我上高中时的那支国家队可能是中国足球史上最著名的一支国家队了，说最优秀也不为过，容志行、古广明、杨玉敏、沈祥福、刘力福、黄向东、迟尚斌、李富胜……主教练是苏永舜，广东人。那年冲西班牙世界杯，文革后的第一次，人们兴奋啊，咱这群十六七岁的半大小子最甚，那时候谁都觉着自己才是最地道的球迷！哥们儿上课画小人儿梦游西班牙让老师给逮着，老师拿过课本一看，立马转怒为喜，“还杀向马德里，就托您吉言了！”
哥们儿的吉言还真差点儿应了验，亚大区预选赛小组阶段中国队就所向披靡，胜日本，败香港，灭澳门，横扫朝鲜干净利落进入四强；决赛前两轮战新西兰虽一平一负又折了大将容志行出师不利，可第三场在8万人的工体主场战科威特却是摧古拉朽，容志行带伤临危受命，头球首功，然后是古广明、沈祥福绝杀！那个杀气，那个舍我其谁，那个动人心魄荡气回肠！记忆犹新的是第82 分钟胜局锁定、容志行终于被替换下场的那一刻，全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他拖着伤腿迎着电视摄像镜头走来的身影显得疲惫而悲壮，死死盯着他，我热泪盈眶！
可后来流在我——相信还有很多人——眼睛里、心里的却全是伤心泪。吉隆坡两胜亚洲冠军沙特、一只脚已踏入了世界杯的情况下，中国队还是让沙特给涮了—— 主场输新西兰，0比5！记得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听收音机，沙特开始丢球时还没在乎，心想怎么着也不至于丢5个以上吧（丢5个中国和新西兰加赛定胜负，5个以上中国出局）！可接下来沙特开启的漏斗模式却让我整个人都懵了，上半场没结束就已经丢了5个，这还有底吗？！我把头埋被子里，不想再听，只想大哭一场。以后的故事谁都知道，中国无奈再战新西兰，败，无缘世界杯。
可那支球队却注定载入了中国足球史册，特别是它所诠释的一种精神，如一座高山，再没让后来者超越，不知是该喜还是忧？“后人”也包括米卢率领的那支，唯一一次打进世界杯决赛圈的国家队（日韩缺席，决赛之旅中国队一场没赢，一分没得，一球未进，被外媒评为最没进取心的球队）。
从张红根、曾雪麟、年维泗，到高丰文、徐根宝、施拉普纳、戚务生、霍顿、米卢蒂诺维奇、阿里汗、朱广沪、高洪波……来了去，去了来，土的、洋的，欧陆、拉丁，力量、技术……这些年我都不记得有多少个流派多少支队伍了，只记得特仑苏（特能输），或者范大将军的乌鸦嘴指哪儿打哪儿让贝利相形见绌，更让意大利银狐老头里皮晚节不保——网上说他是给家里的智障儿请的哈佛教授——到了连白花花的银子都不好意思拿了。您看一个人要是老遇见伤心事儿就不会有伤心泪了，到后来还可能破涕为笑，或者干脆破罐子破摔，狂欢一把，去你大爷的！乏味的生活里有块儿笑料，有个出气筒，有这么一个可以任人贬、任人骂、更任人嘲笑的靶子或标地不是也不赖？你还能怎样着？后一个是近来股市里冒出的新词儿，倒也贴切，中国股市和中国足球一个怂球样。
可我今天还是想拿欢乐说说事儿，不是调侃，是足球——作为一项运动，哪怕包括了中国足球——所带给人们的快乐，其实那些快乐一直都伴随着我的还有你的人生。你说不，不是快乐是伤心！可没有快乐又哪来的伤心呢？他们从来都是相生相伴的呀，就像爱与恨一样。
让我第一次“Eyes wide shut” 的，当然还是西班牙那届，不是因为裸体美人、神秘派对，绿茵场上激扬的雄性荷尔蒙同样让人心潮澎湃。那份美是不杂私念的（咱们没在，呜呜！），纯粹的，是大美、真美。好多伟大的球队，巴西、意大利、西德、阿根廷，包括强悍的苏联，让巴西人举步维艰；更第一次见识了那么多伟大的名字，白贝利济科、法尔考，大胡子博士苏格拉底，鲁梅尼格，普拉蒂尼……舒马赫的铁拳把法国后卫当场打昏，真生啊，足球带这么玩儿的？英格兰队长最好记，罗布森，叫成萝卜丝儿就行（上历史课时老师说外国人名字挺绕口，咱就这么想辙，把罗布斯庇尔变成萝卜丝儿*****儿什么的），波兰队还有个叫冰糕的，宋世雄解说事无巨细挺老累，我们就接茬儿帮他，“冰糕传球给冰棍儿，然后是冰激凌，化了……”钢门佐夫也听着好笑，还有叫肛门的！当然最响亮的一定是金童罗西，横空出世，如石头缝里蹦出的孙猴子，让足球桑巴愣是扭不出来，让德国战车趴窝，更让蓝色军团和叼着烟斗的白胡子老头贝阿尔佐特名扬四海。记得决赛意大利对西德是在北京早上，连一向不看球、更不懂球的老爸都早早把电视打开，让罗西的第一个进球激动得在12平米的小屋里原地打转、找不着北。
那真是一场足球盛宴啊！盛宴自然带来足球热，全世界的，当然也是全中国的，和世界同步真好，甚至比盛宴本身更好。可哪儿热也敌不过广东热啊，老苏是广东人，广东队已连得全运会和全国甲级联赛冠军，老苏那支队伍里三分之一是粤人南蛮，想必鸟语花香。身临其境，感触尤深。记得84年我初到广州的时候，给同学拉着到东山体育场看球，省港杯还是什么杯早忘了，只记得裁判一个误判，全场排山倒海的一片“丢”（操），那个亲切，和在工体家门口听咱的京骂一样一样的！当场就认定自己是这儿人了。不过相比之下人家广东人还是稍显文明点儿，最多发泄几句不爽，你北京人无缘无故骂人家“傻X”干嘛呀？我看爽得很！就是瞎Jb起哄呢！
足球真有好多乐子，可最大的一定还在足球本身。那年老爸出差来穗，到学校找我，看到我们冒着雨在学校操场踢成泥人，啧啧称奇，也一准儿体会到我们的快乐了，记得后来他对我说，男孩儿就该这样！医学院学习紧却从没妨碍过我们每天踢球，哪儿哪儿都可以踢，大操场横过来是两个七人场，同时两场比赛效率高；场外地儿不大也没关系，跑道上，球门后，甚至宿舍前的小排球场拿砖头摆俩门照样可以开张。蓝球场地是最好玩的，体力要求没那么大脚下活儿却得细，配合打好了更是眼花缭乱。认识不认识的随时可以加入进来，哪怕留学生黑兄弟也从没觉着过生份，因为球场的一边不管几个人，就是一个集体，目标只有一个，胜利，团队的胜利。足球的魅力就在于此吧！当一只球队不再追求胜利，那就死了。中国足球死了吗？
激情澎拜的86年世界杯我是和哥们儿一起站在学校小卖部门前的凳子上见证的。激情首先来自马拉多纳，他和妇科医生比拉尔多率领的蓝条军团无往而不胜，特别是在让他们分外眼红的由老萝卜丝儿（鲍庇）督导的英格兰十字军团面前。当年劳师远征的英军在马岛赢了空战，这次来墨西哥城人家空中力量也不俗，45度角冲调，中路头球包抄，杀出个金童莱茵克尔。可马拉多纳不是好大喜功的嘉尔铁里（马岛战争时的阿总统），是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赵云，那份激情，那份英雄气概，那份对胜利的渴求——为达目的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于是有了上帝之手。难道是上帝成就了马拉多纳？不，我们心里马拉多纳就是上帝。
那届世界杯，除了马拉多纳，还第一次见识了球场边永远西装革履的贝肯鲍尔，卷头发，金丝眼镜，身板儿笔挺，表情冷峻，一个字形容的话就是“酷”！人们说他曾经是足球皇帝，人间的皇帝，可他在接下来四年带领德国取得的成就足以让他晋升为上帝，牛逼的最高境界。
转眼三十多年过去了，足球还在看，只是踢得少了，踢不动了，老了。上届世界杯有个画面颇带喜感，沙特让人灭了看台上沙特球迷痛不欲生掩面而泣，十个手指头上全是大金溜子！2022年的卡塔尔，大金碗金光闪闪同样晃人眼，那是还在世界杯外徘徊的我的祖国在以另一种方式参与这场盛会。16年去西班牙，除了看高迪，巴萨的主场也要去朝圣的，顺便给儿子买一件梅西的十号。庆幸这世界还有梅西、C罗、凯恩、姆巴佩，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看孩子们打冰球垒球玩儿美式足球好像在看当年的自己。打球就好，啥球都行，广东人把踢足球就给说成打足球。我终于领会了老爸当年站在场边看我们时的心情：羡慕、由衷的赞美，却逃不掉些许无奈。年轻真好，永不知疲倦，永远一团火！那会儿冬天踢完球，一身臭汗，提着水桶去洗澡，叫冲凉，开水都懒得去锅炉房打，对着凉水桶，下半天决心，最后喊一嗓子凉水从头浇到脚，好像街头练把式的往自己秃脑壳上拍砖头，“痛快！” 我曾经有个理论，凉水热水洗澡其实是一样的，热水让你洗着舒服，穿衣服难受（冷），凉水呢，正相反！其实就是懒。
身心健康！没有比这更让人欣慰的了。而且我相信身体的强健是心理健康的基础。一个人是这样，一个国家也是，伟大强盛的汉唐永远让我们骄傲，强大就有自信、开放、包容，这是一个正循环。古希腊的美和矫健同样是她灿烂文明的闪光点，照亮了整个西方世界。尚武精神，在西方文明的发展过程中是贯穿始终的，王子从军是传统，是作为储君的必经之路。那么对体育的热爱正是这种精神在现代社会、在和平年代的情感延续吧，或者向文明源头的回归。文明从不意味着儒弱。
曾经的东亚病夫随着自身的觉醒已然脱胎换骨。现在无论海内海外的华人，只要稍有条件，体育一定是孩子教育的重要一环，不输在起跑线上的关键步骤。簇新的健身设施、体育场馆如雨后春笋；奥运会，各大体育赛事上，生咱国旗奏咱国歌更是此起彼伏。自信，已经走上了前台。唯独中国足球，和中国股市一起在低位徘徊。为什么？一个million dollar question！论激情，论市场化改革，论请进来走出去开放程度，经济实力教育程度，不输日韩啊？身体条件更是，更何况咱还有那么庞大的人口基数，足球人才的基础。可怎么就一代不如一代了呢？记得当年看球身边有一老哥对洋人的人高马大羡慕不已自叹不如：人家吃什么饲料咱吃啥？现在这个问题基本解决！也许发展已经到了临界点，只再需要一点耐心！或者，一切的一切，重回原点，把足球交给孩子，把快乐、进取交给孩子，让一代代人在热爱中、享受中慢慢体会足球文化的精益。也许，时间才是唯一的灵丹妙药（老巴巴菲特也喜欢时间），抚慰我们的伤痛，滋养我们的灵魂，再磨一磨我们的耐心，最终把一切交给咱。只要我们有心。
忽然想起当年施大爷初到中国时，球迷们赠送给他的一件礼物：一套威武的京剧武生戏服。施拉普纳是中国请的第一任洋教练，当时众心捧月，很是金贵。后来听说他在德国只能算三流，来中国是冒牌的。不过后来咱有钱了请了几个“哈佛教授”不还是没见起色？诶，不再差线也许是这么些年折腾的唯一起色。好事儿，还是坏事儿？可我还是常想起施大爷，尤其那套球迷精挑细选的戎装，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期盼啊，中国式的期盼，盼着他带领中国足球在世界舞台上攻城拔寨，杀出一片天地。多少次铩羽而归，但我心依旧！没辙。
2022年于多伦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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