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吃生蒜可能是从爸那儿传过来的。爸是东北人,喜欢吃生,生葱、生蒜、生菜……蘸大酱吃,就馒头高粱米大碴子粥。开始我是抵触的,因为每次吃饺子,负责剥蒜、捣蒜酱,那活儿最烦人,尤其是刚剪了指甲,扣不到蒜皮的时候,心里嘟囔,蒜酱蒜酱,哪个讨厌鬼发明的!讨厌鬼一般在饺子开锅的时候就不讨厌了,还没煮好,馋得等不及了,我就拿筷子蘸蒜酱搁嘴里咂巴…….有点儿咸,嗯,辣,可是香呢!蒜泥、酱油——后来是生抽——还有香油混一块儿的效果是神奇的、难以抗拒……更别说搭上饺子、酸菜白肉了,一口一口往嘴里送,都停不下来!
不过要想真正体会生蒜的魅力,还得炸酱面,说它俩是天生的一对儿你嫌过的话那也得承认是地长的一双:对得上眼,对脾气,一拍即合,相见恨晚,互相吹捧,共同进步……..你看我都语无伦次了,反正一口蒜下去,多平庸的一碗面条也能立马机灵起来。
要是新蒜呢?自己个儿种的!
生活在北美的华人大多痴迷种菜,有微信里五花八门的“人民团体” 为证:菜群、地主群、种子群、积肥群…..是骨子里的土地情节?还是文化心理上对那种“采菊东篱,悠见南山”的境界的向往?或者根本就是好吃、馋——美其名曰有机、健康?几者兼之。尤其是住在郊外,有地方,后院钉几个菜盒子,再从Home Depot订一大包黑土,混上肥(处理过的,牛的羊的,鸡粪最好)、撒上种就等着请好吧!当然也不能偷懒,深耕细作田间管理及农田基本建设还是不能少的,像支塑料大棚春秋保暖赶抢时节啦,串联集雨桶接屋顶雨水绿色灌溉啦,满世界收可乐瓶钻眼儿灌水摆哪哪都是号称滴灌啦,还有发酵厨余产酸减味减少垃圾自制有机肥、养蚯蚓收蚯蚓粪泡蚯蚓茶生物杀虫……弄吧,稍不留神就成专业的了,还是现代的…….农民。
最大的满足当然是在心理上,成就感,各种的晒,显摆、得瑟…..在一个虚拟世界日益变得喧嚣的时代,形式、仪式远比内容更重要。事实上,瓜菜收了,口感再好、再健康,一茬儿下来天天招呼搁谁谁受得了啊?!吃到实在咽不下去了,嘴里不留神蹦出那句(含混地),“得,歇菜!” 吃饱了撑的,其实从一开始就是。
不过大蒜是例外。秋天里埋下种子,开春儿就冒出芽,六月抽苔,算是第一茬儿,拿小刀小心把蒜苔剥出来,那个嫩,群里人说搁锅里扒了几下就出锅,千万别炒老了,我说连炒都甭炒,生吃您试试,嘎吧脆,辣、甜、爽!你吃的是泥土,是雨露,是大地的乳汁、阳光的恩赐……不知当年老爸爱吃生是不是跟他小时在农村长大、从地里刨食有关?!
七月,美丽的七月,终于可以挖蒜头了,那才是大头,才是你勤苦劳作的终极所得!一头,两头,三头……妻蹲地上挖的时候,小子提着篮子站一边儿接,数数,让我想起自己小时候等妈妈煮的饺子出锅。问妻子种了多少,她说留了种还够编一辫子。我给她竖了一个大大的大拇指,然后得寸进尺,“明年要是再种些大葱,您就地道北方媳妇了!” 妻是南方柴火妞,竹林水塘出身,没见过这阵丈。大捆葱、几辫子蒜再搬上百十块儿蜂窝煤几百斤大白菜…..小时候的秋天美,美在心里上的富足和踏实。尽管那时挺穷的。
新蒜,好吃呢。饱满,或者说水灵,一瓣儿瓣儿把蒜皮绷得紧紧的,像男孩子鼓胀的腱子肉、女孩子绷紧花布衫的胸脯,那鼓涨的是青春的荷尔蒙。一口下去,脆的,像枣,像苹果,有点儿甜,好多水——也不知道是蒜瓣儿里的还是我口里的,至少我现在写字的时候是口里的。当然还有辣,辣得恶毒,专辣舌头,感觉被王八咬了,死活不松口跟你玩儿命的架势!疼啊,疼得想上房想骂娘,可从嘴里蹦出来的却是别的,“过瘾,牛掰,……!” 眼泪下来了,那是幸福的眼泪。
新的真好。甭跟我说岁月的沉淀什么的,岁月终会把你的水份、你的胶原、荷尔蒙连带青春的梦与活力带走,留下一副皮囊、躯壳。你非说那是沉淀也成。
新蒜好吃,吃不够,只是当你得意忘形继而眉飞色舞滔滔不绝的时候,别忘了你边儿上站着的,脸上一定写满厌恶。我早想好了对策,从兜里摸出一瓣儿或几瓣儿,“香呢,您也试试?”
2021年10月于多伦多
原载美国《世界日报》“家园”, 2021年11月4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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