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开始每天没完没了地找眼镜,我知道我老了。一是老花,一是记忆力衰退。前一个,一辈子从没为视力操过心的我第一次约了眼科医生,拉着他哭诉,“这是怎么了?视力下降like hell !” 年轻的印裔医生倒还淡定,大眼睛清澈如水,“没事,上了五十这很正常。不过老花还会加剧的,过几年就会慢慢缓和下来。”
您是说眼瞎了就稳定下来啦?您真会说话,怎么听着跟蒙古大夫似的!也有不会说话的,那天洗牙顺带例行的牙科检查,牙医就说牙周炎愈来愈严重了,再不注意,牙龈萎缩骨骼丢失牙就站不住了,早晚掉光!这厮大陆来的,一点儿不将心比心体恤民情,含蓄都送老外了,动粗只对咱自己人,美其名曰为你好!家庭医生对我也挺好的,“血糖血脂都不乐观,虽还没到糖尿病,也差不多前期了。” 陈述事实,朴素而直白。可事实是还没到,没有的事儿你说什么?人生苦短,又何必杞人忧天?
忿忿不平。当然了,恨完别人还是恨自己。最近看体育比赛也容易激动,倒不是输赢闹的,看那些个年轻的、运动的、矫健的简直是矫情的甚至是在滥用的生命能不运气吗?然后是自惭形秽、悲从中来!看见小孩儿、小猫小狗是例外,不但不生气,心反而软得像给水泡过似的。
最悲的当然是记忆力。转身即忘,记得那会儿学急性放射病时,有一症状即是。傻大姐多利(Dory,“Finding Nemo” 里那条鱼)家族遗传忘性大,咱没遗传,也没照着射线,只是多照了几年阳光。好赖脑子还好使,忘性大,咱狡兔三窟啊,Costco买老花镜,一板三副,才二十四块钱,买它三板,拆了见哪儿放哪儿,车里,包里,厅里,饭桌上,枕旁…….当然少不了卫生间,现如今坐马桶上是要发推写博查微信纵论天下的,没眼镜什么“Business” 都做不好。不信去问老川。
认识一老先生,八十了,带什么全拴上松紧绳,系腰带上,钱包,手机,钥匙,眼镜是挂脖子上的,要用了,一拉就拉出来,用完了弹回去。我很崇拜他的发明,他也很自豪地说他不老,虽然有时裤腰带上晃了晃荡让人看着眼晕。他不晕,有次他请我吃饭,付账时让侍者帮他刷卡,要输密码了,侍者面带难色,人老先生气定神闲,一字一句,“一、二、三、四!” 嗓音浑厚而苍劲全餐厅都听得见。我纳闷,人老了是不是什么都看得开了?可有一事儿不,我跟他聊天的时候,他的眼睛依然会随着进进出出的女孩子转。
他不老。有时候,我真觉得“老”全是医生没结没完地叨叨出来,…….心血管、脑血管啦……看他们能的,现代技术不也就搭个桥支个架什么的,还有阿斯匹林,一会儿说抗凝血好,一会儿又说增加出血风险危害更大,到底听谁的?他们有一天要是真能,非把你抽筋扒皮,全身管线都换喽。
不过脑血管一定有它特殊的分布。你说我刚刚的事儿忘性愈来愈大,可远期记忆怎么反而愈来愈清晰了呢?那简直就是无与伦比!好像在从一个一万倍的望远镜看过去,那儿的一草一木、一景一物、一人一事…….都看的真真的。米多少钱一斤啦,大冬天排队买豆腐排半天发现忘带购货本儿啦,在小哥们儿家吃面条,嫌人家妈妈做的不好吃又不好意思剩下从窗户倒出去啦….还有第一天上学,第一次上台领奖状,第一次心动……要分手时那份痛彻骨髓的痛…….想起来,心依然痛。
觉少了,不知从那天起突然不喝绿茶只喝红茶普洱了——难道真是上帝设定的时间?——绿茶和年轻的自己都已成青涩的记忆。然而那记忆却总在你的梦中萦绕,有时半夜惊醒,为什么事惊得一身汗,然后再也睡不着。听窗外雨声,“听”漫天飞雪,心软软的,想发小、想父母、想孩子小的时候,想曾经的自己,有时候笑出声来,有时眼睛又湿湿的。
等到天明,起身锻炼,在跑步机上盯着过去的每一分每一秒,增加的每一步,仿佛盯着自己走过的、停不下的、只有一个方向的人生。坚持着、再坚持着,即使过了自己设定的目标,依然不想放弃……潜意识里,我没老,我还行,我依然矫健…….
尤其是心。心大。心比眼大,比什么都大,以至于缺少配套。所谓力不从心,衰老的早期症状。吃多了,消化跟不上, 跟上了更糟,你懒他不闲着,稍不留神就贴你肚皮上了。幸好除了脂肪,沉淀的还可能有智慧,所谓睿智,或者几分传说中的淡定,与你那颗蓬蓬勃勃跳动的心彼消此长。但愿有一天急了半辈子的我也能有一份从容和淡定,“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或者按王蒙的话说叫做刀枪不入,他在评价晚年的夏衍时这么说的。那境界忒高。
淡定你也可以解释成无奈和妥协。和生活妥协,和自己妥协,年轻时叫懒,等你老了叫释然。看开了。
那天妻子说,有一天她要是老年痴呆了,会不会记不得我是谁了?我说那…..那感情好,啥时间看我都新鲜,都新奇……你合适了!
她说要不你也呆了吧,整不好俩人再恋她一回?
我说好,老房子再着一把火,不,那应该是新房子……
就是苦了儿子了。记得当年老爸在和朋友聊起都在国外的儿女的时候,常说,不给他们添乱。这话现在要轮到我们说喽。大儿子昨天兴冲冲从学校打电话来,说他刚刚拿到了明年毕业后在硅谷大公司的全职工作。他还说,过几年你们退休了去温哥华吧,没那么冷,我到时去西雅图,每礼拜都能回来……我说好,但不急呢,你弟弟还小……..
放下电话我心里暖暖的。多快呀,孩子说话就大了,人这一辈子!孩子有时候就像测量你生命的水银柱,看着它一点点升高,刻度上剩下的空间就愈来愈少,那是你的空间、时间。幸亏还有小的,他还没长大,我们就还不老,也不能老。
那天我出门走的匆忙,丢三落四先后跑回来三次,一会儿是手机一会儿是钱包,第三次回来取一份重要文件的时候,打开车库门,小子已在门口站着了,拿眼瞪着我,
“Now what?”
我和他都笑起来。只是我的带几分无奈。
首载《世界日报》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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