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学和研究所念的是人类学,人类学者「入境随俗」的过程让我十分感兴趣——人类学者原本应该客观检视与分析自己研究的文化,但却会渐渐融入。
我自认是上东区(指的是纽约上东区,纽约最出名的富人区)贵妇妈咪的参与式观察者(participant-observer)。我闯进她们的部落,我和她们之间的关系以及我周遭的文化,时常让我左右为难。一方面,我希望能够融入,真正成为上东区妈咪的一员,我觉得为了孩子好,自己不融入不行,尤其是后来我又生了二宝。
但另一方面,我看着身边令人惊奇的事物、觉得疯子才会做那些事的时候,又希望自己保持超然独立——拉开一点学术分析需要的距离。有一天我接儿子放学、努力拦出租车的时候,十几辆违规停车的豪华凯迪拉克一起回转,差点压过儿子。在那种时候,我心里会想:到底有谁想住在这种自私自利、特权当道的世界?
学校接送的闹剧,以及没人要和儿子玩的经历,让我感到很脆弱。我很难过,感到被排挤,然而那样的经历,反而更让我深入儿子学校的世界。我铁了心要融入,一定得让其他人接受我。我不会让别人排挤我或我的孩子。
让我彻底进入新世界的临门一脚,是一样几乎带着魔力、令人目眩神迷的强大法宝―爱马仕的柏金包。
一天,我到转角的超市买了点东西,回家的路上我第一次注意到那件事。我从麦迪逊大道朝着公园大道东七十九街走去,手里晃动着装着香蕉和一瓶牛奶的塑料袋,开开心心回家。那天阳光普照,宽阔人行道上空无一人。
就在此时,前方来了一个独行的贵妇,她直直朝着我走。我们两人在曼哈顿街上精神抖擞地走着,有那么一瞬间,年约五十多岁的她,以及快要四十岁的我,眼看就要撞在一起。
我再度往右边靠,让路给她,但她继续冲着我走来。如果我再次因为她又靠过来而往右,她等于是故意把我逼到一旁,我会直直撞进前方只隔几步路的橘色金属大垃圾桶。太荒谬了。
她看到我在看她,也盯着我看,视线没有移开,然后故意用她漂亮的包包撞我左臂,接着就笑了―是那种得意洋洋的笑!―然后她就走了。我转身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人行道上,忘记呼吸,不敢相信她刚才做了什么。不管她刚刚究竟是在干什么,那是在搞什么鬼啊?
我刚才被攻击了。至少那是我心中人类学家的感觉。我在大学的时候,看过无数小时的黑猩猩纪录片。黑猩猩会张牙舞爪攻击彼此,嘴里一边发出尖锐叫声或低沉喉音。回到家后,我拿出刚刚买的东西,脑子里回想着人行道上发生的事。我觉得不舒服,甚至有点愤怒。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想了又想,突然想起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先前有一个女的打量我,然后就故意把我挤开―但她没有那么明目张胆。看来我得开始观察上东区灵长类动物的社交行为,一定得好好观察。
一旦我开始观察,便发现周遭都是类似的事。
我一遍又一遍看着女人差点相撞,看着一个女人故意压过另一个女人,脑中浮现一个理论。那些故意挑衅的女人,显然认为自己有权要别人让路。我累积够多的观察之后,发现那些女人的行为透露的讯息十分明显。她们不只是在说「给我让开」,而是更过分的:「老娘看不见你,因为你根本不存在。」而且她们的包包显然跟这件事有关。
那些趾高气扬的女人,她们的肩上,或是她们的手上,都有一个美到让人忘了呼吸,不管是车工或染色都无可挑剔、价值连城的包包。有的是蛇皮,有的是小羊皮,有的是鸵鸟皮。有的标识是双C,有的是F,有的是繁复扣环。看来那些女人身上的包包是盔甲,是武器,是旗帜:每个去撞别人的女人,似乎都带着一个超美的皮包,用那个包包去撞其他女人带给她们莫大的乐趣,那是一个一击毙命的动作。
没错,那些每天推我、挤我、当我不存在、觉得我一点都不重要的傲慢女人,她们让我想拥有一个昂贵的漂亮皮包。我相信一个漂亮的包包可以像图腾一样保护我,让我不受其他女人伤害。
柏金包买来的时候,一定会装在一个大大的、绑着棕色缎带的橘色盒子里。我说真的,盒子打开的时候,你会看到有一定厚度的包装纸被折成一个小枕头,让包包躺在上面。
男人遇上中年危机时,有人会买跑车,有人则在外头拈花惹草,有人在酒窖里收藏一万五千瓶酒,或是购买各种心理慰藉品。我的中年危机则靠柏金包解决―皮包的材质、金属配件、镶色,以及各式各样的小细节,造就了柏金包及其魅力。一般人不太可能买到柏金包这点,让人得不到就更是想要。
然而不用说,想买梦幻柏金包,就一定得面对一个问题:怎样才「弄」得到?太多曼哈顿人都碰过这个棘手问题。要买柏金包,就得玩它的游戏,你得先开口说要买,然后不出所料被拒绝。规矩是你得等,把自己登记在候补名单上,然后等啊等啊,最后只等到爱马仕告诉你,它们取消了候补名单制度―我在时尚产业工作的朋友,以及其他对时尚着迷的朋友,都告诉我同样的故事。
一下子就成功买到的故事很少见,比较常听到的情节,是被柏金包冷酷无情的保护者羞辱一番后赶出去。据说我朋友的朋友被冷冷告知,现在已经没有排队名单这种东西,结果她当场在店里哭出来。
我知道,这很丢脸,也很蠢。被告知已经没有等候名单这种事,就像因为你不是什么重要人士,不是帅哥美女,就被夜店挡在门外。为了一个要价至少一万美元起跳的包包,居然要等人施恩,等人打开围栏放你进去,这太荒谬了。这一切我通通明白。然而重重的困难并非只是障碍,一个包这么难买到,这种近乎不可能的过程,本身也是柏金包的一部分,如同柏金包的由来,以及包上的制造年份标记,少了一样,就不是柏金包。
一个包不只是一个包。我十分确定一切的努力都是值得的,就像我确定柏金包买来的时候,一定会装在一个大大的、绑着棕色缎带的橘色盒子里。我说真的,盒子打开的时候,你会看到有一定厚度的包装纸被折成一个小枕头,让包包躺在上面。已经在曼哈顿待了二十年的我还确定一件事:我正在踏上一场特殊的征途。这场征途太老套,说出来会被笑,买包包是全天下最无聊的小事,这是那种我最讨厌纽约的时刻。
我知道老公听见他老婆想要一个柏金包时,一点都不会讶异,因为我已经讲这件事讲了好几年。我希望自己不会听起来像情妇一样,但你知道的,我会在路上抓着老公,指着自己刚才看到的柏金包:「那里有一个!」然后瞇起眼观察,就像个在冬天的中央公园看到南美珍稀鸟类的兴奋博物学家。幸运的时候,我会有机会同时评估我看到的包包,以及包包的主人。我一直觉得把包包和主人放在一起看,可以帮助我判断那个包是真是假。
我通知老公我的柏金包决定时,他只嘟囔一声,没阻止我。我真的从来都不是想买昂贵奢侈品的人。每当有女人一副她们金钱上能那么宽裕,都和老公无关,她们身上那些珠光宝气的东西都是靠自己的力量买的,我都感到恶心。老公知道我很讨厌这种事。我生大宝的时候,他问我要什么礼物,结果我要他把钱存进我的个人退休账户。姐妹淘听到都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大家都要老公送钻石。由于我平常没在买奢侈品,老公答应给我买柏金包。
我说:「我只是觉得,我应该拥有一个柏金包。我真的、真的很想要。」老公说好,要什么颜色?他明天就去买。我开始冷冷地歇斯底里狂笑,老公吓了一跳。我叹气,向他解释,不,你买不到。我给他一张写满联络人的单子,第一行是JJ妈的姓名和电话。「这是什么?」他的眼睛瞇了起来。「毒贩的名字,」我说,「或是蛇头的名字,看你要叫他们什么都可以。麻烦你联络他们的时候,一定要有礼貌,我真的很想要这个包。」
老公得先打电话给我好友JJ的母亲―就叫她麦拉好了,接着,麦拉会打电话给认识的爱马仕店员―就叫她黛卓吧。然后老公到店里的时候,黛卓会招呼他。
JJ非常开心地向我回报,她妈妈告诉黛卓,我是个很有名气的作家。(黛卓说:「对对对,我有听过。」)JJ说到这里时,我们两人一起尖叫大笑。黛卓人实在太客气,还得假装听过我这个无名小卒。JJ妈告诉黛卓,我会是绝佳顾客,绝对配得上柏金包,还有我要黑皮、金色配件、三十五公分的柏金包。不过麦拉觉得我做了非常错误的决定,应该买钯金才对,不会退流行。
一切都事先打点好之后,麦拉通知老公可以去见黛卓了。老公去找黛卓,黛卓人很好,告诉老公她会尽力,她会打电话给巴黎那边,用一切办法帮我调货,只是可能无法赶在我生日之前,因为那一天马上就要到了,不过她已经让我跳过等候名单了。
最后我之所以能买到柏金包,是因为老公到亚洲出差。黛卓建议,柏金包在亚洲比较好买,要他试试看,还帮忙打了几通电话。但老公在香港时,得到了假惺惺的要等三年的答案。在北京的时候,店员也说要先登记,然后等三年。(我就是因为要买柏金包,才能抢在全球的经济学家之前,知道中国已经超越日本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
老公要回美国之前,在深夜打电话回家,我刚好接到。老公说:「你喜欢金色的吗?」原来他在东京的时候,恐吓一个爱马仕的店员,硬要他拿出柏金包,而且还不是拿一个,是拿三个出来给他选。最后我选了有钯金配件的金色款式,麦拉一定会觉得我孺子可教也。
那天晚上,老公带着时差和脏衣服回家,手里还拿着一个巨大的橘色盒子。儿子很好奇,奔向爸爸,我大吼:「不准碰!」我拆开缎带,打开盒子,掀开包装纸,垫子之上、米白色的防尘袋之下,躺着我的柏金包,开口处还包着米色毛毡,以免配件被刮到或刮到包包。我像个外科医师,小心翼翼拆开毛毡,闪闪发亮的银色钥匙锁扣露了出来。
圣物之内,还有其他神圣的辅助工具:一个像手风琴、可以让包包不变形的大塑料壳,以及装在皮袋里的小锁和钥匙,还有遮雨罩。没错,柏金包有自己的雨衣。包包比我想象的轻盈,美丽,简洁大方,还搭配大师等级的对照色。尺寸为三十五公分,美如十四行诗。老公大笑,因为我拿出一把手电筒检查包包内部和缝线。
文章内容:摘自《我是一个妈妈,我需要柏金包:耶鲁人类学家的曼哈顿上东区卧底观察》
文 :温丝黛.马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