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惊心 (4)
本期作者: 杜康
白鹤泉年近知命久经风雨,知道为人行事应该顺应天时,时常讲些养生之道,用些贴心话开导坊里的年轻姑娘们,大家都拿她当知心大姐看。刘细水盘好了头,回身道:“我倒不是因为身体不好没精神,只是忽然觉得人这一辈子有时候挺没劲的,像前天那帮子文人,为着点书法画画儿的事吵起来,还呲牙咧嘴的来我这里互相告状,平时都是有头有脸有修养有文化的人,这时候那些个温文尔雅的面具统统都扯下来了,里面竟是要多寒碜有多寒碜,你说这人哪,看着还有意思吗?”白鹤泉走过去把稀粥和酱菜一样一样地从盘子里拿出来摆在桌子上,一面莞尔道:“我道是什么事呢,原来是这个啊?读书人爱较真儿,又太在乎什么“是非之心”、什么“君子小人之辩”,其实谁是谁非哪能那么容易说得清楚?那几帮读书人好像还给自己取了个怪名叫什么‘一输家’是吧?你看,都说别人是一输家,那输不起的可不就得拼命吗?唉,其实读书人也是人,谁还能没有个七情六欲呢?平时别尽自端着努着,一旦蔫巴了毛躁了也就不会招人笑话丢人现眼了。”刘细水也笑道:“要是凡事都能那么顺畅,我脸上还至于这么多坑坑道道的吗?”说着朝镜子里自己眼角的鱼尾细纹一指,这时候院子里隐隐传来嬉笑的声音,刘细水堪堪吃完早饭,便道:“看样子姑娘们都起来了,走,咱们出去看看,那天教她们学了几招纤体瘦身的套路,不知道她们都学会了没有。”
坊里的花园被姑娘们昵称为“太太的花园”,概但凡小姑娘没有不从小做梦成为阔太太的,但是长大了才知道诸事不得尽皆如意,或者遇人不淑、或者时运多蹇,流落在这里都是不上不下不好不坏的。回首故乡旧游多有飞黄腾达,展望自己的前路却是一个未知之数,闲来在“太太的花园”里徘徊,也是一种对青年织梦的一种祭奠。尽管这里的人心里还有一丝放不下当初离家时候所怀的梦,但大家却也都知道要“活在当下,享受目前”,所以平时姐妹们在花园里共聚闲聊,闲来种种时鲜花草蔬果,倒也自得其乐。上个月“太太的花园”里樱花和梨花刚开过,海棠花也开得繁茂之极,今年夏天雨水下得勤,沿石板小路一溜的芍药花都开了,煞是娇艳异常,有大红,桃红,粉红,紫红,樱桃红各种颜色,也有舶来的“夏威夷粉红”,最名贵的要算是芍药和牡丹杂交品种,碗口大的花朵竟然还带有香味。
园子沿墙根一溜,是城里有名的李大善人手植的一排雪绒花,旁边还放着几盆李大善人拿来的番茄和指天椒。那李大善人本名李有才,不但有财还真有不少怪才,那天把“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翻成洋文“True her riding wool, handy her shut too”,席上众人无不笑得人仰马翻,连素来正经的十三妹都没忍住,一口茶全都喷到下首的不戒大师身上,平时端庄祥和的不戒突然顺着李有才的思路爆出一句洋文“又没得埋汰!(You made my day)”,顿时把大伙都逗疯了。
刘细水和白鹤泉一路分花拂柳走过来,只见姐妹们东一簇西一簇地都坐在树荫下聊天,嗓门最大的是被姐妹们昵称“爱撒网”的网妹子,正在手舞足蹈地跟姐妹们讲一个被流氓调戏的故事,讲到兴奋处,跳起来说:“那家伙说他晚上做春梦的时候梦见我了,我当时恨不得过去删他两巴掌,让他继续做他的清秋大梦!”姐妹们顿时“轰”地一声爆出一阵哄笑,梦妹子性子和顺,笑完担心地道:“你可千万别再去惹他了,万一他过来缠上你可就麻烦了。”刁蛮妹子顺口接过话头来说道:“对哈,不如把那天指甲哥给你照的片子送过去,让他来缠你吧!”姐妹们又是一阵嘻笑。
那指甲哥刚从花旗国留洋回来,学了一门映画绝活,拿着一个黑盒子对准了人,“喀嚓”一声就能把人的精气神都描下来滕到纸上,比书画先生临摹的都透着真实,他们管这门手艺叫“照像”,大概是“照猫画虎,照像画人”的简称。可这毕竟是西洋传来的奇技淫巧,学了这门手艺的人容易发烧,回家容易拿钱当柴烧。指甲哥是史家胡同的常客,每次来都要给众姑娘照像,其中给梦妹子照的那张尤其鲜活,于是众姐妹都喜欢拿她的照片来开玩笑。
梦妹子脸上有点挂不住,嘟着嘴嗔道:“哼,你就会欺负我,这是一个床上的姐妹干的事吗?你再说我可要哭了。”旁边的好妹子赶快过来打圆场,搂着梦妹子说:“谁叫妹子你长得那么那么水灵,姐妹们都是赤裸裸的羡慕嫉妒。”回头又对网妹子说道:“他那种烂人,不管以前对你多么好,都别再理他了,没有口德的人也不会有什么品德。”网妹子点点头,道:“这还是总督衙门里头不大不小的一个官呢,我本来还指望着给自己找一条后路,谁知道摊上这么个流氓!”旁边莳花的园丁道明这时候凑过来说:“那些当官的肚子里面歪门道道多着哪,排场越大,袍子底下藏的龌龊事儿就越多。”好妹子接口道:“我说网妹子你这个网也撒得忒大了点,应该学学城里那个名媛邓大姐,人家不见兔子不撒鹰,不见水鱼不撒网,真正是‘小邓撒网,例不虚发’。” 欧美妹子见得世面多,点头感触道:“那些男人也不是傻子,反正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呗,谁也别怨谁。”
这时刘细水过来打岔道:“你们别有事没事就想男人,把自己料理停当还怕男人来欺负你?那天教给你们的瘦身秘诀都练熟了吗?”红袖儿站起来抖楞抖楞飘落在身上的杨花,一面说道:“我给她们画了几个图纸,让她们回房间量一下自己胯下到脚后跟的长短,好给她们算算身长腿长,谁知道她们都不晓得胯下是从哪里开始算起。”刁蛮妹子抢着道:“你直接说是大腿根分叉那地儿不就得了?什么胯下胯下,我还横刀跨马哩!”红袖儿也不生气,眨眨眼睛道:“我知道你家那胖子累了,就得让你跨着,谁够你彪悍哪?”说罢大伙儿一起吃吃地笑。
刁蛮妹子心直口快,却不是死心眼儿,知道这话再接下去就没意思了,便转头向网妹子说道:“说到彪悍,那天网妹子说那个段子才叫彪悍呢,你说什么来着?什么牛油果加牛奶怎么了?”网妹子倒不在乎大伙拿她寻开心,听罢大声道:“我发现牛油果加上牛奶,捣烂了,那味道就像是男人那地方流出来的脏东西一样,恶心死了。”
这一说不得了,旁边刘细水、白鹤泉,远处的道明等园丁都笑弯了腰;刁蛮妹子笑得直打跌;红袖妹子指着网妹子,笑得说不出话来;梦妹子就势滚在狗狗妹子怀里,揉着肚子叫道:“哎呦,哎呦,你这人哪。。。”网妹子瞪着大眼睛道:“你们笑什么,不信自己回家试试不就行了?这两样东西又不贵。”大家闻言又是一阵哄笑,刁蛮妹子快笑岔气了,仍不改促狭本色,强忍着笑道:“试之前别忘了先拿些正货样本,好有个比对,呵呵。”说完早跟众姐妹笑得滚成一团。
园子里欢声笑语不绝,大厅里都隐约听得见,无忌公子听得悠然神往,停杯叹道:“今天难得姑娘们都聚在一起,可惜我在这头,她们在那头;光棍在外头,欢乐在里头。”那姚肉林起来为他满满地斟上一杯酒,笑道:“管他大头小头、外头里头,你再多喝两杯,管保看见母猪都当貂蝉,到时候云里看花,雾中赏月,那就一定头头是道。”席上众人都会意地哄笑起来。一聊到女人,桌上的气氛顿时活络不少,刚才还在彼此猜疑的策略性竞争对手,瞬间变成推杯让盏、勾肩搭背的G2哥俩。
那“家乐比海”趁着酒兴,走到林书语的桌旁一拱手,问道:“适才聆听兄台高见,甚有振聋发聩之悟,只是如兄台之睿智,怎会泼水重收,而接纳那曾经弃你如蔽履的前女友?”林书语大概喝多了,有点亢奋,也可能人逢喜事精神爽,高声道:“我是比你们都蒙福的,我从来不主动追女人,我用不着,我应接不暇,我们出外吃饭我从来不用付钱,我的前女友们都把我当洋娃娃照顾,我的女人要来就来要走就走,我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我反而会感到一种被伤害的凄美,我那个前女友要回头,我要她知道我的莱卡比她矜贵多了,我希望她吸取自己二十年坎坷失败的经验而把我伺候好,我是不会为她改变什么的,我要再说一遍,我是她主动回来找的。”“家乐比海”听得悠然神往,击节赞叹道:“仁兄的把妹沟女境界实在高超,此等奇事只应天上有,人家哪得几回闻,当受家某一拜。”那林书语却把手一摆,正色道:“我不吃你这一套,我不需要朋友,我有利用价值,我不愁没有人来巴结我,我觉得朋友就是互相利用的,我要是没有通天的本事,我相信你也不会过来讨我的好。”“家乐比海”虽然被强白了几句,却只有越加佩服,诺诺连声,躬身退回。
邻座的马褂等人也甚觉茅塞顿开,纷纷感受到鼓舞,“到此一游”叹道:“我们自小读圣贤书,所为何事?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千百年来却从来没有行得通过。今天听林诗仙的肺腑之言,真真胜读十年书,尽情演绎人性之奇奥变异真实曲诡,能出此君之右者乎?”舟公子也暗自感叹,赞道:“我以为自己在总督府上下其手瞒天过海,已经是道行精微,但毕竟还是属于有所顾忌有所执着,而落了下乘,究竟比不上林诗仙之飘逸从容也。”
这时大厅里人客越来越多,刘细水也出来跟新老客人周旋寒暄,看见舟公子在,便走过来招呼,“到此一游”跟刘细水是老相识,起来一一介绍来宾。舟公子也趁时转达了胡夫人相思之意,刘细水听罢甚是感慨,叹道:“今儿早上我还想着青姐呢,难得她也念着我,当年的这些姐妹四散分飞,虽然都在城里,但是各有一摊子事,见面说个体己话都很难了。麻烦舟公子替我传个话,待会这里忙完了我就过去。唉,江湖里混得久了,见惯了形形色色的牛鬼蛇神狗屎倒灶,真怀念老朋友好姐妹把酒言欢共聚时候那种纯真的乐趣。”
舟公子见此行目的已经完满成就,便起身告辞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咱们今天在这里共聚谈天实属一段奇缘,感谢诸位贤达各展所长在此高谈阔论,实在使人裨益不少,各位的文采学问尤其令人叹为观止。天道无私,祸福自招,望诸位朋友好自珍重,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日后城里还有什么活动,咱们肯定还有碰头的一天。”说罢离桌一揖到地,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