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惊心 (1)
本期作者: 杜康
仲夏的城里,一天到晚都是闷热又潮湿,唯有黎明前后难得一阵清爽。湖广总督胡铊铊习惯了黎明即起,这时候耍完一套八段锦,缓步走出内庭来到中庭天井,颊意地吐纳着微微带着洞庭湖风的清凉气息。中庭外廊檐下的蔷薇开得甚是灿烂,清晨的露水兀自挂在花瓣上,更显得娇艳欲滴、浑圆饱满、呼之欲出,胡铊铊俯身过去长长吸了一口气,暗自稀奇自己尽日出入广州十三洋行,见惯了舶来跨坛的黄花白草,竟然从来没有正眼看过自己院里这盆家花,可见赏花跟娶妻一个道理,都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着又不如偷不着,已经到手的东西总是不那么稀罕了。怪不得城里那颇富盛名的“诗仙”林书语,天天写些艳诗给城里名媛,却又从来不敢有什么非份之思、越轨之行,原来就是要享受这种求之不可得而自怜自伤的凄美,也算是深得自虐自残之三昧了。
说起眼前这盆蔷薇可是来头不小的,前年胡铊铊陛辞赴任的时候,当今圣上亲手在御花园折下一枝英吉利进贡的极品蔷薇,赐予胡夫人簪戴,虽然这是皇恩浩荡,但是胡家哪里敢当真戴着贡品招摇过市?回家就隆而重之地插在明嘉靖敕制的景泰蓝瓷瓮里,没想到这一插枝居然得以生根存活,来到湖广之后,气候湿热温润,此花享天地之精华、得造物之灵气,竟然出落得比御花园里的禁脔还要妖娆。
门房小二哥看见胡铊铊起床了,从二门上一路小跑进来花厅,麻利地打了一个千,起来递上今早刚从驿站送来的邸报,胡铊铊接过来顺手放在身旁桌上,正好这时候在花厅伺候的富强泡来一壶洞庭君山的极品大红袍,胡铊铊于是端着茶碗一面拨拉着碗里漂浮的茶叶,一面不经意地浏览着桌上的邸报。看着看着,他的眼角不易察觉地跳了一跳,遂放下茶碗拿起邸报,用心读了起来。站在一旁的富强是个随和的老实人,平时除了埋头干活最大的兴趣就是去钓鱼,可谓与世无争;旁边的小二哥却是一个浑身装满了机关,一按就会动的主,眼看胡铊铊脸色越来越凝重,忙凑过去给茶碗添水,笑道:“这邸报惯例是由翰林院编修司印发的,那些大爷们觉得自己的文章都是原创的,城里没他们不行,一个个牛得不得了,但是官场里流传的笑话,有所谓的‘翰林院的文章,八旗兵的刀枪’,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银样蜡枪头,老爷今天干嘛这么给他们赏脸哪?”
胡铊铊没有回应小二哥的话,放下邸报又敛眉思索了一会儿,回头跟富强说:“去总督衙门看看舟公子起床没有,如果起来了就请他过来一趟。”这舟公子是总督府的首席幕僚,留过洋,办过洋务,开过洋行,给自己取了一个洋名叫Impermenance,就是不得长久的意思,暗合沧桑无定、霎那芳华的禅机,端的是个博通中西的古今达人,总督任内大小事情,都爱与他商量。目送富强答应着进去内院,胡铊铊这才回过头来,睨一眼小二哥,语重心长地说:“你可别小看了翰林院编修这帮爷们,虽然他们官不大权不重,但是个个都是通天的人物,但凡上谕钧旨六部公文以及各州各县往来文书,都要经过翰林院润色存档,那帮爷们消息可不是一般的灵通。邸报就是朝廷的喉舌,邸报的字里行间就藏着朝廷意旨,这里边的学问大着哪。”小二哥赶紧接过话茬道:“可不是吗,老爷说得再对不过了,上个月隔壁凡姥姥家那个胖媳妇,不声不响砸下四十万两买了一个大院子,不就是他们亲家在邸报上琢磨出来的风声?还有咱们城里的名媛粉蜡笔,刚找了一份钱多事少离家近的差事,没准也是得了什么内参消息。”胡铊铊冷笑着咬咬牙,道:“启止钱多事少离家近,还位高权重责任轻,睡觉睡到自然醒,数钱数到手抽筋!”说着抿了抿嘴唇,似乎还想再说,却生生刹住了。小二哥瞥了一眼若有所思的胡铊铊,小心地道:“那邸报编修原是个冷衙门,既没有油水又都尽是干些跑腿写文告的苦差事,即使知道了什么朝廷动向,量他们也不敢随便散布出去吧?”
胡铊铊回过神来,笑道:“你不用旁敲侧击套我的话,这事跟你说了也不打紧,你们也好及早准备准备。”随即俯身靠前,两根手指敲着桌子,一字一顿地道:“现在城里圈地成风,朝廷要出重手整顿了!”小二哥吓了一跳,惊道:“圈地那些地主们,可都是御赐黄马褂的铁帽子王爷,朝廷不会拿他们来开刀吧?”胡铊铊冷哼了一声,道:“御赐黄马褂又怎么样,把他剥光了不也就是一道谕旨的事?”说着抬头朝回廊里喂猫的来喜儿招了招手,那来喜儿又叫七彩来喜,最是刁蛮泼辣的性子,年轻的时候曾经在百乐门赌场里跟人争风吃醋,把百乐门大殿砸了个稀巴烂,满地象牙牌九水晶骰子琉璃番摊的碎渣,映得满堂七彩生光。等到那个诨号“人猪”的赌场打手出来,把她收服了之后,又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摊平在桌上任其蹂躏,真真是压不扁碾不破熬不烂咬不碎的铁豌豆,任谁都拿她没辙。这时看见老爷招手,忙放下手里的活计,三脚两步跑到花厅里,等候老爷差遣。胡铊铊死死地盯着她胸前颤抖起伏的两大块肉包子,暗地咽了一下口水,然后敛容正色道:“你去内堂,叫夫人出来,说我有事跟她商量。”
来喜儿还没来得及答应,只听内庭过道上人声嘈杂,胡夫人已经盥洗完毕穿戴整齐,身后跟着四五个丫头拿着水烟袋、大葵扇;举着金丝雀笼、牵着哈巴狗等等什物,一行人莲步细碎配饰乱响地转了出来,那阵势有分教:环佩叮当响,夫人出华堂,金莲刚三寸,横量!
说起胡夫人,早几年也是一个呼风唤雨的女中豪杰,当年诨号叫作“三丈青”,冷艳亮丽爽朗明快,道上有过多少汉子打她的主意,都被她进退自如地大而化之,反而都莫名其妙地成了她的死党干哥们,死心塌地为她两肋插刀。那年她接清风寨黑四娘的担子,掌管中原第一地摊,凭个人魄力和江湖人脉,把个中摊搞得好生兴旺。本来那黑四娘退隐之后,多少有点意兴阑珊,竟然也被她撩拨得心猿意马,终于还是按耐不住寂寞,偶尔趁天黑出来蹦跶,玩的就是心跳。但是三丈青这几年中年慵懒无心外务,多在家里床头灶尾转悠照应,摊里的事,都交给江湖上人称“独孤求醉”的吴帅哥,这吴大侠精通黄老无所为之道,小事不纠结,大事不糊涂,三丈青也就乐得在家里专心房事独享清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