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中从国内购得一批书,且不说托运路上辗转了两月,即便是拿到了手,随便翻翻又搁置一旁,每日得
空依旧趴在网上胡乱灌水,有人说上网灌水的快乐如同饮鸠止渴,深以为然。时间过得可真算是快而欢
乐,只是事后看看案边堆积如山的工作,懊丧得只想拍打自己。所幸前几日家里总会莫名其妙地断上一
会儿网,无可排遣,便想起那些被遗忘的书,一气读了萧红的一本中短篇、散文合集,其中《弃儿》一
文便是以她、萧军和她那生下后无力抚养而送人的婴孩为故事原型,读着大感窒息。一如既往地喜欢她
的人物刻画和语言运用,只是她的作品亦如她短暂而传奇的一生,渗透着浓浓的悲剧气息,“半生尽遭
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掩卷不免更有些消沉起来。
连着几日风雨晦暝,这样的坏天气以往这个季节是极少见的,心中大有末日来临之不安,索性找个角落
绻着开读董桥的《青玉案》,应是合着青玉两字,书的封皮也采用了这种不寻常的颜色,我一直觉得很
难描绘,甚至已经大胆地想到了“咸菜绿”色,随即大悟,原来出处在此。封皮不但颜色独特,材质亦
是别致的,泛着丝绸光泽的布面地打着类似树皮的细皱折,手感极好。小开本,纸张也不是普通的白而
挺括,黄黄的质地不甚紧密,搭配着封面的装帧透出些古意来。前几日看默默贴的董桥的新书《一纸平
安》,牛津出版社出版,光看封面便有种陷进去的感觉,口水之余,少不得也敝帚自珍一翻。这套广西
师大的“董桥文存”是定要找机会收全了的。
细细读了序和开头几篇,已是不忍释卷,也不急着快快往下读,偏想着再回去品品,一段文字非得来来
回回读上几回才觉意尽。董桥的文字是旷达的,透悟的,涉笔成趣,当然我最喜欢的还是文字中的那一
份秀逸古雅,有着明清小品的余韵,读罢唇齿留香,意味悠长便是如此了。
这序也是自成一篇,极好,和大家共享。。。
《青玉案》总序
上星期英国朋友替我找到丁尼生三本诗集,一八二七、一八三○和一八三三的初版,著名书籍装帧家利
维耶旧皮装帧,深绿烫金色花纹,三本合装在黑皮金字书盒中。每本诗集里都珍存一封丁尼生真迹手札
,第一本里那封写给厄特里教士,说星期天晚上起程去多佛尔,星期一上午十点四十五分过多佛尔海峡
,暂时避开不去巴黎,怕遇上骚乱,转往布鲁塞尔。是一八六九年六月十二日写的,巴黎正在举行大选
,群众上街游行争取共和政体。我听说厄特里一生爱山,到处游山看山,跟丁尼生结伴去过瑞士玩了一
个月,山上路人看到诗人跪在地上俯身观赏野花丛中一只蜻蜓,高声大叫说他隔着蜻蜓的双翼看得到花
的颜色,一朵阿尔卑斯山玫瑰。
夹在第二本里的那封信写给替丁尼生出书的出版社,短短一句话,吩咐出版社让厄特里教士随便挑
走诗人的书,要多少给多少。签名底下日期是一八六九年十二月二日。第三本里珍存的是同年十二月二
十二日的信,写给诗人作家贝涅特,也很短,谢谢贝涅特的乐谱和诗评,说不是每一只鸟都会唱出这样
好听的歌。这三封手札里写给厄特里那封连信封都保存了,贴着一个便士邮票,教士地址在Streatham
Common,我旅居英伦那几年住过那一区附近,搭火车天天经过,是个老乡镇,绿荫怡人,整天懒洋洋,
连火车站月台上的鸟胆子好像都比别处的鸟大,不避人。奇怪,一八二七年那本丁尼生昆仲诗集书后贴
了一张对折手稿,写明是丁尼生没有发表过的诗,共五节。字迹纤秀,英国朋友说不像丁尼生笔迹,我
看也不像。这三本书里夹着的三封手札《丁尼生书信集》里都收录,那五节未发表的诗倒是待考了,要
慢慢翻查丁尼生传记材料也许拼得出头绪。
我今年六十八,猎书猎字猎句猎了大半辈子,偶然猎得这样一盒老书几页旧信依然高兴得不得了。
小时候家里大人带我去一家破庙探望一位江浙老和尚,都说老和尚相术高明,随便批两句吓得倒一众信
徒。那天他摸摸我的头说:“十七岁出外漂泊,二十三岁与字与书结缘,一生不渝,旁的枝枝叶叶尽是
造化,不必多说!”大人们半信半疑,半喜半忧,溜到嘴边的一句话只好吞下肚子里去:“靠字靠书,
这孩子将来愁不愁衣食?”罗素说他两岁那年家中大人教他读诗,对着一堆客人他背得出丁尼生的两行
诗。我是抗日婴儿,生下来逃难逃不停,拖到六岁才背得出那首“床前明月光”。总之过完十七岁生日
我真的飘洋到台湾读书,毕了业颠颠簸簸住过许多陌生的地方,没有一天离开过字与书。二十三岁在新
加坡牛车水一家破旧阴暗的书店里淘到一函线装《梦溪笔谈》,我高兴得两眼泛泪:“是宋版书吗?”
朋友吓一跳。“是清末民初的版本。”我说。多年后在伦敦买到第一本狄更斯残破的初版我也想哭。
庙里老和尚不点破我也推算得出此生毫不长进。惟其不长进,这几十年里我才摸不着天多高地多厚
写得出几十本书:心中学问越小笔里胆子越大。美国幽默作家罗伯特?本奇利说他写作写了十五年才发
现他根本毫无写作天分:“可惜我已经太有名了,没办法封笔。”他家三代人都出了作家,孙子彼得写
《大白鲨》拍成电影红得不得了。老本奇利当过演员也写过戏剧评论,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到四十年代给
《生活》杂志和《纽约客》写剧评叫好又叫座。我连改行写剧评都太晚了,当演员也休想,太老了。只
好尽量守本分,拼命看书拼命玩书也拼命丢书:看不下去的书越来越多;看得下去的书大半是老书。老
书已然好玩,配上老装帧老得典雅老得气派,那是玩不厌的。乔伊斯《尤利西斯》一九三○年巴黎莎士
比亚书店印得大方,水蓝色封面反白字,怕弄脏,英国旧书商替我找装帧店做了个布面书盒贴一块烫金
字的红皮,妥当极了。劳伦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一九二八年翡冷翠出版,一千本里编号三三○,
劳伦斯签名,也供养在后配的书盒里,东京那位旧书商包了好几层牛皮纸送到我家来。英国有个老前辈
许多年前去法国拜访毛姆,他说毛姆家的藏书又多又整齐又体面,毛姆坐在书房里抽雪茄皱起眉头说他
看书看老了也看累了,远远瞄着一排排的书脊只想偷笑:“都安好,心里踏实!”
埃德蒙·威尔逊说好几位读书品味很高的饱学之士常常劝他不要低估毛姆的作品,可惜威尔逊始终
看扁毛姆,判定他终归是个二流作家。他说英美读书界程度下降了毛姆才那么红:“他的作品确实好看
,确实有趣,文词越浅白越见文采,可是他的故事到底是杂志货色,就算题材严肃,情节还是蹩脚得要
命。”他说那是毛姆写连载小说媚俗之计,每一期都要制造一些奇情。我是老派人,还是喜欢毛姆。我
的文章从来都先在报纸杂志上发表,肯定也是威尔逊说的“杂志货色”。我的文词还没有练出毛姆的功
力,我很介怀,也很沮丧。我深信不论中文不论英文,文词清淡可读最是关键。然后是说故事的本领。
年轻的时候我效颦,很高眉,认定文章须学、须识、须情。岁数大了渐渐看出“故事”才是文章的命脉
。有了学问有了见识有了真情没有说故事的本领文章活不下去。阅世一深,处处是“事”,顺手一拈,
尽得风流,那是境界!我读遍毛姆的作品,“我”字摆进去的都好看;没有“我”字的长篇短篇都逊色
。“我”不可怕事,总要堂堂正正站得出扛得起才行。
这当然是偏见。说不定七十岁以后我又生出另一些偏见。到时再说。写作免不了师承也免不了偷艺
。大仲马不介意妻子跟朋友私通,还喜欢把情人让给小仲马消受,小仲马忍不住说:“我真腻烦了,老
爷子你怎么老把你的老相好让给我睡,新靴子也要我先穿松了你才穿!”大仲马听了说:“那是你的造
化,证明你的器官够粗你的脚够细。”大仲马写得出《基度山恩仇记》小仲马终于也写得出《茶花女》
。连出家人悟禅听说都要本源。邱琼山路过山寺,惊见四壁都画满《西厢》:
“空门安得有此?”
“老僧从此悟禅!”
“从何处悟?”
“悟处在'临去秋波那一转'!”
三十多年前伦敦旧书商克里斯说埃蒙特?威尔逊这样的人多得很:“毛姆只有一个!”他说他做旧
书生意二十多年,走进书店找毛姆的客人多极了,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有,从来没有人找威尔逊。“丁
尼生的老诗集也是,收进一本卖一本,也许是学校里一代一代的学生都要读他的诗。”英国批评界几乎
都跟诗人奥登的说法一样,都说丁尼生抒情最耐读,叙事诗、史诗都弱。艾略特称赞他是听觉最灵敏的
英国诗人,不输弥尔顿,说他韵脚押得尤其精到。桂冠诗人奥斯汀说丁尼生的诗是“客厅诗歌”。我倒
深信文学作品赏心之余还要悦目,案头这套诗集摆在客厅里绝不寒伧,每一本都曾经美国三大藏书家珍
藏,贴了印记。一位是Abel Berland,芝加哥著名律师,坐拥世界级藏书室,二○○一年纽约佳士得拍
卖行开专场竞拍藏品。一位是Frederick S. Peck,十九世纪生在罗得岛首府普罗维登斯,名门之后,做
过官,收藏拜伦遗著出名。还有一位是Harry B. Smith,纽约人,作家,音乐家,珍藏名家手稿信札最
多,一九一四年《纽约时报》全版写他的藏书室。
都说电子书快代替纸本书了,我不信。胡适之对张爱玲说:“你要看书可以到哥伦比亚图书馆去,
那儿书很多。”用不着真去都闻得到书香了。我不敢想象胡先生说“你要看书可以按计算机,那里头书
很多”!那是胡先生穿长袍跟不穿长袍的分别。我在台北见到的胡先生是穿着长袍的胡先生,轻松,潇
洒,长袖子一挥几乎看得到他手上卷着一册线装书临风低吟的神情,那时候他是“中央研究院院长”:
一身西装当上驻美大使那几年胡先生多委屈,多倒霉。我情愿一页一页读完一千部纸本书也不情愿指挥
鼠标滑来滑去浏览一万本电子数据。荧屏上扫出一页页电子书我也试过,冷冰冰没有纸感没有纸香没有
纸声,扫得出大学问扫不出小情趣,感觉仿佛跟镶在镜框里的巩俐彩照亲吻。旧派人应该做些旧派事才
合适。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要在大陆重编重印我近十五年里的文集,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居间商议,海
外传统纸本书整理成国内一套传统纸本书,我想试试。五十年前我在台南一位老先生家里看到墙上挂的
一副对联,“雨久藏书蠹;风高老屋斜”,句子好,字也好:纸本书即便藏着蠹鱼也甘心,也诗意。都
说老头子都倔,电子狂风都吹斜了我的老房子了,书香不书香挑起的事端我倔到底。
青玉案
(宋 贺铸)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年华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若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