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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
(2012-11-2)
书室明暖,终日婆娑其间,倦则扶杖
至小园,戏作长句二首(其二)
(宋)陆游
美睡宜人胜按摩,江南十月气犹和。
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
月上忽看梅影出,风高时送雁声过。
一杯太淡君休笑,牛背吾方扣角歌。
据钱仲联先生(苏州大学终身教授)校注,该诗绍熙五年(1194年)冬作于山阴。此时陆游70岁,属于其晚年作品。平心而论,单就本诗而言,陆游以细腻的笔触描述了自己终日伏桌书房,埋首苦读,气温回暖,疲倦了便扶杖出庭,小园踱步。观梅影横斜,听雁声阵阵。作者在对日常生活的吟咏中,引发“牛背吾方扣角歌”的赋闲萧散之情,很能代表陆游诗歌在表现日常生活方面的高度成就。
北宋名相寇准写过《踏莎行?春暮》,词中有“画堂人静雨蒙蒙,屏山半掩余香袅”之句。寇准曾知巴东,因此他的诗词集叫《巴东集》。他在巴东建造了秋风亭。陆游入蜀写过《秋风亭拜寇莱遗象》:“豪杰何心居世名,材高遇事即峥嵘。巴东诗句澶州策,信手拈来尽可惊。”寇莱公就是寇准,可见陆游是读过寇准诗词的,也惊汉于这位一代名相,公务之余信手写出了好诗。“重帘不卷留香久”与“屏山半掩余香袅”意思很近,大概陆游是受了寇准诗句的影响吧。
“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这两句的意思是说:帘已厚重,却直落落地垂挂着,遮住了轩窗,也遮住了从屋外投射进来的明媚的阳光;有很好的砚台,磨了墨,还没用。砚只有在研动时才灵光乍现,墨只有在挥毫时才清香四溢。而诗中的砚台尽管是名贵的,可是其中的墨却没有被惊动过,如同死水不见微澜。一汪止水只能衍生腐烂,呆滞、垂死。所以,这重帘留香,古砚聚墨,看似高雅,实则透着矫情,反倒透出难以遮掩的俗气。这两句诗所表达的思想感情是绝望,失望。
钱穆先生历(史学家、儒学学者、教育家)曾做出过精妙的解释:
“放翁这两句诗(笔者注:指“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对得很工整。其实则只是字面上的堆砌,而诗背后没有人。若说它完全没有人,也不尽然。这个人在书房里烧了一炉香,帘子不挂起来,香就不出去了。他在那里写字或作诗,有很好的砚台,磨了墨,还没用。则是此诗背后原是有一人,但这人却教什么人来当都可,因此人并不见有特殊的意境,与特殊的情趣。无意境,无情趣,也只是一俗人。”
“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是写景。但从来没有纯粹写景的诗句。近代学者王国维说:“昔人论诗,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我们读着这首诗的前半部分,就能体味陆游恬静的心境。王夫之也说过:“巧者则情中景,景中情。”景写得巧,写得有趣,总能体味出情来。
恬静并不是这首诗的全部。但接着陆游的思绪就向外移了,直到唱出“牛背吾方扣角歌”。最后一句有些费解。扣角歌是则历史故事。春秋时,宁戚想见齐桓公,因贫困不能如愿。有天他正在牧牛,恰好遇到了齐桓公,当即敲着牛角唱起歌来。这下引起齐桓公的重视,就拜宁戚为大夫。原来,陆游还希望遇到知人善任的人,再作一番事业。这时他已经七十岁了。也不必为这句诗惊奇,再过一年,他依然唱出“忧国孤臣在,平胡壮士心。吾非儿女辈,肯赋白头吟。”直到八十二岁了他依然高唱“一闻金鼓意气生,犹能为国平燕虏”。
《红楼梦》中有诗有词,甚至还有诗论。香菱要学诗,向林黛玉请教,作者就借林黛玉之口道出了自己的诗歌观:香菱笑道:“我只爱陆放翁的诗‘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的真有趣!”黛玉道:“断不可学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接着林黛玉要香菱学王维、学杜甫、学李白。老实说,看了这段书,总觉得这话不能说到心坎上。究竟为什么,因为没有读过整首诗,也说不出什么。
“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松樵以为作者借林黛玉所说的这一番话不是真话。
陆游“古砚微凹聚墨多”这句诗在《红楼梦》中出现过两次:第一次就是上面所引用的第四十八回“滥情人情误思游艺 慕雅女雅集苦吟诗”之“香菱学诗”, 第二次则在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馆联诗悲寂寞”: 湘云笑道:“这山上赏月虽好,终不及近水赏月更妙。你知道这山坡底下就是池沿,山坳里近水一个所在就是凹晶馆。可知当日盖这园子时就有学问。这山之高处,就叫凸碧;山之低洼近水处,就叫作凹晶。这‘凸’‘凹’二字,历来用的人最少。如今直用作轩馆之名,更觉新鲜,不落窠臼。可知这两处一上一下,一明一暗,一高一矮,一山一水,竟是特因玩月而设此处。有爱那山高月小的,便往这里来;有爱那皓月清波的,便往那里去。只是这两个字俗念作‘洼’‘拱’二音,便说俗了,不大见用,只陆放翁用了一个‘凹’字,说‘古砚微凹聚墨多’,还有人批他俗,岂不可笑。”林黛玉道:“也不只放翁才用,古人中用者太多。如江淹《青苔赋》,东方朔《神异经》,以至《画记》上云张僧繇画一乘寺的故事,不可胜举。只是今人不知,误作俗字用了。实和你说罢,这两个字还是我拟的呢。因那年试宝玉,因他拟了几处,也有存的,也有删改的,也有尚未拟的。这是后来我们大家把这没有名色的也都拟出来了,注了出处,写了这房屋的坐落,一并带进去与大姐姐瞧了。他又带出来,命给舅舅瞧过。谁知舅舅倒喜欢起来,又说:‘早知这样,那日该就叫他姊妹一并拟了,岂不有趣。’所以凡我拟的,一字不改都用了。如今就往凹晶馆去看看。”
第二次引用时,不仅史湘云说“还有人批他俗,岂不可笑”, 而且林黛玉也一改第四十八回的腔调,说“只是今人不知,误作俗字用了”。
对陆游的诗评价极高的大有人在。刘克庄《后村诗话》云:“放翁学力也,似杜甫”。 说过类似话的人不胜枚举。还有人说他像李白。宋孝宗问臣下,现在谁的诗像唐代的李太白?有人回答,陆游。
陆游写了帘子与古砚,惹出的事着实不少。清代阎若璩作《潜邱札记》也写到:“今人第以其‘疏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等句,遂认作苏州一老清客耳。”这应理解为那个时代的人对这句诗有偏见。我们就不能有偏见了。陆游的诗还是应该学的,学他的忧国忧民,学他的壮心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