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资料
  • 博客访问:
正文

珍珠圆子

(2020-04-09 23:02:00) 下一个

珍珠圆子
 
 
                                              (加州)曾宁
 
     那是2019年十二月底,没错,就是新冠肺炎病毒悄悄肆虐的时候。
 
     我站在汉口火车站旁。天空聚集一些雾霾,风有点阴冷。车站外高楼大厦林立,台阶上,人群熙熙攘攘。
 
     我暗笑自己,为什么小时候,总觉得大武汉是一颗小小的珍珠圆子。
 
     那年代,上海弄堂深处,每到晚饭辰光,家家飘出不同的香味。经过,一家厨房的窗口,用鼻子吸,从菜的味道,你能够分辨他们的基因密码。和我家同弄的,一号是印尼归侨,灶披间三天两头来个油炸洋葱番茄、烩鸡肉,浓得令路人馋涎欲滴;三号广东商人,每天绿纱窗户里,飘出猪油炒蔬菜的清香,常常伴有小葱清蒸鱼的鲜甜;五号是扬州来的资本家,熬上鸡骨头汤,细细密密地把豆腐干切成干丝,整齐地码起来,放进锅里,再撮点儿火腿末,咸香豆味袅袅盘旋。
 
     我家则常常做湖北特产:珍珠圆子。外婆前晚早早将糯米泡入水中,中午开始和肉馅,切碎姜末、葱末,拿两根长筷子拌入肥瘦适中的肉糜,加入盐,酱油,黄酒,慢悠悠地搅啊搅,我在旁看着,恨不得替她上劲。然后,快速剁荸荠,即刻拌入肉馅里,打个鸡蛋清,放些淀粉,肉馅搓成小圆子,在泡好的糯米里滚一下,架蒸锅,上大火,垫张白菜叶子,将糯米肉圆一只只搁入,关锅盖闷半小时。一切就绪,锅盖一揭开,奶白色的蒸汽如一朵蘑菇云,排在蒸笼上的雪白糯米团,吸饱肉油水份,晶莹剔透,掂一颗入口,舌尖一挑,肉圆即化,糯米软糯,猪肉鲜美,夹着荸荠的清甜,说不尽的美味,至今难忘。
 
      这祖传菜式,外婆教过我,她说要诀在:肉馅须对抛,而不是下死力搓揉。说到这里,她眼圈发红了,说:“你二舅舅最喜欢吃这菜,每次我做好馅,他就来帮忙,抛出的小圆子,颗颗小巧精致,大小一模一样……”
 
     我明白外婆的心病。早在我出生前,在三反五反运动中,供职于海关的外公被革职,他每天对付写不完的检查,家中经济捉襟见肘,而六个子女尚未成年。这个时候,外公的四弟——我的四叔公在武汉的协和医院任外科主任,家境优渥,向外婆提出,为减轻我外公负担,领养他们的一个孩子。
 
     外婆忍着钻心的痛楚,打量着自己的亲骨肉。长女即我的大姨刚刚读大学,她为了减轻家里负担,已经向校方递交申请书,要去边疆,为的是获取每月十多块钱的特别津贴。长子即我大舅,性格倔强,从来不肯服输,当养子哪里能讨喜?三儿子即我三舅,生性顽皮,成天闯祸,挨邻居告状,让人头疼。小女儿就是我妈妈,漂亮可爱,深受四叔公喜爱,原本他说最好我妈妈去。可是才开口,我妈妈哭得稀里哗啦,说什么都不肯离开自己的爸爸妈妈。四儿子,即我四舅,刚出生,还得吃奶。于是,外婆眼睛落在了她最钟爱的二儿子身上——他俊俏聪明,很懂事。
 
      外婆把二儿子叫到身边,未开口先落了泪。正在读中学的二舅舅却反常地兴高采烈,说:“妈妈,我想去四叔家。”旁边的亲戚朋友都说:“是啊,你四叔家有吃有穿,读书环境又好,去武汉比留在上海有前途。”二舅舅使劲点头,其他的舅舅姨妈分明看到了他红肿的眼圈。
 
     临行前,外婆和二舅舅一起做珍珠圆子。二舅舅手里一颗颗小巧的圆子滚上晶莹的糯米,外婆含泪说:“你爸爸是湖北人,这是湖北人的家常菜,到了你四叔家,天天能吃到呢。”外婆声音低下去,捂着脸,转过身去,抽泣起来,门外的兄弟姐妹都哭了。二舅舅默不作声,将圆子放锅里炖,然后走出门,悄悄拉扯了一下兄弟姐妹:“不要哭,妈妈这么难过,还凑热闹!”
 
     晚饭时,二舅带着笑容,不断地说:“我去武汉能吃到肉圆子呢,还有排骨藕汤……”
 
    上海十六铺码头,江轮开了。
 
    船上不断挥手的二舅舅,影子渐渐模糊。送行的一家子都知道,这会儿,他一定落泪了。
 
    从此,每年寒暑假,二舅会从武汉回来。家里再窘迫,外婆都要一趟趟地外出采购,为的是蒸一锅糯米肉圆子,招待这位口音变了的儿子。二舅舅吃出大汗,打一连串饱嗝,还不肯放弃。外婆笑骂他“像饿鬼托生”。其实,亲戚们早说过,二舅在武汉受四叔公宠爱,生活非常丰裕,吃得比谁都好。
 
    后来,二舅舅成为同济医学院附属中西医结合医院著名的中医科主任。后来去美国定居。
 
   2019年十二月底,我去武汉探亲。
 
  二舅已从美国海归,定居武汉。年过80,依然在中医医院坐堂看门诊。
 
武汉江滩的冬季不是很冷,美丽的长堤围绕着汉江水。
 
      他告诉我,他正在写一本中药方面的书籍,此生最后的愿望,就是将自己一生的知识积累全部交给学生。
 
      我突然问:“舅舅,当年外公外婆送你去武汉,你心里不怨吗?”
 
二舅微微一怔,踌躇了一下,说:“如果不是去了武汉,我哪有现在的成就呢?”
 
       我和二舅在江畔凭栏。江风阵阵,黄昏日落,雾霾封锁江岸,对岸林立着气派的高楼大厦。万家灯火瞬间亮起,各种色彩的灯饰入绚丽闪烁,一派繁荣安稳。二舅一声长叹:“那个年代啊!你能想象中国经历过多少灾难吗?”
 
       我沉默不语。
 
       我和他都没有想到一场巨大的灾难迫在眉睫。
 
       二舅为我饯行,带我去饭店,点了一盘珍珠圆子。我吃了一口就放下筷子。
 
      我说:“我明天经北京回美国。我下次来,给您做我们家传统的珍珠圆子。”他呵呵笑了,说,“不瞒你,现在的珍珠圆子真难吃,从上海到武汉,从武汉到美国,从美国又回到武汉,最好的还是我妈妈做的。”
 
      跨进2020年之后数天,我回到美国。
 
     一月底,武汉封城
     三月底,加州进入家居隔离,抵御凶猛无比的疫情。
 
    全球亿万人民横遭祸害。
 
    二舅困在养老院里,虽然食品短缺,但他并不介意,正日以继夜地研究中药良方,以期待能够解救疫情。

现在已经开出第三付方子了。

全武汉又一次升起袅袅炊烟,万家灯火下,二舅和他的学生们研制出来的中药,正在成千上万个药锅里沸腾——-欣喜的人们围在饭桌前端上一盘盘珍珠圆子———
 
    此时,封航的美国已经成为全球感染最多的国家, 我们静静宅家。

“只要疫情过去,你来武汉,那一锅珍珠圆子,我还能等到的。”他说。
 
 

[ 打印 ]
阅读 ()评论 (0)
评论
目前还没有任何评论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