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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西纪行:乒乓球咏叹调

(2006-09-17 14:20:43) 下一个

有海水的地方就有华人,有华人的地方就有人打乒乓球。

                 (一)

十年前,老杨还在撰写博士论文,《孙子兵法的数值解析》。他把中学时写的各种作文的题目,那些还能想得起来的,也列入参考文献,这样,他的名下就有了一长串文章。老杨以为,反正是中文的,外国人看不懂。再说,也不算作弊。当年,他的许多作文都被老师拿去让同学抄在黑板报上,有的还刊登在油印的校刊上。“黑板报和校刊,也应该算出版物呀。”老杨这样安慰自己。

答辩委员会中有一位德高望重的退休老教授,是乒乓球爱好者,研究过各种文字里乒乓球的写法。他审阅博士论文时,有个习惯,先直奔参考文献目录,看看未来的博士读没读过自己的文章,读过几篇,篇数越多,给分越高。这天,老教授一边拿小勺子搅着咖啡里的糖块,一边拿眼角扫着文献目录,扫到最后也没看见自己的大名,心想,这怎么可能?!老教授心里有点儿烦,端起咖啡,一饮而尽,然后放下杯子,起身走到窗边,打开窗子,对着拂面的微风透了一口气,转过身来,打开书橱,拿出放大镜,回到桌边,凑着放大镜仔细扫描,A、B、C……X、Y、Z,还是没有!教授愤怒了,“啪”地一声将放大镜放下,压住文献目录,从笔筒里抽出一只粗大的钢笔,想在论文上画个圈,表示零分,忽然发现放大镜的玻璃下面有三个方块字看着眼熟,想了想,啊!是“乒乓球”!赶紧移开放大镜,再看看那行题目,其它的字当然都不认识。“乒乓球,乒乓球”老教授一边念叨着,一边把论文翻过身来,瞅瞅封面上的题目。“乒乓球,孙子兵法,数值解析,这些东西会有什么联系呢?”老教授来了兴趣,就手一挥,写了一封信给老杨,要调看这篇文章。他想知道未来的博士是怎样文思泉涌,把乒乓球和八杆子打不着边的“孙子兵法的数值解析”联系到一起的。

老杨接到信,不禁连声叫苦,当年那些满是“文革”方言的作文早已被他父亲当作废纸卖掉换烟抽了,还到哪里去找?但事关博士成败,躲不过去的。好在老杨年轻时痴迷乒乓球,球技虽然不高,但手抄过整本的《怎样打乒乓球》,对乒乓球的各种打法了然于胸。于是,连夜用法语赶写了《乒乓球与孙子兵法》。接着,又把它译成如下中文,手抄于一张发黄的方格纸上,和法文本一起寄给了老教授。

“乒乓球与孙子兵法

杨智超

乒乓球虽然不是中国人发明的,但是,当容国团于1959年捧回在世界级赛事里中国的第一块金牌时,国人突然发现了从体力到智力都最适合中国人的体育项目。

中国人崇尚散淡,除非到了每个人被迫发出最后一声吼,是不愿意抱成团的,所以,在像足球、篮球这样许多人争抢一个球的运动上,常吃败仗。而在单兵作战的体育项目上却往往能取得好成绩。乒乓球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当然,乒乓球能在中国一花独放,常盛不衰,成为国球,还有其它原因。乒乓球是老少咸宜的运动,因为它不但像其它球类那样有速度和力量,而且还有旋转。青少年人气旺盛,可以近台快攻,猛力抽杀,胜人以武;老年人力不从心,可以站位中远台,以逸待劳,专打旋转,一转定乾坤,胜人以智。

乒乓球有旋转这一特点,很符合国人的口味。盖因国人自小学方块字,必须留心精细之别,‘人’字加一横,就成了‘大’,其右肩上再扛一点,又成了‘犬’。人就这么容易自我膨胀,然后又这么容易沦落成狗,不由得国人不从小养成对精细技巧的追求。食不厌精,兵不厌诈。满汉全席、孙子兵法、文字狱、鼻烟壶,都是让外国人叹为观止的精细发明。

从二千五百年前的孙子开始,中国人就讲究以阴柔克敌,表面上没事儿,底下使绊儿,以智取胜,方为克敌最高境界。乒乓球就最适合中国人的这种阴柔哲学。打球时,看着对手刚吃了下旋球,接着又用相同动作送去个不转球,使其或回高球出界,或被一板扣死。阴谋一旦得逞,心中即便乐开了花,脸上也要装得像个木乃伊,此谓喜怒不形于色,是中国人修身养性的最高境界。而这一切,都取决于两次发球时,手上那几乎看不出来的微型动作。

法语中,有个专门刻划这种爱好的词,Chipoter,相当于中文的琐碎捣鼓,讨价还价。有人曾说美国在越战中之所以失败,就在于英语里没有Chipoter。由此可以推知,美国人打乒乓球不行,也是同一个道理。”

老教授收读以后,极为满意,因为他打球就是站位中远台,以逸待劳,专打旋转,胜人以智的。所以,爱屋及乌,挥手在老杨的博士论文上批了个满分。至于乒乓球和孙子兵法,还有那博士论文,这三者之间有什么关系,他人老健忘,早给忘到脑后勺去啦。

老杨博士毕业后,到法国给资本家当了十年乏走狗,当得越来越乏味。他每天来回坐四个小时的火车,就是为了到公司的计算机前,在一个并行计算的程序里翻来复去地找上八个小时的臭虫。这种活干上一天,老杨觉得自己脑子里也爬满了臭虫。不仅如此,老杨还特受老板欺负,好几年了,没给涨过一次薪水。而且,老板还经常对老杨吹胡子瞪眼睛,嫌他找臭虫进度太慢。时间久了,老杨心生厌倦。

“罢了,罢了。这活儿,老子不干了!”终于有一天,当老板又拍桌子的时候,老杨也拍了桌子,对着老板吼叫起来,当下辞了职。

虽然如此,老杨还是心有不甘。上学时,考试从来是人上人,没尝过失败的滋味。这使他认为凡事只须努力,必能出类拔萃。如今灰溜溜地离开公司,像个斗败的公鸡,他觉得脸上无光。

当然,身为博士,老杨不会傻到不考虑后路就辞职。三十六计走为上,他早已在做暗渡陈仓的准备,天女散花般地发过许多求职信。如今已经联系好去巴西圣堡罗大学圣卡分校作博士后。博士后只是个临时工,“后”以后怎么办,老杨心里没底,辞职信写好了,一直揣在兜里没拿出去,等着火气压倒了理智的那一天。

理智是什么?理智就是稳定的工作和工资、将来的退休金、医疗保险,还有这些带来的舒适生活。这一切加起来编织成一张网,组成一个巨大的子宫。在法国,一个人从娘肚子里的子宫一出来,又进入了社会福利这个巨大而温暖的子宫,在里面虽然有时也会骚动几下,但更多的时间是在昏睡,不去想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而一旦辞职离开工作,就等于离开了这一切,那以后,病了怎么办?老了谁养活?各种问题就会接踵而来。

老杨的理智链条是那年在肯尼亚的大草原上裂变的。那是个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兽王的地方。那里的天地万物按照自然法则存在和演变。羚牛傍晚还在吃草,明早就可能被狮子吃掉;而后者有一天不能捕食了,又会沦为豺狼腹中餐。生命可以很长,也可以很短,但本质上又有什么区别呢?老杨想通这一点的时候,就觉得辞职不是那么可怕了。

老杨到达巴西时,抬头望望天,湛蓝湛蓝的;低头看看地,影子绕着自己的脚;放眼环顾四周,只见碧绿碧绿的甘蔗,褐红褐红的土地。“妈的,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老杨长长地吐出一口闷气,感到胸口一阵畅快。

就这样,老杨在离开大学十年后,又回到了大学,他觉得好像是从监狱里放出来似的,回归了自由。每天再也不用填写那可恶的时间占用表,再也不用对着老板那同样可恶的鹰钩鼻子描绘臭虫,再也不用为听一场论文答辩而小心翼翼地向鹰钩鼻子请假。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四十岁的老杨不禁手舞足蹈起来。

                 (二)

老杨博士后研究的课题是“孙子兵法的并行数值解析”。巴西科技发展局审查课题申请报告时,曾提出二点疑问:

1)巴西不想和中国打仗,为什么要研究中国的兵法?2)为什么要并行?

老杨的导师是巴西数学界泰斗,喜读《孙子兵法》。他对上述问题的回答是,中国将是未来世纪的超级大国,中国的文化博大精深。日本能在战后迅速崛起,成为世界二号经济强国,其管理阶层通晓《孙子兵法》是一个重要原因。日本的例子值得巴西借鉴。巴西人口多于日本,国土和资源更是百倍于日本,又有百万以上的日本后裔作先锋,只要把《孙子兵法》研究透了,超美赶中不敢说,把日本甩在后面,是没有问题的。《孙子兵法》虽然只有五千个汉字,但寓意深不可测。在杨博士十年前的论文里,只是对每个字列偏微分方程,用的是286微机。限于计算条件,他当时没法考虑对每个字与其它字的组合的影响,得到的结论很有限。如今,并行计算机取得长足进步,已有可能解算上百万阶方程组。用并行计算机解析,就能把《孙子兵法》里五千个汉字的排列组合考虑进去,从而找出《孙子兵法》中不为世人所知的最隐密的思想。这对于巴西从目前世界经济规模排名第十位,一跃而跻身前三名,具有不可估量的重要性。

巴西科技发展局的审查官,本来就曾是泰斗门下的学生,如今听到老师高屋建瓴的论述,更是心悦诚服,马上批了老杨的博士后项目,并且拨了巨款,购买并行计算机。

于是,老杨就来到了位于圣堡罗西北260公里处的圣卡城。他一到这里就感到圣卡城的大小很可心。巴西是发展中国家,法国是发达国家。这两类国家的一个区别是,发达国家的人讨厌住在大城市,发展中国家的人向往大城市。老杨在法国生活了十多年,也跟法国人学的讨厌大城市。巴黎是大,是好,可是有谁能用脚走遍巴黎的街道?人在巴黎,不过像只田鼠罢了,从这个地铁站冒出来转转,从那个地铁站钻出来看看。而在圣卡城,步行的话,从南到北,由东到西都是一小时。城市人口有十六万,繁华街道只有两条,街两边林林总总地排列着商店。商店一般没有橱窗,临街一面墙除了柱子,就是大门,全敞开着。商店里面的货物,从街上走过能一眼看得差不多。一条十米宽的河道穿城而过,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里淌着一条细水,黑乎乎的。这条河是圣卡城唯一让老杨感到不可心的。如果是在法国,人们肯定会把她雕琢得像个宝贝似,成为城市里最美的地方。

老杨在圣卡城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其实在法国的后几年,他也是孤寡一人。他老婆到日本培训,遇到一位青梅竹马,就挥手从兹去了。办离婚时,老杨自然是有理、有利、有节,五岁的儿子便归了他。但他工作忙,早出晚归,一天在外十多个小时,孩子没法带,就扔给国内的老父老母。父母年岁大了,其实也带不了几年。给孩子找个后妈,显然是唯一的办法。本来,以老杨当时的条件,到国内振臂一呼,应者肯定云集,即使找个黄花大姑娘也不是不可能,但是,老婆的变节,使他彻底寒了心,发誓不再找女同胞。

一转眼,离婚五年了,一直单身。老杨不是不努力给自己找老婆,给孩子找后妈,他曾专门通过互联网,买了《怎样找年轻女人》,一本红色封面的英文书,专门教中年男人怎样找年轻女人。作者开宗明义就设问,为什么要找年轻女人?然后自问自答,一、二、三、四……;A、B、C、D……。老杨看着不耐烦,“废话!谁个不晓得年轻女人好?”就直接翻看后面怎样找的技术,重要的章节,反复研读,划满了红道和惊叹号。可是,怎样找年轻女人,和怎样打乒乓球是一个类型的问题:知道了怎样以后,还得找人切磋。问题就出在这儿:又年轻,又漂亮,又有工作,又肯给他儿子当后妈,这些条件的交集,在法国是只可遇而不可求的。来到巴西后,看到满街是各种肤色的年轻女子,挺挺的胸脯,圆圆的柔臀,细细的柳腰,老杨心里好像有蚂蚁在爬。又听人说,在巴西,女人多,男人少,老杨心里燃起了希望。

这天是周六。老杨白天到一家养鱼塘钓了一天鱼。水肥鱼稠,温度适中,下钩就有鱼吃食,只管往上拉就是了。开头还欢喜,后来就发愁,钓上的鱼是要买走的。花钱且不说,一个人怎么吃得了?老杨看看没人注意,就把鱼都放了,只留下最大的一条。是一条巴库鱼,端得厉害,开膛剖肚了,还一口咬住老杨的手指头,咬出了血。

老杨把锅烧热,倒上油,看着油开始冒烟了,“滋啦”一声,将鱼下了锅。老杨一边翻着鱼,一边恨恨地说道:“我叫你咬!我叫你咬!” 鱼煎到两面黄,依次放上醋、酱油、盐、生姜、大蒜,最后是葱。满屋飘出香味来。老杨和三个巴西学生合租一个套间,平时不好意思这么大张旗鼓地做饭,一般是吃食堂,偶尔做做饭的话,也就是煮点儿面条,换换口味。周末,三个巴西学生都回家了,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做饭,解馋。

吃完鱼,天已黑透,是人们上酒馆、舞厅、电影院的时候了。老杨刷牙,洗澡。刷牙的时候,看着洗脸池上一溜一溜爬行的蚂蚁,发了一会儿呆,顺手拈死了两个,“人生如蚁”,心里忽然有点发酸。老杨和那三个巴西学生合雇了一个打扫卫生的,每周一打扫一次。周末正是浴室最脏的时候,洗脸池上到处是牙膏残迹,招来一群一群的蚂蚁。

洗完澡,老杨照照镜子,修修鼻毛,又拿起花露水,对着腋下,左边“扑哧”两下,右边“扑哧”一下,然后找了件干净衬衣穿上,就往大学门口的酒馆走去。对单身老杨来说,巴西的周末比较难过。别人可以回家,他只有泡酒馆。《怎样找年轻女人》里说,在大学附近的酒馆和舞厅,比较容易交上年轻女友。

酒馆今晚很冷清,只有一位年轻女子坐在电视前。老杨要了一瓶啤酒,走到她旁边的桌子坐下,眼睛看着电视,眼角余光却在她身上转悠,脑子里想着找个什么话题和她搭讪。 那女子倒先开了腔,两人便聊了起来。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来这里干什么?喜欢巴西吗?葡语说得不错嘛。家里还有什么人?“有个儿子在中国,今年十岁了。”老杨告诉她,并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照片。她端详着照片上的男孩。

“好可爱!孩子都这么大了?您多大年纪?”

“三十。”老杨答道,鬼使神差,少报了十岁。

“你们中国人结婚挺早的。您太太呢?”

“离婚了。五年前离的。”

“噢!”

她没有对老杨的年龄表示诧异。外国人一般都把中国人年龄往小里猜。这是老杨在法国学到的经验。而他也知道了她的名字叫捷西娅,在准备考大学。这有点奇怪。看她的年纪,总得有二十五、六了吧?怎么刚要考大学?或许巴西人显老呢?老杨没好意思多问。年龄是女人的隐私,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两人聊得融洽,分别时就互通了地址。捷西娅起身离开时,酒馆柜台后的一个小伙陪着她一起走。望着两人在路灯下远去的背影,老杨心里竟有点酸溜溜的,同时感到懊悔,刚才为什么要跟她说有个儿子?还拿照片给她看?傻帽啊?以后,再遇到年轻女人,一定要吸取教训。

老杨睡觉前喜欢读几页小说,最崇拜的作者当然是鲁迅。这晚又第N遍重温《阿Q正传》。晚上作梦,和吴妈温存,一边温存,一边奇怪,她怎么长得像捷西娅?高挑的个儿,卷曲的乌发,皮肤不白,但也不黑。正在使劲儿动,一阵尿急,醒了。知道刚才不过是南柯一梦,不禁哂笑。上了厕所回来,看看表,四点半;窗外繁星密布;四下里寂静无声。再上床躺下,想到刚才的梦境,又想到远在天边的儿子,一丝孤独和悲凉爬上心头。今天白天收到儿子从国内写来的一封电邮。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儿子的信,他每次读了又读,能一字不漏地背下来,包括其中的错别字。

“爸爸:

我要告诉你,我参加了班里的乒乓球队。今天我们打败了二班。我一人打败了二班的小胖和小黑。他们都吃了许多下旋球,就是你暑假回来时教给我的。老师表扬了我。老师说要胜不骄败不内。我也有许多不足,我一定会努力改正的!

思思,1997年8月9日”

儿子回国已经五年了。五年前他只会说法语,中文就认识爸、妈、爷、奶四个字。以前老杨没少为儿子的中文发愁。有段时间甚至规定在家里不准说法语,到了还是没用。儿子现在能用中文写信了,老杨却喜忧参半。喜不必说了,老杨忧的是儿子那拿腔拿调的套话。什么叫“我也有许多不足?”十岁的孩子,赢了球就该高兴。也难怪,那老师就是在大话、套话里长大的,又怎能不教孩子同样的大话、套话?自己那些被老父当废纸卖掉的作文,除了大话、套话外,还能有什么?

想到这里,老杨真恨不得立刻能把孩子接到身边。可是,在巴西的博士后合同只是一年,以后到哪儿去,现在一点儿谱都没有,让孩子跟着自己颠沛流离,耽误了孩子的学习又怎么办?就这样,他胡思乱想,一直到天亮。

                 (三)

老杨十年前就用计算机解析《孙子兵法》,在法国那公司搞的又是并行计算,现在做“孙子兵法的并行数值解析”的课题,可谓轻车熟路,不用费什么力气,最起码,下了班就不用考虑工作的事情。而且,人到中年,对科学的崇拜早已退潮。老杨知道,大学里搞的那些科研,十有八九不过是为了发文章。然后,文章再变成砖头,用来敲打加官晋级的大门,化作稻粮谋。科学发展到今天这个样子,不知道是人类在开科学的玩笑,还是科学在开人类的玩笑。岂止是对科学,对任何人,老杨都不再有仰视的愿望。一切都似曾相识,都不过如此,都可以平视。然而老杨又是属于这样一代人,在他们的血液里溶化着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那段名言,“人最宝贵的是生命…。”,他们总认为有了时间就必须用来干点什么,哪怕聊天也好,散步也行,就是不能闲着。一闲着,他们就浑身不自在,就觉得在虚度光阴。而虚度光阴,那是在犯罪啊!

老杨现在就碰到了这个问题,该怎么打发这多出来的业余时间?上街遛达是一项内容。那小城两条街的每个商店都看过不止一遍。有一天老杨看到一家乐器商店里陈列着一把小提琴,凑近看看,Made in China,就冲这行字,老杨买下了。

老杨当知青时跟一个插友学过几天小提琴,学到会拉“唱支山歌给党听”,就不学了。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不是要拉给党听。他家成份不好,入不了党,这一点老杨有自知之明。他是要拉给邻村的插友二妞听的。二妞五音不全,唱歌跑调,却偏偏爱摆弄他爹留下的一把二胡,咿咿呀呀地拉“孟姜女哭长城”。听的人若是五音健全的,莫不掩耳,落荒而逃。二妞的爹五七年被划为右派,送到青海劳动改造,就和她妈离了婚,那时二妞刚生下来。后来她爹摘了帽,又和她妈复了婚。可他还是摘帽右派,知道回到地方单位里仍会被划入另册的,就留在青海劳改营工作,在那里,他好歹还算个工程师,和犯人在一起,鹤立鸡群。

老杨听二妞拉二胡其实也难受,但为了能和她有事儿没事儿在一起呆着,便忍了,办法之一就是用小提琴拉“唱支山歌给党听”。老杨一拉,二妞就只好停下来,忽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这样的日子没过几年。77年高考,老杨考上了,离开了农村;二妞没考上,又在农村呆了一年。这一年之差,便在老杨和二妞之间拉开了一道他们再也无法逾越的鸿沟,在他心上刻下一道伤痕。

琴买了,其实也没拉几天。在圣卡小城,谁知道“唱支山歌给党听”?琴也就成了摆设。老杨每次看见放在柜子顶上那把琴,就想到二妞,就觉得这世界上一定有什么东西搞错了。他无法理解,人到中年,国内国外,西欧南美,闯荡了这么久,怎么会流落到这么一个偏僻的小地方,买上一把中国制造的小提琴?

小提琴不拉了,上街也没什么好看的,老杨闲得难受。一天,他来到位于校园中部的游泳池,看人游泳。那游泳池的水清澈透明,蓝蓝的,池底和池壁都铺着白色的磁砖,游泳池边上嵌着金黄色的地砖。靠着游泳池,是人工沙滩排球场,洁白的细沙在太阳下,耀人眼睛。微风里,几棵高大的椰子树,舒缓地摇动着修长的枝叶。“世外桃园!”老杨每次到这里,心里都要赞叹一番。有位巴西同事曾对他说,这些并不是巴西。那么,什么是巴西?“巴西就是那些贫民区,就是那些小偷和抢劫犯,就是那些无地可耕的农民,总之,有好几个巴西。”那位同事最后做了总结。

罗素说过,人的一生应该像条河,越流越宽广,直到平静地溶入大海。其实,人们觉得生活像条河,通常是因为感到了生活的沉闷和单调,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过着大致相似的生活。而往往就是在这个时候,生活里那只主宰你的手在为你准备着变化,只是你不知道而已。比方说,牛顿在乡下那会儿,也觉得生活没意思,每天就是锄锄草,修修苹果枝什么的,乏味透了。突然天上掉下来一颗苹果,改变了他对宇宙的看法,然后又改变了整个人类对宇宙的看法。老杨今天的情况有点类似,就在他站在游泳池边上,想着这里算不算巴西的时候,从天上掉下一粒乒乓球,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他的头上。那只乒乓球的重量只有几克,微不足道,随便拿起老杨读过的任何一本书,都比它重得多。但乒乓球从那以后让老杨明白的道理,却比他从任何一本书里读到的都重要。当然,老杨在这个时候,还是懵然不知的。

此时的老杨只知道牛顿般抬起头来,看见一个人,光着上身,在游泳池更衣室楼上一个窗子里,正朝他摆手,喊叫。老杨明白那人是要他帮忙捡球,便捡起球,往窗子里扔。扔了两次,都打在窗栅栏上,又掉下来。老杨只好拿着球,送上楼去。

屋子不大,六米见方,中间摆着一张乒乓球台。两个巴西小伙,都光着上身,汗流浃背的样子。其中一个大个儿,老杨瞧着面熟,想起在数学系见过。大个儿也认出老杨,就邀他一起打球,并把手中的拍子递过来。是把直拍。老杨接过球拍,和对面的小伙赛了一局,很不顺手,老杨习惯用横拍,又有二十年没打球了。但老杨还是赢了,那小伙打得赖棘棘的,发球乱发一气,抽球姿势看着让人发笑,接下旋球老是把球推到网下,还弄不懂为什么。

老杨赢球后,就把球拍还给了大个儿,说你们接着来,接着来。大个儿不依,说谁输谁下台。现在该我和你打了。于是,老杨把球拍还给大个儿,接过输球小伙递过来的球拍。又是把直拍。大个儿打得好多了,发球有路子,抽球讲究落点,相持球失误少。但老杨还是发现了他的弱点:吃发球,看不出转和不转的区别。不过,老杨在发球上的优势,并不能抵消因为不惯使直拍和手生而造成的劣势,最后还是以15比21败下阵来。

大个儿擦擦汗,忙不迭地说老杨球打得好,姿势正规,应该参加半个月后学校里的比赛。老杨赶忙说,不行不行,我打球是花架子,上不了台面的。大个儿也说,不行不行,你这样的水平不参加,我们那比赛就没意思了。说着,拉老杨看墙上贴的一张表,并说我刚写上我的名字,现在就写上你的名字吧。说完,就跑到隔壁办公室去找笔。老杨看那名单上最后一行写着,Paulo de Deus,一下想起来了,是的,他叫保罗,系里喝咖啡时,导师给他介绍过,只是外国人名,难记。

保罗拿来笔,问老杨名字怎么写。老杨说,还是我自己来吧。老杨知道,外国人写不来中国人的名字,只能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念给他们听,更费劲。而且,自己念葡文里的清浊爆破辅音,像t、d;k、g;p、b,从来念不出区别。

保罗看着老杨在报名表上写下Yang Zhichao,便好奇地问他的名字是什么意思。老杨出国这么多年,也不知回答过多少次这个问题。懒得回答时,就简单地说,名字嘛,不过是代号,没什么意思。然后反守为攻,反问对方的名字是什么意思。现在老杨就是这么回答保罗的。没想到,保罗还挺认真地解释起他自己的名字来。他的姓里面的Deus在葡文里是上帝的意思。所以,他的姓和名加在一起,就是“上帝的保罗”。

接下来,保罗和另外那位小伙比赛。老杨站在一旁观战,眼睛和脑袋随着小小银球像拨浪鼓似的来回转动,只一会儿,心里开了小差。这也是中年人的一个毛病,注意力难集中。有时眼睛盯着书上的万有引力数学表达式,心里想的可能是二妞在拉“孟姜女哭长城”。等哭了一会儿长城,才猛然醒悟,“哎呀,我都在想些什么呀!”

老杨此刻想,当知青时住的那房子也有现在这间乒乓球室那么大,空空荡荡。头半年,国家给每人每月40斤米的定量和10元钱生活费,日子过得还算悠哉。饱暖思淫欲,老杨就向队长请求,给他们几个知青在房子里搭个台,打乒乓球,用土坯砌,上面抹上一层水泥就成。那队长平时骂农民凶,但对知青倒还客气。不过对搭乒乓球台,他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反正球台是没搭。后来,国家给的粮食定量和生活费都断了,又遇上早稻遭虫灾欠收,饭都吃不饱,搭乒乓球台的事更是不敢提了。

这样,老杨自下放以后,就没再打过乒乓球。那点水平还是在小学和中学的水泥台子上练的。当时学校里上千号人,就那三张水泥台子,总是被会打的占着。像老杨这样的平庸之辈,排上一小时队,好容易上了台,稀里哗拉,没挥几下拍,就败下阵来。说是打球,不如说是看球。而球这东西,越看越成花架子。这和光看金庸的小说不能当武侠是一个道理。

老杨是个完美主义者。既然报了名,就要认真准备。第一件事是买个横拍。老杨早就注意到一家卖钓鱼打猎用品的杂货铺也摆着一些乒乓球拍。当下跑去一看,才知道大部份是直拍。横拍只有一种,日本产蝴蝶牌,双面反胶,50巴元。摸摸胶面,挺粘的,就买下了。拿着球拍往回走,头上顶着南回归线上空热辣辣的太阳,老杨在想二十年前南京新街口体育用品商店里那个双面正胶横拍。标价五元,是老杨当知青一个月生活费的一半。自从向队长建议搭乒乓球台,老杨每次到南京,就到那家商店看看那球拍。现在老杨一个月挣2500巴元,鸟枪换炮,花50巴元买个球拍,当然不在话下。这么想着,不觉脱口而出法国电视里的一句广告词,Riche,c'est mieux。这当然是十足的废话,谁不知道有钱比没钱好?但是,老杨又不得不承认,以现在的心境,用这句话来自嘲,酸甜苦辣,恰到好处。

有了球拍,老杨当晚就兴冲冲直奔乒乓球室。老远就看见日光灯亮着,走近一看,里面坐着一个人,年约五十,光头圆脑,慈眉善目,像个和尚。两人握手,相互自我介绍。他叫罗伯多,在机械系的试验室里当车工,住在校园附近,常来打球。罗伯多说,听保罗说过来了一个中国人,球打得好,今晚碰上了,真是运气。还说他已经等了半个多小时,一直没人来,他正准备回家。老杨这才想起,周五的晚上,学生大都回父母家了。

前面说过,老杨虽然球打得一般,但他看的多,又手抄过《怎样打乒乓球》,知道打乒乓球的各种招式。但像罗伯多这样的打法,老杨还是第一次遇到。像大多数巴西人一样,罗伯多右手直握球拍。一般右手握拍的人,特别是直拍,应站在左角,因为左边是反手。直拍反手进攻不行,是最大的弱点。可是,罗伯多却站位居中。起初老杨一看罗伯多站位,就以为他不懂战术,比赛开始后,专把球往罗伯多的左角打。没想到,罗伯多的反手和正手一样厉害,能抽球,也能拉弧圈球。球到了他左右角,只要一出台,便冲回来弧圈球。老杨接弧圈球不行,不是回球出界,就是回出高球,被罗伯多一板打死。一局打下来,老杨连10分都没过。

老杨心情沮丧地回到家里,信手打开电视,正演着巴西拍的一出肥皂剧。闷头看了一会儿,什么还没看明白就中断了,是广告时间。正想去上趟厕所,忽然看到电视上一个人在对着一个球网打乒乓球。球网罩在乒乓球台的一侧,正中昂起个像眼镜蛇似的柱子,柱子顶端就像蛇头,不停地向那人一侧吐过来乒乓球,那人不停地挥拍将球抽过去。抽过去的球又落到网里,再滚回柱子底部,然后被顶入蛇身,又被蛇头吐过来。老杨想起来了,这就应该是乒乓球书上说的发球机,于是赶紧记下电视上打出的价格、电话和地址。看那地址,是在依达布,距圣卡城十八公里,一个有三万人口的小镇,老杨曾骑自行车去过。

对于业余打球的人来说,抽球和拉球都是很难练的技术,水平不高的人相互攻防两下就丢球,根本来不及体会和固定姿势。今晚和罗伯多打球,输得那样惨,老杨知道了自己的差距,根本不是一个档次的。发球机让他看见了希望。要是有这么个东西陪着练抽球,不愁打不过罗伯多,更不要说上帝的保罗了。于是下决心要买。“一千美元就一千美元吧,心爱者无价”。

周一上班,十点钟全系老师学生一起喝咖啡。老杨碰到保罗,说了在电视上看到发球机的事情。保罗听了,一拍老杨肩膀,“啊呀,我昨天也看到了那电视广告。真是好!就是太贵了。”

老杨说:“没关系,打一个世界冠军就挣回来了。我这个周六骑车去买。”

保罗说:“我正好没事儿,可以和你一起去,顺道看看我姑妈,我和她说起过你,她想见见你。”

                 (四)

在巴西,像圣卡这样的中小城市和农村是紧紧连在一起的。从市中心骑自行车,五分钟就离开了喧闹的市区,进入一望无际的田野。田野的土地是褐红色的,红得触目惊心,如果用“文革”术语形容起来就是,好像洒满了烈士的鲜血。面对这样的土地,你不由的要神圣而庄严起来。当然,这只是个比喻。巴西地大物博,河流纵横,物产丰富,惟一缺少的就是烈士。五百年的历史上,从没有过千百万人头落地的革命或者像样的战争,一场危机到来,最终的解决方案通常是妥协。

圣卡周围的农村是甘蔗产地。随着地势高低起伏,甘蔗林一直伸展到天边。甘蔗林里有一些纵横交错,四通八达作防火带用的土路,也是蔗农开拖拉机和卡车下地的通道。甘蔗是多年生作物,蔗农砍下甘蔗杆后,留下根,又会发出新芽,就像种韭菜一样。圣卡地区终年无霜,蔗农每四年才把田翻一遍,栽种上新的甘蔗。这样一来,因为收割的时间不同,不同的田块里便长着高度各异的甘蔗。一尺高的新苗,泛着嫩绿的光泽;半人高的甘蔗,绿油油的,显出旺盛生机;而快收割的甘蔗,有两米多高,叶子干枯焦黄,已是风烛残年,一眼望去,盘根错节,密密匝匝。收割前,蔗农手持喷火器,在上风头沿甘蔗林边放火。这时的甘蔗,遇火就劈劈剥剥地烧起来,风助火势,火借风威,团团烈火席卷而过,旷野里到处浓烟滚滚,仿佛电影里鬼子来扫荡。一场大火过后,田里就剩下被烟熏黑了的光突突的甘蔗杆。蔗农放这把火是为了运输省事。福兮祸所依,蔗农省事了,圣卡城的居民却不得不天天打扫院子里从天而降的甘蔗叶的灰烬,扫得怨声载道。

老杨开始准备乒乓球比赛以后,就时常到甘蔗地里的土路上骑自行车。那里有个七公里长的上坡,每次骑到坡顶都大汗淋漓,累得牙根都痛。老杨认为,这是最好的体能训练。

这天,老杨跟着保罗,一人骑一辆自行车在甘蔗地里穿行,快到依达布时拐了一个弯,沿一条小溪边的土路来到保罗姑妈家。姑妈在葡文里发音“齐娅”。老杨就学着保罗也称呼她齐娅。

齐娅看上去有七、八十岁,花白的头发用发卡束于脑后。她把老杨和保罗迎进堂屋,端上咖啡。寒喧一阵后,齐娅从身后的半截橱里拿出两个竹匾,长一米,宽四指,油光的表面有些发乌,上面刻着两行中国字,力道遒劲。她请老杨告诉她那上面刻的字是什么意思。老杨辨认了一番,认出是一副对子:

非因果报方行善不为功名亦读书

老杨心下赞叹,“好对子!”待字斟句酌地翻译出来后,齐娅一阵沉吟,旁边保罗叫了起来,“做慈善的事情可以不图回报,但读书不是为了找个好工作、赚大钱又是为了什么?姑妈是从哪里得来这两个烂竹片的?”

齐娅瞪了他一眼:“别胡说! 这是你曾祖父刻的!”

原来,保罗的曾祖父竟是个中国人。这么算来,齐娅有四分之一的中国血统,保罗则是八分之一。老杨不禁定睛打量齐娅和保罗,隐约是有那么点味道,比如皮肤不是那么渗白粗糙,腮帮不是向后削去,而是略呈平展。但是,巴西人经过五百年的混杂,白的、黄的、黑的、红的,以及这四种基本色之间的各种组合,再加上组合的组合,如果别人不说的话,你没法确切地看出对方三代以上的祖先是什么人。

齐娅说她爷爷是从非洲乌干达来到巴西的,她仍保存着一张他爷爷到达巴西时领的身份证,她拿出来给老杨看。上面有张照片,是个面孔瘦长,鼻梁高挺,眼睑细挑的男子。从长相看,绝对不是两广人,像是山东、河北一带的人。按理说,那一带的人没有移民海外的传统,怎么会流落到乌干达?乌干达也说葡语,莫非是从澳门过去的?

齐娅又说她爷爷奶奶一个说中文,一个说德语,互相听不懂,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在一起过了一辈子。齐娅还记得邻里都说她爷爷种地种得好,特别勤快。她爷爷对儿孙辈的学习也时常督促。

老杨心想,浪迹天涯,孑然一身,还能写出这样一副对子的前辈,一定不同寻常,说不定还是个秀才呢!身份证的签发日期是1889年7月25日。按年龄推算,齐娅的爷爷应该是清朝同治年间生的人。他家移民海外会不会和当年长毛造反有什么关系?

齐娅说她家自她父亲以下都是读书人,爷爷死后大家都离开了圣卡。齐娅以前是圣堡罗一家医院的麻醉师。退休后回到爷爷的旧宅地,盖起了现在住的房子。是按记忆中当年的样子盖的,现在就她和一个佣人住着。老杨这才明白,怪不得这两层楼高的堂屋一墙到瓦顶,气势不凡,院子里的游泳池旁立着些高高低低的大石头,原来还是晚清余韵呢!

墙上挂着个镜框,里面是齐娅在巴西各地旅游的照片。有一张是年轻时代的齐娅,站在依瓜苏大瀑布前,随风飘起的一头黑发,让老杨想到了捷西娅。她也披着带卷儿的黑发,莫不是也有中国人血统?当然,也可能是印地安人血统。据说一万年前,印地安人是从中国北方经冰冻的白令海峡迁徙到美洲大陆的。要是能娶个像捷西娅这样的女人,那自己这黄种人血统就能在可忽略不计之前多传播几代。

老杨正在对着镜框想入非非的时候,齐娅的佣人走进来说午饭准备好了。齐娅领着保罗和老杨来到院子里游泳池边的棕榈树下,各人入坐,餐桌上已经摆好了盘子,刀叉和凉菜。佣人是个黑人,照顾齐娅的起居和一日三餐。有了佣人,请客就不是让主人忙一日的累人的差事了。佣人此时把一盘盘烤肉端上来,有牛里脊,鸡心,鸡翅。他给主人和客人斟上酒水,然后自己退坐到烤炉边上的桌子旁吃饭。只见他一边自斟自饮,一边呵呵地笑,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吃着饭,齐娅和保罗聊了些家常。保罗说二叔比奥昨天打电话,要保罗去他的皮带厂工作,当销售部经理,答应一个月给他六千巴元,这比老杨的导师,数学泰斗的工资还高。

齐娅听罢,正色道:“自你曾祖父以后,我们家历来以书香门第为荣。比奥读书不求上进,做生意心术不正,是我们家的败类。你若中断博士学业,跟着他跑生意,将来有你后悔的!”保罗连声称是。

吃完饭,老杨和保罗告别齐娅,骑车来到那个七公里长的坡顶,前面就是下坡了。老杨回头眺望齐娅的庄园,正午的阳光下,游泳池的水面上荡漾着鳞鳞白光,棕榈树下的躺椅上,齐娅一动不动,想是睡着了吧?深红色的屋顶被绿色的甘蔗林簇拥着,仿佛是一艘航船,正行驶在波涛起伏的大海上。

老杨对保罗说:“将来退休了,如果又有点钱的话,也到这里盖一栋房,白天侍弄几亩庄稼,晚上赏月色,听虫鸣,读杂书,写闲文,那就是神仙过的日子。”

保罗打趣道:“所以呀,现在快点骑,赶紧把发球机买回来,打上几个世界冠军,就什么都有了。”

老杨说:“正是!”脚下一使劲,顺坡放车,越骑越快,耳畔风声忽忽作响,心头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畅快过,仿佛那神仙的日子就在明天似的。

湛蓝湛蓝的天上飘过一朵云彩,那形状像是老舍在对着老杨阴笑,“好容易有了花生仁儿,却没了牙!”

                 (五)

发球机买回来了。老杨每天晚上等打球的人散尽后,才到乒乓球室把发球机装在台子上独自练球。发球机可以发出上旋、下旋和侧旋球,落点和强弱都可以变化。老杨给自己规定,每天要接拉一百个下旋球、扣打一百个上旋球、接搓一百个下旋球、平推一百个侧旋球。老杨的自我感觉越来越好,不知不觉中,他又以为,凡事只须努力,必能出类拔萃。

再过两天就要举行乒乓球比赛了。明天是星期天,老杨想放松放松,就睡了个懒觉。星期天快到中午才爬起来,刚洗漱完毕,就听大门外有人在拍巴掌。圣卡城的民居,平房临街一面都有个围着铁栅栏的院子。栅栏的门通常不装电铃。来访客人须在栅栏外拍巴掌表示喊人。老杨这时跑出去一看,认出是那个周六晚上在酒馆里遇到的捷西娅,想到那天夜里的梦境,不觉心头一热,有点手足无措。老杨后来按照她留的地址去找过两次,隔着个空荡荡的院子朝里面喊,没人答应。

捷西娅问他要不要去打乒乓球。打乒乓球?和她去打乒乓球?老杨以为听错了,犹豫之间,她又问了一遍,还用手挥了几下,做打球状。老杨这才赶紧回答,“去!去!去!”和这样的女子在一起,别说是打球,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去!

捷西娅的球打得并不好,但姿式挺正规,看得出是跟着会打球的学的。她抽球时,胸前鼓起的地方一抖一抖的,像揣了两只小兔,把个老杨看得心猿意马。和保罗一样,她也吃老杨的发球。老杨就告诉她,他发下旋球时,有转与不转两种。姿势是一样的,区别在于触球点。如果靠近球拍上端,就是不转球;如果靠近球拍下端,就是转球;其它方向的转与不转球,也是同样道理。捷西娅是机灵人,很快就不吃老杨的发球了,最后一局,还赢了老杨。

看着她兴高采烈的样子,老杨说肚子饿了,要去饭店吃中饭,问捷西娅能不能一起去。捷西娅说要回家擦擦汗,又说她知道一家饭店三块五毛钱就能吃顿饭,她家正好在去那家饭店的路上,老杨可以和她一起先到她家。这正是老杨求之不得的。

捷西娅家在一条热闹大街的中部。院子进去,最里边有个小砖房,像是普通人家堆放杂物的地方。进了门,正面是浴室、厕所,左右一边一个房间。捷西娅说左边房间里住的是她同乡的姑娘。老杨坐在捷西娅的房间里,一边听着她在隔壁浴室里洗澡的哗哗的水声,一边翻着摊开在桌上的一本物理书。不一会儿,捷西娅出来了。老杨看着青春焕发、香气四溢的她,歪着个脑袋,用大毛巾不停地揉搓着一头像瀑布似的黑发,心里痒痒的。

捷西娅看见老杨手里拿着她的物理书,就说早上刚看了牛顿第一定律,不懂什么叫惯性。老杨说惯性就是你不推一件东西,它就不会动;它动的时候,你不挡它,就不会停下来。捷西娅说那不见得,说完,就闭起眼睛,单腿作金鸡独立状,只一会儿,就晃晃悠悠起来。捷西娅说,你看,没人推,我怎么晃起来了呢?老杨看着她那傻样,再也按捺不住,一伸手把捷西娅搂入怀中,嘴唇就势堵到她的红嘟嘟的嘴唇上。捷西娅睁开眼,看看贴在眼前的老杨,并没有挣脱的意思。老杨于是得寸进尺,用手摸捷西娅的乳房,还说要做爱。捷西娅使劲推开他的手,说现在不行,太快了。老杨第一次和巴西姑娘亲热,搞不清什么叫太快了,就放开了捷西娅,两人一起出去吃饭。

圣卡城的饭店,中午大都供应自助餐,交一笔钱,可以随便吃。最受人欢迎的,是一道叫肥若它的菜。是用腊猪蹄、腊肥肉、赤豆以及各种调料煮成的一锅深褐色的稠汤,浇在米饭上,佐以辣椒、洋葱和西红柿切成的丁。这道菜看起来其貌不扬,在巴西却为男女老少、贫富贵贱共赏,可称为巴西的国菜,就像“腊肠酸白菜”在德国、“淡菜薯条”在比利时、“西红柿炸酱面”在意大利的地位一样。

老杨和捷西娅打球都累了,这会儿正是饥肠辘辘,肥若它正合适,两人吃得狼吞虎咽。饭店音响放着“泰坦尼克”的主题歌,幽幽的。老杨抹一下嘴,问捷西娅看没看过那电影。捷西娅说门票挺贵的,还没看。老杨便说他请客,只要捷西娅愿意的话。哪有不愿意的?于是,老杨结了饭钱,两人出了饭店,乘公共汽车去商业中心。那里有圣卡城唯一的一家电影院。

巴西的公共汽车不标号,只在车头显示终点的名称,各城市也没有交通图。初来乍到的人哪里知道车头显示的终点在哪儿?走哪条路?是否经过要去的地方?所以乘公共汽车是件让老杨很挠头的事情。今天有捷西娅在,一切就很顺当。上车,老杨付了两元车钱,就和捷西娅一前一后地通过售票员面前的旋转栅栏,找到两个座位并排坐下。公共汽车一路颠簸,车窗、玻璃、铁皮一齐作响,老杨就有时光倒流的感觉。七十年代,国内的公共汽车就是这个样子。不同的是,如今身边坐着位巴西女郎,还握着她的手,肉乎乎的,很柔软,很性感。

巴西电影院和法国的没有什么区别。一个影院设几个影厅,同时放几部片子。老杨上个周末刚看过“泰坦尼克”,今天不过是找机会和捷西娅单独在一起罢了,而且又是在黑暗中。电影开始的时候,老杨只拉着捷西娅的手摩挲,等看到杰克和露丝在汽车里做爱那一节,手已经摸到了捷西娅的身上。老杨记得《怎样找年轻女人》里说,年轻女人到了这个时候,对中年男人的那点最后要求也会半推半就的,一时心痒难耐,火烧火燎的,恨不得银幕上那艘大船赶快沉掉。

好不容易熬到电影结束。走出电影院门时才知道天已黑了。老杨说不等公共汽车了,挥手叫了辆出租车,两人直奔捷西娅家。进门朝左看看,没人,老杨就拥着捷西娅,朝右进到她的房间,门都等不及关,就翻倒在床上。捷西娅轻声告诉老杨,她是处女。“处女?处女好!”老杨心里大喜,“男人一辈子能遇上几个处女?”于是,更加急不可耐。可是,自从和老婆分手以后,老杨五年多没碰过女人,刚才在电影院又摸又弄的,身上一忽儿热,一忽儿冷,早已亢奋过度;又加上捷西娅羞羞答答,半推半就,不肯配合;老杨临门一脚终是心有余力不足。书到用时方恨少!老杨记得,《怎样找年轻女人》的最后一章里写着一些窍门,什么软进硬出的,可他平时读的时候没特别注意,总觉得那是别人的事情,他没问题,从来没有,从来都是硬进软出,这会儿到哪儿找那本书去?!软磨硬施之间,忽觉一阵发麻,竟兀自泄了!

“妈的!这是怎么啦?!” 老杨躺倒在捷西娅身边,心里一阵一阵地懊丧,“跟思思他妈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这样啊!用进废退,难道我真的废啦?”

捷西娅反倒安慰起老杨来了,说她看重男人的,不是性,是情。

老杨说等一会儿再来,准保没问题;接着又说要娶捷西娅,把国内的儿子接来,再把存在法国银行的钱取来,在甘蔗地里买块地,盖栋房,一家人从此过上幸福生活。说着,说着,就觉得一阵疲惫袭遍全身,眼皮发粘,不由得合眼小憩起来。捷西娅听着耳边老杨的鼾声,怕女友回来,看见两人在床上,就起身去关门。发现地上有几样东西,老杨扔衣服时掉出来的,便拾了起来。其中有一个卡片样的东西,有老杨的照片。她端详了一会儿,看上面的文字,猜到是身份证。法语和葡语都是拉丁文字,许多词的写法差不多。在应该是出生日期的地方,写着“25 avril 1957”,捷西娅弯下腰,摇醒老杨。

“你那天说你多大年纪?”

“唔…,唔…,三十,不是吗?”老杨半睡半醒之中,看见眼前晃动着两颗硕大的钟乳石,抬起两只手,想摸摸。

“啪、啪”,捷西娅打掉老杨的手,接着,又“叭”的一声,把身份证摔到老杨的脑门儿上。

“你撒谎!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

“……”老杨一时语塞,赶紧回忆《怎样找年轻女人》对这种情况是怎样说的,可是,脑子里一片空白。

“你出去!出去!!滚!!!”捷西娅厉声喊道,拿起衣服遮住上身。

                 (六)

圣堡罗大学圣卡分校乒乓球比赛在周一的下午开始了。这个季节正是旱季,相当于冬季。早晚有些凉,需要穿件毛衣,中午太阳直射下又很热,只穿件T恤衫仍会热得出汗。

老杨抽签抽到下半区。罗伯多也排在下半区,因为他实力太强,组织者特意安排他轮空,直入半决赛。这就是说,老杨如果能过前两轮比赛的话,将在半决赛遇上罗伯多,这也就是说,老杨最好的成绩不会超过第三名,而且还得从上半区半决赛失利的人手中夺来。

第一场比赛的对手恰是乒乓球砸在老杨头上那天和保罗打球的小伙子,现在打球仍然是那副别别扭扭的样子。也难怪,许多人打球不过是图个娱乐,犯不着一招一式地讲究。但是,这里面确实也有个性格问题。一个凡事认真的人,打起乒乓球来必然会像个样子。即使不看怎样打乒乓球的书,也没有人教,他也会观察别人是怎样打的,照着那样子矫正自己的姿势。正所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路。一个常打乒乓球的人,如果姿势很别扭的话,那就很有可能是个大大咧咧的人。老杨上次和这个小伙交锋,直拍横握,又是二十年来头一次打球,尚且赢了他,现在有了合手的横拍,经过这一段时间的恢复,胜他更是不在话下,三下五除二,就赢了比赛。

老杨第二场比赛的对手是个日本后裔。圣堡罗大学百分之八的学生、百分之十五的老师是日本后裔。在校园里遇上个黄面孔是很平常的事情。这些日本后裔大都不会说日本话。老杨对面的这个日本人,左手直握球拍,搓中起板的打法。对付这种打法,老杨在发球机上练出来的弧圈球恰好对路。只要对方搓过来的球出台,老杨就起板拉球。所以,也没费太多周折,老杨就以两个21:13赢了。罗伯多一直在旁边观看,这时笑眯眯地走上来,拍着老杨的肩膀,“杨,好!很好!”

半决赛和决赛是在晚上进行。老杨先去学校食堂吃晚饭。食堂只供应自助餐。交一元五角的饭票,拿上一个托盘,排队走到师傅面前,领一块肉,自己在托盘里添大米饭、煮赤豆和生菜。巴西人总是把煮得稀烂的赤豆浇在米饭上,拌着米饭一起吃,用他们的话说,叫做无豆不吃饭。认真地说,其实这并不合理。煮豆子不容易消化,更何况老杨长着一个习惯于淀粉类食品的胃呢。人到中年,肠胃功能下降,经常是刚吃完豆子拌饭就觉得便急,赶紧上厕所排泄,拉得浑身发软。

半决赛遇上罗伯多,老杨知道自己没戏。与罗伯多的差距不是和发球机对练两天就能弥补的。不过输也要输个明白。老杨给自己定下的战术是,既然罗伯多两面弧圈球厉害,就尽量把球打到他的中路,形成对搓的相持球,伺机抢拉抢攻。不过,罗伯多何等精明,没打几个回合,就洞悉了老杨的把戏。将计就计,索性搓长球让老杨拉球。像老杨这种半吊子水平,拉球成功率到不了百分之五十。好容易拉过来的球,罗伯多只需轻轻一挡,便直奔老杨右手空挡。老杨只好跨步救球,动作变形,失误就更多了。有一球,老杨来不及移位,条件反射地伸长手臂往回扣球,动作太大,只觉脑袋里“嗡”的一声,拍子竟打到自己脑门上了。心想,不好,忙用手摸摸,已经鼓起一个包,有点潮乎乎的。旁边就有人喊,“血!流血了!” 比赛只好停下来。罗伯多赶快去找了一个创口贴来,一边给老杨贴上,一边连声道歉。等一切收拾停当了,组织比赛的教练问老杨还能不能打了,老杨嘴上说不碍事,接着打,其实心里的锐气全都折了。在接下来的比赛里,尽管罗伯多打得不是那么刁钻了,老杨还是很快就输了。

这时,旁边的台子上,正进行着上半区的半决赛。保罗和一个削球手打得难解难分。那人每赢一个球就大吼一声。老杨和那人交过手,知道他打的是怪球,窍门是手里那把长胶粒的拍子。看起来同样动作削过来的球,可以是下旋球,也可以是不转球。判断不准时攻这种球,就会要么打下网,要么打出界。老杨对他有些发怵,心里就希望保罗输,至少保罗吃老杨的发球。

保罗果然输了,削球手进入决赛和罗伯多对阵,保罗和老杨争第三名。猜球结果,老杨发球。老杨先发了个急下旋球至保罗反手,保罗搓球下网,1:0。接着老杨以同样的动作发了个不转球,保罗回球出界,2:0。就这样,老杨以多变的发球,配合抢攻,频频得手,以5:0领先交换发球权。保罗刚才输给那位削球手的颓丧心态还没调整过来,现在又连吃五个球,有些沉不住气,乱了章法,很快输了第一局。

两人交换场地,休息片刻。这当儿,老杨才看见捷西娅也在看球的人群中。捷西娅没朝他看,只顾和保罗说话,一手拿着保罗的球拍,一手在上面指指点点的,保罗不断地点头。

第二局开始,保罗先发球。老杨就像着了魔法,接发球不是下网,就是出界。而轮到老杨发球,保罗又像得了魔法,无论什么球都不吃。特别是每当老杨发不转球,必是一板扣过来,老杨往往措手不及而失球。像老杨这种靠发球抢攻的业余打球的,发球一旦被破掉,便手足无措,打不出来战术。相持球又不如保罗,就只有输的份了。

保罗最后赢得了第三名。老杨和他握手祝贺。保罗拉过捷西娅,向老杨介绍说是刚认识不久的女友。老杨说:“认识,认识,昨天还在一起打过球,没想到原来是你的师傅。”捷西娅笑笑,没说话。三人一起去看决赛。罗伯多施展他稳建的左右手弧圈球,以压倒性优势轻松地击败了削球手,获得冠军。

发奖后,罗伯多讲了几句话,说他工作满三十年了,从明天起退休。他说乒乓球是他一生的爱好,年轻时打球是为了得冠军:中年以后打球是一种精神寄托。他的工作单调乏味,成天翻来复去地车那几种零件,还要忍受上司的指责、同事之间的倾轧。三十年的漫长岁月里,如果生活里没有乒乓球,他肯定会疯掉。现在终于可以做他最喜爱的事情了,人生不就是图个喜欢吗?最后,他说刚开了间乒乓球俱乐部,在独立大道518号,欢迎大家光临。

一星期以后,保罗决定接受他叔叔给他的工作,并带着捷西娅一起回他家。他家在巴西北方美丽的滨海城市FORTALEZA。行前,老杨请他们上饭店吃烤肉,饭间捷西娅乘保罗上厕所告诉老杨,她本来并不在乎他多大,三十也好,四十也罢,无所谓的。她爸就大她妈二十岁。问题不在这儿,问题在老杨骗她。年龄都可以说谎,还有什么不可以说谎的?

老杨回到家,心灰意懒,倒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一翻身,枕边一本书掉到了地上,拾起看看,是《怎样找年轻女人》。心中一动,翻到讨论中年人如何看待年龄的章节。看着自己划的那些红道和惊叹号,不禁苦笑一声。

二十年前,老杨下乡当知青,带了许多“怎样”的书,有《怎样种水稻》、《怎样种棉花》、《怎样养浮萍》等。他看到老乡们种地和书里说的不一样,认为他们不科学,就告诉队长,棉花开花时,要重施花铃肥。队长笑笑,没理他。老杨就天天跑到棉花地里拉屎。看到书里又说,水稻灌浆时,要重施氮肥,就天天跑到水田里对着选定的几棵稻子撒尿。可是秋收时,无论棉花还是水稻,老杨的那几棵宠儿,并没有给他争气。他不知道是该怀疑那些“怎样”的书,还是自己的屎尿不够肥。

老杨起身打开计算机,给儿子回信。

“思思:你好!

爸爸收到你的信了,真高兴。老师说的是‘胜不骄败不馁(nei,3声)’。就是胜了不要骄傲,败了不要泄气。就是别人说你行的时候,要想自己还有不行的地方;别人说你不行的时候,要想自己还有行的地方。不过,按爸爸的看法,不要泄气还不够好,败了要高兴才好。爸爸今年四十岁,有一句话送给你,人生求败。想想看,爸爸的球打得好吧?可是有人比爸爸打得还好,爸爸今天比赛就输了。可还有人比打败爸爸的人打得还好。就是今天的世界冠军,明天还会被人打败。所以,失败,是人一辈子要不断经历的事情;而胜呢,不过是极少极少。打乒乓球,除了能锻炼身体,还能让人磨练承受失败的耐心。

告诉爷爷,爸爸打算年底回家,领你到巴西来。

爸爸,1997年9月1日”

信发走了,老杨到因特网上漫游。英王妃戴安娜昨天在巴黎刚刚死于车祸,网上有许多报道和评论。老杨一条一条地看着,不由得想起记不得是谁说过的平均值原理。上帝是公平的,好男娶赖女;鲜花插牛粪;像戴安娜那样又漂亮、又能干、又有钱、又有地位的,就让她薄命:总之,把人的各项素质和命运指标加起来再除以指标总数,所得的平均值,大家都差不多。正想着,就听计算机“嘟”地一声,来了一份邮件,打开一看,是父亲写来的。

“智超我儿:

看到你给思思的信,我和你妈非常生气。思思这孩子贪玩,学习上进心不够强,不但比不上我和你妈,就是和你小时候比也差远了。说你胖,你不要喘。你那时正碰上文革,比思思还要疯,一天到晚不着家,打群架,偷小人书,简直无恶不作。77年高考前那个月,要不是我和你妈轮班守在家里,逼着你看书,你能考上大学?考不上大学,你能出国?出不了国,你能当博士?人生求败,求败你还有今天?!你真是辜负了我和你妈的期望!知道为什么给你取名智超?就是希望你学识、才智超过我们,超过别人。你的信让我们伤透了心。看来巴西这地方不宜久留,思思也不宜让你带去。你还是早点回法国吧。

父母字”

老杨心中困惑,二老为他一句戏言而生气,未免小题大做。再一细想,也难怪,自上大学就离开了父母,已在国外生活了十多年,现在和父母亲其实只能隔着心灵的鸿沟彼此张望,互相已经看不懂了,孩提时代和父母那种水乳交溶的感觉已成遥远的梦。想到这里,老杨不禁叹了一口气,茫然的目光落在柜子顶上的小提琴上,想想好长时间没碰它了,该拉拉了,就把琴盒取下来,拂去灰尘,拿出琴来,调好弦,先拉了一会儿音阶,接着就拉起了“唱支山歌给党听”。那高山流水的旋律在他的心底里激起一股柔柔的东西,缓缓地流动着。他眼前浮现出一双大眼睛,忽闪着,是二妞。她能听见自己在拉琴吗?她的孩子怕也有十岁了吧?老杨放下琴,决定明天就去买回国机票,领思思来巴西,是不是顺便去看看二妞?老杨在问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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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rstian 回复 悄悄话 叫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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