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攻读博士,有一位美国导师属“偏左自由派”,津津乐道的是法兰克福学派和诺姆. 乔姆斯基。在讨论文化史选课阅读书目时,提及阿诺德. 汤因比和威廉. 麦克尼尔。汤因比于他是太注重宗教,不很感冒。而谈到麦克尼尔,他不无揶揄地说,“我们北方邻居来的许多学生好搞迎合欧美主流思维,四平八稳,没有争议价值的学问。麦克尼尔的《西方的崛起》从题目到最后一字就是这样的玩意儿。”
我倒是满欣赏汤因比晚年随心所欲多逾矩的老顽童风格。七十年代初,中国文革动乱未已,他却在与池田大作展望二十一世纪时预言未来不属于西欧和西欧化的国家,倒更可能属于中国和东亚。
在谈及东亚将成为世界文明主轴的几大理由时,汤因比无疑侧重的是中华文明的历史主导地位 (他建议日本与中国协作,摆脱对美国的依存关系是一明证)。这些理由包括汤因比熟论的儒释道三教的人道主义,合理主义及对宇宙的直感。比如无论是道教的“天人合一”还是释宗的“依正不二”都影响着当今人类与自然外界的关系从征服到和谐的转变。幼时在北京,每一个汽水瓶、每一张报纸和每一副懒汉鞋底都要回收利用 —— 中国的废物利用(recycling) 观念和实践都远比欧美超前;中国现今利用再生能源的技术和产业发展也突飞猛进。
但汤因比列举的头两个原因,一是中华民族在过去二十一个世纪中维持区域大国统一的经验和凝聚力, 二是中华民族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逐步培育起来的世界精神。
从第一点看,其它在世界历史上称雄的区域性帝国,如波斯、罗马、阿拉伯、奥斯曼,都不复存在。对欧洲崛起功不可没生存逾两千多年的罗马帝国十五世纪亡于奥斯曼帝国后,欧洲就再没有实现政治的统一。其后德意志铁血欲建第二、第三帝国的企图都以灾难性的世界大战告终。相形之下,自公元前二二一年实现政治统一之后到鸦片战争,中国虽历经外族侵略征服,却总以外族的自纳归化保持了国体政治统一和疆界的基本稳定。曾经令罗马帝国和秦汉王朝边境不得安宁的强悍匈奴民族,西晋末年重新南侵时,打的是恢复大汉的旗号;征服中原后,蒙古族部落去汗称帝,依承中原典章制度建国号、立王朝;满族入主中原后,自我同化,接受沿袭华夏文化和政体,如雍正所说,“圣朝之为满州,犹中国之有籍贯也”。
承接第一点来看第二点,汤因比所说的世界精神是指与“罗马帝国崩溃后,西欧世界再也没有能够挽回原来的政治统一”相对照,中国“两千二百年间,除了极短的空白时期外,一直是在政治上把[多民族的]几亿民众统一为一个整体”的政治能力,以及能将外来宗教 [佛教]中国化和同化外族的容纳精神。相形之下,罗马帝国、 阿拉伯帝国和奥斯曼帝国的对外征战虽然具有表面的世界性,但却都是要把单一文化和宗教强加于外族。及至西欧后来的殖民开拓政策,更是出于很狭隘的自身经济利益和权力欲望。这就是为什么汤因比说“西方的政治传统是民族主义的,而不是世界主义的。”
必须承认,以现在所倡导的“与世界接轨”的概念衡量, 鸦片战争以前中华民族的世界精神是有限保守和消极的。汉唐丝绸之路,唐玄奘取经,和明代郑和下西洋似乎是一个自足农业及文化大国漫不经心的世界精神偶尔积极表露。这样总体的自闭的确造成了对外界凶险的认识不足。当外强自鸦片战争用炮舰砸破国门,中华民族便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世界精神的片面性和局限性。五十年代的出兵朝鲜,是中国汲取教训,旨在夺回世界政治军事主动权和生存空间的实例。
七十年代后期开始的改革开放使中华民族的世界精神更充实全面,为华夏文明增添了活力。
但中华民族所寻求的并不是汤因比所期望的由中华文明统一的世界,而是一个多元化文明的世界。由于西方列强的殖民开拓及其所衍生的西方话语霸权,汤因比承认,“最近五百年,全世界在政治以外的各个领域,都按西方的意图统一起来了。” 试想如果因被媒体加冕“亚洲皇帝”而自傲的麦克阿瑟在朝鲜得手,欧美顺势压跨与西方文明抗衡的中华文明,那么西方在全世界的政治统一就不是没有可能。
哪怕仅从美学观点去看文明发展,一个由西方文化和政治一统天下的世界将是何等枯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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