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江南血 寒露 27 (图)

来源: 秦无衣 2009-09-02 07:58:49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0796 bytes)


刘宗周

第二章 寒露 27


九月初六那天一早,南京城里忽然又下起了小雨,濛濛的雨丝,弥漫着大街小巷。刘思任叫了一辆马车,送父亲上朝之后,就交代了老苍头宇文老伯一些话,要老苍头在他回山阴的这些天,精心照料好老父亲,如果有什么要紧事,就叫在夫子庙边上主持“明泉茶楼”生意的杨七儿或者周发,去找锦衣卫指挥使张鹿征。

这些时,他父亲刘宗周的前景,让他忧心忡忡。随着内阁首辅史可法的外放,权力实际上的被架空,朝中以马士英,刘孔昭,李沾等人为首的一派,逐渐开始把握了朝政。党派之争愈演愈烈,几乎已经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各种要害部门的官职频繁更替,像走马灯一样。他父亲生性耿介,遇事不像钱谦益那么善于变通,却又是朝中难得的几个不卷入朋党之争、只是就事论事的直臣之一,不过这并没有让他受益,反而更容易遭受排挤。他屡次疏论时事,却不署自己中线职衔,只称草莽孤臣,意思是自己这次出仕,并非是为了功名,只是为了社稷安危,大有以天下为己任的派头。他不但将矛头指向了马士英、阮大铖、李沾等人日渐猖獗的倒行逆施,让这些人如有芒刺在背,而且他还对朱由崧颇有微词:“先帝(崇祯)十七年之忧勤,念念可以对皇天而泣后土,一旦身殉社稷,罹古今未有之慘,而食报於臣工,乃如此之薄。仰惟陛下再发哀痛之詔,立兴問罪之師,請自中外諸臣之不职者始。”惹得朱由崧对他也心有不满。本来还想拉拢他的马士英,此时随着权力的巩固,有恃无恐,竟然传言:“宗周奸贼,必驰斩其头!”

而刘思任相信,随着时局的恶化,马士英、阮大铖他们是会铤而走险的。曾有传言,当初刘宗周北上赴任都察院左都御史时,驻足镇江丹阳,马士英暗中派死士去刺杀他,因机缘不凑巧,未果。

他父亲自然也看出了自己在朝中遭排斥的苗头,因此在南京呆了几个月之后,心下里已经有些疏懒了,渐萌退意之念。他是那种典型的“达则兼善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传统儒学人士,况且他觉到自己的年龄和精力正渐趋衰老的时候,就更想着从官场中抽身出来,著书立说,好好将《人谱》一书修完。对此刘思任还是乐观其成的。这些日子,南京皇宫前的长安街一带,贴遍了匿名的谤帖,用近乎流氓式的语言,指谤刘宗周等人。后来经锦衣卫镇抚司密查证实,这些谤贴,竟然都是附庸于马马士英的原吏科都给事中、现任太常寺少卿李沾所为。六科给事中与十三道监察御史间的矛盾,也因此公开化了,督察系统后院起火了。刘思任可不希望自己的老父,为了烛照汗青的区区虚名,魂断南都。

昨晚上,刘思任特意跟他父亲做了一次深谈。他说:“爹爹,孩儿在锦衣卫任上跑了这些天,现在终于开始明白你一开始时,为什么要倾心入世了。我想,所谓真正的儒者,并非不智,更非顽愚,而是天下有很多的事,只能由坚忍的儒者来承担。比如正德年间的王阳明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而在社稷朝政倾颓之时,儒者大都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像你当年在天启朝弹劾阉竖魏忠贤,还有在崇祯朝弹欬首辅温体仁等人,几次被革职回家,尚且心存于魏阙,这才是大儒的风范啊。”

刘宗周微笑着点点头,似乎对往事颇为神往:“畏行啊,你能知道这一点,也算是不容易了,看来当年你的书没有拜读,你在江湖上这些年终于也没有白混。我对目下时局的看法,不像在人前时说的那么乐观,所以每每在意气之后,总是凝滞着深深的恐惧。你想,崇祯帝以大明一国之人物江山,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又兼自身之材质,兢兢业业,尚且落得个如此悲惨下场,更何况如今的半壁江山,又是一个庸碌之主继任大统?!这社稷前途实在堪虞。因此,从个人亲情上来说,我是希望你继续从商的,但是从国家利益来考虑,我又不能阻拦你出仕。没有做过的事情,就有成功的机会,尽管这机会十分渺茫,也值得你去做一做。我是已经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的,做不了忠臣,做个尽心尽责的儒者,也能告慰此生了。不过,一想起你跟周莘、桥儿她们,又实在是于心不忍。但愿我没有因此拖累了你们啊!”

他泯了一口茶,咳了一口痰在痰盂里,用手心抹了一把胡子:“现在朝班中东林党人和马士英等人两边,仍然处于水火不相容的情势。这是我今天得到的判断。当时史可法自请到江北督师,未必就没有避开两派相争的用意。眼下‘党祸’还在延续。我和东林诸君,本来都有交往,尤其是与前辈的顾宪成,高攀龙,黄尊素,左光斗等人,或师或友,甚为友善,那时大家慷慨激昂,指陈时事,焕焕乎以天下为己任。但是,此东林已非彼东林了,如今的东林已经成了朋党,党同伐异,于斯为甚。钱谦益他可能也看到这一点了,因此给自己留了后路。他这人有些首鼠两端,在东林党这边他吃得开,在阮、马那边,他照样也吃得开,是个会玩政治手腕的人。我一直认为,生存生存,存是道,有的人是为了存而生,而有的人呢,则是为了生而存。畏行啊,你看做哪一种人更有意思些呢?”

刘思任笑笑说:“当然是为存而生更有意思些。爹爹是倾向于为存而生的,而牧斋他呢,则更注重于为生而存。”

刘宗周满意地点点头:“牧斋他这人的所作所为,是我所不想做的,也做不出来。因此你老爹呢,这辈子注定了只能得罪人,但是,我愿意这么干。你知道,儒学到了西汉时,因杂糅了黄老之术,因此以孟子扛鼎的阳刚之气,从此递减。每每到了亡国之时啊,文人的出路无非三种:一是殉节做忠臣,二是折节做叛逆,三是出世做遗民。这阳刚之气呢,不是一、两百年就可以培植起来的,但是要毁掉它却很容易,那就是让人麻木。我之所以要修《人谱》传世,无非就是想以身作则,不敢求流芳百世,只想凡事但从我做起。所以四月的时候我荷戈到杭城找黄鸣骏,就是要赶鸭子上架。但是,这种做法对当今皇上是没用的。唉!”

刘思任眼圈一热,说:“爹爹何必如此悲观呢?你一直都在教我说,事在人为,天无绝人之路。这句话我至今仍然铭记在心。我想,有希望总是好的。”

刘宗周叹口气说:“畏行啊,现在有些事情,坏就坏在这个事在‘人为’上。你看如今的东林党人,挟当年与万历皇帝争执立储,同阉党殊死斗争之余威,个个甚嚣尘上,俨然以正人君子自居。可是此一时,彼一时也。如今他们纠枉过正,直是如孔子说的,乡愿,德之贼也了。以前我只知不破不立,而今却觉得很多事是立而不破了。而马士英又事实上在这场‘党祸’中,是已经捷足先登了,他不但操控着朝政,还有江北诸镇,说他将是当今的董卓,曹操,也不过分。有的时候我也想过,会不会是党争将老马给逼成了奸雄了呢?大家都是先入为主地以为自己是忠臣,而别人才是逆臣,不从時势的变异出发,墨守陈规,这便是所谓的‘人为’了。如今生米已经成了熟饭,咱们只能是做亡羊补牢之想了。”他顿了一下:“当然,我的意思不是为老马他们正名,而是觉得咱们是不是也该反而一下了?!”

刘思任望着年迈父亲的满头苍苍白发,说:“那么,爹爹下一步打算怎么办呢?”

刘宗周说:“以前我想呀,倘若事情真到了不可逆转,国家危亡,社稷倾废的时候,我们都得挺身而出,不顾及个人的荣誉,这才是儒者的最高境界。说实话,为父的可以一死了之,在青史上图个英名,因为我一辈子就是打着这个牌子混过来的,也曾经为人师表,混了这么几十年,收摊的时候,难不成还想变个法子再庸庸碌碌地混下去不成?而牧斋他还得苟且偷安,以保存江南的文脉。他这人是文过饰非,不是什么圣贤之徒,深得中庸之道的精髓,跟我是不一样的。他退隐的这十来年,也是把风头给做足了,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所以他只要还有一口气,他还可以想方设法再混下去,我太了解他了。但是你爹却不行了,你爹是一个胡同走到底,即便明知道是死胡同,也得硬着头皮走下去。人与人是大不一样的。”

他长叹了一声:“畏行啊,你看,学问做大了,就像吃的太饱了撑着的一样,很难消化的。我也想退隐啊,可谁让你父亲是当今江南的大儒呢!多少人唯我的马首是瞻啊!他们把我看作是本朝的一道精神支柱啊。你老是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盛名之下,也是身不由己,其实难副啊!”说着,一连咳了几下,连浊泪都出来了。

刘思任听了这些话,又见到父亲的样子,情不自禁地潸然泪下了。他说:“爹爹,既是如此,我觉得留名不如留身。我择日便送你回山阴老家,你一边在蕺山休隐,一边著书立说,胜似在外面瞎奔波。反正南京这边,有的是不甘寂寞的人。”

刘宗周苦笑着说:“晚了!儿子,你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吧。我知道我也说服不了你。我这辈子自诩最得意的心得,便是‘诚意’,‘慎独’。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又何其之难也!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说这话的时候,一片淡淡的清光闪入窗扉,映照在刘宗周棱骨分明的脸上。刘思任看着父亲,只觉得他的头发和胡子,似乎更加苍白了,他的脸上,憔悴得都看不到肉了。他再想到上次跟老父亲交谈时,父亲说的:你可能不知道,忠只是一种规范,是圣人指引的法则,而孝却是出于本性的一番话,犹然在耳,他的眼圈又热了。他伸过手去,紧紧地攥住了老父如枯柴一样的手,觉得有一股暖流,骤然漫上了全身。


趁着清早空气新鲜,刘思任戴着一顶竹笠,披了一件油布雨衣就出了门。他在离开南京回山阴前,得先去做两件事。一是打马到厚载门,上他的同僚张鹿征家里去了一趟,向他打个招呼,告个假,道个别。在锦衣卫所有的同僚中,他认为只有张鹿征最值得他得信赖。这个军人世家出身的汉子,身上却透着一股清虚冲淡的诗人气质,因此初次跟他见面的人,一般都很难想象他会是在镇抚司混饭吃的。张鹿征见了刘思任,先自笑着说:“畏行,我本来也想去秀水找秋岳讨杯喜酒喝的,无奈这些日子朝中多事,南京城里公务繁杂,脱不开身,到时你替我多喝几杯就是了。回头秋岳回南京后,大家再共谋一醉。南京这边的事你无需多虑,只管放心回去。另外……”他想了想:“你多留意一下浙江一带的地理形势。万一,——我是说万一的话,我们也好做准备。”

刘思任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担心万一长江天险失守,江南就无险可居了。他谢过了张鹿征,随后又去了黄道周的住家,给他送去了三斤日本烟丝。黄道周家住在朝阳门一带,房子不大,有些潮湿,只有两个家人伺候着。刘思任来的时候,他正叼着烟杆子,兴致勃勃地在荼蘼架边上摆布着几盆菊花。他乐滋滋地接受了刘思任的烟丝,掂了掂份量,打开包,撮了一点放在鼻子边闻了闻,满意地点点头说:“这烟丝香,手感韧而燥,颜色褐黄,是上品。这些够我打发上两个月了。谢了你了。——畏行,你爹这些天的脾气越来越大了,连我他都看不顺眼了。跟老马他们翻脸估计只是左近的事。看来他是想打道回府了。嘿,这老家伙,性子可真是一点没变,跟我差不多倔。”

刘思任听了这话,想笑又笑不上来。他说:“石公啊,我也是对他放心不下的。过些天让他辞官回家算了,著书立说,成就一代大儒风范,强似在朝中看觑那勾心斗角。”

黄道周吐了一口烟,“吧嗒”咋了咋嘴巴说:“我也有这个意思呢。这叫眼不见为净,这新朝廷早晚要让马士英、刘孔昭这帮人给折腾完了的。你看看,皇上忙着四处慎选淑女,找净身男子进宫当太监,又召了个什么方士洪基洪九友入宫当御医,还请了个天宫道士袁本盈配制春方,整天精研采战之术。念台还指望他整肃朝纲呢。说起来,我们这些老头都太迂了。当时我还笑话你岳丈躲回家里了,现在看来节闲他是有先见之明啊,老夫小瞧他了!以前崇祯爷时,我因为耿介,当着先帝的面被他叫人掌嘴,打得皮开肉绽,又被贬谪到广西去。可我不恨重振爷,他那也是因政事给急的。可如今咱们这位爷……,唉,不说了。入娘贼,到时候说不定就不是掌嘴,连脑袋都不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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