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云轩是今天的省商会的会长,他可不能当上地主!他凭啥去争当这样的地主?他连田地在哪里都搞不清楚,连一个佃农也没见过,咋会是地主?这一点也不合符情理!
唐维绮拍了拍紧紧拉着她的张炎,明白这般年幼的他,也晓得当上“地主崽”不是件好事。这年月连小小的娃儿都害怕当“地主”,于是急忙说道:
“你们是不是搞错了?这可不是眉毛胡子一把抓的时候!”她转向戴敏,“但凡张家的大事,我都不过问。我记得……老太爷谢世前,当着大家的面,将所有的田契、地契,当着许多亲友的面送给你们了的,是有许多证人的……”
当戴敏嗫嚅着时,问话的同志对唐维绮说道:“这是张家的事。有些事……或许你也不太清楚。刚才我还看到张会长在院子里,叫他来核实一下情况。此外,你的户口申报里,还有个叫……叫‘杨永春’的,我们也要对他进行当面核实,把杨永春也叫来吧。”
王妈立刻去后厅去了,唐维绮感觉到儿子的小手还在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臂,她第一次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跳得很快,像被利刃划了一下似的疼痛……她捂着胸口,目光转向主耶稣的受难像……一会儿,这胸痛方才平静了下来。
张炎突然听到他的爸爸是地主,他明白一向平静的妈妈为什么会慌乱。因为,当今……地主是最坏、最坏的人!他们剥削穷人欺压农民,全都是些没心没肺没肝的坏蛋!地主就必须被打倒,就必须挨农民斗争……爸爸若是地主,妈妈肯定是地主婆,他也就成了“地主崽”。啧啧!往后在学校里,他不被所有的同学随便欺侮、随便侮辱才怪!
张炎看到眼前的张忠、张勇,他们可怜巴巴的眼睛似乎在对他说:弟弟,你千绝不能让我们回到乡下去,不能再让我们去当叫化子啊,弟弟!求你了,弟弟!弟弟!
张炎想起了去年的平安夜。他看见了两个在凄风苦雨中赤脚颤栗着、肮脏、邋遢、长满了虱子的孩子,他们是他的叔伯兄长,是他的亲人,更是他的伙伴!他明白张忠张勇的求助的眼神,此时,这个小小的心灵在想:我咋才帮得了两个哥哥的忙呢?
杨永春与张云轩进了大客厅。这两个无论从知识、文化、品德、修养、爱好……都存在着巨大差异的结拜兄弟,在公开场合,张云轩虽说论官职、社会地位、影响力都远远高于杨永春。但是,在张家大院里,张云轩和唐维绮对杨永春的尊敬,却是常人所不能理解的。
张云轩将所有的家务事都托付给杨永春掌管,要家里的所有人像对自己亲兄长一样地尊敬他。尽管杨永春是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大老粗,与这个工科博士头衔的将军在各方面有着天壤之别。可是,旧中国培养起来的知识分子咋也逃不过仁、智、礼、信、义的樊笼。那种“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传统意识,是怎么也洗涤不掉的。
杨永春在“淞沪会战” 时,舍生忘死地将张云轩从死神的手中救出。就是这恩这德,张云轩与杨永春在张老太爷的撮合下,在“关老爷”面前烧香磕头,成了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结拜兄弟。在公开场合,张云轩是杨永春的长官;在私下里,杨永春便成了张云轩的兄长了。在家里,杨永春不上席,谁也别想先动筷子,他认为不妥的事谁也别想通过……
杨永春与张云轩坐在耶稣受难像前的太师椅上,待丫头端上盖碗茶后,张云轩揭开碗盖,轻轻地吸了一口,目光方才落到派出所的两个同志身上。这时,丫头提着开水来到派出所同志面前,要为他们加茶水,两个青年干部立即站了起来,表现出他们与丫环的平等的同志关系,那问话的同志不由分说地抢过锡壶倒水,还连声的对丫环说:“别客气,我们自己,自己来。”
待两个派出所的干部自己动手掺了茶水,又重新落座后,那问话的同志扫了扫唐维绮、张云轩、杨永春一眼,仿佛在告诉他们:我们共产党人,从来就不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
张云轩有些尴尬地问道:“二位,有什么公事要办,请讲。”
张云轩大模大样的神气,说话的口气,似乎惹恼了手持户口登记本的同志。他下意识地盯视张云轩一会,方才说道:“公事当然是公事。可这公事是忙不得的,得坐下来慢慢讲。如果张会长忙于公务,现在脱不了身,改天,我们请张会长到派出所,去慢慢说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是了。”
张云轩意识到,他今天是遇到对头了。这小家伙,年纪轻轻的,学生头,细细瘦瘦的脸,细瘦的身材,显得有些文弱。可是,说起话来却很有分寸,明眼人一看,便明白他是个刚分配到地方工作的知识青年。听他的口音,像是贵州黔东南方向的人。这样一个刚投身革命工作的青年人,满脑子装的都是打倒国民党反动派、打倒地主阶级、剥削阶级、资产阶级……在他们的眼里,那仇恨你、厌恶你的,就是你过去的辉煌!
张云轩知道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又摆出了以往对国民党部下的老腔调!今天这种腔调在资本家云集的商会还行得通,他们听惯了这种腔调,不听还不舒服,不听还不实在,不听还会胡思乱想、胆颤心惊!可是,在这个小家伙面前,这种腔调就是目中无人,就是给共产党办事人员脸色看!这不反了不成?想到这里,张云轩这才欠了欠身子,不失体面地说:“两位,不知咋称呼好些?”
那说话的青年指着一旁的同行人,说道:“他姓李,我姓高,叫我们同志好了。”
这当口,撑着戴敏的张勇,身子受不住地歪了一下。高同志对戴敏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你找个地方坐下吧!”
这下,戴敏才被张忠张勇扶到一边的太师椅上坐下。
张云轩问道:“请问两个同志,我家登记的户口,有何指教的地方?”
高同志说:“指教吗,谈不上。首先,我们今天来这里的主要目的,是决定这个地主婆一家子是走还是留下的问题;其次,是想当着你的面核实一下,你的情况派出所还不十分清楚。只知道你是起义将领,你的出身、个人籍贯、履历、学历、出生年月……
张云轩笑了笑,心想今天又碰上了这些冗长而又无聊的小事。但他又明白,哪怕是这些冗长、无聊的小事,也得在派出所登记人员的面前说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于是他懒洋洋地说道:“所有这些,我们在起义部队集中整训时,就登记清楚,也说清楚了的。我从部队下到商会工作,在商会又重新登记了一遍……”
高同志正色道:“张会长,你错了。那部队、商会登记的是你的档案。我们派出所今天要登记的,是你的户口所在地、你的实际情况。这是党交给我们的工作,任何在我们辖区内居住的人,不管你官职再高,级别多大,是病是伤,是老是残……我们都得了解请楚。更何况现在反特镇反运动这么尖锐激烈,这杨永春是国民党军人,他为啥要住在你家里?这……张会长还是与我们配合才对。”
高同志的一番言论,张云轩知道想不说清楚也是不行的了。中国有句俗话:不怕官,只怕管。他沉思着,心中却翻滚着一汪涟漪,一个国民党旧军人的过去和现在,共产党似乎要天天问、月月问,问少了不行!于是,张云轩和杨永春无奈地对视一笑,向两个派出所的同志,细说起他们的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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