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张家大院后院的三间偏房,紧贴着二层洋楼的后客厅。戴敏和她的两个娃崽,就住这三间砖木房里。后院空地的靠墙处,有着二棵银杏树、三棵梧桐树和一棵桑树,这六棵大树围绕着后墙院,像张开的大伞,将后院紧紧地罩住。后院里有三张石桌和六条石凳,是全家人下棋乘凉的好去处。后院的正中央是爸爸的小会客室,它必须通过大院和中院的会客室,才能进入这里。
爸爸的小会客室的两扇雕刻着花卉的花格木门平常是紧关着的,里面放着一张红木的八仙桌和八张太师椅,每两张雕龙刻花的太师椅中间是一张方形的双层茶几,茶几上面摆着精致的青花瓷器;正面的板壁上挂着一幅牧牛图,一个放牛娃横坐在水牛背上吹着笛子;那粗壮的水牛看上去神气十足,两只牛眼活灵活现地瞪着人看;那栩栩如生的牛角、粗壮的牛腿和一根根如丝般的牛毛,都散发着冲天的牛气……张炎总爱看这幅画,有时竟会看得发呆。在牧牛图的两边,是两条直幅。这两条直幅上遒劲大字的墨迹已经淡薄;大约因年代久远的缘故,纸也早己发黄、发朽、斑驳脱离……尽管如此,每逢春天和秋天,爸爸还找来一些高明的能工巧匠,在这老朽得不能再朽的两条直幅上小心地修修补补……那小心的呵护,你在一边用手摸摸也不准!这样的破烂玩艺究竟还有什么用处,这常常令张炎大倒胃口。可是,爸爸倒十分看重这两条直幅大字。张炎不愿意花心思去记那上面写的什么,他从心里反对爸爸对这玩艺的偏爱!
张炎跑进后院,院子里只有两个女佣在晾晒被褥,也没见张忠、张勇的影子,于是,便径直跑进他们的房间。堂屋里没人,张忠、张勇的房间里也没人,张炎只得进了伯妈的卧室。卧室内朝着花园的木窗没有打开,张炎踩地板的响声刚停下来,便听见了爸爸与杨老伯在小客厅里依稀的谈话声……身边的五抽桌底下发出响声,张炎弯下腰一看,正与戴敏伸出的头碰到了一块。一个指头大小的光亮,从爸爸的小客厅里泄入这漆黑的抽屉下!张炎心中一喜:哈,这里可以偷看到小客厅的动静,这可是同张忠、张勇哥哥躲猫猫时的好去处呀!他刚叫出声:“伯……”
戴敏慌忙从抽桌下钻出,急忙捂着张炎的嘴,她压低声音说:“乖儿,你不是喜欢躲猫猫吗?伯妈在这里躲你玩,被你找到了。”
张炎笑了,却被戴敏急忙拉到堂屋里,抱他坐在膝盖上,问他:“你这样早跑来这里干啥?找哥哥们玩吗?”
张炎道:“妈妈说带我去玩黔灵山。我想要哥哥们一起去……才好玩些。”
戴敏拍着张炎的脸颊:“乖儿,啥时候都不能忘记哥哥他们呀!像你爷爷对大伯伯那样。好吗?看,张忠、张勇在大花园门口读书哩,快去吧。”
张炎跳下戴敏的膝盖,刚巧张忠和张勇这时回到了屋里。三个娃娃正在为今天去黔灵山游玩而欢喜,这时,王妈急匆匆地进了后院,老远便大声武气地咋呼:“戴敏!戴敏!派出所的人叫你们一家子,快到大院里去!快哇!”
戴敏从堂屋里出来,她不高兴地瞪着王妈:“火烧火燎的喳些哪样?是不是又出人命啦!”
王妈是张炎的奶妈。在这大院里,除了两个主人外,她可是横来横挡,竖来竖接的人物。见戴敏出言不逊,也将脸一变,翻着眼皮:“人命到没有出,只是派出所的人来了,你的去留还不一定哪!小炎,啥时候跑到这里来的,快跟我走!”
戴敏听到这里,顿时吓得双腿一软,瘫软在地上。她靠向门上,那门向里转去,她又跌卧在门槛上。王妈见状就心软了,急忙上前扯住她:
“这时候可不是你瘫倒的时候。你人还没见到,事情都没得搞清楚,就怕得瘫软下去……这天底下还有说得清楚的事情?你爬也得爬去……这关系到你和两个娃娃的户口问题。倘若你们的户口定在姑爷、少奶奶的家里,你和两个娃娃也用不着受那些罪,吃那么多的苦了……快些起来吧,我的姑奶奶呀!”
戴敏噙着眼泪被王妈扯着起身来,她内疚地望着王妈,说:“实在对不起,王妈。我那死鬼拿去开公审大会被活活打死的那天,报信人就这样惊喳喳地喊。从那阵起,我只要听到这种声音,听见农会、解放军、公安民警、派出所的……我就啥力气也没有了。”
此时,张勇紧紧地抱着妈妈,他哭了起来,求着妈妈:“妈妈……妈妈……你莫……莫去……莫去!”
已经是十二岁了的张忠,这时也紧抿着嘴唇,他要是不紧抿着嘴唇,他的嘴皮就会因为害怕而剧烈地跳动起来!张炎看到这一家人可怜的样子,就想哭,想着、想着就真的哭了起来……王妈急忙抱住哭泣的张炎,骂着张勇:“你这个不懂事的东西,你哭些哪样?嚎些哪样?哭丧呀!”
戴敏随着放声哭出声来,她紧抱着张勇:“王妈,这娃娃受尽了惊吓,他的胆早就被吓飞了!呵……王妈,好多你没见过的惨事,这两个娃娃也见了!勇儿的三魂七魄,回家来呵,回家来呵,回来呵……”
王妈道:“我要是你……就留些力气,赶快去见派出所的同志。是走是留……就全在你了。”
戴敏这才定了定神,下意识地擦干了泪水。她回到室内,换了一身的粗布衣裤,还换上一双粗布布鞋……左手支撑在张忠瘦削的肩头上,右手搂着张勇的肩头,这才跟在王妈身后,向前大院走去。
在张家大院的大会客厅里,在一张八仙桌前,这时坐着两个年青的派出所同志。一个在缓缓地看着户口登记本;另一个注视着圣坛上的耶稣受难像,他缓缓地品着毛尖茶,问唐维绮:“这是啥子人?”
“是耶稣。”
“耶稣是什么人?”
“是我们在天上的父。为了拯救人类的灵魂,他宁可自己去献身……”
这时,戴敏领着孩子们进了客厅。那翻看着户口登记本的同志也下意识地抬头瞟了一眼耶稣受难像,他的目光与提问的同志汇合在一起,两人的脸上流露出嘲笑。
“扯淡!”手握着户口登记本的人,从嘴里轻蔑地吐出了这句话。他回过头来,看着站在大桌前颤栗着的戴敏,也不慌问话,而是咀嚼着茶叶,然后将茶叶吞下肚去。那神情,就像猫窥视着逃不了的耗子一样。
戴敏被两个派出所的同志看得脸颊发烫心发慌,她暗自想道:莫不是……我与那土匪头的秘密,被他们晓得了吧?这可是掉脑袋的事情呵……于是,全身像筛糠一样地摇晃起来。
唐维绮对戴敏不体面的颤栗非常气恼,心想:“尽管害怕,但也要努力控制自己呀!别人还没有问话就软了架子,这话还说得下去?”
唐维绮对戴敏生出无限的同情:男人因为是恶霸地主,在斗争大会上便被农民用棍棒打死了;家中所有的住房、粮食、衣物也被农会全部分光了。一家三口窝缩在一个因解放而分到了房屋的、放牛人扔了的、快要倒塌的茅屋里过日子。这茅屋里只有一口砂锅,煮饭做菜都得靠它;且不说这茅屋的茅草多年未换,那沤烂了的茅草也塌陷了,雨天屋内只有
唐维绮同情地望着戴敏说:“嫂嫂,你就坐下,同派出所的同志说话好了。”
戴敏想坐,但不敢坐。她自来到这个世界之后,都一直把自己看成是最低贱、最劣等的女人。当她成为新社会的地主婆后,这种想法就更加刻骨铭心了。眼下,这个还不明白世道的可怜的乡下女人,望着两个派出所的干部,战战兢兢地问道:“同志,我……”
谁知持户口登记本的干部手拍桌子:“谁和你是同志?少在我面前耍把戏!同志,是你叫的?还叫得这样巴口巴嘴(亲热)的,你就不晓得拿镜子照照自己!”
经这么一吓,戴敏的身体摇晃得越发厉害了。张勇又紧紧地拽住她,妈妈,妈妈地叫唤起来。要不是身边还有好歹也撑立着她的张忠,戴敏或许又瘫软到地上去了。
那没拿登记本的干部也立马助威:“少玩花招,好好地站着说话!”看着戴敏撑着两个孩子站好了,他才继续说话:“我问你,你们的清赔、退押搞清楚了没有?你是晓得的,清赔、退押不搞清楚的,不管你拖儿带崽也好,有人为你撑腰、无人为你撑腰也好……都是要强迫遣送回农村的。你以为跑到城里来躲就完事了?真是想得轻巧——吃根灯草!”
“我……”戴敏不敢称呼派出所的干部叫“同志”,刚想开口又强吞了回去:“我家里的所有东西都被农会没收了,我娘母娃崽是讨饭出来的,早就分文没有了。”
“看来,你是真的没有了?”
“真的,说假话你们拿我五马分尸,我真的分文没有了。”
“那好吧,就把你押回乡下去。有也好,无也好,你自己对农民说去吧。”
戴敏听到要被政府人员押回农村去,被吓得“卟”地跪在地上。还拉着两个娃崽也一齐跪下。张忠、张勇的膝头还未触地,问话的干部又猛拍桌子:“站起来!谁叫你跪下的?你当我们是国民党?地主老财吗?”
戴敏又急忙拉着两个娃崽站了起来。
问话的派出所干部威严地正视戴敏:“告诉你,对你们这些地主阶级,共产党只准你们规规矩矩,不准你们乱说乱动!否则,就对你们不客气!我问你,你们的田契、地契上的名字是‘张继涛’。这张继涛是啥子人?冤有头,债有主,你的男人冲齐天也只是个作恶多端的管家、狗腿子罢了……你是哪样人,心里不就清楚了?”
戴敏晓得派出所的人在暗示她,但她是个记恩的布依族女人,她不能说这样的昧心话。
问话的干部厉声道:“说呵,张继涛是你啥子人?”
戴敏只得嗫嚅着说:“是兄弟的父亲。”
“哪个兄弟的父亲?说出名字来!”
“张云轩的父亲。”
问话的干部瞟了一眼唐维绮,又转向了戴敏:“那你还怕些啥?那些田地的真地主,不就是现在的张云轩了吗?”
唐维绮一听自己的丈夫成了“地主”,知道这年头当地主可不是闹着玩的。是地主就有农会上门来找你,就会有许多穷苦农民围住你清算退赔,就会拉你去斗争……赔钱倒还好说,不赔的打得你半死,到最后还是认赔了事。地主不像城里的资本家,城里的资本家没有被政府抓去枪毙的例子。资本家只要注意照章纳税,遵守新政府的规章法令,声称拥护共产党拥护毛主席拥护人民政府,坚决与国民党反动派划清界线,吃几口清静饭是很容易办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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