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纽约打过工的两家中餐馆
(之一)
徐家祯
引子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中国拍过一部轰动一时的电视剧,叫《北京人 在纽约》。据说,在电视台播放时,路上行人都少了很多 —— 大家都在家 里看电视剧。这部电视剧的确拍得很逼真,尤其是上半部分,把当时中国 留学生在美国留学的窘态,表现得一览无余。我记得我还把这部电视剧拿 来当作教材,给我们大学高年级的中文班学生看。
我还记得我曾不止一次跟人说过:“《北京人在纽约》里的王起明在 纽约做过的事,我在纽约时都做过。只是我切洋葱没有切破手,送外卖没 有被汽车撞,后来也没有开毛衣厂!”
我是一九八 0 年二月八日早晨离开上海的。兜里揣着 40 元美金现金, 乘坐中国民航到东京转机。那时,明文规定,自费留学生去美国,可以兑 换 20 元美金的外汇,因为政府说:20 元是供路上消费用的;到了美国,一切费用就要由留学生的经济担保人来提供了。我那天拿了机票去外滩的 中国银行换外汇,柜台里正巧是我以前学生黄英的妈妈。她看见是我,就 偷偷给我换了 40 元美金 —— 加了一倍!三十年之后,我又去纽约,我学 生黄英已与也是我学生的沈兆林结婚了,他们请我去他俩家里做客,又见 到黄英的妈妈,问她记不记得这件事。她点点头说:“记得。”我说:“我真 想写一本书,书名就叫《四十块美金闯世界》!”大家听了都笑了起来。
那时,中美还没有直达航班,从上海去美国,要么从欧洲转机,要 么从日本转机,我选了后者。到东京刚过中午,在机场中像刚进城的乡巴 佬一样,东张西望,只见周围从未见过的花花世界。看看橱窗里卖的东西, 觉得什么都贵。摸摸口袋里宝贵的 40 元美金,一样东西都不敢买。嘴干 了,也只敢喝机场免费供应的自来水。坐在候机室里,就看不用花钱的、 看不懂的电视节目。好容易熬到晚上七点半,东京机场的窗外已经一片漆 黑,飞纽约的飞机才开始登机。我乘坐的是美国 Pan Am 的飞机。在飞机 上过了一夜,穿过北极圈,到了二月八日的傍晚,飞机终于穿过摩天楼的 丛林,在纽约肯尼迪机场降落。我竟赚了一天!
到了纽约,按照与我小舅事先的约定,花一毛钱,用机场的公用电 话给小舅打了一个电话。不久,我三十多年没看见的小舅就出现在机场了。
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批评我穿的西服套装,劈头劈脑一顿骂: “谁叫你穿西装来的?!在美国,只有跑街的推销员才穿西装。明天给你 换牛仔裤!”
坐上我小舅的汽车,晕头转向地开了一阵子,就停了下来。我以为 到了他的家。他说:“今晚已经在 Pan Am 旅馆给你订了一夜的房间,明天 帮你找房子住。你小舅妈有洁癖,怕大陆来的人有传染病。你今晚好好睡 一觉,明天醒来后给我打电话,我来接你。”
第二天一大早,可能因为时差,也可能因为太兴奋,我很早就醒来 了。不敢吵醒小舅,就挨到八、九点钟才给他打电话。
小舅把我从旅馆接到他家,介绍了我从未见过面的小舅妈和两位只 有不到十岁的、十分害羞的小表妹和小表弟。于是,就拿出一叠报纸来, 看租房广告,打电话,为我找房子。最后看中了皇后区 Elmhurst 的一个地 下室,90 元一个月房租,离 7 号线地铁站很近,我小舅就为我付了一个月 的房租和定金,租下了。
接着,小舅就按照昨晚对我说的话去做:带我到 Flushing 的一家大 公司,叫 Alexander’s 的,去买了一条牛仔裤和一件人造毛的厚短外套,还 有枕头、被褥之类的日用品。小舅说:“穿了这样的衣服才找得到工作!” 我心想,小舅不是担保我来纽约读书的吗?打什么工呀?那天,小舅还给 我买了一台九吋的黑白电视机,说:“学英文最好的办法就是看电视。小 孩就是这么学会的。”他还告诉我:Alexander’s 百货公司卖的都是廉价货; Macy’s 卖的东西就贵了,以后买东西都去 Alexander’s。
小舅还问我,要不要给我一点钱。我坚持说:“不要,我还有一点 钱。”他也没有问我还有多少,就不再坚持了。
在纽约头一个整天的晚上,我是到小舅家去吃饭的。吃饭时,他对 我说:
“我担保你到美国来,是看在你母亲和你外公、外婆的面上,把你救 出来的。读书,只是一个借口。你一面念英文,一面先找个工作,稳定下 来,再看怎么可以留下来。”
我说:“我只会教书,英文也不好,找什么工作呢?”
小舅朝我瞪了一眼,说:“去中餐馆洗碗!”
我心里一沉,顿时凉了半截,想:这下可好了,上当受骗了!现在 已经上了贼船,进退两难了,怎么办?!我好好的在上海教书,做个受人 尊敬的中学老师;家里经济条件已经恢复,不愁吃,不愁穿的,跑到纽约 来,在中餐馆洗碗,伺候洋人,犯贱呀!
我嘴巴上不敢顶撞小舅,但肚子里一肚子的不愿意。当晚就这么过 去了。回到我的地下室,我想来想去,最后决定:我口袋里还有 39 元 9 毛 钱美金,暂时还不会饿死,先看一、两周再说吧。第二天白天,我就走到附近的罗斯福大街,熟悉一下周围环境,还在超市买了一点日用品和牛奶、 面包、牛油、果酱、香肠、鸡蛋之类的食品,只花掉十多元美金。我想, 美国超市东西还真便宜。
小舅白天要去上班,他叫我每天晚上去他家一起吃晚饭,所以,每 天我只用自己准备早餐和午餐而已。
接下来的几天,我小舅也不逼我去打工;我也不提打工的事。好在 语言学校还没有开学,我白天就在附近逛逛,晚上就去小舅家吃晚饭。小 舅有一次对我说:“要是你不想留下来,那么,我带你在纽约玩一个月, 买张机票,送你回上海去。”
在纽约的头几天,我真是苦闷万分呀。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 我在到纽约后的第二天写给我父母的信里,隐隐约约提到我想回国的打算, 但又不敢把小舅在这里跟我说的全都告诉父母,因为怕他们在千里之外白 白为我担心。
记得,到纽约整整一个星期的时候,小舅让我到曼哈顿去为他办点 事。他教我怎么看地图、坐地铁去。这是我第一次独自在纽约坐地铁。那 天正是中国的阴历大年夜。我在曼哈顿办好事,只有中午时分。我独自一 人,举目无亲地在 the 42ed St. 闲逛,只见中午休息的美国人从每栋大楼里 像潮水一样涌出来,一种十分可怕的孤独感突然涌上了我的心头。后来我 在我的第一本散文集《南澳散记》(注 1)中写道:
“记得我到纽约一周之后,正好是农历新年。舅 舅差我去曼哈顿办点小事。我独自一人拿了张地下铁 地图,从皇后区摸索到下城区的二十多街。 办完事只 有上午十点左右,我独自在街头漫步,只见两旁高楼 林立,路上车辆如梭,身旁行人如织。成千上万的男 女中,有的西装革履、珠光宝气,气宇轩昂、信心十 足地将硬底皮鞋蹬在街面上‘格格’作响;有的衣冠不整, 甚至衣衫褴褛,但也在为生计而匆匆忙忙地奔向自己 的目的地。只有我,一个刚从万里外大洋彼岸像外星 人般降落到这块陌生土地上的外乡人,没有目的,也 没有同伴地在一群陌生人中间漫步,前途茫茫。虽然 我身边有那么多人走过,但是,没有人认识我,也没 有人会过来问我一声冷暖;而我,也不认识一个人, 更不会去跟任何人作一句交谈。我感到我正置身于一 个孤岛之上,周围是人的海洋,人的潮流,虽汹涌咆 哮,我却无法与之沟通。看看表,想到此时此刻上海 将近午夜,家人一定刚辞完岁,团聚在一起等候新年 的到来。往年过年时家中的种种情景出现在我眼前, 连最困难时期节衣缩食的除夕、新年,回想起来也其 乐无穷。我真想大声问一下匆匆走过的路人:
“‘喂,你们知道今天是新年吗?’
“但是,我知道,回答我的只会是大海的咆哮, 至多我只能听见撞击在海崖上的自己的回声。我突然 感到一种被抛弃的恐惧感。不知不觉,我感到面颊上 两条冰冷的泪水...... ”
这段话,的的确确是当时我刚到美国时的心理写照。现在已经过去 整整 45 年了,我重读这段文字还会伤感起来。
就这么在纽约混了一、两星期,我父母的回信来了。他们看出了我 的动摇心理,在回信中,他们直截了当地说:“千万不要回来!”于是,我 的后路也断了,看来只能破釜沉舟、勇往直前了!
收到信的第二天,我在吃晚饭时主动告诉小舅,我想去找洗碗工, 但不知道怎么找法。他说等下个星期天,带我到唐人街去找。
那时还没有个人电脑,也没有互联网。找工作,要么去报上看广告, 要么去唐人街的荐头店(荐头店,是以前上海找佣人的职业介绍所,我忘 记了纽约是不是也叫“荐头店”)找。洗碗工这种工作,饭店老板大概还不 屑花钱去报上登广告呢,所以,最快速的办法就是去唐人街的荐头店找。
到了星期天,小舅一早就来接我,一同坐地铁去曼哈顿的唐人街。 这还是我第一次去唐人街。只见唐人街地上垃圾成堆,商店上都是中文招 牌,路上行人也是以华人为主。那时纽约,华人的主体是广东人和福建人, 满街只听见说听不懂的广东话。那时,唐人街这种介绍工作的荐头店有好 几家。这类店都不大,进门两边靠墙两排椅子,坐满了找工作的华人。店 铺的底里,就放着一张办公桌,桌后坐着荐头店老板。小舅进去问有没有 洗碗工。老板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会不会广东话?”小舅说:“不会。”于 是,老板就摇摇头,说,没有有合适的工作。我们只好出来,再换一家店去问。那天跑了一整天,一个工作也没有找到。回家路上,小舅对我说: “现在你知道怎么找工作了。明天我要上班,没有空陪你。你愿意的话, 自己可以再来试试运气。”
第二天,我坐地铁到唐人街,找到小舅带我去过的荐头店。问了几 家,仍没有工作。第三天,我再去。这天运气很好,一开始,跑了两家也 没有工作,就在一家叫“陈小姐职业介绍所”的荐头店里靠墙放着的两排椅 子上坐着等。到了中午十二点左右,忽然来了一个电话,陈小姐就问大家 说:“Elmhurst 一家中餐馆找洗碗工,谁要去?”我一听,马上说:我可以 去试试。一问地址,正巧那家饭馆就在离开我的住处步行就能走到的地方。 陈小姐说,我随时都可以开始上班,只是要先付 50 块美金的介绍费。我口 袋里没有 50 元,先付十元作定金,说好明天再去补交。我很高兴地回去, 晚上向我小舅报喜了。小舅给我开了一张 40 元的支票,我第二天又去唐人 街补足了定金,从陈小姐手里拿到了介绍信。在回家路上,我先去那家饭 店看看,第二天上班怎么走最近。
原来这家饭店就在一条叫 Broadway 的大路上,从我住的 Case Street, 走出门不几步,就走到 Elmhurst Ave.,再左拐,走到头就是 Broadway 了。 穿过马路,就到一个街边的小广场,那家叫 Peking Taste (中文好像就叫 “北京饭店”)的中餐馆,就在那个广场上。走路大约仅需十五分钟。
当天晚上吃饭时,小舅再三叮咛我:“明天千万不可告诉饭馆老板, 你是来美国留学的。纽约的中餐馆老板,都是跳船来美国的船员,他们最恨来读书的留学生。”所谓“跳船来的”,就是指那些船员,到了纽约就跳上 岸,不再回船去,非法滞留在美国,靠苦力打工、赚钱,多年后,积累了 一笔钱,就自己开了一家中餐馆,当起老板来了。我想,小舅六十年代从 台湾到美国来的时候,大概纽约的中餐馆老板,绝大多数是这样的出身吧。
就这样,我找到了在美国的第一份工作,开始我的留学生活了。 (未完待续)
注 1:《南澳散记》,我的第一本散文集,出版于 1991 年,由北京中国华侨出版公司出 版。2023 年,我把这本书做了一些修改,加了一些注解,又增加了几篇文章,成为 《南澳散记》(增订本),放在“文学城”博客上。这段引文,引自该书第九章:〈散步 (中)〉。可见: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75789/202302/6862.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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