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峥: 第一章 站在历史的拐角处 (2)

回答: 吕峥 第一章 站在历史的拐角处有空回忆22020-04-21 18:29:57

现在终于轮到最牛的一个出场了。

  熊秉坤一边洗脸,一边琢磨昨晚的事。先是杨洪胜跑来转达蒋翊武号召起义的命令,他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杨千叮万嘱的那句“革命同志左臂白布一条,以免响后误伤”平时喜欢读书的熊秉坤当时还想:为什么是左臂?难道要跟当年汉朝军队“左袒复大汉”形成千古呼应?

  熊秉坤将杨洪胜的话传达下去,一个叫任正亮的革命同志很自觉地戴上了白布。任正亮的亮点不在戴白布,在于他戴着白布去排长室偷子弹,估计是想避免像南湖炮队那样有无弹的悲剧,谁知却引发了另一个悲剧,被排长陶启胜抓了现行。

  陶排长警觉道:“你胳膊上捆绷带做什么?”

  任正亮装傻:“胳膊受伤了,以此扎缚。”

  “受伤?为什么把绷带捆在胳膊外面?”

  任正亮无语,敷衍而去。

  吃早餐时,熊秉坤看见买菜归来的司务长面色凝重,问他怎么了。

  司务长说,督府半夜刚杀了几个人,其中一人,就是经常来工程营送东西的杨洪胜。

  熊秉坤两眼一黑,差点晕倒。

  杨洪胜、刘复基和彭楚藩都是自己的至好友,仅半工夫,便已相隔。

  更多的消息陆续传入营中:军警昨晚和今晨已破坏多个革命机关,抓走几十人。孙武、蒋翊武下落不明,革命名册在清廷手上,危险旦夕将至。

  作为工程营的革命军代表,熊秉坤此时如断了线的风筝。没人再给他下指令,也没人能告诉他路往哪走。他的抉择,攸关的已不是一人之生死,还有全营两百号革命同志的身家性命。

  甚至,历史的走向。

  事实证明,熊秉坤没有熊。他立刻召集营中同志,商讨对策。

  之前,彭、刘、杨三人被砍头的照片已经传示各营。瑞澂此举有点向古人致敬的意思——杀了熊廷弼,传首九边。问题是兵早就人心惶惶了,你还拿着鲜血淋淋显影效果又不好的黑白照片去吓人,不仅起不到震慑作用,反而使人心更加思

  面对白色恐怖,士兵们默然不语,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熊秉坤。

  一个叫徐兆宾的率先打破沉默,站出来高声道:“我们不怕死,朝廷奈何以死惧之!”

  鉴于国人向来以“勿当出头鸟”教育子孙,代代相传,人人都以成为沉默的大多数中的一员为幸,徐兆宾的勇气还是值得景仰的。当然,你也可以说徐兆宾是熊秉坤安排好的话托儿,毕竟生活在权谋大国,一切皆有可能。

  熊秉坤顺势激动道:“早晚都是死,名单已在瑞澂之手,与其等死,不如一搏(晓之以理)!安徽的徐锡麟,同盟会的汪兆铭,一个刺巡抚,一个炸摄政王,一个死一个生。然而,无论成败,报馆刊登他们的事迹,坊间传他们的照片,何其荣耀(动之以情)!况且,我们合力进取,并非没有胜算。若革命成功,那诸位就是誉天下的民族英雄,光宗耀祖(之以利)!”

  群情奋了:“大丈夫能死个惊天动地,虽死犹荣!”

  同盟会胼手胝足造了二十年反也没成功,瑞澂用了不到二十天就反了武汉新军,真可谓君要臣反,臣不得不反。

  工程营的同志统一了意见,熊秉坤立刻去邻近的二十九标第二营,找到营代表蔡济民。

  蔡排长正躺在上蒙头大哭,想是刚刚得知杨洪胜等人的噩耗。

  听说熊秉坤要起义,蔡济民擦干眼泪,振作精神,当即唤来附近的三十标的同志,共同议定了起义时间——当晚七点。因为有杨洪胜之前送的几盒子弹,熊秉坤等人信心十足。

  纸包不住火,尤其包不住怒火。新军内部要暴动的小道消息,开始在中下级军官中风传,空气里弥漫着躁动与不安。

  傍晚,队官罗子清搔首踟蹰地走进了熊秉坤的营房。

  “听说今晚起事,要排杀官?”

  “排是肯定的,杀官为了夺权。管带以上,估计都跑不了!先前安徽、湖南的军队起事失败,是因为有我们湖北第八镇在。只要我们湖北起事,各省必定响应,谁敢反对,必死无疑!”

  罗子清沉默了,半晌方道:“大家都是汉人,今晚我外出,有事你们多担待。”

  一个队官请一个正目“担待”放在平常,是难以想象的。

  首义第一

  晚上七点,例行点名完毕,工程营的士兵回到营房,拿出支待命。

  出于好心,熊秉坤找到拜把兄弟陶启元,对他说:“你哥哥陶启胜一向不合群,得罪了不少人。他又是个排长,大事一起,性命堪忧。我不忍见你兄弟离散,你去劝劝他,让他起事之际万勿出头。”

  陶启元心下感动,赶忙找到哥哥,说明缘由。

  谁知陶启胜不但不领情,反而像发现了新大陆般一跃而起,叫上两个卫兵就去各棚查验。

  陶启元暗暗叫苦,只得回去找熊秉坤。

  陶启胜进了三棚宿舍,发现士兵金兆龙正在专心致志地擦,其余几人也全副武装,气氛异常。

  “今晚不是你值班,为什么擦?”陶启胜问。

  金兆龙漫不经心道:“没别的意思,以防万一。”

  陶启胜:“万一个,你是想造反!”说着,就让卫兵去缴金兆龙的

  金兆龙蓦地起身,硬顶道:“老子就是反了,你想怎么样!”

  空气凝滞了。

  陶启胜恼羞成怒,扑上前去夺金兆龙的,二人扭打起来。

  金兆龙身材短小,没几个回合就被陶启胜在了身下。他气喊道:“弟兄们,别愣着,动手啊!”众人回过神来。一个叫程正瀛的兵最先给力,举起托就朝陶启胜头上猛砸,视觉效果堪比狮门的血浆片。

  陶启胜头骨被砸裂,血花四溅。两个卫兵见势不妙,逃之夭夭。

  陶启胜害怕了,捂着血模糊的脑袋夺门而去。

  程正瀛也害怕了,长官是自己打残的,后肯定吃不了兜着走。情急之下,他举起,瞄准陶启胜的肋,扣动了扳机。

  熊秉坤后来回忆说:“此即首义第一也!”

  声一响,工程营的革命士兵登时振奋了,一个个提冲出宿舍。为了壮胆,还纷纷向天鸣

  声惊动了工程营管带阮荣发。他抓起手,带着右队队官黄坤容就往士兵宿舍赶。

  面撞见一路狂奔的陶启胜,后面跟着一大群喊打喊杀的士兵。这种场景使阮荣发产生了错觉,以为陶启胜是领头人。

  素有神手之号的阮荣发抬手就是一,陶启胜应声而倒。

  阮管带余威尚在,革命士兵不由自主地站住了脚。

  “弟兄们,造反是要灭九族的。现在首恶已诛,大家各回各棚,我保你们无事。”

  革命士兵出于服从的惯性,听了阮荣发的话,颇有所动。

  形势像弹簧,你弱他就强。此时的熊秉坤正和几个士兵躲在营房二楼观望,眼见楼下同志就要缴械投降,熊秉坤起一个花盆,照着阮荣发的大脑袋扔去。

  旁边士兵见状,也争相家伙。一时间脸盆痰盂横飞,砸得阮荣发和黄坤容抱头窜。一个士兵趁朝阮荣发放了一,没有打中。阮荣发开还击,且战且退。

  混乱中,阮荣发杀了一个追他最紧的士兵,怒了众人。

  一个叫徐少斌的追上阮荣发,用抵着后脑,一毙了他。程正瀛也顺势撂倒了黄坤容。

  士兵们激动万分,奔走相告“暴动者生,留营者死”的口号响彻夜空。

  熊秉坤却忧虑地望着楚望台的方向。

  位于蛇山之上的楚望台是清末四大著名军火库之一,囤积着数以万计的德国和汉造,子弹不计其数。

  最初制订的起义计划里,收取楚望台是最重要的一环,各标各营的革命代表也都心中有数。

  守楚望台的是工程八营的左队,革命军代表叫马荣。而楚望台的监督官则是张彪的心腹李克果,此人当过工程营的管带,知军情,却被临时调来看守军械库,可见形势之紧张。

  熊秉坤等人的声一响,惊动了正在楚望台值班的李克果。他立刻让人把左队队官吴兆麟(1882—1942)找来,命令道:“马上集合队伍,严加看护军械库。擅闯者格杀勿论!”

  左队士兵很快集合完毕,等待李克果训话。

  李克果说了一堆大家不要惊慌、认真安排布防的废话,听得底下好多士兵都想回敬他一句“我们并不慌张,只是祸起萧墙”原来,这帮士兵里十之六七都是革命士兵。

  马荣耐着子听李克果说完,发问道:“我们手里一颗子弹都没有,冲过来,如何抵挡?”

  为了防备新军哗变,瑞澂下令收缴了所有实弹。最狠的是,军械库守军的子弹也要上缴。这就构成了逻辑学史上的著名悖论——楚望台悖论。它的两难之处在于,既要收缴弹药库守军的弹药以防止他们造反,又要靠这支没有弹药的守军去抵御其他来抢弹药的反叛者。

  声越来越近,吴兆麟急道:“总不能让弟兄们用血之躯去挡子弹吧!”

  “当然要发子弹,仓库主任,开库!”李克果命令道。

  “没有总督的命令,我不能开库。”仓库主任很轴,却是保管钥匙的优秀人选。

  “叫你开你就开,出了事我负责,再啰唆我毙了你!”李克果掏出手

  仓库主任只好依他。

  士兵们井然有序地排队去弹药库领了子弹,一个个暗自窃喜——全是演技派。

  马荣见最后一人也领到了子弹,举朝空中发了一弹,高声道:“弟兄们,反了!”

  左队士兵按捺已久,无不鸣

  李克果惊呆了。刹那间,他的世界观崩塌了。没有李克农之智,没有李克用之勇,他只是李克果,路人甲李克果。在随从的掩护下,李克果掩面跑下了历史的舞台。

  吴兆麟也从众人的视线中消失。

  饶是瑞澂机关算尽处心积虑,防火防盗防弹药,守卫森严的楚望台还是弹指间便落入革命手中,再次验证了那句老话:天下大势,浩浩。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瑞澂的残念

  待熊秉坤等人来到后,二十九标、三十标的人也陆续到达,汇集到一起共有四百多人。

  熊秉坤站在李克果训话的地方,宣布当晚的革命目标——以“湖北革命军”为旗号,破坏湖北行政机关,完成武昌独立。

  底下的士兵窃窃私语头接耳,没几个认真在听。还有几个不服气的嘀咕道:“这个熊秉坤不过是后队的一个正目,凭啥指挥我们?”

  军队最讲论资排辈。望着嘈杂混乱的士兵,熊秉坤五内俱焚。革命尚未成功,瑞澂和张彪枕戈待旦,随时准备反扑。要是拖到天亮,清军集结,则胜负或未可知。

  焦灼间,哨兵(巡逻兵)押来一人,却是吴兆麟。

  吴队官见丢了楚望台,正准备手捧酱油埋头疾走,但转念一想,外面其实更不安全。军械库没守住,张彪饶不了他;遇见革命,又会把他当反革命处理了。纠结的吴兆麟在附近徘徊转悠,正好让哨兵撞着。

  吴兆麟早年加入过湖北的革命团体知会。该会在当时非常有名,黎元洪的秘书刘静庵、国学大师熊十力都曾入会。

  然而,当知会被清政府查抄后,吴兆麟就逐渐疏远了革命人。虽如此,因有文化有想法,他编写过的许多军事作战的小册子很受士兵的

  熊秉坤望着灰头土脸的吴兆麟,两眼放光。在和蔡济民等人商量后,一致决定推举他当临时总指挥。

  “吴队官,你刚才去哪了?”

  “我躲起来了…”

  “你放心,大家都是汉人,不会为难你。现在,我们决定拥你为临时总指挥。”

  吴兆麟赶紧摆手:“弟兄们不杀之恩,吴某已感激不尽,哪敢再当总指挥。”

  “我们读过你写的教材,这里的兄弟,哪个没受过你的影响?今之事,非你不可!”

  围观的士兵无不赞同附和,吴兆麟却一再拒绝。

  金兆龙急了,他可没兴趣玩三推三让的游戏,着刺刀威胁道:“叫你干你就干,等鞑子组织好了,谁也甭想活!”

  望着那一张张稚气未、充期待的脸,吴兆麟动摇了。终于,他下定决心,答应了这项不成功便成仁的差事。于是,半个世纪后,他的形象出现在人民英雄纪念碑上。那座手举驳壳带领士兵冲锋的浮雕,正是以吴兆麟为原型。

  吴兆麟走上高台,环视众人,大声道:“推举我为总指挥,都愿意吗?”

  “愿意!”声震云霄。

  “既如此,大家一定要听我指挥。违抗军令者,斩!”

  “同意!”

  熊秉坤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

  没有康梁,没有孙黄,甚至连蒋翊武都不知所踪。几百个士兵的自发行为宣示了人心的向背,也点燃了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

  夜里十点半,吴兆麟下令士兵往楚望台西南集结,整装待发后,立即攻打湖广总督府。

  兵分三路,平行推进。由于要分兵留守楚望台,进攻的兵力十分薄弱。除了蔡济民所率的一排,其余队伍均被敌方强大的火力所阻。

  蔡济民一到督府门口就乐了。原来张彪亲自指挥人马,严阵以待,一边是机哒哒哒地放,一边竖起一面大旗,上书:“本统制带兵不严,致尔等叛变。汝等均有身家,父母子倚闾在望,汝等宜早反省,归队回营,决不究既往;若冥顽不灵,则水陆大军一到,定诛灭九族,玉石俱焚,莫谓本统制言之不预也!”

  张大人虽然把平搞得像拍历史剧,但杀起人来一点不含糊。纵使革命士兵英勇无畏前赴后继,依然无法突破林弹雨。督府门前,尸横遍野。

  关键时刻,南湖炮队从天而降。

  也不是凭空冒出来的,前面用两场戏的笔墨做过铺垫。戏剧创作最讲究“草蛇灰线伏延千里”不可能写着写着就把一支活生生的军队给写没了。

  在徐万年的率领下,南湖炮队在蛇山布好了阵。吴兆麟得知后,立刻派人通知前线的蔡济民,让他想办法帮炮队定位轰击目标。

  蔡济民四下里看了看,一个“乾记衣庄”的匾额映入眼帘。他立刻命人去衣庄放了把火。火光的映照下,总督衙门再也无处藏身。

  排炮声声,震天动地。一轮过后,督署大堂和八镇的司令部都被夷为平地。

  瑞澂慌了,准备逃跑,师爷张梅生力劝不可。清制疆臣死封地,弃职逃逸属杀头重罪。咸丰七年(1857),英法联军攻陷广州,两广总督叶名琛不战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被后人讥为“六不总督”其实,叶名琛不是不想走,是走了一样死,还自毁形象。瑞澂心理素质差点,就连形象都不要了。

  偏偏此时又跳出来个楚豫舰管带陈德龙,说船都开过来了,总督大人你快走,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为了减轻领导的罪恶感,陈管带还正义凛然道:“逃到军舰上不算逃,一样可以指挥反击。”

  炮声隆隆,有几颗就在不远处爆炸,震得瓦片碎裂,惊叫一片。瑞澂的耳朵嗡鸣了,周遭的声音也变得遥远起来…

  “吾等自此以后,无安枕之一。”

  这是1907年安庆起义爆发后,自己的老上级,时任两江总督的端方发给陆军部尚书铁良的电报中的一句。端方当时忧心忡忡的神态,瑞澂至今记忆犹新。

  “重臣出使,炸弹窃发;疆臣阅,火致命。”那时的瑞澂,是江苏布政使。他添募水师,购置兵轮,将自己治下的新政办得有声有。当在报纸上看到这句时,瑞澂摇了摇头,他不明白太后老佛爷在犹豫什么。五大臣出洋考察归来,朝廷虽已颁布“仿行宪政”的国诏,却只有一个“大权统于朝廷,庶政公诸舆论”的模糊表述,这就给了革命口实,让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地攻讦清廷是“假借立宪,巩固其万年无道之基”

  “凡督抚到任六个月后,倘所属地方出有巨股土匪重案,定唯该督抚是问。”这是当年下发的上谕,里面严词怒斥了各地大员于时事多艰之际养尊处优、荒废吏治,以至酿成地方巨患。

  对此,瑞澂又表示不理解了。人心浮动久矣,吏治从来荒怠,这是事实。但在中国,一切问题都是政治问题。你老佛爷为什么不能痛下决心立宪呢?载泽已经说得够明白了,立宪利于国,利于民,唯独不利于官,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还是宁可相信瞿鸿禨那个老顽固的。

  当然,历来的保守派反对改革都必祭一面大纛(dào),上书“民智未开”他们的逻辑是:人是政治机器的操纵者,人不正,再密的仪器也会被用偏。而人由传统雕琢,被文化塑造,改变非一之功。

  难道中国人的人等同于奴,天生就要忍受不公、迫和种种限制?诚然,西方政治体制中渗透着的自由、民主、平等的理念是建立在其契约精神的源远长和深入人心的基础之上的,但任何一种生活方式的形成都有赖于体制和文化的双重作用。

  对一个时代来讲,文化是水,体制是钢。体制之钢能改变文化之水的走向和形态。但反过来,水至柔而能穿石,文化之水在浸润了整个社会群体的心态之后,又能以汹涌的态势将体制之钢冲垮。

  心念及此,瑞澂叹了口气,让手下一个戈什哈(侍卫)将后墙捣出一个大窟窿,与陈德龙等人逃上了兵轮。

  人心即历史

  瑞澂一走,清军方寸大,越打越气弱。革命军组织了敢死队,冒死冲进督署纵火,终于占领了这一标志建筑。

  张彪见势不妙,一口气跑回了家。

  前脚刚进门,后脚辎重营的士兵便到了。张彪只道自己的人生即将落幕,不想这帮士兵竟是来接应他逃跑的。

  一行人逃到刘家庙一带,张彪的日本顾问寺西秀武赶到。

  寺西秀武提出一个直捣黄龙的翻盘计划:由张彪亲率残军,潜行至楚望台,佯称向革命军投降。再借机把人高层骗到一起杀掉,一举捣毁起义指挥中心。此行如果得胜,自可上奏北京,将功抵过,并把失职之罪都推到黎元洪身上。即使失败,不过一死而已,还能青史留名在。

  张彪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寺西秀武,摇头不从。

  到11上午,武汉三镇的大小官员,都争先恐后地离开自己的岗位,拖家带口,专心逃命。

  历代王朝倾覆前,总有些殉节的忠臣孝子,用自杀告诉世人,这个朝代还不赖。可惜,清朝实在不得人心,实在无道可殉。

  好不容易出了个湖北按察使(分管司法的副省长)马吉樟,还把殉节演成了闹剧。

  起义发生时,马大人听说总督跑了,很淡定。又听说巡抚和布政使都跑了,还是很淡定。

  问题是家人和下人没他觉悟高,开始不淡定了。

  马大人一面鄙视他们的觉悟,一面做出表率。他穿好朝服,抱起大印,径直走到臬司衙门大堂,端坐正中,说是等革命一到,他就自杀。

  马大人正气浩然地望着远方,相信那一刻,他心澎湃。

  开始还有若干衙役陪着,后来一个个全溜了。革命没等来,倒来了许多围观的民众,大家像看猴一样看着马大人。

  马大人不自在了——难道革命忘了这里,一个也不来?

  又过了会儿,马夫人领着众小妾来大堂探视,见马大人正襟危坐,一个个笑得人仰马翻,一拥而上,把臬司老爷拉扯了出去。

  至此,武昌已完全落入革命军手中,铁血十八星旗冉冉升起。距离程正瀛的第一声响,仅仅过去十二个小时。

  熊秉坤、蔡济民和吴兆麟传接力般,挨个完成了各自的历史使命。下一步怎么走,吴兆麟不清楚。

  他唯一清楚的是,作为一个队官,指挥上千人马攻克都督府早已超出能力范围,接下来的摊子,以自己的威望震慑不住。

  可惜,文学社和共进会的领导,砍头的砍头,跑路的跑路,在革命最需要他们的时刻,齐齐失踪。如果没有一个镇得住场子的主心骨把舵,革命的小舟随时可能在大风大里翻船,届时,大伙一块玩儿完。

  蔡济民给大家分析了一下形势:当务之急是组织一个领导机构,否则,以中华民族悠久的内讧传统不难想象,群龙无首会迅速导致革命军陷入内。其次,推出一个深孚众望的人,以其名义通电全国,号召各地响应起义。只有这样,武昌起义才不会被解读为寻常的士兵哗变。

  众人想来想去,有资格担当起义形象代言人的,武昌就俩人,一个黎元洪,一个汤化龙(1874—1918)。

  汤化龙出身富商家庭,天资极高,是光绪三十年(1904年)的进士,后留洋日本,进政法大学学习法律。

  1909年,汤化龙回国,正赶上清廷在各地开设咨议局。

  咨议局是历史的产物。1907年,湖南乡绅熊范舆公然上书朝廷,请求速开国会。一石起千层,民众谋求宪政改革的呼声,由乡野村舍席卷开来,涌入王朝权力的中心北京,构成了数千年历史上罕见的大规模请愿活动。

  1908年,清廷颁布《钦定宪法大纲》,正式公布了以九年为期的预备立宪方案。

  八十天后,光绪和慈禧先后离世。

  抱着溥仪登上监国之位的摄政王载沣(1883—1951),主政后的第一次表态,就是遵循《钦定宪法大纲》,恪守九年预备立宪的承诺,定使宪政成立。

  如果说国会是一款PC游戏,那资政院就是游戏的试玩版。由于该游戏研发周期过长(九年),连试玩版都迟迟不能上架。于是,游戏公司(大清)先行发布了试玩版的试玩版——咨议局,以纾望眼穿的玩家之渴。

  咨议局就是省一级的资政院,由选举产生的地方绅商作为议长。

  虽然选进局里当议员的十之八九都是具有传统功名的进士和举人,但与以往不同,这帮人毕竟通过了“选举”这一民主政治的形式——总比你一辈子没见过选票强。

  咨议局作为省一级的民意代表,经常和巡抚对着干。矛盾闹到中央,资政院(1910年开院)不管三七二十一,又跟军机处对着干。

  因此,咨议局在地方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以武汉为例,在汤化龙任湖北咨议局议长期间,组织成立了保安会,维持治安、消防救火,配备两千杆德国,待遇比当兵还好。一遇全国有啥风吹草动,还时不时组团到总督衙门外游个行请个愿,完全一副地头蛇的架势。

  起义爆发时,汤化龙正坐在家里生闷气。五个月前,清廷迫于压力,裁撤军机处,仿效议会制国家成立了责任内阁。然而,十三个阁员里九个是清贵胄,只有四名汉族官员——载沣借立宪之名行集权之实的野心已昭然若揭,彻底寒了改良派的心。

  对此,梁启超愤然指出,皇族内阁的设立将使以后的字典“无复以‘宣统五年’(1913)四字连属成一名词者”“诚能并力以推翻此恶政府而改造一良政府,则一切可刃而解”

  把改良派旗手生生成神算子,也算专制政府的一大特长。

  当然,革命士兵告诉汤议长,改良行不通可以革命嘛。汤化龙被客客气气地请到了咨议局。

  刚刚就座,熊秉坤等人便开门见山,要推举他做都督。

  汤化龙赶紧起身,摆手道:“兄弟一向拥护革命,只是瑞澂逃走后必然电告朝廷,派大军攻打武汉。在下一介书生,不谙军事。都督一职,万万不可。”

  时局不明,谁也不敢拿脑袋开玩笑。

  黎叔上贼船

  吴兆麟早就看出文弱的汤化龙不是带兵的料,不再为难他:“打仗还是得找个在军中有声望的人,我认为黎元洪最合适。”

  蔡济民马上附和:“黎协统据说还在武昌城里,如果大家同意推他作都督,我这就带人去找。”

  蔡济民为什么这么热心呢?因为和黎元洪是老乡,都是湖北黄陂人。

  也许是平里注意攒人品的缘故,黎元洪的命,不是一般的好。

  这个进过北洋水师学堂,参加过甲午海战,做过严复学生,受过张之赏识的老好人从不克扣军饷,也不逢上级。

  靠巴结荣禄上位的陈夔龙在当湖广总督时,小女儿病死,办丧事敛财,张彪的追悼金一送就是十万银元。反观黎元洪,仅送几块钱作吊仪,吝啬至极。

  黎协统要真是穷鬼,陈总督还想得过去。问题是没过多久,汉口慈善机构筹集善款,黎元洪一出手就是三千大元,非常豪。虽说时人口称赞,但陈夔龙却从此深恨黎元洪。

  可惜,黎元洪在军中人缘太好,生活作风也无可挑剔,与结发子举案齐眉,陈夔龙始终无从下手。

  1906年,黎元洪奉命督师,率兵镇萍浏醴起义。部队开拔前,他召集属下军官,说:“我们打仗,一定要辨明暴徒的质。如果对方是有政治诉求的人武装,不要与他们死战,而应设法劝说,使其自行解除武装;如果是以抢掠杀戮为目的的土匪,则应坚决予以消灭!”

  可见,黎元洪的思想还是比较进步的。

  但思想进步不代表支持革命。坐到协统的位置,也算既得利益者了,清廷若垮台,吃了的还得吐出来,谁也不会傻到去革自己的命。

  因此,当一个革命士兵兴奋地爬上协部的营墙,大喊“反动”口号,被卫兵擒到黎元洪面前时,他二话不说,拔剑就将之捅了个透心凉。

  威武的姿势没摆多久,就让地动山摇的屋子给打了。南湖炮队轰完总督衙门开始轰协部。

  参谋副官个个想逃命,力劝黎元洪“暂避”

  黎元洪见人心都散了,坐在这挨轰也于事无补,就跟参谋刘文吉回家换了身衣服,跑到附近一个下属家躲避。

  第二天一早,黎元洪担心家里的积蓄被哄抢,派火夫去取。结果,火夫在搬运财产的路上被马荣和程正瀛盯上,二人带着一排士兵,跟踪其找到了黎元洪。

  垂头丧气的黎元洪被“请”到楚望台。

  革命士兵一字排开,鸣号举,向黎元洪行礼。

  吴兆麟从人群中闪出。黎元洪见到老部下,心中稍安,责怪道:“你学问好,资历深,为什么跟他们胡来?”

  一旁的马荣闻言暴怒,拔刀砍,被吴兆麟喝止了。黎元洪知道他二人在演戏,盯着吴兆麟,等他说话。

  吴一脸苦相,为难道:“协统大人不要生气,昨夜厮杀,戾气过重,大家都还没缓过劲来(别惹我们)。现在,武昌群龙无首,主持大计,非您莫属!”

  黎元洪岔开话题:“武昌孤城一座,朝廷很快大军云集,你们打算如何抵抗?”

  吴兆麟开始忽悠:“协统不必忧虑。孙文携亿万军饷,黄兴率大批军舰,不即到。”

  吴兆麟敢这么吹,肯定是听熊秉坤说的。熊秉坤是听文学社说的,文学社是听共进会说的,共进会是听居正说的。居正是同盟会湖北分会的负责人,和孙武过从甚密。

  黎元洪也不深究,继续问:“瑞澂等人就在军舰上,一旦率军反攻,事有不虞,该当如何?”

  “可退守湖南,同盟会的焦达峰即将在长沙举事。”

  又是听孙武说的。

  黎元洪叹了口气,骑上士兵牵来的马,极不情愿地同吴兆麟往咨议局的方向揽辔而去。

  咨议局坐了人。黎元洪入座后,汤化龙起身抱拳拱了拱手,对众人道:“汤某全心赞成革命,但毕竟不是军人,不懂用兵。因此,都督是当不了了。其余诸事,在下尽全力帮忙。”

  在场之人,心领神会,都把目光落到了黎元洪身上。

  黎元洪愁眉苦脸地缩成一团,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喃喃道:“莫害我,莫害我…”

  蔡济民怒了,拔在手,厉声道:“开弓没有回头箭。黎公再不应允,我只有当场自杀,以谢殉难的弟兄!”

  众人无不作愤状,大厅外的卫兵也嚷嚷着要进来一崩了黎元洪。吴兆麟见戏演得很成功,黎胖子额上都渗出汗了,便俯身在他耳边道:“再推三阻四,酿成大,我也保护不了您。”

  黎元洪脑袋一耷拉,算是默许了。

  于是,众人一致推举黎元洪为湖北军政府临时大都督,汤化龙为民政总长。

  第二天,一封《中华民国军政府鄂军都督黎布告》贴了武汉。

  武昌街头,万人攒动,百姓听说黎协统都革命了,激动异常。以往都是革命小打小闹搞恐怖袭击,现在连清政府的高级军官都反了,大家顿时觉得推翻天朝不是没有可能。

  但黎元洪不这么想。

  专制政府维护独裁统治的第一要诀就是权力运作的不透明,你永远不知道高层那帮人在忙什么。

  然而,参加过两次清廷秋(军事演习)的黎元洪知道。

  六年前那场在河南彰德举行的演习,让黎元洪见识了北洋六镇昂扬的士气和强大的武装,段祺瑞那犀利的目光至今回想起来仍不寒而栗。

  屋外的普天同庆就像一个与己无关的陌生世界,顾虑重重的黎元洪愣愣地望着北方。

  汤化龙考虑的是另一件事——发布消息。

  他的计划比蔡济民更周密。一面以瑞澂的名义急电各省督抚,用形势危急等措辞动摇敌心;一面致电各省咨议局,将这帮被清廷推到革命派家门口的改良派议员拉进来。

  当蒋翊武把通电文稿送请汤化龙审阅时,汤摇头告诉他,明码是发不出去的,各省的电报局都掌握在清廷手中,要发必须用密码。

  密码本在督办八省膏捐大臣(烟草专卖总局局长)柯逢时手上,以往咨议局发电,都得去土膏捐局找柯逢时。

  汤化龙叮嘱蒋翊武不要为难柯逢时,以礼待之,自能要到。

  又一场吊民伐罪

  10月13,电报均已发出,革命开始炮轰死赖在长江上的楚豫舰。火两小时,瑞澂不敌,命陈德龙将船开往下游。

  这事对黎元洪触动很大,海军出身的他没想到楚豫舰竟如此不堪一击。看来,这世上最狠的不是船坚炮利的,而是敢玩命的。

  敢玩命没弹药也没用,新军长期面临的就是弹药短缺的严峻现实。

  本来,自打有了新军,淮军余部就被缩编为巡防营(武警部队),不受待见。可随着安徽、湖南的新军叛,军队的忠诚问题益凸显,一些地方大员加紧了对新军的防范。结果便是宁可依赖巡防营,也不肯相信新军。

  历史的吊诡之处在此显现:统治阶级原本用来救急的变革利器,却最终反噬己身。这再次印证了托克维尔的推断:对于一个坏政府来说,最危险的时刻,通常就是它开始改革的时候。

  小心翼翼的防范并没有帮助清廷消弭祸患,控制弹药的猥琐行为反而让更多的新军士兵对政府离心离德。

  黎元洪不能彻底革命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怕弹药不济,但这点顾虑在革命打跑楚豫舰后烟消云散,他开始觉得革命似乎大有可为。

  对付骑墙派要趁热打铁。蔡济民看出黎元洪立场有所动摇,就和蒋翊武一起撺掇他剪辫子。

  生活就像变速自行车,有的挡很多人从来没用过。黎元洪突然想尝试一下,他不再拒绝。

  剪辫后不男不女,黎元洪索要求给自己剃个光头。

  蔡济民哈哈大笑道:“都督这脑袋,真似罗汉一般。”

  黎元洪照了照镜子,也忍俊不:“我看像个弥勒佛。”

  不久,美国驻汉口领事特来拜会,当问及中国将来实行何种政体时,黎元洪干脆地回答道:“共和政体!”

  既然木已成舟,何不拼死一搏?

  在当晚召开的军事会议上,黎元洪一改往日猛打酱油的面目,郑重表态:“自此以后,我即为军政府之一人,不计成败利钝,与诸君共生死!”

  他重拾领袖风采,慷慨昂地进行了战略部署和战前动员,准备击清军。

  此时,武昌起义的消息已不胫而走,成为各大媒体的热门词。

  上海的《时报》是江浙立宪派的喉舌,向来反对革命。但因对政府失望透顶,《时报》还是发表了一篇《意料之外》:德法不战而意土战,出人意料之外;湘粤不抗路而四川抗路,出人意料之外;成都不失守而武昌失守,尤出人意料之外;广州不失守而武昌失守,更出人意料之外。呜呼,自今以往,出人意料之事,岂第止此哉!然而政府则犹梦矣!

  《申报》的政治立场更保守,也一针见血地指出:呜呼!川未已,鄂又起,何今祸变之多耶!夫间粤犹在沿海,此次川偏于西隅,今则革势力已蔓延于长江域矣!其情形之危,更非川粤可比。

  遍地星火的时代,即使是人办的报纸也悲哀地发现为政府遮羞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不能总在头版头条写“全世界人民都羡慕我们”吧?

  1911年10月17,黎元洪有生之年最难忘的一天。

  革命军在阅马场举行誓师大会,由黎元洪亲自宣读祭文和誓词。

  高大的祭坛耸立在阅马场中央,坛前烟火缭绕,坛上香案玄酒,供设着轩辕黄帝的灵位。

  “时维黄帝纪元四千六百零九年…”

  画面切为黑白。一队荷实弹的清兵,押着唐才常走到滋湖畔。“慷慨临刑真快事,英雄结局总如斯。”他萧萧瑟瑟,面湖而立,平静地对身后的清兵说“堂堂男儿,怎可屈膝,动手罢!”

  黎元洪铿锵有力的声音传来。

  清异种,横侵政权,二百年来,惨无天,我族痛心疾首,久思光复故物…

  广州天字码头,一长身玉立的美男子即将引颈就戮。监斩官问他有何遗言,他微笑道:“悔矣,恨矣!”监斩官不解:“悔什么,恨什么?”他大声道:“悔德寿未死,恨自己先行,没炸死这个贼!”

  他叫史坚如,两周前在巡抚衙门后墙外挖了条地道,直通广东巡抚德寿官宅的后花园。史坚如在地道里炸药,点燃了引线。轰隆一声巨响,爆炸似乎成功。可惜,结果令人颇为沮丧,附近的平民被炸死好几个,德寿本人却只被震下榻,毫发无损。

  懊恼的史坚如准备去香港再买些炸药,却在登船之际被尾随的密探逮捕…

  黎元洪的声音再次传来。

  义声一动,万众同心,兵不血刃,克复武昌。我天地、山川、河海、祖宗之灵,实凭临之!

  长沙。同盟会成员焦达峰、陈作新响应武昌起义,率军攻打巡抚衙门。湖南巡抚余诚格很识时务地在大堂高悬“汉”字白旗,乘逃走。

  西安。新军第三十九协管带张凤翙(huì)正率军攻打城,西安将军文瑞站在城楼上指挥旗兵负隅顽抗。血战一城告陷。文瑞困兽犹斗,下命巷战,三千旗兵伏尸街头,终不敌革命军包举宇内之势。文瑞无力回天,投井自杀。

  昆明。新军协统蔡锷(1882—1916)正在率军攻打督署,一个叫朱德的小排长冲锋在前,率先攻克了李鸿章(1823—1901)的侄儿、云贵总督李经羲的老巢。

  太原。刚刚由江苏布政使升任山西巡抚的陆钟琦在听说邻省陕西独立的消息后,忧从中来。他不知道的是,新军标统阎锡山正在和自己早已秘密加入同盟会的儿子密谋策反他。几天后,陆钟琦还没来得及与时俱进,就被暴动的士兵打死。

  画面逐渐叠化为黎元洪跪颂祝文的场面。

  元洪投袂(衣袖)而起,以承天庥(xiū,庇佑),以数十年群策群力呼号血所不得者,得于一旦,此岂人力所能及哉!来搜集整备,即当传檄四方,长驱漠北,吊我汉族,歼彼夷,以我五洲各国立于同等,用顺天心,建设共和大业!

  形式主义在这个古老的国度从不过时。祭天大典隆重的观瞻给革命士兵注入的是精神力量,而黎元洪和汤化龙心里盘算得更多的却是现实的权力分配。

  权力从来跟道义无关,是力量和利益的产物。

  在黎元洪和汤化龙精心算计后拟定的军政府四个部和政事府七个局的一把手名单中,除孙武摊到一个军务部部长(还是看同盟会的面子),其余全是黎元洪的下属和汤化龙的亲信。革命用无量头颅无量血换来胜利的果实,却被集体踢出权力中心,仔细想想,还是坑爹的。

  歌不尽世烽火

  袁世凯五十三岁寿宴,不少故好友都来洹上村的袁府贺寿。

  次,武昌起义的消息传来,众人都很激动,用王锡彤的话说就是“认为袁公必将起用”王锡彤是当地绅商,袁世凯被罢之初,及时烧冷灶,赢取了信任,为袁打理私产。

  隔,有传言说朝廷将任命袁世凯为湖广总督。第二天,阮忠枢的造访证实了此事。

  邮传部侍郎阮忠枢是袁世凯最重要的笔杆子,跟袁大头几十年情,在大头年轻落魄时曾资助过他。时人用“虽以梁士诒之倚重,杨士琦之尊信,不及阮忠枢之亲昵如家人也”来形容二人关系非同一般。

  派阮忠枢亲往,可见清廷真急了。

  袁世凯循例上了谢恩折。王锡彤和袁克定(袁世凯长子)主张不应政府之命,杨度和段芝贵也持相同意见。

  杨度态度最进,认为即使平了革命,清廷也无药可救。王锡彤站在阴谋论的角度指出,一旦事平定,必会卸磨杀驴。

  袁世凯不悦道:“我不能做革命,我的子孙也不愿他们做革命。”

  王锡彤知道自己人微言轻,默然退出。

  是夜,袁世凯踱到那面写有“养寿园”三个字的牌匾下。这是慈禧的字,他出神地望了望,突然放声大笑,笑到最后喃喃道:“湖广总督?湖广总督?湖广总督!”

  声音中透出一丝凄凉与蔑视。

  三年前,直隶总督杨士骧派使者向黄兴送了一封袁世凯的密信。黄兴拆信读道:“兄弟此行受直督杨大人所差,以转达袁宫保(袁世凯曾受封太子少保,故称宫保)对黄先生的意思。宫保知先生致力于革命,甚为海内外所瞩望,也知先生将来必成气候。宫保愿与先生及革命人联合,把清室推翻,复我故国…”

  载沣已等不及袁世凯走马上任,先行派出了海军统制(海军总司令)萨镇冰和陆军部尚书荫昌。

  萨镇冰的副官汤芗铭是汤化龙的弟弟,萨镇冰的敌人黎元洪是自己的学生,萨镇冰本人是个政治立场并不坚定的老好人。于是,汤芗铭苦口婆心的劝说和黎元洪不遗余力的策反,让这个素有“活菩萨”之称的技术官僚选择了中立路线,把一堆军舰扔给汤芗铭,自己跑到上海躲了起来。

  荫昌则是个活宝,人纨绔子弟的代表。一笔好字,两口大烟,三圈麻将,四声昆曲,外加两撇八字胡,手拄一绅士杖,基本能勾勒出一副玩世不恭的形象。

  内阁开会时,荫昌蹬着军靴,穿着袍褂,半文不武半土不洋地走了进来。在座诸人忍笑向他恭喜:“有旨意命您督师到湖北去。”

  荫昌唱戏般反相讥道:“我一个人马也没有,到湖北督师,我倒是用拳去打呀,还是用脚去踢呀?”

  睡觉都提防汉臣的载沣也知道,让荫昌这种在同文馆学了三年德语啥都不会说的大爷领兵打仗形同儿戏,便给他配了两个镇的精锐部队。就这还得让冯国璋再带两个镇随行,以防不测。

  临行前,军乐队举行了隆重的送仪式。荫昌哼着《战太平》的小曲,拿着身板架势上了火车。

  列车正待启动,站长忽报邮传部尚书盛宣怀莅临恭送。

  盛宣怀跟荫昌略事寒暄,打开一张汉地图,指出汉铁厂的方位,道:“如汉铁厂少受损失,”盛宣怀将膛拍得贼响“本大臣即赏银十万。”

  荫昌表示心领神会。

  列车启动后,盛宣怀仍不放心,凑到车窗跟前提醒道:“适所言,勿忘。”荫昌大大咧咧道:“你备款就是了。”

  俩人暧昧的举动被站台上的中外记者看在眼里。狗仔队将听到的只言片语解读为“荫昌南下,而军饷不足”新闻越炒越离谱,直接导致各地的大清银行发生挤兑,让本来就濒临破产的清廷财政雪上加霜。

  冯国璋的部队早已开到前线,跟革命军上了火。荫昌却磨磨蹭蹭地往前挪,多走一步都像要了他的命似的。好不容易进了湖北,却赖在火车上不肯下来。架起机大炮,层层重兵环绕。列车前后各接一车头,随时准备逃命。

  一天,卫兵发现远处走来一大群人,立刻报告荫昌。

  荫昌想都不想,下令开车。一个参谋自作主张地下去看了看,发现只是一些农妇到地里收棉花。

  如此酒囊饭袋亦能身居高位,清廷不亡,是无天理。

  项城之野望

  三年前为报兄(光绪)仇而将袁世凯扫地出门的载沣,此刻已连续失眠一周了。几天前,内阁大臣那桐严肃地警告他:“大势今已如此,不用袁指可亡;如用袁,覆亡尚希稍迟,或可不亡。”

  载沣开始后悔当年听从张之的劝诫,放了袁世凯一条生路,仅以足疾为由开缺回籍。若当时狠下心来斩草除,袁世凯就没有机会因闲居而坐养民望,以至天下有变,各方势力都认为收拾残局的人选“非袁莫属”

  然而,从现实出发,载沣也不得不沮丧地承认,陆军最精锐的北洋六镇,早已成为袁的私家军队。

  向现实低头的载沣接受了跟袁世凯私颇好的庆亲王奕劻的建议,派出了另一个重量级的内阁大臣——徐世昌(1855—1939)。

  10月20的养寿园显得颇为冷清,袁世凯刻意屏退了众人,单独接徐世昌。

  “菊人兄别来无恙!”

  徐世昌笑道:“来之前,庆王拉着我的手说‘袁慰庭是个好人’,我说‘是,只是比坏人更坏!’”

  袁世凯也笑了:“知我者,菊人兄也。”

  徐世昌正道:“若非你我相得早,恐怕我也难以尽知啊!”徐世昌的思绪回到了三十年前。

  那是一个和风熏柳、花香醉人的下午,在河南淮宁县县衙当书吏的徐世昌百无聊赖,听说附近有一座已故兵部侍郎袁甲三的祠堂,风景秀丽,遂往游览。

  在袁甲三的墓碑前,徐世昌看见一个少年的背影。他跪在地上,一边烧纸,一边哽咽道:“叔爷爷,孙儿今天才明白,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孙儿将以前做的诗文付之一炬,下定决心不再自困于笔砚之间,荒度光,而要学您效命疆场,建功立业!”

  徐世昌和袁世凯一见如故,聊了很久。他惊讶地发现,袁世凯的大脑袋里装着各种自己闻所未闻的想法。

  比如,袁大头认为中国其实是一座封闭式赌场,里面的人都在投机。有钱的大投机,没钱的小投机,身无分文的卖血卖也要投机,都指望走捷径,个别地解决问题。无他,只因这是赌场的生存哲学。

  赌场的唯一法则是丛林法则,道德、法律、理想、爱情,在这里统统是浮云。但天朝特色还是有的,利益的表面总要盖上一层人情的餐巾,据说这项悠久的传统源自于汉朝。

  自从于言利的董仲舒放出“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的豪言后,许多人就养成了既要当*****还要立牌坊的习惯。

  于是,人情是假的,逐利是真的。利益恒久远,演技永传。

  所有的赌都经历过理想破灭的时刻,心头滴血的疼痛,也曾起过反抗的闪念,却被场子里戴着墨镜西装革履的彪形大汉给吓退,别无选择后只能义无反顾地加入到投机的中。

  公平,在任何时代任何地点都不是绝对的;但不公,却在这座赌场准确无误屡试不地实现了。

  理想已死,真爱已绝,遁入虚无,一心投机?不,即使这已成为所有人的宿命,也绝不是袁大头的选择。

  黑黑黑,黑到最后就是黎明。什么仁爱兼爱,什么有为无为,什么格物致知,什么知行合一,我只要两个字,亡清!当所有的希望都已变成绝望,你敢不敢将人生变成一局棋来赌?!

  如此心迹,袁世凯只向视为大哥的徐世昌袒过。而徐世昌则很少跟袁世凯臧否时局,因为他记得早年大头向他表达过一个观点:对于恶政府而言,讨论它有多恶为什么恶怎么才能不恶等等,都是毫无意义的。

  唯一有意义的是:如何终结一个恶政府。

  相比于发动群氓起义,袁世凯更乐意亲手杀死恶政府,再闭上眼睛嗅一嗅剑身上的血腥味。

  那将是何等极致的快

  无视群氓是因为中国的历史突出体现了“两暴文化”一个暴君,一个暴民,轮坐庄。顺民被暴政盘剥得太厉害,就会变成暴民,揭竿而起,取暴君而代之。暴民掌权后不久,蜕变为暴君,进入下一个轮回。

  穿上龙袍即暴君,下龙袍是暴民,骨子里都一样,谁也不比谁更高尚。起义口号喊得再响亮,也不代表暴民就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因此,历代亡国之君,非亡于无德,而亡于无能,以至于官僚体系失控,土地兼并、财政赤字,最后政治经济全面崩溃。

  同样身处黑色世界的徐世昌,遵循的是老子无为而无不为的生活态度。情顺万物而不应物,一切顺势而为。因此,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对袁世凯的目标表示不解,直到一天,提起这个问题时,袁世凯表明了心迹:这的确是空前的挑战。但少了它,人生将是何等的空虚啊!

  徐世昌明白了。此事无关立场无关良知无关道义无关生前身后名,亡清的意义就是亡清本身。

  这是袁世凯的游戏,早已深深嵌入他的生命。这是一款需要献祭的游戏,殉道者的幸福不在结果在过程。

请您先登陆,再发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