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央视新闻频道近期推出的纪录片《甲午》中,有这样一个场景,令人感慨万分——1885年,李鸿章在天津初次见到代表日本政府来华谈判的伊藤博文,两人接触后,互有一番评论:
李鸿章提醒总理衙门:“大约十年之内,日本富强必有可观,此中土之远患,而非目前之近忧。”
而伊藤博文对大清国的预言是:“有人担心三年后中国必强,此事直可不虑,中国还在用科举考试选拔文官,靠比试传统兵器选拔武将,所取非所用;稍为更变,则言官肆口参之。传言他们的陆军海军整治有序,以我看来,皆是空言。”
10年后的1895年,两人在日本的下关再次相见。此时,李鸿章被迫签订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两人在10年前的评论,与历史的结局形成了鲜明对照。
甲午战争到底因何而败?
对于国人而言,甲午之败,可谓是刻骨铭心——从大局看,中国的近代化进程由此被打断,加速坠入了国家民族总危机的深渊;从细节看,败得又是惨烈而彻底,甚或可谓窝囊,让人每每想起就欲哭无泪。
甲午因何而败?对此,一百多年来,国人已有诸多讨论,也会有一些假想:黄海海战中,“定远”、“镇远”主炮多带几发炮弹,该当如何?平壤之战中,主将若是左宝贵而非叶志超,或当如何?北洋海军做困兽之斗时,陆路援军如果能够及时支援,又当如何?
然而,历史虽有偶然性,但历史的“偶然”往往植根于“必然”的土壤。之所以北洋海军后勤装备不力,之所以前方一线主帅选人不当,之所以清军陆海军之间难以协同,并非偶然,而是两国近代化程度的必然结果。
近代化或现代化,其核心在“人”而非“物”。建设和运营一座工厂、购买和使用一艘军舰,虽然不易,但数年可见小成;而转变人的观念,改变社会风气,建立有利于社会进步的宏观制度和细节机制,却是难上加难,往往要积一两代人之功。
李鸿章对比伊藤博文
伊 藤博文是日本的改革者,在推行改革的过程中,他也会遇到各种阻力,因此深知改革的难点。由他对中国的评论可知,他观察中国的重点并非“器物”,而是“用 人”、是“风气”(办实事者反易遭攻讦)。这些根本层面的问题,注定了两国近代化竞赛的胜负,其区别无非是时间早晚、具体结局差异而已。
就 在伊藤博文与李鸿章会面之前的十余年中,日本明治维新的重点,一直在“制度”与“人”——通过废藩置县,实现了国家政令统一;取消武士阶层的特权,废除 “士农工商”的身份差异,消除了工商业发展的重要障碍;建立了国家统一使用的现代常备军,实行征兵制……仅仅是伊藤博文自己,就在1870年、1871年 和1882年三次到欧美长期考察,分别调研西方国家的财税货币制度、工商业发展和宪法体制。就在与李鸿章签订《天津条约》后8个月,日本建立了近代内阁制 度,伊藤博文出任日本历史上的第一任首相。
而反观中国一方,李鸿章虽是朝廷重臣,但并不能触动“制度”与“人”层面的根本大计, 只能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内尽力而为。正如他晚年所说,他的工作更像是大清的“裱糊匠”,为这个暮年帝国修修补补而已。在这个大背景下,就算他组建了北 洋海军、编练了新式军队,也并不能改变整个国家机器运转不灵的事实,更不能改变陈旧的用人制度、腐败颟顸的官场风气。
因此,9年 后战端开启时,人们发现——北洋海军的弹药(其实不仅仅是弹药)短缺,而负责装备后勤的官员却大发其财;一线虽有左宝贵这样的优秀将领奋勇杀敌,但在事关 大清国运的关键时刻,被提拔的却仍是“能吹会拍”的叶志超;北洋海军的存亡虽然事关国家前途,但其他派系官员及部队却宁愿隔岸观火,坐视舰队覆亡刘公岛 ——直至甲午战争结束,清廷打了近一年战争,却没想过建立一个能够调度全局的统帅机关;而日本却在开战之前的1894年6月就建立了大本营,并且由天皇带 领迁至当时日本本土铁路最西端的广岛,总揽战争进展,协调陆海军各部队行动。
这一切,实际上早在10年前甚至更久,就已经埋下了伏笔。
在 1885年的这次会面中,李鸿章显然感到了危机,但危机似乎又不那么急迫。因此才有“远患”“近忧”之比较。然而,短短10年之后,他却要以七旬高龄渡海 远赴下关,在“春帆楼”的谈判桌前面对伊藤博文的羞辱,甚至还要在被刺客枪击受伤后,以遇刺换取日方降低赔款要求(日方原要求中国赔款三亿两白银)。此 时,这位老人内心该是何种心情?在苦涩酸楚之余,是否会想到自己在10年前对于日本的判断之误?
直至今天,春帆楼仍是下关的一处 纪念场所(其主体建筑在二战末期被烧毁,后来重建),李鸿章在谈判期间居住的引接寺,也仍可以参观。而他往来两处之间的小道,被日本人命名为“李鸿章 道”,还正式竖起了路牌。对于日本而言,甲午之胜,是明治维新的莫大功绩,是日本走上发达国家的奠基石;而对于今天的中国人,所要牢记和思考之事,似乎应 比日本更多。
文/央视评论特约撰稿刘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