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码

来源: 都是国货于 2019-03-12 07:56:28 [档案]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次 (767045 bytes)

密码2444666668888888
和别人说就说12345678

1个2 3个4 5个6 7个8

深圳汉堡王华强北店，连WIFI，问密码，答曰：BK的英文。

于是我输入BurgerKing，不对。

再问有没大小写，答曰“全部小写”

继续输入：burgerking，还是不对。

找服务员让他弄：

bkdeyingwen

我真想一个皇堡呼他脸上

前两天和朋友在外面吃饭，问人老板店里的WiFi密码。
老板头不回的说到，“一是一二是二三是三。”
我一想，我的妈，这密码这么长。
好不容易输上，结果显示密码错误。
又问老板，“这密码咋不对啊？”
老板道:“141242343，数字哈。简单好记。”
我:“……”
我朋友:“……”
双脸懵

唐传奇系列：李娃放手的智慧

《李娃传》，作者白行简，是白居易的弟弟。

小说的女主人公，自然是李娃。其实娃并不是名字，是美女的意思，李娃就是李美女。

男主人公，小说称为“荥阳生”，男主人公的爹，则叫“荥阳公”。白行简说，为了表示对他们家的尊敬，就不提他的姓名了。不过一般认为，荥阳郑氏最有名，他们自然是姓郑了。

《李娃传》曾有另外一个题目，叫做《一枝花》。唐代，已经有类似后世说评书的活动，叫做“说话”。而元稹曾经提到过，自己曾在白居易家里，听人“说《一枝花》话”。所以，这个故事应该是先有民间的口语版本的。

元稹和白居易听故事的时间，是“自寅至巳，犹未毕词也”，从早上四点到上午十点，六个小时还没讲完。看来，这个口语版本非常长。

而今天我们所读到的《李娃传》，不过4000字多一点而已。

就是说，这篇小说的性质，和《莺莺传》、《霍小玉传》不大一样。它不是文人根据文人的经历创作的小说，而是一个首先在民间流传的故事，经过文人压缩改写，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一

天宝年间，有一位常州刺史荥阳公。荥阳公名声崇高，家境富贵。他五十岁的时候，有一个宝贝儿子二十岁，才华横溢，荥阳公常说：“此吾家千里驹也！”

荥阳生准备到长安去参加科举考试，当爹的非常自信：“凭你的才华，应该‘一战而霸’，一举考中是没有问题的。但我做最坏的打算，给你准备了可供两年开支的钱。”意思是万一今年考不中，你就留在长安，明年还可以重考。

荥阳生于是出发，大概一个月时间到了长安，住在布政里。

对当时的读者来说，当然一听说是布政里，就知道是好地方。这里靠着长安西市，购物消费很方便；按照当时重行卷的风气，考试前要拜见各路高官和名人，拿自己的文章给他们看，好为自己炒作，布政里到这些人扎堆的皇城，也是抬脚就到的事。

但这里离妓院集中的平康里很远，——这个住处应该是荥阳公替儿子挑的，不希望儿子到那种地方去鬼混。

但不盯在儿子身边，老爹的约束力实际上有限。有一天荥阳生去东市玩，回来路上，就顺道去平康里会朋友。

于是，荥阳生就与李娃相遇了。

至鸣珂曲，见一宅，门庭不甚广，而室宇严邃，阖一扉。有娃方凭一双鬟青衣立，妖姿要妙，绝代未有。生忽见之，不觉停骖久之，徘徊不能去。乃诈坠鞭于地，候其从者，敕取之，累眄于娃，娃回眸凝睇，情甚相慕，竟不敢措辞而去。

这简简单单一段话，真真是展示了文言文强大的信息承载能力。

“至鸣珂曲，见一宅，门庭不甚广，而室宇严邃，阖一扉。”——这是描写妓院的环境，电视剧里常见的那种规模化经营的妓院是很少的，通常就是一个老鸨带一两个妓女而已，所以不用很大的房子。高档妓女接待的客人，大多是有钱的文化人，品味比较高，所以装修不能俗丽。

“有娃方凭一双鬟青衣立，妖姿要妙，绝代未有。”——荥阳生看见一个美女，靠着一个作未成年少女的打扮的丫鬟站在门前。美女应该是娇柔无力的，所以不能自己站那儿，非得“凭”，也就是靠在别人身上才行。元稹曾配合这篇小说写过《李娃行》，可惜完整版早已失传，留下两句说“髻鬟峨峨高一尺，门前立地看春风”，要说描画企街妹的仪态，这算写活了。

“生忽见之，不觉停骖久之，徘徊不能去。乃诈坠鞭于地，候其从者，敕取之，”——荥阳生一见就走不动了，但他毕竟是雏儿，搭讪水平不行，只能假装马鞭掉地上，然后吩咐手下人给自己去捡马鞭，借此耽搁时间。

“（生）累眄于娃，”——在这个等待的时间里，荥阳生一直在看李娃，太好看了，看了还要看，所以是“累”，也就是频繁；小男生害羞，不好意思直勾勾盯着看，只能是斜着眼看，所以是“眄”。

“娃回眸凝睇，情甚相慕”——李娃本来就站在门边脸冲外，为什么会是回眸呢？

回眸可以有两种解释。一种是转眼珠。先回眸，是在琢磨这个男人有没有勾搭的价值；确实有，那就再凝睇，透着含情脉脉。

当然也可以解释为回头看。好妓女更加要会娇羞，被男人看了必须懂得回避，所以要先转身，但对这个男人一见就有了好感，所以要再回头，一看，凝睇含情的眼神立刻就到位了。当然，这是真情还是演技，就不用深究了。

荥阳生到底害羞，还没鼓起搭话的勇气，不懂事的仆人就把马鞭捡起来送交到他手里。他也就只好离去了。

所以，这次对视的结果如下图。。。

二

荥阳生从此对这位美女念念不忘，于是跟熟悉风月行业的朋友打听，她究竟是谁。人家一听他说的地方就知道了，“此狭邪女李氏宅也。”

邪不是邪恶，而是通歪歪斜斜的斜。妓女住的地方，不能正对着大路，门前道路往往狭窄而曲折，所以妓女就叫狭邪女。

荥阳生于是问：“这姑娘能追吗？”

朋友说：“人家有钱，结交的都是富豪，要价可高。”

荥阳生说：“要价高不怕，能开价就行。”——原文：“苟患其不谐，虽百万，何惜！”刚接触这个行业的富贵少年不懂理性消费，确实就是这个声口。

于是过了几天，荥阳生换了漂亮衣服，带了许多随从，又到了鸣珂曲李娃家。

扣其门，俄有侍儿启扃。生曰：“此谁之第耶？”侍儿不答，驰走大呼曰：“前时遗策郎也。”娃大悦曰：“尔姑止之，吾当整妆易服而出。”生闻之，私喜。

荥阳生敲开门，还假装不了解情况，装模作样问：“这是谁家啊？”结果开门的正是上次李娃身边的小丫头，这丫头转身就往里边跑，一边跑一边喊：“上回丢马鞭的小伙子又来了！”

李娃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你让他等一会儿，我补个妆，换身衣服再出来。”

这是美女对我有印象，而且要打扮得美美哒才肯出来见我，这是对我也有意思了。荥阳生当然很高兴。

这个丢马鞭的细节古人显然特别喜欢，所以《李娃传》有些改编版本，干脆就叫《遗策郎》。

李娃的妈头发花白，弓腰驼背，年纪已经很大了。——老鸨和妓女以母女相称，这是大家都熟悉的。当然，要见姑娘，首先过她妈这一关。何况自古以来，女生“整妆易服”，那是可以让人等到地老天荒的，这期间也要找事做。于是荥阳生开始和老鸨对答：

生跪拜前致词曰：“闻兹地有隙院，愿税以居，信乎？”

姥曰：“惧其浅陋湫隘，不足以辱长者所处，安敢言直耶？”

看样子，这里的妓院并没有起丽春院、群芳阁之类香艳的名字，发小广告，大约是写的“有房出租”之类。所以荥阳生问，听说这里有空房子，我想租房住，是真有吗？老鸨则说，房子不好，您来住太委屈您了，搞得我都不好意思和您谈价钱了。

这么大兜圈子不破题，还真有古君子风。

磨叽了半天，美女终于出来了，真是“明眸皓腕，举步艳冶”，这八个字虽然是套话，也有可说的地方。这么有限的笔墨，当然抓重点很重要。强调眼睛漂亮不奇怪，为什么要特意写一下手腕？大概，女人身上哪个部分最美，古今中外各民族的意见分歧虽大，但也有共性的地方，就是若隐若现的地方最美，如欧洲人重视脚踝，日本人重视后脖领子之类。中国传统的服装，手腕也刚好符合这个标准。相比而言，今天的网红主播们就比较吃亏，想找个若隐若现的地方，选择余地实在太小了。

于是又慢条斯理的煮茶（可以去看下茶圣陆羽介绍的标准唐式煮茶法，繁琐至极），斟酒，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不知不觉就天色已晚。

久之日暮，鼓声四动。姥访其居远近。生绐之曰：“在延平门外数里。”冀其远而见留也。姥曰：“鼓已发矣，当速归，无犯禁。”

这个细节非常有名，尤其是介绍长安城的宵禁制度的时候，各种书都会引。

长安城的各坊都有围墙，墙上开所谓的坊门。傍晚，顺天门击鼓，各街都有街鼓，会一起跟着敲，所以会“鼓声四动”。这是提醒你赶紧回家，鼓声响完，坊门就关了。坊里的出不去，坊外的进不来。而夜里如果滞留在坊外的大街上，被巡夜的抓到，是要被视为不法分子打板子的。

老鸨问荥阳生住哪里，荥阳生没有老实说住在布政里，而是说住在延平门外，这就是不想走的意思。因为布政里比较近，赶紧回去，时间还来得及，延平门在长安城的西南，是无论如何都赶不到的。

老鸨这双眼睛什么没见过，这点小九九当然瞒不过她，说那你赶紧走，违法的事情咱可不能干。荥阳生只得开口明说，您今晚收留我得了。还是李娃也开口求情，老鸨才勉为其难的答应荥阳生留下，其实她显然本来就舍不得荥阳生走的，这都是抬价的技巧。

生乃召其家僮，持双缣，请以备一宵之馔。娃笑而止之曰："宾主之仪，且不然也。今夕之费，愿以贫窭之家，随其粗粝以进之。其余以俟他辰。"固辞，终不许。

这顿晚饭，李娃的意思是我们请，这也是放长线钓大鱼。但荥阳生坚持花了“双缣”。唐代布帛四丈为匹，一匹也称为一缣。当时不论民间习惯还是法律规定，缣都是可以当货币用的。这个故事发生在唐玄宗天宝年间，白行简写作是在唐德宗贞元年间，这两个时段纺织品的价格都比较平稳低廉，大约七八百文一缣，不是“天下以一缣易一马”、“岂闻匹绢直万钱”那种极端价格。粗略估算，相当于现在三个人吃了一顿两千块钱的饭，也算有点档次，但并不离谱。

俄徙坐西堂，帷幙帘榻，焕然夺目，妆奁衾枕，亦皆侈丽。乃张烛进馔，品味甚盛。彻馔，姥起。生娃谈话方切，诙谐调笑，无所不至。生曰：“前偶过卿门，遇卿适在屏间。厥后心常勤念，虽寝与食，未尝或舍。”娃答曰：“我心亦如之。”生曰：“今之来，非直求居而已，愿偿平生之志。但未知命也若何。”言未终，姥至，询其故，具以告。姥笑曰：“男女之际，大欲存焉。情苟相得，虽父母之命，不能制也。女子固陋，曷足以荐君子之枕席！”生遂下阶，拜而谢之曰：“愿以己为厮养。”姥遂目之为郎，饮酣而散。

一个老人和一对年轻男女一块儿吃饭，老人中途离席，年轻人趁机互相表白，刚开始进入实质话题时老人就回来了。然后男人给老人下拜求认可……好熟的套路。西门庆初会潘金莲，也是这样。这都是学《李娃传》的。

当然细品情调，肯定不同。《水浒》故事里跳跃着赤裸裸火辣辣的肉欲，这里，至少荥阳生说话，是带着小男生的纯情真挚的。李娃哪怕是演戏，看着荥阳生的样子，心里也是感动的吧。

老鸨说话，也比王婆文雅得多，还会活用孟子的语录。一个在长安城接新进士的生意，一个在小县城里替土财主当马泊六，目标客户不同，业务素质的要求自然也不同。

总之，从此荥阳生就和李娃住到了一起，夫妻相称。老鸨管荥阳生叫“郎”，这里郎是女婿的意思。

三

遇到李娃之后，荥阳生把考试忘了，也把自己原来的朋友圈给屏蔽了。他住在李娃家里，每天狎戏游宴。一年时间，把他爹给他两年开销的钱都花光了，随从、马匹也全部卖掉。这时候，老鸨的脸色就越来越难看，但李娃却还是对他很好。

有一天，李娃对他说：“我们在一起一年了，我还没有怀孕。听说有个竹林神特别灵，我们去求子好不好？”

荥阳生也没多想，卖了衣服，买了点祭品，就和李娃一起到竹林神的祠堂去。因为马已经卖了，所以这一路只能是李娃骑驴，荥阳生在后面跟着。

这里说的竹林神庙不知道在里，总之离平康里挺远的。所以荥阳生他们“信宿而返”，在外面待了两个晚上。

回来的路上，经过平康里南边的宣阳里[1]，李娃说：“我有一个姨，就住在附近，我们去看看她？”荥阳生当然照例李娃说是啥就是啥。

于是到了姨家，发现是一处非常高雅气派的宅院。姨则是个四十来岁的老太太（“有一妪至，年可四十余”，原文如此，被伤害到的找白行简负责）。荥阳生对姨的住处如此高档有点惊讶，但李娃只是微笑，没有解释。

和姨正聊着，突然有人骑着一匹快马赶到，对李娃说，你妈突发急病，快死了，你赶紧回去。

于是，李娃和荥阳生约好，自己先回去，弄清楚情况，再回来接荥阳生。——这么安排很合理，因为毕竟只有一匹快马，只能让一个人迅速返回。

于是荥阳生留下，和姨商量着怎么处理后事。不知不觉天色已晚，李娃还没回来，姨着急了，这么长时间没消息是不是出什么意外了，要不你也过去看看吧。

生遂往，至旧宅，门扃钥甚密，以泥缄之。生大骇，诘其邻人。邻人曰：“李本税此而居，约已周矣。第主自收，姥徙居而且再宿矣。”徵徙何处，曰：“不详其所。”生将驰赴宣阳，以诘其姨，日已晚矣，计程不能达。

荥阳生回到平康里，发现李娃家大门紧锁，还用泥封住，显然是已经不住人了。问邻居，说本来就是租的房，租约到期，前天晚上已经搬走了；问搬到哪里，说不知道。

荥阳生应该还问了李娃呢？得到的回应当然只能是前天不是跟你一块儿出门的吗？今天根本没见回来啊。

这下，唯一的线索，也就是那位“姨”了。然而，此时宵禁的鼓声已经快敲完了，各坊的坊门纷纷关上。想赶回宣阳里，是无论如何来不及的。显然，姨把荥阳生支出门，是掐准了时间的：够你回去，但不够再回来。

于是荥阳生就被关在平康里了。

荥阳生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那个晚上的。好不容易到凌晨五更二点，鼓声再次响起，坊门打开，荥阳生直奔姨家，当然，这个时候姨也早就不见了。

人家告诉他，这是崔尚书家，昨天有人来说，说是远亲，就租用了一天。

好吧，长安城的房屋租赁产业果然很发达。

这种情况下，荥阳生也不好意思再去联络过去的亲友，只能精神恍惚的回到当初布政里的住处。房主开始对他倒还不错，但连续打击之下，荥阳生得了重病，奄奄一息。主人害怕他死在自己这里，就把他移到“凶肆”之中。

凶肆是替人办丧事的地方。史料中的提到过的长安凶肆，最有名的是在丰邑坊，紧挨着延平门。荥阳生第一次见老鸨，曾说自己住在延平门外，若他真的是被送到了这里，倒是一语成谶。

四

凶肆里的人看荥阳生可怜，对他挺照看。荥阳生毕竟年轻，体质应该也还不错，身体竟也慢慢好起来，于是就在凶肆里帮忙做一些活，换一口饭吃。

中国古代，一直对办丧事特别重视，所谓“唯送死可以当大事”。凶肆的业务也很复杂，除了提供出殡时所需的灵帐、车舆之类，还要负责帮人家哭，哭还不是一般的哭，要会唱各种“哀歌”。

荥阳生听着哀歌，想起自己的遭遇，内心很感触。情不自禁就跟着唱，一唱，凶肆里的人就都傻了。

这是一天才啊！

当时，业内有东肆和西肆两家竞争。东肆硬件比较好，就是唱哀歌的水平不行，一直被西肆压着。于是东肆就开始秘密培养荥阳生，“其党耆旧，共较其所能者，阴教生新声，而相赞和”，把本党的前辈都找来，虽然大家水平都一般，但各尽所能，看一堆江南七怪，能不能教出一个郭靖大侠来。

这时，东肆和西肆的老板就约定，咱们拿五万钱做赌注，比赛一下谁家的水平高怎么样？

约定的比赛地点，是天门街。

这个赛场，比较亮眼。从皇城的朱雀门，到宫城的承天门，这条贯穿皇城，帮整个政府办公区分为东西两半的道路，就是所谓承天门大街，也简称天门街或天街。

于是比赛的消息，立刻就引起轰动了，“士女大和会，聚至数万”。

有关部门当然也高度重视，“里胥告于贼曹，贼曹闻于京尹”，居委会通知了公安局，公安局汇报给市政府，首都市长（京兆尹）一看，也算弘扬传统文化，挺好的，批了。

看来唐朝人确实心大。跑到政府办公区去，排开许多棺材和灵帐之类，大家也不觉得晦气，更没有推论你有啥恶毒的用意。

于是就开始比。唱哀歌是重中之重，这一局，是西肆的传统优势项目：

（西肆）乃置层榻于南隅，有长髯者，拥铎而进，翊卫数人，于是奋髯扬眉，扼腕顿颡而登，乃歌《白马》之词。恃其夙胜，顾眄左右，旁若无人。齐声赞扬之，自以为独步一时，不可得而屈也。

这是位老一辈天王级的歌星，他手里拿的乐器是“铎”，也就是个大铃铛，这是哀歌大合唱时，调控全场节奏用的，看来这位领唱还兼指挥。他胡子长得漂亮，登台时则“奋髯扬眉，扼腕顿颡（额头）”，所谓全身都是戏。唱的是“《白马》之词”，这是凉州曲的一种，胡地的旋律，当时在长安城特别流行。

总之，他演唱的状态一打开，不论是他自己还是围观群众，都认为他赢定了。

这时，东肆的秘密武器，荥阳生登场了。

东肆长于北隅上设连榻，有乌巾少年，左右五六人，秉翣而至，即生也。整衣服，俯仰甚徐，申喉发调，容若不胜。乃歌《薤露》之章，举声清越，响振林木。曲度未终，闻者歔欷掩泣。

开始，老天王和他的粉丝估计是没把这个乌巾少年放在眼里，小鲜肉没演技，这是常识啊。

然而他们很快就发现不对。

这个少年好像不是来比赛的，他就是很伤心，需要唱一嗓子，来宣泄一下心中的积郁悲痛。

他唱的是一曲《薤露》，这是一支古老的哀歌：

薤上朝露何易晞，（晞，干）

露晞明朝还复滋，

人死一去何时归？

这是真正向大家展示了什么叫用灵魂来歌唱。一曲还没结束，全场就哭成一片。

荥阳生没有想到的是，这时候围观群众里，有一个他很想念又最不敢见的人。

五

地方官定期就要到中央来汇报工作，称为上计或者入计。这时，荥阳生的父亲正在长安，碰到这次凶肆较艺，他换上一身便服，也来看热闹。

有小竖，即生乳母婿也，见生之举措辞气，将认之而未敢，乃泫然流涕。生父惊而诘之，因告曰：“歌者之貌，酷似郎之亡子。”父曰：“吾子以多财为盗所害，奚至是耶？”言讫，亦泣。

荥阳公一开始并没有认出儿子。——儒家鼓吹父不教子，这个当爹的虽然一向对儿子很得意，但父子真正接触的时间，恐怕并不多。

但他随身带着一个老仆人，是荥阳生奶妈的丈夫，他是看着荥阳生从小长起来的。老仆盯着台上看，想认又不敢认，不禁哭了出来。

荥阳公问他哭什么。他就说：“歌者之貌，酷似郎之亡子。”奴仆管男主人叫郎，管女主人叫娘子，是唐代的习惯。

这一说，当爹的也感触起来。他不信台上是自己的儿子。一年多以来，他没了儿子的音讯，不知道怎么得了个信息，是自己给儿子随身带的钱太多了，反而害了他，导致他被强盗所害。这么一想，不由得不自责，眼泪也下来了。

回到住处之后，老仆人到底不甘心，找到凶肆追问：

竖间驰往，访于同党曰：“向歌者谁，若斯之妙欤？”皆曰：“某氏之子。”徵其名，且易之矣。竖凛然大惊，徐往，迫而察之。生见竖，色动回翔，将匿于众中。竖遂持其袂曰：“岂非某乎？”相持而泣，遂载以归。

这段写老仆人怎么一点点获取信息，荥阳生怎么既不敢承认身份，又亲情涌动终于还是认了……平实叙事，但简洁生动，条理分明，是非常见功力的文字。现在网上流行的各色浮夸的假文言伪古风，真是给它提鞋也不配。

老仆人也没多想，当即带着荥阳生回去见爹，这就引起了严重的后果。

至其室，父责曰：“志行若此，污辱吾门，何施面目，复相见也？”乃徒行出，至曲江西杏园东，去其衣服，以马鞭鞭之数百。生不胜其苦而毙，父弃之而去。

丧葬行业当然是贱业，士大夫阶级是瞧不起的。所以父亲质问，你还有什么脸回来见我？

于是父亲带着荥阳生，徒步向南，一直到了“曲江西杏园东”。

这个距离相当远，老爷子作为进京汇报工作的官员，很可能是住在崇仁里一带，这里旅馆多，而且靠近皇城的景风门，进门就是尚书省，对接起来方便。而曲江池在长安城的东南角，中间隔着大约有六公里。

不惜走这么远，大概有两个原因。一是儿子是凶肆的歌星，作为官宦人家太丢人，他不想让别人尤其是同僚知道，到比较荒凉的城南，是避人耳目；二是曲江池是每年高中的进士聚会庆祝的地方，这也是提醒儿子，我让你到长安城来时干嘛的，你怎么给我混成这么个死样子！

当爹的本来就得意儿子，一直以来以为儿子死了，更加会把他想象得无比优秀。现在发现儿子还活着，状态却和幻觉差距如此之大，老头被刺激得也很深。

在曲江池畔，老爷子越想越气，剥下荥阳生的衣服，用马鞭抽了几百下。荥阳生疼得昏死过去，老爷子就丢下他回去了。

荥阳生过了很久才悠悠醒转，因为伤口散发着恶臭，这下连凶肆都待不下去了，从此沦为了长安城里的一个乞丐：

夜入于粪壤窟室，昼则周游廛肆。

粪泛指各种垃圾，孔子骂宰予说“粪土之墙，不可圬也”，就是说垃圾砌成的墙，没法刷墙面。这里说“粪壤窟室”，也是指用混着垃圾的土盖成的房子。荥阳生晚上就住在这种地方，白天则在市场里游走乞食。

六

转眼已是冬天，一天大雪，荥阳生又冷又饿，冒雪而出。

行走在安邑坊的时候，荥阳生实在是冻饿难耐，忍不住喊出声来。——他那条天生的好嗓子，一喊，辨识度当然极高。

而李娃，刚好就住在附近。

李娃对身边的侍儿说：“此必生也，我辨其音矣。”

听到声音，按捺不住，连步而出。她看见雪地里的荥阳生，形容枯槁，满身疥疠，已经快没人形了。

我这把年纪的人，读书至此，脑子里呈现的画面，当然只能周星驰的苏乞儿，雪地里与张敏重逢的那一幕了：

李娃问：“岂非某郎也？”注意称谓的差别，刚在屋里，还是“某生”，只是还记得这个人；又见到的这一瞬间，变成了“某郎”，这是又确认了当初两个人的关系。

荥阳生百感交集，嘴里说不出话，只是点头而已。

李娃上前，抱住荥阳生的脖子，“以绣襦拥而归于西厢。”绣襦是有花纹的短衣，这件道具群众也很喜欢，后来有的改编版本，就叫《绣襦记》。

这时老鸨大骇奔至，问：“何也？”问得好。一则是她已经认不出荥阳生，“何也”的意思是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是啥？二则是她已经隐约意识到这是谁，“何也”是问李娃，你干嘛？

李娃说：“某郎。”又说了一遍某郎。但这次语气里，就分明有了一种斩截铿锵。而且，某郎的意思，可以是“这是荥阳生”，也可以是“这是我的郎”，后一种译法感情就更强烈。是李娃决心已下。

老鸨说：“当逐之，奈何令至此？”这小子该赶他走啊，你怎么还往家招呢？

李娃于是说了这么一番话：

“不然，此良家子也，当昔驱高车，持金装，至某之室，不逾期而荡尽。且互设诡计，舍而逐之，殆非人行。令其失志，不得齿于人伦。父子之道，天性也。使其情绝，杀而弃之，又困踬若此。天下之人，尽知为某也。

“生亲戚满朝，一旦当权者熟察其本末，祸将及矣。况欺天负人，鬼神不佑，无自贻其殃也。

“某为姥子，迨今有二十岁矣，计其赀，不啻直千金。今姥年六十余，愿计二十年衣食之用以赎身。当与此子别卜所诣，所诣非遥，晨昏得以温凊，某愿足矣。”

一直有一种说法，唐朝人写小说，一大目的是当考前送给达官贵人看的行卷用。因为科举作文，考的是叙事、诗赋和议论的水平。而小说自然要叙事，你也可以往里面穿插诗文和议论，考点全在里面。

这个说法没有确证，不过唐朝人确实喜欢在小说里发议论，如《莺莺传》里张生论美女是妖孽；《柳毅传》里柳毅论自己开始为什么拒绝娶龙女，等等。

而《李娃传》里压轴的议论，自然就是这段了。这番话可以分成三段，表述了三层意思。

第一层，是说我们把人家害这么惨，太缺德了。当然，跟老鸨光谈道德问题，没用。

于是进入第二层，谈不救荥阳生的危害。

这人是我们害的，这事瞒不了人。朝廷里都是他们家的亲戚，一旦弄清楚前因后果，报复起来，我们可扛不住。这是从人事方面说。

何况缺德事干多了，鬼神也会来降下灾祸。老太太估计比较迷信，再拿鬼神吓她一下。

第三层，谈如果让自己赎身，老鸨可以得到的回报。

第一，李娃强调了我为你赚的钱已经够多了，“计其赀，不啻直千金”；又强调了自己已经二十岁了，唐代这个行业，二十岁就算年纪很大，这是提醒老鸨，你就是硬留着我，也到了边际收益递减的时候。

第二，开出了非常诱人的赎身金额。老鸨已经六十岁，李娃给她“二十年衣食之用”，就是够养她到八十岁，当时一般人哪里活得到八十岁？这就是足够给你养老送终的意思。

第三，李娃说了，我为自己赎身，并不意味着我们从此断绝往来。我会和他找一个新的住处，但也不会太远，我还把你当妈伺候着。

老鸨也许不是好人，但绝对是明白人，话说到这份上，她也就答应了。

七

接下来，李娃几乎是扮演起荥阳生的妈的角色。

她先慢慢给荥阳生调养身体，然后带荥阳生去“鬻坟典之肆”，也就是书店买考试复习资料，然后，就每天督促荥阳生复习。

读了两年书，荥阳生觉得可以了，李娃说，给我老老实实接着刷题练级，又过了一年才放荥阳生进考场，果然一举高中。这时李娃又对荥阳生说，别人考中进士，也就可以去吏部等着选官了。你在殡葬行业混过，起点已经比别人低了，所以还得再考一次才行。

唐代科举，常科之外还有制科。制科是皇帝临时增设的考试，考中了就算天子门生，不用去吏部排队，可以直接得官做。李娃的意思，就是要荥阳生再去考制科。

开始就说过，《李娃传》故事是有一个复杂得多的民间版本的，但那个民间版本内容再多，估计也不会有这段。老百姓对科举、选官的规矩，不会知道得这么门儿清，多半直接让荥阳生中个状元就完了。这段应该是白行简加的。这篇小说写作于贞元十九年（795），白行简本人要到元和二年（807）才中进士，科举之难，他是深知其中甘苦，所以要给荥阳生设计一个复杂得多但比较合理的考试路线。

于是问题又来了，这条路由李娃指明，她这么精通科举的规矩，合理吗？只要之前交往过也在考场上打拼的男朋友，李娃熟悉这些倒是确乎不奇怪。当然，荥阳生天真纯良，但智商情商并不低，知道往事不要再提，不该问的就别问了。

刚巧这一年皇帝征召天下才俊，荥阳生就去应了“直言极谏策科”，一举拿下第一名，得到任命，是成都府参军。于是李娃对荥阳生说：

“今之复子本躯，某不相负也。愿以残年，归养老姥。君当结媛鼎族，以奉蒸尝。中外婚媾，无自黩也。勉思自爱，某从此去矣。”

你就是没遇到我，所能获得的也无非就是如此，到今天，我也没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了。

余下来的日子，我希望回去奉养我的母亲。你呢，去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结婚，别委屈自己。

多保重，我要走了。

简单说，李娃向荥阳生提出分手。

由此很容易带出两个问题：一是，荥阳生当然是爱李娃的，李娃爱荥阳生吗？二是，李娃干吗要在这时候提分手？

第一个问题自来有人喜欢撕。有人认为李娃后来照顾荥阳生就是出于怜悯同情；极端的臭男人本位的，还要说李娃一切都是算计，尤其喜欢抬出霍小玉来对照；还有分阶段论，甩掉荥阳生之前，可能只是喜欢，甩掉之后，爱反而觉醒了。进一步提升调门，则说雪地重逢之后的表现，不仅是救了荥阳生，也是名妓李娃对自己的救赎。

大致说，这篇小说叙事流畅度特别好，人物形象上，留白的地方则比较多。李娃的行为，大多数人会承认合乎情理，但行为的动机，往往就要靠读者拿自己的人生经验往里填。比如伙同老鸨甩掉荥阳生那一节，多大程度是迫于压力，多大程度是自愿，每个人的看法可以完全不同。

可以补充的是，民间那个六个小时还讲不完的版本里，荥阳生的形象肯定要更丰满一些。虽然我们不知道它究竟啥样，但可以根据后世文字猜。如《卖油郎独占花魁》故事的入话里有这么一段：

帮者，如鞋之有帮；衬者，如衣之有衬。但凡做小娘的，有一分所长，得人衬贴，就当十分。若有短处，曲意替他遮护，更兼低声下气，送暖偷寒，逢其所喜，避其所讳，以情度情，岂有不爱之理。这叫做帮衬。风月场中，只有会帮衬的最讨便宜，无貌而有貌，无钱而有钱。假如郑元和在卑田院做了乞儿，此时囊箧俱空，容颜非旧，李亚仙于雪天遇之，便动了一个恻隐之心，将绣襦包裹，美食供养，与他做了夫妻，这岂是爱他之钱，恋他之貌？只为郑元和识趣知情，善于帮衬，所以亚仙心中舍他不得。你只看亚仙病中想马板肠汤吃，郑元和就把个五花马杀了，取肠煮汤奉之。只这一节上，亚仙如何不念其情！

郑元和就是荥阳生，李亚仙就是李娃，宋以来一直都是这么叫的。

这段文字虽然是明朝人写的，但显然渊源有自。比起今天只会说“多喝热水”的直男，荥阳生的表现真是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荥阳生出身好，性子纯良，人漂亮，聪明，给他件具体的事，大概都能干得挺好，所以不论考进士还是当挽郎，都是状元，日常生活也有情趣懂体贴，缺点就是没什么大追求，对自己的人生没什么规划。

而不论是劝老鸨放弃还是指导荥阳生考试，我们也看出来了，李娃特别善于规划人生。

所以他们还真是互补。

要是觉得那种只有战天斗地反社会，才足以彰显爱情伟大的纯爱才是爱，那李娃是没有的。但如果承认，人总要诚恳面对人生路，能和这种理智糅合在一起的感情也是爱，那判断自然会有所不同。

至于李娃为什么要对荥阳生说“某从此去矣”，倒是特别好理解的。

门第太悬殊，终成眷属什么的显然不可能。

趁着现在两个人感情最好的时候赶紧分，将来都还能存点念想。又知道注定要分，又舍不得分，在一起还不就是互相虐啊虐的，那到彻底分开的时候，连回忆也没有了。

她从来就是个特别理智的姑娘。

八

荥阳生舍不得和李娃分开，他和《霍小玉传》里的李益不同，为了心爱的人，别说仕途，命都是真的可以不要的。“子若弃我，当自刭以就死。”最后两人妥协，李娃给荥阳生送行先到剑门，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到了剑门，荥阳生得到了新任成都尹，也就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即将上任的消息。一看这位成都尹不是别人，正在自己的父亲。

于是在剑门等了十二天，新成都尹到了，父子相认。这次当然和曲江池畔的情形大不相同。父亲抱住儿子抚背恸哭，说：“吾与尔父子如初。”

儿子是挽郎就打死，儿子当了官就认同，现在的论者往往认为，这个对比含着对荥阳公个人，乃至整个“封建门阀等级观念”的讥讽在里头。今人这么理解当然可以，但古人这么写，却大概并没有这个意图。

“虽有慈父，不爱无益之子”，这种价值观在民间一直是有它的影响力的，那么反过来，不爱无益之子，也是不妨碍仍然算慈父的。父爱里包含着比较多的社会功利诉求，哪怕今天也还常见，也不见得因此就能说这种父爱就全是虚伪的。小说写这个情节，可能就是单纯的为大团圆结局做铺垫。

荥阳生跟父亲说起李娃的事，老爷子一咬牙，这个儿媳妇我认了。

这个大转弯，可就确实突兀了一点。

第一，门阀子弟娶妓女为妻，法律上根本就通不过。妓女是贱民，做妾还勉强可以，但为妻绝对不行。《唐律疏议》这个地方的判决特别铿锵有力：“妻者齐也，秦晋为匹。妾通卖买，等数相悬。婢乃贱流，本非俦类。若以妻为妾，以婢为妻，违别议约，便亏夫妇之正道，黩人伦之彝则。颠倒冠履，紊乱礼经，犯此之人，即合二年徒罪。”

第二，社会舆论的压力更大。前面说张生抛弃崔莺莺，李益抛弃霍小玉，都是这个原因。类似的例子还有如柳宗元，他被贬柳州期间，不断哀叹自己恐怕要断子绝孙了好惨哪，其实当时他身边明明有女人，也替他生了孩子，为啥还这么说？无他，“荒陬中少士人女子，无与为婚。”陪伴生孩子可以，妻子的名分，是不能给你们的。

当然，破坏法律，不理舆论的人，史书中也可以找到一些。但这种人两极分化，要么官做得大，位极将相，或者是握有重兵的方镇，皇帝也要给面子，他们以妾为妻，其实体现的是权力的任性；要么干脆对前途不抱希望了，那你爱咋样咋样，别人也管不着，这是局外人的任性。

已经取得点小成功，还要进一步争前程的人，往往却是被各种明规则、潜规则约束得最动弹不得的人。

勉强要解释荥阳公的动机，就我所见，说得最精妙的是陶慕宁老师：

应当说，荥阳公毕竟比其子深谋远虑得多，他深知其子的丑闻已遍播长安，倘若纵李娃重操旧业，现身说法，必将不利于家声和其子的前程，所以他遣媒纳聘，迎娶李娃入门。既化丑闻为美谈，又避免了日后可能会纠缠其子的感情牵系，这才是李娃得以从娼门一步登天的内在逻辑。

当然，还有更简单的解释。

这个故事本来就是民间说话艺人的创作，人民群众喜欢大团圆，那就大团圆。

白行简写《李娃传》时也才二十岁，还是爱做梦的年轻人，行，原始设定就不改了。[2]

九

《李娃传》、《莺莺传》和《霍小玉传》，毫无疑问是唐传奇中成就最高，影响最大的三篇爱情小说。

就故事发生的时间论，《李娃传》是在唐玄宗天宝（742~756）年间，《霍小玉传》在唐代宗大历（766~779）年间的故事，《莺莺传》则在唐德宗贞元（785~805）年间。

就创作的时间论，《李娃传》和《莺莺传》都明言是贞元年间的作品，《霍小玉传》较晚，应是唐宪宗元和年间（806~820）写的。

看作者的年纪，白行简比元稹大三岁，蒋防比元稹又要小十几岁。

从各个标准看，好像都应该把《李娃传》排在前面讲，一般文学史也确实是这么做的。我为什么要把《李娃传》放在最后呢？

因为《莺莺传》、《霍小玉传》都带有很强的文人趣味。故事情节比较简单甚至平淡，人物形象相反却复杂立体。小说有时充满的无力感，个人在世界面前的无奈和感伤情绪，往往会得到比较多的抒写。

但唐代以后，社会地位较高的文人，很长时间里就越来越远离小说创作。所以这种倾向也就成了绝响。这两篇小说的改编版本，也注定面目全非。

《李娃传》不同。白行简的文笔，是读书人的玄门正宗的路子，从当时一直到鲁迅，识货的没有不称道的。但这个故事的核，仍然是民间的。简单说，人民群众没那么多矫情，所以不大关心人物内心的隐秘幽微，但生鲜的细节活蹦乱跳，情节则大开大阖起伏跌宕，尤其是，不管合不合理，中间使劲虐，结尾特别甜，一个光明美好的结局必不可少。

宋代以后，有所谓“庶民的胜利”，至少民众的趣味，确实越来越多的得到被文字表现出来的机会。

所以《李娃传》的套路，代表着未来。

它是才子佳人小说的模板，提供了由才子、佳人、小人、家长四种人构成的人设标配，还开创了“落难公子中状元”的情节模式。它不但有许多次可以被原著党满意的被改编（挖眼睛的情节除外），模仿、致敬、山寨的作品（比较优秀的如《玉堂春落难逢夫》，也就是苏三起解的故事），更是不知道有多少。

当然，和一切广受群众欢迎的文艺作品一样，这样的故事可能有一个负面影响，就是妨害沉迷其中的读者的常识感发育，使他们往往会抱有一些不切实际的期待。

身为妓女，会渴望有自己的荥阳生，而结果往往是被出卖。最著名的例子，如《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而富贵公子们，也在期待自己的李娃。古代小说家里的吐槽之王李渔评论说：如果在妓女身上花了很多钱却还是被抛弃，他们还会反省，是自己情没有像荥阳生那样真，做得没有像荥阳生那样好。

所以，《绣襦记》演了一出又一出，总是演到宣阳里被甩为止，就换下一个荥阳生出场了。

自称是为了让这些公子哥清醒，李渔讲了一个故事。

明朝万历年间，南京有个名妓叫做金茎（好名字。。），不消说是色艺双绝。有个公子是南京的监生，一心想娶她做妾，但因为老爹就在南京做官，怕招来御史狂咬，就一直拖了下来。

后来，老爹调任，这位公子也要转学到北京。他和金茎话别时，点了一出戏，就是《李娃传》改编的《绣襦记》。

金茎不大高兴，你点这么不吉利的戏做什么？

公子说：“只要你愿意做李亚仙，我就是为你唱莲花落，又有什么关系？”

当晚枕边哭别，公子给金茎留下一大笔钱安家，承诺一年后回来娶她。金茎则答应，自己从此再不接客，等公子回来。

金茎还特别强调，钱也有了，自己那方面又没什么需求，我还接客干嘛？

这位公子虽然风流多情，但在床笫之间，其实本事是不大好的。好在金茎也确实一向不怎么积极，所以这话他信。

结果，不到一年公子就回来了，金茎却已经死了。老鸨对公子说，她是想你，得相思病死的。

眼见金茎如此痴情，公子大哭一场，就把她的尸体带回去，准备将来合葬。

过了些日子，来了个术士，是公子的爸爸的学生推荐来的，特意替他解决困境。术士有三种奇方，第一叫坎离既济丹，第二种叫重阴丧气丹，第三种叫做群姬夺命丹。

公子试验了前两种，果然难言之隐一扫而空，于是奋勇精进，又想学第三种。

术士表示很为难：

不是在下有所需索，只因那种房术不但微损于己，亦且大害于人，须是遇着极淫之妇，屡战不降，万不得已，用此为退兵之计则可，平常的女子动也是动不得的。就是遇了劲敌，也只好偶尔一试；若一连用上两遭，随你铁打的妇人，不死也要生一场大病。在下前日在南京偶然连用两番，断送了一个名妓。如今怕损阴德，所以不敢传授别人。

这个名妓是谁，当然大家都能猜到了。

十

最后附赠一道思考题。

《李娃传》影响太大，所以《哈佛中国史》的隋唐卷，这么一部篇幅不大，又属于综合性的历史书，竟也专门用老大一段文字来介绍它。抄录如下：

家喻户晓的《李娃传》就讲述了一个关于科举考试、妓女和危险的青春期互相纠葛的故事。一位年轻学子郑生被父亲送往京城，其父梦想儿子中举能为家庭带来巨大财富。偶然的机会郑生和妓女李娃相遇，并与之结成露水夫妻，使自己在温柔乡中流连忘返，耗尽钱财。后来郑生被他的新家庭欺诈和抛弃，陷入绝望，贫病交加，直到被殡葬业者相救，后来他以专业唱挽歌来谋生。在两家丧铺的竞争中，作为最打动人的挽歌歌唱者他获胜了，这是对他起初追求科考中举的讽刺。一个老仆认出了他并领他见父亲，父亲不认他。暴怒的父亲把儿子送往杏园（郑生和妓女结伴同游以及最终庆祝成功的地方），并把他打了个半死扔在那里。李娃发现“夫君”快死了，懊悔自己的背叛，便出钱从老鸨那里赎了自己的身。她像慈母一样照顾郑生，使其恢复健康，并规劝郑生准备考试。最终他科举中第，并与父亲和解，他与李娃也结成了神仙眷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