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涮埽店
涮埽店，长安。
这是一家帮人洗洗涮涮缝缝补补的小店，在白虎大街东北侧的小山坡上，总共也就几个人。一大早，老板花粟鼠刚刚卸下门板开门做生意，就有一个人戴着清晨的阳光走了进来。花粟鼠忙迎了上去，“您来啦。”然后回头对着里屋喊，“霏霏，来客人啦。”
老板娘孙菲菲迎了出来，满脸堆笑，“哎呦，您来啦，里面请。”然后给花粟鼠抛了一个眉眼，“鼠哥，你在外面打点着。”
花粟鼠开心地笑了，“好嘞，你们慢慢聊。”
二人来到里屋，孙菲菲惊讶地问道：“婧芊姐，你怎么来长安了，出了啥事？”
花婧芊取下围巾，“络姑娘和城主有令，不惜一切代价弄到唐军的行军部署。”
“最近长安城风声鹤唳，衙门盘查得非常严。以前紫竹苑周围每天大概是二三十名捕快，现在每天上百名，一只苍蝇飞出来都会有人跟着。青龙赌场那边也是一样。刑部总捕头童削铁每天带着京兆府的人像狼一样在城里搜捕。”
“紫竹苑里有什么消息传出来？”
“她们现在拿不到什么消息，那些以前常去的达官贵人公子哥现在都几乎不去了，小月以前每天去观音寺，现在也几乎不见她出现了。”
花婧芊眉头轻蹙，“你们和紫竹苑的联络没出现什么异常吧。”
“哎呀婧芊姐，上次有点吓人，童削铁亲自去了紫竹苑，那时正好长龙帮帮主曲高在，他就这么直接一个人去了紫竹苑，和曲高还有嵯峨先生说了许久的话，最后提出要去看鸽笼，弄得嵯峨先生一身冷汗，以为被他发现了。”
“刑部这么久没有动手，应该是没发现什么。”
“后来我和鼠哥想，童削铁可能是去看看紫竹苑养的鸽子是不是信鸽。他应该不知道我们其实是靠颜色排列和动作来联络。我们在山坡上，每天晾晒不同颜色的衣服，他们在山坡下，每天从鸽楼用七彩旗训鸽子。也亏得嵯峨先生能想出这么个绝妙的法子来。”
花婧芊点点头，“海战中常用旗语，陆战中虽然有时也用旗语，但主要还是靠声音，所谓击鼓而进鸣金收兵。今天联络时间到了的时候，通知他们不惜一切代价。同时告诉嵯峨欲借，樱木欢颜，丰田家和与长乐川江都回东瀛了。陈大人也会很快去东瀛。”
“好。”
“我弟还好吗？这些年你们过得怎么样？”花婧芊的声音柔和了许多。
孙菲菲笑了，“鼠哥啊，还不是每天嘻皮笑脸没个正经样，没心没肺的一个人。哎姐，你在幽州过得咋样啊？”
花婧芊苦涩地笑了一声：“哎，生意倒是越做越好，有时会以为一切都是真的，忘了自己是谁，是来做什么的。”
“婧芊姐，你说红叶城这次能逃过这一劫吗？”孙菲菲忧心忡忡地说。
“我们这些人如果没有城主，没有红叶城，早就饿死了或者被人掳去为奴了。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拼死一搏。”
人们往往就是如此，为着不同的原由，做着自己并不乐意做的事，因为在我们的心里，有着各种的牵挂与寄托，又有多少人能真正的放下？如果真的放下了，无牵无挂了，那又会是个什么样子呢？那是自私，还是洒脱？或者，就跳出红尘了？真的能跳出红尘吗？
“婧芊姐，你来待多久？”
“直到我拿到确切的消息。”
“那你就住这吧，你们两姐弟好久没见面了。”
“好，不过今天我还要去一个地方。”
“去哪？”
花婧芊笑了，“去茶贩肆吃个饭，顺便买点好茶叶。”
涮埽店的斜对面山坡下，伊贺爱加每天都准时到鸽笼来把鸽子上午放出去下午收回来，收放靠的就是手中的彩旗。今天也不例外，放完鸽子后，他径直来到嵯峨欲借的房间外，轻轻地敲门，“嵯峨君，起来了吗？”
“伊贺君，早起来了，快进来。”里面传来嵯峨欲借轻快的声音。
伊贺爱加推门进去，再顺手关上门，“对面有消息。”
“什么消息？”
“樱木小姐，丰田君长乐君已经回东瀛了，陈大人也会很快到东瀛。看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另外，要不惜一切代价拿到唐军的行军作战部署。”
嵯峨欲借喃喃道：“欢颜已经回去了，我们也该回去了。只是动身前，我们得把这件事办了。伊贺君，去请紫竹小姐，伊野君，还有菜菜子，木槿，疏桐，小雅。我会在密室等你们。”
“诺！”
密室内一片静寂，谁也不开口说话。
嵯峨欲借打破沉默，“诸位说说看我们应该怎么办。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伊野七郎手按刀柄，嚷嚷道，“每天被几十条狗围着跟着，我已经很烦了，有时恨不得拿刀劈了他几个。”
俞小雅皱着眉头道，“最近小月几乎见不着了。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裘疏桐附和道，“是呀，她都不去观音寺了。完全没有消息出来。”
粉豆菜菜子担心地道，“不会是被薛仁贵发现了吧。”
平城木槿摇摇头，“不会吧，也许是最近城里风声鹤唳，薛仁贵不许她出门。”
“还有一种可能，她自己不想出门。三年了，小月是传出过很多消息出来，但都是些不疼不痒的消息。铁勒在西域一无所获，薛延陀部和回鹘在漠北屡战屡败。薛仁贵和他的四大都护府则气势如虹。这次要东征，她更是没有传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出来。”紫竹箫若有所思地道。众人都觉得匪夷所思，但仔细想想，又好像有道理。
嵯峨欲借手摸着下巴，“你是说，她可能变节了。”
“如果她变节了，我们早就被刑部和京兆府给抓起来了。”裘疏桐急急地辩解道，她和杜小月的关系最好，从小一起长大的小姐妹。
平城木槿突然笑了，“也许，她真的爱上了薛仁贵。”
粉豆菜菜子惊呼一声，“真的哦，真的有可能哦。”
密室内又是一阵沉默，大家都知道这种可能性是完全存在的。一个命运多舛的弱女子，遇上一位白衣银甲的盖世英雄，她会继续假意敷衍呢还是会真的爱上他呢？
“嵯峨君，你说我们该怎么办？”紫竹箫轻声问。
“能够知道唐军作战部署的人不多，薛仁贵，郑仁泰，和皇上。连戴至德都不一定知道详细的计划，甚至李治都不一定完全知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薛仁贵完全可以临机处置。所以最可靠的途径是云麾将军府。但是小月一直不出现。要么她被限制了，要么她不愿意泄密所以不和我们接触，要么就是她也无法取得机密。但无论如何，我们必须要试一下。我们不能猜，更不能等，因为我们没有时间了。”
“怎么试？”紫竹箫问道，大家都看着嵯峨欲借。
“早上起来的时候，蓝天白云。刚才伊贺君来找我的时候，云开始变重了，依我看，今晚有大雨。我们今晚突袭云麾将军府。伊贺君，下午你收鸽子的时候，把我们的计划告诉山上。”
“嗨依！”伊贺爱加一声低喝。紫竹箫，裘疏桐，和俞小雅都诧异地看着他，不明白为什么他突然开始说东瀛话。从他们来到中土和他们认识开始，他们一直都是说大唐的官话。再看看嵯峨欲借，伊野七郎，粉豆菜菜子，和平城木槿，他们都面无表情神情肃穆。她三人懂了，这些东瀛人已经进入了临战状态。现在，已无需再隐忍，该图穷匕见了。
紫竹箫有些不安，“嵯峨君，云麾将军府戒备森严，薛仁贵本身又是绝世高手，外面有一百多名捕快围着，整个城里有上千名捕快还有驻军。我们这几个人如何突袭？”
“如果能拿到作战部署，哪怕只有一个人活着出去，也是值得的。”嵯峨欲借眼神锋利如刀，厉声道：“今夜一更，月黑风高，大雨滂沱之际，伊野君，伊贺君，和我将率先冲出，斩杀任何敢来阻挡的捕快，紫竹，你带着菜菜子，木槿，疏桐，小雅趁乱冲出包围圈，记住一定要甩掉追踪，然后潜至云麾将军府隔壁那家富商的宅子里。”
“那不是以前陈大人的府邸吗？”
“是。薛大人永远也想不到，有人敢在长安突袭他的府邸，而且还是来自隔壁陈大人的宅子。我和伊野君伊贺君断后，摆脱这些粘人的捕快后会到那里与你们会合。如果我们二更还没到，就不用等了，只能拜托诸位了。”
俞小雅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嵯峨君，伊贺君，伊野君，你们一定要来啊。我们大家一起来的，一定要一起回去啊。”
伊野七郎跪坐着，低首道：“小雅放心，我们会赶来的，你们也要多加小心。”
裘疏桐扯了俞小雅一把，“小雅，别哭哭啼啼的，晦气。大家都会没事的。”她接着问：“嵯峨大人，如此大打一场，京兆府和刑部必全城搜捕，那接下来怎么办？”
“深更半夜，捕快们也不敢惊扰了达官贵人们，更不会搜到云麾将军府。我们三更潜入，根据小月以前的消息和陈大人的判断，机密的文档应该都在书房里。书房里有机关，我们知道一些，但也许不是全部，也许有变更。我进书房，伊野君和伊贺君在外面戒备。紫竹，你率她们几个去薛仁贵的睡房附近潜伏，如果书房那边出了动静，薛仁贵一定会赶过来，你进去带小月走。她如果肯走，你让她继续留下。她如果不肯走，说明她已经变节了，杀了吧。”
天渐渐黑了下来，已是傍晚。
雨从下午开始就一直不停地下。忙碌了一天，茶贩肆准备打烊了。矮壮的六合拳吴道观在厨房里炒了一天菜，乘着这个机会出来透口气，顺便上门板。就在此时，一个戴着斗笠身穿披风的人走了进来。
“不好意思客官，我们打烊了。”吴道观继续上着一块块的门板，他今天可不想再进厨房炒菜了。
来人摘下斗笠，吴道观眼前一量，这可是个漂亮得不得了的女人。东门庙一带每天进进出出的都是茶贩子，哪见过什么漂亮女人。这都好几个月了，弄得吴道观不停地后悔当初不应该答应师兄何如意来长安这个破餐馆做厨子。当初以为来长安可以惊心动魄大干一场，结果在这个小破厨房里炒了几个月菜。
“哦呦，姑娘，你想吃点啥？”吴道观笑嘻嘻地问道。
来人莞尔一笑，“我想见见张老板。”
吴道观心里满是失望，莫不成她是师兄张青城的相好？没听说过啊。他朝里面喊了一声：“张老板，有人找。”
飘剑张青城从后院赶过来，上下打量了一下来人，“姑娘，找张某有何事？”
“有人托我带样东西给张老板。”言罢，她从披风下拿出一把刀，放在了桌子上，一把柳叶刀。蜻蜓点水吴鹤与金钱镖吴镝正在收拾桌椅，一看，立即围了过来。吴鹤拔出刀来，寒光闪闪，刀刃靠近刀锷处刻着两个娟秀的字【黛二】。
“黛二娘的刀，你是谁？”吴鹤冷眼看着来人。
“奴家是红叶城的人，本来在幽州城。事情紧急，陈大人和络城主派我来长安，让你们和我们的人一起全力以赴获得朝廷的作战部署。奴家姓花名婧芊。”
张青城低喝一声，“道观，关门！”
“是，师兄。”
后院，雨越下越大。
昏暗的灯光下，房子里有八个人。
张青城道：“如婧芊姑娘所言，今晚他们就要破釜沉舟突袭云麾将军府。姑娘特意来告诉我们这些，是希望我们做什么？”
花婧芊恳切地望着他，“他们人太少，又被上百名捕快围着，先不说他们能不能突出围困，潜入薛府，就算他们能，薛府戒备森严，薛仁贵本身又是绝世高手。他们是九死一生。希望诸位能帮他们一把。”
九节鞭吴穗接话道：“我上次去过大通桥，黛二娘也说了要我们全力以赴的意思。”
六合拳吴道观嚷嚷道：“这长安城这么多捕快守军，我们这几个人在这天子脚下要是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守军把城门一关。咱们就是瓮中之鳖了。”
八银枪范镇横了他一眼，“咋的，师弟怂了？”
“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们要想一个万全之策。”
张青城喃喃道：“现在到一更只有不到三个时辰了，我们怎么办？”他侧头望向坐在角落里似睡非睡的端木梅花。大家也一起望着这位名震江湖的弱剑先生。
端木梅花一直眯着眼睛坐在角落里，偶尔咳嗽一下。张青城见他不搭话，只好直接问，“端木前辈，您看怎么办合适？”
“问我啊？”端木梅花睁开眼睛。
“前辈，您见多识广又武功高强，您给拿个主意。”张青城捡着好话说。
端木梅花嗯了一声，露出一丝得意的笑，“那好。我前段时间夜探过紫竹苑，那个东瀛武士的武功大异于中土却十夫的了得，只用了七斩就伤了京兆府的东城大捕头谭旭和另外两个，攻势凌厉无比。想来其他的人也是好手。三更半夜留在外面看守的捕快都是些小喽啰，人再多也挡不住他们的。不过花姑娘，你们紫竹苑那么多的姑娘，她们只怕是跑不掉了。”
花婧芊低下头，难过地说：“其实，紫竹苑里只有八个主事的人是我们的人，其他那些姑娘们并不知道实情，只当这里是一家真正的高档青楼，来的都是达官贵人出手阔绰，可以挣很多银子。”
“如此说来，只要这八个人能跑出去就行了，这就好办多了。”端木梅花道。
张青城叹道：“剩下的这些蒙在鼓里的姑娘，只怕都得进刑部大牢了。”
吴道观跟着叹道：“可惜了，刑部那些家伙都是一帮辣手摧花的玩意儿。”
花婧芊声音沉重地道，“嵯峨欲借说，只要能拿到作战部署，哪怕只有一个人活着跑出去都是值得的。”
端木梅花嘿嘿一笑，“那就更好办了。”
“哦，前辈快说。”花婧芊急切地道。
“长安城里的捕快虽多，但这茫茫黑夜，大雨倾盆，就算他们一路留下什么痕迹也很快就被大雨冲走了，碰到高手，这些平时只会欺压百姓的捕快就是一群无头的苍蝇。所以，他们八个人冲出紫竹苑一定没有问题。麻烦是在打草惊蛇后如何潜入薛府。至于长安城的守军，那不归京兆府和刑部管。没有天子的旨意无人敢调动或者封城。他们如果今夜得手，可以连夜翻墙出城。”
八银枪范镇问道：“婧芊姑娘，我有点不明白，就算他们拿到了作战部署，朝廷知道了难道不会更改吗？”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几十万大军要更改部署计划是非常困难的，唐军东征的时间窗口只有春夏到秋冬这几个月，错过了就只能等明年了。而朝廷准备了这么久，仗着兵强马壮，就算部署失窃了，很大可能稍微做些微调还是会今年出兵的。”
张青城道：“师弟，先听端木前辈说完。”
端木梅花淡淡地道：“紫竹苑可以不用去管，直接去薛府隔壁的宅子里候着。嵯峨欲借他们能在二更赶过来，就由得他们去盗，我们暗中看着，如果惊了薛仁贵到了生死关头，我们可以出来助一臂之力。万一他们被童削铁和捕快们困住了赶不过来，那就我们入薛府去盗。”
九节鞭吴穗一拍大腿，“好主意，咱们在紫竹苑闹出大动静前，乘人不注意先去那里埋伏着。紫竹苑八个人，我们这七个人，两组人马总有一组能潜入薛府。”
花婧芊坚毅地道:“我们这也是八个人，我也去。”
端木梅花嘿嘿一笑，“办这种事不需要人多，人多反而碍事。花姑娘就不要去了，万一两组人马都回不来了，至少还有人报个信。另外，我们这里也不是七个人都去薛府。吴镝，吴道观，范镇，你们三个轻功太差就不要去碍手碍脚啦，你们去东城门附近找个地方藏着，如果紫竹苑的人和我们来了，要靠你们这几个猛汉杀出城去。如果我们一直没来，就说明我们全完蛋了，等天亮你们就出城有多远滚多远。飘剑，蜻蜓点水，金钱镖，你们三个随老夫去薛府。”
花婧芊竖起大拇指，“姜，还是老的辣。”
端木梅花又闭上了眼睛，“老夫也想会会画戟催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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