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往事之三：玉石烟嘴
杨庄的大姓里王家的人多，约占了全村人的一半。另一个大姓赵家，大概有五、六十户，三百多人。赵家算是这杨庄的开村鼻祖，这可以由赵家祠堂家谱和赵家的祖坟来作证。杨庄的村西有一条河叫乌河，不宽也不深，但河水清澈鱼又多，两岸草青青柳成行，是孩子们玩耍的好地方。有时到冬天河水结冰断了流，凿开冰块能捉到冻僵的鲤鱼鲢鱼，拿回家放在水里还能活过来。乌河在村西绕了一个湾，赵家的祖坟就在这个湾地里。整个坟地坐西朝东，西边紧顶乌河河岸，有一个一米高的山脊。据说这样的坟地风水不错，出读书人但出不了大官。赵家的族谱可以追溯到宋末，一个没落的宗室子弟在这里落脚才有了杨庄，那时这一带都是白杨树林。赵家祖坟占地几十亩，种满了松柏和杨树、枣树，从最开始的始祖由西向东排开，金字塔式的大大小小的坟堆二十多列，还有许许多多不大不小的石碑，偶尔能看到大一点的，写着什么三代帝师保和殿大学士的，很少，也证明了这里的风水利于读书不利于官的假说。
杨庄村西口有一棵大槐树，也有几百年的树龄了。树下大大小小不少石块，可以坐着乘凉。夏天，老少爷们都喜欢左手两个窝窝头，里边一窝老咸菜或者是炒辣椒，右手一大海碗杂面汤，聚集在老槐树下东拉西扯。有那走乡串户说书的，先把乡亲们送的窝头稀饭扒拉完，然后往中间的大石头前一站，这评书就开场了。说书的一般都是瞎子，因为别的残疾人在农村还有一口饭吃，眼睛看不见就困难多了。他们有走单帮的，也有拖家带口的。一般走一村住半月，有吃的就行，铜板是很难挣到的。
华北平原自古以来雨不多，夜晚大多天气晴朗。所以每天的村西口聚会是男人们的重要节目。他们一边吃饭一边听书，没书听的时候就聊大天，小半夜才端着碗回家。村里的半大小子们也会跟着凑热闹，那块大石头的周围是坐不了的，就在边上找个小石块坐。这习惯一直延续下来，我小时候也是端着碗到那棵大槐树下吃饭的。我上小学的时候，曾经自豪地坐过中间的大石头，因为我把白天看的小说晚上在这里背给大家听。
听书的当然都是杨庄的人，但每当月半，有时会看到一个白胡子老人家，和那些半大小子们坐在外围听书。也不知道是过路的还是邻村的，人们也不太在意。那老大爷自称姓胡，赵家庄的，大家也不知道那村里是不是真有姓胡的。胡大爷人很和善，有时还会带一个小孙子来听书。那小孩才十来岁光景，胡大爷叫他小三子，长得眉清目秀的，就是贪玩，没一刻工夫安静。那年代乡下人都抽旱烟，就是那种一段竹子一头是白铁的烟锅、一头是白铁的烟嘴，把晒干的烟叶搓碎了装在烟锅里，火石一打火星子引燃搓了硝的棉花，按在烟锅子上就可以吧嗒吧嗒地抽了。所以夏天的大槐树下，吃完饭后总是一片敲火石的声音，像是一种风物诗。记得前几年国内有部电视剧演纪晓岚，一个标志性物件就是大烟袋，他是有钱人，烟嘴是玉石的，后来皇帝还赏了他一个金烟袋。
胡大爷肯定也是有钱人，他的烟袋是上等楠竹制成的，光滑圆润，一看就知道是用了不少年的古董。庄稼人的旱烟袋，不用时别在腰里，一般只有尺把长。胡大爷的烟袋足有二尺长，黄铜的烟锅子，还有一个青白色的玉石烟嘴。据说，玉石用久了感受天地精华人的抚摩会逐渐长出花纹来，久而久之就成了宝物。胡大爷的烟嘴有七、八指长，遍体通透，看不出有什么花纹，倒是整体给人一种温润跳脱的感觉，总觉得那是一件灵物，里边蕴藏了什么东西来回行走不定，因此，就有人见财起意了。
村里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叫陈连泉、外号可天长的，盯上了胡大爷的玉石烟嘴，就想据为己有。这个陈连泉既然外号可天长，那真是可着天长的，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从小就不务正业。他平常也不怎么来听书，总是往寡妇啊小媳妇啊的屋里钻。自从看见胡大爷的烟袋起了贼心，倒是每晚都来听书了。只要胡大爷来了，他要不是软磨硬套凑近乎，就是跟小三子嬉闹。每次都要看看胡大爷的烟袋，左摸摸右瞧瞧不愿意归还。有时还跟在胡大爷后边看他回家往哪里走。村里人也都觉得胡大爷蹊跷，但一来他从不生事儿，只是静静的听书，二来有种高贵气质让人望而生畏，所以来了大家也装作看不见。陈连泉可不管这些，他是一心要把那玉石烟嘴弄到手里的，旁人的劝告根本听不到耳朵里去。
终于有一天，陈连泉非要胡大爷把烟嘴送给他。胡大爷也没有拒绝，只是多看了他几眼就把烟嘴从烟袋上拔下来给了他。陈连泉回到家里对烟嘴爱不释手，拿到灯影里一看，只见通透的白玉里边有一道云气盘旋回绕，好像通灵一般。放在嘴上一嘬，带着香味的烟味令他全身通泰，他赶紧把老婆叫过来显摆，没想到烟嘴长在嘴上拿不下来了。
陈连泉使尽力气也拿不下来，只觉得越拽越痛，就叫老婆帮忙，折腾了半夜，全家人都起来了，细看那烟嘴，竟然慢慢地和嘴唇长到了一起，颜色也变成肉色的了。这下，全家都知道是遇上狐狸精了，那胡大爷肯定是得道的老狐狸。第二天全家来到村中央的九天玄女娘娘庙，烧香磕头也不管用，那长成肉色的烟嘴，这时越来越大了。
那时候王老脏的大老婆大妮儿还没死，连泉的娘就去求她，大妮儿想了想，又把手指头来会掐了几遍说，你家那臭小子从小就不正干，以前就得罪过人家，现在还贪心不足。不过不打紧，那姓胡的大概是想整治整治你那不成器的儿子。叫你儿子今夜三更到赵家祖坟里去跪求，以后不要再欺男霸女横行乡里，可能就没事儿了。
连泉娘听了千恩万谢，当夜就叫可天儿长去跪在赵家祖坟的山脊后边，求胡大爷开恩。看看月亮升到了中天，连泉觉得嘴上一阵轻松，一摸，烟嘴儿不见了。
据我奶奶说，后来连泉变得很孝顺，可那胡大爷，后来再也没有来听过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