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来贴一篇喜欢的小说:荒岛上的古老男人 作者:何堪

来源: ireneirene 2010-06-16 17:18:09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395764 bytes)
本文内容已被 [ ireneirene ] 在 2010-06-17 19:13:24 编辑过。如有问题,请报告版主或论坛管理删除.
算是比较喜欢的文了

荒岛上的古老男人
  作者:何堪

  楔子

  一定要逃跑!
  阿籍苦着脸暗暗发誓,整个人都被根大藤蔓捆在截树桩上,胳膊因为捆绑的缘故,几乎是反拧着的。
  那个胡子拉杂的男人已经睡熟了,微微的打着鼾,鼻翼轻轻扇动,脑袋下的草枕上露着半把铁剑。阿籍厌恶的看着他,浑身的寒毛都竖着。
  篝火渐渐的熄灭了,海风凉凉地从洞口钻进来,吹得男人身上的兽皮毛发一阵颤抖。还有那头发,长的吓人,打了死结纠缠在宽阔的后背上。
  阿籍的注意力渐渐转移到他脑袋边那把黑漆漆的铁剑上。视线战战兢兢地扫过没血槽的剑脊,深褐色的陈年血渍,狠狠地打了个寒颤。
  妈妈呀!真是食人部落的?
  男人是她在上岛后遇见的。作为一个刚刚转正的平凡小白领,好不容易有了次公款旅游的机会——即使目的地不过是国内的亚热带小海滩——她也打鸡血似的兴奋了好几天。
  日光浴、沙滩排球、海鲜大餐,阿籍摸摸口袋,再看一眼平静的向服务员索要发票的前辈们,一脸的钦佩。
  临要回程了,几个男同事嘻嘻哈哈的上了艘快艇,阿籍反应快,防晒霜都还没抹好就跟上船了。几个人心里小算盘精刮响起,怎么算这几天都赚死了赚死了,转眼就把岸边老人的警告忘到脑后了。
  小艇一个劲地往没人的海域驶去,等到察觉四面都看不到海岸的时候,他们才发现可能迷路了!
  脾气暴躁的老王直接就冲掌舵的赵军吼了起来。几个人一路吵一路闹,按着船上唯一的那只指南针往西边开,又幸运的赶上了突变的天气……
  阿籍灌了一肚子又咸又苦的海水,醒过来才发现自己一个人被被海浪带到了这个荒凉无人烟的海岛上——不对,要是没人烟还好。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野人,一看见她就嗖的窜起来猛追。
  那破破烂烂的衣服,乱得吓人的头发,以及呜呜哇哇乱七八糟的鬼话,简直是《鲁宾逊漂流记》里的生番星期五!
  阿籍当机立断,拔腿就往岛上逃窜,一脚踩进荆棘丛里,差点没把她魂都给痛出来。那些不大不小的尖刺,刺进肉里,又痒又难收拾惨烈的不行。
  随后跟来的男人很利落地把她从里面拎了出来,长手长脚,脸上毛发重的压根看不出五官,唧唧呀呀的讲了几句。
  阿籍被他兽皮上暗红的血渍吓到,听那声音又不像啥知名点的小语种,心里狠狠的抽了起来——完了,看这岛上黑压压的森林,百分百是未开化的,整不好这就是哪里的食人部落。
  这倒不能怪她爱胡思乱想,小说电影里类似的描写的实在太多了。语言不通,交通闭塞,满脸图腾的食人族小伙举起石头或者是兽骨,喀拉一声砸下来,脑浆就出来了……
  男人阴沉沉的瞅着她,眼神诡异地从她粘着着泥沙的小腿肚子扫到身上扯破了边的救生衣的——凭良心说,她现在真的很像只烂泥堆里拣出来的巨型王八。
  阿籍眼睁睁看着“生番”揪自己那件破破烂烂的救生衣,毫不客气的伸手在她脸上抹了抹,露出还算端正的五官。
  阿籍长的不算漂亮,但是眉长眼大,一笑俩大梨涡,资本还是有点的。无奈现在怕的厉害,手足都凉得快僵直了,酒窝当然也出不来了。
  勉强看着对方,挤了张哭脸出来:“你……我不好吃……”
  男人纹丝不动,她于是换了个语种,试着用她那极不标准的英文表达了下食物、朋友;再次遭遇冷脸后,抖抖索索的缩下脑袋,做了下往嘴巴里扒拉的动作,然后疯狂的开始摇头。
  男人冷飕飕阴沉沉的眼睛里终于流露了点不耐烦出来,揪着她晃了晃,一个手刀,把人劈晕了。
  真是手刀,比电影里做足了音效还有气势逼真的多!

  文明人与野蛮人

  “咕咕叽——”
  随着野山鸡嘹亮的一声啼叫,荒岛的新一天开始了。
  阿籍迷迷糊糊的看见一个人影背着光朝她走过来,一阵阵食物的香味扑鼻而来。空荡荡的肠胃登时觉醒革命了,刀绞似的烈痛起来。
  男人走近了,跪坐下来看着她,四目相交。阿籍“哇”地惊叫一声,连疼痛都忘了——后颈被揍的地方还残留着余震,这双眼睛啊,黑漆漆冷冰冰,可不就是昨天那“生番”!
  男人似乎早料到她会有这样的反应,撩起她额前的乱发,仔细看了看,从后背形状古怪的箩筐里摸出把清洗过的草药,塞进嘴巴里嚼碎后抹到她到脑门上。
  阿籍直觉要逃,男人狠瞪她一眼,下手更狠了。
  “啪啪!”阿籍觉得草汁都被拍出来了,眼前一片绿蒙蒙的雾气。额头显然是受了伤,刚才没觉得,现在则痒痒麻麻的痛起来。
  上完药,男人又一次直挺挺的在她面前跪坐下来,眼睛死死的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阿籍别扭的不行,跪着干什么?我又不是菩萨!
  阿籍扭一下肩膀,他看着;阿籍偏一下脑袋,他看着;阿籍终于忍不住爆粗口了,他还是镇定的看着……
  是了,他压根听不懂!
  阿籍悲愤了,连跳脚骂耍无赖都办不到。双手双脚都被捆着,嘴巴倒是有,可惜说不来生番的三字经。
  男人像观察小白鼠似的打量她半天,终于大发慈悲站起来走向一堆石头围成的简易土炤。上面黑乎乎的一只形状古怪的大口陶器,咕噜噜的冒着热气,食物的香味就是从那里飘来的。
  男人拿木头勺子舀了一大盆(那么口宽肚大歪歪捏捏的东西实在很难让人联想到碗),轻啜了两口,拿两支竹条子(阿籍瞪大眼睛,筷、筷子?!),一边搅拌着一边大口大口往肚子里灌。
  阿籍那被忽视的肠胃又开始不安分了,口水一个劲的往肚子里吞,渐渐就从偷窥变成了□裸的想望。
  男人警觉的很,即使在吃饭,腰背也绷得笔直,余光对上阿籍火热的视线,效果绝不亚于一桶冰水。
  这个意思是……再看,下次就把你放进去煮?
  阿籍晃晃脑袋,连忙转开脑袋。
  吃完饭,男人又不慌不忙的开始往她这边移动,手里还端着半盆鱼汤。
  阿籍先是一阵惊喜,随即想到养肥了再吃的道理,忍不住浑身发抖,嘴巴又开始废话:“你、你不是吃饱了?……你、你不要过来!”
  男人愣了下,用空着的手指指自己:“你?”
  阿籍连忙点头:“你已经吃饱了呀!!”
  男人摇头:“共翳。”
  阿籍见他摇头,心脏就揪紧了:“是吃过了!我明明看见你吃的!”
  男人不耐烦的眯起眼神,啪的一声,把大盆重重的放在她面前:“@!”随即指指自己:“共翳!”
  阿籍愣了,试探着跟着念了句:“共——翳——?”生番的名字?
  男人点点头,披头散发外加胡渣满面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好歹眼神和缓了点。
  阿籍看看鱼汤又看看他,挣动了一下肩膀:“那个……我这样,没法子吃。”怕他听不懂,又把吃字用肢体表情演绎了一遍——夸张的开合嘴巴,用上下颌咀嚼空气。
  男人明显犹豫了一下,靠过来开始解藤蔓。解到一半,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指指自己:“共翳。”然后询问似地看着她。
  阿籍咽了咽口水,胃已经疼的在抽了,忍气吞声的自我介绍:“陈韦籍,耳东陈,韦德的韦,书籍的籍。”
  唠唠叨叨的一大堆,听得共翳皱了皱眉,很是头疼的样子,连解藤蔓的速度都加快了。
  手脚一得自由,阿籍就挣扎着想爬起来,无奈手足都已经捆麻了,哪里站得起来?
  共翳了然的伸手过来,粗粗的手指在她右臂揉了几下,立马筋骨舒通血行无阻了。
  阿籍等了会,见他揉完右边就不动了,鼓足勇气把左胳膊也伸过去。
  共翳眼刀一剔,轻轻松松的捏住,嘎啦一声,转动手腕狠狠往外一翻,用力的几乎要把它扳脱臼。
  阿籍哪里受过这种苦,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尖叫着叠声告饶。共翳虽然听不懂,看表情也猜出了大概,眼神瞟瞟还散发着热气的鱼汤,示意她抓紧吃饭。后者当然不敢再怠慢,单手把大盆端上树桩,心神不宁的开始喝汤。
  腥味很重,味道也谈不上鲜美,但是……是咸的!
  共翳默不作声地在一边看着,从阿籍短短的酒红色头发、毫不介意的露着白皙的胳膊小腿,到熟练的舀食动作,一点点收入眼底。
  喝完鱼汤,共翳示意她收拾碗筷。
  阿籍一愣:不绑我了?
  共翳瞅着她,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样子,转身去搜了两块黄澄澄的破布出来,前一片后一片的挂在她身上,恰好遮住白嫩嫩的前胸和后背。
  阿籍盯着挂在小吊带外面的破布片好半天,才勉强消化下去:什么黄布片,分明就是她的那件救生衣上拆下来的东西嘛!
  共翳却不管这些,把喝汤的大盆、木勺子都收拾进一个大藤筐里,示意阿籍拿好。自己则背了把粗木弓并一大把秃头、尖头箭,大步跨步就领着她往外面走。
  山洞是在一大块背风的岩石后面,出来后就能看到一整片壮阔的密林,转身则是高耸的岩石峭壁,湛蓝的天空下不时有海鸟飞过。
  真是一片美好的亚热带海岛风光!
  阿籍不紧不慢的跟在共翳后面,双眼不住的在他后背上打量。大概是天气热的缘故,他身上的兽皮衣绑的很松,健硕的大腿隐约可见,一道狰狞的刀疤斜斜的蜿蜒入大腿深处。头发除了长乱之外,倒不脏,隐约还有皂荚的清香——
  到底是什么人呢?
  文明程度这么高,居然还思想保守;看肤色也只比自己黑那么点,可惜胡子拉杂的看不清脸……
  阿籍吃力的抱着藤筐,一面观察一面想着怎么逃跑。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前面走着的被观察物也越走越慢,肩膀上的榆木弓简直要变特写了。
  哎——
  不知道老王他们怎么样了……
  “陈为籍尔东陈韦德德韦数计的几?”
  阿籍“哈”的一声,仰起头,这是在叫她?
  共翳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住了,鹰一样的眼睛尖锐地瞅着她。突然快步走到她身后,飞快的喝了句,整个人也跨上一步,逼得她不得不加快脚步拉开距离。
  “@#%@%……”
  阿籍眼神呆滞的看他,野人大哥,你说得再溜我也听不懂啊——
  共翳似乎也意识到了,指指头顶上的太阳,再挥动了下手里的弓,示意阿籍往前面走。阿籍猜测他是要说天色不早,别蘑菇来蘑菇去的意思。忐忐忑忑地往前挪了一步,共翳果然也跟上来一步。
  “就算赶时间,我也认不得路啊!”
  心里抱怨归抱怨,瞟一眼他腰上挂着的铁匕首,阿籍妥协地抱着筐子往森林深处走去。海岛风大的缘故,森林里的树木都不是很高大,密集度却很大,墨绿色的树荫遮蔽在头顶上,正午的天气也不觉得有暑气。到处都是半人高的野草,一脚踩下去鞋子就湿透了。
  共翳随手拔了几把野草,揉碎捏出草汁抹在两人□在外的皮肤上,虽然走在后面,却折了根一人多长的树枝在她前面的草丛里反复敲打。
  阿籍一边要担心那些被吓出来的长蛇会不会窜起来咬她,一边被身后如芒在背的视线刺的脊椎骨发颤——被人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的打量研究,真不是什么好滋味啊!
  走了大概半个小时,眼前的视野豁然开朗起来。
  层层叠叠的密林深处,居然有一个巨大的淡水湖泊!
  白蒙蒙的水汽笼罩在湖面上,看起来有种别样的神秘感,要不是耳边不住的响着叽叽喳喳的鸟雀鸣叫,阿籍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
  “陈为籍尔东陈韦德德韦数计……”
  阿籍有点痛苦的听着他背完长长的一串,一字一句的纠正:“我的名字只有三个字……陈韦籍,陈——韦——籍——”
  共翳指指她,跟着重复:“陈——韦——籍?”
  阿籍点头,心里不由涌起作为都市文明人的优越感。看吧,连怎么叫名字都搞不懂。
  正得瑟的舒畅,共翳眼睛一眯,悄无声息的拿起弓,嗖地出一箭射向她身后。
  阿籍浑身一颤,扭头往后一看,坑坑洼洼的泥地上赫然扭动着一条被钉住七寸的儿臂粗蟒蛇。
  蛇、蛇啊!!
  阿籍大张着嘴巴,整个人都吓傻了,连尖叫解压的法子都忘了。
  共翳走过去,拿起匕首,三两下破肚子,掏出蛇胆装进随身的小皮囊,动作娴熟而利落。收拾完,抬起头冲她招招手,见她木头桩子似的没反应,干脆直接拎着蛇尸走过来,盘成一团放到她手上的大筐里。
  ——你把它收拾干净,午饭就吃这个。
  他的意思还没来得及传达,智慧文明的都市姑娘就双眼一翻,吓得扑棱倒地,晕过去了。

  劳动最光荣

  阿籍醒过来的时候,湖边的雾气已经散的差不多了。金红色的阳光染得岸边的灌木都像是灼烧起来的珊瑚丛,共翳坐在火堆边,正忙着逗弄只羽毛零乱的野山鸡。
  她没有看错,确实是在逗。
  山鸡褐黄色的毛,屁股上的那几根尤其的长,因为逃窜的缘故,翘得高高的露出灰白的屁股。共翳手上掂了根细藤条,另一头绑在山鸡脚上,不时的拉动一下。
  细藤条一紧,山鸡就重心不稳的单脚着地蹦蹦蹦;细藤一松,它又忍不住扑棱着翅膀飞飞飞。
  阿籍作为现代女性的警惕自卫意识还没彻底觉醒,笑点太低,“噗”的一声笑喷出来。这一笑动静太大,山鸡和男人同时扭过脖子来看她,亮晶晶的四只眼睛,盯得她蓦然惊醒,真叫一个冰水当头浇,醍醐直灌顶——这是在敌占区呀!
  不等她表示什么,共翳牵着山鸡站起来了,咕叽咕叽的走过来。
  阿籍看不清他表情,直觉自己没做什么不得了的大事,鼓足勇气和他对视。见蛇就晕是有那么点儿矫情,仔细想想还是很理所当然的。低等生物出芽繁殖生命力强耐折腾,高级生物有恐高症恋物癖,很合理的嘛!
  山鸡还在咕咕唧唧的叫唤着,共翳牵着它走到大树边系牛绳似的绑好,又把昏迷了好几个小时的高等生物赶到放着藤筐的湖边,示意她洗涮用具。
  阿籍撇撇嘴巴,心里老大不愿意,她还真没怎么干过家务。蹲下的一瞬间,脑袋又开始晕了。藤筐里除了餐具,还有好几块红艳艳的肉块,隐约是剥了皮的兔子、山鸡和蛇肉。
  共翳似乎以为她不懂怎么清理,蹲下来抓起只肉兔,伸手就往里面掏肠子内脏,然后放进清澈的湖水里漂洗干净。
  阿籍看得眼皮都在抽筋了,手指才触到那只形状完整的肉鸡,就忍不住扑到一边去哇呜哇呜的狂呕。
  这一呕吐,就吐走了午饭的享用权。
  共翳嫌恶的挖了泥土把她的呕吐物填去,连人带鸡一并捆在大树下,不大高兴的亲自把东西清洗了。在升起的火堆边架起简易烤架,蘸着随身带着的小包食盐,香喷喷的吃了顿烤肉大餐。
  就连那只可怜的山鸡宠物,也因为卖力的扑棱翅膀表演,得到了半只青涩的野果
  阿籍舔舔嘴唇,内心对他刚刚建立起来的那一点点好奇和好感一下子就被这一饿饿没有了。
  野蛮人就是野蛮人,还这么小心眼,非跑不可!
  吃完饭,共翳又开始打差遣她的主意。指指那着那乱糟糟的一大堆骨头、柴灰,手臂懒洋洋的挥动了几下,冲着阿籍嘀咕了几句火星语。
  阿籍恨恨的把头撇向一边,还微微的高昂着——你吃饭我给你收拾?想的美!毛发都还没退干净呢,就想着当资本主义奴役人了!
  共翳没有再勉强,只是用尖头箭的几率大大提升了。不论是什么生物,一旦出现在他视野里,必定“嗖——”的一声给射倒,拿着匕首现场就剥皮开膛剖肚。偶尔也用秃头箭射个野兔子之类的,拴根细藤把玩。
  阿籍哼哼哼扭着脖子,完全是一副豁出去的模样——杀啊杀啊,士可杀不可辱!
  附近的活物渐渐都不出现了,共翳背起大弓,打算就往树林深处去找了。
  这下,阿籍急了。
  俗话说的好,林子大了什么没有。她一个人给绑这里,难保不会再有蟒蛇啊猛兽啊啥的出来。到时候,跟这只傻鸡一个待遇,三两口给放倒,小命儿就玩完了呀!
  “喂!”
  共翳已经迈开两步了。
  “别、别走啊!”
  野山鸡也给她喊得乱窜起来,草屑横飞尘土高扬。
  “共、共翳……共翳共翳共翳共翳共翳!”
  阿籍终于慌得哭了,眼泪吧嗒吧嗒的直掉,鼻音都出来了。
  千呼万唤之下,男人终于停下脚步,转回来解开绳子替她松了绑。
  这回,阿籍一句抱怨都没有了。收拾起那点文明人的自尊和洁癖,提起还没拔毛的小麻雀,飞快地蹲到湖边洗去了。嘴巴里念念有词的自我安慰:“劳动最光荣,劳动最光荣……”
  ——虽然血肉模糊的未处理肉块很血腥很不耐看,她也不得不承认,稍微处理一下,还是可以很好吃很填肚子的。
  好容易收拾完,阿籍的脸色简直可以用惨烈来形容了,满脑子的大肠小心肝肥精肉。
  共翳瞅着她那张眉毛上粘鸡毛,脸颊上点朱砂(血渍)的白白脸,弯弯嘴角,重新生起火,烤了串烧雀肉,洒上盐粒,递过来。
  阿籍哪里还会客气,三两口全吞了,吃得异常的拼命,眉毛尖上粘的小鸡毛颤颤地直抖。
  共翳在一边认认真真的瞅着她,眼看着她熟练的把骨头吐在右手心上,然后整齐地放在一边。眉头一皱,突然出手如电的夺过食物。
  阿籍呆愣了,两手还保持着半抓的姿势,嘴里叼着撕下来的半只小雀腿:“哎——”
  共翳若有所思的看着她,眼神阴沉沉的可怕,低声说了句什么,语速缓慢而严厉。
  见阿籍还是一脸呆滞的样子,拔出铁匕首,在泥地上飞快的画了个条状的东西,尖锐的看着她。
  阿籍端详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名堂。
  毛毛虫?蛇?
  共翳穿着草鞋的脚在地上摩擦了几下,擦去划痕,重新画了起来。粗粗细细弯弯曲曲的,既不像写实的又不似什么印象派野兽派。
  阿籍伸出只白嫩嫩的手指头,点了点那个细脚伶仃的图案:“山鸡?凤凰?”
  面对阿籍完全牛头不对马嘴的反应,共翳似乎松了口气,眼神里的疑虑却更多了。拨开她戳着的手,草鞋胡乱的在上面踩了几下,转过头开始闭目养神。
  阿籍翻翻白眼,画的这么抽象,看得懂才有鬼吧。
  共翳身体靠着树干,虽然是休息,背脊却挺得笔直,连腰腹都没有放松下来。他的脸一直是被乱发和胡子遮盖得严严实实的,没了那双老是冷飕飕瞅人的眼睛,唯一露出的额头和英挺鼻子的鼻子就显得异常的抢眼。
  阿籍悄悄窥了几眼,不觉就对胡子下的那张脸感兴趣起来——看眉眼举止,也该是东亚人种的样子。还会用筷子和食盐……
  她挨近了点,手犹豫着抬了起来,才触到他额前蓬起的乱发,共翳就极不耐烦的睁开了眼睛,直露的看着她:
  想做什么?
  阿籍愕然,脸刷地涨的通红,结结巴巴的想要解释,话到嘴边了才想起来他是听不懂的。讪讪地缩回手,很有些尴尬的坐开一点。
  被那么不友善的注视过之后,想要逃跑的欲望更加的强烈了。出山洞的时候,她看见了岩石层叠草木稀疏的海岸——尽管只是一大截高耸的峭壁悬崖。
  这一边是峭壁,那岛的另一边呢?
  阿籍默默的咬了咬牙,视线探入乔木林立的森林深处:岛有多大,森林有多大,徒步穿越的可能性又有多少?
  她的记忆里,自己是在一大片沙滩上遇见这个男人的——从被打晕到在山洞里醒来,不过一天的时间而已!
  ……
  细碎的阳光从穿过疏疏密密的树冠,轻悄的随着沙沙沙沙的风过林梢声在湖岸边挪动,共翳几不可闻的轻哼了一声,重新合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微掀开的眼皮。

  民以食为天

  饿!饿!饿!
  阿籍痛苦的抱着肚子,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勒在手腕脚腕上的藤条箍得更紧了,简直要镶嵌进肉里。
  不远处就睡着那个躺的规规矩矩的男人,呼吸稳定,酣然大睡。
  从湖边林打猎回来后,共翳只是把食物简单的分类储藏了下,就手脚麻利的把阿籍重新捆成了只粽子。给她絮絮叨叨的谩骂骚扰地不行了,才在她嘴巴里塞了小块清洗干净的救生衣夹,躺倒睡下。
  阿籍没料到自己努力克服生理排斥劳碌一天之后还得受到这种待遇,更加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他不吃晚饭。
  满满一大筐肉呢!就是要饿她,干嘛捎带上他自己?
  共翳翻了个身,紧闭着的眼睛到底还是睁开了:
  很吵,这个女人简直比十只山鸡还要聒噪!
  爬起来一看,阿籍正把头抵着树桩,一个劲的把被束缚住的手往肚子上压,白皙的手腕上刺眼的一道道勒痕。
  他愣了一下,几步走到树桩边,跪坐下来制止——这么没命的胡扯乱拉,手非废了不可。
  阿籍双手被制,肚子又疼得不行,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脑袋就往他下巴上撞:“呜呜……呜、呜呜!”
  共翳眼疾手快,身子一侧,扳着她脑袋把人扶正。阿籍面白如纸,连嘴唇都咬破了,冷汗淋漓直下。手上的绳子才刚刚解开,就一把扯下嘴巴里的破布片,眼泪汪汪地直做手势:
  吃的!我有胃病,我要吃的啊——
  共翳愣愣的看着她,又是哭又是喊的,虽然听不懂,这是在说……饿了?
  在阿籍亮的几乎要放光的眼神注视下,他把陶罐放上土炤,放进一整只切碎的山鸡肉,咕咚咕咚的煮起来。
  阿籍抱着肚子坐在一边,狼狈的捂着肚子掉眼泪。实在是太饿了,她这辈子还从来没这么饿过!
  共翳慢悠悠的添着柴,眼神不时的往她身上扫,说不出的怪异。
  等看她气也不喘的连灌几大口肉汤后,又眼眶红红地抱着肚子弯下腰,忍不住比划着问了:
  你肚子里……养着妖怪?
  阿籍只晓得他指着自己的肚子比手画脚的,哪里猜得到他心里会有那么惊世骇俗的念头,艰难的点点头,捂着肚子痛苦的直哼哼。
  真糟糕,喝太急了!
  共翳明显惊到了,捏着树枝的手指暗暗使力,眼神里的杀气渐渐浓重。
  阿籍还在抱怨在自己的肚子不争气,犹犹豫豫地端起大碗,正想再喝一口,猛地给他抓着肩膀提起来。
  共翳冷冰冰的视线从上方直射下来,粗糙的手掌移到她脖子上,渐渐施力收紧。
  “啪!”,陶罐从阿籍手上落下,在火光中摔地粉碎,汤汁流了一地。她挣扎着动了几下,额头上青筋浮起,舌头也伸出来了,身体从绷紧到瘫软,还沾着泪痕的眼睛却始终顽固的瞪着他。
  共翳愣了一下,手上劲道一松,阿籍就跟个软面筋似的瘫倒在地上。
  疯子,疯子!
  没了束缚的阿籍抓起陶罐碎片就往他脸上扔,一面还咳咳咳的直往后退,手掌给碎陶片割破了都没感觉。趁着他晃神的瞬间,爬起来就往洞口跑去。
  共翳反应过来,赶上几步再次把人拖回到树桩边,牢牢地捆住。
  阿籍狠狠地咬在他肩膀上,心里默默流泪:真的要完蛋了,都肉搏加垂死挣扎了,可惜肩膀咬断了也不能同归于尽!
  共翳哪里知道她这么丰富的想象力。揪着她头发扯了半天,才把自己伤痕累累的肩膀从她牙齿地下拯救出来,对着那张涕泪横流、恐惧与凄厉兼具的诡异表情直皱眉。
  好厉害的妖怪啊,不是想吃他吧!
  阿籍脸色发白,眼睛红肿,嘴角还挂着点血渍,凄惨的狠瞪着他——掐死我啊,你有种再试试!姑奶奶我可不是吓大的!
  共翳叹了口气,伸手想揉揉她脑袋安慰一下,却发现刚才还剑拔弩张的人一下子瘪了,缩头缩脑的往把自己团了又团:“大、大哥,我……我以后一定少吃点……”
  共翳皱着眉头看着她,到底什么地方不对了?
  阿籍也泪眼婆娑的想着:太夸张了,为几块鸡肉就要杀人,这什么人啊!
  第二天一早,阿籍是在惊惶中醒来的。
  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给搬到了悬着陶罐的土炤边,手脚还是捆着,整个人却被摆成了侧卧曲膝的姿势。一觉醒来,浑身酸胀,连动都动不了了。
  共翳正跪坐在一边用竹片编东西,照完成的情况看,像是簸箕之类的东西。见她醒来,放下手上的活计,走过来主动解开藤条不说,竟然还帮着左按按右捏捏,按摩似地舒经活络。
  阿籍直觉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按好心,警惕的盯着他,但是直到做好早饭喂过捉来的山鸡,共翳也没再表现出一点儿异常。
  唯一诡异的就是给她早餐的分量异常的足,并且在出门前提着那只刚刚编好的簸箕敲打了好几下,还煞有其事的捏了几把炤灰洒了洒。
  阿籍惊悚地看着他——这个就是那传说中的巫术、诅咒……蛊毒?
  共翳提起两只原木凿空做成的木桶,背上还背着未清洗的餐具,递给她根桑树枝削成的长杖,招呼她出门了。
  阿籍看了下自己身上的破布片,捏着杖子一阵恍惚,真的不是在拍《魔戒》或者《路尼亚传奇》?
  共翳安慰性的拍拍她肩膀,第一次主动拉着她的手往前走——被妖怪附身了虽然不吉利,到底不是个人的错……
  阿籍当然猜不到他的意思,一愣一愣的提着棍子跟在后头,脸色一会一个变。
  逃!这下非逃不可了!
  这个野人脑子一定有问题,昨天晚上发疯要杀人,今天又抽风敲簸箕学人玩COS,基础教育科学普及实在太重要了!
  再次来到湖边,共翳稍微活动了下筋骨就开始打水。阿籍认命的蹲在一边洗早餐用过的餐具,虽然没有洗洁精之类的东西,努力多漂几下还是没错的。
  共翳打完水之后,就跪坐在一边看她洗刷,那眼神阴森地阿籍一个手滑,两只陶碗就直挺挺地沉进湖里了。
  阿籍愣住了,视线从还在冒着水泡的水面挪到岸上的某野蛮人身上,果然看见一双皱的紧绷绷的眉毛。
  阿籍抖了一下,开始紧张起来,脖子上红红的勒痕还没退掉呢。眼看着共翳站起来,浑身细胞都开始备战了。
  共翳的脸色确实不大好,盯着她狠看了半天,叹口气站起来。解开兽皮上衣,露出布满疤痕的上身,一个猛子扎进湖里,不见了。
  阿籍惊地站起来,下意识地想喊救命,话到嘴边才想起来这里压根就没有第三个人。
  他是自己跳下去的……那、那就肯定会游泳的!
  想到这里,阿籍放下心,另一个决定却越来越清晰——要逃跑,现在就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呀!
  她向来都是行动派的,往后退了几步,一不做二不休,把旁边装着煮食用的陶罐也扔了下去。再推倒那两只沉甸甸的空心原木桶,咕噜噜滚进湖里。确定足够他捞个半天了,才拔腿开始跑路。
  茂密的原始森里压根就没有路,树木间都长满了及膝的野草,加上盛夏的缘故,到处都是乱窜的爬虫长蛇。
  阿籍心惊胆战的鼓足勇气往前走,手里攥那根桑木棍,敲敲打打着往前走。越是往里走,越是觉得周围的气氛诡异可怖。
  刚刚在湖边晾干穿上的鞋子又已经湿嗒嗒的黏脚,露在外面的手臂、肩膀和小腿上满是蚊虫叮咬的红色大包。(阿籍开始有点后悔把那俩布片扔太快了,虽然丑点,好歹也能遮着点。)
  第三次满头大汗的经过那棵树身上缠着大片开白花的藤蔓时,阿籍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迷路了。
  头顶上是浓荫蔽日的树冠,底下是没膝高的野草,耳边唧唧咋咋的鸟叫声不绝于耳。阿籍拄着长杖,哀叹着在白花藤蔓边蹲下,无不羡慕地想起共翳背着榆木弓在树林中穿行的身影。
  那白花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种,香味异常的浓郁。她看着好奇,忍不住就伸手去折,刚碰着花茎,倏地从花藤底下窜出条三角脑袋的小蛇,红信一吐,扑上来就是一口。
  阿籍只知道三角头的蛇是毒蛇,捂着手掌尖叫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手臂立即觉得麻了,再过一会,半条胳膊都麻痒痒地不对劲了。
  小蛇咬完人还耀武扬威,吐着信子徘徊了好一会,才钻回花藤中。阿籍脸色发白的看着手掌上的几个小洞洞,微微一挤,流出来的血都是黑的。

  既来之,何安之

  共翳本来是非常的生气的。
  沿着阿籍逃跑时留下的痕迹没追出多远,就在一棵大榆树下发现了她。后者看到他先是一愣,然后眼泪直线滑落,激动不已地捧着手掌直冲过来的。
  共翳震惊了,这是什么状况?
  兔子看到追捕的猎人不应该撒丫子狂奔,抱头鼠窜的?
  这边阿籍已经几步奔到他身边了,眼神热切而狂热,伸出为防止蛇毒蔓延扎着皮带、几乎变得青紫的胳膊,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共……共翳……”她这一激动,差点顺口给喊成共工。
  共翳也终于看见了她手掌上那几个黑乎乎地蛇牙印,冷飕飕地瞟了他一眼。阿籍只好厚着脸皮谄笑,眼泪滚过大大的酒窝,一张脸上喜怒娇嗔全齐了。
  她本来皮肤就白,湿漉漉的沾了眼泪之后,还真有点梨花带雨的味道。加上胆子小,这一扑过来几乎用尽了全力,整个人都摇摇欲坠地,一不小心就让人错以为这是要投怀送抱了。
  共翳看得一呆,出乎意料地没再发脾气。掏出铁匕首,在她胳膊上划了个十字,挤出黑色的毒血。也不理会阿籍那一声比一声凄厉的“哎呦哎呦”的泣音,四下看了看,走过去摘了几朵树藤上的白花,揉碎挤出花汁,抹在她胳膊上。包扎好伤口之后,才解开她手臂上的小皮革带子。
  阿籍手提着裤子,伸手要去接,共翳却抬高手避开了。捏着皮带上的金属小扣子看了半天,忍不住施力一掰,“啪”,亮晶晶的皮带扣子应声而断。
  阿籍傻眼了,一只手绑着草药,一只手还提在裤子上,脸红扑扑地发窘——皮带断了,那她这条大了两码的裤子怎么办?
  共翳也有点讪讪的意思,捏着皮带看了一眼她,视线转移到她腰上,犹豫了一下,抗起她就走。
  阿籍挣扎着要下来,手受了伤不敢使力,就用脚踢,连踹中了他好几下,肌肉结实的跟铁板似的。
  “……住修。”
  住手?
  阿籍飞起的一只脚定在了半空中,整个人石化了。
  他刚才说了什么?
  住手?汉语里让人不要动那个意思的“住手”?
  海风从林梢刮过,沙沙沙地的带着点响动,一点儿也没解释一下她疑问的意思。
  共翳对她的配合倒是十分赞赏,不但加快了脚步,还安慰性的在她腰上轻拍了两下。
  阿籍浑然不觉——他刚才说话了哎,说的我好像能听得懂哎……难道我耳鸣产生幻觉了?
  再经过湖边的时候,共翳明显记起了她做过的“恶事”,箍在她腰上的手臂都加重了力道。穿过满地的破陶罐脏木桶,抗着她直接往栖身的山洞走。
  阿籍这时候哪来还记得这些,急不可耐的想要求证一下他刚才说的那话,幸苦地揪着他肩膀努力抬起自己脑袋,妄图能和他平视。
  无奈重心不稳,努力到后来就不得不从揪肩膀转移到搂脖子。
  手碰到脖颈的一瞬间,共翳终于停下脚步,眼神毛毛地盯着她。提着弓和箭的手示威似的抬了一下,手臂上青筋暴起。
  这个姿势在情人之间叫鸳鸯交颈,面对敌人可就是同归于尽了。
  无论是哪一种,对他们来说,都过于极端了点。
  阿籍被他厉狠的眼神一扫,立马松手脑袋下垂,面朝下地挂回到他胸口上。
  共翳哼了一声,一手托在她腰上往外一甩,另一手牢牢揽住她双腿往内一收,一下子从野蛮地抗布袋变成了温情脉脉的公主抱。
  这个姿势换的,真叫一个干脆利落,风流潇洒。
  阿籍这辈子还真没享受过这种待遇,脸刷地就红了。直到人抱着自己进了山洞,上绳子要被绑了,她才晃晃因为倒挂而充血的脑袋,试探着问:“你……听得懂我说的话?”
  共翳面无表情的绑着她双脚,头也没抬。阿籍不死心,又问了几句,都没引起对方足够的重视。蓦地灵光一闪,趁着自己双手还自由,揪住他头发,咬牙就是一狠扯。
  共翳皱着眉头抬起脑袋,抓住施暴者的手腕,清晰地重复了句:“住修。”
  “住手?”
  虽然手字的发音古怪了点,阿籍还是乐了,也不管自己正在被五花大绑,指指自己:“陈韦籍。”又去指角落里的山鸡、墙壁:“野山鸡!”、“山洞!”
  末了,再指向洞外灿烂的阳光:“太阳!”
  共翳慢慢地抓过她胡乱挥动的手,避开手臂上包扎的地方,牢牢地捆住。然后指着外面毒辣地太阳念了句:“¥%”
  又转回来指着野山鸡,指着洞壁,一句一句的纠正。最后,目光停留在阿籍身上:“陈—韦—籍。”
  阿籍呆了呆,跟着念了一遍,还要再说什么,共翳却头也不回的出去了。
  足足过了一个多小时,他才满头大汗地提着两只装满水的木桶回来。把搬到山洞角落里,拿木板盖好,又急匆匆地出去了。
  阿籍这才记起来平时的饮水似乎都是靠这两只水桶的,说不出愧疚还是什么。不好意思肯定是有点的。等共翳再把七零八碎的陶锅、陶碗搬回来的时候,她的脑袋就真的抬不起来了——砸人饭碗,这次完成的还真是彻底……
  共翳倒是很镇定,收拾完东西,又背了一大竹筐出去,回来时筐里就多了几只黏土捏成的泥罐泥碗,熟练的放到火上烤起来。
  阿籍瞪大眼睛看着,惊讶的无以复加。这些东西,竟然真是都是他自己纯手工DIY的——真是自产自销的荒岛求生第一劳动模范啊!
  感慨完野人先生的创造力和勤劳勇敢,阿籍又一次妄图进行一下比较有实际意思的语言交流。亮着嗓子喊了好几次,才勉强得到几个清凉透骨的眼神。
  没有了炊具,太阳一偏西,共翳就把关在山洞角落的两只活兔子给宰了,简单的放火上烤熟,洒上盐巴,就算晚饭了。
  也是吃过这顿和前一天一样安排在“下午茶”时间里的中(晚)饭,让阿籍意识到一点——野人先生可能并不是不吃晚饭,而是如她老外婆家一样,一天只吃两顿饭而已。
  她伸着两根手指头向他求证,正在收拾骨头炭火的共翳沉默着点了点头,脸色怎么看都算不上友善。
  我又不是你,一天难道还要吃三顿?
  阿籍当然听不到他那即使说出口也没人听得懂的刻薄话,咽下最后一口兔子肉,客气地冲他笑了笑:“谢谢。”
  共翳也很习惯的回她了一个寒恻恻的眼神,从炭火上取下最后一块兔子肉,拿树叶包好,放到她靠着睡觉的大树桩上。
  阿籍愣了下,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给她准备的点心。
  这么好的气氛,哪里能轻易放过!
  阿籍挥着那只因为吃饭而得以自由的胳膊,热情的表示自己愿意帮忙收拾床铺。
  共翳看她的眼神更奇怪了,简直就是蔑视。铺好干草,自顾自地倒下去朝着墙壁睡觉了。
  阿籍委屈地看着背朝自己的身影,前几天都还记得睡前帮她把湿漉漉的球鞋脱下来放到火堆边晒干。今天除了那一包烤肉点心,压根毛都不管她了啊!
  而侧身躺着的共翳想着的事情却是——这个身上只穿着层薄布(小吊带),露着大腿扬着白乎乎地胳膊的野丫头,怎么这么像只围着人打转的秃毛小狗崽……
  日子一天天过去,阿籍的逃跑计划实行的异常艰难。先不要说共翳只有在走路、吃饭和干活的时候不绑着她,光是那次的毒蛇事件就够打击她信心的。
  渐渐地,她也摸索到了点共翳的生活习惯和……特长爱好。
  譬如他一天只吃两顿饭,早饭喜欢带汤的,晚饭更偏好干食,而且习惯在湖边吃完了洗个澡再回家。
  又譬如他射箭准的吓人,但不射黄鼠狼之类没品的动物;解剖扒皮技术高超,爱攒皮毛兽牙兽骨之类的东西。
  再譬如他生来面瘫,在头发和胡子的遮掩下,面部神态已经只剩下冷飕飕的剔人眼刀了……
  至于语言交流上,除了那句怪里怪气的“住手”,和一些简单的字词,两人的语言几乎就是南辕北辙。甚至连文法也不大容易找到相似的地方,阿籍这方面本来就弱,哪有脑子来分辨这个,只好继续和他手舞足蹈地肢体对话。
  反倒是共翳学习速度惊人,没两天就已经能磕磕碰碰地板着脸指挥她:“偷懒了,洗碗。”又或者,冷冰冰地堵她一句:“闭嘴。”
  阿籍对此十分无奈而愤慨。
  荒岛上的生活物资奇缺,几颗食盐都得自己折腾来折腾去的晒、煮、过滤。
  她的白球鞋已经被水泡坏不能穿了,小吊带也越来越薄,大有一扯就破的意思。不得已,换上共翳给她准备的草鞋兽皮短裙兽皮裹胸,再看看自己越来越长的头发和刘海,阿籍觉得自己又和有抽水马桶的都市文明远离了几分。
  一天的劳作结束了,她也开始学着电影里囚徒和野外求生者的样子,捏个小石子,在大树桩旁边的石壁上刻代表日期的小竖条。
  一天、两天、三天……
  第三个星期五来临的早晨,阿籍又一次听到了代表着文明与希望的螺旋桨的马达声。
  “哒哒哒,哒哒哒。”
  开始她没当真,以为是自己幻听了。
  直到共翳也跟着抬头看向头顶,拉着她要往草丛里躲,阿籍才彻底清醒过来。
  ——那个直升飞机飞的实在太低了,喝醉了酒似地不住摇晃,尾翼几乎是从树顶上拖曳过去的。稍微抬抬头,就能瞅见机身上印着的英文字母。
  共翳显然不认得这么高科技的东西,沉着脸提起长弓,嗖地一箭就钉射在舱门上,更加剧了直升机的摇晃幅度。
  阿籍顾不上嘲笑他这是弹弓打坦克,喜极而泣,狂喊着扔掉手上的藤筐、猎物,跟着摇摇欲坠的飞机一路飞奔。
  一直跑到悬崖边,刚好赶上直升机摇晃着坠向海面的一瞬间。“轰”地一声巨响,机身在入水前爆炸,残骸纷飞、火光冲天。

  横穿荒岛之行

  “喂,别哭了。”
  共翳揉揉太阳穴,不耐烦的开口念叨了句。
  阿籍眼泪汪汪地垂着脑袋,给他这么一安慰,哭得更厉害了。肩膀上下耸动,胸口起伏,涕泪横流:“你……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呜呜呜……你……你懂个屁啊……”
  希望之后是巨大的绝望,她是真给打击到了,说话完全是口没遮拦。呜呜咽咽地骂着,浑然忘记了自己还粽子似的给绑在树桩上。
  共翳往篝火里添柴的动作止住了,眼神沉沉地盯着红艳艳跳动的火焰。沉默了半天,站起来舀了半陶盆水,端到她跟前,用手沾了清水给她洗脸。
  阿籍手脚都给绑着,脸上哭得那叫一个精彩——眼窝以下简直成了沼泽地,不是眼泪就是鼻涕,一把抹过去粘稠一片。
  共翳皱着眉头,手上动作却没停下来的意思,不顾她的挣扎,一下下认真的擦洗着。
  阿籍起先是愤怒,等到发现人家在帮她揩鼻涕,面子就挂不住了。打了几声嗝,努力把眼泪憋回去。
  小时候常哭的都知道这样一个道理,眼泪容易忍,吸鼻涕却是很需要技术的。
  她手脚都还给绑着,只好拼命的憋着气,越憋鼻塞的越厉害,脸色潮红,呼吸都困难起来。
  共翳刚有些舒展开的眉毛又纠结起来了,走出去随手折了几片叶子,拿回来盖到她脸上,捏着她的鼻翼发命令:“擤。”
  阿籍脸“蓬”地红了,憋着气小口小口的用嘴巴往外吐,死也不敢用鼻子呼吸了。
  ——要她在一个大男人手上擤鼻涕,开、开什么玩笑!
  共翳视线尖锐的刺着她,手指加了点力气。阿籍哼哼呼着气,两颊一鼓一鼓的,不时的张口换气。
  士可杀不可辱,女人在男人面前是需要形象的!
  ……
  对峙了一半个多小时,阿籍终于破功,涕水横流不说,还吹了个不大不小的鼻涕泡。
  共翳不冷不热地哼了声,扔了树叶洗干净手,转身躺倒干草堆上睡觉了。
  阿籍面红耳赤,羞愧的只想跟着那架直升机去跳海。
  直到夜深人静,山鸡都打盹了,共翳才侧转过身来看垂着脑袋睡的异常艰难的某人。
  阿籍原本短的吓人的头发已经快要盖住耳朵了,眼皮和两颊都哭的浮肿,白皙的胳膊上横绑着粗糙的藤条,怎么看都和这个环境格格不入。
  ——白天那只大铁鸟,到底是什么东西?
  第二天一早醒来,阿籍就哼哼唧唧地要去昨天的山崖上看看情况。
  共翳只管在一边收拾弓箭,还不时扔个山果啊野菜什么的给走来走去的山鸡“咕咕”开餐。
  养这么久,倒不是它长得多好看,而是嗓子够亮起得够准时——在这个只能靠看太阳的高度揣测时间的荒岛上,他需要只打鸣鸡来提醒自己起早。
  阿籍扁扁嘴,在一边碎碎念着飞机飞机,解释了半天也没讲清楚找到残骸的好处。只一个劲的强调,那是高科技高度文明的产物。
  共翳一脸麻木,完全不受引诱。阿籍无奈,一边咬着青蛙腿,一边继续王婆卖瓜:“你想,我们住在这里,连衣服都没有……总之,找到那个东西。就可以不用自己做饭,不用自己洗衣服,不用自己……”
  共翳终于沉默着扭过头,看白痴一样看着她,那眼神叫□裸的怀疑——你当我傻子啊?
  阿籍讪讪地闭上嘴,咬了一小口手上的骨头,忍不住又开始念叨:“我是说真的——”
  “唔唔,洗衣机你听过没有?就是那种把衣服放进去自己会洗干净搅干了还带香味的机器……”
  “还有空调,天气再热,只要按几下键,就有冷气从里面吹出来……”
  “那,电脑?能看新闻、电视剧,还可以和人聊天吵架,买东西也不用出门……”
  阿籍还在那边两眼放光的回忆着,咕咕不知道什么踱到了她身边,也不怕人,睁着黑豆子似的眼珠子,突然就啄了她手上的肉块一口。
  阿籍蓦然回神,狠狠的捏住它的脖子,好啊,谁都当她是空气,连只山鸡都公然在她嘴边抢吃的。
  咕咕一受袭,自然而然的扑扇着翅膀反击,笃笃笃狠狠地啄向她白乎乎的手臂。
  一人一鸡轰轰烈烈的扭打起来,没几分钟,阿籍的裹胸松了,咕咕的翎毛也乱了。
  共翳在纷飞的鸡毛尘土中走过来,抱走了鸡殴打了人,用声调怪异的夹杂着自身语言的普通话向她吩咐:“把……衣服穿好,走很远今天要。”
  阿籍揉揉被拍的发麻的后脑勺,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走很远,去哪?”
  山鸡从他怀里窜了下来,咕叽叽扑着翅膀,走到一边去了。
  说是要走远门,准备的东西果然和平时有些不一样,光是熟肉块就多带了一大包,经过湖边时,又装了两大皮袋子的清水。
  眼看着还要往前走,阿籍乐了,不住的扯着共翳背在身后的背篓:“那、那个……是要去岛的另一边对不对?”
  共翳难得客气的点点头,同时叮嘱她:“脚下,小心。”
  说话间,草丛里嗖嗖几声响动,飞快的窜过什么东西。阿籍被蛇咬怕了的,脸色刷地变了,惨兮兮地站在原地不动了。
  共翳在前头走了会,回头来看,阿籍还站在那边,满脸的惊恐。他叹口气,冲她招手,示意她跟上。
  阿籍固执的站着不住:“有蛇!”
  “没有。”
  阿籍坚决的摇摇头,大大的眼睛死盯着微微颤动的草丛:“……有、有的。就,就在这里!”
  共翳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随手提气木杖在草丛上敲了敲,引得一只黄绿相间的蜥蜴划着四肢直往灌木深处溜。阿籍是眼尖,他则是手快,杖头一下两下全敲在它头上,几下就挑起昏死过去的大蜥蜴,在她眼前一晃,远远扔开了:“不是。”
  阿籍已经吓得面如土色了,艰难地咽了下口水,不是就不是,干、干嘛还专门挑起来给人看啊!
  又走了一段,阿籍仰头看看渐渐升高的太阳,偶尔有疏疏落落的几丝阳光透进来,歪歪地拖着一道道短而肥的阴影。
  “还要多久啊?”
  共翳吁口气,把她背上装着水和食物的背篓也接过去了:“是你走的太慢了。”……体力也不好,走几步就停一停,胆子还那么小……
  他是真的后悔带她出来了,纯粹的活体大包袱,还附赠没完没了的长舌唠叨。
  阿籍满是敬佩的看着他手上越来越多的东西,一只手还在自己膝盖上敲打按摩,忍不住问了句:“你一直就生活在这里?”
  她的语速快了点,共翳听的不是很明白,疑惑地看着她。
  阿籍于是重复了遍,还习惯性的拿手比划了一下。
  共翳脸色变了变,摇摇头,沉思了一下,开口:“不是。”
  气氛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沉重起来,就连耳边虫鸟的鸣叫都变得枯燥烦闷起来。
  阿籍不由自主的去看他手臂和大腿上的刀疤,伤口那么长,整齐的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人为的……
  共翳显然也觉察到了她的视线,步子不由自主的越迈越开,两人渐渐就拉开了距离。阿籍只好默默诅咒野人不懂温柔野人是蛮力怪兽,大汗淋漓的跟在他后头走,两条腿都抖成S形的了。
  又走了一个多小时,树木间的间隙渐渐宽松了点,偶尔还能看到拦腰折断的树木,头顶的太阳光也变强了,他们甚至已经能听见清晰的海浪声了。
  阿籍深吸口气,口鼻间全是咸湿的海风。她心里高兴,两个眼睛就睁得更大,笑涡全现,兴奋地盯着共翳的背影直看。
  到海边了,终于要到了!
  共翳手上身上都是满满的工具,脸色却越来越难看,眼神阴沉沉的发寒。
  临近海滩的缘故,地上基本都是沙土。他走惯了还没觉得,阿籍只穿着草鞋的脚却有点适应不过来,走几步就要抬高腿把鞋子里的沙子抖出来。
  抖完沙子,就又兴致勃勃的盯着他后背看——他所前进的方向,树影斑驳,隐约可见点点金黄与蔚蓝,正是阿籍初上岛时见到的海滩。
  “你想出去么?”
  阿籍愣了一下,点头:“你不想走,这里什么都没有?”
  共翳哼了一声,放下手上的背篓,提起长杖,对着不远处的树干用力掷去。“砰”的一声,树叶簌簌飘落,木杖也牢牢钉在了树上,杖身颤抖个不停。
  “走,就杀了你。”

  煮海为盐

  “走,就杀了你。”
  共翳的语调平稳无波澜,眼神里却透出了彻骨的凉意。
  阿籍一脚高一脚低地呆在原地,张口结舌。
  “我……”,舌头尖往里缩了下,第二个音却无论如何都发不出来了。
  ——那天夜里掐在脖子上的力道还鲜明得让人惶恐,这样的眼神,也绝不像是要开玩笑的样子。
  他是认真的,认真的打算要杀死自己!
  阿籍陡然觉得浑身透凉,强忍住拔腿就跑的冲动,战战兢兢的往后退了一步。
  共翳双眼炯炯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手臂上肌肉纠结,被乱发遮蔽住的脸庞显得异样的狰狞。
  阿籍又退了一步,哆哆嗦嗦地挤出句话来:“我……我的意思是说……想走……现在也走不、不了……”
  磕磕碰碰的说完,额头上已经冷汗如雨。
  共翳没搭声,对她这话倒是很赞同,眼神和缓了点,招呼她继续往前走。阿籍勉强点点头,双脚却僵硬地移动不了。
  不是她不想聪明的作下掩饰,而是真的怕得动不了。
  那一瞬间的杀气,真是明明白白能感受到的,她甚至看到了他眼底划过的一丝狠厉。
  《魔戒》热映的时候,她也跟去凑了回热闹。美女帅哥不论,最怕的就是那只皮肤惨白的小怪物。口口声声喊着“主人”、“主人”,下一秒就面目狰狞,目露凶光。
  那种突如其来的歹毒目光,光是看就让人觉得齿冷骨寒。
  共翳往前走了两步,不见她跟上来,干脆回头来拉人。走向她的脚步刚刚迈开,阿籍就惊呼一声,扭头往后跑。
  这一下,什么都来不及了。
  共翳没有丝毫的犹豫,扔下手上的东西,提起弓嗖地射出支秃头箭,恰好擦过阿籍的肩膀,钉在地上:“再走一步试试。”
  阿籍果然不敢动了,任由他从身后走靠近,抓住胳膊,拎小鸡似的扯着人往前走。也就是在这转身的一瞬间,带起的气流掀动乱发,露出了他小半张一直遮蔽着的左脸。
  只是惊鸿一瞥,却足以让她惊呼出来——那是怎样的一张脸!
  刀刻一般犀利的线条,太阳晒成的古铜色皮肤,还有颊上长入鬓角的一大块整齐的方形疤痕。
  那么漂亮的一张脸,阳刚味十足,却有着这么大一块疤。
  深刻的,仿佛是人为剜去一般——惊艳之余,不禁让人扼腕叹息。
  共翳立刻觉得察到了她的视线,伸手扯下飞起的头发,狠瞪她一眼,拉着人往海滩的方向走去。
  “哗啦,哗啦——”
  荒凉的海岸边唯一热闹的就是涨起落下的潮水,沙滩上零星的散落着些贝类。偶尔有一两只海蟹匆匆爬过,惶惶不安的样子不似逃难,也像极了现在的某倒霉蛋。
  这个是□裸的绑架!明晃晃的暴力伤害,杀人未遂!简直是法西斯,军事独裁,暴君!
  阿籍内心如狼似虎的嚎叫着,外在行动却狗腿窝囊的让人很想摸着脑袋顺顺毛。
  “你去生火。”
  逞凶者从皮囊里掏出取火镜,动作和口吻都显然自然无比,仿佛刚才的威胁不存在似的。
  但实际行动起来又完全是另一幅样子:
  一直盯得阿籍头皮发麻,哭丧着脸接过他手上的东西,蹲下来开始生火了,才跟着在一边跪坐下来,从背篓里掏出陶罐等什物。
  阿籍偷眼一瞟,全是没见他使用过的古怪器具。一只下端微凹圆底大肚大陶罐,一只敞口深腹尖底的小陶罐,还有把崭新的木头小刀。外表粗糙不堪,内里倒是抹的光滑异常,纹理清晰,一看就知道是新做好的。
  原来这几天起早摸黑,就是忙这个呀……
  阿籍只顾注意他的动静,取火镜捏在手里半天也没动,直到共翳拿眼刀削了她好几次,才如梦初醒的去附近捡了些干枯的树枝草叶,手忙脚乱的开始生火。
  取火镜是阿籍给这个东西取的外号,顾名思义,就是面青铜凹镜。直径不过十厘米滴小镜,一面凹进去像个小碟子,另一面中央一个小把手,跟个小锅盖似的。
  初见时简直惊奇的不行,用多了却只觉得没打火机帅气。
  她原本兴奋劲早给他刚才的一杖一箭吓得溜光了,满脑子想着怎么摆脱咱们逃生回到文明先进的自公寓。压根没心思做苦力,捏着取火镜把手对着光秃秃的沙子聚焦了好半天,才给共翳一巴掌拍回神。
  阿籍被敲的发昏的脑袋,一只手拿树叶包着把手,把凹的一面对准干草,聚集反射过来的日光。
  即使是凉风阵阵的海边,正午刚过的太阳还是很猛烈的。没过一会,干草就受不住聚焦的热气,开始嗤嗤往外冒白烟。
  取火最痛苦的时刻来临了,阿籍半眯着眼睛抓起一大把干草,鼓起腮帮子呼呼呼地一阵猛吹,烟熏得眼泪直直掉。连吹了七八下,黄澄澄的明火才蓬地跳起来,继而迅速蔓延。
  共翳已经架好石头炤,装了一大圆底陶罐的海水,把干树枝一把一把搬进去。阿籍当然不敢偷懒,在一边热情的帮着递火种搬干柴,小脸被火光印的又红又亮。眼神偶尔扫到被头发遮住的疤痕的位置,心脏就忍不住一个痉挛……那么大那么深的一大块疤,该有多痛啊!
  阿籍咽了咽口水,手上动作更快了——真要想离开海岛,只能想向外界求救……硬拼是拼不过的,只能靠现代人的智慧了呀!
  至于怎么智取,她用余光打量了一眼正忙着煮水的男人——敲晕了逃?
  阿籍自己先摇摇头,这个太冒险了,敲重了出人命,敲轻了也得出人命(当然挺尸的就换成她自己了……)。
  又或者,骗他向老天爷祈求祭神,然后再用火堆围个SOS的标志?
  ——共翳很迷信这点她是深信不疑的,别的不说,光每天提着簸箕洒草灰治她的胃病就很搞笑了……
  正想得出神,冷不防肩膀被人拍了下:“再去架个炤。”
  阿籍倏地绷紧了身体,抬头就看见共翳黑黝黝的眼珠子,直溜溜的看着她,大有不干就宰了你的威慑力。
  俗话说的好,识时务者为俊杰,大丈夫能屈能伸,冰冻三尺非一日……
  她于是吭哧吭哧的开始搬石头找干柴,很快就学着他的样子架好了个新炤。
  可惜中看不中用,柴火一放进去,没一会就灭了,白烟滚滚,呛得人跟庙里香火鼎盛的泥菩萨似的。
  “风进不去,火要灭的。”
  她只好重新开始摆,按着共翳的指示忙活了半天,才终于想起来问:“这个,是要干嘛啊?”
  难道是打算烧水煮鱼当午饭?
  鱼都还在海里,这也太未雨绸缪了点吧,即使共翳射箭是把好手,阿籍还是对他捉海鱼的本领有所保留的。
  这是在海边,可不是那个死水一样无风无浪的内湖!
  圆底陶罐里的海水已经开始沸腾了,水面上不断的冒起满是钙化物的白色泡沫。共翳捏着只陶碗,正一点点的把泡沫舀起来往地上倒。听到她问,随手拍了下装着盐包的皮囊:
  “盐。”
  盐?传说中的……煮海为盐?
  阿籍呆呆地看着咕噜噜咕噜噜冒着白泡泡的海水,眼皮抽筋似的跳了起来:“你——”到底是什么人?真的打算在这里过一辈子?那脸上的疤又是怎么回事?……
  一连串的疑问叠加起来,疑虑越来越大,却什么也问不出口。
  石炤的火势大,陶罐的海水蒸发的也快,随着水线的下落,罐沿上也渐渐凝结起一层层白色的结晶盐粒。
  共翳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小木头刀,把晶体刮下来收集进尖底陶罐中,再让放进尖底小陶罐中,让阿籍用小火在一边慢慢的敖干。
  一锅海水熬完,也不过那么点儿盐巴。
  他们于是又重新把圆底陶罐加满水,在烈日炎炎下继续煮水。
  阿籍熬不住太阳晒,摘了把棕榈叶子,呼啦哗啦的顶在脑袋上。
  一锅水、两锅水……小陶罐终于满满地填满白色盐晶体的时候,已经是太阳已经开始西斜下沉了。
  共翳拿出准备好的兽皮,铺开,把小陶罐放上去。在阿籍讶异的注视下,一杖就敲碎了陶罐。
  辛苦了一整天煮出来的食盐并不是阿籍所见过的那种晶体颗粒,而是一头大一头尖冰激凌似的一大硬块。
  “这个真的能吃?”
  共翳见她愣愣的,干脆地用铁匕首切下来一小段,递给她。
  阿籍将信将疑的拿到舌头下一舔,立刻把头点的跟小鸡啄米似的,洋文都飚出来了:
  “oh my god!”
  无奈马屁拍的太深奥,暴君先生连听懂听不懂。偏过头看了她几眼,转身把盐块装进背篓,清扫陶罐碎片。
  阿籍叹气,看着他碎碎念:“……你都可以去参加世界吉尼斯大赛了,野外求生一定是生活水平最高的……”
  共翳理所当然还是听的云里雾里,挑了两根结实的树枝削成叉鱼的“标枪”,拉她起来:“跟我去抓鱼。”
  阿籍“啊”了一声,屁股已经不由自主的离地了:“我……我不会啊!”
  共翳哼了一声,脸色不变,继续拉着她往浅水里走:
  “不会抓鱼,会逃跑。”
  阿籍没法反驳了,默默地盯着他厚实的背影:作为野人,那么精明要别人怎么活啊!!

  世界只有这么大

  共翳带着阿籍往浅水里走的时候,潮水已经退的差不多干净了。
  黄昏泛暖的霞光映的海天相交处更加朦胧虚幻,仿佛这小小的一片陆地就已经是世界的全部了。
  湿润的泥沙间不时有螃蟹爬过,举着大钳子凶巴巴的横冲直撞。共翳一点也不客气,一戳一个准,没一会就抓了小半篓。
  阿籍看得直佩服,也提着棍子往地上戳,“噗”挑了一大块烂泥出来。
  共翳看了她一眼,没吭声,继续一手提木杖一手背篓,稳步向前进。阿籍讪讪的甩掉杖头上的泥沙,摸摸鼻子跟上。
  退去海水的滩涂上有不少因为地势下凹而积蓄着海水形成的小水塘,平静的水面下往往藏匿着不少活物。
  共翳双眼熠熠发亮,站在较深的水塘边,狠狠的把木杖往水里刺去,收获不是一尾银亮鳞片的大活鱼,就是挣扎跳动的大虾。
  阿籍也在边上有样学样,“哗啦”提起一杆秃棍子,“噗”棍子卡进礁石缝隙里拔不出来了。
  共翳睨了睨被她搅浑的水塘,走开几步,换了个地方继续捉鱼。阿籍郁闷的撇撇嘴巴,随即瞅见自己脚踩的小水坑里有不少指头大小的小鱼苗苗,半透明的身子优哉游哉的游过来游过去,可爱的不行。
  反正晚饭有着落了,抓点小鱼苗回去养也不错嘛!
  阿籍于是把杖子往边上一放,蹲下来双手围兜着开始抓小鱼。
  小鱼苗,小鱼苗——
  共翳听到动静,转头一看,正瞅见某姑娘双腿开开,屁股朝天的一式恶狼扑水——
  “哗啦——哗啦——”
  共翳摇摇头,继续提着背篓往深水区走。视线转移到远处沉浮着的一个小黑点的时候,脚下的步伐开始加快了。
  那是什么东西?!
  这边阿籍暗暗鼓劲,抹一把湿漉漉的脸,换了个温柔点的法子继续——静悄悄的把手探到水底下,缓慢的往鱼儿们栖身的地方挪去,无奈光是水波不正常的颤动就能惊起这些鱼苗苗的脆弱的神经,甩甩尾巴又溜走了。
  ……
  忙活了半天,好不容易逮住了三条,兜在手掌里没几分钟就蹦走了一条。银亮的小身板顽固的在泥滩上蹦个不停,一点点向水源靠近。
  阿籍饶有兴致的看着,渐渐地就脆弱伤感起来了:
  看吧,看吧,一旦离开自己熟悉的环境,就是条鱼也会想要逃跑的!
  感慨间,又一条小鱼蹦起来了,吧嗒掉进水坑里,摆摆尾巴倏忽不见了。阿籍“哎”了一声,把手里的那条翻着肚子挣扎的小鱼也放生了。
  游呀,游呀!
  小鱼还是翻着白肚皮,僵直的漂在水面上。她对着鱼脑袋戳了好几下,也没把它戳回魂。
  居、居然……
  阿籍爱护小动物的心灵有点承受不住了。一方面理智告诉她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肉弱强食的,一个物种受比它强大的物种欺凌是没法子的事情;另一方面又不由自主的自我带入,陷入强烈的自我怜惜唏嘘悲哀中去。
  “哎——”
  阿籍又叹了口气,脑海中回忆了下共翳捕蛇猎兽的利落手段,伸手打算把鱼尸捞起来。
  他们明明是一个物种啊,怎么差异那么大……真是人比人,天涯海角差得远!
  就是在她手指触到水面的一瞬间,前一秒还肚子朝天的小鱼苗,倏地一个翻身,扭身从她手指间钻过去,沉入混沌的泥水中,溜走了。
  阿籍傻眼了,继而是钦佩,这个鱼很智慧嘛!
  ——那我要是装死,他会不会放我走?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开始用余光寻找共翳。右边的礁石上没人,左边的滩涂上也不见人影,远处的那个黑影是块大岩石……
  人呢?!
  阿籍一下子紧张起来了,嗖地站起身,警惕的开始四下张望。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窃窃欢喜的同时,一股不知名的恐惧开始在心底蔓延。
  天要黑了,海岛这么荒凉。
  “我、我该往什么地方逃才好啊,逃了就一定能生存的下去?”
  或者,等船只经过的时候再逃?
  共翳提着背篓,拖着沉甸甸的庞然大物往岸边来的时候,阿籍正心慌慌地背着装食盐的背篓,把取火镜、干肉、弓箭打包装起来往腰上绑。
  一见到他迈着大步一脚深一脚浅的回来,登时就后悔了——千不该万不该,刚才就不能犹豫的呀!
  共翳瞪了她一眼,了然的看着面前大包小包。
  哼哼,连他脱下来的兽皮上服都装起来了嘛!
  阿籍心虚的干笑了下,眼睛余光顺着他精壮结实的小腿往后看,“啊”的惊叫出来。
  共翳身后拖着的,赫然是半具人尸!
  似乎早料到她会有这样的反应,共翳倒没把残破的尸体往火堆边拖。远远的在一边放下,拿刚才叉鱼的木杖在松软的沙土上刨起了坑。
  阿籍实在是不敢看,但又不得不正视这是自己在这个岛上所见到的第二个人类的现实。在共翳把尸体放进坑里之前,终于鼓足勇气走上前去察看。
  尸体的脸和半边身体都已经被鱼的噬咬和海水腐蚀毁坏,但从身高、发色和高耸的前胸上看,应该能确定是个成年的西方女子。
  共翳眼神复杂从尸体的衣服袋子里摸出两小盒子东西,看不出有没有怜悯的成分,搬尸体的动作倒还算得上温柔。掩上沙土前,忍不住又多瞟了几眼缠在尸体身上断掉的降落伞包带子和印着徽章的制服衬衫,这才让她入土为安。
  阿籍忍着胃部强烈的不适感,也死盯着制服衬衫上的那个徽章看——是了,那架直升机机身上也有徽章。
  “这个人,被鱼拖到海里,卡在礁石缝中间,退潮了才露水面。”
  估计是飞机失事前就跳伞了,却还是没有逃过死亡的魔爪。
  回到火堆边,共翳把背篓里的海鲜掏出来,串在树枝上开始烤制。
  阿籍心有余悸的坐在边上,既不愿离他太远,又不敢靠的太近,眼角余光不时的瞟向那块掩埋着尸体的沙地。
  “你……”
  阿籍有点艰难比划了一下,开口:“脸上的伤……”
  “嗤”的一声,树枝狠狠的刺进了鱼肚子。
  阿籍没敢再开口,共翳也不出声,但难堪的气氛摆在这里,要不明白都很难。
  这个话题是禁区,不能过问也不能碰触。
  海鱼海蟹的味道很鲜美,较之兔子肉和湖鱼胜出的绝不是一点两点。
  阿籍默默地低头吃着,海水又开始涨潮了,声势浩大,颇有点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共翳吃完饭,习惯性的把剩下的鱼肉打包起来交给她,从背篓里掏出刚才从尸体身上搜出来的小盒子,认认真真的研究起来。
  阿籍也有些好奇,无奈谁的地盘谁做主,只好伸着脖子在一边看热闹。
  带辐射防伪标志的密封塑料包装纸,全英文的纸盒子,以及……
  阿籍的瞳孔渐渐睁大,张张嘴巴,憋着满脸抑制不住的笑意,默默的把头扭向了一边。
  共翳从纸盒里抽出来的,是一支白色的卫生棉棒。一端浑圆,一端还连着根棉线,吸足了水分就会膨胀松软的那种。
  安全、卫生、清洁……做女人月来月精彩……
  一点都没有错,那就是现代女性的生理期必需品,卫生巾的升级版、居家旅行常备的实惠包十支装卫生棉。
  共翳看了半天,也没看懂是什么东西。还拿手指掰开了点,手指比了比盒子里附赠的塑料指套,有些困惑的打算伸进去试一下。
  阿籍憋着红红的脸颊,伸手阻止了:“那个……咳咳……这个东西能不能送给我?”
  共翳停下了动作,犹豫了一下,问:“这个是什么东西?”
  阿籍纯洁地面瘫以对。
  共翳不死心,孜孜不倦的继续打破砂锅问到底:“怎么用?”
  “那个……就是……哎……”
  阿籍厚着脸皮比划了下,动作优美而正直,内心不断的告诉自己这个只是科普卫生课而已。
  出乎意料的,共翳竟然听懂了,露在空气中的眉眼间也有了些羞赧的迹象。
  “喏,我说应该给我的嘛……”
  然而,下一秒发生的惨剧,让阿籍明白肯定他是误会了什么。
  因为英勇强壮动手能力十足的野人先生很鄙视的乜了他一眼之后,把两盒卫生棉直接投进了火堆里,还斩钉截铁的冒了句语气生硬的鸟语出来。
  “#¥@2¥#%……”
  虽然听不懂,从他的表情和语调里也能猜出大概意思——想歪了,想歪了!
  这个不是情趣用品啊,大哥!
  阿籍暗暗计算着自己的生理期,无比的悔恨和惋惜。再愤恨的看一眼仍旧鄙夷的看着自己的某人,默默地对着火堆腹诽了一句:“未开化的闷骚色情狂!果然内心有什么,看世界也都是什么什么的……”

  抓海蛎的姑娘

  到了该睡觉休息的时候,共翳照旧拖着阿籍往棵棕榈树上靠,眯着眼睛看了她几眼,居然没捆她。阿籍心里暗暗窃喜——除了手掌给抓在人手里,她全身都是自由的啊自由的啊——
  这本来该是多浪漫的一个画面:
  有皎洁月亮的天空,海风习习的沙滩,温暖热烈的篝火,两个靠着树干握着手相依相偎的男女……
  当然,如果男人的头发能够短点,女人的笑容再纯真真挚点,相连的手掌稍微不要那么紧绷——“那我早跑了!”
  阿籍愤愤的哼了一声,刚才的美好幻想全都破灭了。他那只铁钳似的手,简直比十条绳子还管用,压根连挣扎的都没的挣扎。
  退一万步说,你去咬绳子,它起码不会叫不会发火吧!
  共翳闭着眼睛,脸侧向一边睡着。她小心翼翼的动了动手指头,没反应;大着胆子往外抽了一下,还是没反应。
  阿籍眼珠子四下转了转,自由的那只手提起装水的皮囊,倒了点凉水在两手相接处,滑溜溜地把手抽了出来。
  Yes,Yes!
  阿籍激动的眼珠子都圆了,在边上坐了会,确定共翳没醒来的迹象,这才蹑手蹑脚的爬起来。
  “做什么去?”
  阿籍整个人就呆滞了,一只手还撑在沙地上,另一只却已经够向他挂着铁匕首的腰间。
  共翳冷着眼看她,脸上满是被吵醒的愤怒和不耐烦。
  阿籍眨眨眼,冷汗直流的同时,聪明智慧随机应变的大脑也开始急速的运作起来。手臂就着刚才那个暧昧的姿势,继续往前伸长,越过他抓向沙地上的那包烤鱼:“我、我饿了……”
  共翳吁了口气,不大温柔抓着她的胳膊,把人推回到原地坐好,侧身拾起烤鱼递给她。又附赠了个凶煞的三白眼,翻到树的另一边去睡了,没一会就打起了平稳的呼噜声。
  阿籍捏着烤鱼,轻手轻脚的揭开外面的树叶,悉悉索索的吃起来。一面吃,一面不住的偷眼往他宽广的背影上打量。
  这么着就又睡着了,不绑了?
  她食不知味,并不代表鱼骨头就会瞧人颜色,连吞了几大口水,才终于把卡在喉咙里的鱼刺吞咽下去。
  吃完坎坷无数的夜宵,阿籍又试探着打了下报告:“共翳,我去洗手哦?”
  暴君先生身体一动也不动,呼噜声低沉而平稳,只有腰上的铁剑折射了点杀气出来。
  海风吹得篝火爆起了几点火星,阿籍故作坦然的走到海边漂了漂满是腥味的双手。走回来,故意发出大动静地坐下老,熬了半天,小声的冲他说了句:“你睡着了?……那、那我再去上个厕所哦。”
  火星还在爆,金红色的火焰欢快的跳跃着,映得阿籍汗津津的额头也亮堂了不少:“那我去了哦?……一会就回来的哦……”
  阿籍真站起来了,背起了背篓拾起了皮囊,先是慢悠悠的往长着矮小灌木的沙地上走,渐渐地越走越快,终于一溜烟开跑拐入小树丛中不见了。
  白天她就发现了,穿过右边的小树丛,恰好有块能挡风的大岩石,肚皮还凹了一大块,绝对是栖身的好去处。按她的想法,只要不被共翳逮着了带回海岛另一边的山崖上,在这海边等个几天,不愁没有船只什么的经过。
  到那个时候,嘿嘿嘿嘿……阿籍在黑暗中小声发笑,靠在粗糙岩壁上,甜甜地进入了梦乡。
  海岛的气候一向容易受海洋的影响。
  一大早起来,漫天的乌云像是要当空压下来,海水涨的很快,没一会就淹没了白天煮盐烤鱼的沙滩。
  阿籍揉揉眼睛,盯着翻滚的海面,一阵恍惚。
  海水一下子涨得这么厉害,她跑了,那……另一个人呢?
  阿籍陡然开始慌张,沿着漫满水的沙地走了一圈,还是没见到半个人影。就连一两根烧过的柴火,人身上的兽皮,也没一点儿踪迹。
  共翳的生存能力她是见过的,连野兽毒蛇都不怕,根本不应该担心的。但是……阿籍使劲摇摇头,乌鸦嘴乌鸦嘴,水涨上来难道他会没感觉?
  可是,人睡熟了的话,是很难说的呀!
  阿籍抱住头,蹲在仍旧不断上泛海水的岸边发呆。心不在焉的吃了几块干肉,犹豫了一下,将剩下的东西包了起来。
  坐吃山空,没有了共翳这个活体粮仓,她不得不开始担心食物的储备。
  能喝的淡水还有大半皮囊,干肉还剩下两块,食物倒是一大堆。阿籍抓抓头,决定出去试着找找食物和淡水。
  “呼呼——”
  “哗啦啦——哗啦啦——”
  天气真的变得很不对劲了,风刮着岸边的树干都弯了腰,昨天随处可见的沙蟹也不见了,只有一浪比一浪高的海潮。
  阿籍穿着草鞋,小心翼翼的避开地上的树枝、碎石和锋利的贝壳,深一脚浅一脚的沿着一半浸入水中的灌木走动。
  整整一个上午,只找到一大捆脏兮兮的海带,和几只可以盛水的空贝壳。
  头顶上倒是不时鸣叫着的海鸟飞过,可惜看的见吃不着,阿籍眼睁睁看着香喷喷的烤鸟肉飞走了一串又一串。
  她不禁开始怀念共翳那张神奇的大弓,普普通通的几根木头箭,“呼啾——呼啾——”,几乎没有他射不中的。
  “哎——”
  搞不好人家已经回去山洞了,又或者……阿籍再次看向不平静的海面,冷不丁冒起一股寒意,摇摇头否认:不会的,那么厉害的人!
  她还是很相信那种孤胆英雄伟大传说的,还上幼儿园时,就爱拿手指戳在脑门上学白娘娘小青做法。后来长大了,知道世界上不会有人真的在肚子里藏个小宇宙了,才转而投身肥皂剧的行列。
  和所有同情心泛滥的姑娘们一样,她可以为一条裙子杀老板半小时的价,却会为女演员眼角的几滴眼药水浪费一整卷的维达纸巾。
  说句公道话,她陈韦籍本来和他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嘛。最多……就是对这个荒岛的热爱程度有点分歧。
  白吃百喝了人家整半个多月,身上还穿着人家的劳动成果。一想到共翳可能睡着睡着给海水淹死了,阿籍还是很心虚的。
  共翳为人说不上坏,最多就是爱甩眼刀。加上那张神秘的脸庞和满身的刀伤,她就忍不住脑内补充了一大堆剧情——
  比较靠谱的有黑道小弟被追杀千里流亡海岛、政治重犯偷渡不成荒岛求生数十年以及幼儿自小因飞机失事而变种成为“狼孩”同类……
  可惜除了野山鸡咕咕,阿籍没发现他对其他的生物有什么特别的仁慈爱护——总不能是鸡孩吧?
  胡思乱想着,阿籍转到了树林外沿。这次她学聪明了,采了不少放虫咬草药揉成汁涂在身上,又折了根长树枝当拐杖,一边慢慢往里走一边不住的敲打草丛。
  她既怕被蛇咬,又怕遇上共翳被逮回去,摘了几颗野果,就又退回到海边岩石下。
  早餐吃的冷干肉,中午太阳也没出来,取火镜自然是没法用的。阿籍叹口气,缩在背风的岩石后,小口小口的喝着皮囊里的清水,咬了几口干肉充饥。
  到了傍晚的时候,海水终于退下去一些,露出了原本的海滩和沙地。
  阿籍趴在灌木丛里观察了半天,既没发现浮尸,也不见活人。盯着空荡荡的海滩发了半天呆,才提着背篓。大着胆子到昨天抓鱼的地方转了转。
  海鱼她是不指望抓到的,不想连螃蟹们都这么凶悍,夹人手指头脚趾头不说,还特爱往泥洞沙缝里钻。
  阿籍气得直接搬石头砸,偏偏滩涂不吃力,使出吃奶的力也不过砸出一大坑。掀起石头一看,螃蟹壳完好无损不说,爬的还飞快。
  瞅着挥舞着爪子一倏忽就消失在泥滩上的螃蟹们,阿籍只好往岸边的礁石上摸贝类去了。越是礁石多的地方,就越不平整,一不留神,脚底就踩破了好几处皮。
  她不大会算潮汐时间,只凭记忆看天色,水深太黑的地方又不敢去。好容易从半干涸的岩石上硬扒下几只小海蛎,觉得海水可能要涨了,就急匆匆收工岸上了。
  吸食着生冷滑溜的海蛎肉,阿籍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自己留在沙滩上的脚印——照着共翳那么警惕机敏的个性,没理由发现不了她啊……
  难道他真的已经穿过树林,回海岛的另一边去了?
  阿籍突然觉得自己傻透了,有吃有喝的日子不过,硬要学野人抓鱼吃生食——搞不好人家本来就嫌弃她吃的太多长的难看干活没劲,现在走了,也不过顺水推舟扔个包袱而已!
  在恶劣的生存坏境下,阿籍已经自觉忽略了自己顺手牵羊、主动逃跑、投向自由的大自然怀抱的初衷……

  天时地利兵法

  第三天。
  阿籍仰望头顶上随风摆动的树丫,几只半青半黄的果子垂头丧气的摇摆着。往左右手各呸了一下, 她抓着粗糙的树皮,蹬手蹬脚的开始抱着树干上爬。
  “啪!”
  她脸皮青青地掉了下来,手掌上还擦破了层皮,红通通地一碰就疼。亏得树底下积了厚厚的一层腐枝烂叶,虽然屁股摔的又湿又黏,倒不怎么痛。
  阿籍有气无力地在地上坐了好半天,才吭哧吭哧爬将起来,仰头绕着大树转悠了半天,看得口水都快下来了。
  整整三天功夫,除了那点食盐,已经什么吃的都没剩下了。就连饮用的淡水,也要靠起早摸黑的收集那点露珠野果子汁,紧巴巴地节省着喝。
  海天相交处的那一堆堆乌云越积越厚,不断的被风刮着从肉眼可见的地方飘过,却没有一滴雨水落下来。
  难道要活生生饿死在这里?
  阿籍舔舔干得有点蜕皮的嘴唇,试着再次拿背脊撞向树干,“沙啦啦沙啦啦——”,真是蜉蝣撼大树,除了那微微抖动的枝梢,粗壮的树身动也不动。
  她又捡了几块石头,远远地走开几步,助跑着往高处扔去,笨重的石头一下下擦着树冠坠落,连那几颗果子皮都没沾到。
  吃生海蛎生海带已经吃到了彻底反胃的程度,听到海浪声就暴躁,一有风吹草动就怀疑是不是有野兽出没。
  没有火,没有食物,最痛苦的是听不到人声。
  阿籍开始有了自言自语的毛病,对着面石壁唠唠叨叨地说个没完,看到只螃蟹也死跟着废话:“跑啊,你跑啊,你有种脱了壳跑啊!”
  螃蟹当然不会这么笨,偶尔还举着大钳子夹她几下。
  她本意是要逃离共翳这样的危险生物,却没想到把自己送入更加神秘别扭的自然界中去。既无法在不够信任的大树底下安心休憩,又一点寂寞都难以忍受。半夜在海浪声中惊醒,一抹脸,全是眼泪。
  阿籍也尝试过往森林中走寻找食物和饮水,每每深入不了多少,就给树林无处不在的小型兽类和长蛇爬虫吓回来。
  没有火种,也就没有发出求救希望的可能。何况,这三天根本没有任何船只或者飞机经过。
  阿籍用尖尖的小石子在大岩石上重重地划了三道代表天数的标记,开始整夜整夜的不睡觉,瞪大了眼睛注视着天空与海洋,现实却总残酷地叫人绝望。
  唯一值得庆幸地就是她学会了抓鱼——潮水退后,在□出来的滩涂上寻找被困在浅水滩里的海鱼,堆些泥巴围拢,再小心翼翼地挖缺口放水。
  水差不多流干了,鱼也捕到手了。
  阿籍狠狠地把巴掌大的鱼身砸在岩石上,再用锋利的岩石剖开鱼肚子,闭着眼睛把新鲜鱼肉往嘴巴里塞,咀嚼了几下,终于忍不住蹲到一边哇哇狂吐。
  那种滑溜的混合着血腥味道的东西,光吞咽就让她不舒服了好几天的肠胃一阵痉挛。
  阿籍走回到岩石后面坐下,两眼空茫地瞪着阴沉的天空,再没心思去注意是不是虫有蛇在附近出没,有没有有蚂蚁沿着她的小腿爬动。
  这样的生活,不如死了干脆。
  荒凉的海岛像是座死寂的坟墓,阿籍听不见呼啸风浪和喧闹丛林里蓬勃的生命力,也感觉不到阴沉地天空和海洋正孕育着的巨大威胁——这不是她所熟悉和认同的生活环境,她只能感觉到自己一日复一日加重的恐惧和绝望。
  天黑之后,她照例缩在大岩石后睡觉,直到被砸在身上巨大的雨滴惊醒。
  大岩石只能挡住海边吹来的风,却挡不住瓢泼似的大雨。站起来仰头一看,闪电像是在黑幕中划开的银龙,将夜空一分为二。
  暴风雨中,海水正以一种肆虐到疯狂的速度吞噬海岸。阿籍呆愣了一下,昏胀的脑袋在冰冷的雨水中渐渐清醒——海水涨上来了,逃!快逃啊!
  阿籍收拾起东西,开始往高处狂奔,脚下踩到了碎石,胳膊被树枝划伤了,都全部顾及不到了——海难发生那天的恐怖画面又一次在脑海中重现,小小的汽艇比舢板好不了多少,一个浪头就可以将它撕裂。
  船上的人倒饺子一般滚落水中,运气不好的就直接在船舷上撞得头破血流……
  “救命——救命——”
  外沿稀疏的树木被吹地东倒西歪,白天怎么摇也掉不下来的果实“簌簌”落地,树干较纤细的小树干脆拦腰折断。
  阿籍禁不住大喊了几声,听不到任何回应后开始更加卖力的奔跑,嘴巴颤颤地发出对一个熟悉名字的呼喊:“共翳——共翳——”
  面对强大的自然力,她除了妥协无法可选,只是口中的这个人,也不知道生死何处。
  这不同与在电影院看灾难大片的刺激,不需要多么宏大的视觉冲击,光是一脚踩进冰凉泥沼的滑溜感就能把人逼疯了。
  天倾海沸,草木石水都成了敌人。
  阿籍回想起温暖的篝火和共翳裹着兽皮的端正跪姿,火堆上还挂着咕噜噜冒热气的陶罐,偶尔扭过头,眼神鹰一样的精锐。
  ……真是,美好。
  又是一棵大树在身后倒下,阿籍甚至能听见木纤维牵扯撕裂发出的“吱呀”声。她已经跑进半人高的草丛里,下半身精湿,鞋子也跑丢了一只。
  四面都是风声,都是摇摆不停的树木和沙沙作响的草叶,还不断有闪电在头顶上炸响。
  “蓬!”
  不过数十米处的高坡上有大树开始燃烧,显然是被雷电劈中。不等火势蔓延,大雨已经将它浇灭。
  一瞬间如白日般光亮,下一秒又把人投回到无尽的黑暗中。
  阿籍手足俱冷,她迷路了,方向感全无,只觉得四周围全都藏满了未知的危险。
  “陈……”
  声音很短促,肩膀也被人轻拍了下,她却听到了,舌尖颤动,猛地转过身——果然是那张满是胡须乱发的脸,穿着棕榈树皮编成的蓑衣,脑袋上还戴着顶斗笠。
  阿籍热泪盈眶,一下子就扑了过去,手足并用,拉都拉不开那种。那架势简直就是白素贞许仙断桥相会,新婚夫妻小别重逢。
  “你没死!没死……呜呜呜呜……没死……”
  共翳身体猛地一颤,没动,但也没推开她。摘下她身上的背篓甩到背上,就着半搂半抱地姿势往前走。走了几步,似乎觉得什么地方不对,蹲下来往她小腿上一摸,血水雨水粘稠一片。
  阿籍的衣服已经全湿透了,胳膊上脸上腿上也不知道划伤了多少,被雨水一淋,痛得直抽筋。
  共翳叹口气,解下蓑衣将她裹起来,抗货物一样放到肩膀上,安慰性地拍了拍她后背,加快脚步往悬崖地方向赶。
  也就是这么个简单的动作,阿籍眼眶一热,先是“扑簌扑簌”地掉眼泪,然后放声大哭起来。
  这一刻,她是安心的。跟头一回领了工资揣兜里一样的心态,内心满足轻快,甚至觉得风雨声都小了不少,啪啪啪地带着愉悦的节奏。
  手指不由自主地就去摸脑袋下面人湿漉漉地胸膛,感觉到他砰砰跳动的心脏时,她的喜悦更加明显,满满地溢出喉咙,哭得都快赶上嚎叫了。
  共翳一手抗着阿籍一手提着背篓,任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吃豆腐,眼神幽幽地看不出什么意思。偶尔见她哭的太厉害,抽噎着都喘不上气了,才紧紧箍着她腰的手,拿脑袋微蹭一下她脑袋,面皮还是紧紧地绷着。
  像是要劝阻趴在食盆上进食过快的猫咪,又像是对着幼儿亲昵的父亲——温柔而不宠溺,还带着点武力威胁的意味。
  事实是,那天晚上阿籍跑路的瞬间他就清醒了。
  看着她顺手牵羊偷逃跑,看着她喜滋滋地在岩石边安下家,看着她一遍遍从希望到绝望地凝望着海天交界出发呆……
  他在附近潜伏了五天六夜,终于等到海水噬岸暴雨如注的恶劣天气,天时地利人和,彻底俘虏了岛上唯一的同类:照兵法上说,这叫以退为进。

  石壁上的岁月

  回到山洞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洞外风雨瓢泼而下,洞内也是一片昏暗。阿籍脱了仅剩下的那只草鞋,浑身湿漉漉脏兮兮的,连脸上都给划破老长一道口子。
  共翳在黑暗中悉悉索索一阵忙碌,在山鸡咕咕虚弱的啼叫声中把洞里的木柴干草收集起来,没一会就用铁剑在石壁上砸出火花,升好了火。
  阿籍哭得嗓子都哑了,火光映衬下更觉得自己狼狈可怜,眼泪又开始吧嗒吧嗒掉。
  共翳在她脑袋上揉了下,看了眼她精湿的衣服,去角落里拎了半桶水出来。又把半块破布并一大块兽皮放在她边上,径直出去了。
  阿籍犹犹豫豫地捏着那块原本是小吊带的稀薄布料,把自己脱了个精光,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擦洗干净,脸红红地用兽皮裹牢自己,坐在干草上难耐的动了动——草根刺的又刺又多,跟家里的凉席真不是一个档次的。
  阿籍于是一边努力把不大的兽皮往屁股底下垫,一边用余光去看不断传来水声的洞外。
  “共、共翳?” 人呢,哪里去了?
  她心慌慌的站起来,围着兽皮,也不管光脚踩在粗糙的地面硌上的疼,一蹦一蹦往洞外走。
  洞外光线昏暗,不时有闪电在头顶炸响,雨水像是一道道水银从头淋下。不远处就是悬崖峭壁,滔天大浪拍崖惊岸,涛声如吼。
  共翳站在雨幕中,精壮的身体几乎□,背脊上满是泛白的疤痕,污泥混着血水从身体流下。
  那么多的伤疤,密密麻麻的一条紧连着一条,偶尔还有铜钱大凸起的肉瘤,显然是箭伤愈合后留下的残迹。
  阿籍一时看傻了,海风从空荡荡的兽皮下摆吹上来,冷的人直哆嗦。
  “阿嚏!”
  共翳猛地扭过头,湿发伏贴的往下滴着水,上半张脸就彻底暴露在被闪电映得白日般的光亮里。俊美无铸的脸上,凹进去方方整整的一大块,半边轩昂俊逸,半边狰狞可怖。
  阿籍裹紧身上的兽皮,捂着鼻子连连后退:“我……以、以为……”
  共翳狠瞪了她一眼,也不顾忌,就这样赤条条的经过她身边,走到草床边捡起兽皮衣披上。
  阿籍咽了下口水,重新坐回到火堆边,视线没地方放,只好绕着野山鸡高翘起着的屁股打转。咕咕也饿惨了,行动范围内的土地全给翻了个底朝天,连细藤上的树皮也被啄吃得干干净净。
  细藤上□着的木质纤维已经彻底脱水干涸了,一折就弯,却怎么掐都掐不断。阿籍吸吸鼻子,这东西真结实,比自己还好养。
  共翳皱着眉头把失而复得的背篓倒扣在泥地上,倒出湿漉漉的陶罐、铜镜,皮囊里的食盐融化了厚厚一层,只剩下皱皱巴巴粘粘糊糊的一团。
  几天没人住,山洞里就绷起了好几张蜘蛛网,竟然还有大嘴巴蛤蟆不知死活的一蹦一蹦跳进来。
  共翳瞟一眼在干草上扭来扭去的阿籍,抓了几只送上门的小蛤蟆,扒皮剖肚下汤罐,看得她一边恶心一边肚子咕咕直叫。
  饿!真是饿疯了!
  蛙肉下了锅,阿籍就自发自觉地蹲到一边去添火加柴,山洞干燥而宽阔,别的没有,干柴干草倒是存了不少。
  共翳则举着火把到处乱晃,抓着把干草扫了一大堆山鸡粪出来。再拿树枝把强占民宅的蜘蛛一只只戳死,扔给角落里饿得鸡眼发白的咕咕。
  野山鸡兴奋地直叫,笃笃笃地啄着黑乎乎的蜘蛛,还不时拿爪子巴拉一下。
  阿籍只当做没看见,一心一意地盯着陶罐,手上的树枝不时翻动下烧塌下去的木柴,让火烧地更旺。
  心里默默地安慰:用杀虫剂和树枝,也没什么不一样的嘛……
  陶罐开始冒热气了,食物特有的香气熏得咕咕连啄蜘蛛的动作都放慢了,昂着头朝阿籍和陶罐猛叫。
  俗话说的好,大鱼吃小鱼,小鱼欺虾米。
  阿籍瞟一眼那双乌棱棱的斗鸡眼,几天来的闷气正没处发,趁共翳背过身去的时候,默默拿树枝在它腿上狠抽了一下。
  “咕咕咕!咕咕咕!”
  鸡眼凌厉起来了,翅膀拍拍,气势如虹。
  阿籍慌张张地缩回树枝,神态拘谨的坐好。等了一会,不见共翳有什么反应,胆子又大起来了,正想再去吓吓山鸡,蓦地一个温热的身体靠过来,在边上跪坐下来。
  “转过来。”
  阿籍霎时头皮发麻,僵硬着转过去,却见共翳拿着根树枝,上面绕满了白色的蛛网。她怔怔地,干嘛,这个能当棉花糖吃啊?
  共翳睨她一眼,眼睛冷飕飕地从垂在额前的湿发下看过来,颊上凹陷下去疤痕微微泛红。
  “腿伸出来。”
  阿籍听话的从兽皮下伸出满是擦伤的左小腿。共翳不满的摇摇头:“另一只。”
  她只好换了一只,腿肚上上泥斑点点,脏兮兮的粘着不少污血。
  共翳向边上的半桶脏水看了看:“不是要你洗干净的?”
  阿籍缩缩脖子,嚅嚅地开口:“……太疼了……”而且,泥巴好不容易把伤口黏住,擦洗干净了,非流血痛死不可!
  共翳白她一眼,从地上的陶器里用破布粘了点清水,擦去她小腿上的污泥,露出一道长长的口子。
  阿籍嗤嗤吸气,眼眶里水雾又聚集起来:“轻点、轻点!”
  共翳不理她,动作又快又利落,擦干净后烧了一小撮草木灰,洒在伤口上,再用蜘蛛网糊住,果然就止住血了。
  阿籍记得他似乎也有受伤,往他胳膊上一看,果然见他肩膀上也糊着点蜘蛛网,隐隐透着点殷红。
  陶罐里的汤已经在沸了,阿籍一手揪着兽皮防止走光,一手捏着勺子舀汤。动作又傻又笨,差点倒到自己大腿上,看得共翳直摇头。
  一罐汤十只小蛙肉,哪里够两个人吃?
  阿籍舔舔碗沿,可怜兮兮地去瞅共翳。
  共翳也没吃饱,看了眼空荡荡的陶罐,不由自主地就往野山鸡咕咕身上打量起来。
  这下,轮到阿籍舍不得了——好歹养了半个多月,没感情也有习惯了啊。
  眼睛在山洞四周搜索,还真给发现了好几只漏网之蛙:“那、那边还有几只,比刚才的大。”
  共翳横过来一眼,坐了一会,还真去捉了来。
  阿籍手指触到扒好肉的蛙肉,胃里一阵恶心。碍着共翳在边上坐着,不敢耍娇气,胡乱的在清水里漂洗了几下,直接就扔进陶罐里去了。
  发大水,蛙入屋子,蛇紧跟。
  共翳沿着山洞仔细转了一圈,还真给抓到条粗壮的无毒蛇,剥洗干净了拎到火堆边。
  阿籍眼皮直跳肠胃翻滚,包着兽皮一阵恶寒:“快切碎,快切碎!”
  共翳神色却奇怪起来,抓着整条的蛇肉跪坐下来,一抬手就把铁剑和蛇尸都往她这边放下。
  阿籍嗖地跳起来,脸皮发白惊悚异常。
  共翳哼了一声,懒洋洋的洗干净手,靠倒在草堆上:“你来做。”
  阿籍苦下脸,犹豫了半天,才眼眶红红双眼圆瞪地拿起铁剑。
  货真价实的铁,连手握的地方都是铁做的,还带着佩剑者手掌上干热的温度。剑上虽然没有血槽,刃口却锋利异常,轻轻一划就是一道深口子。
  阿籍两个指头捏起蛇头,半眯着眼睛割了,挑起来扔进火堆里,再把长长的蛇身割成一段段,扔进汤罐里。
  末了,揉碎了些盐末下去,脸白白的守着陶罐看火。
  共翳老神在在的躺着,偶尔睁开眼睛,神色里难得多了几分戏虐。
  外面风大雨大,雷声响的都快把洞给掀了,阿籍心里再不甘愿,也不敢他的拂逆鳞。只好一个劲的打水洗手,那股滑溜的感觉却始终洗不掉。
  阿籍对着差点变鸡汤的山鸡,哎的长叹了一声。
  它似乎是吃饱了,小脑袋缩在翅膀下面,蜷在角落里开始休憩。直到蛙蛇一锅的乱炖汤煮熟了,才拍拍翅膀,打了个响鸣。
  共翳这才打着哈欠起来,和阿籍一起坐着喝汤。
  热汤下肚,餐具也收拾干净了。共翳掀掀眼皮,又要阿籍去洗两人换下的脏衣服。
  阿籍撇撇嘴,一手揪紧身上的兽皮,吭哧吭哧地拉着木桶拖来拖去,半天也没见洗好一件。
  实在是,太没用了!
  共翳随手捡了几根干草,搓成草绳。再把她拉过来,收拢她身上硬邦邦的狐狸皮(这还是好几张打了孔绑一块的才凑成的。),用草绳在腰上束紧。
  阿籍感激的冲他笑了笑,脸蛋清瘦不少,梨涡却变深了。她走了两步,又觉得又些不对了——草绳捆腰上,这不是奔丧嘛!
  这边共翳看不过眼,已经端着木桶到一边熟练的漂洗起来了。
  阿籍摸摸腰上的大草结,忍不住暗暗嘀咕:“我们那十个女的加八台洗衣机都没你贤惠……”那么厚的皮子,水那么点,要怎么洗嘛!
  转转悠悠的,她就晃到了那个大树桩边,看着石壁上的一道道痕迹发呆。
  “一、二、三、四……”
  “咦!”
  阿籍以为自己眼花了,揉揉眼睛,重新熟了一遍。
  整整三十一条,比自己走的时候多了足足六条!
  六道,正好是她忘了刻上的六天。
  她心里惊讶,忍不住就回头去看共翳。他也正拿眼看着她,眼神不像平时那般的又冷又硬,反倒带了点茫然的怜悯。
  “右边石壁上,也有。”
  阿籍一愣,跟着往右边的石壁看去。
  这山洞并不是规整的形状,右边岩石凹进去一大块,白天昏暗一片,夜晚篝火也几乎映照不到。
  共翳跟着站起来,捡了根燃着的树枝,走到她身后照明。
  摇曳的火光下,粗糙的石壁上竟然整齐的排列着一道道又深又细的划痕,密密麻麻,几乎遍布整个墙面。
  “两年前,就没再刻了。”
  阿籍惊讶的说不出话来,鼻子无端的有些酸胀——那你在这里,待了多少年?

  花豹的进攻

  大暴雨整整下了两天两夜。即使在白天,天空也是蒙着烟尘般的灰暗色。
  阿籍还披着那身狐狸皮,瞅瞅洞外轰隆隆的雷声雨声,又看看眼前一点点黯去的篝火,忍不住拿光脚丫踢了下在身边走动的山鸡咕咕。后者出乎意料的理智,转过头去就把个屁股对着她,继续有一下没一下的啄着地上的沙砾。
  共翳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捏着树枝的手慢慢的在炭火上掠了一下。
  他们栖身的山洞地势极高,背靠着光滑陡峭的整块大崖壁,虽然不怕泥石流,却有源源不断的虫蚁山兽前来避难骚扰。
  那弯弯曲曲扭腰摆胯的小毒蛇,嗡嗡作响的战斗机尖嘴蚊,总爱孤身前来的独行侠蜈蚣……
  共翳显得异常的镇定,能吃的就抓来吃,不能吃的就喂咕咕。就连总是成群结队出现的蚂蚁,他也能面不改色的随手撮一把活的放进嘴里嚼嚼嚼,吞了。
  阿籍当然知道这个东西含丰富的蛋白质营养价值呱呱叫,但真要她这么原生态地直接生吃下去,就有点难为了。
  光看着就头皮发麻了肠胃革命了好不好!
  阿籍紧紧身上的皮子,狠命地拍了拍身下垫着的干草——哦哦,虫子、又有虫子钻到草堆里去了!
  慌乱中她爬起来又蹲回去,走向前又退两步。无头苍蝇一样转了半天,终于直冲正高翘着屁股扒拉蚯蚓的山鸡咕咕,解下绑着它的细藤,捏在手里,半拖半拉把它往自己的草垫子上赶。
  “有虫子哦~咕咕,咕咕?”
  呼唤地尾音都化成滩水了,也没得到山鸡的赏脸。她挨过来点,瞅着某冷面雕像瞪大黑眼睛,水漾漾地凝视着他,嘴角还苦情的往下耷拉着。
  “共、共翳……”
  共翳放下手里的树枝,趴开她刚才坐的草堆,仔细地翻找起来。没一会就搜出条又肥又长的青色虫子,远远地抛向瞪着斗鸡眼扑扇翅膀的野山鸡。
  “别扔啊——咕咕上,咕咕!”
  阿籍慌了,松开细藤,转身就跑。
  死、死野人,她还站在这里呢!
  山鸡激灵灵甩了下脑袋,拖着小细腿上的藤条,猛禽扑食般上冲上去。叼着虫子兴奋得直拍翅膀,差一步就冲进炭火里浴火涅槃了——再看看阿籍那副披头散发、赤足跳脚、浑身抖筛的窝囊样子,共翳已经连眉头都懒得皱了。
  到了下午的时候,天终于渐渐放晴了。
  阿籍光着脚走出昏暗的山洞,刚想吁口气庆祝一下坏天气过去,猛地被共翳一推:“进去!”整个人转瞬就给攥着胳膊甩到他身后。
  转身的一霎那,她隐约瞟见一点儿棕黄色的影子。
  “拿来,棍子!”
  共翳又吼了一声,后背肌肉绷紧,语气里满是暴戾和警惕。
  阿籍给他吓了一跳,听话的走回山洞里,四下打量了起来:“没有了。这几天都下雨,能烧的……全当柴火烧掉了啊。”
  共翳沉默了一下,身体也泥塑一样的一动不动,要不是刚才那声暴吼,简直像老僧入定。
  “那……把鸡捉出来。”
  阿籍撇撇嘴,走过去牵着藤条把咕咕拉过来。山鸡抖着翅膀挣扎起来,似乎是预感到了危险,小小的黑眼睛瞪地凹了出来,却意外地没发出一声啼叫。
  阿籍心肠看得软塌塌的,有点不大甘愿的问:“你要干什么啊?”
  “嗷——”
  回答她的,是一声直震耳膜的吼叫。
  阿籍抓在山鸡翅膀上的手指猛地一个颤抖——那、那是什么声音,野兽?!
  共翳人还朝着洞外,一只手按在腰上的铁匕首上,另一手已经往后伸了过来:“拿来,手把藤抓牢。”
  阿籍靠近了几步,视线穿过他胳膊间的缝隙,蓦地对上一张镶在黑斑的棕黄色“猫脸”上的黄褐色兽瞳。
  豹子!
  共翳接过挣扎的鸡毛狂掉的山鸡,慢慢地往前走了两步。
  他身后的阿籍视野也随之开阔起来——真是只豹子,尾巴低伏着,上半身也低伏着,比猫大上一倍的黄棕色眼瞳一眨不眨地盯着缓慢移动的共翳,随时准备飞扑过来,咬断他的喉咙。
  豹子一般是不会正面袭击人的,但这连续多天的暴雨显然打破了它的捕食习惯。
  “#¥@……”
  共翳提醒阿籍往他身后靠,连磕磕碰碰的普通话都不说了。他显然也有点紧张,豹子最难对付的就是速度快,而且专挑没用的下手。
  现在最弱的就是山鸡咕咕,但是偏偏在看起来最强壮的他身上,阿籍理所当然就成了最佳狩猎目标。
  花豹还在犹豫,钉子样专注的视线不时的在二人一鸡上打转,到底是正面出击呢,还是下次伺机再来?
  “抓牢!”
  共翳的手已经触到咕咕温热的脖子了,头也不转的接过去,突然就一把地抛向不远处的悬崖。
  “嗷啊——”
  豹子像是离弦的箭,跃起足有三米远,敏捷无声地落在悬崖边。
  只差了几秒钟,咕咕尖叫着落下山崖,倒悬在半空中不住的扑扇翅膀。阿籍从刚才就死命地把细藤在手掌上缠了好几圈,这时给勒的手掌都变形了。
  共翳趁机走远几步,捡起湿泥中一截儿臂粗的小树干,一面观察着豹子的反应一面拔出铁剑把一头削尖。
  豹子暴怒地吼了一声,再起跃起,冲向提着树干一下下挥剑削皮的共翳。
  “走开!”
  共翳举起削得极似长矛地树干,直刺向半空中豹子大张着的血盆大口,另一只手的铁匕首则朝向豹颈。
  “噗!”
  花豹落了下来,锋利地爪子狠刮在他□地肩膀上,生生撕扯下一大块皮肉,大张地嘴巴却再没机会闭上了。
  冲力的作用,尖锐的树干整个捅穿了豹头,豹血喷了共翳满脸满身。
  “罐子拿来,站着干什么?”
  还呆愣愣地抓着绳索的阿籍下意识的答应了一声,双脚却不知道该迈出去。
  “听到没有?”
  共翳扭过头,溅满豹血的脸上狰狞异常,连眼珠子上都漫着点点血雾。
  阿籍骇得上下牙互磕了一下,拔步往山洞里钻,手上的细藤绷得更紧了,山鸡咕咕凄厉地叫声从山崖下传了过来。
  糟糕,山鸡还吊在半空,走不过去!
  在共翳凶悍的要杀人的眼神直射下,阿籍尴尬的一边收绳子一边往悬崖边爬,捣鼓了半天,才把鸡魂半销的咕咕捞回到怀里。
  共翳气地浑身都在发抖:“#@!鸡#¥@#%¥#@……”一把抽出豹颈下的匕首,凑过去仰头就喝起豹血来。
  ……
  暴雨之后,海水上涨了将近一半的高度,一眼看去,只见漫天漫地的蓝色波浪。
  阿籍却没闲心思去欣赏这个,认认真真的把山洞里剩下的干草都收集起来,烧了老大的一堆灰给共翳敷伤口。
  共翳还在生气,脸上的血渍都没擦干净。一把推开她,抓起草灰胡乱的敷在伤口上,盖上大片的干净树叶,再用剥下的树皮缠牢,一点都没有要她帮忙的意思。
  “#¥%&!”
  那些鸟语阿籍隐约也听懂了一点,大致就是反复骂自己废物没用胆小捡芝麻丢西瓜之类的……
  “可是,”,阿籍战战兢兢地解释,“你不是没事……西瓜还好好的,没必要一定要扔芝麻嘛……”
  说着,还用余光瞟了瞟角落里再次死里逃生的野山鸡。
  共翳哼了一声,脸色更臭了,差点就站起来把咕咕也给消灭了。
  一只山鸡值什么,一皮囊豹血又值多少?何况……共翳越想越气,“噌”的一声站起来,一言不发的往外走。
  要是往常,阿籍铁定不会这个时候去撞枪口的。
  但现在……她看了眼洞口躺在血泊中的大花豹,巴巴的跟了过去:“去哪呀,天色不早了哎……你要去哪里啊?”
  赶到门口,却看见共翳抗起豹子尸体山洞顶上的岩石上爬。眼见他肩膀又开始渗血,阿籍狗腿的跟上去打算搭把手。
  共翳睨她一眼,掏出匕首,当着她的面就沿着豹腹部直割下去。阿籍睁大眼睛,共翳的匕首继续往下,直划到花豹的□处。
  开完整条中线,再转而切开四肢和尾巴,粗糙的手指抓着割开的颚下开始剥皮,匕首则在边上飞快地一下一下切断筋肉。
  阿籍已经看得脸色发白了——尤其在剥头部皮毛时,看着匕首灵巧地在豹头的耳根、眼眶基部挑动贴割时,不但能看到布满经络的粉色肌肉,甚至能看到白色的鼻梁骨和凸出的眼珠……

  怒火烧不过春风岸

  “还生气啊……”
  阿籍蹲在浸着豹皮的水桶边,小声地向一边忙着烤肉干的共翳咕哝。
  天气热的缘故,吃不完的生肉要是不处理好,很快就变质腐烂。共翳料理干肉的办法很科学,工序近似超市里的现烤鱿鱼片。找两块表面平整的石头,涂上油脂,再烧的滚烫,中间放上切好的肉片,压紧,火候时间到了再揭开,就是紧实的熟肉。不讲究细节的话,也就少了个卫生许可证和防热手套的差异。
  在三十几度的高温下紧靠炭火作业,滋味是很不好受的。
  共翳胡子拉杂一大把,额头还盖着长长的乱发,忙得满头大汗。
  “哎,共翳……”
  阿籍也不是头一次蹲边上碍手碍脚了,今天的存在感却明显比往常稀薄。眼看着他臭着脸在起身弯腰,左边割块豹肉右边烧块石头,压根就当她是透明的。
  她瞅瞅共翳脑门上的冒个不停的冷汗,眼珠转了转,站起来往外面走。
  共翳冷哼一声,继续埋头苦干。那潜意思是,没骨气没本事的软脚虾,要不了多久又得跑回来哭了。
  不过几分钟,阿籍果然举着把棕榈叶子,露着两个大酒窝进来了:“共翳,这个能当扇子呀!”
  说着,还蹲过来,讨好地在一边奋力上下挥动:“凉不凉快?”
  棕榈叶子不负所望地刮起了一颗颗红艳艳的火星,直扑向须发满面的男人。真是孤男寡女,干柴烈……不,须发烈火,一点就着!
  “#¥%@#%¥%¥……!”
  阿籍连忙停下,人还维持着蹲姿,委屈地看着他给火燎了一大截的长头发:“我不是故意的……”
  共翳没好气的瞪着她,从她耷拉着的嘴巴看到既不雅观又容易走光的蹲姿:“站起来。”
  站就站呗,还一定要用祈使句,文明用语哎。
  阿籍腹诽着站起来,眼巴巴地看他:“干吗?”
  “站好,我做一下,你做一下。”共翳说着,左脚往前迈了一步。
  阿籍无奈,放下着棕榈叶子,也伸脚往前迈了一步。
  “错了。”
  阿籍一看,还真错了,换了左脚出来。
  共翳点点头,接着右膝盖着地,单膝朝着她跪了下来。
  阿籍瞪了眼睛,也僵硬地跟着照做——男人膝下有黄金,果然是未开化的野蛮……
  正想着,共翳又换动作了。他利落流畅地收回跪立的左足,双腿并拢,臀部后压,正抵在两个脚后跟上,形成跪坐的姿势。
  这个动作流畅度,真是要型有型要气势有气势,就是感觉熟悉的不行,简直像是在拍电视剧。
  共翳又瞪了她一眼,阿籍只好有样学样照做。临完成了,却发现个大问题——她刚才迈步时,步子太大了,现在这样,腿收不会来啊!
  在他嗖嗖直射出的眼刀下,阿籍干笑着双手撑在泥地上,还稍微抬了抬左腿,这才把两条腿都成功压到屁股下面。
  简直是练瑜伽嘛!
  共翳的神色一下子变了,不像是在生气,也不像是要嘲笑,古怪的仿佛看见母鸡打鸣黄狗奔月。
  阿籍给他看的毛骨悚然,正要开口,他却先凑了过来。如初见时候一样,伸手撩起她头上的头发看。
  “又、又怎么了?”
  阿籍的头发长了不少,勉强都能揪了小辫了。炭火衬得异常鲜艳酒红色的发丝烧着似的艳丽,新长出的发根却是原本的黑色。
  共翳扯下一根,拉直了看,果然一截红一截黑。
  “嗨,”,阿籍揉揉跪的有点发麻的脚,解释:“染的嘛,又不是天生的,掉色了而已。”
  共翳似懂非懂地听完,没再多问,放慢动作重新做了一遍。
  “先伸左腿,再往下……”
  阿籍眼睁睁看着他站起来,左腿前迈、单膝跪下、收腿挺身,眼越睁越大,脸也越来越红。
  ——怪不得他都是跪着坐的,怪不得每回站起坐下都那么快!
  这么简陋的兽皮围裙,里面又没有内裤可以穿,这个、这个是要走光的啊!!
  阿籍终于开始羞涩了,脸红红手抖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步子小,跪下快,收腿时别掀短围裙的裙摆,两条腿贴牢,屁股压脚后跟压的一定要紧……
  直到共翳料理完整头豹子,她还在一边自言自语的研究。
  匆匆忙忙过了一天,他们就不得不开始为饮用的清水担心了。
  共翳挖了个土炕,把前几天积下的雨水都倒上去,需要浸软的豹皮也暂时先收了起来,提着清空的木桶往森林中内湖的方向走去。
  阿籍胡乱的抱了堆东西,连忙小跑跟进,却总被他不远不近的甩开一大段距离。
  她走快他也快,她走慢他就时快时慢威胁意味十足的走。
  这可不是平坦的大马路,草长路滑不说,万一再来只花豹狗熊什么的……阿籍缩缩脖子,抬脚又开始小跑起来。
  跑的快了,脚步就留神不起来了,吧唧一声,踩上了滩脏兮兮的烂泥。
  共翳回过头看了她一眼,哼了一声,却没停下来。
  这么小心眼的男人!
  阿籍艰难的把脚提出来,胡乱拔了几把野菜擦了擦,愤愤地追上去——不就是没按他要求先把皮囊找来装豹血嘛,至于发这么大火?一个大男人作不作啊!
  海岛的天气,来的快去的也快,不过两天的光景,高涨的潮水就已经褪去了。海鸥照常飞过,树影仍旧婆娑,还不时有松树在树梢间跳跃。只有从倒地的树木、饱含盐分的土壤里,才能隐约推测出一点而大概。
  到了湖边,共翳四周看了看,确信没有被海水淹过的痕迹,这才掬了捧湖边凑到嘴边喝。阿籍跟着也要蹲下来,蓦地想到可能要走光,连忙改成跪姿。
  清凉的湖水入喉直下,说不出的甘甜解渴,更重要的,淡而无味,没有海水那股浓重的咸腥味。
  阿籍喝完水,一抬头就看见共翳解了上衣往水里走,一下子急了:“你肩膀上还有伤,感染了怎么办啊?”
  共翳瞟了她一眼,扬了扬手里的木质长矛:“过来。”
  阿籍耷拉下嘴巴,摇摇头:不要吧,就那个简陋设备,鱼咬她还差不多。
  共翳却不管这些,涉水上岸,拉着她就往水里走。
  “哗啦、哗啦”
  阿籍心惊胆战的往深水处走,越走就越慢,要是没共翳在后面拦着,非转身逃跑不可。
  “看好了,握紧,用力往旁边刺!”
  水波下的湖鱼只看得见黑溜溜的一痕背纹,稍一有动静就甩尾巴潜去。阿籍早被它们鄙视惯了,压根不抱希望的往下刺去,噗嗤一声,水底冒起丝丝缕缕的血水。
  “啊!”阿籍乐了,提起木矛就要炫耀,“抓到了!哈哈哈哈哈……”
  提起的木矛尖头上只有红通通的一点血渍,连片鱼鳞也没见着。
  阿籍愣了一下,讪讪地看着光秃秃的木矛:“……大概是溜走了吧。”
  共翳寒着脸不答话,迈步拉着她继续往前走,水底下的血水却一点点浓起来。阿籍一愣,低头往清澈的水下看去,雷劈般的惊醒了——刚才她扎到的是东西,竟然是他的脚板!
  “先去绑扎一下吧,我、我真不是故意的……”
  共翳不理,仍旧拉着她往前走。阿籍哀伤地一步步踩在泥沙上,小腿肚子都开始抽筋了——你不是想要把我拉到水深的地方直接灭口吧?
  要赞同她想法似的,共翳停了下来,抓住她提着木矛的手,狠狠地往水底下一刺:“看好了。”
  阿籍直觉又刺重什么东西了,慌乱的抬头去看他。
  共翳也低头看她,目光炯炯、杀气凌然。
  阿籍内心霎时就冰天雪地了,苦着脸看向他——这回真不能怪我了,是你自己捅的啊!
  “哗啦”一声,共翳抓着她手把木矛提了起来,木质的矛尖上对穿着条银色鳞片的大尾巴鱼,在阳光下噼啪直扭动。
  阿籍张口结舌,共翳的脸色也终于缓和了点,揉揉她脑袋,又抓了几条,才一步步领着她往回走。
  上了岸,他脚背上被阿籍捅出来的伤口就开始汩汩流血了。阿籍惭愧的收集了一大堆干草,从背篓里找出去火镜生火。
  共翳靠着大树坐着,七月的阳光从头顶的枝桠间落下了,懒洋洋地洒在他蓬松的黑发上。
  阿籍拿树叶兜了些草木灰,打算晾凉了好给他裹伤口。湖边的风却也不小,一阵紧跟一阵,吹得灰土四散飞扬。她好不容易用树叶包了一大捧干净的草木灰,笑眼弯弯地快步走过。
  共翳一愣,直觉得她笑得太灿烂,晃的人恍惚。呆了半晌,有点不自在的转开眼:“我饿了,去洗鱼。”
  眼前那张笑脸上的酒窝窝变浅了,笑意从眉梢开始往下掉,带得嘴角也耷拉下:“哎,你说话这个语气……太不尊重人了呀。”
  共翳闭上嘴,翻个身,干脆躺倒睡起午觉来。
  没过一会儿,那个可怜兮兮的声音果然又贴过来了,还带点巴结的口气:“共翳,你怎么睡着了,脚还在流血呢……”
  他闭上眼,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人这么频繁的叫这两个字。轻柔的,像是云彩投射在海面上的倒影,波光粼动。

  春风吹不暖经年霜

  天晴正好晒皮子!
  阿籍兴冲冲地起了个大早,不等共翳提醒,自己提着簸箕拍了几下,又洒了几把草木灰,背着装了豹子皮的背篓就往洞外的山崖上爬。
  共翳这几天脾气出奇的好,不再那么劳役她了不说,竟然还答应把这么大一块皮子送给她做床垫子。
  阿籍满脸笑容,一想到可以摆脱粗糙的干草垫子,脸上的笑就怎么收都收不住。豹子皮的背面已经被共翳用炭火烤制过了,残留的肉屑也清理的差不多了。她把皮子摊开晒在岩石上,摸着光滑柔软的豹子皮,笑得酒窝一个大一小。
  在她看来,现在的生活绝对算是步入原始生活的富人行列了,有吃有穿不说,还能有闲暇看山鸡打架蚱蜢蹦高。
  山洞里驱虫驱蚊的药草也多了起来。没日没夜的燃着熏着,蚊子蜈蚣不敢进洞不说,连咕咕都被熏得直往外跑,足足比平时早了半小时打鸣。
  共翳又搬了些平整点的大石头回来,把简陋的石炤加固加宽了,不大的山洞口也加装了一个半人高的小篱笆,全是用带刺的荆棘编制的。
  当天晚上,阿籍手抖抖地捏着根木头刺,光挑扎进他胳膊大腿手掌的荆棘刺就折腾到后半夜。再一看劳苦功高的受害人,竟然就那么坐着睡过去了。
  他们的伙食还是以煮鱼烤肉的为主。偶尔有几次,共翳来兴致,采了几大把树菇山菌回来,混着鸡肉煮个山鸡炖蘑菇汤什么的。
  阿籍早吃腻了那些只有咸味的鱼肉鸡肉,这下勾起了肚子里的馋虫,跟着共翳去湖边的时候也不专心看路了,看见蘑菇就往背篓里放。
  共翳在前头喝止了好几次,眉心都快皱出川字了,她还一耳朵进一耳朵出的打马虎眼。
  “你采这么多毒蘑菇,要给谁吃?” ,共翳瞟一眼她当宝贝一样放在筐子里的大小蘑菇,冷冷地提醒她。
  阿籍不信,他随手拣了一个,扔到地上,咕咕一爪子就把它踢开了——动物的自保能力是十分奇特的,它解释不来为什么,却能做出准确的判断。
  阿籍惊的舌头都打卷了:“咦,丑、丑蘑菇也有毒的呀!”
  共翳厚道的没有借机嘲笑,咕咕却毫不客气地把那棵毒蘑菇踢的更远了。
  山洞里的饲养的动物也越来越多,灰毛兔子、松鼠、母山鸡。吃的多自然拉的也多,共翳在山洞外面用荆条树枝围了个大篱笆圈,还运来几大背篓沙土,专门供它们刨坑撒尿解决生理问题,晚上则赶回山洞里睡觉,免得给黄鼠狼之类的野兽叼走。
  共翳是典型的管抓不管养,食物不够就宰掉一些,自然的好像从冰箱里拿熟肉。
  阿籍自觉白吃白喝太累赘,主动担当起饲养员的责任,捡野果、挖野菜、刨蚯蚓、抓蚱蜢,竟然也干的像模像样的。
  晒完皮子,阿籍又到篱笆圈边转了转,拉开小门,把山洞里睡着的兔子山鸡一只只往里面赶。刚要关上门,蓦地发现兔子的数量不对。
  “共翳,雪球和菲利斯哪去了?”
  共翳背上负着弓箭,正在绑草鞋带子,听她这么问,也呆了一下:“雪球?”
  阿籍着急地比划:“就是那只白色的小兔子,右腿跛了的那只。”
  共翳看着她不说话了,半晌,指指洞口还没清洗的陶碗陶罐:“早上吃掉了。”
  “……”
  阿籍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半天才缓过劲来,跟在他后面追问:“那菲利斯呢?那只肚子有黄毛的。”
  共翳这几天忙的昏天暗地,她还狗尾巴似的跟在身后直聒噪,登时不耐烦起来:“吃了,昨天晚上,你肚子里的妖怪吃的。”
  夜、夜宵时吃的那只烤兔子?!
  阿籍欲哭无泪,憋了半天,也没憋出句话来。
  海岛的时间好像是静止的,潮汐每天都准时来访,岁月像是滴落在坚硬岩石上的柔软水滴。年年岁岁,不知疲倦,直到沧海变为桑田,陆地下陷成为海洋,蓦然回首,才发现什么都已经改变了。
  阿籍最近数石壁上划痕的次数明显变多了,脸色白白的很是忧虑的样子。
  共翳把半罐鱼汤温在石炤上,走过来摸她的额头,皱着眉头问:“不舒服?”
  阿籍摇摇头,眼神飘乎乎,神思也不知道飞到那里去了:“你说,我是不是……哎……是不是真有一脚踩在什么东西上,突然就怀孕了的事情啊?”
  共翳狐疑地看着她,极慢地点了点头。
  阿籍瞪眼看着他,咽了咽口水:“你怎么知道的?”
  共翳摇摇头,视线在她粘着不知道什么动物粪便的草鞋上扫过了,移回到她脸上:“xx会,你不可能。”
  “xx是谁?”
  “@#¥@#!¥¥%#……”
  接下来的解释就是完全的鸟语了,阿籍闷闷地听他讲着,心里的慌乱倒也给干扰得减了几分。
  等到共翳问她为什么怀疑自己怀孕了,事情就尴尬起来了。
  阿籍支吾着搪塞了两句,抱着肚子躺倒在豹子皮上,心里幽幽地哀叹:总不能跟你讨论女人为什么经期不调,一个多月都没来例假该吃什么吧。
  何况,在这种鬼地方,来了也是个祸害啊!
  共翳也在皮垫子上坐了下来(不是跪,而是很自然的双腿向前的坐),伸手安慰性的摸了摸她乱乱翘着的红的头发:“!@#¥%¥……”
  阿籍给他突如其来的温柔吓了一跳,简直受宠若惊,抬头去看,却只看见须发蓬乱的一个脸庞的轮廓。他的表情隐在满脸的须发下,须发又有背光的阴影遮蔽,显得模糊而遥远。
  “你是,从哪里来的?”
  阿籍倏地来了精神,一个骨碌坐起来:“你是在问我?”
  共翳不着痕迹地挪开点,和她的身体保持着一小段空隙,看着她:“问你。”
  “我原来住的地方啊——”
  阿籍终于逮到倾吐自己内心积压的苦水的机会,没说两句,眼泪就掉下来了。
  “那叫一个车水马龙,那叫一个人山人海!马路上光人挤人车堵车,就能耽搁上几个小时,热闹的不行……”
  她越说情绪越激动,说到加着重号的部分,整个人似要在皮垫子上扑腾起来,眼睛早肿成了桃子。
  “……我才二十三岁!凭什么啊,凭什么就我那么倒霉要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过一辈子!”
  她抓着树叶不停的擤着鼻子,哭的肩膀都一耸一耸的动起来:“我的大好年华,我的全勤奖金,我、我……”
  共翳本来是坐在她右边的,看她哭得厉害,靠近了点,伸手在她后背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阿籍口中的事物离他是那样的遥远,有些词汇根本无法理解,但那张哭的皱巴巴的脸上激愤悲伤的神情他是看懂了的。
  背井离乡,和野兽一起挣扎在生死边缘,半夜醒来,头顶上只有明晃晃的一轮清月——这种滋味,不只她一个人尝到过。
  阿籍哭的累了,才发现自己几乎贴到他怀里去了。有点尴尬地捂着鼻子,往外挪了挪。
  共翳这才开口:“饿不饿?”
  “啊?”,阿籍觉得共翳越来越温柔了,现在就是告诉她雪球和菲利斯明天要还魂她都信了。
  共翳见她不说话,径直走到石炤边,把鱼汤给她盛了过来:“吃吧。”
  阿籍狐疑地看着他,一直看得他又习惯性的皱巴起眉毛,才埋头苦吃起来。
  “你不要怕,踩到山鸡粪便不会怀孕的,肚子里的贪吃妖怪也迟早会被赶走的。”
  阿籍小口小口地喝着鱼汤,眼眶不知道为什么又热了起来,只好借着喝汤遮掩过去:“咳咳……那个是胃病,不是肚子里有妖怪……”
  “病就是因为鬼缠人,鬼就是你说的妖怪。”,共翳斩钉截铁的说着,声音低沉平稳,出口的话却跟跳大神似的,深得迷信活动的精髓,“你生病,当然就是因为妖怪缠着你。”
  阿籍想起他坚持的敲簸箕洒草木灰驱鬼,知道说这个话题势必要拐进死胡同,连忙打住,转口问:“那……你又从哪里来?”
  问完话,她立刻就后悔了。
  虽然从没提起过,从他对身上伤疤讳莫如深的态度判断,阿籍觉得这个也是不能多问的。
  共翳的眼神果然尖锐起来了,沉默了半天,久得阿籍以为他要回到自己的床铺边卧倒睡下不理人了,才低低地开口:“有罪的人,只配流放野兽横行的蛮荒地方。”
  流放?
  阿籍愣住了,他的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那么明显的忧愁,像是漫天的铅云都落在了眼瞳上,沉甸甸地看得人心尖发疼。
  “那是……什么罪?”
  共翳伸手帮她把空掉的陶碗放到一边,沉默地看向黝黑的石壁。
  即使整张脸上只有眼睛看得分明,即使须发蓬乱遮挡了大半的表情,阿籍还是看到了,那一瞬间的失神里蕴含的无尽肃杀。

  梦魇与女性隐私

  漫天的黄沙,一眼望去,只有零落的几根枯草在风中飘荡。
  近处是一个巨大的土坑,一个个□着遍布纹身的上身、双手平伸绑在木头上的短发野人被赶了下去,地上散落着一柄柄素面的青铜剑和长戟。
  土坑里的人越聚越多,终于有人开始哭喊着往外爬。坑外的士兵装束明显不同,束发裹甲,有不少脸上还沾着血渍,却一个个都流露出明显的讥讽神色,手里的长戟也就顺势戳了出去。
  哭喊的野人被钉死在土坑边缘,血流了一地,从他的身下汇入坑底,染得与他同样装扮的男人们脚下的泥土也是赤红一边。
  那些一直安静地待在坑底的人,却只是沉默着闭眼上。
  纷扬的黄土一铲一铲落下来,渐渐覆盖住在坑底还鲜活的生命——他们已经不是站立的姿态,人实在太多了,多的像是菜市上成筐成桶的活虾。人叠着人,人压着人,人也互相支撑着拥挤在一起。
  黄土不断地落下,不断的有人绝望地闭上眼,也不断有人挣扎着跪下哭泣,或者努力往坑外爬去。
  更大的杀戮开始了,爬往坑外的人被重新用长戟刺了下去,跪下哭泣的也被挑起来,重重的砸落下去,与沉默着的大多数男人一起,一点点被填埋进黄土中。
  阿籍睁着眼睛看着,身体动弹不能,连眼睛也闭不上。战鼓雷动,土黄色的大王旗猎猎作响,眼前的景物忽而又远去了,恍惚间似乎进了昏暗的刑房,又似乎在海上飘荡。耳边反复的回响着混沌地怒吼、悲鸣声,只一个词是她所熟悉的:共翳。
  “共翳!”
  阿籍猛地一个颤抖,整个人都惊醒了。眼前呈现的是火光照耀下的洞顶一角,或舒展或蜿蜒着一条条岩石纹,像极了梦中流淌的血水。
  怎么有这么多的血在流,怎么来了这么多的人?流淌着曲扭着,从黄沙遍地到陋室洞穴。总是有无数的腥血在跟随。
  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身下一片潮湿。
  “怎么了?”
  共翳也在不远处坐了起来,语气里带了点关怀担忧的意味。
  阿籍没有吭声,整个人还沉浸在刚才的梦境中,手却按着身体的指示摸到了身下的垫子上,抬起来一看,竟然沾了满手的血。
  “啊——”
  她尖叫着弹跳起来,爬行了几步,就给一双有力的胳膊拦住了:“怎么了?”
  阿籍还在发抖,嘴唇泛白,手指掐进他肉里,嘴巴里喃喃地低叫着:“血,好多的血!”
  共翳低头一看,她身上的皮裙果然在不断的往下滴血。黏黏嗒嗒,几乎浸湿了半张皮子。他用手指蘸了一点,凑到鼻子下闻了闻,随即变了脸色。
  阿籍尤不自知,还要往他身上贴,满是污血的手摸索着触到他的脸上:“有刀子,共翳,我看到有人往你脸上划刀子!”
  共翳折怔了怔,随即侧脸避开她的触摸,拖着她走到水桶边,倒了清水帮她洗干净手,声音闷闷地:“不用怕……”
  阿籍看着水桶里的水渐渐变红,前胸明显的起伏着,额头冷汗直冒:“血啊,我看见好多人在流血……”
  她越说越觉得害怕,整个人不自由自主地就往他身边挤。满是污血的皮裙擦过他□的大腿,留下一痕痕血迹。
  共翳退开两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额头青筋都起来了,拳头握紧了又松开,狼狈地弯下腰开始掬水洗脸。
  阿籍还在絮絮叨叨地说话,两只滴着水的手不住的伸过来拽他胳膊。他掰开了,她又继续伸过来。稀释成粉色的血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壮实的胳膊上。
  共翳的忍耐已经到了尽头,猛地转过身,一把压着她脑袋上往下按,指着她身上湿漉漉的皮裙,咬着牙低吼:“是你身上的血,看清楚了?”
  阿籍给吼地几乎耳鸣,下意识地缩起脖子,那句惊雷似地经血也渐渐具体化为下腹沉甸甸地胀痛。
  血?经血!哦,对,屠杀只是在梦里。
  共翳狠狠地仰头嚎了一声,提着水桶走了出去。
  阿籍涨红着脸,找了上次披的狐狸皮子出来。也不管冷水刺激后会不会肚子痛,胡乱冲洗了一下,披上皮子。
  没有超市,没有卫生用品,甚至,没有一套干净的内衣裤……她尴尬地站在空荡的山洞里,隐约觉察到有热热的液体顺着大腿流下。
  过了好一会,共翳才从外面回来,脸色黑黑地。阿籍下意识地并拢双腿,他却看也不看她,径直走回到铺着干草的地面,躺倒就睡。
  阿籍脸上还挂着好不容易挤出来的笑脸,嘴巴张了张,眼睁睁看着他翻过身,把背朝着自己。
  大腿上湿热的感觉并没有消失,她脚下的泥地渐渐殷红起来,刺眼地像是梦中黄沙上的士兵鲜血。
  时间一点点过去,羞耻使精神高度集中到下腹和双腿上——经血像潮汐一样,也是一阵一阵的。污血流过的皮肤粘稠而怪异,在昏暗地火光映照下渐渐变得干燥;然后,又有一股温热的液体从双腿间流出,顺着□的大腿蜿蜒而下。
  阿籍无助地站着,脸色比渗了血的土地还要红,眼睛努力地大睁着,生怕落下一滴眼泪,惊醒了山洞里唯一的男性。
  作为女性,她从没觉得这个是该羞耻的。哪怕刚才共翳板着脸丢下她出去,她也只庆幸了一下可以有一个私密的空间换下弄脏的衣服而已。
  可是现在,阿籍咬紧牙关,眼泪悄无声息地沿着鼻翼滑落——这算什么?!
  角落里的山鸡们还缩着头在打盹,兔子们也安稳的睡着,只有她孤零零地站着,脚下是一大滩污血。
  可能是经期延后的缘故,这次的经血流的异常的多,甚至有不少血块粘在大腿上。被狐狸皮包裹着的肚子一阵阵的胀痛,太阳穴都跟着抽痛。
  实在是,太难堪了!
  阿籍终于鼓足勇气,迈步往洞外走,大腿上的皮肤一半紧绷一半湿润,重重体验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一直等到她走出山洞,共翳仍旧维持着侧卧的姿势。
  天灰蒙蒙的,她漫无目的地在山道上走着——因为她怕蛇,前几天共翳特地用木杖和石头在杂草丛中开了这条小道——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掉,却一点声音也不肯发出来。
  她这辈子都没这么想念过家里的抽水马桶和满柜子的卫生用品。回想起共翳那个冷漠的背影,阿籍整颗心都像是泡在了冰水里,又是寒冷又是委屈。
  至于为什么委屈——她自己也不知道希望他能有什么反应。
  一个大男人,要对一个下身不住流经血的女人做什么反应?
  阿籍恨恨地咬着嘴唇,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几个月来的习惯,她都快忘了共翳也只是个四肢比她强壮些的普通人。什么事情都是他在解决的,什么事情也没见他发过愁,却没想到有一天,他会真的对自己置之不理。
  阿籍不相信他能在这种事情上也能给予帮助,但也受不了他放任着自己不管。
  哪怕只是安慰一句,也比刚才那样的冷漠好吧。
  她默默地揩了一下眼泪,又气自己不争气,又憋不住想要大哭出来。(起码要三四天的时间,难道就这样放任不管地任它流?)
  阿籍难堪地回头看了一下,身后的山道果然留下了痕迹,斑斑点点,全是她的血脚印。
  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海平面上蹿出了半边脸,染得海天处的云霞也绯红一片。山道尽头处,几簇嫩黄色的野花探着头,一个熟悉的黑影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见她转过身,不大自在地停了下来。
  阿籍瞪大眼睛,眼泪流得更凶了。
  他竟然,跟出来了!
  还站得那么远,怕被玷污了似的。
  阿籍火了,跟过来干什么啊,难道还怕我跑了?你不是嫌弃?要嫌弃就嫌弃到底啊!
  她越想越气,愤愤地涨红了脸,拔腿往草丛里钻,想要遮掩一下湿淋淋的双腿。
  才跑了几步,共翳人就追了过来,提着她后脖子,拎小鸡似的把她提了起来。
  草丛里露重蛇藏,可不是闹着玩的!
  阿籍又惊又羞,整个人都缩起来,气得直踢他:“放开放开,变态,滚!”
  共翳愣了一下,变态?
  他听不懂这样诡异的词汇,只用一只手就制住了她,把人夹在腋下,轻快地往回走。经过那丛野花的时候,顺手折了一把,硬塞在她手上。
  见她红着眼眶不说话,长叹一声,凑过去亲了亲她汗津津地额头:“别哭了。”

  草色遥看近却无

  阿籍愣愣着看着那张脸侧了过来,胡子软软擦过脸颊,头发给风吹的飞了起来,露出那块凹进去的大疤痕。
  “别哭了。”
  阿籍张张嘴,眼泪还挂在眼眶上。半天,才反应过来——他、他在亲我耶!
  共翳慢慢地把脸移开,阿籍狠狠地掐了下自己大腿,疼;甩甩头,还是一脑袋浑水。
  鹅黄色的小花晃悠悠地在枝头怒放着,共翳走的不算快,步子却很大。她在他怀里,花又在她手上,一颠一晃,梦游似的。
  回到山洞,共翳烧了一大堆草木灰。又找出她那条破破烂烂的牛仔短裤,把裤腿撕成两半,中间填满草木灰,两头用细藤扎牢,没一会就绑了两只小枕头出来。并排放在一边:“坐着吧”
  阿籍面红耳赤,手里还攥着那把野花,死盯着那只搞笑的“糖果抱枕”
  坐、坐在那个上面?
  共翳干咳一声扭过头,卷起地上脏掉的皮垫子、皮裙、裹胸,提着两只水桶出去了。
  阿籍嫌恶地盯着那两个草木灰小枕,犹豫半天,到底拣了一个坐下。身下经血一直没停过,幸好草木灰吸水够好,倒不像刚才那样觉得粘稠湿润。
  太阳从东边滚到西边,角落里的兔子山鸡们纷纷转醒,打鸣的打鸣,挠爪子的挠爪子。阿籍饿的肚子呱呱直叫,找了几块肉干慢慢嚼着,人却不肯站起来动一动。
  百无聊赖,她又拣了颗石子在泥地上乱涂。一个圆圈代表脑袋,一个方块是身体,四根竖线就算是四肢了。阿籍托着下巴,又在圆圈后画了个三角形,方块上加了一个小十字——这个是弓和铁剑。
  梦里的情景又一次浮现在眼前,她撇撇嘴,狠狠地甩了甩脑袋。无缘无故做这种梦,果然是以前电视剧看太多了。
  一个小人,两个小人……画到第七个小人的时候,共翳背着一大捆青色长草,并两大桶清水回来了。
  阿籍张大嘴巴吞下手里的肉干,并并腿坐好,一脸正经的看向他。
  共翳没空理会她,又出去抬了两根削了皮的圆木进来,在洞里搭了个长长的架子,挂上长长的青草,做成面碧绿色的草帘。
  阿籍仰头看着面前一人多高的草帘,一时有点说不出话来。
  这是什么意思?
  “起来,让开点。”她抬头一看,正看见共翳满头大汗地抱着个大木桶过来。
  木桶半人多高,桶口又广又光,外壁上却还有粗糙的树皮,明显是整块的大树桩挖成的。阿籍伸手摸了摸桶壁,内里倒是光滑平整,一条接缝也没有。
  放好木桶,共翳不由自主地看向她面前的泥地。
  阿籍连忙伸腿遮掩,左脚挡住两个,右脚踩掉了三个,还是有三个小人暴露在火光下。
  一个正举着三角弓射箭,一个抗着圆木在走路,一个弯着腰搬石头(画工太差的缘故,代表身体的方块的从长方形变成了多边形),圆圈脑袋上还都花哨的顶着朵黄色的小野花。
  共翳怪怪地看她,她也无辜地瞅回来。
  “……”
  “……”
  对峙了一会,阿籍先憋不住,拿脚胡乱地踢毁:“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没见过人体画展啊!”
  共翳没听懂,拍拍她脑袋,绕过草墙,给火堆填上柴,又放了几块大石头上去。
  草帘正好把她和石炤、篝火隔开,隐隐约约地透露出点碧绿色的光亮来。
  阿籍拔开点青草,翘着嘴巴看他。
  ——那张脸怎么就能这么镇定呢,怎么就不能扒开胡子冲人好好笑一下呢?
  似乎对她的注视有了觉察,共翳突然把头转了过来,直直地看向她:“头放回去。”
  应该是把头缩回去,缩回去!
  阿籍在肚子里纠正了一下,听话地把头缩回草帘这边。瞅瞅边上的大木桶,翻翻白眼,咚地扔了颗小石子进去。
  烧烫了石头,共翳把两桶清水都倒进大木桶里,再用木棒夹着通红的石头扔进去,没多久,一大桶温水就烫好了。
  看着他放好东西走回到草帘的另一边,阿籍心跳终于开始加速起来——这是给她准备的洗澡水?!
  阿籍犹豫拔开青草往外看,共翳倏地看过来,黑漆漆的眼睛会说话似的:还有什么事情?
  “那个……”我没内裤呀!!!
  阿籍挠挠头,脸红红地,舌头打结似地开不了口。
  共翳等了一会,站起来把她推进去,又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这才大大方方地转回草墙的另一边。
  阿籍僵化了,站在青碧碧的草帘边,摸着自己的额头,半天没回过神来。
  又亲了,又亲了,真不是幻觉啊……
  她恍恍惚惚地解开腰上的草绳,脱了狐狸皮,跨脚迈进木桶里,一脚就踩在自己刚才扔的那块小石子上。
  “啊!”
  阿籍痛的直站起来,猛地想起来他就在帘子外面,又哗啦一声蹲了下去。
  共翳在另一边听的直皱眉,水太热了?有蛇爬进来?还是……
  草帘子突然从中间裂了条缝,阿籍湿漉漉地脑袋探了出来:“没事没事。”话音一落,就又消失在草帘后面。
  共翳抬了抬眉毛,草帘子因为她太用力而揪断了不少茅草,已经空出一块手腕粗细缝。他认认真真的盯着那条细缝,没过一会,果然冒出只赤 裸的手臂,遮遮掩掩地甩了张狐狸皮上去。
  共翳轻哼一声,站起来走到角落,逮了两兔子,拿着铁剑出去收拾了。放血、扒皮、开膛……他熟练的忙碌着,不时扭头看向身后透着火光的山洞,眼神里有什么东西融化了,软软地、暖暖的。
  藤萝要是缠在大树上,大树也应该能支撑它。
  洗完澡,阿籍扔下一堆乱七八糟的善后工作,自动自发的搬了另一只干净的草木灰枕头,清清爽爽地坐到火堆边。
  共翳睨一眼乱遭遭的水桶和地面,眼神开始冷下来了。
  阿籍还在那边酝酿台词,满脑子都是矜持和直爽的交战。
  ——你亲我干嘛?
  太直白了,而且人家亲的是额头,搞不好是表达友善的意思。
  ——你是不是暗恋我?
  光解释暗恋是什么意思,估计就得折腾到半夜了。
  “哎——”(“咚!”)
  阿籍忧郁地叹口气,与此同时,脑后勺给狠狠地拍了一下。
  她瞪眼看向共翳,他也正看着她,脸色青青笋笋的,眼神发寒。
  男人善变哪!
  阿籍,抿抿嘴唇,脑海中突然冒出句电影台词:“当年叫人家小甜甜,现在叫我牛夫人……”
  她被自己的想象力吓到了,打了个寒颤,汗毛竖立。
  共翳慢慢地开口:“去把外面的衣服洗了,水桶倒干净,有脏血的统统擦掉!”
  说着,拣了几块烧红的木炭,放到草帘子这边,另升了一堆火:“还有,这几天你就待在这边。”、“@¥@¥%……”
  把脏血倒掉?洗衣服?离我远一点?
  阿籍连猜带蒙的,就听懂了这么几句,眼眶一下子又红起来。
  看吧,野人吧,未开化吧!
  什么叫脏血!要是没这些,你妈妈怎么孕育生命,怎么把你生出来的?
  还让来例假的年轻姑娘洗这么多东西,将来老了要得妇科病的呀!
  阿籍愤愤地站起来,觉得下身一热,就又坐了下去:“我不方便!做不来!”
  共翳握着的拳头差点就砸她头上了,深吸口气,站起来把水桶搬出去,又抓了把干草把泥地刷了刷,再黑着张脸把沾满经血的草木灰枕头提出去倒干净,扔进洗衣服用的小筐里。
  “不洗,你就一直坐着。”
  阿籍扭过脖子,硬撑了一会,放低声音求饶:“我……是真的不方便……”
  和所有坏脾气的男人一样,共翳也是吃软不吃硬型的。阿籍这么可怜兮兮地一说,他脸色也缓和下来了,瞪了她两眼,竟然真的又摸黑去湖边洗起垫子衣服枕头来,还顺便提了两桶干净的清水回来。
  阿籍感激地看着他,大眼睛亮晶晶直闪光。
  共翳剜了她一眼,浑身湿漉漉地躺倒就睡觉,连饭都没吃。
  阿籍不解的看着他,又不敢站起来——刚才他收拾地面上污血的样子她可还记得,恨不得把地面刨个坑出来,那表情,真是厌恶憎恨到了极点。
  她也已经面子里子都丢光了,这时候干脆破罐破摔,低着脑袋一个劲的夸汤好喝。
  干草上的那个人终于火了,坐起来示威似的折断了两根儿臂粗的树枝,把她连人带枕头移到了草帘子后面。
  “再吵,就滚出去!”

  狼还是狗

  碧绿色的草帘由青转黄,一有风吹进来,干枯的草叶就沙沙直响。
  烦人的日子终于过去了,阿籍乐颠颠的帮着共翳把挂着已经变枯的草帘子拆下来。
  “今天也要出去打猎?”
  共翳回了她个冷飕飕的眼刀,弯腰捡起地上的背篓。
  阿籍熟练地踮脚拿下挂在石壁上的长弓和皮囊,双手捧着送过来,小狗似的伶俐。她是真的打心眼里感激他,黑眼睛圆溜溜的盯着他笑,嘴巴咧的酒窝都深了不少。
  共翳默默地接过弓背上,阿籍就低头帮他把皮囊挂到腰上,共翳顺势凑过来亲了下,平静的好像是吞下一只小蚂蚁。
  阿籍张张嘴巴,比划了下:“那个,这个……在我们那,这个动作代表着……”
  共翳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干脆的接口:“#¥%……”
  “咦?”
  “@#¥!#%……”
  阿籍觉得自己做人实在太失败,他说的那些话,真的是怎么听都听不懂啊!
  无奈之余,她做了个让自己后悔不已的决定,按着他肩膀,踮了脚才够亲在到他的鼻子上:“那个……祝福是吧?我……我也祝你一路平安顺便多带点蘑菇山菌回……”
  共翳眼睛亮了一下,抓着她肩膀把人拉下了一点,嘴唇蹭着嘴唇,亲亲热热的吻了起来。
  那是真正意义上的吻,从厮磨到舌尖的试探,他甚至体贴的把比他矮一个头的阿籍半抱了起来。
  阿籍瞪大眼睛,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心里咯噔一声响——坏了!
  两只眼睛的视线对上了,共翳抬起手,帮着她把眼睛捂上,认认真真的继续吻着。
  阿籍混混沌沌地配合了一下,随即又立马咬紧牙关,狠狠地用脑袋撞向前方。
  共翳吃痛的放开,空出一只手捂住鼻子:“干什么?”
  阿籍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胸口砰砰直跳,惊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存的真是这样的心思?
  过往的日子放电影似的在脑子里回放,要是搁原始社会,这男人绝对不错。连那啥都帮着洗了,亲几下也没什么……
  只是,阿籍退了一步,缩着肩膀没回话。
  ——萝卜和桃子放在一个盘子里,那算是水果还是蔬菜?
  共翳也沉默地看着她,从头打量到脚,慢慢地往前走了一步。阿籍比他还快,迅速地后退了一步,走的过急,一脚踢倒了地上放着的半罐清水。
  清水汩汩地流出来,渗入泥土,渐渐的聚成了小小的一滩。
  只一瞬间,两人间的气氛就回到初来岛上时的剑拔弩张。对共翳来说,这是属于山野生存的智慧。打落的飞鸟可能失踪,熟了的兔子会被叼走——只有踏踏实实的抓在手上了,才算是你的东西。
  没有点头,那就还不是自己的,那就是可能飞走的东西。
  “你走不了的。”
  他拎起背篓,把破掉的陶片踢到一边,踩着水走了出去。语气平静的不像是在威胁,倒像是在安慰无理取闹的孩子。
  初秋的朝阳是种浅淡的金色,不够明艳,却足够把两人间的那点小心思照个通透。人心养在玻璃缸里,隔着层壁,还隔着密密麻麻的水分子,但毕竟看的到,纤毫毕现。
  ——想走?门都没有!
  阿籍直看着他彻底走远了,才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垂着脑袋走回山洞里。
  瓜田李下、打草惊蛇,她全犯齐了!
  太阳渐渐升高,她把角落里关着的山鸡兔子赶到洞外的荆棘篱笆里,再去附近拔了些青草扔进去。(闹腾嚣张如咕咕,还得拿细藤绑住脚,免得四处乱跑欺负新来的小雌鸡。)
  料理完牲畜,接下来就得洗刷石炤边用过的餐具——两个人的生活不比一个人,又养了这么多动物,饮用水和食物都耗费起来。共翳在山洞角落里放了只新挖的大桶,不带洗兽皮衣服垫子的话,足够支持好几天。
  阿籍捏着块尖尖的石头,提了只小陶罐,蹲在一片茅草中间刨蚯蚓,偶尔挖到白嫩的草根,就捊去外皮,放进嘴巴里生嚼着吃。
  要是以前,她怎么也相信这样的东西里竟然也有糖分。鲜嫩的茅草根不像水果那么的香甜和多汁,那是一种带着泥土味道的清新的甜,微微的涩,微微的甜,嚼到最后,就剩下丝丝缕缕的牵扯。
  阿籍把嚼干的草根吐了出来,抬头去看顶上盖了几枝树叶的荆棘篱笆——篱笆的右前方是栖身几个月的山洞,山洞后面是高耸的悬崖峭壁, 要再努力仰起头,才能看到湛蓝色的天空和扑扇着翅膀飞过的海鸟。
  可是,只要换个角度,看向篱笆左边,那就是一大块悬崖——就在不久之前,共翳还把一只饿疯了的花豹引到悬崖边——悬崖之外,就是一整片起伏涌动的海浪。
  无论海洋有多凶险,她知道,海洋的另一边还有与这样完全不一样的世界。在那里,不用为褥子上是不是有虫子而担心,不用为下一顿饭吃什么而忧虑,更不用连上个厕所都担心会不会被毒蛇打扰……
  两人的关系有了明显的变化。
  阿籍脸上的梨涡越笑越浅了,打扫篱笆里的兔子大便时,眼神总飘向远处的海平面。共翳则恢复了开始时候的沉默寡言——好吧,他本来话就不多。
  有好几次,阿籍都感觉到他打算把自己像关兔子似的关起来了。
  阿籍咬着嘴巴看着石壁阴影处, 他愿意不数岁月在这里过一辈子,她却不愿意!
  她看着自己日渐粗糙的双手,回想起经期那几天的悲惨煎熬,想要回去的心更加坚定了。
  蓝色的海水彷佛无边无际一般,她悄悄地在泥地上模拟海岛的位置——离最近的陆地有多远?为什么除了那架出事的飞机外,连一艘过路的渔船都没有?
  从到岛上以来,她没少观察过天空,无论白天还是夜晚,从来没有看到过任何星星和海鸟之外的东西。
  难道……阿籍眯起眼睛,拿手挡住头顶猛烈的阳光。海岛在地图上没有记载,不在航线上?
  天还是那么蓝,石炤旁的篝火也还是温暖的。阿籍的心却又躁动起来了,初到岛上时那种焦虑又一次击中了她。
  雨夜里的拥抱她记得,湖边一起涉水叉鱼后摊着晒太阳的情景她也记得……那架碧绿色的草帘子更是温柔的教人心动。
  可是,世界并不只是这样的。
  阿籍慢慢地把陶罐里的鱼汤往陶盆里倒,再端到共翳身边放着草药的大石头上。他受伤了,火光下须发凌乱,眼皮半垂着,彷佛要睡过去似的。
  或许是遇上了野兽,又或者,摔伤了?
  阿籍四下看了看,山洞打扫的很干净,连张蜘蛛网都没有。她又打算起身去烧点草木灰。
  共翳突然就发怒了。
  鱼汤被打翻在地上,陶盆也砸的四分五裂。阿籍自己心虚,还没开口就先矮了三分:
  “……你怎么了?”
  共翳抬起眼睛来看她,眼神尖利而直露:“狼养久了,也还是狼?”
  阿籍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沉默着低下头。
  养不熟的是狼,养的熟的……却只有狗!
  共翳见她不回答,只当做她默认了。踱到关着兔子山鸡的角落里,随手抓了只山鸡,嘎啦捏断了颈骨。动作利落流畅,一看就是常年做惯了的。
  阿籍咬着嘴唇,心里寒的发毛。
  共翳从腰上拨出铁剑,把山鸡的喉咙割开,就着站姿开始喝新鲜的鸡血。山鸡开始还在挣扎,扑扇翅膀的声音一点点弱下去,渐渐就僵直不动了。
  “……你要是愿意,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共翳转过头,蓬乱的胡子上还沾着血。
  阿籍硬着头皮往下说:“既然有直升机来过,就一定会有下一架……”
  她抬头去看共翳的表情,确认他听懂了意思,才又继续:“我不知道你到底是哪国的人,也不知道你到底犯了什么罪。你要是愿意,就和我一起回去,回我的家乡去——假如你要回国,我帮你想办法弄签证……”
  共翳脸上看不出表情,扔下断了气的山鸡:“签证?”
  “就是让你回到自己国家的东西?”
  共翳蓦地顿住了,眼睛里有什么亮了一下,随即熄灭:“我的国家不需要我。”
  阿籍哑口,半天才接口:“他们不要你……我、我的国家要你,你跟我回去好了。”
  “你的国家?”
  阿籍点头,比划着:“离这里肯定不远!你……只、只要说是几年前海难的幸存者……”
  她努力的圆着慌,像是在说服自己:“你可以先在我家借住,我可以帮你介绍工作……”
  “我不能背叛自己的国家。”
  阿籍急了:“这怎么叫背叛?谁跟你说背叛是这样用的?”
  共翳认真的反问她:“那该怎么说?伤害?”
  阿籍太阳穴抽了起来,耐心地继续和他解释:“是他们把你赶出的,凭什么管你去哪?就算是那……那个流放,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
  共翳变了色脸色,斩钉截铁地拒绝:“我知道。”
  “你……”,阿籍愣住,呆看着他半天,怒其不争地打算结束谈话。
  身后却传来共翳低低地一句话:“我的国家……很多人,因为我死了。”
  阿籍看着泥地上僵死的山鸡,脑海中蓦地闪现梦中的情景,心头一震,猛地扭过头:
  “是因为战争?”
  共翳疑惑地看着她:“什么?”
  “战争!”,阿籍做了个拿长戟捅人的姿势,指向他腰上的铁剑。
  形制都不一样,但是……阿籍开始困惑了,这样的铁剑,明显应该是与梦中的青铜兵器同一个文化源的。
  “你到底是哪里来的?”
  共翳看着她,眼神沉沉地:“我说了……你听的懂?”
  “……”

  舆图对舆图

  阿籍答不上来了,张着嘴巴做口型表演。
  她是听不懂,可要沟通好歹也要有点诚意,说两句听听会死?再不济,画个地图看看也可以的嘛。
  言传这条路走不通,改用意会不行?
  阿籍抓了把干草跪坐下来,拣了块有尖头的石头,认认真真地画起来地图来。
  “这个是地球,这个是太平洋,这个是大陆架……”
  阿籍的手确实算不上巧,好好一只大公鸡她给把肚子画凸了一大块,鸡头也扁扁的。她笃定共翳是黄种人,流放也不该流放到太远的公海上。亚洲的几国画的还算仔细。欧洲就干脆的简化成了放倒的鸭蛋,地中海是个小鸭蛋,非洲是长方形加个三角形。南北美洲漂亮的成为了两只手拉手的等腰三角形。
  哦,对,还少一个大洋洲!
  阿籍捏着石头奋力划了三下,在南沙群岛右下方画了个小正方形。(南极洲基本不住人,直接被排除了。)
  “我从这里来,你呢?”
  她指着大公鸡,抬头看他。
  共翳看着她手指下的世界地图,面无表情。
  阿籍只好继续埋头苦画,努力调动自己仅有的那点地理知识,一点一点向他套话:“日本?越南?老挝?”
  共翳听得直摇头,终于挨着她跪坐下来,清理出一片平整的空地,也犹豫着画了起来。
  他先是画个四四方方的大正方形,再在正方形内画上弯弯曲曲的一个大“几”字,尾巴拖的老长;又在下方加画了条曲线,拱起三个小弧度。两条曲线的右边被他用竖行的线条链接了起来,靠近“几”字尾巴的地方向右边凸出了一大块。竖行线条之外,是几条类似与水流的小曲线。
  在阿籍目不转睛的注视下,又很快的在曲线的两个凹处上加了两个小圆圈,然后一笔一划地在旁边标注起来。
  简单的横竖笔画,明显是象形文字,阿籍怎么看怎么觉得眼熟。
  标注完,共翳用细点的线条把地图划成了四大块,最大的那块占据了大半块正方形,小的一块则紧贴正方形的右上角,另一块却恰好截在几字尾巴的上方凸起上,余下不大不小的右下角,自成一方小天地。
  直到最后,他才在右下角那方小天地里添上一道细些的曲线,仍旧与链接“几”字和长曲线的竖行线相交,指着两线交接处,慢慢地开口:“这里,原来是我的国家。”
  沉默了一下,解释:“后来,没有了。”
  阿籍“啊”了一声,盯着那张诡异的地图,上下左右的看了看,手指戳在竖行线的右边空白处问:“这里指大海?”
  共翳点头。
  阿籍继续睁大了眼睛看。
  熟悉!即使这图一看就让人觉得违和感十足,她还是觉得熟悉的不行。忽略了那些像极了国界线的细线条,阿籍蓦地一个激灵,指着“几”字和那条横贯正方形的曲线大喊:“这是……是河流?”
  共翳愣了一下,点头:“河流。”
  阿籍觉得自己眼皮开始狂跳了,继续把手指戳向那个大的小圆圈问:“这个代表湖?”
  共翳点头,在右边的较小圆圈的上旁边划了一个小小的“吴”字,解释:“这里,原来也算我国家的土地。”
  ——一笔不多,一笔不少,粗拙的一个口天吴。
  阿籍已经彻底发懵了,不住地喃喃自语:“一定是做梦了,一定是做梦了……”
  共翳放下手里的石块,伸手去摸她额头,沾了一手的冷汗,只觉得她脸上刺骨的冰,隐约还发着抖。
  “怎么了?”
  阿籍推开他手,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惊恐不如说是茫然:“到底是你在发疯还是我在做梦啊……”
  什么是吴国,那里明明是江苏省的位置啊!
  还有那两个湖,比例大的吓人,难道是洞庭湖和巢湖?不对,江苏的那个该是太湖……
  共翳看着她神色不对,已经站起来要去找草木灰和簸箕给她驱鬼了。阿籍哪还管得了这些,转身在大公鸡肚子上飞快的画起来——黄河、长江、洞庭湖、太湖……
  一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
  等到共翳回来重新跪坐下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两张外围天差地别,水文细节极其相似的地图。
  一幅是现代制图概念意义上粗略绘制的世界地图和黄河、长江,另一幅则是传统的棋盘似的方方正正的世界里的黄河、长江。穿越了几千年的历史,竟然以这样一种形式相遇了。
  共翳也明显看懂了两者的共同之处,视线在两幅图之间来回扫视。阿籍又指着长江的入海口下方,试探着问:“你……真是这里来的?”
  共翳看着她这幅世界地图里的小公鸡胸脯,沉默着摇了摇头。
  他也觉得不对,水文相似,但是……
  阿籍对文科的东西深恶痛绝,唯一学的还算可以的就只有地理了。这时,却被自己的半吊子地理知识和忘得差不多的历史知识弄晕了。
  摇头,摇头那就是说不是了!
  不对,吴国都出来了,还有黄河长江呢!
  吴国、吴国是哪个朝代的——春秋?战国?秦?汉?
  阿籍猛地想起梦中士兵屠戮野人的场景和一闪而逝的刑房画面——那个受刑的少年共翳,也留着板刷似的短发,下半张脸被行刑者的手掌遮住,只有那双眼睛死沉沉地看前方。
  毫无声息的任由刀子一点点地沿着脸颊在刺刻着什么。
  或者,那梦中的情境,根本不是梦?
  阿籍抖了一下,要证实自己猜想似的,把手伸向了他的侧脸。
  共翳正要伸手给她擦汗,见她抬手,只把脸稍微侧开了点。
  阿籍用手指把乱发拨开,露出他脸上那块刀剜似的方形疤痕,悄悄的倒吸了口气。
  位置一点也不差,连大小都像,真像是硬生生剜去了一大块皮肉!
  ——因为被刻字,因为羞耻,所以才剜去,所以才遮掩?
  阿籍鼻子酸酸的,脑子里却满满的冲次着科学无法解释、这种事情太荒谬不合理这样的警告,反倒对刚刚发现的他的遭遇麻木起来。
  是好悲惨,是真值得人同情。那么小的一孩子,看样子都还未成年。
  可是,那关她什么事情?
  她转而又想起共翳前几天说的那句笃定的“你走不了。”心里的小火炉嗤嗤嗤嗤地燃烧起来,焦虑到了极点:“共翳,你在这岛上待了几年?”
  共翳摇头:“记不清了。”
  阿籍不甘心:“那大概呢,总有个概数呀?”
  共翳示意她去看阴暗石壁里的刻痕:“那里的年头……再加上两年。”
  阿籍捡起一截燃着的木柴,直奔山洞角落,惊飞起一群黑压压的飞蛾。
  一天、两天、三天……一年、两年……
  整整数了好几个钟头,她才发现不对——总共不过十几年的功夫,这和所谓的古今吴越差的也太远了。
  是了,吴越吴越,要那里真叫吴国,那共翳所谓的“自己的国家”不就是春秋战国时候的越?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寻秦记》?
  阿籍给自己的想法骇到,低声抱怨:“我又不是男人,我不懂什么兵法,我也不要美人江山——把我扯进来算什么……”
  她自以为说的小声再小声,却没发现站在她身侧的共翳已经变了脸色,眼神暗沉。
  “什么吴国越国……关我什么事?隔了千年万年,是死是活和我有什么关系瓜……”
  “啪!”
  “葛”字还含在嘴里,冷不防脸上就被狠狠地掴了一巴掌,打得她整个头都偏了过去,耳朵嗡嗡作响。
  共翳寒着脸,手臂肌肉纠结绷紧:“再说一遍。”
  这一巴掌一下子惊醒了她的恐惧感,嘴角的血丝都不敢擦,维持着刚才被打的姿势,嘴巴张了张,却没说出一句话来。
  共翳沉着声音,显然怒气还没过:“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阿籍给他打怕了,整个身体都在簌簌发抖,一点反应都没了。
  共翳扳过她脑袋,仔细看了看,脸肿了一大块,眼泪正大颗大颗的无声滚落着。他心里一震,伸手就去捂了一下:“很疼?”
  “……”,阿籍偏着脑袋,又落下两行泪来。
  他叹口气,安慰性质的拍了拍她后背,语气不由自主地放柔了,态度却没变:
  “打重了,但是该打!”
  阿籍噙着眼泪,呜咽着给他硬扯进怀里,头发也给揉乱了,脑子里只一个劲地在想着,被打了、走不了、穿越了……可明明,有直升机到达过的呀!

  阿籍的烦恼

  尊严与生命,到底哪个更重要一点?
  阿籍仰面躺在大树下,脸上敷着消肿的草药,肚子盖着块棕榈叶,心里的小算盘噼噼啪啪地响着。
  眼角余光往右边略微挪一挪,就是平时生火用的青铜取火镜。质感有些粗糙,做的也不精致,年代久远的缘故,手柄处磨的都有些发亮了。
  这是……文物?
  阿籍咽了下口水,舔舔有点干燥的嘴唇:要真是春秋战国的东西,那不是很值钱?
  这样想着,眼珠子跟着又转向身下的干草——不知道这个算不算文物……还有干草下面的泥土,泥土上放着的背篓,背篓边的长弓,长弓旁的皮囊,皮囊里的半袋子兽血……
  当然,最贵重的——阿籍把视线瞟向湖边,灼灼地落在某人身上。
  不是化石不是干尸不是木乃伊不是电脑还原画像……活着的古人耶!
  共翳正弯腰站在浅水里,抓着把青草擦洗提水木桶的内壁,冷不丁觉得背脊发寒,扭头一看,正对上阿籍那双乌溜溜的眼睛。
  咳咳!
  阿籍干咳着翻了个身,哼哼唧唧地摸了下自己还肿着的半张脸。
  共翳涉水往岸上走来了,脚步迈得大,水花溅的也高。天气虽然有些开始转凉,他穿得还是很少,健硕的上半身□在阳光下,漂亮的一塌糊涂。
  阿籍半眯着眼睛装死,手指摸索着攥了块尖利的石头在手里——共翳远远地把水桶放下,背了弓,往长满芦苇的湖滩那边去了。
  阿籍撇撇嘴:哼,要是再敢动手打人,我砸不死你也咬死你!
  嘴巴上逞着强,心里的疑问却也越来越大。头顶上是一望无底的湛蓝色天空,面前是一整片茂密的森林——阿籍爬起来,把那块石头拿在手里掂量着。几千年前的石头和几千年后的石头肉眼能看出什么差异来?
  她转而去观察身旁开得烂漫的野花,花萼花冠花茎看了个遍,也没看到什么希望——几千年前的植物不是长这样的吗?现在的植物都是长这样的吗?
  她要是知道就不至于连毒蘑菇都分辨不来了!
  再说天空,阿籍仰头望了望,白花花的太阳刺激得眼泪盈眶而出——历史的天空,什么搞笑的比喻嘛,又没有十个太阳十个月亮一起出来看上帝。
  阿籍失望地坐回来到大树下,拿着把棕榈叶子扇风——肯定是共翳出了问题,她是二十一世纪的合法公民,现代化的飞机都到过海岛上,绝不可能是在古代!
  可是……她颓然地叹了口气,一直也都没有船只再经过啊。
  共翳打渔回来,大老远就看见她晃头晃脑的在灌木丛边上叹气,还三长两短,回环往复。
  “醒了。”
  阿籍一愣,整个人登时就僵硬了。
  共翳走到她身后,手里拎着两条尖嘴青鱼,大腿上还缠着几根水草。顺手就把鱼扔到她脚边:“去洗干净。”
  阿籍火了,憋着气吭声,呼啦站起来,一脚踩在鱼身上,打了个滑,走回到大树底下。看也不看他的躺倒,再一个大翻身,把脸上的草药都震飞了。
  共翳盯着沾满泥沙的湖鱼,眉头皱成川字,手臂上青筋都浮起来了。寒着脸瞟了瞟地上的草药屑,把鱼了捡起来,拎到湖边清洗。
  这边阿籍也气得牙痒痒——暴力、野蛮、自我为中心、颐使气质、盛气凌人、沙文主义……哪一样少了他!
  文明礼貌懂不懂啊,打人犯法的!
  到了架石炤煮晚饭的时候,共翳沉默归沉默,脸色已经不是那么难看了。反倒是她自己,肚子饿加上为表明立场装出的气急败坏,显得异常的面目狰狞。
  共翳一边看着火,一边用石头捣烂了草药,示意她过去。
  “过来。”
  阿籍扭过脖子,嘴巴狠狠地抿紧。
  “过不过来?”
  阿籍的脖子更加坚毅的扭过去一点,还微微朝下俯视,摆明了视死如归。
  “啊,放、放手!”
  冷不防整个人给扯着胳膊拉起来,她当即激烈的做出了反应,一口大白牙齐刷刷招呼在那只大手上。
  共翳吃痛松手,她就扑哧一声匍匐趴到了。不等她挣扎着爬起来,他已经率先扳过她脑袋,把捣碎的草药往她脸上涂。
  阿籍龇牙,凉丝丝的草药敷在肿脸上其实很舒服,就是面子和尊严上过不去。
  “痛!痛死了!”
  她愤愤地抱怨完,打开共翳扳着她脑袋的手,狼狈地爬起来。
  共翳也不计较,转过头继续看着火:“痛才记得住。”
  阿籍瞪眼,嘴巴有点不受控制:“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干嘛要记……”
  话还没说完,共翳重重的用树枝在炤膛里捣了几下,带着火星的炭火猛地飞溅起来,几点火星落到他裸露的手臂上,很快就起来燎泡。
  阿籍噤口,有点尴尬的提醒:“哎……”
  共翳理都不理,继续一下一下拨弄炭火,火焰映得乱发下的双眼精亮如星。
  石炤上的陶罐已经开始咕咕沸腾,大量的白色水汽往外冒出。雾气中,两人仿佛隔着了几个世纪,恍惚如梦境。
  瞅着他又长又乱的头发和胡子,阿籍斟酌着转移了话题:“那个……你们那是不许人剪头发的?”
  共翳抬头看她。
  阿籍脸红,难得掉了个古装电视剧里用滥了的书袋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是不是啊?”
  共翳楞了一下,满脸茫然:“什么?”
  阿籍揪起自己的头发,通俗的解释了起来:“头发,生你养你的人给的,不能剪?”
  共翳的表情凝重了起来,摇头,继而看她:“你是齐人?”
  阿籍叹气:“都说了是祖籍山东……哎,都是一家人,你不要搞地域歧视嘛……”
  共翳怪看她:“一家人?”
  阿籍警惕:“你别误会啊,不是那个……那个意思……”
  “什么意思?”
  “……”
  阿籍自咬舌尖,磕磕碰碰的解释:“我没有歧视你的意思。不过啊,我们那虽然不讲究什么门当户对……哎……那个世界观人生观还是一致点才……”
  她自顾自的讲着,也不管他听懂了没有:“咱们不合适,真的——主要是你在这地方待太久了,唔,等你出去一看,就会发现还是有很多选择,很多……”
  “出去哪里?”
  共翳抓重点是是很厉害的,世界观人生观他听不懂,一涉及敏感词汇,反应那是相当的快。
  “你哪里也不用去,待着就很好。”
  阿籍忌讳着前面几次的教训,改口:“这里有什么好的……”急切中瞄到他的头发,顺口瞎编:“连头发都没法剪……”
  共翳看了她一眼,随手拨出铁剑,利落的割下一截胡子:“我不是你们齐人,不忌讳这些,我帮你剪。”
  不是说古人断发如断头?
  阿籍目瞪口呆,张口结舌:“那你干嘛以前都不剪……” 猛然想起他脸上的那块大凹疤,连忙吞下下半句,闭紧了嘴巴不再出声。
  共翳不知道是没听到还是没听懂,站起来开始舀汤盛鱼。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整个地面突然震了一下。
  阿籍以为是幻觉,共翳却倏地放下陶碗,提着铁剑就往外冲:“#%@#%……”
  海神?妖怪?
  阿籍听不大懂他口中那些词汇的含义,抓了根棍子,紧跟在他后面。
  山洞外凉风沁人心脾,头顶上星海璀璨,银河当空横悬。
  共翳的视线却投向海浪汹涌的山崖外——海水像是沸腾起来似的,中间一大块凹了下去。
  阿籍踮脚往下看,被他拉了回来,扑倒在草丛上。一霎时山摇地动,山洞上的泥沙簌簌落下。
  这回,是要地震了?
  她忍不住探头往旁边看,共翳手按住她脑后勺,紧紧搂进怀里:“没事,一会就好了。”
  仅仅十几分钟时间,或者连十分钟都不到,海岛又恢复了宁静。
  海风继续在吹,海浪也平静下来,只有洞口那一堆沙土,还明明白白的在那里。
  这算什么,就是下雷阵雨,也没这么快变脸的吧。
  阿籍有点别扭的推了推压在她身上的人:“哎,你起来呀。”
  共翳没动,仍旧维持着拥抱的姿势,把脑袋埋进她颈窝,轻轻蹭了一下:“留下来,我活着,你也一定活着。”
  阿籍手指刚触到他肩膀,听到这句话,一下子停滞在那里。
  我活着,你一定也能活着——这就是“生死契阔,与子成说”的意思?
  她读书时代语文就学不好,历史更是糟糕透顶,偏偏这句话还是记得清清楚楚。
  那教课的老师起码有四十多岁了,说起古人的浪漫情事还是热衷的不行。摇头晃脑的解释字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生死偕同,那工作怎么办,亲人怎么办?
  阿籍觉得自己也脑子不正常起来了,一边努力斗争反驳着,一边却开始脸红烧热,连带着四周气温都似乎骤然升高了好几度。
  她别别扭扭的偏过头,想要离他脑袋远那么个一点,视线一挪,就对上了一弯镰刀似的月牙儿——阿籍蓦地瞪大了眼睛,一瞬间呼吸停滞。
  刚才,明明是将要盈满的圆月啊!

  开不败的夏日花

  月亮直接由镰刀跳级变成大圆饼是没有科学依据的!
  海浪哗哗哗地响着,树林沙沙沙地摇着,共翳把石炤里的最后一点泥沙倾倒出来,躺倒在草堆上打盹。
  阿籍还在絮絮叨叨,两眼发光,神色紧绷:“真的不可能的,月亮它是一个球体,能发光是因为……哎,你有没有在听?”
  共翳懒洋洋的看了她一眼,又合上眼皮。
  阿籍愤然:“你怎么能这么事不关己?天都变了你还睡觉,我跟你说……”
  “变了要怕什么?”
  阿籍抿紧嘴唇,差点就脱口而出我不是怕我赶时髦穿越时空钻哪旮旯去了回不了家么,审时度势加上理智才没让她犯了这个大错误。
  看不见不表示不存在,不出声也不表示就是低眉顺眼。
  共翳那双眼睛瞅人还是蛮准的,她这几天的动静也不是没看在眼睛。月亮是圆是扁在他不过是老天爷开了个玩笑,实在没什么好研究的,倒是她这个态度很值得商榷。睁开眼睛瞟了她一眼,干脆翻过身背朝着她。
  阿籍原地转着圈,陀螺似停不下来。
  共翳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又杂又乱的脚步声却一直在耳朵边响个不停。
  “#¥@%¥&!”
  阿籍愣住了,呆呆地看了他几秒,眉毛眼睛都在准备着,就是不知道该变成哪种神色才好——这到底是在生气呢?还是在研究问题?
  她想凑近点看看人脸色,偏偏火光昏暗,共翳脸上须发又多,还真难分辨。
  “你……”,共翳伸手拍拍身边的干草,示意她:“过来坐。”
  阿籍巴巴地走过去,跪坐下来。共翳摇头,伸手搂住她,脸也侧了过来。
  阿籍干笑,偏着头躲:“……男、男女授受不亲……”
  共翳干脆整个人都压过来,力道不轻不重,正好制得人动弹不得。
  “嘴巴张开。”
  阿籍瞪眼,张个鬼啊,牙都几个月没刷过了!
  共翳用满是胡渣的下巴蹭了蹭她微微泛红的脸颊,白森森的牙齿咬在她嘴唇上:“张嘴!”说着,手也开始不安分起来。
  阿籍挣扎不动,嘴巴又不敢张,只一个劲的流冷汗——危险、危险!
  “哎,你、你手往哪……”
  上下唇刚一分开,共翳的舌头就狠狠的挤了进来,眼神灼人、手臂箍紧。
  阿籍吓傻了,两条腿登了半天也没把人踢开,粗糙的手掌毫无遮拦的伸进皮裙的瞬间,她的眼泪飚飞起来了。
  “放开!变态、变态!”
  共翳理所应当的充耳不闻,变态是什么东西,能填肚子?
  扭打半天,共翳终于没能抗住她那鬼嚎似的叫声,气喘吁吁的放开她,脸色相当的不好看。
  阿籍抱着稻草,整个人差不多就是赤 裸的了,哭都哭不出来了,只一个劲的把自己往小里面缩。
  可缩的再小,她能变成只兔子,能钻进土里面不见了?
  共翳抓抓头发,露在须发外的半张脸一会青一会红的——这种事情,你情愿我情愿不就好了……不愿意就不愿意,嚎得怎么难听干什么?
  阿籍哪里知道他思想这么开放,给他这“突如其来的冲动”吓得舌头都打结了。一边努力降低存在感,一边把拉到腰上的兽皮往上拉,心里鼓声雷雷动。
  古人不是都很含蓄的么,古人不是非礼勿言非礼勿听非礼勿视的么?
  一抬头,共翳正直露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阿籍忘了最重要的一点,面前的这个是古越人,古书上说断发文身的古越人。上古的时候,就是黄河边也满是男人抢女人女人改嫁的,更何况一直给中原大夫们鄙视的越地夷蛮。
  眼看着阿籍衣服越穿越快,脸色越来越红,共翳终于表现了点儿求爱该有的温柔,伸手替她把头发上的几根稻草拿了下来。
  阿籍面皮臭臭的往后缩了缩,他也就住手算了。两个人尴尬的对峙了一会,共翳打个哈欠,躺在干草上:“睡吧。”
  阿籍瞪他,怎么睡,睡哪里?
  共翳把手枕在后脑勺,自顾自的哼唱了起来:“¥%&¥&×%\&×……”
  阿籍好歹也是听过民歌的,那歌调子一出来就明显是个情歌,一会弯弯曲曲的试探过来,一会又高昂激越的抒情发泄。
  “……”
  共翳看她一眼,声音低了几度,悠悠地从嘴巴你飘出几个叠声词。像是鸟雀在欢鸣,又像是溪流在汩汩流淌。
  “¥#%……%×@#¥!@&……”
  阿籍抖抖地用绳子把皮裙扎牢一点,满脑子都是张学友站在大树上冲王祖贤踢腿跳“我爱你我爱你爱你爱你”的样子。
  可是,她不是王祖贤,更不是谁表妹啊!
  炤火噼噼啪啪地烧着,山洞角落里偶尔还会传来几声羽毛扑扇或者动物皮毛的摩擦声——也是到了这里,阿籍才发现,这些没有防盗门没有枪械装备的生灵是何等的敏锐机灵。
  再过几个小时,天就要亮了。
  共翳还在唱,调子拉的老长,简直像是渔夫在船上喊号子,一声一声在山洞里回荡。
  好姑娘你看一看山上的花,开满了山坡落满了地;好姑娘你看一看海上的浪,怒放天边艳阳照……
  这诡异的一夜之后,阿籍确实在海岛上找到了点天有异象、季节混乱的蛛丝马迹。
  最明显的就是气温异常回升现象。
  照着前几天秋凉的到来,阿籍对皮裙子皮裹胸还是很满意的。但现在气温毫无疑问回到了夏日正午的灼灼如焚,偶尔忘了及时把生肉处理一下,半天下来就酸臭了。
  更诡异的是篱笆边的那几株结了果实的植株,一边还结着果,一边又开始孕育起小小的嫩绿色花苞。
  阿籍关好篱笆门,远远地看见共翳背着弓从树林里出来,下意识地就摸了把泥灰在脸上……这个就是禁欲过度的下场嘛,人还是应该群居的,起码生殖繁衍都能够正常进行。
  共翳扬了扬手上大把的白色菌类:“宰只山鸡,晚上吃这个。”
  阿籍张大嘴巴,那重蘑菇不是几个星期前就没见影了么,一个晚上而已、气温高了点而已,居然发酵似的长起来了。
  篱笆里的咕咕也跟着兴奋的叫唤了几声,咕咕唧唧咕咕唧唧,翘翘屁股上的翎毛,扒拉出一条大蚯蚓。
  阿籍火大:“死山鸡,叫你不要扒拉篱笆桩子!”
  咕咕梗直脖子,叼着蚯蚓回瞪她。
  身后的脚步声一下下传来:“#@¥%#&。”
  “啊,好、好新鲜的蘑菇……”,阿籍尴尬地退后了几步,一想起昨天夜里的情景就有点心神不宁的焦躁——不能冲动,不能刺激他、不能……
  哎,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嘛!
  共翳奇怪的盯着她脸上东一块西一块的泥巴,抬手揩掉:“脏了。”
  阿籍心虚,垂脑袋:“谢……谢。”
  到了吃饭的时候,共翳又在她脸上发现了不少悄悄补妆上去的脏东西,脸色哗啦就变了——任是谁,在吃东西的时候发现对面坐着的人脸上粘着鸡屎,都没法子高兴起来吧。
  “去洗脸。”
  阿籍讪讪地站起来,心里擂小鼓:这回可以了吧,脏成这样子,是人都没那种心思了。
  洗完脸回来,共翳毫不介意的从她碗里舀走了半只鸡腿:“快点吃饭,吃饭我们去洗澡。”
  阿籍呆滞,洗、洗什么澡?
  共翳看她:“战俘才做往脸上抹粪便的事情,不要侮辱自己,你不是奴隶。”
  有区别么?
  阿籍在心里嘀咕,狠狠地灌了一大口汤,烫得舌头都麻了:“你昨天这样的行为,在我们那里,是犯罪!”
  “犯罪?”
  “……就是要坐牢!”
  “坐牢?”
  “……”
  阿籍无力了,跟一个连描述豆腐都要画示意图的人聊现代律法实在是太累了。
  “那是你们的国家,这里,你要听我的。”
  阿籍抬眼——你的,你以为你鲁滨逊?
  共翳又喝了口汤,眉毛皱了皱:“内脏没清干净。”
  阿籍气噎,比划:“人和人相处应该要互相尊重,你不能不顾我的意愿。哪,你是男人,我是女人,我有权利拒绝你在……性方面的要求。”
  一口气说完,阿籍觉得自己简直是在对牛弹琴。
  性,性这个词还得解释一下。
  不料,她还是高估了共翳的理解力:“意愿?什么东西?”
  阿籍急了,瞪着他大嚎:“就是我不愿意的时候,你不能乱扑!”
  共翳恍然,神色不大愉快的样子,低头喝汤:“你没资格说这个。”
  资格,oh my god他居然知道资格!
  “哦买噶是什么?”
  阿籍坐远了一点,生闷气——我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你是我救的,你要听我的,这才是对的。”
  阿籍暴筋,真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

  湖畔的月光

  “啪!”
  “啪、啪!”
  “啪啪啪啪!”
  阿籍光着身子泡在湖水里,不住拍打着叮咬自己的蚊子,一脸的懊恼。大半夜的泡冷水澡,真是吃饱了没事干!
  水边的蚊子不但腿长个大,嘴巴也特别尖,叮人简直就像玩针灸。她刚才在岸边凑在火堆边观察的很仔细,光嘴巴就比家养的长好几厘米。
  共翳在不远处的湖滩上叉鱼,一手鱼叉一手竹筐,哗啦哗啦的水声不绝于耳。
  阿籍摸着满身的蚊子包,扒着水稍微游过去一点,远远的喊了声:“我洗好了,先上岸了——”
  “噗通!”
  共翳高举着的手臂又一次落了下去,再提起来,赫然是一条两指粗的银鳞小鱼。
  阿籍咋舌,这眼神也太锐利了点:“那你别偷看的啊。”
  话刚说完,共翳就配合着把头转过来了,黑头发黑胡子,只有眼睛透了点月光和湖水的影子出来。
  阿籍继续转身往岸上游,靠近岸边了,发现他还在那边双眼精亮地等着。
  “转过去呀!”
  共翳没动,确切的说,是一脸面瘫地直盯着她。
  强龙难压地头蛇,阿籍忍气吞声的把脸扭回来,两只眼珠子溜溜地直转。
  看一下也没什么,也不是没看过……
  大不了看回来,反正机会多的数都数不完……
  可是,自己被看就连着上下两个地方失守,要看回来就只有一个地方,也忒吃亏了点……
  阿籍拿脑袋往湖水里浸了浸,对自己绝望了——这什么鬼逻辑啊,她现在面对的是性骚扰是性侵犯是法盲是愚昧落后!
  话虽然讲得通,可真要行动,还是有点心理障碍的。
  她一不是暴露癖,二不打算勾引人野合,怎么着也没法子说服自己大大方方的在那两道冷冰冰直刺刺的视线下站起来穿衣服。
  她忿忿地拍了下水,重新泡进水里。刚才就不应该听他的鬼话,什么做人的尊严不尊严的。山鸡粪便怎么了,他自己连蚂蚁都整只吞的,难道蚂蚁没有□没有大肠?
  “呱呱呱——”
  “唧唧唧——”
  昆虫和青蛙的鸣叫声嘹亮到耳朵发痒的程度,夜里的湖水凉的渗人,几乎要把寒意伸进骨头里。阿籍咬咬牙,打算一鼓作气站起来上岸。
  “哗……哗……哗……”
  她扒了下身边的湖水,眼皮跳了跳,努力掸了掸小腿。
  疼、僵、伸不直……哎呦,抽筋了!
  惊呼完,阿籍就像只熟透的对虾,弓着腰歪在那边动弹不得了。
  共翳当然也看到了,把箩筐什么的放在泥滩上,几步跨进湖水里,朝她游过来:“别动。”
  阿籍瞪大眼睛,她还没穿衣服啊。
  这样想着,两个胳膊就不由自主的扒了趴水,身体往深水处滑了过去。夜里的湖水没法说是什么颜色,即使没过头顶,往上看也就是一轮明晃晃的月亮,四周围全都是沉的发黑水,拼了命似的往人嘴巴眼睛鼻子里挤。
  阿籍嘴巴紧闭,努力回忆仅有的那点求生知识,一手抱在小腿上,手指掰着揉着小腿肌肉,其他部位放松不动,身体渐渐地开始往上浮。
  “哗啦——”不等她成功上浮,共翳已经游到旁边了,手臂穿过胳肢窝,捞起人就往岸上游。
  他的游泳技术阿籍是见识过的,海浪翻滚中也能游龙似的窜上窜下。现在带个人,也不过是减慢了点速度,一只手搂着她,一只手把她脑袋托出水面,只用双脚踢水前进:“哪里疼?”
  “腿,”,阿籍觉得大腿滑过什么东西了,连忙纠正,“是小腿不是大腿!”
  共翳瞪她,随即脚板着陆,湿漉漉地抱着她涉水上岸。
  湖边本来就生着火,一来防止野兽骚扰,二来也是为了照明。这下两下一对视,阿籍不禁两颊通红,恶胆横生。
  抽筋当然不能怪他,但抽筋的原因不就是洗冷水澡?
  “妈妈的!”,阿籍小声的念叨了下,语气柔和的不像是在爆粗口。
  共翳皱着眉毛乜了她一眼,背着光把她放到泥地上,揉揉捏捏,扳着脚趾头一个使力……
  “啊,疼!疼疼疼!”
  阿籍大叫,同时觉得身上一暖,光溜溜的前胸给亲了一下,继而盖上兽皮。
  “动一下。”
  阿籍别扭的动了动身体,动什么啊,变态。
  共翳一巴掌拍在她额头上,“腿,小腿动动看!”
  阿籍恍然,很快动了一下,点头:“好了。”
  共翳拿起剩下的兽皮,帮着她把光溜溜的屁股也包了起来。阿籍脸红着想要推拒,蓦地发现推拒了自己穿什么,只好安静的跟只粽子似的被包扎好。
  共翳再抱起她的时候,她已经自然的回搂住人家的脖子好保持平衡了。
  月亮是这个世界上最神奇的东西了,黄黄圆圆的一块,却总叫人忍不住春心愁心一并发作。
  阿籍过日子粗糙惯了,在都市光海的保护下也少有见到月光的机会。这时候就忍不住回忆家乡,缅怀青春起来。
  要说她的初恋,还真没什么好特别的,除了暗恋,也就剩下点模糊的惆怅。
  那时候还刚上初二,运动会的掷铁饼项目没人参加,当体育委员的小男生急得团团直转。阿籍别的本事没有,小心思还是很活络的——小男生平日爱穿深蓝色的运动T恤,一件大红色的运动外套火燎火燎的,白皙俊秀的脸像极了篮球飞人里的流川枫。
  尤其是练习射篮的时候,跳起一百八十度旋转后双手托球一送,连篮筐都不会撞到,结结实实的空心入篮……
  阿籍这辈子没再见过那么漂亮的炫耀。
  班里其他的女生当然也看见了,问题是掷铁饼这种运动实在梦幻不起来——看看历届的破纪录者,哪个不是又矮又胖的?
  情窦初开的阿籍对着小男生的背影流了两天口水,终于还是举手拼命了:“老师,我参加。”
  比赛的结果她记不清了,但过程却美好的像是在梦里。
  每天傍晚体育老师都会抽个半小时指导她练习铁饼,体育委员要参加跳高和三级跳,当然也在边上一起练习。
  阿籍对手上中间高隆起一块的铁饼没有任何兴趣,视线越过高高的竹竿,直射到正热身准备的蓝色T恤上。
  后来的后来,她就记得那男生从竹竿上摔下来了。体育老师奔过去,她当然也抱着铁饼往前奔。
  问题是,人家男生最终把手搭在了穿着跑鞋扎着马尾的陌生女孩身上。
  体育老师扶着他腰,女孩就借肩膀给他支撑,台阶上空荡荡的一大排位置,偏偏他们俩坐的地方各放了一大块报纸……
  阿籍沮丧的甩甩头,看向侧着脸往篝火上添柴加薪的共翳。
  共翳觉察到她的视线,扭过头来问她:“怎么了,还疼?”
  阿籍点头,又摇头,不知怎么的眼泪就下来了:“你对我那么好干嘛啊……”
  共翳愣了愣,把她拉过去,松松的搂着,拍了拍肩膀。
  月光淡淡地发白,篝火却红艳艳地烫人,两个影子投射在不远处的树丛上,影影绰绰,时而重叠时而分开。
  “你对我好,不就是因为这里没女人么……你当我傻子啊……你们古人满脑子就只有传宗接代而已……”
  阿籍唠唠叨叨地念着,眼睛不知不觉阖上了,语气臭臭的,脸却往他胸口蹭进去:“我才不上当……”
  共翳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肩膀,把火挑旺了点,低头亲她。
  阿籍偏头想躲,对上那双深潭似的眼睛,却忍不住心动神驰,仰头回吻起来。
  胸口似乎有什么东西融化了,暖得人欢喜又刺得人生疼。
  有时候逃避久了,就会变成一种习惯,好的坏的,全部都不肯去想不肯去看——阿籍觉得自己疯了,在这种荒无人烟的海岛上荷尔蒙分泌过剩。
  时间不对,人也不对,感情却像是落了火星的干草,烧起来,停不下来了。
  共翳吻人有个毛病,非要吻得对方舌头投降不动才觉得舒服。阿籍以往都是被动的,两人之间当然没这方面的矛盾,可今晚难得主动起来,分歧就出现了。
  一方拼死要吻的另一方臣服承受,另一方也遇强则强背水一战。
  阿籍紧闭的眼睛睁开了,鼻翼颤动呼吸困难,舌头跟给热油烫了似的发麻疼痛。共翳也正看着她,双眼发亮蓄势待发。
  两个人对视了一会,阿籍先撑不住,撇开嘴巴大笑:“哈哈哈,你怎么跟蛮牛似的不讲理的呀!”
  共翳横了阿籍一眼,扳过脑袋又亲起来。
  大手从兽皮底下探进去,兽皮又被扯下来了,阿籍犹豫着挣扎了下,心里开始后悔了。他的动作算不上熟练,方向却绝对没错。直接、果断、还带着点不容置疑的理直气壮。
  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她记得自己是推拒了的,还似乎爆过粗口。
  可是被重新裹进兽皮里,宝贝似的搂进怀里抱起来的时候,却又觉得释然。
  天那么高,地那么大。两个人在这天地间显得这么的小,身体自然而然的贴近拥抱,然后纠缠成一团。

  沼气池的功能

  性和爱到底有多少关联?
  阿籍使劲的摇了摇脑袋,把收集起来的粪便扫进又大又深的土坑里。
  土坑直径一米来宽,深度却足有两米多。坑底乱七八糟地堆了不少青草,还倒了好几桶清水进去。
  共翳原来以为她是要养鱼,顺带着在桶里放了几条不大不小的活鱼。阿籍哗啦一倒下去就傻眼了:“这个,我不是要养鱼啊!”
  共翳连连用眼睛杀了她好几秒,脱了衣服,下去把鱼从坑底捡回来。
  她又要木板做盖子,共翳配合着砍倒了一整棵大树,弯着腰在树荫下用磨得锋利的石斧头劈木头。
  古铜色的背脊上热汗如雨,腰上系着皮子,大腿上的疤痕晒得通红,还遍布蛇虫叮咬的痕迹。
  阿籍看得心脏蹦蹦直跳,又觉得鼻子发酸,拎了半桶水过去。
  共翳也不客气,就着水桶喝了几口,哗啦啦全泼身上了。
  阿籍瞪着湿漉漉的地面,这水可都是大老远从湖边提回来的,真是浪费!
  共翳见她发愣,忍不住捏着她脸扯了两下,随即又忙碌起来。
  能在烈日底下挥汗如雨的,才是够鲜活够有力量的生命。
  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国籍、荣誉、耻辱,唯一富余的就是力气。在性事上,在日常劳动上,果断利落地发泄着精力。
  阿籍曾经问过他具体的年岁,他只能模糊地回答个概述。
  二十八、二十九,还是三十了?
  石壁上的岁月止于第十三个年头的某一天。阿籍拿跟树枝在沙地上计算,十五年加上他被流放那年的实际年龄——共翳紧闭的嘴巴勉强张了张,任她的手指撩起乱发,露出那块深陷下去的伤疤:
  “不记得了。”
  看着那双深地发寒的眼睛,阿籍就又心软了,不记得就不记得。那生日呢,名字呢,家人呢?
  她像倒豆子似的描述了家里的两老和那只养了半年多的黑猫,再期期艾艾的像他刨根问底起来。
  共翳的回答也精简极了:“死了,死的很早。”
  阿籍沉默,问什么都是错的。她的过去一片柔和,而他却坎坷不平犹如海岸侵蚀着的崖壁。
  至于流放的理由,共翳也是三缄其口。
  “这是男人的事情。”
  阿籍软磨硬泡,才得到点实际意义的解释——他出的机谋,奇兵偷袭,却不料落得全军被屠戮的下场。
  “那……”
  阿籍鼓足勇气:“你都打算要忘了……脸上的刻字都剜掉了,只要有机会,我们……”
  共翳瞪了她半天,才解释:“刻字是楚人的侮辱,不杀,比杀更侮辱。”
  又继续开口:“流放是本国人的……”他很认真的斟酌着用词,阿籍在旁边帮着指引:惩罚?意志?还是……
  身体和身体契合了,思维却存在着天堑一样的鸿沟。
  这样的国仇家恨,离她毕竟太远。她心疼这个男人身上数不清的伤痕,却没法对他那个遥远的国家和所谓的荣誉尊严产生直接的共鸣。
  理解和感同身受毕竟不同。
  楚人和越人不都是中国人?谁亡谁兴不是一样?战国之后秦统一天下,秦后有汉,还有一朝又一朝的成王败寇。
  阿籍指着自己,努力想解释自己和他的“传承”关系。张了半天口,终于还是组织不起来语言。
  这要比君生我未生之类的复杂的多,况且,几个月看不到一点儿文明的迹象,她自己也糊涂了。
  万一一个搞不好,现在就是在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战国古地。
  阿籍彻底地忧郁了,不经意想起电视里穿越到明朝的女人做鸡尾酒唱黄梅戏的剧情,更加觉得讽刺——唱个鬼哟,人听的懂听不懂都还是个问题。
  她也曾尝试着唱了几首温温柔柔的小情歌给共翳听,结果就是花更多的时间来解释歌词的意思和那些典故传说。
  牛郎是什么地方人,织女是哪里的神仙怎么就有这么奇怪的神仙,还有玫瑰又是什么东西,怎么就代表爱啊不爱啊……
  共翳除了常用的古越语,似乎还会点别国文字,像是死对头的楚语、吴语,阿籍给搅得一头浑水,耳朵边全是鸟语花香:“我不知道,我也学不会……我嘴巴渴舌头疼……我不唱不学了行不行啊!”
  除了嘴巴被胡子遮着,共翳的五官是真的漂亮,充满攻击性的那种男性美。
  阿籍剥了树皮编了根绳子扎头发,顺便也帮他把头发束起来。共翳安安静静地背朝着她跪坐着,脊背笔直如松。
  阿籍抓着他的长头发拧成一把,牙齿咬着绳子一头,另一手攥着绳子绕圈。绑完了头发又嚷着要剃胡子,她笑得酒窝都歪了,共翳也只斜着眼睛横了一眼她:“不行。”
  他有他的原则,不同意,那就是不同意。
  太阳渐渐偏西了,木头盖子也做的差不多了。几张粗糙的长木板放在土坑上,木板上再压石头,严丝密合。
  阿籍把豢养的动物都赶进山洞,两人在石炤旁吃饭。
  天气实在太热了,他们晚饭就着凉水嚼肉干。阿籍不时的往自己和共翳身上拍打,一只蚊子、两只蚊子……
  “在我们那,随便买个枪手啊雷达什么的,一下子就全杀光了。”
  共翳束着头发,大半张脸都在火光下露着,锋眉星眸,鼻子跟雕刻出来似的,颊边那块凹疤突兀的刺眼。
  “那个池子,做什么用?”
  阿籍抹去胳膊上的蚊子血,把肉干塞进嘴巴里:“唔唔,吃完了再说。”
  共翳看着她,眼底的锋利渐渐又柔和起来:“说吧,吃完了还有事情。”
  阿籍脸红了,又“有事情”——这地方一没安全套二没避孕药的,能不能不要天天晚上都“有事情”。
  “我们以后……生理问题,阿呸,排泄的东西都往那个池子里集中起来,好不好?”
  共翳眉毛抖了一下,排泄?
  阿籍指手画脚的比划完,继续这个不大适合餐中讨论的话题:“天气这么热,这些东西密封在一起就会产生沼气……沼气就是……”
  “随你。”,共翳灌了口凉水,皱着眉毛把手里的肉干吞了下去。他记得她以前看到只拨了毛的肉鸡都会呕吐,现在居然对粪便感兴趣起来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共翳要去打猎,阿籍要照料兔子山鸡。直到下午才空出时间来继续折腾土坑。
  倒进去更多的有机肥料,阿籍不顾恶臭地绕着土坑转了起码十几个圈,心里激动的不行。好好坏坏,这是她的工程啊!
  接着,又鼓动共翳多砍些竹子挖空好铺管道。共翳沉默着不答应,拉弓搭弦,在她变得发白的脸色下“嗖”地把条大蛇钉死在她身后的树干上。
  蛇身太重,扯断了木头箭,沉闷地落到地上。
  阿籍这才惊觉自己差点给蟒蛇套脖子了,飞快地跳起来,穿着草鞋的脚噔噔噔踩在木板上,直奔回共翳身边。
  共翳显得心情很好,拨出铁剑当场就挖出蛇胆生吞了:“晚上煮蛇汤!”
  阿籍瞅着那还微微蠕动的长条状物体,肠胃一阵抽搐:“……晚饭你做。”
  回山洞的路上,他提着蛇尸,她拎着弓箭,一高一矮,在夕阳下一晃一晃地走着。
  有高温天气做条件,沼气池很快就开始产生臭气和沼气了。
  长长的竹筒互相用浸湿的生皮裹紧然后扎牢,连接成通往山洞的管道。阿籍兴奋地把竹筒上的塞子拔掉,拿着火把靠近,“蓬”地就先来了个小爆炸。
  共翳脸色变了,阿籍也吓了一跳——发明创造这种东西果然不是这么简单没技术含量的啊。
  小爆炸之后,山洞里充满了诡异的味道。
  阿籍把塞子塞了回去,琢磨着要把口子开小一点,免得再发生这么大规模的泄露事故。
  共翳臭着脸看了她半天,终于没直接把竹筒扔出去。
  也是这次实验,让阿籍明白了一个铁一般的事实。
  他们就是过的再粗糙,基本的味觉嗅觉还是存在的——沼气就是弄成功了,也没法去掉那袭人的臭气。
  比起利用这种所谓的绿色燃料照明和日常煮食,如何让居住坏境更加清洁无异味才是更重要的。
  还处在萌芽状态的沼气池就这样被废弃了,共翳的意见是填了了事,阿籍则执意要先留下来——好歹做个纪念,这起码也是个资源嘛。
  共翳无所谓,他只是好几次看到沼气池里漏沼气的几个地方横躺着不少动物尸体而已。
  那么臭,连捡白食都不能捡。

  二次横穿荒岛

  天气炎热的缘故,共翳决定再次横穿海岛,去海边煮些食盐备用。
  山洞的角落里也扎起了篱笆,兔子养左边,山鸡养右边,中间放着新鲜的青草和装满清水的陶器。
  阿籍换上新草鞋,身上抹满了驱蚊的草药,最后一次确认山洞口的篱笆门已经关牢扎紧了,拄着木杖跟上共翳的脚步。
  栖身的山洞到湖边的路共翳是修整过的,两人走的就格外的轻松。
  阿籍嘴巴上叼了朵小花,背着背篓走在后面,共翳背着长弓在前面走。男人的步子大,女人的步子小,前面的走太快了,后面的就小跑几步追上。
  偶尔,共翳也停下来等她赶上来。
  阿籍的红头发已经褪得差不多了,她嫌头发半截红半截黑的难看,干脆直接把红色的头发全削掉了,再用树皮编成的发带扎成一把。共翳伸手捊了一把,小马尾巴短短的翘翘的,真像个麻雀屁股。
  阿籍回手打掉他手掌,递了片嫩叶过去,嗓子哑哑地:“这个能吃不,我嚼了一下,不大涩。”
  共翳看了眼,摇头:“吃多了要肚子痛的,扔了。”
  阿籍沮丧了,胳膊垂下来,踩着地上绿油油的青草往前走:“天气一热,这些草又疯长起来了。”
  共翳点点头,没多说什么。阿籍觉得有些无趣,干咳了几声,手悄悄在酸软的腰上揉了几下。共翳撇了她一眼,把腰上挂着的皮囊解下来,递给她:“渴不渴?”
  阿籍接过来喝了几口,塞上塞子,打算帮他挂回去,手指触到他腰际的皮肤,不禁有点儿脸红。
  共翳笑了一下,很自然的就把手挪到她腰上,轻轻地揉起来。
  阿籍的皮肤本来就白,这几个月虽然晒黑了不少,底子还是在的。腰际那两大块青紫色的掐痕在太阳底下异常的显眼,共翳的手刚按到那个位置,她就哎哟一声惊呼出来。
  共翳愣了下:“很疼?”
  阿籍两眼怒瞪,脖子都红了:“你让我抓一个晚上试试!”
  共翳没应声,微转了个身,让她看自己胳膊上的牙齿印:“另一只手上也有,还有肩膀上……”
  阿籍瞠目,张口结舌盯着那几个牙印——昨天晚上咬得血都出来了也没听他哼一声,她还以为他真没感觉呢。
  “共翳……”,她结结巴巴的念叨起来,“性生活要有点节制才行,要不然,以后老了身体受不住的。”
  共翳手指害按在她腰上,一下一下地揉着,帅气的脸上没一点变化:“以后疼就说出来,早上你也没有说腰疼。”
  阿籍牙齿格格响了两声,她现在嗓子都还疼呢——什么叫疼要说出来,根本是有人野兽一样听不懂人话!
  她一边腹诽,一边嗤嗤吸了口气:“你别揉了,越揉我越疼,走吧。”
  共翳瞪了她一眼,把背上的长弓取下来,背朝着她蹲下来:“上来吧。”
  难得人家这么体贴,阿籍反倒别扭起来了:“算了……”
  共翳大手往后一捞,按着她屁股把人拽到自己背上,背起来就走。
  阿籍身体惯性地往后一仰,连忙伸手抱住他脖子。
  清理过的山道上草明显比其他地方短,但毒蛇还是要防着的。共翳把弓箭都交到了她手上,单手背着她,另一只手拿着她的木杖敲打前方的草丛。
  沙沙沙、沙沙沙,简直跟唱歌似的。
  阿籍把弓背到背上,搂着他脖子蹭了下,心里像是灌了蜜汁——随即,大腿上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她扭头一看,一条绿茸茸带黄斑的毛虫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到她腿上,毒毛刷过的地方立刻肿起来一大块。
  她连忙甩脚踢掉虫子,突如其来的动作晃得背着她的共翳也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干什么!”
  阿籍瞅着红了一大片的大腿:“有虫子掉到腿上了。”
  共翳放她下来,察看了下,找了点草药给抹上。阿籍眼尖,指着他腿上的几个红包包:“哎,你腿上也给咬了好几口。”
  共翳低头瞄了一眼,随手揉碎点草药末擦了擦:“不疼的,你咬的都比这个疼。”
  “……”
  一直到湖边装了清水洗去汗渍再重新上路,阿籍都没再和他说话。
  共翳也显得很无奈,他不过说了句实话,生什么气?
  阿籍独自冲到前面,抓着木杖重重地敲在草丛上,沙拉拉、沙拉拉,这回不像唱歌了,简直是在操练。
  “别走那么快,当心踩到蛇。”
  阿籍到底怕死,果然走慢了点,但脸色可一点都没好转。
  共翳伸手去捊她脑后的小辫子,她立刻就躲开了;共翳学着她唱歌的样子哼了几句,她也没嘲笑他发音混乱。
  “天涯望月,望到的是你的笑脸,
  天涯望月,望到的是你的双眼。
  你那一双弯弯的眉毛,此时也弯在月亮里面……”
  阿籍撇着嘴听他把“月”唱成“怨”,要笑不笑地把眉毛皱成怨妇眉,横进“怨亮”里死也不肯出来。
  共翳哼了一会,觉得没什么效果,就又改成鸟叫似的越语,歌声高亢漫长,犹似长了翅膀,一圈圈地在山林间回荡。
  阿籍憋不住好奇心,问他:“你怎么每次唱的都不一样,唱什么呀?”
  共翳那张万年面瘫脸上有了点生动的表情,眉头舒展:“唱了就忘了,记得干什么用。”说着接过她手上的杖子,走到前面来。
  阿籍跟上来,也随口哼了几声,只觉得嗓子又干又痒,忍不住仰头嗷嗷嗷干嚎了几声。
  共翳一脸诧异,看怪物一样看着她。
  阿籍继续仰脖子,头顶上金色的阳光跟碧绿色的树叶交错重叠,斑斑驳驳地随着她脚步的移动而晃动。
  “啊——啊——”
  她拼了命的嚎了几声,简直像是从鸭脖子里挤出声音来,尖锐却不够高亢,胸口闷得更难受了。
  共翳怔了怔,也仰头长啸起来——他是丹田用气,声音雄浑醇厚,压住阿籍那尖锐的嗓子,声势威武,响遏行云。
  阿籍郁闷地闭上嘴,干瞪眼听他长嚎。
  嗓门大了不起,比不过我不比总行了吧!
  又走了一会,共翳见她始终苦着张脸,忍不住又去捊她的麻雀尾巴:“怎么了,腰疼还是嗓子疼?”
  阿籍忿忿地甩开手,腰疼谁害的,嗓子疼谁害的?心里忐忑的感觉越来越大,几乎要把她压垮。
  共翳又递水过来,阿籍推开:“不渴。”
  气氛有点儿僵硬,两个人突然就沉默下来,一步步沉甸甸地往前走。
  也是这样热的天气,也是这么危机四伏的树林,那时候,满脑子可就只有一个“逃”字。
  阿籍喘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不由自主的把眼神瞟向自己平坦的肚子。心里的那个忧虑乌云一样地压在头顶上,让她几乎忘记了炎热。
  她推算了自己的经期,也努力回忆了每次两人□的细节,祈祷不怀孕只能说是在祈祷老天爷永远不要下雨。
  在这样的环境下,要是怀孕……阿籍恨恨地捶了一下肚子,脸色发白。
  她才二十三岁,人生才刚刚开始,凭什么要面对这样猝不及防的一个生命?何况,还是在这种荒蛮的地方,和连对话都无法深入展开的一个古板男人。
  共翳就在她前面走着,头发、背脊、长弓,明明是朝夕相对的一个人,有时候一个眼神就能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但偏偏又隔着说不出的障碍——这是在哪一个时空,谁该离开谁又该改变,又或者,仅仅是她做一个过长的春梦。
  阿籍猛地赶上几步,攥住共翳满是厚茧的手掌,咧开嘴冲他笑起来。共翳正忙着把用木杖把一条敲晕的花蛇挑起来,这时候哪有空跟她你侬我侬,很快就甩开她,利落的忙碌起来。
  阿籍叹口气,不经意间抬头望了一眼。
  正午的太阳一点儿也不客气,天空万里无云,树影之上就只有一整片的湛蓝色苍穹。一个很不起眼的灰点在西南方移动了下,渐渐飞近了点,隐约是架客运飞机的样子,尾翼上还拖着淡淡的白烟。
  阿籍垂下头,揉了揉眼睛,再仰头去看时,蓝天上已经只剩下一道浅浅消散的白色烟痕。
  共翳似乎也觉察到了什么,顺着她的视线搜索了一番,继而有点疑惑的看向她:“怎么了?”
  阿籍心里砰砰直响,脸颊上却是一片僵硬。她努力眨了眨眼睛,解释:“沙子落近眼睛里了。”
  共翳低下头,用没捉着蛇的那只手撑开她眼皮,轻轻地吹了几下。
  阿籍呜咽一一声,简直像是在撒娇:“还有,很疼。”
  说着,她的这只眼睛果然泛出更多的泪光。

  远帆似乡人

  出门不够早的缘故,两人赶到海边时已经临近傍晚了。
  共翳急匆匆生了火,就削了根长树枝当鱼叉,独自往退去潮水的滩涂上捕鱼捉虾,准备晚饭要用的食材。阿籍留在沙滩上收集干草和树枝来当燃料。
  有了篝火照明后,再在背风树荫下铺好干草,摊平兽皮,就是一张简陋的临时草床。
  阿籍揉着腰在草床上坐下来,视线遥遥地看向黑漆漆的滩涂。
  共翳还没回来,连人影都看不到。
  她眼珠子转了转,扭头看向黑漆漆的灌木丛,既然白天有客航飞机飞过,难保不会有夜航的船只或者客机呀!
  阿籍顾不上腰酸腿胀,收集了一大堆树枝,一股脑儿全扔进火堆里。
  篝火被她堆的足有一米多高,火焰高高窜起,简直像座熊焰滚滚的小火山。
  阿籍看着看着就有点恍惚,仿佛真看到远方船只上的乘客瞅见火光,打算一探究竟的样子。
  只是,她在心里默默地算了算自己到海岛上的日子——要按她在海岛上记着的日子算,已经过去整整三个半月了,就是搜救估计也早放弃了……
  共翳拎着捕到的几条灰蓝色海鱼涉水往回走,正撞上岸上篝火最灼热奔放的时刻。隔很远就能看到这团巨大的火光,耀眼的像是烽火台上的烽火,触目并且刺眼。
  “烧这么多树枝干什么?”
  阿籍接过他手上的海鱼,这才发现内脏鳞片都已经去干净了,仰头冲他呵呵笑了笑。共翳却没这么好糊弄,灌了几口清水下去,又提:“你烧这么大火干什么?”
  阿籍正练的用树枝把鱼穿起来,放到火上熏烤了一小会,再海鱼连同把树枝插在准备好的沙地上:“火势够大,你才不迷路么。”
  共翳愣了一下,眼睛里有什么一闪而过,却没落到阿籍的眼睛里。他被过身,找了些石块,架起简易的小土炤。阿籍伶俐的帮着把柴火搬了些过来,凑过去看:“煮牡蛎汤?”
  共翳从背篓里摸出陶罐和清水,点头。
  “共翳”,阿籍乌溜溜地眼睛瞅着着他,犹豫着开口,“要是有机会,你愿意跟我去我的国家不?”
  共翳蓦地停下手上的动作,转头盯向她:“什么?”
  阿籍咽了下口水,重复了一遍。
  共翳沉默着没回应,掏出碾碎的食盐颗粒,均匀地撒在海鱼上。
  细细的白色的颗粒,一遇到滚烫的烤鱼,立刻就融化了。他的动作还算自然熟练,脸色却不大好看起来。
  机会,什么机会?
  阿籍等了半天,始终不见他正面回答刚才的问题,心里更加忐忑了:“共翳……”
  共翳拍去不小心洒到身上的盐末,猛地站起来,随手捡起根较粗壮的树枝,几下就把篝火堆趴散了。他也不怕烫,连用脚把滚下来的粗壮树丫出开,再用沙子扑灭。
  阿籍连忙爬起来阻拦:“你干嘛呀!”
  共翳看了她一眼,转过头继续拿沙子灭火,红艳艳的火焰一点点变小,终于只剩下小小的一簇,可怜兮兮地被一排烤鱼团团围住。
  阿籍心里发虚,脾气就有点发布出来,只好软绵绵地劝了句:“吃饭吧。”
  共翳这才住手。
  阿籍瞟了眼他有些焦掉的草鞋,拿起陶碗盛了满满的一碗牡蛎汤递给他。
  共翳接过来,吹着气慢慢开始喝。
  她自己却只拿烤鱼来吃,眼角余光不时注意着黑漆漆的海面。
  海水又开始涨潮了,黑压压的海浪朝岸上涌来,像极了一张张高撑起的罗网。只要还在她所熟悉的时空里,就一定还有希望。
  不过,这么点儿小火苗,就是有船只经过,也肯定也发现不了他们。
  共翳见她发呆,端起盛着牡蛎汤的陶碗,送到她嘴唇边:“快凉了。”
  阿籍吓了一跳,对上他探究的视线,心虚的更加厉害。急匆匆低下头,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
  牡蛎汤本来就腥,加上已经微凉,入口就只有一股带着咸味的腥臭感。
  她勉强吞了几口,脑袋往后挪,不肯喝了。
  共翳收回去,也尝了一口,皱皱眉头,一口气把剩下的全都灌下肚子里。重新盛了一碗,递过去。
  阿籍摇头:“我不喝了,我真的……受不了只有咸味和腥味的东西……”
  共翳拿着陶碗的手就这样僵在那里,顿了一下,把汤放到一边。
  吃过饭, 阿籍把脑袋枕在共翳臂弯上,有些失神地看着头顶上一颗颗又亮又大的星星。共翳把下巴抵在她肩膀上,闭着眼睛打盹。
  海风习习吹来,夜里温度降了下来,耳畔是哗啦哗啦的海浪声,不远处还有一声尖锐似一声的虫鸣声。
  阿籍翻了下身,共翳也跟着动了动。风把他的长头发吹起,一丝丝触在她脸上,像是有千万只小手在脸上挠痒。
  阿籍给激得连打个好几个喷嚏,正要伸手去撩开他头发,搂在腰上的手臂却猛地收紧了:“干什么去?”
  阿籍缩缩脖子,乐了:“你头发吹到我脸上了,好痒。”
  共翳拿手掌盖在她脸上,闷声嘀咕了几句,又睡过去了。
  阿籍又试着动了下,他干脆连腿也缠上来,死死的压制得人动弹不得。她只好破罐破摔的把自己往身后温暖的怀抱里塞了塞,闭上眼睛。
  她白天明明走了一天的山路,脚底上还有水泡,却怎么都睡不踏实。一会梦见家里母亲笑眯眯的拽着被头叫她起床,一会又梦见还是少年的共翳冷着眼睛看她,再后来,就是漫天漫地的水,淹得她透不过气来。
  然后一脚踩空,整个人不断往下坠落。她伸手抓向虚空,下意识地就喊了声“共翳!”话音还没落下,肩膀就被人抓住了,死命的往上提——
  “阿籍,醒醒。”
  她睁开眼睛,正对上共翳关切的视线,脚尖下意识地又蹬了一下,结结实实地踩在他小腿上。
  “做恶梦了?”
  阿籍疲惫地抓着他手臂,自言自语似地念叨了句:“我一直在往下掉,一直往下掉……”怎么就没个完呢?
  共翳抬手抹去她额头上的冷汗,额头相抵,在她鼻尖上蹭了下,继而亲了亲她脸颊。
  阿籍整个大脑还是混沌的,脚底和脸庞上触到他体温的部分却开始一点点温暖真实起来——是梦,刚才是在做梦!
  她偏了偏头,避开共翳亲昵的吻,身体却没动。共翳愣了一下,阿籍解释:“我很累了,想休息。”
  他垂下眼睛,思索了一下,也翻身朝向另一边。
  他妥协了,阿籍却再也睡不着了。梦里的少年年轻的叫人心疼,虽然眼神里满是锐利的锋芒和戾气,却不曾拥有成年共翳的健硕身躯和力量,就连未被须发遮蔽的脸庞,都还带着点青涩的稚气。
  阿籍小心翼翼地侧过身,盯着共翳结实的背脊发了会呆,叹口气,贴过去抱住他。
  “你生气了?”
  共翳睁开眼,没答应,只是翻身把人重新搂进怀里。
  这一刻,她是他的,他也是她的。
  俗语里说人算不如天算,隔天一早起来还是艳阳高照的,将近中午时却下起了瓢盆大雨来。
  大雨稀里哗啦的下着,两人裹在一张兽皮里,避在那块背风的大岩石下躲雨。阿籍一抬眼睛就瞅见自己上次逃跑时候刻在上面的划痕,心里有点惶惶的,一瞥眼,共翳果然也发现了。
  “……”
  “……”
  两个人都沉默起来,一个心虚,一个警惕。
  大岩石外面,海浪响的都快赶上水力发电站的蓄洪水坝的动静了,隐约还有马达声响起。阿籍整个人差点弹跳起来,共翳动作更快,拿上长弓,靠着灌木丛的遮掩蹑足向海滩方向靠近。
  阿籍跟过去,从密密麻麻的枝叶间往外窥视。
  天下着大雨,涨潮的风浪当然比平时要大的多,不远处的海面确实上隐约有个白色的小点在漂浮。看得出来那是有人在掌舵的汽艇,无奈风浪太大,一点点给刮的往海岛的方向靠拢过来。阿籍睁大眼睛分辨,盯着汽艇上越来越大的LOGO,心跳“蓬”地鼓动起来——“X山码头”!
  她记得清清楚楚,这不就是赵军他们租船的那家?
  阿籍激动着抓住共翳胳膊:“那船我认识,是我们那的旅游船!”
  共翳愣住了,直盯着她。阿籍只当他没听懂,手舞足蹈着要爬起来呼救求援。
  共翳却死抓着她不放——他当然知道她说了什么,每一个字都听的清清楚楚,就连内涵和意思都猜的精准无比。
  她要走了,一脸欢喜地打算离开了!
  “哎,快放开。他们有船,我们有救了呀!”阿籍激动的说话都已经有点颤抖了,手抓在他肩膀上往外推拒,用力的青筋毕现。
  共翳眼神阴冷下来:“你不能走。”
  阿籍瞠目,然后就要甩开他——想象中和现实毕竟不一样,她想过无数种可能,就是没想到他竟然古板到这样的机会都不知道该灵活利用。
  “你不走我走!”
  她挣扎要起来,乱舞的双手抓到共翳的束发,扯下来一大把头发并一根粗糙的树皮编织绳。
  共翳动作停了一下,黑眼睛从乱发中探出视线,手指几乎掐进她肉里。
  “你要走哪里去?”,他眯着眼睛看她,一字一顿地开口,“我不是跟你说过的……你想我杀了你?”
  阿籍给他的眼神和语气骇到,更加死命的开始挣扎。
  共翳也气到了,一只手抓着她两只手拧到身后,一只手捂住她嘴巴,把她牢牢地制住。
  他本来是靠手肘支撑着身体的,这样以来,就几乎把她压在了自己和地面之间。
  阿籍脸贴到了湿漉漉的地面上,手臂给反拧的生痛,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呜呜”声,又气又急,狠狠地用还自由着的腿踢向他。脸上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混着因为挣扎摩擦出来的血渍,蜿蜒着从颊边流下。
  雨下的更大了,灌木丛外的马达声也越来越远了,由她的这个角度看过去,雨滴都变得硕大无比,重砸在地上,溅起的泥水落在皮肤上,浑浊了一切的触感。
  共翳似乎着说了些什么,模糊的听不大清楚,只有手腕上和脸颊上的烈痛提醒着她:逃,她得逃出去!

  被囚禁者与囚禁者

  阿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在燥热的山洞草床上了。
  脸上热辣辣的痛,腰似乎也扭到了,手腕更是火烧火燎的疼。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扑腾了好几下,才发现手脚并不是自由着的。
  草床上-下面被掏空了一截,塞了根手臂粗的树干进去。她的两只和手肘就被拉直捆在树干上,两条腿膝盖以下的部分也给缠绑在一起,活脱脱像是受难的耶稣。
  这算是什么?!
  阿籍喘了口气,大喊起来:“共翳,共——翳——”
  有点沙哑的声音在山洞里回荡,空荡荡地撞击着石壁。
  她喊了一会,始终不见有人搭理的样子,只好竖着耳朵倾听外面的动静——角落里的篱笆门肯定已经开了,因为听不到山鸡扒拉石块和兔子悉悉索索的声音;太阳也肯定升的很高了,因为都只听到聒噪的虫鸣而不是清脆的鸟叫。
  渐渐地,山洞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阿籍睁大眼睛,走近了、伸手在解篱笆门了……她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闭上眼睛。
  必要的时候,共翳能像猫一样悄无声息的靠近你;这样的动静,明显是弄给她听的。
  “醒了?”
  阿籍把脖子一转,露了个脑后勺给他。等了一会没听到他出声,忍不住又扭过头瞪他:“你绑着我干什么,放开?”
  共翳卸下背上的长弓,正在擦拭腿上的划伤。听到她的话,慢吞吞地走过来,语气有点生硬地问:“饿不饿?”
  阿籍气结,大大的眼睛狠瞪着他。她的表情还算是狰狞的,但脸上青青紫紫伤了一大片,气势上就弱了很多。这一眼不像是深仇大恨,倒像在打情骂俏。
  冤家,你绑我干什么?
  共翳理所当然的按自己理解到的来回答她,跪坐下来,在她沾着草药渣的嘴唇上亲了亲。她的小辫子也散开了,头发散落下来,发梢还微微蜷曲,像只炸毛的狮子狗,张口就咬。
  共翳习惯性的就抓住她下巴,力气使出来了,才觉得不妥,又慢慢收了回去。
  阿籍却给吓到了,下巴骨头都一阵酸疼。又想起昨天的事情,心里的火气涨上来,新仇旧恨全都涌上来,死命地要睁开束缚。
  手腕上绑着的兽皮虽然柔软,毕竟勒在肉上,没多久就泛红渗出血丝来。共翳伸手制止,她就一脸的嫌恶:“滚,滚开!”
  共翳不为所动,她干脆学电影泰坦尼克里的情节,狠狠地向他脸上吐了口唾沫。
  共翳偏头避开,抬手就要打。阿籍知道他力气大,立马本性暴露,闭上眼缩起脖子,浑身都在抖筛子。
  共翳一愣,怒气还在,这一巴掌却怎么都扇不下去了。
  她在发抖,从身体到嘴唇,连被迫伸直的手臂都在微微发颤。大大的眼睛紧闭着,本来该笑着露出两个漩涡的地方绷的发白,眉心纠结成一团,随着呼吸一下一下缓慢地起伏着。
  共翳心软了,放下手,在她脸上摩挲了一下:“你是我的女人,我不打你,但是你要听话。”
  阿籍愤然,反驳:“什么叫做你的女人?有种你杀了我啊!把我的尸体像那个女人一样埋在这里啊,不然……”
  她声音越说越小,渐渐就消音了。
  共翳看人的眼神不对!
  她没见过有人在听到“杀人”之类的话题后,反而眼神发亮的。他的手还轻按在她鼻梁上,视线也还和她相对着,眼睛里的光彩却变得嗜血而兴奋。
  那是种在战场上才有的疯狂,战鼓擂响,对手就不再是人,而是移动的靶子,会走路的猎物。
  我不杀你,你就要杀我!
  他是见过人血的人,思想里被灌输的也是直接而果断的掠夺式思维——被杀,就一定要杀回来。即使国都亡了,只要有人在,杀戮与斗争就无法停歇。
  同样的,要得到什么东西,当然要用尽一切手段去拿到。
  对于阿籍,他先是精神和肉体上的需要,再是习惯成自然的掠夺。只是,这个猎物却比以往复杂的多。
  花朵盛开在山野上是这样的美好灿烂,他摘到手上,才发现花叶子都已经枯萎了。
  他看着一面发抖一面还使劲遮掩的阿籍,忍不住又亲了一下。阿籍心里发毛,没敢再反抗,只紧咬着牙关不张嘴。
  昨天还温柔缱绻的吻,今天却成了锋利的刀刃。
  一个因为恐惧而瑟瑟发抖,另一个则因为她的恐惧而曲扭不安。
  阿籍没少看言情片伦理剧。男人跟女人间的事情,谁也没法三两句说清楚。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不论是什么样的相处模式,自由是前提。
  没有人有责任为另一个人等待或者忍受,愿意就是愿意,不愿意,那八匹马也拉不回来。
  至于什么爱不爱的话题——爱能吃,能变成抽水马桶,能给予她面包和牛奶?
  饱暖之后方才生淫 欲,而“淫 欲”也是可以有很多种选择的。
  在她所受到的教育里,最不该做的就是把鸡蛋放进一个篮筐,把自己吊死在一棵树木上。
  人若是群居的麻雀,这个现实的社会里最不缺的就是供你选择的树木,和教导人如何选择树木、适应树木、遗忘树木的方法。
  而在他的家乡,水菱角满湖满船的时候,也就是恋人们互通情曲的时候。一只蜜糖似的情歌,一个温柔的眼神,往往就是一对情侣缘分的开始。
  还是少年的他,不经意路过湖塘,都会有温柔的歌声倏然飘至。
  那个时候,爱情明明产生的这样简单。
  在他的认知里,美好的美好到了极致,血腥的也血腥得异常惨烈。
  他的手指轻触着阿籍发白的脸颊,心却一点点冷下来:这个女人,把心留在遥远的故乡了。
  吃晚饭的时候,共翳帮阿籍松了身上的束缚。
  阿籍红着眼眶坐在一边,两腿条僵硬地并拢着。共翳帮着她揉了半天,才勉强能动几下。
  “吃饭。”
  阿籍神色凄惨地瞟了眼他端过来的那碗绿油油的热汤,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总是野菜,总是山鸡,总是兔子,总是洒点儿盐末就算……就是山珍海味也会吃腻的!
  共翳见她不接,当着她的面喝了一口下去:“没毒。”
  阿籍凛然,原来,他们之间连这点信任都不曾拥有。
  一个要寻求庇护,一个要寻求伴侣。一旦这种平衡被打破,决裂就在所难免。
  共翳又把陶碗递了过来,眼睛看着她:“喝吧,也没有腥味。”
  阿籍抿紧嘴巴,推开:“共翳,你放我走吧。这种日子我过不下……”
  共翳端着碗的手滞了一下,很快的把话题转移开:“你的鞋子破了,晚上再做一双新的吧。”
  阿籍郁闷地闭上嘴巴,连两只耳朵也一并用手捂上。鞋穿着是走路用的,不能走路的双脚,要鞋子来做什么?
  她越想气越大,把自己缩得跟只矮脖子鹌鹑似的,两个腮帮青紫青紫地鼓着,像极了某种动物。
  共翳捊捊她的头发,又换来一手掌抓在胳膊上。他想了想,把头转向石壁:“我来这岛上时,十四岁了。”
  阿籍一震,扭头看向他。
  共翳也直直看着她,眼睛里没一丝情绪。
  “母亲是被抢走的,做了敌人的奴隶。”
  他犹豫了一下,继续开口:“父亲死在敌人的土地上,他有很多儿子,每一个都死在战场上。只有他和我,被楚人俘虏过……”
  阿籍张了张嘴巴,却不知道说什么,只好沉默地低下头。
  共翳继续在那边一板一眼地说道,语气平静的不像在讲他自己的事情,偶尔穿杂了点古越语,倒不难理解。
  五岁从军,七岁上阵杀敌——这样的概念在她很难能理解,她所知道的童年,即使没有游戏机、洋娃娃,起码不用在自己的祖国东躲西藏,颠沛流离。
  她对古越国的印象,也仅止于四大美女的西施和那个卧薪尝胆的帝王。却不知道在历史都不再承认有越国这个国家的年代里,还有这么多人执著地为一个姓氏流血牺牲。
  一个用一串公元前和阿拉伯数字代表的年代,隐约有了点具体的形象。
  阿籍低着头,心脏狠狠地被揪紧,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要怎样才能熬过这么漫长的岁月。
  她不由自主去看石壁上的划痕,密密麻麻,像是幅诡异的图腾。
  “我看到你的时候,很高兴。”
  阿籍茫然,随口就答了:“我不高兴,我怕都怕死了。”
  但是共翳把脸贴近,搂住她时,她又不想拒绝了。
  他要是年纪小点,个子矮点,她想要搂着他安慰几声。可惜共翳的身量实在比她高大太多了,她只好温顺地任她抱住。
  犹豫了半天,“越国早没了”几个字还是说不出口——按他的描述,早在他出生之前,越国也已经算是亡国了。他们照旧自称越人而非楚民。
  共翳觉得怀里的人似乎在哭泣,扳着她脸抬起来,果然满脸的鼻涕眼泪。
  “怎么了?”
  他的手现在很规矩,既不暴力也不色情,实在很冤枉。
  阿籍忍不住哭了起来:“我怎么会知道你是怎么来这里的……越国早没有了,你还没弄懂么?那些船、飞机……还有我。现在已经是几千年后了,你不懂么?”
  这个固执的男人,独自被抛弃在时光之外,连仇恨和信念都显得这样的可笑。
  阿籍也不知道自己在伤心什么,眼泪却控制不住的往下流。胸膛里破了个大洞,一个劲的叫着疼:“他们早就已经不需要你了,他们早死了——这个世界上,早就没有什么楚国和越国了。没人在乎你是输是赢,没人在乎你是去留,他们全部都已经死了,连尸体都没有了!”
  共翳呆愣了一下,随即伸手抚上她的额头。
  阿籍打开他的手:“你听不懂吗?没人在乎你是不是留在这里了,早就没有了,驱逐你谴责你的那个……那个社会舆论已经消亡了。”
  共翳似乎是想要问一下“社会舆论”的意思,动了动嘴唇,又没出声。
  他听懂了。
  “没人在乎”这样的形容,其实比什么都残忍。
  晴天过去了,肯定就会有阴天和雨天,或者还会下雪,刮风。但太阳肯定是要出来的。
  阿籍打开篱笆门,伸着懒腰从山洞里出来。
  共翳已经扛着猎物从树林里回转了。两只豹子的后腿肉,两皮囊豹血,还有一只不会扑翅膀了的母山鸡。
  豹子肉已经连皮毛都剥洗干净,小山鸡脑袋中箭,身上的羽毛整齐的好像梳理过。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他脸色——面瘫脸一张,胡子拉杂一大把,实在看不住什么波澜。这里的一切都还照旧:阿籍一提走的话题,他依旧黑下脸威胁着绑人;每天三顿饭,他还是只吃首尾两顿;到了晚上,在性方面遭到拒绝,也总有暴走的可能。
  气氛好的时候,他也对阿籍剃胡子的建议点过头,只是始终不肯确实行动起来。
  阿籍接过母山鸡,拨掉射进山鸡眼眶里的木头箭,心里瑟瑟地抖了一下。面对血腥的东西,他们始终有着分歧。
  在他看来,捕杀的手法是越干脆利落越好。在她,却总是期望能有点哪怕是表象上的温和慈悲。
  “这张皮子怎么样?”,共翳从背篓咯拎出张新鲜的豹皮,认认真真地询问阿籍的意见。
  花色够艳丽,血洞也只小小的隐藏在颈下。只是……阿籍摇摇头——这豹子还这么小,不是说不杀幼崽和雌性野兽?
  海鸥高声鸣叫着横掠过水面,海风夹带着湿润的水汽,从山崖外的海面上吹来。共翳爬上山崖边的岩石晒皮子的时候,不禁有点感慨。
  这海岛,有他整个少年时代的记忆。孤独的时候,被猛兽袭击血流不止的时候,找不到人说话,对着簇山花自言自语的时候……
  阿籍的声音在下面响起来:“共翳,那山鸡肚子里有很多小鸡子。”
  共翳一怔:“随便你怎么改革——”
  他似乎觉得不对,就又改口换了个词汇:“随便你怎么糊弄。毛拨干净点,还有,别用那个臭池子生火。”
  那张晒的有点发红的小脸果然垮了下来,眉头一抖一抖的,嘀嘀咕咕地走开了。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不算高的身上套一个黄澄澄的铠甲,材质还软绵绵的不经打,活脱脱一只直立行走的大王八。一看到他就拼了命的往荆棘丛里钻,揪她出来还发火,一会哭一会笑地,叽叽喳喳不肯闭上嘴……
  那时候,他其实想冲她笑一下来着。
  怕什么呢?
  一个人遇到另一个人,男人遇到女人而已。

  告别荒岛

  “咕咕叽——”
  太阳升起,又是新的一天开始。
  阿籍打着哈欠走向山洞里树桩旁的石壁,拿小石头认认真真地在上面划了一道。
  第一百一十八天。
  她数了数,刻意不去看另一边更加密密麻麻的划痕,按七天一星期的方法,把七条划痕用竖线串成一串。
  又到了星期一,睡懒觉的快乐一去不回头,一整天都要面对主管那张皮肤松弛嘴角耷拉的臭脸了……
  阿籍叹口气,拍了拍自己脑门——星期一个鬼,压根就没有区别嘛!
  走到山洞口,共翳果然已经起来了。□着上半身,正举着石斧在劈柴。
  阿籍找了点食盐,漱漱口洗把脸,也打开篱笆门,把一大早就鬼叫个不停的山鸡们赶出来。
  咕咕这几个月阳刚之气大涨,抢食凌弱都是把好手,光鸡屁股就大了一圈。阿籍一打开篱笆门,它就自动自发的领着其余的山鸡往外面赶。
  阿籍捏着根树枝,跟在它们后面,不时地甩甩枝梢,吓唬吓唬乱走乱叫的新住户。天气实在太热了,简直跟刚来岛上的盛夏差不多。
  山洞角落里的粪便和沙土一天不换就开始发酵发臭,把它们关外面又怕有野兽来袭击,真是个麻烦事情。
  共翳劈完柴,过来帮着她用箩筐把粘了粪溺的沙土往外运:“篱笆造高一点,把它们移出来吧。”
  阿籍点头,心里想的却是:移出来,不如早点杀了吃掉……反正,住不久了的。
  太阳越升越高,篱笆里的兔子和山鸡们也开始往铺着树叶的阴凉地方躲。
  共翳提着背篓打算往湖边去,阿籍贪图凉爽,也屁颠屁颠的跟上。
  走下不算陡峭的小山坡,经过盖着木板压着石块的沼气池,眼看就要往山林深处走去了,共翳却突然开口:“找个时间,把那个臭池子填了吧。”
  阿籍“咦”地抬起头,为毛啊!
  共翳解释:“太臭了,木板淋几次雨就要腐化的,那些臭气……”
  阿籍回头去看长满杂草的沼气池,边缘角落果然有不少缝隙,死青蛙死蜥蜴躺倒无数。有些看着还算完整,有些已经开始腐烂,白色红色黑色一团糟糕,光看着就能呕出来。
  阿籍也受不了了,连忙转开视线,公鸡啄米似地点头:“随你随你,真恶心!”
  商量完,两人继续往前走。
  太阳越毒,树林里的植物也越葱绿,才两天没有人踩踏,山道就给各种杂草霸占得没有下脚的地方了。
  阿籍皮肤敏感,小腿上红一块青一块的发痒,抹了草药也不全济事。
  她正唠唠叨叨地抱怨,共翳却突然警惕起来:“有什么东西在响,你听到了?”
  阿籍心跳加快,豹子、狼?穿好刚脱下的草鞋,就要往他身后躲——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
  但是,附近的草丛并没有发出沙沙的响动,远处的树梢却惊动了。
  “哒哒哒,哒哒哒——”
  阿籍抬起头,就在湖的方向,一群群山雀海鸟疯了似地冲出树梢,在天空中徘徊散去。
  紧接着,那个熟悉的奶白色机身又出现了。大大的英文徽章,摇摇晃晃的机翼,拖着头顶上的树冠滑向山崖那边。
  阿籍目瞪口呆,共翳也愣了愣,手里的长弓还是很自觉地架起来,“砰、砰!”
  直升机舱门中箭,飞过沼气池,飞过关动物的小篱笆,往悬崖下滑去。
  阿籍回过神,飞奔起来。
  共翳拉住她,被甩开,再拉住,山崖下已经传来巨大的爆炸声。
  “轰轰!”,冲天的火光吓得咕咕从篱笆里飞跃起来,拍着翅膀四处乱窜。
  那一刻,到底是不是历史在重演?
  共翳似乎也觉察到了什么地方不对劲,当天晚上就收拾行装,要往海岛的另一边探查原因。
  阿籍举手要求同行,被他几个眼神逼住。
  “明天,我就回来了。”
  阿籍奋力斗争:“我跟你一起去,我保证我不惹麻烦不偷跑。”
  共翳摇头,夜里在山林里行路,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
  阿籍瞪着他:“你不让我去,我自己去。”
  共翳瞪她,找出上次绑她的兽皮宽索,摆明了是文劝不成要上武力。
  阿籍不可置信地盯着他:“我们不是说好了要互相尊重的,你不能说话不算,男人……”
  她又气又急,实际气势却一点点弱下去。最近两人关系走的近,哭鼻子这种太伤自尊的办法她也已经老不了脸使用了。
  共翳三下五除二把她绑到大树桩上,提起长弓就往外走。
  阿籍只好妥协:“我……我有胃病,会挨饿的。”
  共翳转回来,生火开始煮食。
  阿籍耷拉着脑袋提要求:“鸡汤要淡一点,烤肉多放点盐……”
  她肚子其实不饿,单只是要磨他而已。送到嘴边的东西也要挑剔一下:“共翳,这个鸡毛没拔干净!”
  共翳难得没生气,由着她磨蹭,临走前还亲她嘴巴:“好了,我走了。”
  阿籍低着头不说话,半晌,听见脚步声一点点远去了。
  她挣扎了一下,挣脱不了,就又无奈地缩回去。
  第一次,被绑着还睡得这么的安心。
  她又做梦了。
  梦里的戎装少年在船头上背着长弓远眺,水天一色,红菱船和阴雨天气都成为了背景。
  “哗啦——哗啦——”
  阿籍迷迷糊糊地看着眼前渐渐熄灭的篝火,眼皮合上又掀起,一个激灵,转醒过来。
  面前的篝火快要熄灭了,忽闪忽闪着晃眼睛。
  共翳在她脚下堆了不少干柴,她就照着他教的用脚勾着木柴一点点往篝火里推,心里默默地叹气——人家男人出门要留安家费,她男人出门绑老婆……
  一个不留神,把带火星的木柴踢到的草床上,噼噼啪啪燃烧起来。
  起火了!
  阿籍惊呼一声,眼睁睁看着火势壮大,拼命地挣扎起来。
  兽皮在手上勒的不紧,但是要挣脱开还是不容易的。大火映得整个山洞都一片绯红,脚边的木柴也被引燃了,四周围的气温急剧上升。
  阿籍记起火灾里人最容易被浓烟熏昏的常识,不顾灼痛地把燃着地木柴往远处踢去。
  脚底板上的草鞋也烧着了,她踩了好几脚才踩灭。
  眼睁睁看着火势越来越大,从草床到木柴再到角落里的篱笆,阿籍被浓烟熏得眼泪直流,一刻不停地搓动着双手。
  一只手已经从手腕褪到了临近大拇指的地方,一只手还卡在手腕上,摩擦过低地方火辣辣得疼,实在褪不出去了。
  阿籍呛得直咳嗽,眯着眼睛扭过头,努力离滚滚袭来的浓烟和热浪远一点。
  隐藏在黑暗里的石壁也难得露出了原貌,斑驳的石头纹理,密密麻麻的人为划痕。她猛地想起一个东西,低头在树桩旁寻找起来。
  那是块尖头有棱角的小石块,总过不过手掌长,她每天都习惯性地拿在手里往树桩后的石壁上划道道。运气好的时候几下完工,运气不好要反复划个七八下。
  阿籍把快要褪到大拇指跟的手掌缩了回来,让兽皮微松地绑在两只手腕上。然后整个人努力想要站起来,挣扎了半天,还是纹丝不动。
  共翳绑人很有技巧,看着不到半人高的树桩,就是差这么点,让你逃生无门。
  往上动不了,那就往下面找出路!
  阿籍贴着树桩整个人往下滑,反环在树桩上的手臂果然也跟着降下来。
  腰弯地几乎要垮掉了,手指才摸到泥地。
  她憋着眼泪,手指在身后的方寸地方摸索,没有!再把整个人都绕着树桩挪动了一下,继续摸索,还是没有。
  一直绕到树桩的侧面,石块才被她找到,尖锐的石头割在坚韧的兽皮上,发出粗粝的摩擦声。
  还差两厘米,一厘米半,一厘米……
  “嗤——”
  阿籍扶着腰,手舞足蹈了半天,才挣扎起来。
  山洞里能烧的地方都已经烧了起来,浓烟熏得人几欲窒息。阿籍顾不得去看烧的鸡飞兔跑的篱笆,冲向最近的水桶边,把唯一剩下的半桶水淋在身上,捂着嘴巴从满是浓烟但是没有火头的地方往外冲。
  地面被烧地滚烫一片,草鞋踩上去都在冒白烟,脚底热的都快没了知觉。
  阿籍跑到洞口,一把扯开已经沾上火星的篱笆,直冲出来。
  天空已经灰蒙蒙地开始发亮了,大风刮得整个森林都似在怒吼,山崖下的海水也不知什么时候涨了不少。
  阿籍猛地响想起上次遇见直升机之后的那个逃亡之夜,一早起来,也是阴天大风,海水暴涨。
  身后的山洞还在火海中燃烧,隐约有山鸡尖锐的鸣叫声。
  她转过身,正看见几只烧着了毛的兔子往外飞蹿出来。还有只叫的最夸张的山鸡,屁股上火焰直窜,凄厉地啼叫着冲向小山坡。
  阿籍呆呆地看着,几个月来栖身的地方在眼前一点点瓦解崩裂,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兔子和山鸡跑进树林不见了,她疲惫地动了动一直在微微颤动的双脚,脚底和手腕上的擦伤烧伤一下子都有了感觉。
  痛、还有无助,铺天盖地地袭来。
  心里疯了似地想起一个名字,要喊却喊不出口——原来,他们一直都是在一起的;原来,她也一直都不是一个人。
  她忍不住大哭出声,脚底疼就干脆坐倒在地上。刚出了两声,小山坡下的沼气池却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声音。
  “砰!蓬——”
  不知是身上着火的兔子还是山鸡跑到了沼气池上,只一瞬间,爆炸产生,白蓝色的火焰腾空而起。
  凌晨的风向还是很不稳定的,一时间从山崖外往树林深处吹,一时间又挟带着火焰直喷回来。
  再加上爆炸和易燃气体的助威,附近的树木很快开始燃烧,火光映得天空都红了,噼噼啪啪的灼烧声不绝于耳。
  阿籍往山崖边退了退,山洞在燃烧,面前的树林也在燃烧,就连身旁的篱笆,也已经快要被大火侵蚀。
  山崖下的海浪声更响了,简直像是炮火在冲击城门,泛白的浪花在火光下惨白如雪。
  绝望与希望几乎是同时袭来的,头顶螺旋桨的声音响起的时候,她几乎以为是在做梦。
  “哒哒哒,哒哒哒——”
  大风刮得墨绿色的机身都有些不稳,似乎是因为地面起火的缘故,直升机并没有降下来,而是绕着地面上的阿籍反复转着圈。
  阿籍两手呆呆地垂在身体两侧,一时间忘了高兴也忘了呼喊,只喃喃地掐住自己的手心:
  真的,不是在做梦?
  她仰头看向天空,徘徊着的直升机越飞越低,终于悬停在她上空。舱门被打开了,绳梯垂落下来,熟悉的语言也在头顶的喇叭上响起……

  第一章、消失的海岛

  “是那场大火让我们找到了你。”
  阿籍捧着杯温水,身上还残留着沐浴后的舒爽,靠在绿漆剥落的病床上——这家医院的设备真不能算好,连吊输液瓶的网兜都是手编的尼龙绳套子。她却一脸的感激,眼眶红红地直吸鼻子:“谢谢你们,谢谢政府,谢谢人民解放军……”
  怎么能不感激呢,她已经在荒岛上待了整整三个多月啊,伟大祖国的搜救人员居然还在
  行动!
  就连手腕上小小的输液皮管,贴住消毒棉花的医用小胶带,都干净得教人想要痛哭出来。
  卫生、整洁、科学、安全……一夜之间,什么都回来了!
  对面坐着的女警官视线扫过她露着锁骨的病号服,轻咳了一声——阿籍那截晒得黝黑的脖子上,除了明显的因为蚊虫叮咬而留下的红肿,还有一大片诡异的紫红色暧昧痕迹。
  还有手腕上的勒痕,后腰、臀部和小腿的多处不大正常的青紫色掐痕……同样不像是自然力留下的。
  阿籍给她越来越探究的眼神看的毛骨悚然,几乎忍不住想要把被子扯到肩膀上。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女警官的眼皮跳了一下,坐直身体,低下头继续开始做记录:“你能把刚才描述的……也就是和你一块因为海难而被滞留在海岛的男士的情况,再讲详细一点吗?”
  阿籍愣住,直起身:“还没有找到他?”
  女警官犹豫了一下,决定选择实话实说:“实际上,我们和那座海岛失去了联系。”
  阿籍的语气急了起来:“失去联系是什么意思?”
  “直升机返回那片海域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你所描述的海岛。”
  阿籍瞪大眼睛,重复着问了句:“什么意思?”
  女警官皱了皱眉毛,视线不由自主的看向她换下来的,放在椅子上的那几块兽皮。
  ——这个二十三岁的女性生还者,刚刚从直升飞机上下来的时候,简直跟未开化的野人毫无区别。
  “从六月八号到六月中旬,我们的搜救人员在这座海岛附近的海域至少搜索了几十遍——甚至,在昨天之前,搜救队并没有发现附近有任何岛屿或者陆地……这样的海难经常发生,媒体也没有给予特别的关注……”
  阿籍还没消化完她话里的信息:“没有发现任何岛屿和陆地又是什么意思,你们没有找到他?”
  海岛不见了?那么大一个岛,怎么可能会不见了!
  女警官沉默了,然后耐着性子解释:“事实上,我们在你到达医院之前就收到了搜救队发回的救援消息。也就是你告诉搜救队海岛上还有滞留人员的时候,地面就已经联系那片海域附近的船只前去营救。但是,到现在为止,确实没有发现这座岛屿。”
  阿籍愣愣地看着她,一脸的不可置信。
  “这也不是可能的事情,海岛被海啸淹没,又或者说因为地壳运动……”
  阿籍瞪着她,本来就有些轻微晒伤的脸上红的更明显了:“就在短短的几个小时里?你当是拍美国大片?”
  女警官的语气也不大好起来:“陈小姐,并不是我在胡说八道。我现在只是把实际情况告诉你,希望你配合我们的调查、搜救工作。我们拿到的失事人员名单里,并没有你和那位先生。你是6.8海难的唯一一位失踪者,而不是这次6.28海难的遇难者。”
  阿籍张了张嘴巴,没发出声音,6.28又海难是什么意思?
  女警官看出了她的疑惑,解释:“你已经失踪了整整二十一天,距离最佳搜救时间已经过去了五百多小时。甚至你的亲人们,都已经返回H市了……海岛肯定是存在过的。现在的问题是……”
  阿籍的眼睛睁的更大了,这连续不断冲击震得她头昏脑胀。这个女人说她失踪了二十一天,可是——她清清楚楚的记得自己在粗粝的石壁上划下的一个个日夜。
  太阳从东边升起又落下,星星像是璀璨的宝石,漫天漫地都是虫鸣和蛙唱。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叉到湖鱼时兴奋过头,大步大步地的往岸上走,连很可能隐藏着水蛇的水草杂生处都忘了避开……
  然后,不由自主的,就联想到了月亮,弯弯地悬挂在天际的……一抬头陡然从月芽丰满成银盘的月亮!
  阿籍脑子里灵光一闪,一时间懵了。
  共翳是春秋战国时候的人,她是二十一世纪现代社会的人,他们本来也是不可能有交集的直线两端。
  可是他们却相逢了。
  那,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阿籍自言自语嘀咕着:“五百多个小时……那现在是几月几号,星期二?”
  女警官纠正:“六月二十九号,星期六,北京时间七点三十六分。”
  阿籍抬头看她,有点忐忑,也有点怀疑:“可是,我记得我在海岛上过了一百多天,昨天应该是星期一。”
  女警官哑然,然后笑了:“一定是你记错了。我生孩子的时候,也觉得一小时好像一天那么长。”
  阿籍下意识地要否认,但在看到她这张只露着点微笑的脸时,又顿住了。
  这种事情,换成她自己,也会当人家脑子有毛病吧。
  只是,从一百一十八天锐减为二十一天,这中间整整缺少了九十多个日夜,难道都是幻觉?
  阿籍下意识摸了摸裹着绷带的手腕,脚底板也裹满了纱布,疼痛之余,还有些发痒。像是要证实什么似的,她把手指向地板上的兽皮:“我没有在撒谎,你看到了,这是豹子皮。我穿了它差不多几个月,皮裙是用剥下来的树皮纤维缝在一起的,换了好几次——二十一天,我不至于连衣服都破没得穿。”
  女警官点头:“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在病房这么紧张的情况下,还给你安排了单人病房。”
  阿籍看她:“啊?”你发现了我男人是春秋战国时候的活化石?
  “海岛消失,有很多种原因可以解释。今天早上还有台风登陆临近省市。你所说的那位先生……叫什么名字?”
  阿籍啊地拉长了一声,“共翳”两个字差点脱口而出。
  女警官却显然是做过功课的:“我们查遍了最近几年的海难失踪人口记录,没有叫‘龚易’这个名字的。”
  阿籍呐呐无语,手指紧张地抓紧了杯柄。
  “只有一个,叫做巩逸。是一名三十六岁的广东籍女性。”
  见她没有反应,女警官自动自发的补充:“当然,肯定有没有记录下来的失踪人口。所以,我们希望你能提供更加详细的资料。我们怀疑,这位先生是一名非法的偷渡客或者是流亡多年的逃犯……他有专业的野外求生能力,脸上有疤,可能整过容……”
  阿籍睁大双眼,然后又一点一点把视线收回来,紧抿着嘴巴不再开口了。
  逃犯?偷渡客?
  阿籍一口气噎在胸口上,上不得也下不得,怎么都憋的难受:“你们不是应该考虑把人找到,救回来?”
  女警官点头:“但是事先了解更多的情况,也并没有坏差。假如他手上有枪械的话……”
  “我有点不大舒服,”,阿籍打断她,把脑袋转向窗外,“能不能明天再继续谈?”
  女警官愣住,脸一下子拉长了。
  阿籍打了个哈欠,半垂下头,有点枯黄的短发在灯光下微微泛红。
  医生说她营养不良,看起来倒是没错。
  女警官有点讪讪地,站起来:“那今天就先这样吧,好好休息。”
  阿籍小声的回了句“谢谢”,缩着脖子往被子里钻,作势要躺下打盹。
  女警官摇摇头,收起东西,走到病房门口了,还是忍不住回头通知她:“你的家人正在赶来的路上,交通状况不好,估计得明天早上才能到。”
  阿籍很快的又接了句“谢谢”,然后往下缩的身体就那么不大自然的顿住了。
  家人?
  是脾气老臭,爱摆架子的父亲;还是唠唠叨叨,染黄头发遮盖白头发的母亲?
  她抹了把脸,因为过度的日晒而显得有些发黑发红的脸上湿漉漉一片,总算没有让眼泪直接滚落下来。
  “谢谢你。”
  女警官观察她的表情,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台风最晚明天早上就会影响到本市,武警部队和解放军无时无刻不在前方准备防洪抗洪和搜救行动。病房外面也全都是从重灾区转移过来的伤患。每一条无辜的生命,我们都会尽最大的努力去挽救,也希望你能多配合我们的工作。”
  阿籍听得鼻子发酸,南方沿海的天气她是熟悉的,哪年的夏天没有因为台风而丧生的渔民、居民或者部队军人?
  只是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离灾难以及抗洪英雄这么近。
  “我明白,我……”,她斟酌着想表达一下自己的心情,却觉得词汇匮乏,不由自主地比划了一下,“我明白。”
  女警官给她的举动逗笑了,心底的话也终于脱口而出:“陈小姐,假如那位龚先生有有侵犯或者虐待你的企图或者……犯罪事实。一旦他上岸,你仍旧可以起诉他!”
  阿籍的手顿住了,抬头看向她——她刚才说了什么?侵、侵犯?
  女警官似乎也在等她放下负担,勇敢举证,等了半天,始终不见她有敞开胸怀的意思,终于“砰”的拉上门,走了。
  阿籍张着嘴巴,哭笑不得。
  给她这么一提醒,阿籍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满脑子就都只有父母和共翳的影子了。
  空气里都是苏打水的味道,浓的要把人熏晕过去似的。她深吸了口气,又是觉得厌恶,又是觉得怀念。
  病房里安静下来,外面走廊上的嘈杂声就嘹亮起来,隐约还有小孩子的哭闹声,听在耳朵里异常的亲切。
  阿籍忍不住爬下床,提着吊瓶往外面走,越走越快,巴不得离那人声再近一点、再近点!
  她的脚底板还裹着纱布,烫伤的地方一触到地面就针扎似的痛。但这疼痛里却有一种几乎残酷的真实温度——
  会痛,有感觉,她还活着!
  经过走廊外的几张加床时,她忍不住慢下了脚步,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有这么多人在一起,多好。
  可是,那个人又在哪里?

  第二章、归家庆余生

  第二天一早,阿籍是被哭声吵醒的。
  张女士看着瘦得猴子似的,蜷缩在被窝里只露出一个背脊的女儿,忍不住泪如雨下。
  陈先生站在一边没动,眼眶却红得像是只没草吃的老兔子。老陈家总共就这么个女儿,从小娇生惯养捧着的,哪里料到回出这样的意外?
  半个多月前一听到噩耗,一家人都差点哭晕过去。昨天收到女儿归来的消息,陈先生先做的就是去卧房拿氧气枕,张女士则僵着半天没挪身。
  “小籍啊——”
  阿籍卷在被子里,整个人都拼命的往床头挤,身体缩的几乎成了个球——她已经习惯了在不大的兽皮上翻来覆去,陡然在这么大的空间里,只觉得不安全。
  耳朵里听到有人叫名字,她闭着眼睛笑了一下,转身打算伸手去抱。
  手指触到手掌却干燥布满皱纹,温热湿润的脸颊直贴到她额头上,还有一股熟悉的染发剂味道……
  阿籍睁开眼,母女俩互相都似不认真了。
  一个老态明显太多了,流着眼泪的眼窝都深陷进去了。
  另一个晒得好似褪掉了一层皮,瘦的下巴都尖了。
  两个女人泪眼对泪眼,一时间谁都说不出话来。还是床边的张先生先揩干眼泪,给来查房护士的让开一条缝:“老张,先让人家护士小姐做检查。”
  张女士趴得久了,起了好几下才撑起身,一边哭一边笑:“回来就好,回来就什么都好了。”
  阿籍跟着坐起来,手还任由她抓在手里。
  护士量了体温,放上要是的药丸和一只白色小纸盒:“陈小姐,你昨天全身检查少了便检,今天再准备一下吧。”
  阿籍捂着眼睛点头,护士也不好打扰他们,很快就出去了。
  屋子里又是一片哭声。
  一家人在病房重聚,明明有说不完的话,却总在重复那几句——吃了多少苦,身上的伤怎么来的,瘦成这样要怎么办?
  阿籍任由母亲掀着衣服查看,眼泪揩干了又开始流,再看向一直站着的父亲:“爸,你坐啊。”
  陈先生红着眼睛点点头,人却还站着:“你乖,你乖。”语气像是哄幼儿园的小孩子,连重复了好几遍,这才背过身去用手掌抹脸。
  阿籍眼泪更加止不住了,从小到大,堂堂大男人几时在女儿面前这样哭过?
  一个早上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紧接着,全身检查、转院手续、送锦旗找救命恩人……事情一桩接着一桩,阿籍根本没有立场拒绝父母的决定,急匆匆上了飞往H市老家的飞机。
  可怜天下父母心,要她怎样说服他们,让她留在这里等一个可能都已经不存在这个世界上的陌生男人?
  回到家,又要忙着应付探问的亲戚和朋友。张女士亲自去她公司领回了未结算的几个月工资,顺便帮她把辞职手续也给办了。
  “你现在瘦成这样,工什么作?”
  阿籍瞅瞅自己裹着纱布的脚板,点了头又摇头:“妈,那个什么律师你退了没有?”
  ——她也是回来才知道的,因为这次汽艇失事,几个职员家属把公司和旅行社都给告了。
  张女士摇头:“退了,可惜了好几千的律师费。”
  阿籍撇嘴:“不是有拿到赔偿了吗,加上保险金的赔偿……”
  “刚好够明天去还愿。”
  阿籍目瞪口呆:“妈,你怎么也信这个?”
  张女士把三角形的小护身符往她脖子上套,连连呸呸了好几下:“不知者不怪,不知者不怪——你记得,这个要戴在上半身,不要放裤兜里,也不要给人瞧见,啊。”
  阿籍默然,看着母亲谨慎的神情,又有些不忍心,温顺的点头答应。
  老一开始害怕,就像个孩子,哄一哄就什么都开始信了。
  这几天的功夫,符纸灰、银戒指汤、大佛珠,凡是能搜罗到的她都已经试过一遍了。
  台风天气的影响,她连出门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我现在看到水就心惊肉跳的,你给我乖乖待家里。”
  阿籍曲膝跪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外面大风大雨正肆虐得厉害。
  天空是阴阴的灰色,水泥路上积水都漫过了脚背,行人和雨伞都像是一棵棵随风摇摆的草株和蘑菇。
  菌柄上有环的大多是有毒的,叶子嚼一嚼又苦又涩口的,就是有轻微毒素的野草……
  条件反射似的,她揪下一片茉莉叶子,就要往嘴巴放。
  张女士正开门进来,“啊呀”一声,冲过来一巴掌拍在她手背上:“这个东西能吃的?你爸刚刚喷了农药上去!”
  阿籍呐呐的,放下手臂:“我去洗手。”
  吃过晚饭,电视上的新闻又开始放台风警报。
  陈先生把一筷子肥肉夹进碗里,很快又给自家夫人一块不剩的全夹回去:“跟你说了,少吃肥肉少吃肥肉,你耳朵给猫叼走了?”
  陈先生看了眼空掉的饭碗,白米饭上沾的那点儿油星都被她用勺子挖掉了:“叫你吃素油,晓不晓得……”
  阿籍憋着笑转过头,果然听见他放下筷子,嘀咕:“一顿饭都不给人好好吃,不吃点油,大便怎么大的出来……”
  张女士火大了:“吃饭的时候说什么大便,你便秘是我害的?你便秘不是因为自己乱吃东西,自己不知道保养!”
  阿籍以前听他们念念叨叨的就烦,现在听起来,却觉得幸福的不行。
  他们夫妻,而他们又是她的父母。
  合家天伦,多好。
  周三的晚上,有记者专门登门造访。
  张女士连忙让陈先生把客厅侧窗台上的韭菜换成阳台上的君子兰,切西瓜洗葡萄忙的不亦乐乎。
  阿籍也觉得有那么点受宠若惊和不好意思——报纸上的新闻她是看到过的,把自己拍的跟只猴子似的,还背光。
  摄影师架好机器,坐到一边啃西瓜。
  主持人就教阿籍对话:“您不用紧张,我问什么,您照实说就成。哦,对了,这些就是我要问的问题……”
  阿籍连上了两回厕所,心里还是有点忐忑:“我真的不用化妆?”在荒岛上的时候没感觉,到了家里,才发现自己真的黑了好多,也瘦了好多。
  用张女士的话说:“肉都只剩下精的了。”
  记者摆手,鼓励她:“陈小姐人这么漂亮,不化妆就很上镜了。”他刻意忽略阿籍鼻子上明显的黑头和脸颊上的轻微晒伤:“皮肤也好,现在女孩子讲究健健康康的肤色,就像您这样的……”
  阿籍给他甜甜蜜蜜地灌了几口迷魂汤,接过那张纸,认认真真的看起来:“啊,这些也要问?”
  记者点头:“我们的节目定位就是要贴近生活,不夸张,不哗众取宠,不……”
  阿籍“嗯嗯”的点头,视线从“怎样解决生理问题”转移到下面,然后突然就僵住了。
  记者还在教导:“有些过于隐私的问题,您可以幽默一点,或者,我们先对一遍也可以……只要看起来不像是在背书,问题就不大……”
  阿籍还盯着那份打印的采访提纲,纸页上的回形针掉了都没发觉。
  “您说在海岛上还有一位滞留人员,搜救人员回去找时却发现海岛已经被海水淹没……”
  “这几题能不能去掉?”
  记者愣住了:“那几题?”
  阿籍指着纸面:“就‘海难求生女子背后的神秘男人’这一系列的。”
  记者显得有点为难:“这样节目的内容就不够了,而且……”这个才是收视率的保障啊!
  阿籍再看了一遍,摇头:“这些问题我没一个能回答的了的,说实在的,就是一个海难幸存者,你应该去问当地的搜救组织。我不清楚,也不敢乱说。”
  记者脸色有点尴尬起来:“陈小姐,你是当事人……”
  “警方那边有我的笔录,那边希望我尊重……”,她干咳了一声,有点尖锐的提高声音,“希望我尊重死者,等他们联系到亲人之后再对媒体公开。”
  讨价还价半天,阿籍在荒岛上练就的脸皮和胆子终于派上了用场——实在缠不过,只要学共翳阴着脸不吭声,那小记者就不得不低头了。
  “那我打个电话,跟领导请示一下。”
  阿籍爽快的答应,拿起桌子最后一块西瓜吃了起来。
  摄影师湿答答的两手就晾在了半空中,张女士瞪她一眼,把切好的苹果往他边上推:“那个,杰克先生你吃苹果。”说着,在背后悄悄戳了女儿一下。
  平时最会看人脸色的阿籍这回却掉链子了,好像没感觉似的,低头狠狠地啃着西瓜——海难求生女子背后的神秘男人,背后的男人,这标题取的怎么就这么欠抽欠扁呢!
  红红的西瓜汁从手指缝中流淌下来,滴滴答答地落到打印纸上,染得那几行字绯红水润的异常刺眼。
  她愣愣的忘了把西瓜和手挪开点,看着看鼻子就酸了起来。小记者正好从阳台上回来,一边收手机一边说:“我们领导同意了,不过,希望再加一点……”
  他视线撞上了那张滴满西瓜汁的打印稿,惊呼起来:“哎呀,我的节目提纲!”

  第三章、家长里短之后

  又到了吃中饭的时候。
  陈先生的啤酒肚早咕咕叫饿了,张女士把碗筷摆上桌,又把电视机打开。然后很神秘的指了指阿籍的房间,冲他眨眨眼。
  陈先生馋虫上脑,站起来就要往她房间去。张女士瞪眼,拉着他轻手轻脚的走到房门边,把耳朵贴在墙根上。
  “我拍的时候你明明说昨天就能送到的,现在又跟我说缺货——你当我不敢投诉你啊?”
  阿籍的声音压的低低的,却显得火气十足。
  陈先生有些纳闷,小声问老伴:“她想买什么东西?还专门电话订购。”
  张女士做了做手势,二老蹑手蹑脚地走回餐桌旁:“我查了,不是电话订购,是网购。”然后,和所有爱八卦的女人一样,贴近老伴的耳朵,小声嘀咕:“验孕棒。”
  陈先生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脸色就变了:“这个败坏家风……”
  张女士连忙捂住他嘴巴,小声:“你轻点声,别让她听见。”
  陈先生不干了:“你还怕她听见,我老脸都让她丢尽了我怕什么……”
  张女士死命的捂住他嘴巴,瞪眼威胁:“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你要是敢欺负我外孙,我跟你拼命!”
  陈先生老脸憋的通红,一把挣脱:“什么外孙,那是野种!”
  亏得张女士,调高了电视剧的音量。那一声吼配上电视剧里女主角凄厉的哭声,还真有点以假乱真的效果。
  张女士继续小声:“她这几天可一直往那边的搜救中心打电话,早上一个晚上一个,还老躲着我。”
  陈先生哼了一声,没吭声。
  “我估摸着就那天”,张女士的八卦之心继续发作,分析的眉飞色舞,“ 那个死丫头,当年早恋偷喷我香水,现在居然作风这么大胆……怪不得一直问自己全身检查的报告单!”
  陈先生脸色黑黑的,闷声低头夹菜:“你教的好女儿,一天工夫就跟人那样,我陈家没有这样的女儿!”
  张女士推他,把白菜芯换到他前面:“你懂什么,那是救命之恩。一天怎么了,这个就叫做缘分,不知道是哪搜救队的小伙子英雄救美,能救到咱们女儿,那也是福气。”
  陈先生摇头——要不是看在她死里逃生刚刚回来的份上,他不打死她!
  张女士得不到老伴的支持,心里也有点那啥,干脆把几盘荤菜全挪到桌角:“跟你说过几次了,少吃油腻少吃油腻……”
  阿籍打开门一跛一跛出来的时候,正看见他爸给老娘亲念的脸色发黑两眼圆瞪,顺口就劝了句:“爸,你就少吃点……”
  “你管得着!”,陈先生刚吞下颗炮仗,蓬的就爆了。
  阿籍撇撇嘴,转向她妈:“妈,快换台,一会有我上次录的那个节目。”
  张女士兴奋了:“不是说明天?”
  陈先生狠狠地瞪着自家女儿,看着她摇摇摆摆地走过来,看着她还裹纱布的脚踩上凳子脚——站没站相,坐没坐相!
  阿籍一手拿起筷子,一手开始按遥控器,两个酒窝一隐一现的:“不是,您记错了,是今天中午。不信你问我爸。”
  不等人问,陈先生立刻哼了一声,眼睛盯在她还有些青紫的手腕上:“你手上的青青紫紫哪里来的?”
  张女士嘲笑他:“人没老就先糊涂了,说了是被吊上直升机的时候勒伤的。”
  陈先生夹菜:“我还以为她跟人玩SM弄出来的!女孩子家……”张女士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截断话头:“为老不尊的,从哪看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阿籍也震惊的不行,他老爹教了半辈子历史,居然还知道时髦的SM,有够博学的呀。
  “爸……”
  “别叫我爸!”
  “爸爸……”
  “你还吃不吃饭?”,陈先生大口吞下菜心,筷子想伸又不敢伸,在那盘糖醋里脊边上夹了朵香菇塞进嘴巴里。
  阿籍跟她妈使眼色,怎么了,生这么大气?
  张女士面色如常的拿筷子指了指糖醋排骨,挤眉弄眼的嘲笑了一下。
  ——不让他吃肉,闹脾气呗!
  阿籍恍然,放下遥控器,看看时间:“节目还三分钟就开始了。”
  电视上跳出“海难”两个大字的时候,陈家三口就差不多全停下筷子了。
  陈先生心里的怒气还没全出,但事关他老陈家的名声,看的还是很仔细的。片头倒还真有点点纪实风格的样子——一个背背包的女孩子一蹦一蹦跑上汽艇的背影录像。
  旁白是个男声,语调压抑地好像在讲恐怖故事,随着几个滔天巨浪镜头的闪过,他终于抛出了了几个吸引眼球的问句。
  她,被海浪带到了哪里?
  她,该如何独自生存?
  她,如何逃出荒岛?
  她,为什么对那个男人再三缄口!
  惨白色的裂纹字交叉定格在屏幕上,像是古代死刑犯脖子上枷锁的封条。
  阿籍瞪大眼睛,呆滞了:“这个记者没职业道德啊!我……我……”
  张女士作为全程的参与者,显得更加理智一点:“算了算了,先看完再说。”
  陈先生若有所思地盯着电视机,视线不时地飘忽到女儿脸上——是了,野种还可能是那个什么男人的!
  电视上的画面已经变成了阿籍略微有些憔悴的脸,表情呆滞,眼神空洞地对着镜头笑了下。
  阿籍更加火了:“我怎么这个表情,我明明……”
  下面的情节就显得更加诡异了,每到问完几个题目,就插进那个封条似的片花,然后就是一段商业广告。时间掐的准不说,还真都是有点关联的生活用品。
  譬如问到没有手纸怎么办,广告里恰好就有那个“不会红屁屁”的湿巾广告;问到二十一天中最尴尬的事情是什么,广告就是“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最后问到的是有关海岛消失的问题,阿籍的回答是模模糊糊地“可能是海啸或者地壳运动导致”;广告却是去香格里拉旅游……
  “这是什么草台班子?还纪实性节目,连、连你用什么擦屁股都问?”,陈先生气得忘了前面那茬,忍不住跟女儿抱怨。
  阿籍抿着嘴,她当时采访的时候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毕竟是说“纪实”节目。可这效果出来,简直就像是故事会。
  还是那种“大法官枪杀卖 淫女”那种伪法制故事档次的东西。
  张女士也不高兴,她还上了一小段镜头来着——那摄影师也是,尽拍她有老年斑的左脸。
  但毕竟是你情我愿的事情,阿籍闷声换台,随手一按,换到播报台风的新闻。
  镜头前全是浊黄色的水,雨伞都吹成了太阳炤的样子,树倒屋塌,真是凄惨。
  张女士看着寒心,连忙要女儿换台:“换了换了,我现在看见水都还害怕。”说着,眼眶就红了起来。
  阿籍无奈,只好换掉,正琢磨着一会去网上找新闻,屏幕上又出现了大片的水和残骸。
  “据新华社消息,失踪的美私人直升飞机残骸已经找到,机上人员无一生还……”
  阿籍睁大眼睛,脑子里一根弦绷地断了。
  奶白色的机身,熟悉的徽章,折断的木箭,被鱼噬咬得乱七八糟的尸体……
  这不就是那天在海岛上遇到的直升飞机?!
  像是为了要展示清楚似的,穿着警服的工作人员还特地把那根木头箭举到了摄像机前。
  “……黑匣子目前还没有找到,美方怀疑该飞机坠毁有人为的因素……犯罪嫌疑人极有可能就是近日传的火热的神秘海岛的土著……”
  胡说八道,一根小小的木头箭,你去射架飞机下来看看!
  直到主持人报出“本周热点新闻回顾结束”,阿籍还舍不得把眼睛挪开,一脸的焦虑和愤愤不平。
  既然说他是犯罪嫌疑人,那犯罪嫌疑人又在哪?要抓捕归案,总是要抓活的吧?
  陈家二老也看出点不对来,一听到“神秘海岛”几个字,心里就有底了。互相看了两眼,张女士忍不住小声问了句:“美国佬的私人飞机能在咱们海上飞?”
  陈先生鄙视:“废话,就是难度再大,你有本事办足手续,提前跟民航局申请通过,按批下来的指定航线飞——军队当然就不打它下来了。”
  ……
  演播人员、赞助商的名单一点点拉下去了,长长的一串,写着几点首播几点重播。最后,连广告都进来了,阿籍也没等到那个犯罪嫌疑人一零星儿消息。
  张女士也想对那个“女儿背后的神秘男人”重新产生了兴趣。还没组织好词句探口风,阿籍已经抢先开口了:“爸、妈,过几天……我想去一趟A市。”
  张女士愣住,陈先生直接就暴走了:“去A市,你身体受的住,你肚子里的孩子受的了?”
  阿籍双目圆瞪:“你……谁说我肚子里有孩子了?”
  陈先生理所当然的反问:“没孩子你买什么验孕棒?”
  阿籍噤声,看向她妈,她妈果然一脸懊恼:“你个死老头子,少说一句多藏一个字在肚子里会死啊!”
  一家人讨论半天,终于决定由张女士先带着她去医院做个彻底检查,然后再决定去不去A市的问题。
  用陈先生的话做指导方针,那就是身体要紧,有就赶紧掐死在萌芽状态,没有就当查病——谨慎总没有错的。

  第四章、电器失窃之前

  养虾个体户卢安福这几天过的很不顺心。
  先是和人一起打的大渔船捞了半具洋尸体上来,再是承包的几十亩虾塘被洪水冲毁,最近几天,则开始连连丢东西。
  他把吃剩下的清蒸鱼放进冰箱里,犹豫了一下,找来儿子上美工课用的强力胶水,在干干净净的冰箱门把手上结结实实的抹了一层。
  这可不是普通的胶水——没一般胶水的那股臭味不说,还特持久,刷在挂历海报上,就能当不干胶反复从这面墙黏到另一面墙。
  妻子王红梅拖着张渔网刚从阁楼上下来,一眼看见他那点小算计,就忍不住讥讽起来:“那冰啤酒你喝了就喝了,装什么样子,一会黏的我满手胶水。”
  卢安福直起腰,常年被海风吹的脸上沟沟壑壑的,还有点发红:“我……我说了没、没、没喝,就、就是真的没喝。你、你……”
  王红梅最怕和这结巴丈夫吵,他一旦较真起来,能“我我我”的“我”上一个晚上。
  “好了,是我喝掉了,行了吧?”
  卢安福狐疑地看着自己媳妇:“你、你喝了?”
  王红梅点头:“我喝了。”
  卢安福继续追问:“那、那我昨天留着的鸭脖子,也是你吃的?”
  王红梅不耐烦地打断,抱着渔网往外面走:“我吃的我吃的,我嫁给你个结巴吃点东西怎么了……”
  卢安福的话其实还没问完,他这几天丢的东西还真是不少——短袖汗衫、裤子、鞋子、皮带,连剃须刀片都少了好几片。
  但自家老婆也没理由藏这些东西,他就开始怀疑隔壁的几个外地人。
  这几个小青年在这里的水产厂做了大半年,连台风天都死守着不跑,还天天晚上打麻将,一看就是不务正业类型的!
  尤其是那个胳膊上纹身的黄毛,嘴巴里老叼根牡丹香烟,还爱跟他老婆开玩笑。
  好歹他卢安福也算个小老板,你一外地佬算什么东西?!
  卢安福这样想着,就更加笃定了——他们的房子是最老式的木质房,隔壁一只老鼠蹿过去也听的清清楚楚,他拿东西藏东西又老是问老婆王红梅,一来二去当然就给贼耳朵听去了。
  电话机铃铃铃响起来,卢安福心不在焉的走过去接:“喂,哪、哪位?”
  王红梅伸着脖子从前屋探出头来:“谁的电话?外面风这么大,电线又刮断了,你去把发电机开起来。”
  卢安福跟电话里“嗯嗯啊啊”了几声,挂断:“明天,公、公安局的要来了,你、你多炒几个菜。”
  王红梅脸拉长了,抱怨:“公安局的又来?他们都来几次了?我们那只渔船还扣在他们那里呢!”
  卢安福在老婆屁股上捏了一把,翻出手电筒和蜡烛:“嚼、嚼舌头,来就来,我、我还怕他们啊!”
  王红梅踢了他一脚,看一眼隔壁,压低声音问:“我问你,你真看见……那个鬼岛了?”
  卢安福瞪她:“我、我什么、什么时候说过鬼话!”
  “那岛真有?”
  “有,我、我就那天看到,怕暗礁太多,都还没、没靠过去。就、就在边上下网,收上来就看见那个女、女人尸体了——亏得阿邦也在,要不然,公安局要说我谋命害财……”
  “行了,就你也懂怎么谋财害命?”,王红梅嘲笑他,又压低声音,“那你说,那么大一岛,咋就没了呢?”
  卢安福摇头,这他可真不知道了。
  他一捞到尸体就急着往回开船了,连后来收到搜救队的无线电都没往回开,更不要说发现海岛消失了。
  “不、不过,我们开船前,舱里丢了一大箱啤、啤酒。煎鱼的铁锅也、也不见了。”
  说起那天半夜的情景,卢安福实在觉得有点毛骨悚然。本来好好的天气,无线电里广播说附近有飞机出事他们还不大信,接着船上就开始不停丢东西。
  平静海面也变得奇怪,那大风大浪来得一点预兆都没有,每个人都猝不及防。
  “幸好我反、反应快,那尸体一捞上来,就叫阿邦他们加速往回开。”要是泊到那鬼岛上去,还真不知道回不回得来。
  王红梅听他结结巴巴说得吃力,再看看天色,让他去开发电机。自己则点了蜡烛开始烧菜。农村人节约惯了,能不用煤气的时候就不用。她一会跑灶下塞点柴,一会又跑回灶台上翻炒几下,忙的满头大汗。
  卢安福在外面折腾半天也没把发电机发动起来,她没法用鼓风机烧饭就更加辛苦,揩着围裙直咒骂:“你个短命鬼,天天就知道喝酒,叫你弄点正经事情就跟要命一样——你到底什么时候把电发起来?”
  卢安福结结巴巴的回吼:“急、急什么?总、总得等我把柴油加好!”
  灶台上的蜡烛一摇一晃的,阁楼“啪”地一声响,似乎是老鼠跳过去了。
  王红梅心里起火,里锅焖着饭,外锅炖上鱼,就端起蜡烛往望阁楼上走。一面走还一边咒:“养个虾虾冲走,打只船船扣走,真是活短命!家里老鼠比牛还大……”
  小阁楼虽然不高,却还算大,本来是放备用渔具、木料之类的杂物。这几天风雨太大,就把一些晒干的海货也放上来了。
  王红梅检查了下四角落放着的老鼠夹,竟然一只都没逮着,只在东边角落里发现了几点血迹。
  真是越贱命越大,老鼠夹都夹不死它!
  她手里拿着蜡烛,照到的地方就不多,隐约觉得角落里多了堆东西,正想走过去看一看,楼下猛地想起一声沉闷的破裂声。
  “砰嗙!”
  王红梅连忙往下赶,差点一脚踩空从竹制楼梯上摔下来:“短命鬼,我热水瓶还放在灶台边,你小心一点!”
  随着烛火光亮的消失,角落里的那堆东西悄无声息地动了一下,然后帆布被掀开,露个人影的轮廓,在黑暗中轻轻地吁了口气。
  发电机终于开始轰轰轰地运作,卢安福脚丫上贴块药膏,乐颠颠地的跟着电视机唱:“大嫂不必巧言辩,为军哪怕到官前……我与你少年的夫妻过几年呀……”
  王红梅把鱼汤端上来,瞪了他一眼,走过去把台换了:“什么依依呀呀的,我电视剧要开始了!”
  换到她要看的那个台,却没有电视剧,而是在转播新闻。
  卢安福乐了,光着脚板抢上去换回来。
  “这锭银子三两三,送与大嫂做妆奁……”
  王红梅这回也拗上了,还非换台不可,骂他:“唱什么唱,跟狗吠似的。”瞎七瞎八的一阵乱按,转到一个访谈节目上。
  卢安福瞪她,正打算站起来,突然就给那节目上的镜头吸引了。
  “这是一个求生的故事,这是一个生命的奇迹——她,被海浪带到了哪里?她如何……”
  夫妻俩一起瞪大眼睛,妈呀,这说的什么呀!
  没过一会,一个小脸盘的黑瘦女青年和一大饼脸的记者出现在屏幕上,女青年手上还裹着纱布。
  “那你当时害怕不?”
  “害怕。”
  “那水源怎么解决,像那个《荒岛余生》电影里面的主人公,喝椰子汁?”
  女青年愣了一下,摇摇头:“那海岛上没椰子,但是岛上有湖,淡水很多……”
  卢安福嫌她说话声音太低,走过去调音量。恰好那记者问到野兽的问题,那女青年答了句:“我被蛇咬过,很痛!”
  他手一用力,表示音量的小绿条蹭地涨上来,“很痛”两个字几乎是直飚上来,震地人耳朵都麻了。
  王红梅放下筷子咒他:“声音调这么高要死啊!”
  阁楼上“咯噔”传来一声响,随即归于沉默。她立刻又掉转对象,抬头冲阁楼上骂:“死老鼠白吃食,活短命……”
  电视里的节目女青年还在讲着,夫妻俩的口角也还在继续,阁楼的楼梯口却悄无声息地蛰伏着一个影子。
  “膏蟹今年价钱也要涨,你个没出息的,非要养什么虾……”
  “虾怎、怎么了,赚钞票要往长、长远看……”
  卢安福和王红梅一无所觉,看电视归看电视,说话一点也不影响。
  直到整个节目结束,女青年和记者的脸都看不见了,那个黑影才又消失在楼梯口。
  吃过饭,隔壁果然又开始打麻将,直到半夜都没有停歇的迹象。卢安福哼哼直骂,隔着薄薄的木板墙又是摔东西又是骂人,狠狠地发泄了一回,这才上床睡觉。
  冰箱上他抹了胶水,阳台上他放了老鼠夹,就连门上他都加了道锁!
  本来应该万无一失了的,却不料那贼这次看中既不是冰箱里的啤酒,也不是阳台上晒着的衣裤鞋袜……
  第二天一早起来,王红梅红着眼睛在自家门前咒骂:“哪个黑心肝不要脸的短命鬼,出门就给车撞死!偷我家电视机,你几辈子没见过钱了……”

  第五章、阁楼下的重逢

  从飞机上下来,张女士就一直抱怨人多空气不好。
  阿籍不大自在的坐在轮椅上,一脸的尴尬:“妈,我还是走路吧,我脚好的差不多了。”
  张女士瞪她:“给我好好坐着,医疗费又不是报销不了——我给你买了这么多份保险呢,死脑筋!”
  阿籍叹口气,看着人来人往的机场,心里没来由一阵空虚。要是以往在海岛上,还不是得照样忙里忙外……
  “我问你啊,那男人到底是哪个?”
  阿籍皱眉头:“我跟你说几回了,没这回事没这回事!医院不是你陪我去的?化验单您都亲眼看过了……”
  张女士斜眼睛看她:“是没——怀——孕——这回事,不是没有和男人鬼混这回事,你当我老糊涂?”
  阿籍缩脖子,多说多错,不说不错。
  一想起家里陈老先生那张卫道士般严肃的脸,她觉得更累了……太开明了不好,太不开明,也不是什么好事情。
  凡事吧,都得有个度!
  母女俩唠唠叨叨走着,还没到出口,就有人在不远处高声打招呼:“张阿姨!陈小姐!”
  阿籍循声看过去,脸色刷地变了——换了衣服披下来头发她也认得,这不就是那天那个做记录的女警察?
  女警察今天穿了件黑白色的小吊带,下面是利落的牛仔短裤,招手小跑过来:“张阿姨?我没认错吧?”
  阿籍瞪眼,阿姨个鬼,谁你阿姨!
  张女士背后掐了女儿一下,冲女警察眉开眼笑地开口:“可不是……你是哪位呀?”
  见人就笑这点阿籍绝对是遗传自母亲,别管认不认识,张女士最讲究的就是要笑脸相迎。笑错了不要紧,得罪错人就不好了。
  女警察乐呵呵地行了个敬礼,自我介绍:“李娜云,A市分局特警大队的,上次就是我给陈小姐做的笔录。”
  李娜云,我还云娜台风呢!
  阿籍心里默默地鄙视,眼睛余光看到母亲瞬间激变的神色。
  没听过——不过,她跟女儿似乎认识——认了亲再说!
  “噢噢,是李小姐!瞧阿姨这记性,小籍你也不知道介绍一下……”
  阿籍尴尬地笑笑,一张脸太阳花似的转了一百八十度,还带斜度的:“我刚才没看到,李警官你别介意呀。”心里却在愤愤地批判人性的虚伪,介绍个毛,除了她是个女的职业是警察,自己对这女警察的真的是一无所知。
  李娜云被她母女俩那笑容感染,还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抢着帮张女士推着轮椅,往出口走:“我是负责这次接待的。你们昨天说要过来协助调查,我们头立马就给我下命令了。”
  阿籍只觉得椅背上有针头在扎,她昨天打电话明明就是询问那只打捞到尸体的渔船,什么时候说要来协助调查了?
  A市算是临海城市,虽然不是台风直接的登陆点,影响还是很大的。一路上大风大雨,伞撑起来就被掀翻了。
  她们坐在出租车上,车外面就是哗啦啦的落雨和积水。张女士看得脸色发白,闭着眼睛直发抖。
  阿籍急了,又是倒水又是找药,心里不住的后悔没有把她劝住留家里——自从她那次失踪后,张女士畏水的毛病就一直没有好转,越是恶劣的天气情况就越严重。
  李娜云也吓了一跳,帮着递矿泉水:“阿姨这是怎么了?”
  阿籍看着母亲把药吃下去,抚着她胸口,小声解释:“我妈怕水……我出事了以后留下的后遗症,还老做恶梦。”
  李娜云这才恍然,也是一脸的担心。阿籍对她没的恶感全部来源于她对共翳身份的猜忌,这时候也发不出来火,车子里一时间就安静下来。
  没想到,临下车,李娜云居然还真帮上了大忙。
  看着她背着一百多斤的母亲深一脚浅一脚的淌水走进宾馆大门,阿籍心里暖洋洋的,狠狠地感动了一把。
  李娜云把张女士安顿在大厅的长椅上,又冒雨回来接伤患陈韦籍姑娘:“陈小姐,我背你过去吧。”
  阿籍犹犹豫豫地表示自己能走,李娜云眨眼,指指在大厅闭着眼睛休息的张女士:“阿姨这么担心,你要是再出点事情,老人家……”
  阿籍立马屈服,掸掸衣服,趴到她背上。
  李娜云的肩膀不宽,背起她倒是挺轻松的样子,整双球鞋都浸到了水里,哗啦哗啦淌水过去。
  阿籍撑着伞在她背上,看着雨帘外淋漓的世界,不知道为什么就又开始鼻子酸胀。
  在岛上的时候,遇到大雨也经常是这样。他背她,她撑着兽皮或者大叶子趴在他肩膀上。
  只是,他的肩膀更宽一些,雨势更加突然一点,脚下的路,也更加坎坷、危机四伏一点……
  阿籍打了个喷嚏,捂着鼻子呼了口气,眼眶湿漉漉的。
  她知道自己依赖他,在海岛上的时候就这样。只是,未曾想过,原来依赖里还包含了那么多东西。
  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就是不能去想,一想就心疼的不行。
  她回来了,那他呢?是回到那个战火硝烟的时代,还是继续在海岛上孤独度日?
  阿籍想起那双眼睛,黝黑地似乎能看到底层的锋芒,偶尔又温柔的可怕——他总说都忘了都不在乎了,提起那石壁的岁月,却依然会怔忪会发呆……
  阿籍咬紧嘴唇,她不求再见,只求知道他还活着就好了……起码,心里压着心脏的石头能够稍微轻松一点。
  连我这样没用的都活下来了,你怎么能够死呢?
  到A市的第三天,风雨终于小了点,李娜云和一个小警察来接阿籍去做了“犯罪分子”的模拟相貌。
  最后看一眼那个三角眼、塌鼻梁,一脸猥琐的人脸,阿籍很肯定的点了点头:“就是这个样子!”
  李娜云和小警察对视两眼,没吭气。
  临出门,阿籍又问起那艘捞到女尸的渔船情况。李娜云出乎意料的好说话,竟然还说能带她去看看那位倒霉渔民。
  阿籍连连摆手:“我就问问,没什么好看的,又不认识。”
  李娜云提了一下也就算了,上车前,又抛诱饵:“那位卢先生,说自己看到过你待的那座海岛……在你被搜救队找到前几个小时。”
  阿籍一把拉住她:“真的!”
  李娜云的眼睛冒出一点点笑意:“一会我和小江要去那边了解下情况,你……”
  “我能去吗?我很这人实在的,嘴巴也严……”
  李娜云整整警服,很严肃的看着她,终于还是直说了:“陈小姐,你喜欢那位……嗯……龚先生吧。”
  凭着女人的直觉,她用的是肯定句,而不是疑问句。
  阿籍愣了一下,然后点头:“他救了我的命,我很感激、也很关心他。”
  李娜云打开车门,爽快的笑了:“关心就上车,你想什么我知道,我们想干什么你也知道,殊路同归,总之……关心就对了。”
  阿籍跟着上了车,看着她在前面坐着,嘀咕了句:“当警察真有钱,都有私家车了。”
  李娜云苦下脸:“这车我跟哥们小江借的,刚才差点就给刮了,你可别乌鸦嘴。”
  ……
  果然,没开出多远,那位车主人小江就电话来催了:“李姐,我等你半小时了!我车没事吧?”
  李娜云冲阿籍使使眼色,再瞟向前方。
  小警察江为穿着警服,正在路口对着车牌打电话,虽然听不到声音,那姿势就显得特别的紧张。
  阿籍给他们逗乐了,嘴巴咧了咧,却怎么也笑不到心里去。
  “你们怎么就这么肯定他是犯罪分子,他可能连尸体都……都已经找不到……”
  李娜云点头,把车停在路边,看着江为大母鸡似地冲过来:“对,所以就是了解情况,这个案子已经不归我们管了……美国佬要怎么猜国防部怎么回应,都是上面的事情……”
  阿籍睁大眼睛:“什么意思?”
  李娜云发动车子,江为奇怪的问了句:“带她去干吗?”
  李娜云努嘴:“不就是去通知通知老乡可以来把船开回去了,顺便道个歉,带着她也没事嘛。”
  阿籍还没回过神来:“你们……就不管了?”
  江为接口:“怎么管啊,压根就一无头公案!这是政治问题、科学问题,不是刑事问题!”
  阿籍更糊涂了:“那让我做什么人脸……”
  李娜云打开广播:“这个可是公事,不能混为一谈。”
  然后两个人都开始大笑,车子呼啸着开出市区,溅起一地的积水。
  卢安福住的地方就是近海的鱼塘,倒了不少房子,一路上困难重重,江为心疼车子心疼的鼻子都皱了。
  阿籍却笑不出来了,她的心情有点类似与近乡情怯,心脏都跳的快了好多。
  驶过坑坑洼洼的一路泥地,拐过涨满水的河塘,车子实在是开不进去了。
  三个人下了车,穿着雨衣往卢家赶。
  阿籍事先没带雨衣,江为就把自己的那件让给她,撑着把大伞,手还不时得抓在点伞面,深一脚浅一脚的在前面领路。
  见阿籍两只脚在污水里泡着,李娜云有点犹豫:“你脚上的伤好了?”
  阿籍摆手:“没事,早好的差不多了。”
  李娜云嘀咕了句:“浪费我的好心……我居然还背你。”
  “……”
  说着话,不知不觉就当了卢家村。
  卢安福早在村口接人,穿着件墨绿色的连帽雨衣,还撑着伞:“警、警察同志辛苦了!慢、慢点走。”
  村子不大,楼房也有几幢,但更多的是木制的老房子。照卢安福的话,有钱都买城里房子,这里台风影响大,好房子舍不得建啊。
  江为似乎跟他很熟,互相递烟聊天,说着说着就说到渔业加工上面。
  别看卢福安说话口吃,说起这些可算如数家珍,品种价格分的清清楚楚。
  到了卢家,卢安福老婆就忙碌起来了。倒水、泡茶、上果盘,农家人有农家人的迎客方式,热热闹闹地恨不得把吃的直接塞进你嘴巴里。
  江为一说船能回来了,王红梅脸就笑开了花:“我就说警察同志办事有效率,怎么可能坑我们老百姓!”
  然后,她扭头看向阿籍——这个女的,怎么这么眼熟。
  卢安福也发现了,一拍大腿,结结巴巴地开口:“你……那、那个……电视上的、的女……”
  阿籍的脸红了,坏事传千里,那傻兮兮的样子全给人看去了。
  李娜云和江为显然也看过,立马接嘴证实了这一点。话题就转移到了神秘海岛和那架飞机上去。
  “哎呀,早、早知道你在上面。我、我肯定停船,停船接你!”
  阿籍笑的有点勉强,犹犹豫豫地问:“卢大哥,你没有……没有上岸看看什么情况?”
  卢安福摇头:“风、风浪太大了,我还没收网,那浪就、就起来了——船、船都在往一边倒,这辈子没见过那、那么怪的浪头……”
  阿籍又问:“那你没见着岸上有火?或者,人影?”
  卢安福摇头:“哪、哪能,天、天那么黑,上面人、人倒是能看见我的船,开、开了大灯。”他说到紧张的地方,心情也跟着惊悚起来,结巴犯的更厉害了。
  “不、不过,之、之前,船上就老丢、丢东西!阿邦还非说是落水或、或是记错了……他妈、妈的,老子一整箱啤酒,怎么可能记错!”
  李娜云他们早听他说过,也问了船上帮工的那个阿邦,知道可能是风浪太大把东西甩出去,也就没有多问。
  阿籍却心跳猛地加快了,丢、丢东西!
  王红梅看了自家老公一眼,赶上来借机提另一个大问题:“警察同志,我们家昨天还失窃了。”
  江为抬头:“这天气还有贼不老实?让他上灾区去,满大街都有东西给他捡。丢了什么?”
  卢安福瞪大眼睛,拍桌子:“电、电视机!我过年时候新、新买的十九寸电、电视,他妈……”
  王红梅撞他,硬生生把他那句粗口给撞去了半截。冲江为挤挤眉毛:“昨天晚上,我们家前后门都锁上了。你说要不是熟贼,哪里会什么都不偷,就光偷一台电视机,门锁都没坏。”
  李娜云和江为对视了眼,这个该归本地的派出所管,他们管不到这片地方。
  “这样吧,老卢,我给你跟这边的熟人打个招呼。你也别急,要真是熟贼,有怀疑对象……”
  卢安福指着隔壁,压低声音:“就那、那个黄毛外地佬,成天打、打麻将!”说着,又刻意提高声音:“人、人在做,天在看,他偷了也、也用不痛快!”
  王红梅跟着唧唧喳喳呼应了两句,夫妻俩摆明了是在指桑骂槐。
  “我们刚看完陈小姐那个节目呢,活短命就上门了,贼耳朵精亮——不晓得馋了多久,眼睛都看红吧……”
  阿籍看一眼李娜云,李娜云无奈回看她一眼,小江则在一边闷头抽烟。
  末了,也帮劝了两句:“老卢,嫂子,算了。骂多了伤肺,咱们直接报案,看他能躲哪去。”
  正说着,阁楼上“哗啦”传来一声响。
  王红梅有点不好意思地干笑:“我早上抱了只猫猫放到阁楼上,捉老鼠。”
  阿籍肚子有点不舒服,把她拉到一边,小声地跟她借厕所。
  卢家房子是两层木制楼房,一楼前屋放了台拖拉机改装的柴油发电机;后屋平时是见客的地方,放着冰箱和电风扇之类的小家电;再通过去是间紧贴墙根盖的小平房,厨房和饭厅都放在那边,顶上就是放杂物的阁楼。正屋二楼两间都装修过了,是儿子和他们自己的房间。
  他们几个坐在一楼后屋聊天,后面就是厨房和阁楼。
  王红梅知道城里姑娘娇贵,不好领她去外面的露天茅厕,把冲洗干净的马桶放到二楼里屋,带上门就出来了。
  阿籍倒是不介意——荒山上都习惯了,何况是马桶!
  走到厨房洗手的时候,她眼睛忍不住阁楼上瞟了几眼,想看看那只被迫出征的捕鼠英雄。
  阁楼入口就是个半米见方的洞,和厨房用一架泛黄的竹梯连着,竹梯旁边垂着根灯绳,估计就是阁楼上电灯的开关。
  鬼使神差的,她走近了几步,仰头看上去。
  黑漆漆的阁楼没一点儿光亮,她试着拉了下灯绳,蓦地震在原地。
  锐利警惕的眼睛,带着深深凹痕的俊美脸庞,还有那长年被须发覆盖,较之其他地方肤色白的多的下巴——共翳像是尊石像,一动不动地往下俯视着她。
  房子的隔音差的不行,一墙之外就是卢安福夫妇和李娜云他们的笑声。
  阿籍张张嘴,喉咙里像是被什么卡住了,叫不出名字,眼泪却先滚落下来。
  共翳还在看着她,也不说话,眼神尖锐的像把刀。
  对视半晌,他把身体缩了回去。

  第六章、阁楼上的相见

  阿籍揩了揩眼泪,抓着竹梯打算往上爬。
  梯子是腾空架着的,脚一踩上去就“咯吱”一声响——她吓了一跳,隔壁笑声还在继续,隐约传来王红梅的声音:“陈小姐没事吧?”
  阿籍有点慌,回了句“没事。”,伸手把阁楼灯关掉。
  她脱下鞋子,藏进灶膛里,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往上走,探腰爬进黑漆漆的阁楼深处。
  刚爬上来的时候,阁楼上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渐渐适应了,才找到黑暗中坐着的那个人。
  ——也不出声,就那么半垂着脑袋靠坐在一只大纸箱前面。
  阿籍蹑手蹑脚地移过去,生怕发出一点儿声响,一边还在注意他的反应。没动静,始终都没动一下。
  她在地板上乱摸的手摩挲到了些东西,硬的、长方形的、尖锐的、一扎扎绕着电线的……阿籍想起王红梅说的那台电视机,愣了一下,绕过七零八落的东西,爬到他旁边。
  共翳还是没转头来看她,隐约的轮廓里看来,他已经把头发削短了,胡子刚才就发现没有了。
  阿籍伸手轻晃了他一下,身体干燥而温热,穿的似乎是卢安福的旧衣服。
  “共翳,共翳?”
  她低低地叫了两声,手按在他肩膀上,像触着火炭。
  头顶上就是屋顶瓦片,雨滴噼噼啪啪的响着,格外的清晰。
  “共翳?”
  阿籍又叫了一声,身旁的人影动了一下,然后慢慢地伸手搂住她。
  他始终没说一句话,环过她腰的手臂却紧绷着。
  楼下传来脚步声,阿籍噤口,然后听到王红梅在脚底下喊:“陈小姐?”
  共翳的手勒的更紧了,阿籍顺着他的右臂摸过去,果然摸到冰凉的剑刃。
  心跳,蓦地加快了!
  “陈——小——姐?”
  王红梅还在找她,吱呀一声,厨房后面的门被推开了。然后,传来一声惊呼:“啊呀!活短命!”
  楼下动静更加大起来,脚步纷沓,显然人都从前屋跟过来了。
  王红梅的嗓子格外的嘹亮:“活短命,偷狗不偷猫,哪个黑心鬼,把我的猫给勒死了!”
  阿籍扭头看向共翳,他也正看着她,黑暗中只有一双眼睛像是未熄灭的灯火。
  阿籍犹豫了一下,小声问:“你把人家猫杀了?”
  “……”
  阿籍有点不知所措,下面就是特警大队的,这里却是个封闭的阁楼。
  共翳把她抱的更紧了,嗓子低哑地像是被粗砂磨砺过,但总算开口说话了:“……我以为,以为你死了……”
  阿籍心头一震,轻轻地回抱住他,脸颊亲昵地在他胸口蹭了一下。
  体温、味道都是这样的熟悉,毕竟是一起度过了一百多了日夜的人,至少在身体上,曾经亲密的不分彼此。
  她有点模糊地想起他们的初见,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美好。又想起李娜云说她喜欢他——她想,恐怕真是栽进去了。
  “着火了我会跑的呀,你瞎想……”
  然后身前的人愣了一下:“什么着火?”
  阿籍“咦”地抬头看向他:“你不是说以为我……”
  共翳的脑袋往边上转了转一下,指着那堆七零八落的电视零件:“我看到你在盒子里说话,我以为……”
  阿籍瞪向那堆零件,被他的恐怖想法惊到了——电视里出现过的影像,怎么可能拆开就……
  共翳还在断断续续地说话,听得她一阵心酸。
  楼下闹的更厉害了,王红梅似乎冲到了隔壁,在跟几个外地青年吵闹。
  阿籍静静地听着,然后蓦地发现一个大问题:
  卢安福的船是在大火前几个小时就离开的,他也只说电视节目的事情——他根本不知道火灾,走的比她早了整整几个小时呀!
  阿籍疑惑的看向近在咫尺的共翳,只持续了一小会,愤怒就火焰一样高涨起来。
  刚开始不让她走,真正机会来临的时候,却独自跑的比兔子还快!
  她僵硬着身体要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觉得自己连日来的所有焦虑和眼泪都成了个笑话。
  原来,被抛下的人不是他,而是她自己!
  共翳似乎也觉察到了不对,手禁锢着她身体:“……我想从船上回去的时候,起大浪了。”
  阿籍盯着他,强压着火气才把声音憋住:“那你怎么到船上的?你不是说不走的?”
  共翳沉默了,半天没吭一个字。
  阿籍愤然,挣脱他就要站起来。
  共翳终于出声:“上船是拿东西,船上有能用的东西。”
  阿籍怔住,咀嚼半天,才反应过来那个“拿”字的味道。
  悄无声息地爬到别人船上拿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是偷。而因为偷被困在别人的船上——这么丢人的事情,当然不好不出口。
  阿籍的嘴角歪了一下,立刻就抿紧了。
  共翳竟然发觉了,人还坐着,抓着她手臂的手指狠狠地用了下力。
  阿籍的态度又软下来了,伸手搂住他脖子,小声地建议:“那现在怎么办?”
  你偷了人家的东西,拆了人家的电器,还杀了人家的猫……
  怎么说,都说不过去啊!
  楼下脚步纷沓,王红梅的叫骂和卢安福结结巴巴的吼声是最好分辨的。隐约还能听见几句外省口音的喝骂,和李娜云江为的声音夹杂在一起,听不分明。
  共翳似乎还想问什么,但也明白现在形势紧张,得先逃跑要紧。他很大局为重的松开手,扶着她的肩膀站起来。
  阿籍生怕他发出声响惊动到楼下,跟着就想拦:“你干嘛……”
  然后,她自己闭嘴了。
  共翳对阁楼的环境熟悉的有点令人惊讶,连哪里有松动的木板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在黑暗中一晃一晃走动着,没发出一点声息就到了楼梯口。
  只是脚步不大稳健,有点一瘸一拐的样子。
  阿籍怕发出声音,坐着一动也不敢动。
  直到他招手示意,才跟着慢慢爬过去,心脏砰砰直跳。
  共翳往下看了一几眼,然后踩上竹梯,慢慢走下去两级。阿籍胆心惊的爬在阁楼口,门还打开着,隔壁就是他们吵架咒骂的声音。
  共翳把手里没鞘的铁剑递给她,伸一只手搂住她腰,把她拖抱下来。
  阿籍紧搂住他脖子,小声嘀咕:“我自己走,我自己走!”
  共翳不理,“吱呀”一声,双脚勾在竹梯光滑的一边,直滑下去。
  阿籍吓着捂住嘴巴发抖,太、太冒险了,这样快是快,脚步声是没有了……可是,万一抓不牢呢?
  她还没考虑完全,共翳已经双脚着地,把她放下来了。
  “走。”
  阿籍从灶膛里摸出鞋子,胡乱套上,就被他拉着往前门走。
  脚步一深一浅,果然是受伤的样子。
  阿籍被拖的快要小跑起来了,想问又觉得不合时宜,只好尽力不拖后腿。
  经过空无一人的前屋时,共翳停了下来。他四周围看了看,捡起卢安福那件湿淋淋地雨衣,毫不犹豫地套上。
  雨衣是不透明的墨绿色,再带上有前檐的雨帽,背影还真跟卢安福有点像。
  阿籍从没和又盗窃又杀宠物的犯罪分子这样亲近过,牙齿都有点抖,下意识地也打算去穿墙上挂着的另一件墨绿色雨衣。
  共翳一把拦住,问:“刚才你穿着什么?”
  阿籍恍然,捡起江为借她的雨衣,套上。
  共翳的动作却停下来了,扭头直直地望向她身后的过道。
  阿籍觉得奇怪,一边套袖子一边,转过头,也呆滞了。
  李娜云捏着半只剥了皮的橘子,正一脸震惊地看着他们。
  共翳的神色不自然起来,拉过阿籍,手伸向她抓着铁剑的手。
  阿籍耸然惊醒,也不管袖子还一只没穿好,冲李娜云飞快地鞠了个躬,拉起他就跑。
  那只猫就是个教训!这是现代社会,可不是到处都是杀来抢去的春秋战国!
  雨大的像是要把天地都淹没了,没跑几步裤子和鞋子就全湿透了。但身后,却始终没有响起李娜云的声音。
  她看到了,看到了!
  阿籍满脑子都只剩下这一个声音,压根没敢回头去看,只没命的拉着共翳跑。
  杀了一只猫、拆了一台电视、偷了一件雨衣……不、不,还有很多的啤酒和里外衣物、剃须刀、清蒸鱼……
  她实在不知道这些加一起能判多少年,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他没有身份证,他没有任何能证明他是这个国家的人的证据!
  跑到路口,阿籍连连招了好几次手,都没拦到车。
  共翳刚才一直沉默着没说话,这时候,突然开口:“这里,就是你的国家?”
  阿籍一愣,扭头迎上他的视线:“是啊。”
  共翳半隐在雨帽里的脸怔了怔,然后动了动嘴巴:“很奇怪。”

  第七章、风雨小旅馆

  下雨天在乡下拦车实在太难了,他们又不敢在路边呆久,只好继续冒雨往前面跑。
  阿籍是坐车进来的,路当然不认识,共翳拉着她笃定的走在满是泥泞的公路,步子虽然一瘸一拐不大稳,方向却挑的很笃定。
  阿籍惊奇:“你认识路?”
  共翳看了她一眼:“不认识。”
  阿籍瞪大眼睛:“那你还走这么快!”
  共翳指指泥地上两道明显的车胎痕迹,分析:“¥@#……%%&……”
  阿籍点头,又摇头:“是汽车,不是……不是那个……嗯嗯……”战车?马车?那个词到底什么意思,她没听懂。
  两个人继续冒雨往前走,共翳对有房子的马路似乎很排斥,每到有人声的地方就显得格外的警惕。
  眼睛忙碌的近乎吃力,从高高耸立的电线杆到路边立黄黑两色的路标,甚至一只干瘪的塑料袋都能吸引他的注意。
  阿籍抿着嘴,嘴角不时抽动一下,走了几步,终于忍不住咧开嘴巴嘿嘿笑出来。
  共翳瞅怪物一样看她,看得她笑噎住气了,才继续往前走。
  偶尔有运货卡车从边上开过,溅起的泥浆足有半米高。
  阿籍想伸手拦住来着,一看他紧绷的神色就又下不了决心。
  连着过去好几辆各色车子,共翳才问:“为什么不拦?”
  阿籍瞪眼:“拦什么?”
  共翳指指正在远去的车屁股,皱着眉头回答:“那个我坐过,很快。”……虽然味道很恶心。
  阿籍“啊”了一声,嘴巴张开又闭上,半天才憋出气来:“……对,很快……不过,那个是运生猪苗的。”
  共翳看她,一点疑惑一点不高兴。
  “……那个开船的,就坐这个。”
  阿籍话竭,解释:“那是运鱼的,我们身上没鱼也没猪,不坐货车。”
  共翳点头,虽然觉得叫“煮”难免容易混淆,但也赞扬了一下这里繁荣的养殖业:“都是运到山上去的?”
  “山上?”
  共翳瞅她,猪不养山上,哪来这么多平地供它们跑?
  阿籍也瞅回去,猪崽在山上跑,那肉不都掉光了?
  她正想着找他能理解的词汇解释一下,共翳先转移话题了:“我本来,打算腿好了就回去找你的。”
  顿了一下,问到了点子上:“你怎么出来的?”
  阿籍呐口,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
  这个绝对不能照实说,得编,往好听了编!
  “我……我等不到你回来……刚好有船……”
  共翳脚步慢下来了,眼神里明摆着透露出不大信任的讯息,阿籍语速加快:“我是专门出来找你的!”
  共翳沉默,又走了几步,嗓子哑哑地:“谢谢。”
  阿籍吓了一跳,这个可是他第一次学她说谢谢。
  “不客气。”
  “……”
  阿籍叹气,要达到真正无障碍的交流恐怕还早得很。
  又走了一阵,两人的裤子衣服里都是冰冷的雨水,共翳的脸色也愈加不好看,简直一点血色都看不到了。手掌上的皮肤也凉,额头和呼出的气息却越来越烫。
  阿籍注意着他迈的很吃力的双腿:担心的问“你腿到底怎么了?要不要休息?”
  共翳摇头,拉着她往前走。
  阿籍紧赶几步,拉住他不放了:“不行,得去医院!”
  共翳动了动发白的嘴唇,也不知道是没听清还是听不懂,身体晃了一下,没出声。
  阿籍上下打量了他——衣服是卢安福的、裤子是卢安福的、鞋子也是卢安福的。除了那道疤和下巴上的皮肤颜色浅了点,还真没什么违和感。
  她把雨衣里的小外套脱下来,裹住铁剑,再翻一下腰包,万幸带了钱和证件在身上。
  “坚持下,我们去医院。”
  阿籍扶住他,四周围看了看,没发现过往车辆。干脆往刚才的走过的加油站方向回走——刚才过来就看到个小旅馆,而且,这时候去医院也是个麻烦事情。
  共翳任由她扶着走,半个身体都靠在她身上,看到大红色油漆喷的“红梅旅馆”几个字,也只努力的多瞅了两眼,记住形状。
  阿籍一边感叹“红梅”这个名字大众化,一边拉下雨帽,冲坐在服务台里开着电脑打双扣的男人喊了句:“老板,还有空房吗?”
  男人头也不抬,把价单朝外推了推:“双人间一晚80,单人间50,标准间120,一星期以上打折。”
  阿籍一边掏钱一边问:“一个标间,有浴室提供热水吗?”
  男人动了动胳膊,甩出一幅大炸:“没有那叫标间?”
  阿籍忍气,又问:“吹风机、浴衣什么呢?”
  男人终于扭过头来看他们:“高档标准双的有,一晚上172。带空调,看电视加10块钱,避孕套一个加7块钱……”
  阿籍飞快的掏出钱包和身份证,往台上一拍:“就要这个!”
  男人开始登记,不时的抬头瞟他们两眼,开房的他见得多了,女方付钱女方登记名字的倒不多。
  有魄力!
  拿到房卡要往楼上走了,男人这才敬业起来:“哎,雨衣不要往穿上去,地板都给滴湿了。”
  阿籍帮共翳把雨衣脱下来,再拽下自己身上的,塞进男人给的塑料袋里,拉着他往楼上走。
  男人在身后狠狠地啧了一声,脱了跟没脱一样,还是湿漉漉的流了一地的水!
  共翳显然烧的有点糊涂了,走路都踉跄着,跟着她进了房间,就靠着墙壁不动了。
  阿籍插上房卡,等房间开始供电,再把灯打开,空调调高,扶着他往卫生间走。
  虽然说是高档标准间,卫生间的的设施还是有点简陋。几个不锈钢架子,一个浴帘一个莲蓬头,连卫生纸都抽的只剩小半卷了。
  阿籍拉他到莲蓬头下面,拉上浴帘开始给他脱衣服。
  共翳低下头,下巴抵在她脑袋上,呼出的热气像是像是两道火焰。
  阿籍努力让他靠在瓷砖上,脱完了才发现他里面没穿内衣裤,皮带也扎的乱七八糟。再低头往他大腿上一看,冷汗都冒出来了。
  共翳身体一向很好,淋个雨晒个太阳等于家常便饭,在海岛上就是那次杀豹子肩膀受伤,也好的飞快。腿上的伤口虽然深长,倒也是包扎过的,主要是伤口感染发炎,结痂的地方根本没愈合,黄红色的痂块下全是脓水。
  阿籍看得胃里面一阵翻滚,打算出去找把椅子好料理伤口。人才转身,就被他从背后给牢牢抱住了,一只手还摸到她脖子上。
  阿籍心里一震,放轻声音:“……我去拿把椅子。”
  共翳没答应,搂着她往后一靠,然后顺着瓷砖直溜到地上,昏睡过去了。
  阿籍脖子被勒的窒息,扒了半天才把他手臂扒开,转身哭起来:“共翳、共翳,你怎么了?”
  她爬起来从架子上拽下浴衣,帮他套上,再不管什么判刑不判刑,一边抹眼泪一边往楼下打电话叫救护车。
  刚才玩牌的老板很快赶上来了,一脸的晦气:“你男人生病往我这里带干什么?真是惹麻烦!”
  阿籍连声道歉,又赔了浴衣的钱。
  老板咕咕哝哝说了一阵,看阿籍态度这么好,也有点同情起来。好歹人家也交了房费,干脆做个好人,帮她把人抬到床上:“现在交通不好,救护车来的不快。我还有点退烧药,你看要不要先吃点?”
  阿籍脑子还算清醒,问清楚是什么药,又打电话给120问了,才敢喂共翳吃下去。
  老板下去叫女儿来换班,又上来看了两眼,忍不住多嘴问了句:“那腿上的伤口是锚给勾去的吧,都伤到骨头了,怎么现在还敢下海?”
  阿籍红着眼睛坐在床沿上,拿湿毛巾给他敷额头,哽咽着没出声。
  老板又加了句:“现在下海有命回来就不错了,你看他眼圈这么深,估计几天都没敢睡,多大的风浪啊。”
  阿籍点头,又想起他在卢家阁楼耽搁了这么多天,直后悔刚才没直接送他去医院。
  “这脸上疤是咋回事,还挺整齐的……”
  阿籍心里一跳,余光瞥向他:“他小时候贪玩,滑梯的时候撞的。”
  老板“哦”了一声,瞟了一眼墙角的湿衣服——小时候滑滑梯,长大了打渔,还真越混越出息。
  不过,没那个疤,长的倒是挺不错的。
  再一联系阿籍的表情和付钱的利落程度,老板觉得自己明白了。
  ——感情这就是一小富女养小白脸的现实版!
  他又多瞟共翳健壮的身体,见他虽然发烧,呼噜还在打,打了个招呼,下楼去了。
  一边下楼梯还一边感慨,现在女人真是实际,养男人不但要有脸蛋有身材,还要专门挑原生态的劳动人员……

  第八章、生病不好住院痛苦

  整整过了一个多小时,救护车才赶到。
  阿籍跟着担架上了车,才发现车子开起来不大稳,一晃一晃的。护士跟她解释:“最近伤患多,车胎都来不及换就赶过来了,不好意思。”
  阿籍哑口,但看着她汗津津的额头也说不出别的什么来。
  车子呼啸着在风雨中穿梭而过,泥浆打到玻璃上,噼啪有声。
  到了医院,已经有值班医生在等着。担架被一群人围着,热闹哄哄地进了急诊室。
  阿籍跟在后头小跑,前面的白大褂晃的她一阵焦虑,折腾了好半天,那医生才大喊起来:“病人家属呢?病人家属呢?”
  阿籍连忙往里面挤,才刚到病床前,就给一顿数落:“这个叫昏死?他在打呼噜你没听到?”
  阿籍愣住:“那……我……”
  医生瞟一眼共翳身上那件印着“红梅宾馆”字样的浴袍,不耐烦的摆摆手,语气差得跟油锅上蹦的豇豆似的:“伤口发炎这样,腿还要不要的?还淋雨,高烧没烧死他——这时候知道送急诊了,早干嘛去了?”
  阿籍连连认错,小声的问:“那,严不严重?”
  医生拿着听诊器在那边又听又叩折腾了,坐下来开始开单子:“姓名,年龄。”
  阿籍眼睛胡乱转:“陈……陈毅。”
  医生看了她一眼:“哪个yì?”
  “毅力的……”,她突然醒悟,改口,“熠熠生辉的熠。”
  医生低头狂草,跟她叮嘱:“你先去挂号,验血验尿拍胸片。病人是炎症引起的高烧,可能破伤风感染,淋了雨还可能转肺炎,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阿籍心里咯噔一下,转头看向躺在床上输液的共翳。护士已经在处理伤口了,黄色的脓水粘在医用手套上,还在缓慢地流淌。
  “我先开点退烧消炎的东西,小王你给他做下青霉素皮试。”
  阿籍接过单子站起来,走到门口了又忍不住回头看:“医生,他没打过疫苗,也没用过西药……”
  说着眼泪掉下来了:“您给轻着点……”
  医生也愣了一下,拿回单子改了改,这才让她去挂号付钱。
  稠的有点发黑的血从手臂上抽出来了,小便也用针管从膀胱抽出来了,阿籍眼看着他被推进放射室,心跳响如鼓擂。
  要是肺炎还好,要是破伤风感染……
  她抱住头,靠着墙壁一阵发抖。
  人命有时候这样坚韧,有时候又脆弱的惊人。
  共翳最终确诊为急性肺炎,转呼吸内科,住院一周。并且,不知道是医生笔误还是输入的时候出错,电脑打出的药单上面,陈熠变成了陈翳。
  阿籍已经千恩万谢了,双手合十,冲着天空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翻着腰包去办住院手续。
  天色已经渐渐黑下来了,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来。
  她这才发现另一个现实的问题——自己身上的现金根本不够交住院的押金,手机也浸水不能用了。
  她犹豫了下,找了公用电话,打给还在宾馆的母亲。
  电话一接通,刚出了个声,张女士急哄哄的嗓子就爆了:“你去哪了!李警官说你两点就回来了——现在几点了,啊?你要急死我!”
  说着,嚎啕大哭起来。
  李警官三个字闯进耳朵里,震得阿籍刚安定下来的三魂七魄又都飘起来了,到嘴边的话临时改口了:“没事,我就遇上老同学高兴了点……”
  张女士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却坚持要来接她。
  阿籍解释:“我同学感冒了,在医院。我就陪他一晚上,明早就回来——您先帮我卡里转几千块钱,成不?”
  张女士沉默了一下:“你同学生病你高兴个什么劲?”
  “……”
  阿籍舌头打结,亡羊补牢起来:“不是看到他生病高兴,我是……我是看到人高兴,然后人感冒了……”
  “行了,男的女的?”
  阿籍嘘气,自从她从海岛回来,家里二老管的越来越宽,几小时看不到人就要盘查问底。
  “……女的。”
  张女士松了口气,随即又问:“哪个同学,严不严重?”
  “就那个前天来咱们家的刘燕,我大学同学。”,阿籍看看天色,焦急起来:“唉,妈,人还躺病床上呢!”
  张女士这下也有点担心了:“那我去给你转钱,你可别乱跑——哪家医院?
  阿籍支吾:“就,就这边这家……哎,我明天一早就回去,我保证。”
  张女士又唠唠叨叨念了半天,这才罢休。
  阿籍跑ATM机取了钱,终于办妥了住院手续,身上湿漉漉的衣服也已经阴干了。
  她响亮的打了个喷嚏,揩揩鼻子:好歹,是能治的病。
  共翳醒过来的时候,正看到一个陌生女人拿着根半透明的小棍子要往他胳肢窝里捅。直觉反应似的,他抬手就抓住她手腕,另一只手伸向她脖颈……
  护士惊叫起来,坐在椅子上打吊瓶发困的阿籍蓦地惊醒,冲上来阻拦:“共翳!你放手!”
  共翳果然停下来了,视线在自己和她插着针管的手背上看了一眼,又凶狠起来。
  护士趁着这个时候挣脱,退到病房门口,一脸看到神经病的惊骇表情。
  体温计被甩到地板了,碎成几段银亮的液态水银珠子似的滚落出来。
  阿籍拦着想要起身的共翳,连声安慰:“你躺好,这是在治病,在治病。”
  共翳的烧已经退了不少,脸色虽然还不好看,神智却已经开始清醒。加上从来没用过西药,体内没药物抗体,这些现代人用惯的药物在他简直就是灵芝仙草。
  他咳嗽了几声,狐疑地打量着四周,慢慢躺回到病床上。
  阿籍嘀咕着病了还那么大力气,然后查看自己和他的输液。
  果然,针头全都扯移位了,两人手背上各肿着一块饺子似的肿包。
  共翳眯起眼睛,显然是想要把针头拔掉。
  阿籍制止,暗暗指了指身后的护士:“那个,让她来……我付钱了的。”
  听到付过钱了,他这才有点相信。
  护士心有余悸地走过来,先给阿籍重新输液,再不大情愿的帮他也把针头拨了出来。换了针头再让他握拳的时候,共翳的肌肉就显得紧张了点。
  护士拿着夹针头的镊子,盯着他青筋凸起的手看了半天:“不用握拳了,你这样我扎不进去,放松一点就好。”
  共翳没动,阿籍帮着重复了一句,他这才松开手掌。
  护士把针推进血管里,让血试着回流了一下,调好速度,收拾好东西飞快的走了。
  隔了半天,才有护工进来打扫地上的玻璃碎片和剧毒水银。
  阿籍一直观察着共翳的反应,等护工也出去了,才凑过来,眉毛眼睛都笑得弯起来:“疼不疼,冷不冷?”
  共翳沉默着没出声,只是扫了眼自己还肿着的左手背,四下打量着周围环境。他的视线到了那里,阿籍就紧跟着解释名词。
  “椅子,坐用的,我们这里的‘席子’……”
  “日光灯,照亮用的,跟火把差不多……”
  “玻璃窗,就是……”
  共翳接口:“#%%@#¥。”
  阿籍摇头:“也不是冰块……”
  她埋头苦想,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干脆转移话题:“窗台边那个是凳子,也是坐……”
  ……
  一番解释下来,他虽然还不是全懂的样子,好歹不会再想拔针头了。但神色间,总有些不认同在里面。
  阿籍见他不时去看墙上的电视机,顺手抄起遥控板,打开。
  床上的人身体明显震了一下,但也只是那么一下。
  接下来,直到屏幕变亮,出现一个个穿着古怪的小人,他都一脸沉静的岿然不动。
  阿籍心里佩服,嘴巴开开合合着跟他解释原理——共翳认认真真地听着,眼神沉寂,嘴唇抿紧。
  “电,怎么愿意留在这里帮你们。”
  阿籍正拿了杯子在喝水,被他这话一刺激,噗的喷了他一脸。
  “电只是种能源,我们开发利用了它而已。没有思想,没有自主性,说白了,就是你让它干嘛就干嘛的……”
  “奴隶?”
  阿籍噤声,看着他揩去脸上的水渍,转身背朝向她,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被冤枉过。

  第九章、夜晚的温柔

  新鲜的水果、盒装男士内裤、夏天穿的室内拖、刚修好的手机——阿籍从塑料袋子里一件件往外掏东西,共翳一言不发地躺在床上,偶尔咳嗽几声。看着是安静,眼神却老是晃来晃去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个……”
  阿籍捏着盒子,有点脸红地把东西递过去。
  共翳伸手接过来,奇怪的看了看,伸手在封着塑料封套的盒子上摩挲了一下。阿籍琢磨着他是不会拆,正打算帮着把盒子拆开,他已经两手各抓住一边,“嗤”的扯开了。
  阿籍抿嘴,眼睁睁看着他从里面摸出块三角形的双层黑布,抖了抖,一脸疑惑地看向她:“什么东西?”
  阿籍呐口,夺回给他扯破的包装盒,把那张男模特的照片重新拼起来,展示给他看。
  共翳愣了一下,视线从古铜色皮肤的模特屁股上挪回到她红通通的脸上。
  阿籍羞愤,小声抱怨:“看什么啊,你穿不穿?”
  共翳迟疑了一下,然后摇头:“腿不方便。”不等她发火,很快的接了句:“我要上所厕。”
  阿籍圆溜溜的眼珠子黯了又明,变了好几种情绪:“……是厕所,不是所厕。”
  说着,踮脚取下床头上的盐水瓶,打算扶他起来。
  共翳也跟着坐起来,手搭在她肩膀上,两脚在半空悬了一下,把脚伸进印着英文字母的塑料拖鞋里。
  他站起来的一瞬间,阿籍连忙也跟着高举瓶子,然后踮脚。
  共翳不明所以,自然而然的抬起那只输着液的手,帮她托住瓶子。红色的血管一下从针头部位的塑料管涌出,打了个弯,往吊瓶处流去。
  阿籍连忙扯下他的手:“手放下去放下去,回流了!”
  共翳老老实实把手垂了下来,又咳了两下。
  阿籍叹气,抓起他另一只手,往吊瓶上摸去:“这只手拿着,那只手尽量放低一下,对对,就是这样……”
  阿籍对着病房里配的小卫生间犹豫了半天,扶着他别别扭扭的出了房间,一前一后往厕所方向去。
  到了男女厕所门口,阿籍千叮咛万嘱咐的让他观察一下其他人的举止之后再行动,顺便普及了一下男女厕所的区分方法。
  共翳显得有点不大开心,瞟了眼阿籍不知道什么时候塞在他病号服口袋里的黑色内裤,举着瓶子进去了。
  阿籍心里不放心,又不能进去,只好站在门口捧着手机上网,给自己混乱的大脑充充电——
  古代先民的神话观……
  如何征服自然力……
  她越刷越慢,翻来覆去看了半天,终于找到点有用的资料:
  “神话反映了原始人对宇宙、人类本身的思考及解释……任何神话都是用想像和借助想像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随着这些自然力的实际被支配,神话也就消失了。”
  形象化,不就是共翳现在的思想嘛。
  生病是肚子里藏了妖怪,用电是抓了个无形的奴隶来剥削……
  她暗暗点头,有点膜拜地看了眼作出这个伟大结论的作者署名,更加笃定自己已经找到问题的关键了。
  大胡子马克思同志归纳的呀,肯定假不了!
  共翳出来的时候,脚步刻意放的很慢。
  阿籍还以为他是腿伤太痛,正想赶上去一步,猛地看到他身后人的样子,脑子里嗡的一声,傻了。
  ——那是个白头发大弯腰的老爷子,衣摆下垂出根接了集尿袋的导尿管,正巍巍颤颤的提着半袋子尿液往小隔间里走……
  “共翳?”
  共翳抬眼睛看了她一眼,很勉强地牵了牵嘴角,举着瓶子就要往外面走。
  阿籍拉住他,打开水龙头,帮他洗了手。斟酌了半天,才小声的解释:“我不是要你学他,老人家生病了……”
  共翳乜她,阿籍闭嘴。又示范了一遍开水关水、挤洗手液冲洗、烘手机的使用方法,这才扶着他往回走。
  共翳神色冷冷的,跟刚认识似的一脸面瘫,眼睛暗的像是潭黑水。
  阿籍开导他:“入乡随俗嘛,开始总是不习惯的,慢慢的就好了。”
  共翳瞥了眼走廊上的不锈钢垃圾桶,伸手摸了一下,嘀咕:“这个是……铁?”
  阿籍把他手拉回来,湿漉漉的手心果然粘了些灰尘:“不是纯铁,加了别的东西进去,我们这里叫钢,这个是不锈钢。”
  “@#¥……%&&××%……”
  “哎?是能拿这个做武器了……菜刀也是的嘛,叫不锈钢菜刀。”
  回到病房,他的点滴也快打完了。
  护士又来量了一遍体温,推着小车子走了。
  阿籍共翳默默地靠在床头吃香蕉,满口的甜腻,满脸的阴云。
  “好吃不?”
  阿籍又帮着剥了一根,递过去,酒窝笑得深深的。
  共翳摇头,但还是接过去,三两口吞下。
  “那个裤子……”,阿籍自己先脸红了,但抵不住好奇心诱惑,“纯棉的,穿着还习惯不?”
  共翳睨她,斩钉截铁的回答:“不习惯。”
  “……”
  吃完东西就该准备洗漱休息了。阿籍抱着脸盆,领着他去小卫生间洗漱。牙杯牙刷一字儿排开,阿籍开始示范,挤牙膏、漱口、上下牙认真刷洗、吐掉泡沫、清水漱口……
  小小的卫生间挤进两个人,满的仿佛要饱胀了。共翳看着镜子里兴致勃勃摆动东西的阿籍,突然开口:“这样子,你觉得很开心?”
  阿籍怔怔,抬头对上深潭似的眼睛——眉毛眼睛都熟悉的不行,唯有那脸上的神色,陌生的好似另一个人。
  “我像个废人,你心里,很开心是不是?”
  阿籍呆住,手上的杯子倾斜了一下,温水从杯沿流下,直淋在脚背上。
  共翳放下手里的水杯,扶着墙一拐一拐的出去了。
  半夜的时候,阿籍转醒过来,发现自己被从椅子上移到了病床上。
  窗帘半开着,路灯的光亮从外面透进来,照得整个房间都笼罩在一片朦胧里。一个黑影跪坐在窗台下面的地板上,腰背笔直,正出神地看着外面的灯光。
  阿籍眨眨眼,脑子里嗡地一声响,彻底清醒过来。她坐起来,地板上的人明显僵了一下,没动静了。
  阿籍舔了舔嘴唇,喉咙有点发干,试探着叫了一声:“共翳?”
  黑影闷闷地应了一声,似乎是打算扶着柜子站起来,挣扎了好几下,还是没起来。
  阿籍打开灯,顾不得灯光刺得眼睛生疼,跳下床走过去扶他起来。
  “你半夜不睡觉,坐地板上干嘛?”
  共翳脸色臭臭的,扶着她肩膀一瘸一瘸地爬回床上,连拖鞋都没穿。
  阿籍瞄了眼房间四周围,没发现什么没破坏的迹象,忍不住又开始念叨了:“共翳——”
  共翳背过身,把被子拉过头顶,明显是不想听她唠叨。
  阿籍无奈,踢掉拖鞋,跟着也往被窝里钻:“空调打太低了,好冷的。”
  共翳仍旧不理她,她再接再厉,靠过去一点,摸到脑袋,顺着额头往眼睛鼻子上摸:“哎,你生气了?”
  “……”
  “我没有那个意思的。你想想,以前都是你照顾我,现在我照顾你一下,当然也会觉得高兴……很合理的呀。”
  阿籍推了推他肩膀,转疼了脑子,才终于又掉了回书袋:“老话不是说,‘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是吧是吧——”
  共翳任她在脸上摸索着,连捏住鼻子呼吸困难了都一动不动。
  阿籍鼻子一酸,真觉得无法沟通了,掀开被子打算往外爬。身后的人这才转身搂住她腰,拖回到被子里,身体亲昵的缠上来。
  阿籍喘气:“轻点轻点,你搂的我喘不过气来。”
  共翳半压着她,微微曲起膝盖,亲吻起来。
  身体和身体贴近的时候,会有种不可避免的熟悉感——心脏和心脏靠近了,呼吸也靠近了,即使人心隔肚皮,脉搏却无法遮掩。
  矛盾与差异有很多,终于却还是汇成一股情绪,犹似出芽的藤蔓,纠缠的两个人都不得忽略。
  阿籍推了推他脑袋,有点推拒着他的热情。
  共翳对于人的身体有种异样的眷恋,不一定是出于性 交的目的,似乎单纯很迷恋这样直接的碰触和爱抚。
  手掌碰触到的明明是身体最脆弱、最不够美丽部位,却也是灵肉结合的通道。
  阿籍坚决的表态要拒绝他更进一步的意图,声音都有点在荒岛时的可怜样了,共翳却没那么好的耐心。
  “你在生病,我们这是在医院,而且,连个安全套都没有……”
  阿籍挣扎的幅度大起来,懊恼地暗骂自己自掘坟墓。共翳捂住她嘴巴,身体紧紧地挤进来。
  疼痛里夹杂着快感,快感之后却是无穷无尽的寂寞和惶恐。
  阿籍被他和被褥紧紧的包裹着,委屈的想哭却又哭不出来。
  现在,她比他更有生存的能力,不再是单纯的依赖与被依赖,而是舍不舍得拒绝的关系。
  融入一个文明需要的并不单是外在的模仿和相似,在她习以为常的世界里,有太多他无法理解的思维和规范。
  共翳轻轻的打起呼来,身体还维持着抱着她的姿势,像是个没画圆没封口的句号,不大完美的结束了这一天一夜的重逢。

  第十章、见义勇为也不能行凶

  一大早起来,张女士的电话就来了。
  阿籍嗯嗯啊啊的敷衍了几声,顺手把装毓婷的纸盒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里。眼睛余光扫过靠在床上喝牛奶的某人,眼皮跳了一下,随即又板起脸,冷哼。
  共翳端着盘子靠坐在床上,正摆弄着充作早餐的新鲜瓶装牛奶。
  牛奶的吸管早插好了,他阴着脸看了一会,拨出吸管,仰脖子咕噜一声,玻璃瓶见底了,乳白色的液体一滴没剩下。
  阿籍继续冷眼旁观,看着他把水煮蛋敲碎,掰成两半,雷厉风行的一口半个,偶尔噎到,沉默一会,又继续吞食。
  阿籍向医生询问过忌口和保养之道,虽然心里有疙瘩,早点还是买了不少。从水果羹到牛奶稀粥,一样不缺,生怕他吃不惯饿肚子。
  床上的人似乎没意识到这么多是可供选择的意思,一丝不苟的全盘接受。阿籍也正憋着气和他杠,当然不肯主动说话提醒。
  没过多久,他已经吃的只剩下半块抹着芝麻酱的小蛋糕。
  两个人的视线撞上了,阿籍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背过身去。
  共翳捏着松松软软的小蛋糕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塞进嘴巴嚼起来。
  阿籍盯着窗边的帘子,想起刚才护工收走弄脏了的床单时那鄙夷的眼神,心里的火气又大起来了。
  心火茂盛,说话语气当然也好不了。张女士隔着电话都觉察到了女儿的暴躁:“有话好好说,什么我先走不用管你?你翅膀硬了,妈妈的话都当耳旁风了!”
  娇娇小女儿的倔性上来了,又说了几句,直接把电话切断了。
  张女士也生气了,摔摔打打的收拾东西,真准备走人了。
  这种不孝女,不孝女!就没一天不让人操心的。
  她坐上出租车,到底没忍不住,给刘燕打了个电话。
  “啊?哦,好的好的……”
  刘燕也是聪明人,她和阿籍十几年的交情还真不是盖的。无论张女士说的话怎么个没头没脑,她硬是挺着胸膛全应下来了。
  没过几小时,阿籍果然十万火急的打电话过来求助。
  刘燕开了罐可乐,打着哈欠装傻:“啊,阿姨已经打过电话了……怎么说,照实说啊。我又不是你……”
  阿籍急了,哭腔都快出来了:“刘燕刘燕,我要完蛋了!”
  刘燕也有点正经起来:“怎么了?你慢慢说。”
  阿籍压低声音:“我给警察盯上了。”
  “噗”,刘燕刚含进嘴巴里的可乐全喷沙发上了,“你干嘛了?”
  阿籍忸怩,直到刘燕扬言要挂电话了,才絮絮叨叨的开始倒豆子。
  听完她那个“比钻石还真”的故事,刘燕嘴巴从塞鸡蛋状变成塞鸭蛋状:“你避孕药吃傻了吧,还战国时候的古人。那我们家大刚都能当柬埔寨王妃了!”
  阿籍不吭声了,却没挂电话的意义,两人长距离的开始耗电话费。
  到底事不关己,刘燕脑子转的比较快:“算了,先不扯这个。那警察找上你了?”
  “她刚刚发了信息,让我把雨衣和电视机什么的钱还了。”
  刘燕咋舌,这条子不简单啊。
  “那她没说……嗯,要抓你那位?”
  阿籍也苦恼了,摇头:“她一个字都没提,就跟那天是我偷的一样……”
  刘燕把听筒换了只手:“那你打算怎么办?”
  “下周他出院,我定了火车票,下周二晚上十一点的车……到时候你让大刚来接我啊。”
  刘燕点头,猛地反应过来:“晚上十一点,那到这边不是凌晨了?”
  “废话,不半夜我不会自己打车。而已,晚上隐蔽性好。”
  刘燕无语,隔了半天才开口:“……那男人要是个骗子,我让大刚直接开车去公安局!”
  阿籍没有异议,唯一的要求是借她点钱缓解一下经济危机。
  几天后,北京时间二十二点五十三分。
  共翳鼻子上架了副大墨镜,穿着不大舒服的新皮鞋,目不斜视的在检票口排队往里移动。单从露出的下半张脸上来看,冷酷神秘,荷尔蒙色彩浓重。
  只有身边拎行李的阿籍,才隐约感觉到他其实是神色严峻、肌肉紧绷的备战状态。
  她叹气,踮脚在他耳朵边小声嘀咕:“你别这么紧张——就是坐个车而已,放松、放松……”
  总在太阳下劳作的缘故,共翳的肤色一向比较深,五官虽然精致,却因为凹痕和颜色过浅的下巴而显得有点不伦不类。
  这时候给衣服墨镜这么一打扮,漂亮的轮廓和不怒自威的气势就出来了。
  阿籍看了眼他脑袋上修整过的板刷头,不知道为什么竟有点怀念原来的一大把长头发。提着小袋行李,母鸡带大狗似的,拉着他往月台上走。
  共翳还是那个面瘫样子,就是步子越迈越大,手越握越紧。
  到了座位边,共翳显得有点无所适从,在座椅边站了半天,才慢吞吞地曲膝坐下去。
  窗外还下着雨,雨滴噼噼啪啪地打着玻璃窗。共翳靠里坐在窗旁,这时候就不由自主地往外挪了下身体,似乎是怕被淋到。
  阿籍伸手在玻璃上摸了一下,示意,干燥的。
  然后小声耳语:“这个也是车,很快的,你要不习惯就闭上眼睛,睡一觉就好了。”
  共翳冷着脸点头,熬了一会,语气有点憋火的跟她说了实话:“这个能摘下来不?”
  阿籍眼睛余光扫了扫四周围,对面和隔壁的座位上不时就飘过来几束视线,探究的看着这个彷佛从骇客帝国里出来的男人——要是把休闲衣服换成黑西服,那就更像了。
  阿籍想想这时候还是谨慎点好,戴着墨镜被偷窥总比看到疤痕被鄙视好,就缓下语气哄人:“那我也戴上吧。”
  说着,从包里摸出副红色小墨镜,松松的架在自己鼻子上。
  共翳看了她一眼,明显看出不同来,脸色更不好了。
  这几天,两个人的气氛一直僵持着。阿籍打定了主意要保持纯洁的男女关系,共翳却对这一点无法理解。
  做都做过了,多一次少一次有什么区别?
  阿籍又解释自己青春不急着要家庭要孩子的的心态后,他更不能理解了——要不是当年发生那样的事情,他孙子都该抱上了。
  ……难道,她真的能算很年轻的?
  至于不要孩子这一点,更加不可理喻了。
  哪有女人不爱孩子的?女人不生孩子,那还算女人?
  汽笛声鸣响了,共翳身体震了一下,脸色臭臭的闭上了眼睛。
  有人睡熟了,有人却一夜无眠。
  阿籍坐在他边上,手还被他抓在手里,很多被她刻意忽略的问题一点一点的在脑海中清晰起来。
  舍得还是舍不得,为什么又非得舍不得?
  阿籍换了个坐姿,对面吃瓜子的声音搅得她异常的烦闷起来。
  天色渐渐亮了,城市的清晨有股浇过水的烟尘味道。不浓,但带着点大清洗之后一切要好好奋斗的感觉。
  她的人生目标说大不大,说简单也简单。无非就是多享受一下青春,有个稳定收入,最后找个温柔体贴的好男人……
  可是现在……阿籍在座位上烦躁地挪了挪屁股了几下。
  这几天以来,她被巨大的欢喜冲昏了脑子,一下子竟然全都给忘记了。
  钱暂时可以找刘燕借,人可以瞒着父母先找地方住下来,可是……阿籍瞄了他一眼,难道她养他一辈子?
  她又想起卢家那只屈死的猫咪,李娜云几天前的话犹在耳边:“现在那个飞机失事已经无头无尾的了结,牵扯又这么大,我就当没看到……但是不保证以后也当没看到。”
  阿籍揉揉太阳穴,什么叫“不保证以后也当看不到”啊。她想起那架飞机上插着的木头箭,忍不住横了睡死过去的共翳几眼——到底是该佩服还是嘲笑啊,木头做的简易弓箭射落飞机,是人都知道是不可能的嘛!新闻联播还一个劲的重播重播。
  火车进站的时候,共翳警惕的醒了过来。
  阿籍领着他往外面走,一边打电话和刘燕报平安。
  大刚开着他的小车早等在外面了,一看见他们就从车窗里探出脑袋来大喊:“嗨,美女!”
  共翳抬起带着墨镜的眼睛看过去,显然没听懂。阿籍跟边上解释:“就是我很漂亮的意思。”
  话说完,她也觉得有点臊了,共翳的眼神隔着墨镜射向她,赤 裸裸的鄙视。
  “……”
  大刚见他们越走越慢,忍不住按了按喇叭。
  也就是这个时候,不知从哪里窜出个人,拽过前面拦车的年轻女子的提包就跑。
  时间那么短,天又那么黑。
  阿籍只来得及发出一个“啊”字,手上的小行李包已经被共翳夺了过去。然后,两个西瓜大小的行李包被投掷出去,直中拽包小青年的脑后勺,扑地了。
  大刚的手还按着喇叭,眼睁睁看着这个墨镜男呼啸着跑过自己车窗旁,拎起那个倒霉的抢劫犯,一脚踹在他胯间。
  那动作叫个干脆利落,叫个潇洒狠辣,直让他觉得像在生死肉搏。
  阿籍赶上去拦,抢包的小青年已经昏过去了。共翳还想再打,被她死命的抱住腰:“这个交给警察,警察!警察先生!”
  车站里的铁路警察也已经发现了骚乱,但人流这么大,哪里看的清共翳刚才补揍的那几下。拿回包的女子也只说谢谢这位大哥,这位大哥见义勇为一个包就把贼抡晕了好人啊……
  阿籍心里暗暗吁气,急匆匆拉着共翳上了车,却发现驾驶座上的大刚一脸憧憬把脑袋探过来:“大哥你好,我小陈好哥们……”舌头闪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的伸手:“……司马刚。”
  阿籍翻白眼,共翳果然没听太明白,但也学着这几天电视里看来的礼仪,伸手回握住他,晃了晃:“司先生好。”
  至于司马刚这个名字有什么好值得好迟疑的,他确实不知道。

  第十一章、水泥的城池

  三个人到了刘燕家,小区门卫还给留着门。
  大刚笑的牙都快不见了,拎着刚才砸人的行李包走的简直像是在飘,还一个劲的问共翳:“大哥你是哪派的功夫,少林?武当?”
  共翳看向阿籍,他在说什么?
  阿籍顶着两个黑眼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他夸你厉害,打人好厉害好帅气。”
  共翳看了眼自己的双手,沉默。
  大刚连爬了三层,心情才开始平复下来,喘着气在楼梯按门铃。
  刘燕顶着一脸的黄瓜片开了门,又飞快的关上。好半天,才一脸清爽的打开门。
  阿籍拉着共翳给他俩介绍,共翳还是一脸的死板,刘燕倒显得比大刚有内涵的多。直到阿籍去卫生间洗手,她才跟过去:“哎哎哎,长的真不赖啊!你没觉得像马来西亚那边的人种?”
  阿籍瞪眼:“他是晒黑的。”
  刘燕看她:“我说五官好不好,真是那什么什么,不该跟咱们像一点?”
  阿籍摇头,还有点文绉绉的意思:“我查过资料了,专家说的,越国人就是长这样的……”
  刘燕靠着墙壁看她,打了个大哈欠心里默默无语——专家个鬼,我还看到过说西施浣纱不穿上衣的呢!
  阿籍继续念念叨叨:“我现在心里乱死了……总不能我养他吧?”
  “废话!”,刘燕睨她,“养乌龟也比养人实在。”
  她顺眼往外面客厅看了眼,小声劝她:“你妈最近天天打电话给我。老人家多不容易,你还背地里私藏男人。”
  阿籍耷拉下脑袋,也顺着她视线往客厅看。共翳正捏着罐可乐翻来倒去的看,人虽然坐在沙发上,却没一点放松的一丝,腰背直的都能当标尺了。
  “那他怎么办?”
  刘燕耸肩膀:“我怎么知道。”
  不过,这样领个男人回去,是挺刺激二老的。
  阿籍掐她手臂,没反应,干脆开始挤眼泪:“我现在工作也没了,亲人也不要我了……刘燕,我就剩下你这么……”
  刘燕一巴掌拍掉她伸过来的搭胳膊的爪子,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你恶不恶心你,想住几天?”
  阿籍感激地凝视她,眼眶里努力荡出点水光来:“刘燕,你怎么就这么好呢!”
  刘燕鄙视:“快说,不然我反悔了!”
  阿籍伸出两个指头,酒窝笑的圆溜溜的的。
  刘燕盯着看:“两天?”
  阿籍讪讪的:“两个月……”
  刘燕开门就要往外走,摆明了没得商量。
  阿籍连忙改口:“两星期两星期!”
  刘燕这才勉强停下脚步,对着客厅里的两男人咧嘴巴笑,从牙缝里挤出声音:“这可你说的,不许反悔。”
  阿籍跟在她后头咕哝:“知道了知道了,大刚怎么受得了你。”
  共翳见她们出来,自然而然的站起来:“你不是说回家,要走了?”
  他的吐字不算标准,话虽然说的清楚,总有点字音与字音间粘滞的感觉。阿籍听习惯了当然不觉得,刘燕和大刚却非常稀罕的样子。
  共翳显然也觉察到了他们的猎奇表情,立刻闭嘴不说了。
  阿籍踢了刘燕一脚,走过去:“我……你先在这里住几天,过几天我来接你。”
  共翳的眉毛皱起来了,黑黑的眼瞳里有什么一闪而过。但终于一句话也没说,点头答应了。
  大刚在边上马屁拍了半天也没拍到点上,累的慌,回房间补觉去了。
  阿籍帮着刘燕在书房整理床铺。
  小小的一张钢丝床,看的阿籍心里直犯嘀咕:“这么小一张,他怎么睡啊……”
  刘燕也无奈了:“姐姐,我这书房就这么大,放不下大床。要不然就睡客厅沙发,你选一个。”
  阿籍想了想:“你把床撤了,干脆打地铺得了,铺得厚一点就成。”
  刘燕看她:“那也行,别说我欺负客人啊?”
  阿籍点头,眼皮直打架。一晚上没睡觉,她实在困的不行了,脚步都虚飘起来。
  刘燕推她出去休息一下,到了客厅,却只有共翳老老实实坐在沙发了。
  “共翳?”
  共翳抬头看她,阿籍有点儿心虚,在他对面坐下来:“他们都我朋友,人挺好的,你先住着。我过几天就来看你。”
  共翳不吭声,半天,点头。
  阿籍疲惫的笑了下,歪歪脖子靠着沙发睡过去了。
  电视里还放着永不知疲倦的爱情剧,海浪沙滩一应俱全。共翳视线从她脸上移到屏幕上,又移了回来。
  什么都不对,什么都错了——又似乎,错的只有他自己。
  中午吃过饭,阿籍就收拾东西打算回家了。
  刘燕看着地板上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太阳穴一抽一抽的。
  阿籍一件一件拿出来跟她解释:“这个是毛巾、牙刷、内衣裤……纸上第一页记的是他不能吃的东西,第二页是他要多吃的东西和每天要吃的药丸……”
  共翳站在房间门口看着她嘀嘀咕咕的收拾东西,眼神柔柔的,神色却显得有些寂寥。
  阿籍抬眼看见他,连忙抓紧时间继续叮嘱:“你记得啊,少吃油腻的,多吃新鲜蔬菜和水果。不知道的就问刘燕,大刚也行……”
  说着说着,声音就就低下去了。
  刘燕赶紧拉她起来:“行了行了,我家跟你家多远啊,不放心明天来看不就好了。”一边说一边把她往外面推。
  大刚已经在楼下了,音响开的震天,全心全意的吹着冷气哼唱:“让我一次爱个够,让我一次爱个够……”
  阿籍给刘燕半推半拉的送到楼下,抬头一看,果然看到共翳从三楼的窗窗户上往下面看。
  为了防盗,这边的房子窗子都做的鸽子笼似的。他的脸也就被那些不锈钢格子栅栏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表情看不清,连声音都听不到了。
  阿籍低头不敢再看,胸口疼的捂不住。谁不是这么活的,谁站在窗边不是那个样子?
  可是偏偏就是舍不得,都还没分离,就开始舍不得和思念了。
  阿籍有点怔忪,声音飘飘的:“刘燕,你说我是不是病了……他就那么一个人站着,我都不敢看……就,就舍不得走了。”说着眼眶也红了。
  刘燕推她上车,帮着把安全带系上。
  阿籍还在嘀咕:“他这里一个亲人也没有,又什么都不懂……我以前在那个荒岛上,也那么怕,只要看不着他人就心里发急……”
  刘燕帮她把门口关上,叹气,这女人陷进去了。
  车子呼啸着走了,连带着共翳没看到的眼泪。
  他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四下查看,到底还是回到阿籍刚刚站着的书房里。
  “这个药片一天两颗,这个一天三颗……”
  他伸手把药片揣进裤子口袋里,又从墙角找出自己那柄裹了好几层报纸的铁剑。书桌上还放着墨镜,共翳摸了摸脸上的疤痕,转身往外面走。
  “我们是两个人,不可能一直黏一块。你看,我有我的生活,你也会有你……”
  这几天的情景走马灯似的在他脑海里溜过,比在海岛上坚强的多的阿籍,连关心和体贴,都带了点自然而然的居高临下。
  “这么比喻吧,人就像一棵棵树。男人是树,女人也是树,就是长的再弱小,也不会像藤蔓一样爬在别的树身上……”
  房间门被打开了,共翳拧着门锁重新转了一圈——真是复杂,连一扇门都机关无数。
  下到二层,刘燕的脚步声上来了。
  共翳机敏的退回三楼,又往上走了一层。
  听到刘燕开门锁门的声音,这才放轻脚步飞快的往楼下走。
  “人和人交往,就得互相尊重。你愿意,我愿意,这才是可以合作。不能强迫,也不能说我付出了多少,就要求人家也付出这么多……”
  小公寓的楼梯很狭窄,走的快就显得拥挤,共翳好几次都差点撞到拐角处的扶手。
  公寓楼下就是一小片绿化,花坛上种了些太阳花,开的都快从花坛上溢出来。一只戴着皮圈的家养哈士奇看见了他,按着对陌生入侵者的礼仪,龇牙咧嘴的吠起来。
  共翳脚步加快,穿过绿化带,还踩坏了好几株太阳花,走出小区大门。
  “我很感激你以前救我,但救人不是买东西。不是说我就你的,你就是我的。就和现在一样,我照顾你,也不是为了让你听我的话……”
  正午的阳光洒在人身上,有点刺疼有点恍惚,还有点想要尽情流汗嘶吼的冲动。共翳抬手挡了挡阳光,迟疑了一下,朝着公车站牌走去。
  往东边走,就是海,往西边走,却不知道是什么。
  他想起阿籍说的那个故事,视线在滚烫的马路上扫了一圈,只看到飞驰而过的来往车辆——这里,怎么可能是他曾经熟悉的土地?
  即使国破家亡,土地有他本身的味道。南方长橘子,北方多粟菽。他不知道植物也会蔓延扩散,自然也就想不到水泥能掩盖土地原本的颜色。
  不理解,不信任,只得各自走开。

  第十二章、红杏出走内院起火

  阿籍刚回到家,手机就响了。
  张女士在楼上看着大刚的白色小车开进小区,拐过绿化带然。正犹豫着要不要下楼去接一下,车子又发动起来,呼呼呼地倒出去。
  她以为是车位太挤停不进,却不料小车倒出去后,直接一个拐弯,斜斜的驶入大马路。
  “我看她搞什么鬼!”
  她信心满满的从阳台移步到靠马路的窗边,一直看着车子飞快的消失在马路尽头了,才有点反应过来——真走了?这就算回过家了?
  她趿着拖鞋回到房间,拨手机给女儿,占线。再拨给刘燕、大刚,还是占线。
  张女士愤然,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忍不住又拿起话筒:“喂——”
  ……
  陈先生午觉醒来,看到的就是自家夫人捧着女儿通讯录狂拨电话的情景。
  “小许啊,我张阿姨,我们家小籍有没有在……哦,没有啊,那刘燕呢?也没有?他们电话没人接,手机全占线,我打不进去呀!”
  “张科妈妈!我老张,好好好,下次我们姐妹几个凑一桌玩……刘燕和我们家小籍有没有来过……”
  “是王鑫呀……阿姨找她们急事。对,她爸爸给她联系了个单位,明天一早就要面试的……”
  陈先生瞪着她:“我什么时候给那个忤逆女联系单位了?我丢不起这个人!”
  张阿姨冲他摆摆手,抱着电话坐到另一边,翻过一页,继续拨号。
  陈先生跟在她后头转悠:“你就宠着她,迟早要宠上天去!”
  “哎,乖孩子……你能跟大刚他们联系上不?也打不进呀,噢噢,没事没事……”
  陈先生发泄似的念叨了半天,张女士也停止了她的电话盘问。转转悠悠的着急起来,换了衣服打算出去。
  陈先生跟上几步:“你干嘛去?”
  张女士拿上遮阳伞,拎上挎包:“我得去看看,我放心不下,一个多星期没见人影了!”一想起那二十多天的绝望日子,她就觉得血压上升,心跳不稳。
  陈先生也给她一惊一乍弄的有点紧张起来,扶着眼睛跟她后头:“那我跟你一起去……这个忤逆女!”
  夫妻俩拉拉扯扯上了出租,直奔刘燕和大刚合住的小公寓。
  “这俩孩子什么时候结的婚,房子都买了?”
  张女士瞪丈夫:“他们这叫婚前同居,房子是租的!老古董。”
  陈先生又觉得沟通障碍了,现在的年轻人,没结婚还同居,怀孕也不当回事。
  张女士伸手按门铃,叮铃铃,好半天,也没人来开门。
  夫妻俩脸色真开始不好起来,要说这几天女儿的消息,还都是刘燕转达的——万一刘燕撒谎了,他们女儿可不又失踪一个星期了?
  张女士头开始晕起来,按110的手都有点打颤:“喂,警察同志……”
  刘燕扶着阿籍刚下车,小区门口就围上来一圈穿制服的警察哥哥。
  坐驾驶室里的大刚傻眼了,刘燕掐了掐阿籍胳膊,也是一脸死灰:“完了完了,来逮你小情郎了!”
  阿籍眼眶还红着,有点僵硬的看着他们走上来问“谁是陈韦籍”,嘴唇动了动,这一整天的坏心情里终于有了一点值得高兴的事情——幸亏共翳跑的快!跑的好!差一步就给逮着了!
  接着,她就看到了给年轻小警察扶着的自家二老。张女士捏着纸手帕在抹眼睛,陈先生擦着老花眼镜——看到她,一个放声大哭,一个黑着脸冲上来训斥。
  “你几岁的人?家里人担心不知道的?电话手机都是摆设?还有脸哭!给我像警察同志道歉!”
  折腾半天,他们三个才渐渐有点明白过来,敢情不是东窗事发,而是后院起火了。
  向警察同志们道歉赔罪当然不用说了,更尴尬的是刘燕和大刚,好端端的成了拐骗人口的嫌疑犯。
  张女士一边责备女儿,一边阿姨不好阿姨老糊涂的道歉。刘燕也觉得阿籍有点本末倒置了,男人再好,好的过家里的老爹老妈?
  顺着“张阿姨”的语气敷衍下去,偷偷给阿籍使眼色:“快滚快滚!你妈在发飙我真承受不起了!”
  阿籍勉强冲父母笑了笑,拉着刘燕往厕所钻:“他真的什么都不懂,真的……他连吸管都用不习惯……”
  刘燕叹气,指指客厅里的陈爸陈妈:“那你想怎么样?上次说你旅游出事,你知道阿姨叔叔怎么个伤心法不?他一个大男人,大刚说他揍人跟抡沙包似的,你担心什么?”
  阿籍反驳不了,看着父母这半个多月来战战兢兢的状态,心也觉得过意不去。
  男人和女人可以有多种组合,父母和子女却是不能选择的。
  她搓搓脸颊洗了把脸,点头:“行,那我先回家去。有消息你通知我,我自己再……”
  “走了就走了,又不是你赶他走的——搞不好人家就是觉得这里不安全,逃回老巢去了。”
  “刘燕!”
  刘燕摆手:“行了行了,你别跟我在提什么越国啊古人的。拜托你清醒一点,这不是拍电视机,不是演科幻片!那就是个和咱们语言不通生活习惯迥异的外国逃犯,好不好?”
  阿籍沉默,半天,开口:“那海岛你怎么解释?”
  “不都说了是地壳运动?”
  阿籍抬头看她:“刘燕,我当你是最好的朋友,我骗你干什么?”
  刘燕点头,笃定的回答:“所以我说你给爱情冲昏了头脑,随便人家说什么你都信。”
  阿籍气绝,滴着水的手在半空抖了半天,终于还是垂下来了。
  “你都不信,那还一直帮我,看笑话啊?”
  刘燕忍不住笑了,搂着她脖子往下吊:“可你喜欢啊,我怎么办?以前我追星,你不也陪着我省午餐费,就为在只能看大屏幕的地方瞎叫几嗓子,第二天还迟到给班主任罚站……傻就傻呗,知道回头不就好了。”
  阿籍给她这比喻搅的哭笑不得,正要开口,外面大刚的声音传过来:“啊?啊!找到了?”
  阿籍扒拉下刘燕的友情之爪,手都没擦,直接往门口扑:“找到了!”
  这一声,嘹亮得陈家二老都把视线重新聚集到她身上。
  “什么找到了?”
  大刚还在听电话,摆手让他们安静下来。恩啊半天,挂了电话。看看阿籍,又瞟瞟二老,有点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还是刘燕机灵:“他说的是我表姐的外甥,小孩子不听话通宵上网吧,刚刚是他爸爸的电话吧?”
  大刚连忙点头:“对对,是她表姐小侄子。”
  陈先生摇头:“现在的小孩子,真的太不像话了。”
  张女士也唠唠叨叨的接口,夫妻俩在这点上倒是一致对外,看着阿籍的眼神更加的谴责。
  阿籍被刚才那一声“找到了”鼓励着,别说是二老这点无声的谴责,就是跪搓衣板也无法冷静下来酝酿他们所预期的羞愧心理:“在哪找到的,那、那你还不去接回来?”
  大刚摇头:“是有人看见了,不是找到了——他坐公交车上,西站方向去了。”
  阿籍结巴了:“他身上怎么会有钱?他明明……”给刘燕在胳膊上掐了一下,改口:“他一个小孩,身上哪来的钱?”
  大刚也一脸无奈:“我哪知道,人家只看到他上车,中午一点二十三的201环城线车。”
  张女士插嘴:“大刚,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自己家侄子,哪能说不管就不顾的?快去找,现在小孩不教育可不行!”
  阿籍求之不得,也帮着煽风点火:“是啊,大刚哥!”
  刘燕讪笑,隔着衣服又掐了她一把:你当我男朋友警犬啊?
  亏得大刚脾气好,对共翳也是好感多敬意高,果然下楼去开车了。
  “诸位美女放心,我那哥们开公车的,跑不了他!”
  说着,车子一溜烟跑没了。
  回到楼上,张女士忍不住夸起大刚来,夸完大刚赞扬刘燕眼光好,最后延伸到阿籍那次“美丽的错误”。
  陈先生刚好点的脸色又黑下来了,把茶杯放茶几上一放,重重的哼了一声。什么“美丽的错误”,那就是□裸的败坏门风!
  张女士扯扯老伴的衣角:“你发什么火?吃炮仗了!”扭头继续问女儿:“那人到底谁啊?你们还在联系?是不是上次那个李警官的同事?”
  阿籍给她这么大胆的猜测吓了一跳,连连摇头。更加坚定了遮掩过去的决心:“……我不说了是不小心,你就别问了……”
  张女士瞪她:“这种事情还不小心?”
  “叮铃铃叮铃铃——”
  阿籍连忙低头手机,果然是大刚发消息。一走神,腹诽就从嘴巴里漏出来了:“没用套子嘛不就是不小心……”
  陈先生前面剩下的半杯碧螺春,怎么也喝不下去了:“不小心?——你有本事!你有本事把那小子给我找来,看我不打死他!”
  阿籍噤口,抬头有点畏缩的看着自家爸爸,刘燕也吓了一跳。都说女婿老丈人是仇人,还真没错,她家大刚也是一见老丈人就腿软胸闷的主。
  实在是,老人家太脆弱,又太恩重情深了。

  第十三章、男人与男人

  阿籍到底还是跟着父母回了家。小小的手机捏在手上,汗津津的几乎要渗出水来。
  张女士的声音在耳朵边嗡嗡嗡嗡的转来转去,缠的她脑门都胀大了三圈。
  “你看看人家刘燕,做什么事情要家里操心的?要工作有工作,要房子有房子,男朋友也是厚道孝顺的好孩子……”
  阿籍无奈:“妈,大刚我又不是不认识。”
  张女士继续唠叨:“那你怎么不去多认识几个,怎么不带一个回来给我瞧瞧?”
  阿籍想发火又发出来,对着母亲刚烫过的脑袋叹了口气,歪脖子把脑袋被子里。
  张女士于是改用怀柔政策,放松语气:“女儿啊——”
  那个“啊”字还没发全,女儿捏手上的手机震动起来,叽叽喳喳的鸟鸣声不绝于耳。
  “这!这什么声音?”
  阿籍抓着手机蹿起来,一边往厕所钻一边解释:“是我的手机铃拉……”
  “啪”的一声,门被关上了。
  张女士有点莫名其妙起来,再四下看了看女儿的房间,觉得更加没法理解了。
  原来不是放零食就是布艺娃娃抱枕的枕头边放着《中华上下五千年》、《战国策》、《越王勾践》,床头柜子上摊着《时间简史》、《果壳中的宇宙》、《穿越时空的爱恋》……
  甚至,她还在那堆乱七八糟的书页上看到了阿籍的笔记:“假如存在第四维,假如第四维介入第三维空间……消失不等于时间倒流,时间是一种无法定义的……”
  张女士崩溃了,当年又是皮鞭又是棒棒糖的伺候,都没见她好好学习。现在都二十多了居然好学起来!
  正想着,勤奋好学的女儿从厕所冲出来了,拿了包套上鞋子,一阵风似的往外面冲:“妈,我晚上不回来了,同学聚会!”
  张女士叹气——女大不中留,她现在算是见识到了。
  阿籍拎着包急冲冲下了楼,才发现自己连手机都拉在厕所洗漱台上了。顾不得这么多,打了车直接往大刚家赶。
  银白色的小区,插着“不许攀折花木”警告牌的绿化带,小狗追小猫小孩追小孩的楼梯口……她喘了好几口气,才伸手去按门铃。
  开门的还是刘燕,也是满头大汗。
  阿籍往屋里一看,共翳果然板着脸坐在那里。还穿着中午时候的那套衣服,身上也没磕着碰着的样子,两手抓着大刚的左胳膊,使劲的往外一拉,嘎啦。
  大刚尖叫起来,嗓门比楼下的母猫还凄厉,听的刘燕心肝直颤。拿着块湿毛巾蹲边上给他擦汗:“你轻点啊!轻点轻点——老公,没事吧?”
  共翳很有些不以为然,脱臼而已,鬼叫什么!真不是男人!
  看着小情侣俩你侬我侬,他从沙发上站起来。
  大刚脸上都是冷汗,抬头冲他翘拇指:“大、大哥好手艺!谢谢啊……”被刘燕掐了一把,才觉着有点本末倒置了。要不是去找他,哪能搞的这么衰。
  阿籍偷眼看共翳,面瘫似的表情,看都不看她一眼。
  “共翳?”
  不但没反应,还明显一幅拍拍手打算离开的样子:“他,帮你们送回来了……”
  大刚很窝囊的没声息了。人是他找着的,问题就是“追捕”的过程太过惨烈。
  大街小巷跑了半天不说,还差点给流浪狗啃到。共翳反应又快,话都懒得跟他说,他一着急,就上去扭打了……很自然的,他自己给人反摔到护栏上,脱臼了……
  刘燕也觉得有那么点不可置信:“你真跑不过他?你当年可我们校田径队的啊!”
  大刚小声嘀咕:“田径队顶个屁,那个根本就不是人!我跟你说,不但得会跑,还得会跨栏,会爬墙……哎呦,我脚踝上还蹭破了一大块皮!”
  阿籍则整个注意力都放在始作俑者身上,小媳妇似的跟在他后头,咕哝:“你去哪啊?你等等……”
  看着他熟练的拧开门锁,抬脚下楼,阿籍慌了:“共翳,你听我说……你可不能做错事……”
  共翳人高腿长,走的也快,她小跑才勉强跟得上:“我跟你说……不管你是打算去偷还是抢,我们这都有监视器摄像头的——就是那种把人装黑盒子里去的东西……”
  共翳停下来了,眼神冷嗖嗖的扫到她脸上:“还骗我?我就会做这些?”
  阿籍呐口,伸手想拉他胳膊,给甩开了。
  “……我的意思是说,等我工作定下来了,再找个机会跟我爸妈……”
  共翳脚步更快了,她只好追着跑起来,额头上全是汗:“你怎么说不听的!你以为我容易,这么热的天,身上也不带钱——这一整天你知道我怎么过的?我……”
  共翳沉默,继续往前走。
  阿籍停下了,喘气,气得哭起来。
  在海岛上时,那是最司空见惯的事情。闹别扭,冷处理、哭,然后和好。
  然而这次,共翳连头也没回。
  黄昏的马路上行人不多,车辆却不少。共翳不懂得红绿灯的规范,看见空隙就往路中央穿。
  阿籍眼泪还在掉,脚下却又动起来。
  小性子是什么时候闹都来得及的,人却是丢了就找不回来的,可不能拿这个开玩笑。
  “刺拉——”
  迎面过来的卡车停下了,后面的车也连续一阵刹车狂响。车窗上有人探出头来,冲着在马路中间拉扯来拉扯去的两人大吼:“要死了!要死死远一点!”
  共翳一怔,已经给她拖着往人行道上走了。
  “对不起,不好意思。”
  阿籍拉着他往路边退,一边退一边道歉,手悄悄地在自己脑袋上指了指,摆手。
  领头骂的卡车司机瞪眼:“有病就别让他在外面乱走,真%&%×……”
  下面的话共翳没听懂,那语气却很明显是在骂人,要不是阿籍拦着,怎么收场又难说了。
  车子呼啸着一辆接一辆开走。两个人并肩站在站牌下,明明气都还没消,却又诡异的又折腾不起来了。
  阿籍两只眼睛肿得跟染红了的核桃似的,视线却在转来转去观察形势。一边从包里找出湿巾擦汗,一边跟他商量:“我们回去好不好?”
  共翳僵硬,很有些放不开面子:“不用你养我……”
  阿籍结巴:“……我也没打算养你。”见共翳表情更不好看了,连忙又补充了几句:“不是不肯养,是养不起……我现在是负存款。欠刘燕的钱还没还呢……”
  共翳斜眼:“存款是什么?”
  阿籍比划:“就买东西的货币。”
  他了然,然后鄙视:“真没用。”话是这么说,语气却比刚才温柔的多。
  阿籍有点摸到他心思了,试探着:“那你住院的钱还欠着,你得和我一起还……”
  共翳点头,阿籍乐了:“那我们回去吧,不然你走了,我上哪里找人去。”
  共翳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等回过神已经在回小区的路上了。
  “你不相信我?”
  “……”
  阿籍讪讪地,半天才想到话题转移:“……晚饭想吃什么?雪菜肉丝?清炒莴笋?还是要番茄炒蛋?”
  共翳脸色有点发绿了:“肉。”
  阿籍点头:“那就弄点肉丸子。”
  共翳不吭声了,肉要肥才好吃,一大块从滚水里捞起来,油光发亮……很明显,这个观点还是很不一致的。
  晚饭是阿籍和刘燕一起做的。
  共翳端端正正的坐在沙发上看动物世界,偶尔朝厨房看看,镇定的像尊佛爷。大刚搬了条小凳子过来,在他边上剥豆子,一边剥一边就有点来气。
  凭什么我受伤了还得剥豆子,他壮得跟牛似的就能这么悠闲?
  捏碎了好几个豆荚,大刚开口:“大哥,你哪人啊?”
  共翳转头看他,很认真的回了句:“越国。”
  大刚点头,越南人,怪不得这么黑。
  又问:“大哥你中国功夫哪学的?”
  共翳诧然:“什么中国工服?”
  “功夫!”
  大刚说着做了个李小龙的经典pose,“啊打啊打——打——”
  共翳摇头,诡异地看着他:“不会。”
  大刚指指自己的胳膊和腰:“都给你抡青了,还不会?嘿,你跟小陈咋认识的?”
  ……

  第十四章、男人与女人

  在客厅坐了一会,共翳有点耐不住了,跟着剥完豆子的大刚往厨房挤。
  刘燕是做惯了家务的,围着个花围裙在翻炒。阿籍戴着袖套蹲地上洗鱼,菜刀刮的鳞片吱吱作响。
  共翳看了看,实在没什么地方可以容身的,只好退回到客厅。
  大刚洗干净手,拎了两罐啤酒出来。
  “喝啤酒?”
  共翳接过去,视线在水果盘上转了转,拿起水果刀,一捅一撬,啤酒喷了出来。
  大刚也正扯下拉环,酒刚灌进嘴巴里,就给他这暴力的手法吓到了,噗的喷出一大口啤酒:“咳咳,咳咳……大哥你……哈哈哈哈哈!”
  刘燕举着勺子从厨房探出头来:“你们俩要死了,弄的地板上全是酒!”
  俩男人无辜的看向她,一个拿着水果刀一个拎着湿透的衬衫前襟。
  阿籍憋着笑,手里活鱼蹦的几尺高。
  饭菜上了桌,四个人围着桌子坐下来。
  阿籍把自己面前的红烧猪肘子换到了共翳面前。刘燕很不屑的睨了她一眼,她视而不见,笑嘻嘻的开口:“共翳你吃这个。”
  共翳点点头,举筷子吃起来。
  大刚看看自己面前的空饭碗,朝刘燕使使眼色:“老婆,也给我盛个饭。”
  刘燕横眼:“你自己手断了?”
  大刚叹气,站起来自己动手盛饭。
  共翳瞟了眼刘燕,再看看阿籍,嘴巴歪了歪,低头吃菜。
  阿籍还在念叨:“尝尝这个,宫保鸡丁!”、“这个也好吃……”尾音又高又翘,临消散时候打个柔柔的弯。
  大刚听得牙都酸了,捅自己老婆:“哎,不都你做的……”
  刘燕嘎嘣咬断一截排骨:“所以说她无耻嘛。”
  共翳恍若不闻,偶尔挑一下食,用筷子头把不爱吃的夹到一边,然后混着大量米饭一口吞下。
  客厅的电视还开着,热热闹闹几个广告跳过去,黄金档的电视剧开始了。
  阿籍扭头看了一眼,心头一跳,伸手就要换台。
  刘燕也看见了,瞅着片头上的“会稽之耻”几个字,拉住阿籍。
  “看一下——”
  阿籍瞪她,她也瞪回来,还眨眼睛暗示——试探人的好机会,干嘛遮着掩着?
  屏幕上的剧情却已经飞快的进展开来。
  一大群上身□的越国死囚开始自刎,呼喝一声,纷纷倒地。
  大刚“嗬”了一声,评价:“太假了!那剑这样一抹就能死人啊,哈哈哈……”
  越国趁乱攻打吴国,吴国为报仇又反攻越。数千年前的历史人物已经成为了一个符号,顶着“伍子胥”、“夫差”字幕的演员照着史书的记载开始演绎别人的人生。台词是简单易懂的大白话,就连杀戮,也是简单的一晃即过。
  共翳盯着屏幕看了几眼,眉头皱起来了。
  几个演员束发高冠,大袖子甩来甩去的在那边发火。阿籍他们当然看得出是在演戏,他却开始认真起来。尤其看到杀人的地方,眼睛亮的几乎要烧起来。
  “夫差,你忘了杀父之仇了吗?”
  即使听不全台词的意思,那一直重复的“吴国”、“越国”几个字,他是明白的。
  “灭,是什么意思?”
  阿籍张张嘴巴,还没想好词,大刚开口了:“就是干掉嘛,灭越,杀越国人抢越国地……”
  配合他回答似乎的,蓬头垢面的演员也跟着举剑高喊:“越国的江山丢了!”
  共翳掐断了筷子,怔在饭桌上。
  接着是围攻会稽山,扮演勾践的演员挥着剑在纠结亡国灭种保持尊严好还是苟且偷生待来日重盛。
  “你们是在嘲笑我,折磨我,为什么还不动手?”
  演员声音低哑,用词也晦涩起来,共翳目不转睛的盯着屏幕上的追着人挥剑的勾践。
  场景很熟悉,又陌生的不行……
  真实的历史不全是这样的,但也不全错的。他看着熟悉的衣冠发式和陌生的地貌背景,表情说不出的严肃。
  阿籍果断的关掉电视,画面蓦地黑下来,一瞬间什么大夫君王都没有了。
  餐桌上的丝瓜汤还冒着热气,糖醋排骨堆了满满一盆。
  共翳一把抢过她手上的遥控器,重新打开,一集片子正好结束。黑底白字,豪情万丈的在播片尾曲。
  阿籍解释:“这就是个电视剧,跟我以前和你解释的一样,假的……”
  共翳瞪她,眼睛里明显有愤怒。
  大刚看着不对,也在边上劝解:“要看这东西还怕没有?一会上网找不就好……”
  刘燕扯扯自己男人胳膊,大刚难得强硬了点:“男人说话,女人吵什么。大哥你别急,一会我找给你看。”
  ……
  一顿饭就这样吃的不欢而散。
  看着跟着大刚挤在电脑前的共翳背影,阿籍心头直跳,刘燕倒是放得开:“你瞎转悠什么啊,过来帮忙洗碗!”
  阿籍踟蹰,跟她嘀咕:“……你说他看得懂不?”
  刘燕摇头:“我怎么知道。”
  阿籍拿干布擦着碗:“应该看得懂才对……”
  刘燕把干净的碗筷放进柜子里,提醒她:“你晚上睡哪?我不提供色情场所的啊,你妈要知道不骂死我。”
  阿籍脸刷的红了:“你说什么啊!”
  刘燕哈哈大笑,拍着她肩膀乐:“小妹妹,脸这么红干什么?”
  阿籍爆筋:“别闹了,我说正经事情呢!”
  刘燕果然正经起来:“正经事情是明天你得面试,我和大刚得上班,你打算把你男人怎么办?关着?”
  阿籍更烦恼了,擦碗用力的跟磨砂一样。
  晚上休息,阿籍和刘燕一个房间。书房太小,大刚只好委委屈屈的睡客厅,起码摔了三四次地板,脸都青了。
  共翳老老实实的去书房打地铺,关门时面沉如水,看的阿籍心脏一震一震的。
  早上起来,他也还是那副样子。话比以前更少了,不是一个人坐沙发上看电视,就是望着窗外发呆。偶尔和大刚有些嘀嘀咕咕的话,对她却又疏远起来。
  阿籍心里有点不痛快,给张女士电话催着出了门。
  面试不过是简单的走个形式,招的本来就是普通文员,经理又是陈先生的学生,自然一路绿灯。
  阿籍拎着小包风风火火的赶回刘燕家,意外的发现门是反锁着的。
  她想起刘燕说的不放心,心里转过几个弯,有点明白过来。
  开了门,共翳却不在客厅。
  她四下找遍,看着大开的阳台窗户,喊的哭腔都快出来了。共翳才慢吞吞的从外面楼道走进来——他原来也发现自己被反锁了,只是手脚够利落,又从窗户爬出来了。
  阿籍捏着电话按了又挂——怎么怪别人,防人之心不可无,毕竟是借人家的地方。刘燕从小到大的脾气就是这样,该义气的时候义气,精明起来也是一丝不苟的。
  可是……
  看看阴着脸不说话的共翳,阿籍又觉得心疼起来了。想想荒岛上的日子,苦是苦,哪里受过这种委屈?
  她站在玄关口认认真真的算了笔帐,干脆一拍墙壁:“我们自己找地方住,有我吃的就有你吃!”
  共翳眼睛里有什么一闪而过,然后闷笑起来。
  阿籍学着刘燕的样子踢了他一脚:“你笑什么啊?”
  共翳伸手抱住她,蹭了蹭脖子,还是笑。
  两个人,总比一个人要好。
  话说的简单,真要找地方却不是这么容易的。
  阿籍打了半天电话,报纸也快翻烂了,才勉强找到两个价钱勉强能接受的地方。
  一个离她单位太远,一个紧挨着建筑工地。
  真是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
  阿籍听着噪音极大的环境,问胖胖的房东太太:“那边的房子多久能完工,总不可能一直这么吵的吧?”
  房东太太捂着耳朵:“快的快的,最多再一个月。我都给你降这么多了,一个月之后噪音就没有了,房租也不涨,很实惠了!”
  阿籍四下打量着这间小平房,地上瓷砖都有好几块裂口的了,厨房小小的设在楼梯下,要炒菜都得弯着腰,再进去就是厕所间,真的小的可以了。
  再想想价钱,咬牙:“行……”
  “住出去?”
  张女士以为听错了,重复一遍:“你住出去干什么?家里房子空着,单位又不远!”
  阿籍捏着筷子,咧着嘴巴笑:“我地方都找好了,房租挺便宜的,离单位也近……妈,我总不能要你们养我一辈子吧?”
  陈先生点头:“独立是好事,爸爸支持你。”
  张女士不干了,筷子头几乎点到他碗里:“你支持什么?女儿不是你生的,你没痛到过!她一个月那么点工资,交了房租还剩下多少?吃什么,穿什么?”
  阿籍很有点窘迫,脸都红了:“妈,我自己也能赚钱的……欠你们的钱,我慢慢也都会还的……”
  陈先生难得看到女儿这么有志气,连连点头,夹了好几个吃不下的菜心到她碗里:“爸爸支持你,什么时候搬?”
  “今天。”
  陈先生愕然,然后重重的拍了拍她肩膀:“好孩子,长大了!”
  衣服、鞋袜、化妆品、笔记本电脑……拖着几大箱子行李,阿籍满脸笑容的挥手和眼眶红肿的张女士告别。
  张女士拿纸巾抹眼角,帮着把薄被子搬上车:“真的不要妈妈跟过去打扫一下?”
  阿籍摇头,搂了搂母亲脖子:“妈,我二十三了,您放心吧。”
  张女士回搂她,她就这么一个女儿,从小就宠,失而复得之后就更当做心头宝了。
  明明有条件宝贝着,何必非要赶时髦往外面搬,搞什么独立自由?
  “慈母多败儿!”,陈先生咕哝归咕哝,也忍不住看了眼阿籍空荡荡的房间。那么一个小娃娃养到这么高这么大,转眼,十几年就过去了。
  老人唏嘘起来,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阿籍在车窗里冲二老挥挥手,朝着她的目的地出发了。
  路上车流如海,窗外呼啸而过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有些隔着玻璃,有些隔着马路,这么又那么远,却连让视线交集一下的空隙都没有。
  拍拍包里仅有的那么点存款,阿籍狠狠的握了握拳头。
  说不清是出于什么原因,或许是爱,或许还带点不大纯粹的报恩和感激——第一次,她也有了想变强变高大,有了想要保护一个人的冲动和渴望。

  第十五章、同居生活

  在一片热闹的机器声中,两人开始了简朴的同居生活。
  小平房总共不过十几平米,分隔成前后两个房间,里面一张大床,外间一张小床。外间接着楼梯间改成的厨房和卫生间,新买的煤气单灶和锅碗瓢盆都塞在这里了。
  房东只提供了张折叠桌子,高不高矮不矮的,阿籍移到小床边试了试,坐小床上吃饭的话,就刚刚好……
  行李还没有全打开,洗发水沐浴露肥皂之类的东西还一股脑儿堆在一边。外面小院里堆满了杂物,看着实在是太乱了。共翳按着她的意思爬高爬低,把深色的窗帘挂了起来——这样一来,白天屋子里也非开灯不可了。
  阿籍摇着当扇子的硬纸板转了一圈,不得不承认,这屋子实在是太简陋了。
  台式小风扇呼呼呼吹着,汗还是不断的从额角渗出来往下滴。共翳不动声色的瞟瞟她执意多买的那张小床,弯腰穿过只有一人能容身的厨房,挤进连装一个人都很勉强的小卫生间。
  过了一会,出来:“太小了。”
  阿籍叹气,摊手往小床上躺,后脑勺“砰”的撞在墙壁上。震得她满眼金星,眼泪都出来了。
  收拾完大件东西,她半推半拉的把共翳赶了出去。吭哧吭哧的用抹布把地板又擦了一遍,在前屋门口处铺上红色的门垫。
  共翳皱着眉头看着她满头大汗的忙着。
  果然,忙完的结果就是“不脱鞋不许进来!”。
  阿籍指指鞋架子上的四双拖鞋,手臂在厨房卫生间内屋抡了一圈:“在厨房、卫生间就换上面一格的拖鞋,进屋换下面的拖鞋!”
  共翳点头,利落的换下脏兮兮的鞋子,拖着大拖鞋进来,地板还没全干,湿漉漉的打滑。
  阿籍看了看小本子上的表格,又发言:“一三五我打扫卫生,你做饭;二四六你打扫卫生,我做饭。周末大扫除,大家一起做!”
  共翳汗津津的就打算往床铺上坐,阿籍连忙把塑料小凳子塞过去:“你身上有汗,坐这里坐这里!”
  共翳低头看了眼印着维尼小熊的塑料凳子,犹豫了一下,微微颤颤的坐下来。
  这几把小凳子原来是她买来打算洗菜洗衣服用的,高度太低,质量也不过关。共翳这么大个子委屈在小凳子上,还真有点滑稽。
  阿籍咧开嘴巴乐了,两个酒窝陷的深深的,低头继续在小本子上划来划去。
  “洗衣粉,买了!碗筷,齐了!枕头凉席,买了!……哎,共翳,晚上吃什么呀?”
  共翳伸手揉她脑袋,连揉了好几下:“肉。”
  阿籍的酒窝缩小了,捧着本子看他:“共翳……肉吃多了不好,而且,我们现在很穷,要省钱过日子。”
  “……”
  阿籍指指墙上挂着的大日历,把二四六用笔圈起来:“这些时候是我做饭,我做主——今天周二,我做主,我决定吃什么。”
  说得开心,一屁股坐下来,下面凳子打滑,咯吱摔倒在瓷砖地板上。
  共翳连忙把人扶起来,阿籍揉着屁股拍拍凳子:“便宜没好货……”
  小平房外面是条小巷子,拐个弯就有小摊子买新鲜的肉和菜。阿籍深受母亲的教导——独此一家必定坑钱,货比三家才能便宜!
  拉着共翳穿过小菜摊,直奔隔了半条长巷子的大菜场。
  出岛这么久,共翳还是第一次来菜场。看着人挤人菜挨菜的场景,他不得不叹服,好一个太平盛世啊!
  阿籍推推一脸严肃的他:“脸上肌肉这么紧张干吗,买菜呀!”
  她还是刚才打扫卫生的打扮,短裤子短T恤的打扮,灵活地挤到肉摊子前面:“老板,要排骨!”
  穿着蓝褂子的老板甩出一大块猪前腿肉,招呼:“大排小排?”
  阿籍努力回想张女士的买肉经,嘀咕:“什么大排小排,我要带肉的骨头——啊,对了,猪前腿肉不要!”
  肉摊老板瞪住她:“你买排骨干猪前腿肉什么事?做什么吃的?要多少?”
  “子排炖笋干”,她掂了掂分量,估摸,“要……一斤差不多了吧?”
  老板把排骨放到砧板上,三下五除二切好,上秤价钱:“十块三毛。”
  阿籍付钱,共翳已经给几个老阿姨挤到对面卖豆芽的摊子去了,费了半天劲才出来。
  接着逛到蔬菜摊,阿籍挑了些毛豆和小青菜,嘀咕:“带壳的三块一斤,不带壳的一块五……”
  卖菜的大婶笑了:“小姑娘好会过日子。”说完,冲她使使眼色:“和男朋友来买菜呀?”
  阿籍露酒窝笑:“是呀是呀,老板娘豆子能不能再便宜点?”
  大婶看看电子秤:“行,一共三块两毛,算你三块整的。”
  姜块、大葱、食盐、味精……
  两人转了半天,又买了些蔬菜和白米,满身臭汗的从菜场出来。
  阿籍提着水当当的新鲜蔬菜,共翳抗着一大包袋装米,另一只手上还拎着箱泡面。
  ——对于速食食物,阿籍的意见是,不能多吃,但也不是不能吃嘛。
  回到家,看看天色还好,阿籍搬了条小凳子坐门口给刘燕打电话。果不其然,收到一大串色字头上一把刀万恶淫为首之类的劝诫,噼噼啪啪,简直跟放鞭炮似的。
  混淆着外面工地作业噪音的动静,真是闹的可以。
  阿籍捂着话筒等她激动完,小心翼翼的报了住址:“你别这么紧张嘛,我有分寸的……”
  “你那边什么声音这么吵?”
  “工地施工嘛,不然房租哪能这么便宜……”
  刘燕骂了一声,换口气:“你让那小子接电话!”
  阿籍警惕:“干吗?”回头一看,共翳不知道什么时候把上衣脱了,只穿着条牛仔裤从屋里出来。
  “你让他接电话!”
  “你干吗啊?”
  两个女人僵持下来了,好半天,刘燕才咬牙切齿的开口:“你让他接了,我明天把大刚托哥们办的假证件都送过来。”
  阿籍犹豫了一下,同意:“那你可别乱说话!”
  “……”
  共翳诧异的看着阿籍把手机递过去,放到耳朵边。听到声响,他很快的拿开了,然后又慢慢的放回到耳朵边。
  阿籍凑过去想听,被他站起来避过了。
  刘燕的声音隐隐约约的传来,阿籍只后悔自己手机接听声音设置的不够高,推了共翳一把,坐回到凳子上。
  共翳沉着脸听了一会,把手机还给她,也跟着搬了条凳子坐下来。
  阿籍踢他小腿:“喂,她说什么了?”
  “……”
  “喂?”
  共翳摇头,一脸的严肃:“没听懂。”
  阿籍直觉他在撒谎,不高兴了,站起来往屋里走。
  共翳跟着拿起两条小凳子,进屋。
  工地施工一直持续到傍晚六点多,阿籍在安静下来的屋子里吁了口气,洗菜淘米准备做饭。
  共翳嫌卫生间太挤端了盆水打算到小院子里冲凉,被她死活拦住,关进卫生间。
  “你疯了啊,给别人看见,不骂你变态才怪!”
  刚唠叨完,就发现他没带换洗的衣裤进去,满手油腻的咬了半天牙,洗手擦干。翻箱子理柜子,好不容易把他睡觉穿的平脚大裤子找出来,共翳已经豪迈的弯腰出来了。赤条条□,正拿着条毛巾擦头发。
  阿籍“啊啊”尖叫两声,把内裤什么的塞他手里,推着他往里屋走:“暴露癖啊你,快把裤子穿上!”
  共翳有点莫名其妙的关上门,以前不都是这样的?
  阿籍脸红心跳,急匆匆把高压锅放上煤气灶,打火打半天才发现没开煤气阀门。
  原则问题,还是要保持的!
  洗豆子,装盘,清蒸。
  洗米,下锅,插插头。
  打鸡蛋,放汤,打蛋花。
  三菜一汤上了桌,阿籍才发现一点点小问题。
  米饭是用小电饭煲做的,无奈水放太少,饭芯还是硬的。清蒸毛豆盐放太早,豆子也硬的不行,笋干倒是泡开了,就是糖放多了,排骨的甜味比咸味还大……
  两人围坐在小桌子上,共翳吃的还算有胃口,她就有点食不下咽了。
  “哎,豆子是不是硬了点?”
  “还好。”
  “排骨甜不?”
  “还好。”
  “那……饭硬不硬?”
  共翳呛了一下,扒下一大口米饭,面不改色:“还好。”
  阿籍心里小感动了一下,自己又不好挑自己的食,低头继续嚼饭粒。
  半小时不到,一电饭煲米饭见底了。
  共翳按着约定弯腰进厨房洗碗。阿籍示范了下洗洁精的用法,捧着撑的不像话的肚子进卫生间冲凉去了。
  洗完澡出来一看,嗬,干净倒是干净,就是那两根湿答答的悬在架子上晾干的电线看起来太惊悚了。
  “共翳,电线不能碰水的呀!”
  正无聊躺在床上翻杂志的共翳扭头:“什么?”
  阿籍无力了,换好拖鞋走过去:“里间床大,你睡里面好了。”
  共翳没吭声,点头,爬起来往里面走。精壮的腰际还有些泛白的旧伤疤,动起来显得有点狰狞。
  阿籍锁好房门,找出薄被子送进去,帮他把小电扇打开:“旋转这个风就变大,这个变小,这个定时……”
  突然觉得脸颊一热,等侧过脸去,他又把脸挪开了,神色淡淡的。
  阿籍弯眼睛一笑:“晚安。”
  “……晚安。”
  或许是白天搬家太累了,又或者难得安心下来,这一觉睡的天昏地暗。阿籍睁开眼睛时,太阳已经炎炎的高挂在天空中了。
  共翳醒的早,正赤膊在屋外走来走去,似乎是怕惊扰了她,一点脚步声也没有。
  阿籍摸出枕头下的手机看时间,惊呼一声直坐起来——第一天上班,要是迟到就完了!
  早饭也顾不得吃,随手塞给共翳些钱,洗漱完就往外跑:“你随便吃点啊,回来我教你怎么用那些做饭的东西……我得走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一边说一边跑,一边还检查拎包里有没带粉底液睫毛膏,预备着上了公司的班车在补妆……
  共翳在屋子几转悠了几圈,把房间钥匙在手里抛了抛,穿上上衣,也锁门往外面走。

  第十六章、金鱼与英雄

  把户籍证明上的名字反复念了几遍,阿籍还是有点接受不能:
  “赵——建国?”
  刘燕靠在小床上摇扇子:“怎么了?”
  阿籍摇头,又小声念了一遍:“这名字……也太……”
  刘燕爬起来,又拣了片西瓜:“那他真名到底怎么写?”
  阿籍继续摇头,她哪知道是哪两个字——共翳唯一写过的几个字都曲曲扭扭跟打了激素似的,认得出就有鬼了。
  “我就知道念‘gongyi’,怎么写就不知道了。”
  刘燕托着下巴想了会,拿笔在白纸上乱画:“共工的共?”
  阿籍捏着纸片一抖:“我是这么着理解的……”
  刘燕瞟她一眼,按读音随便凑了几个组合——共意、共毅、共翼……最后挑中上回病例上的打错的那个“翳”字,举起来看了看:“共——翳——”
  然后点头:“确实比赵建国好看好听多了。”
  阿籍也看了两眼,共翳、共翳,写起来还真挺好看的。
  坐小凳子上吃西瓜的大刚安慰他们:“名字嘛,叫什么不是叫?我哥们做事有谱的很,你看这假证做的,绝对蒙人!”
  “绝对绝对,你绝对给警察看看,成天跟些狐朋狗友混!”,刘燕瞪他,“你要再跟那些乱七八糟的人鬼混,总有一天我得休了你——”
  大刚讪讪地摸摸鼻子,转移话题:“哎,大哥人呢?怎么没见着他?”
  阿籍指指外面:“出去找吃的了,晚点才回来。”
  这话听起来古怪极了,仿佛跟形容母鸡出门觅食似的,刘燕下意识的抬头去看墙上:“这玩意他画的?我说审美怎么这么奇特。”
  阿籍当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窘迫的点了点头。
  那是两幅一寸来高宽的小图,估计是用筷子头划上去的。一圈圈脑袋棍子身体小人的一天活动报告图。
  第一幅是太阳在东边升起的时候,小人两脚开开的走向装满食物的大果树。第二幅太阳已经往西落下,小人背着食物走回小屋——不知是习惯还是怕她认不出自己,共翳还在代表自己的小人背上添了把三角小弓。
  笔画深浅均匀,意思倒是挺明了的,就是那小人动作傻了点。再联想到共翳那张脸,刘燕有点承受不住了,拍着桌子哈哈哈大笑。
  大刚倒是很欣赏:“画的不错嘛,比我小侄子画的强多了,还有点儿……那啥壁画的味道。”
  阿籍又把那张户籍证明看了一遍,左看右看,也就是一张白纸上一红章,然后龙飞凤舞的几个字。
  她心里有点忐忑,问大刚:“这样真的能行?”
  大刚指着下面的签名给她看:“你看这个,有这人的签名和这章,比什么都管用。他户口先落在我哥们老家,那边年年有超生逃生的,多了去了……年纪大点的,就说当年农村百姓没那个意识,多塞点钱,还是好搞的。”
  见阿籍还是有点将信将疑,他把吃完的西瓜皮扔进空盘子里,接着安慰:“我那哥们自己也是超生的,没法子,他上面仨姐姐……”
  阿籍迟疑着点点头,有点安心了,又问:“那你哥们叫什么?”
  大刚吞下一大口西瓜:“赵建华啊!”
  “……”
  “他们村都姓赵,排到他那辈就是‘建’字和‘先’字辈。”
  阿籍心里默念了一遍赵建国赵先国,觉着还是前者好听点:“那身份证什么时候能弄来?”
  “这个简单,你拉他去拍个证件照,送礼物打点打点,半个月就好了。下次再趁买房或者工作的机会把户口转过来,好弄的很。”
  阿籍点头,又转头跟刘燕商量:“刘燕,我欠你那钱……”
  刘燕挥手:“行了,你先顾自己的吧。别真给人骗了还不识好歹——男人可不能惯着,就没身份证,外面工地抗个沙包总会吧?”
  呼应她话似的,外面水泥搅拌机的声音更响了。
  阿籍嘀咕:“那种地方不安全,人家有户口有身份证的出事都不一定要的到赔偿,万一……”
  刘燕瞪她:“你真当他是豌豆公主了?”
  阿籍闭嘴了,神色却还沉浸在忧愁里:确实不大安全嘛!
  天色渐渐暗下来,共翳脸上流着汗,身上衣服全湿了,手里还拎着一大袋小金鱼。还没到小区门口,那大白馒头似小车就已经映入眼帘。
  他愣了一下,加快脚步,果然听到小院里传来嘻嘻哈哈的声音。
  “大哥,回来了!”
  共翳点头,迈步往里面走。
  大刚冲屋里喊了声,阿籍果然迎出来了。
  “你去哪了?这么久?”
  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抱怨:“怎么衣服头发都湿透了?汗湿的?”
  共翳摇头,把金鱼袋子递给她。
  阿籍接过袋子,低头看了看:“哪来这么多金鱼啊?”
  共翳不大舒服的扯了扯湿漉漉的T恤,含糊的敷衍:“路上人家送的。”
  大刚跟过来拍他肩膀:“帅哥就是帅哥,走大街上就有人送东西啊——咦,真这么热?全湿透了!”
  阿籍瞟了眼他脚上的鞋子,也是湿答答的。再探头往外面一看,果然一路上都是湿漉漉的脚印。
  她拉着他往卫生间走,顺手把金鱼放脸盆里:“这样要感冒的!上次肺炎刚好,这次又这样乱来!”
  一边念叨,一边又手忙脚乱的翻出干净的换洗衣服送进去:“别用冷水,用热的。”
  转悠来转悠去,活脱脱一个爱唠叨的小妇人。
  刘燕看的直摇头,大刚也觉得惊讶:“老婆,咱们以后结了婚也这样?”刘燕戳了戳装金鱼的塑料袋子:“干嘛,不乐意了?”
  大刚咧嘴巴笑,凑过来亲了她一下:“哪能啊,感慨一下嘛。”
  阿籍嫌地方挤,把他们俩连人带金鱼的从小厨房赶出来,又用电茶壶烧水泡了几袋感冒冲剂。
  里屋外屋总共就这么大点地方,冲剂一泡起来,整个屋子里都飘满了药味。
  刘燕把脸盆端放门口,眼看那小鱼都快翻肚皮了,这才解开袋子,把金鱼倒进脸盆里。
  小金鱼起码有几十尾,黑的红的金的花的,晃着尾巴在银白色的盆底游来游去。看起来,倒是挺活泼的。
  她掰了点西瓜瓤进去,居然也被一点不剩的抢吃掉了。
  阿籍拎着水壶凑过来,拍掉她正打算往盆里扔的西瓜籽,小声:“你说,他是不是给人欺负了?”
  刘燕眨眼:“谁给欺负了?”
  阿籍朝卫生间使了个眼色,表情十足的母鸡护雏:“刚才我看到了,他胳膊上好大一条指甲印,血丝都渗出来了!衣服裤子鞋子全湿透了,肯定不是汗。”
  “那你直接问他不好了?”
  阿籍压低声音:“那他肯定死都不说……”扭头看了看紧闭的卫生间门:“男人的臭毛病,死要面子!”
  蹲一边看鱼的大刚有点尴尬了,干咳两声:“男人也不一定……”
  刘燕瞪眼:“女人说话,男人多什么嘴?”
  大刚无奈的站起来,点了支烟四下转悠起来——惹不起,躲总躲的起吧。
  不出阿籍的预料,共翳清清爽爽的从狭小的卫生间从来后,果然是一脸什么都没有发生的面瘫模样。
  刘燕安慰她:“算了,人不是好好的?你再杞人忧天下去,就跟你妈一样了。”
  阿籍叹气,弯腰看看地上的金鱼:“这鱼长的倒挺好看的。”
  共翳听到她夸鱼,也跟着走过来:“太小了,煮起来就只有一点点,不够吃。”
  “咳咳,咳咳咳!”
  大刚一下子掐断手上的烟,捂着嘴巴咳嗽起来。
  阿籍瞪大眼睛,刘燕也把嘴巴里的西瓜籽吐出来了。几个人低头看看这些不过拇指大小的观赏鱼,视线再落到他波澜不惊的脸上,都有点匪夷所思起来。
  这花花绿绿的……还煮起来吃……太、太恶心了点呀!
  阿籍果断地把盆端到一边:“晚饭还是我来做吧。”
  共翳不大理解他们那古里古怪的脸色,下意识的就怀疑是在嘲笑他,干脆的闭紧嘴巴,不答应也不反驳。
  刘燕却当他是顺杆上了,冲阿籍咕哝:“赚钱养家你一个人来承担,家务活也你一个人干?做人怎么能这么不要脸,还男人呢……”
  共翳看向她,眼神冷飕飕的。刘燕也不甘示弱,气势一点也不比他低:“瞪什么瞪,你眼睛大啊?”
  共翳皱皱眉头,看了眼一边一直狂扯他衣角的阿籍,黑着脸往屋里走。
  阿籍冲刘燕使劲摆手,跟进去:“你别生气,刘燕她就嘴巴坏……”
  刘燕在后面接嘴:“对,我嘴巴坏——总比某些人心眼坏好。骗吃骗喝……”
  大刚听不下去了,踩灭烟头劝架:“算了算了——人家小两口的事情,你管这么多干吗?”拉着火药桶似的媳妇往外面走:“小陈,天都晚了,我和燕儿先走了。”
  刘燕一把挣脱:“走什么走,吃了饭再走!”
  大刚还要劝她,院子大门却给敲响了:“有人不?有人不?”
  刘燕火气正旺,隔着门大喊:“找谁?”
  “居委会的!”
  刘燕气瘪了,连忙开门:“阿、阿姨,有什么事?”
  门站的却不是什么阿姨,高高大大一个中年男人,拎了一大袋水果氨基酸,见门一开就往里冲。
  大刚伸手去拦,差点给他推地上:“你干嘛?擅闯民宅啊!”
  刘燕急了,跟着也要往里面追,刚才喊门的阿姨这才从挤进来拉她:“姑娘别急,别急。这是好事情,光荣啊!”
  刘燕懵了,指着已经和大刚扭打到平房门口的男人:“你怎么睁着眼睛说瞎话,什么好事,他谁啊他……”
  阿籍和共翳也听到动静,一个拎着水壶,一个拿着件湿衣服,从屋子里迎面走出来。
  “找谁?”
  阿籍话还没问完,男人已经看到共翳了。推开大刚,神色激动着往地上跪:“救命恩人啊,恩人——”
  一边跪一边哭起来,鼻子眼睛一片通红。
  大刚这时候也傻了,手还扯在他衣领上,眼睁睁看着苹果从扯破了洞的塑料袋里滚出来,散了一地。
  这又唱的哪门戏?
  阿籍也给惊悚到了,拎着水壶的手死死的抓着提手。
  共翳倒是很镇定,大步走过来,一把就把男人扶起来了:“不用谢,你已经把鱼都送给我了。”
  男人抓着他胳膊继续哭:“我三代单传,就这么一个孩子。恩人啊。恩人——”说着,膝盖一软,又要跪。
  共翳沉下脸,手掌用劲,死抓着他拎直:“别跪了!”
  旁边几个人都有点反应不过来,唯独站刘燕边上的居委会阿姨咯咯直笑:“我说好事吧!这师傅也真有心,把我们这一条街都快打听遍了。‘又黑又高,脸上还带疤’——我就想,长的这么有特点的,肯定是说陈小姐爱人……”
  刘燕盯着那给共翳拎着,想跪跪不下去的中年男人,张嘴:“阿姨,到底什么事啊?”
  阿姨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哦,小伙子还没跟你们说?见义勇为啊,刚才那卖鱼师傅孩子掉大江里了,多亏他给救起来——这么深水呢,救了人也不留名,就意思意思拎了人家一盆金鱼……真是个好小伙子!”
  刘燕愕然,看着那边黑着脸听人哭诉表达感激之情的共翳一阵发呆。
  看不出,还挺有社会公德心的嘛。
  阿姨见她听的认真,说的更起劲了:“……你说金鱼值多少钱,人命值多少钱?真是个好小伙子——对了,他叫什么名字?”
  刘燕咽了下口水,有点吃力的消化掉这一大串信息:“赵、赵建国。”

  第十七章、所谓恋爱

  英雄啊——
  阿籍第四十八次发出感慨,连经理把文件拍到她桌子上都没有反应过来。
  “小陈?小陈?”
  她回过神,收起脸上的白痴笑容:“啊,王姐,什么事?”
  “把这份报告改一下——大中午的坐这里傻笑,有喜事?”
  阿籍连连摇头,舌头尖乱窜:“我连着两个早上吃到双黄蛋,正琢磨着去买彩票……”
  “行了,认真点。”,王璐压低声音,“真有人了?没听陈老师提过呀?”
  阿籍刷的白了脸,小小声:“没有的事……您可千万别跟我爸乱说!”
  王璐一幅我明白我理解的表情,拍拍她肩膀,回办公室去了。
  墙上的时钟不快不慢的走着,好不容易到了点,阿籍把电脑一关,飞快的收拾东西跑路。
  王璐好奇,往往楼下瞟了一眼,正看见她飞奔向一个穿着灰T恤的背影——呦,还戴墨镜,够有范的!
  阿籍气喘吁吁的跑到共翳面前,拉着他就往车站走:“你怎么来了?”
  共翳手插着裤子口袋,慢慢的开口:“认认路。”
  阿籍停下脚步:“……走过来的?”
  共翳点头:“也不是很远……”
  阿籍吓出一身冷汗,这路上岔道这么多,车流又大,可不大安全!
  “既然出来了,干脆把证件照拍了吧。”
  共翳毫无异议,任由她拉着走。
  快印店、小发廊、快餐店……她挑了家客人稀稀落落的小饰品店,走进去:“老板,能拍证件照不?”
  老板娘刺溜刺溜的吃着凉拌面,招呼:“能的能的,你们先坐那边等一下。”
  阿籍就拉着他在放满大头贴纸的小桌子前坐下了。
  共翳伸手翻了翻桌上的彩色册子,一页页,都是古古怪怪的中空小相框。
  阿籍眼珠子转了转,拉着他钻进一台拍拍乐里:“你别看我啊,看镜头看镜头!”
  共翳僵着脸转过头,果然看到两张白兮兮的脸。
  “唉,靠太近了,站出来一点……”
  共翳任由她把墨镜摘了又戴,实在给缠的不行,才勉强咧了咧嘴角,算是笑出来了。
  阿籍抓着鼠标换了套相框,嘀咕:“怎么都这么难看,以前上学的时候……明明觉得好看的不得了……”
  共翳拉下她鼻子上的墨镜,把额前的头发抚到后面去,低头亲了两下。
  阿籍缩缩脖子,他也就松手了,小小的空间里一霎时暧昧起来。
  “你干嘛呀……”
  她有点小害羞,拉着他从里面钻出来:“老板,印两套,一套切好,一套不切。”
  老板答应了一声,忍不住看了看他们俩的打扮,眼皮直蹦。
  都说恋爱中的人是白痴,一点不差,这么大的两个人,还跟中学生似的挤拍拍乐。
  拍完照片,两人在大街上溜达。
  经过家纹身店的时候,共翳不迈脚了:“进去看看。”
  阿籍有点吃惊:“玩这个?”
  共翳看着店门口挂着的巨幅纹身男海报,笃定的点头:“进去看看。”
  阿籍摸摸钱包,又看看西落的太阳:“唉,那做彩绘玩玩就好了,天气热,纹身要发炎的……”
  共翳愣了一下:“发炎?”
  阿籍点头:“是的呀……”
  商量来商量去,他也只在身上喷绘了一大串墨青色的小蛇。
  阿籍好奇摸了摸,再看看自己手腕上印的一模一样的图案。弯弯曲曲的一条小蛇,看着还挺可爱的。
  至于共翳后背那密密麻麻上的一大串蛇纹,阿籍撇嘴,再三问店长:“真的一个星期就能抹掉了?”
  年轻的店长一边收钱一边笑:“我保证,要是弄不掉你来这里退钱——我请你们做活广告。”
  阿籍摆手,活广告就算了,她不过是觉得面积大了点,比较像流氓而已。
  出了店,共翳又把墨镜戴上了。
  阿籍挽着他手臂,直觉得回头率又高了几分。
  “明天,我去浩浩爸那里帮忙。”
  阿籍咦了一声,浩浩不就是昨天那落水的小孩?
  “帮、帮什么忙?”
  共翳思索了一下,嘴巴里蹦出几个词:“春意花鸟市场……531铺位……”
  阿籍点头:“他们家店开哪里啊——路你认不认得?”
  “大刚带我去过了。”
  阿籍惊讶,他什么时候连自己的小交际圈都有了?
  又四处逛了逛,上了回家的公车。
  阿籍站在在他边上,心里默默的算账:大头贴花了十块钱,彩绘四百三……
  经过小区外小菜摊的时候,几个大妈开始热情的打招呼:“陈小姐回来了?”、“建国接女朋友去了?”、“陈小姐要不要买小青菜?”
  阿籍笑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一路上打招呼打的喉咙都干了。热情难拒,还蹲在菜摊前挑了一大袋子绿油油的小青菜:“大伯今天生意不错嘛。”
  卖菜阿伯哈哈哈直笑,把青菜的零头给抹了——这小姑娘嘴巴甜,长得也讨人喜欢。男朋友看着傲气,难得的是心肠好!
  这样一想,阿伯又在称好的菜里放了两只西红柿:“西红柿卖不掉,你带几个回去。”
  阿籍有点不好意思了,要钱人家又不收,只好连连道谢。
  “王阿婆、赵阿姨,我们先走了——”
  共翳冷着脸跟在她身后,一句话也不搭腔,但眉头舒展,看着也是挺愉快的。
  阿籍打开铁门,拎着菜往里走,一边小声的跟他嘀咕:“人家叫你你怎么不答应的呀——建国就是你,人家打招呼你要回应一下的嘛……”
  “知道。”
  “诶?”,阿籍奇怪了,“那怎么还不理人?”
  共翳有点闷闷的:“……不认识,不习惯。”
  阿籍开导:“大刚你不是挺熟的?慢慢来嘛就好了。”
  “……”
  晚饭还是阿籍掌厨,共翳坐门口剥大蒜,腰背笔直,认真的像是在完成什么仪式。
  阿籍探头出来:“怎么还没有剥好,我等着下锅呀!”
  共翳答应一声,拿着大蒜进来了。
  厨房实在太小了,看着她低头弓腰的在里面忙碌,他不禁有点儿恍惚。
  ——白白的脸,一着急表情就特丰富,手忙脚乱的,活脱脱一只热锅上的蚂蚁。
  几曾何时,这样的生动表情,就只对着他一个人……
  “哎,你不帮忙就算了,别站这里当着光线——”
  阿籍拿了个盘子装菜,转身时差点撞到他。
  共翳退开,换了拖鞋跪坐到那盆金鱼边上,把翻肚皮死了的几条捞起来扔垃圾桶里,嘴角往下扯了扯。
  胳膊上的小蛇彩绘在灯光上尤其的明显,墨青色的蛇身微曲着,隐约还残存着点古老民族图腾崇拜的遗迹。
  多少年前,为了能自由的混入楚人军伍,他甚至连族人们习惯了的纹身都不得轻易尝试。
  ——小小的一条蛇纹,既是习俗,也能带来勇气。更加是文明与文明,国家与国家的隔阂。
  而现在……
  下意识的,共翳把视线从胳膊上移开,心底一片冰凉。
  远处工地上的机器声渐渐低下来了,晾在院子里的衣服随风轻晃着。路灯一盏接一盏的亮起,甚至不用等到黄昏结束,城市的夜晚就开始了。
  阿籍的抱怨在身后响着:“地板还没有擦,不干净的,你别坐地上啊……”
  虽然没有转身,他也能猜到那张脸的表情:
  不高兴的时候就瞪着眼睛走来走去,反抗不过就装委屈;一高兴起来,眉眼能弯成天上的月牙,脸上甜甜的开出朵笑花……他伸手把一条花斑点的小鱼拢到一边,远远的和鱼群隔开,果然激得小鱼尾巴一甩,飞快的从手掌底下溜走了。
  共翳轻叹口气,想起刘燕那天说的话,又烦闷起来。
  会赚钱才是男人——他脑海里很迅速地闪过大刚那张总是笑嘻嘻的白脸,西装领带,看着有模有样的,一见到刘燕,就跟矮了半截似的。嘴巴里面含着蜜糖,笑起来都是讨好的味道:“老婆,老婆别生气呀……”
  只会赚钱的男人,算什么男人?
  共翳有点鄙视他,伸手把鱼群拨到一边。
  阿籍端着西红柿汤进来:“让让让让,把桌子放好呀。”手腕一翻一动,隐约露出那条墨青色的小蛇。
  共翳站起来,打开折叠桌,也帮着把炒好的菜端过来。
  炒青菜、笋干炖子排、番茄蛋汤、油炸小白虾,热腾腾的饭菜摆上来,真有几分过日子的氛围。
  在阿籍期盼的眼神注视下,他把几个菜都尝了一遍:“……有进步。”
  阿籍得意了,一边盛饭一边瞅着他胳膊上的蛇纹:“对了,你纹这么多蛇干嘛?”
  共翳夹了几只小白虾塞进嘴巴里,想了想,开口:“喜欢。”
  阿籍抿嘴巴,不说就不说,谁稀罕知道!
  吃完饭,阿籍坐床上用笔记本玩俄罗斯方块。
  共翳把碗放进碗柜,边解围裙边走过来:“什么东西?”
  屏幕上花花绿绿很多方块,下雨似的落着。
  阿籍手指飞快的在键盘上按着,长方形、正方形,一块块落到空位上,一点一点消掉。
  “哎哎,你去洗澡啦,身上都是汗——啊,我快完了快完了!”
  没等她呼喊完,红色的长条顶到框顶上,游戏结束。
  阿籍扭头催他:“洗澡呀,洗完澡一块玩。”
  共翳看看屏幕,点头,进里屋拿衣服去了。
  阿籍探头看看,抱着本子开始刷网页找资料。
  蛇纹、蛇纹!
  翻到一张图腾图片的时候,她愣住了。再往下拉,赫然是只抽象的凤凰图腾。
  “越筑龙舟,拜龙蛇;楚乘青翰,尚凤鸟——这是两个古老族群的图腾,也是他们国家与尊严的象征……”
  阿籍看着屏幕上那一只只形状逐渐变化的凤鸟和蛇纹,不由地想起初见时候,共翳在泥地上划出的几个图案。
  你是越国人?还是楚国人?
  又或者,要问的其实是“你是敌人,还是朋友?”
  她抿了抿嘴巴,听着浴室门被推开,迅速的关掉网页。扭头看他:“哎,头发擦干一点了,感冒了怎么办……”
  相隔几千年,他们相遇了,竟连那一声问话,都表达的这样曲折。
  共翳甩甩头发上的水珠,走过来坐到她边上。阿籍手把手的开始教他操作。
  “这个键是向下,这个是换方向,这个是向左——不对不对,按这个键,这个键!”
  黄色的蓝色的方块一个个落下来,没一会就挤满了游戏框,“game over!”两个大单词跳出来,呜呜直响。
  共翳有点不甘心,端端的盘腿坐好,重新开始玩。阿籍穿着短裤大T恤,趴在边上看,看着看着,就从屏幕转移到人身上。
  俊峭的五官,短短的头发,健硕的躯体,还有密密麻麻的青色纹身……
  共翳眼睛斜了斜,继续按键盘。
  她把自己手上的小蛇挨近他□的背上密密麻麻的蛇纹,沉默了一会,伸手搂住他脖子:“唉,你怎么跟石头似的……”
  石头似的男人反手把她从背上揪下来,亲了一下。
  阿籍怔忪,共翳却冒出句更加惊骇人的话:“我们这样……是在恋爱?”
  阿籍吓了一跳,爬起来:“谁教你的?”
  共翳把扭头过去看屏幕,一个丁字型方块正慢悠悠的落黄色方块上:“大刚。”
  阿籍爆筋了:“他跟你说这个干吗?”
  共翳皱着眉毛摇头,很不认同的样子:“你们这里……很麻烦……我们那里,更简单一点。”
  行歌坐月,嬉笑桑间,只要眼睛和眼睛对上了,手和手一牵,一切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只是,还有燃不尽的战火和杀戮,来映衬这样的美好罢了。

  第十八章、男人的心理

  日子过的异常的平静,阿籍手腕上的小青蛇没几天就褪色消失了,共翳后背的蛇纹也渐渐淡去。
  两个人的生活,也这么淡淡的过了下来。大刚和刘燕算是常客,张女士的电话也时不时来探问。
  “……习惯的……”
  “就是在公司边上,哎,您别来了……我周末就回去……”
  ……
  挂了电话,阿籍长吁口气,这样也不是办法。
  但不这样,又该怎么办?
  她把手机拿在手里转,一抬头,共翳正打着赤膊从院子里进来。
  阿籍心里烦闷,忍不住念叨起来:“我跟你说了几次了……别不穿上衣就出去——你背上的东西还没褪完呢!”
  共翳奇怪的看她,不是说这里自由民主,从来不管人穿什么戴什么的?
  阿籍皱着眉头碎碎念,念完了又跟他屁股后面转悠:“干嘛不说话啊——我明天休息,去看看你工作的地方好不好……唉,你生什么气啊?”
  共翳扭过头,眼神锐利,直直的盯着她。
  阿籍莫名其妙:“怎么了?”
  他神色更加严峻了,几乎可以说在仇视,语气倒是挺温柔的:“你今天……很漂亮……”
  说完,凑过来亲了下嘴巴,胳膊搂着腰,亲昵异常。
  阿籍脑子里混乱一片,傻兮兮的看着他亲完转身往里屋走,一脸面瘫。
  今天妆化的很成功?衣服搭配的很亮眼?
  还是……阿籍拿着镜子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荷尔蒙分泌过多?
  天色昏暗下来,不远处的大厦已经有了轮廓。泛红的夕阳擦着碧绿的纱网斜斜的落下,将城市的天际染做暧昧的金红色。
  没等天全黑,也没等落霞灿烂完全,小区各处的路灯亮起来了。一盏接一盏,照的大街小巷通透如昼。
  阿籍若有所思的看着房门紧闭的里屋,男人心、海底针,真是太难猜了!
  《女人必读的男人心理学》、《走进男人的心中》、《男人的精神领地:心理维生素丛书》……
  她一边翻网页,一边不停的在小本子上摘书单,足足列了一大页。
  “……唔,心理测验……这个倒可以试试!”
  好不容易等到吃饭的时候,阿籍捧着饭碗欲言又止。
  共翳奇怪的看她——嘴角上翘,眼睛里是笑,眉头上是愁……
  怎么看怎么不正常!
  共翳警惕的把她放到碗里的青菜吃掉,回夹了几根茄子给她。
  “共翳——”,阿籍干咳一声,又夹了一筷子青菜到他碗里,“母牛、老虎、绵羊、马、猪,你喜欢哪个?”
  “什么?”
  阿籍筷子缩回来点在自己碗上,嘎啦、嘎啦……算了,换一题!
  “你觉得狗怎么样?”
  “……”
  “猫呢?”
  “……”
  阿籍有点不高兴了,放下筷子:“你怎么都不说话啊?”
  确实不对劲!
  共翳干脆不理会她了,几下扒拉完饭,拿着她手机进里屋去了。
  她郁闷的直发愣,蹭到房门边,只听见他在屋里“嗯嗯”的答应着,间或一句:“不用理?”、“……还要深情凝视?” 、“好。” 、“谢谢。”
  声音越到后来就越模糊,低哑难闻。
  阿籍觉得更忧郁了,什么时候人家连手机都会用了,她还在原地瞎操心……
  第二天一早,共翳起了个大早去上班。
  阿籍收拾好自己,拉上脸色臭臭的刘燕,也往春意花鸟市场赶。
  “哎,我干嘛要去啊?我就这么一天假!”
  阿籍拉着吊环,压低声音:“你经验多,帮我分析分析嘛。”
  刘燕奇怪了,也凑过来:“分析什么?”
  “男人的心理!”
  她们旁边的中年男人神色古怪的往前挤了几步,远远的避开脸泛桃花的阿籍。
  “什么男人……心理?”
  阿籍支支吾吾的解释:“就是请你传授一下同居经验嘛。”
  刘燕恍然,攀着吊环挨近:“是不是性生活不和谐?”
  阿籍脸刷的红,推她:“你胡说什么啊!”
  车子正好到站刹车,这么一推,刘燕就抓着吊环往前荡了过去,撞着阿籍压向前面的中年男人。
  她们连忙道歉,中年男人的表情已经明白的变成我谴责你们这两个女流氓的意思了。
  “现在的小姑娘……没道德!不知羞耻!”
  刘燕要争辩,阿籍连忙拦着:“到了,到了,我们下车!”
  两个人下了车,一边穿马路一边咕哝。
  “都是你,非要坐什么公交车!”
  阿籍垂脑袋:“公交省钱啊——”
  刘燕叹气,拉着她小跑几步,赶在红灯前走到马路对面。
  春意花鸟市场规模不算小,一楼二楼全是带土的盆栽花苗,到三楼才有批发的鲜花。观赏鱼之类的却在地下两层。
  阿籍和刘燕找了半天,才在地下一楼找到李师傅的店铺。两间店面,一间观赏鱼类,一间卖金钱龟、巴西龟、小蜥蜴之类的爬行类。
  共翳穿了身简单的T恤牛仔裤,正站在几乎没放水的玻璃水箱前捞乌龟。
  面前站着两个买乌龟的女中学生:“叔叔我要一只公的,一只母的!”
  共翳捞出两只黑黑的小龟,盛在玻璃缸里:“两只十四块,玻璃缸八块,饲料要不要?”
  女学生伸手捏捏乌龟背:“哪只公的?”
  共翳指指小的那只。
  女学生有点不乐意:“母的怎么比公的大?我要娇小点的母龟。”
  共翳瞪了她一眼,转身继续捞乌龟。
  女学生撞撞同伴,小声嘀咕:“好帅呀,好帅!”
  “……那个疤好丑……”
  “那个叫残缺美,眼神好帅啊——”
  残缺美的帅哥把母龟捞上来了,放到玻璃缸里:“一共二十二块。”
  女学生掏钱付账,一边掏一边问:“不能再便宜点了呀?”
  共翳摇头,拿了个塑料袋把乌龟连同玻璃缸一起装进去。
  “那有没有饲料送呀?”
  共翳指指边上柜子里的:“八块两盒,绿的是素的,红的是荤的。”
  “……那多久喂一次?”
  一直在隔壁忙碌的女店员忍不住笑了,探头过来:“气温高就天天喂,不高隔天或者三天一次,冬天冬眠就不用喂了……”
  女学生们带着对商品的满意和服务的不满意走了,阿籍拉着刘燕站在角落里偷窥。
  “……真是怎么看怎么男人!”
  刘燕翻白眼:“你进不进去的?”
  阿籍挥手:“等等……”
  客人来了一批又一批,阿籍越来越觉得自己来对了。
  “你说,让他在这里卖鱼是不是太屈才了?”
  “哎,哈哈哈,那家伙听不懂方言……”
  “那个男的买绿头的王八,哈哈哈哈……”
  刘燕捶着自己的两条腿,站得腰都酸了。
  共翳忙了一阵,突然像感应到什么似的,抬头看向她们站着的侧边过道。
  阿籍正探头探脑的伸脖子往店铺那边看,两人视线一下子就撞上了。
  刘燕还觉得奇怪她怎么突然安静了,她已经全身僵硬的被人揪出去了。
  “你怎么来了?”
  阿籍有点尴尬,讪讪地:“我昨天就说过了,来看看……”
  共翳显得有点高兴,拉着她往店铺里走,刘燕也跟过来。
  “李师傅去进货了。”
  阿籍点头,四下转悠着看。
  共翳一边照顾生意,一边瞟了眼站一边的刘燕。
  刘燕眉头抖了一下,冲他笑笑——自从见义勇为事件之后,刘燕对他已经客气多了,偶尔还开开玩笑。就是对这种不知道是先天面部神经缺陷还是大男子主义造成的铁板脸很有些排斥感。
  拽个屁啊——
  共翳却笑不出来,在他意识里,这女人可不是什么好榜样——阿籍老跟她混一起,难保不学坏!
  店里的生意时好时坏,客人多的时候经常是一股脑儿全上,稀少的时候只有几个年轻人过来看看鱼看看蜥蜴。
  共翳手脚利落,嘴巴却不大会说,遇到说方言或者外地口音的客人,交流就更困难了。刘燕和阿籍干脆在一边帮起忙来。
  人声鼎沸,偶尔手臂和手臂碰到,视线和视线撞上,竟有种陌生的喜悦。
  阿籍挤到刘燕旁边,压低声音:“刘燕,我觉得我真恋爱了——”
  “得意吧你!”
  “真的,就那么看一眼,都特开心!”
  正讲到兴头上,她手机响了,叽叽喳喳又震动又叫唤。
  阿籍擦干湿漉漉的手,一边往旁边走一边按接听。
  刘燕把空掉的小水箱用水冲洗了一下,瞟了一眼共翳宽厚的背影,忍不住感慨起来——死女人怎么就看上这么个坏脾气……
  说曹操,曹操到。
  阿籍蹬蹬蹬跑回来,脸色惨白,气都有点喘不匀:“我妈去我住的地方了!”

  第十九章、丈人的鸿门宴

  阿籍赶到小区门口,就看到张女士打着阳伞站在小院外面。
  “地方这么偏,噪音也这么大,你就住这里?”
  张女士显得很不满意,一边催促女儿开门,一边挑剔的看着周围的环境。
  工地施工的噪音在这时候显得格外的刺耳,震得耳膜都在颤动,嗡嗡发响。
  阿籍犹豫着找借口:“里面乱死了,我们出去找地方聊吧……”
  “我就是来看看你能乱成什么样子的,开门开门。”
  “妈——”
  “知女莫若母,还怕妈妈笑你啊?”
  “……”
  阿籍深吸口气,掏出钥匙开门。
  屋子里有两张床,院子还晾着男式的衣裤,卫生间有两套洗漱用品……
  她越想越危险,把院门打开条缝,挤进去又迅速的关上:“我去收拾下,很快就好。”说完,砰的把院门关上。
  张女士愕然,随后欣慰的点点头——几天不见,知道要藏羞了!
  门这边,阿籍飞快的冲向晾衣服的竹竿,连扯带拖的收起衣服。打开屋门,把自己的衣服同小床上的毯子堆在一起,拣出共翳的衣服裤子往衣柜箱子里塞。
  多出的牙刷牙杯直接扔厕所垃圾桶里,共翳的鞋子往床底下踢,最难解释的是多出的那一张床。她想来想去,干脆把杂物都往小床上堆,只留出一人坐的地方。
  临开门,又拿香水把共翳里屋睡的喷了个够。
  “妈,进来吧。”
  张女士收了阳伞,打量着往屋子里走。
  阿籍跟在后头,眼尖看到地上吹落的一只男袜,不着痕迹的踢到角落里。
  张女士推开虚掩着的屋门,先被小床上小山似的毯子衣服卷纸吓了一跳,然后一脚踩进养着小金鱼的脸盆,尖声大叫起来:“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阿籍呐口,扶着母亲坐到拥挤的小床上:“这几天有点忙,没时间收拾,说了让你别进来嘛。”
  张女士脱下湿漉漉的高跟鞋,换上阿籍递过来的拖鞋,看着阿籍把盆沿都被踩歪的脸盆端到屋外。
  屋里挂着深色的窗帘,半开着,透出些光亮,照在堆满杂物的小床上。
  她的视线转移到墙上的小人壁画上,指着问:“这什么又是东西?”
  阿籍脸不红心不跳的撒谎:“上个房客弄的吧,我搬来就有了。” 一边解释,一边洗了只玻璃杯,倒凉水递给她。
  张女士喝了一口,站起来四下查看。
  卫生间太小,厨房不卫生,垃圾桶满了都没收拾。还有卧室里的香水味道,浓的快发臭了。
  站在里屋床边,阿籍发现个大纰漏——布艺的柜子连拉链都没拉上,漏出来一大截裤腿!
  “这么大个人,连柜子都不会整理!”
  她要拦已经来不及了,张女士几步走的柜子前,扒开柜门,露出半橱子的男式衬衫、男式T恤、男式内裤……
  “这怎么回事?”
  阿籍呐口,张女士回过头瞟了瞟放着张薄毯的大床,弯腰往床底下看。
  毫不意外的,搜出好几双男鞋和一把裹着层层报纸的铁剑。
  “这些东西哪里来的?啊!”
  “大刚……”
  “大刚睡你屋里?大刚把内裤袜子放你衣柜里?”
  张女士脸色发黑,跟鼻子灵敏的警犬似的在小平房里前后搜索,连垃圾桶里的牙杯牙刷都被翻出来了。
  “你要气死我!你不气死我就不高兴是不是?!”
  张女士捏着那只从碗柜里拣出来的剃须刀,一边指着她一边气得发抖:“人呢,躲哪去了?”
  阿籍讪讪地:“他上班……正忙着……”
  “上什么班?叫什么名字?”
  “……赵建国。”
  张女士看着简陋脏乱的屋子,一口气闷在胸口呼不出来。
  卫生间没有换气风扇,厨房没有抽油烟机,闷热的卧室里只有一台小小的电扇。煤气灶边上还盖着半盘剩菜,肉丝炒包心菜,菜叶子都炒焦了……
  她拉起女儿的手,翻过来,手掌上粗糙的有些硬茧。
  知女莫若母,她自己的女儿,能不知道——以前在家的时候,连件衣服都懒得洗,更别说收拾屋子打扫卫生了……
  女大不中留,真是留不住了。
  张女士叹口气:“晚上带他过来,吃个饭,也互相认识认识。”
  阿籍愣住,几乎有点不敢相信:“妈?”
  “打扮的干净点整齐点,别让你爸爸看了生气……”
  跟共翳提到要回家看父母的时候,阿籍明显很兴奋,跟前跟后的重复一句话。
  “你别紧张,我妈那人特好!”
  共翳点点头,接过她手里的水杯,一口气喝干。
  “哎,慢点慢点——一会到了我家,你可别这么喝东西!”
  共翳看了她一眼,继续点头。
  阿籍又催他洗澡,连剃须刀吹风机都给准备好了。
  “记得刷牙,我买了新的牙杯牙刷;洗脸用洗面奶,就我昨天给你买的那瓶……”
  共翳有点不耐烦了,但还是一一照做,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时,阿籍已经拎着套崭新的西服等在外面了。
  “我一个月工资都在这上边了,晚上不成功便成仁!”
  共翳对在这么热天气穿这么里三层外三层的很有些意见,但瞅瞅阿籍太阳花似的脸,还是把衣服换上了。
  阿籍绕着他左三圈右三圈的走了几个来回,还是让他把上衣脱了,只穿白衬衫配西服裤子。
  ——黑西服搭配他那张帅气的有些凌厉的脸,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就和蔼可亲不起来。
  阿籍想父亲那张看见白菜就皱成苦瓜的脸,叮嘱他:“我爸要是问起你脸上的疤,就说是小时候不小心磕的,千万记得啊。”
  共翳点头,有点别扭的动了动拎着西服的右手。
  刘燕早听说他们晚上要回去见陈妈陈爸的事情了,在电话里直乐,闹的阿籍没一会就掐线挂断了。
  拎着准备好的水果和礼物,两人打车出门了。
  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车辆行人,阿籍心里默默的算了笔账,肉疼的发现剩下的半个月只能吃素过活了。
  到了小区,已经是晚上六点多了。
  阿籍笑嘻嘻的和门卫打招呼:“王伯伯吃饭了?”
  “哎,带男朋友回来啊?”
  阿籍目的达到,拉着共翳往里走:“是啊是啊,我们先上去了——”
  路灯把绿化带旁的水泥地照的清晰无比,两个人的影子斜斜的叠在一起。膝盖碰着膝盖,腰贴着腰,身体连着身体。
  虽然,实际上两个人明明一前一后隔着点距离在走。
  背着路灯的光,共翳歪了歪嘴巴,也被她的喜悦感染的笑起来。别的他不懂,见女方父母是什么意思,还是明白的。
  上了楼,阿籍按门铃叫开门。
  张女士打开门,眼睛直射向站在女儿身后的高个子男人。
  深肤色、小平头、五官精致而招眼,打扮也正经干净,就是表情冷漠了点。
  “来了,进来吧。”
  就这么几句平常话,阿籍觉得自己的阵营有扩大的趋势了。
  岳母看女婿,越看越顺眼嘛!
  客厅还开着电视,陈先生独自坐在饭桌前,捏着筷子慢悠悠的夹菜了。
  张女士埋怨:“客人没坐下,你怎么就开吃了?”
  陈先生抬抬眼皮,哼了一声,跟没看见他们似的,继续夹那块蘸了白醋的牛肉。
  阿籍无奈,把水果和礼物放在玄关的柜子上,换鞋进屋。共翳也换上室内拖,紧跟着她进来。
  张女士忍不住多了打量了他几眼,阿籍拉着共翳介绍:“爸,妈,这是建国。”
  共翳按着事先的排练,有点生硬的喊了叔叔阿姨好。
  陈先生理都不理,压根没抬头。张女士喜笑颜开,催他们洗手吃饭。
  一家人坐下来,陈先生的家主风范就有点受到威胁了。
  论个头,这个可能是女婿的男人比他大;论胆量,他没胆在老婆的眼皮底下伸筷子去夹那盘红烧猪蹄;论声音,饭桌上全是张女士和阿籍想要活跃气氛发出的叽叽喳喳声。
  共翳虽然嘴巴不够甜,见岳父岳母的重要性还是很明白的。平时面瘫似的脸上竟然也带了点淡淡的笑意,灯光一照,连那块凹痕都柔和了不少。
  阿籍心里跟灌了蜜糖似的,不断的找陈先生说话。无奈老人家脾气倔上来了,硬是憋着不吭气。
  张女士的话题一直都围绕着对共翳工作单位,家庭状况,学历谈吐的试探。
  阿籍面上声色不动,共翳的回答几乎是在背书——什么老家父母都不在了,什么在春意花鸟市场开店,什么工作是苦点但只要两个人感情好总是开心的……
  听到这样的回答,张女士显得有点失落也有点欣慰,瞟了瞟正往嘴巴里塞茄子的女儿,忧虑起来:
  “我们家小籍啊,从小就吃不来苦……”
  共翳愣了一下,点头:“我不让她吃苦。”
  阿籍含着茄子有点咽不下去了,似乎是自然而然,他们竟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托付终身还是私定终身?
  阿籍脑子乱乱的,这时候突然觉得恍惚起来——就这么着,算是在一起了?
  在的她潜意识里,爱情总是得和鲜花啊约会啊烛光晚餐之类的东西挂点勾的——老套归老套,总叫人觉得安心,并且循序渐进。
  桌子边沿,共翳的胳膊和她的碰了一下。筷子头轻撞在嘴唇上,疼倒是不疼,却让她从幻想里惊醒过来。
  那又有多少人,能一起在死亡线上挣扎过?
  她扭头去看共翳,他正把一片西红柿混在米饭里大口吃下。
  对这个红通通味道极怪的东西,不论阿籍说几次营养丰富,共翳总是有点食不下咽。
  陈先生的怒气还是没有消,倒不是对未来女婿的条件不满意——作为一个思想老派但又悄悄关心着子女的老人,实在没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接受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半子。

  第二十章、四人麻将

  一顿饭吃完,陈先生就很明显的表现出开门送客的意思了。
  “老张,几点了?”
  张女士围着围裙从厨房出来,不明所以的回答:“七点半,怎么了?”
  陈先生戴上眼镜,啪的打开电视机,对着空气不阴不阳的说了句:“没什么事,让客人早点走吧。”
  张女士瞪眼:“你怎么说话的?”见共翳还站在一边,招呼他坐下:“小赵你坐这边,看电视。”
  共翳点头,想起阿籍临出门的叮嘱,客气的笑了一下:“阿姨你也坐。”
  张女士心里暗暗点头,懂礼貌,不乱套近乎,靠谱!
  “客气什么,叫伯母,叫伯母。”
  阿籍从厨房探出头,贼兮兮一笑,又缩回去了。
  共翳视线往那边一瞟,很快就收了回来,改口:“伯母……”
  陈先生越听越生气,把茶几上的报纸抖的哗哗直响,气呼呼的看着电视屏幕。
  张女士也知道自己丈夫的脾气,有点无奈的摇摇头,嘀咕着进厨房去了:“臭脾气……”
  没过一会,阿籍就端着洗干净的提子出来了。
  电视声音轰轰的响着,空调也轰轰的响着,就是沙发上的两个人一左一右远远坐着,一点交流的意思都没有。
  阿籍觉得气氛不对,暗暗冲共翳使使眼色,他竟然跟没看见似的把头扭过去了。
  ——老的脾气臭,小的脾气也没好到哪里去。这一看就硬的铁板,共翳显然没打算去踢。
  她只好在沙发中间坐下来,努力缓和气氛:“爸,吃提子。”
  陈先生扭过头,从眼镜后面盯着她,脸上的皱纹都快叠成菊花丝了。
  ——你还有脸叫爸?!
  阿籍给他看的心虚了,呐呐的转向共翳:“共……建国,吃提子……”
  共翳这点倒是言听计从,捏了几颗提子往嘴巴里塞。
  陈先生又重新沉默下来了,拿着报纸默不作声的看起来,偶尔咳嗽几声,以震父纲。
  “爸?”
  “爸——”
  阿籍坐近了点,扯他胳膊,小声撒娇:“……你干嘛呀?”
  陈先生哼了一声,把胳膊上的爪子扒开:“你说我干嘛?你趁早给我搬回来!”
  阿籍讪讪的,偷眼去看共翳。他倒是一脸镇定,慢慢的吃着盘子里绿莹莹的提子,还不时抬头去看电视。
  陈先生反应也快,凡是他多看几眼的频道立马换掉,最后停在说英文的旅游节目上。
  共翳当然也感觉的到他的敌意,视线冷嗖嗖的朝他这边投过来,隔了一会,对阿籍开口:“我们回去吧。”
  陈先生火了,把报纸啪的拍在茶几上:“你走你的,我女儿住自己家里!”
  共翳也站起来,眉毛皱成一团,沉默了一下,还是对着阿籍重复:“太晚了,我们回去吧。”
  陈先生眼睛瞪的更大了,平日里给老婆压榨的阳刚之气全出来了,两眼通红牙齿格格作响。
  这算什么!先连声招呼也不打,直接拐着人家女儿去同居,现在给抓现行了,居然连个错都不认!
  “你走出去试试,出去就别回来!”
  阿籍尴尬的站在两人中间,这边共翳面黑如锅底,那边老爹爹似乎把结婚后几十年积累的愤怒都发泄出来了……
  这个,怎么好好的女婿上门整成狗血家庭剧了?
  张女士听到声响,也从厨房出来了,走过来拉着陈先生直唠叨:“你鬼叫什么!想邻居们都过来看热闹?”
  陈先生闭嘴,对上共翳硬邦邦还带点挑衅的视线,火气又上来了,指着阿籍继续教训:“你就找这么个流氓过日子了?啊!”
  他一说流氓,阿籍的笑脸也摆不下去了:“爸,你胡说什么,人家做正经工作的。”
  陈先生远远的指向他脸颊上那道疤:“正经工作?”
  共翳挽起的衬衫袖子下还露着半截手臂,青色小蛇虽然褪色了,零零碎碎的旧伤疤还是不少的。再配上那张帅气又凌厉的脸,整个气质确实有点不对路。
  阿籍呐口,解释:“那是他小时候摔的……”
  陈先生一屁股坐回到沙发上,用力过度,眼镜都滑到鼻梁上了。
  阿籍没辙了,拉着共翳打算先撤退再说——迎着炮口抢滩登陆这种事情,还真不是好做的。
  姜毕竟是老的辣,女儿没主意,不代表母亲也一样束手无策。
  张女士瞅瞅女婿看看老头子,进屋搬了副麻将出来,招呼:“咱们四个人,正好凑一桌。”
  说完,跟坐沙发上的丈夫唠叨:“刚吃完就坐下,消化不良积食怎么办?你就是说不听的……”
  共翳愣了一下,恍惚觉得是看到阿籍几十年后的样子了。
  在海岛上时,他就觉得阿籍废话多了点,这么看来,还是遗传的。想到这一层,他不由想起自己模糊的家人,脸色缓和,心也跟着柔软起来了。
  阿籍却比谁都紧张,扯着张女士的胳膊阻止:“妈,共……建国他不会。”
  陈先生本来是打死也不肯配合的,听她这么一说,劲头上来了。
  “那就打小点,十块钱一注。”
  麻将牌哗啦啦哗啦啦的在桌子上,共翳看了看阿籍,又看了看张女士,也有样学样的把面前的牌翻过去两个两个的叠一起。
  没被他观察的陈先生哼了一声,抓着理好的牌往面前一推——不会打牌!哼,不会赌就会嫖!
  共翳觉得头顶阴测测的,他低头去摸牌,那老头就瞅着他头发盯;他抬头看他,他就拣他身上的疤衣服上的折痕看——怎么看不顺眼的样子,还非得他做出点不高兴的反应。
  这滋味,真是相当的不舒服!
  这局张女士做庄,麻将牌一个一个甩出来,共翳脸上声色不动,心里却疑惑的不行。陈先生摸了牌就扔,阿籍却摸了牌放在自己面前,再抽一个甩出去……
  那到底,要把哪个打出去?
  共翳于是小声问边上的阿籍:“怎么打?”
  阿籍也小声:“你看有没有一样的?没一样的就打掉,有一样的就留着……”
  共翳点头,把一个七筒打了出去,隔了一会,又打了个六筒。接着是五筒,四筒,八筒……
  阿籍吃了一次又杠了一把,陈先生也碰了两次,张女士直接胡了。
  一桌三个人都在受益,只有共翳浑浑噩噩的输了好几局。
  阿籍有点看不下去,继续小声指导:“长的像的也别乱打,你看看数是不是连着的……连着的就不要拆。”
  共翳点头:“那一样的呢?”
  陈先生瞟了他们一眼,阿籍声音更低了:“也别打。”
  接下来的一局,打的更辛苦了。
  几乎每轮到共翳时间就要停滞半天,他破例的不在冷着脸装深沉(陈先生的评价),开始认认真真的跟阿籍学规矩。
  拿着刚摸到的牌,他显然犯难了——盯着那排小方块看了半天,跟阿籍嘀咕:
  “……没有不连着的,也没有不一样的单个,怎么打?”
  阿籍乐了,兴奋之中下了个错误的判断:“那就是胡了呀!”
  共翳很快把牌面朝上放倒了,学着陈先生上一局的样子,开口:“胡了。”
  四个人一齐往他面前看去,脸色各有千秋:
  “六条七条……缺牌!”
  “小相公!”
  “诈胡!”
  共翳一下子输掉了三十块钱。
  陈先生晚上的手气也不大好,但比起完全的门外汉共翳,还是好了很多。
  看着共翳面前当注的扑克牌越来越少,他心情一点点愉悦起来。
  未婚同居!
  拐骗良家闺女!
  背着我老陈租房子妄图制造事实婚姻!
  ——搞不好上次那事也是这小子折腾出来的!
  阿籍一直在边上开小灶,什么叫吃上家碰对家,什么叫先杠后碰再吃,什么叫自摸三家赔……
  共翳不时点头,学的不快,但偶尔也能在陈先生打出白板后喊一声“碰”了。
  几局牌下来,张女士笑的合不拢嘴,陈先生的低气压也有点好转。
  张女士高兴是自家也能开麻将桌,不用老要找别人凑人数了。
  陈先生心情变好则完全是因为做事认真,注意力被转移了的缘故。
  所以当阿籍提出时间太晚了他们要回去的时候,张女士是不住口的挽留,陈先生却仍旧要求赶一个留一个。
  “那房子谁租的?”
  阿籍撒谎:“建国的……”
  “那你就这么厚脸皮的住过去了?”
  阿籍脸红,把实话说了也没人肯相信:“我们各住各的……我住外屋,他住里屋。”
  陈先生固执的脾气又爆发了:“什么里屋外屋?你们就是一屋子男盗女娼!”
  想想觉得不对,又改口:“一屋子干柴烈火!”
  阿籍给他教训的脖子都红了,共翳倒是没什么反应。
  盗是什么?娼是什么?干柴烈火又是什么?
  阿籍老安慰他要学习的东西还很多,不急在这一时,一切都可以慢慢来。
  这回,倒是省了不少事端。
  知道人家在骂人,在不待见你,跟明明白白的听见污言秽语,效果毕竟还是不同的。
  张女士虽然凡事都爱做主,但在的女儿婚姻大事上,倒也有点偏向丈夫的老思想——八字还没一撇呢,就撺掇着人姑娘偷偷搬出去,确实得多观察观察!
  她拉着阿籍往一边去,小声商量:“那晚上你们就先住下,家里的书房收拾下也能住人。你爸正在气头上,你就先按他的意思搬回来住,啊。什么事都得一步步来,你们要真合适,我们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第二十一章、银汉迢迢远

  人呢,总是失去了才知道珍惜。
  要说那小平房真有什么好的,阿籍也说不上来。
  早上没人准备早餐没人叫起床不说,上个厕所还得弯着腰进去低着头出来。
  男人和女人同住到底是不方便的,换个衣服还要躲来躲去的——也不是说没看过,就是怕造成误会或者尴尬嘛。
  阿籍觉得,自己本质上还是挺传统的。
  平房外面的噪音也大,不单是施工队的魔音贯耳,还有邻居啊对街啊家里孩子哭黄狗嚎的声响。
  有时候睡到半夜,还能听到里屋门打开或者关上的声音。打开的时候,脚步声就往厕所去了;关上之后,她又忍不住想东想西失眠好一会。
  这种心理,可以用那个经典的男人女人笑话来比喻一下——一大捆干柴堆在火种边,火种想燃烧一下,干柴大骂:你这个禽兽!
  火种真熄灭了,干柴又开始鄙视:你这家伙,连禽兽都不如!
  ……
  客观点说,自从医院那一晚之后,共翳还是挺尊重人的。阿籍姑娘当然也没有真想发生点什么……只是,女人,尤其是恋爱中的女人,总是爱多想的嘛。
  不但想的多,还会添油加醋的想!
  是我没有魅力?还是选择多了人家不稀罕了?
  床头的夜光时钟把时针和分针劈叉成了一个锐角,在黑暗中绿莹莹的发光。
  阿籍把靠垫放到枕头上,仰头看着同样模糊不清的天花板发呆。现在倒好了,她搬回来了,他还留那,彻底不用纠结这些问题了。
  早饭有张女士准备,衣服有洗衣机伺候,就是吃个西瓜,也不用在担心吃不完放着会不会坏掉。
  她又把靠垫抽了出来——太高了,还太软了!
  他睡的好不好呢?电饭煲用的习不习惯呢?厨房的煤气记不记得关呢?
  还有打赤膊的毛病,还有洗发水沐浴露混用的毛病……
  阿籍长长的叹了口气,把头埋进被子里。
  第二天一早,张女士就看到了女儿的成长。
  六点不到,她已经起床刷牙洗脸洗漱完毕了,连被子枕头都叠的整整齐齐。
  陈先生正在小区附近的小公园打太极,姿势虽然不是很标准,架势还是挺那么回事的。蓦地的瞥见自家赖床女儿拎着包提着早餐经过,那个大圆圈就抡歪了。
  转性了?还是受刺激奋发向上了?
  阿籍一路哼着歌上了公车,又在中途下了车,熟门熟路的往那小院子里。
  李师傅那店开门算晚的,偶尔还关个门休息一天两天的,共翳的上班时间也就不大稳定。
  她估摸着人应该还没出门,正打算掏钥匙开门,院门吱呀一声在面前打开了。
  共翳看见她,似乎吓了一跳,随即,眼睛亮起来。
  阿籍扬扬手里的早点:“还没吃饭吧?我给你送来了——”
  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四下张望。
  共翳嘴巴动了动,没吭声,把院门关上,跟着她进门。
  他衣服鞋子都穿戴的整整齐齐,明显是正要出门上班。但是,看到她从袋子里拿包子油条出来,还是自动自发的去厨房拿了碗筷。
  两个人围着桌子坐下来,阿籍一边解塑料袋一边问:“你上班不会迟到吧?”
  共翳迟疑了一下,摇头:“不会。”
  阿籍把豆浆递给他,自己拿了根油条在手里,慢吞吞的撕着。犹豫半天,又问:“我搬回去……你是不是生气了?”
  共翳看了她一眼,脸色果然不大好看了。
  阿籍无奈:“我爸妈他们也没恶意,就是……”
  她支吾着解释起来,既不能说他脸上煞气太重被嫌弃,也不好说他社会地位不稳定工作不体面。绕来绕去,自己也编不圆了,干脆,闷头喝豆浆。
  共翳盯着她头顶的发旋看了会,眼神还是冷的,嘴角却微微勾了起来。
  人其实都是很聪明的,一点小心思,一点小关怀,就能觉察到温暖和喜悦了。
  等对面的人重新抬起头,那么点弧度又不见了。
  阿籍见他不追问,放下心,又开始唠叨了:打雷时候要拔电线,煤气阀门要关紧,高压锅不要一熄火就去开,垃圾桶要经常清理……
  说到这里,她撇头看向厨房的垃圾桶,一只附近早餐铺的塑料袋赫然入眼。
  阿籍愣了一下,转头看向共翳:“你吃过早饭了?”
  共翳把豆浆推回到她面前,点头:“吃过了。”
  阿籍一瞬间觉得自己画蛇添足并且杞人忧天了,嘴巴里的油条也没滋味了。
  “那你刚才干嘛不说啊?”
  共翳一脸的面瘫,怎么看怎么无辜。
  阿籍嘟囔着抓起碟子上的包子,三两口下肚。又灌了大半碗豆浆,正打算继续消灭,被共翳拦住了。
  “别吃了……肚子……”,他努力按照她的词汇表达意思,“胃要受不了的。”
  阿籍瞪他:“不吃浪费啊!”说着,又咬了口包子。
  共翳瞅一眼她套装底下的小肚子,叹口气,抢过她手里的咬过包子,吃起来。
  阿籍脸刷的红了,碎碎念:“碟子里还有,干嘛抢我吃过的啊?你不是吃过……”
  共翳打断她:“两个人吃,比较有意思。”
  很快,五只包子全消灭掉了。
  阿籍喝着豆浆,跟灌蜜糖似的,忍不住咧嘴笑起来——她可记得在海岛的时候,他那眼神的杀伤力。尤其是生气的时候,连背影都叫人觉得可怕。
  现在的话,也不是说脾气就没有了,就是……怎么说呢,总觉得互相都有点迁就的意思。
  一个不再咋咋呼呼的娇气,另一个,也不再有事没事的指使着人、独断专行了。
  都说夫妻相处久了,连长相也会越来越像,那他们这个算什么?
  夫妻相?齿轮互合?举案齐眉?
  还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她越想就笑的越开心,酒窝又深又大,像是对着空气在照镜子。
  共翳瞪了她两眼,没什么效果,也懒得管了。
  吃完东西,阿籍催着他出门,自己反倒围上围裙开始洗碗洗筷子。再看看时间还有早,她干脆连地板都拖了一遍。
  一个星期晃眼就过去了,共翳的独居生活过的并没有阿籍所担心的那么糟糕。
  除了偶尔犯点常识性错误,炒菜不喜欢放鸡精味精,猪肉喜欢吃大块肥……把电动剃须刀拆成碎片,抽出转动的小马达之外,还真没什么大灾难发生。
  阿籍往这边跑的也勤快,天热了要送水果,天阴了再路过看看衣服收进去没有。
  共翳把前屋的小床收了起来,折叠桌就一直放着了。
  单身汉住的地方,总是有这样那样的自由,特容易招那种失去自由的妻管严来释放下压,发泄个男人脾气。
  先是大刚来玩,再是大刚带着哥们来玩,最后就变成几个人的麻将聚集地了。
  共翳习惯了阿籍热热闹闹的跟后头吵,一下子安静下来也不习惯。加上那天晚上的惨败,对打麻将的技术,还是很想学那么几招的。
  阿籍这天下班经过,一打开门,就撞见了一屋子烟酒味加洗牌叫喝的国粹艺术。
  小平房闷热,光开两个电扇当然用处不大。几个男人几乎都是上身□、浑身冒汗。
  那个帮忙办证的赵建华更是连长裤都脱了,穿着条裤衩蹲椅子上叠牌。
  阿籍手把着门,一脸惊愕的瞪着这个背对着她,只穿着红色三角裤的陌生男人,差点以为走错了门。
  共翳在烟雾缭绕中站起来,收拾桌子送客,期间还在笑侃着“嫂子吓到了大哥多哄哄”的某人胸口擂了一拳。
  阿籍有点无法接受了,这才几天功夫,他居然就开始聚众赌博了!
  共翳很有些不理解,他们几个人玩是该批判的,那怎么和陈先生张女士玩就正正当当了?
  阿籍发脾气,当天没给做饭也没给洗衣服,拎着包气呼呼走了。
  共翳当然没那么容易低下男人高贵的头颅,直到阿籍曲线的透过刘燕再到大刚,传达了和好的意愿。
  他才不大熟练的用大刚的电话给她拨了过去,沉默半天,说了句古越语的对不起……
  “#¥……%&……”
  阿籍捏着手机一阵激动,差点没把枕头掐出花来。
  赌博风波平息了,男人们的聚会还是继续的,只是时间和地点都开始隐蔽起来了。
  共翳辞了卖乌龟卖刺刺鱼的清闲工作,开始跟着他们做起汽修来。
  虽然技术原理不懂,难得的是他有耐心有头脑打架身手好——很快的,跟在他后头叫大哥并嚷嚷着要学“中国功夫”的人就多了起来。
  共翳看着那几个连站都站不直的痞子样或者文弱书生,斩钉截铁的拒绝了。
  他学武,不只是苦而已,还是生存的需要。那个时候,不把利刃捅进别人心脏,就会被别人杀死。而他们,折根骨头就嗷嗷乱叫,学这个干嘛?
  生活不再是单调的他和她,丰富的有点应接不暇起来。
  阿籍虽然还是常来探望,共翳也总不大乐意的提点礼物上门拜访,两人独处的时间,还是在一点点变少。
  共翳自己买了个手机,不会发短信不会看短信,最大的用途就是半夜放在耳朵边听阿籍废话。
  电话通常都是阿籍打的,对话也很像独角戏。
  静静的夏夜里,一个窝在被窝里唠唠叨叨的说些芝麻绿豆的小事,另一个就对着墙壁默默倾听。
  有时候实在听的不耐烦了,他才硬邦邦的开口:“早点睡吧。”
  这也是大刚教授的诀窍,和女人说话,得把不好听的说成好听的——你不想陪逛街,就关心人腿酸不酸;忘了情人节啊圣诞节什么的,就说过洋节日土气没创意……
  共翳对什么洋节日逛街之类的还没有深刻体会,但是对“闭嘴”和“早点休息”这两句话产生的效果是亲身实践过的。
  总结来说,生活在磨练人,爱情在细水长流。

  第二十二章、台风芙蓉

  转眼到了八月份,特大台风再一次来袭。
  阿籍抱着笔记本在蹲在窗前的椅子上刷网页,玻璃窗外雨大如注。
  “小籍啊,建国住的地方地势好像挺低的啊?”
  阿籍“嗯”了一声,眼睛还停在屏幕上。
  “雨这么大,你跟人家打过电话没有?”
  阿籍有点不耐烦,一边打字一边回应:“刚才就打过了,没事……”
  张女士也放心了,在客厅沙发坐下来,打开电视看新闻。
  “今年12号台风芙蓉已于8月9号22时35分在xx沿海登陆,登陆时中心附近最大风力13级。受其影响,我市今天有阵雨或暴雨,短时雨量可达大雨到暴雨。今天夜里到后天有大到暴雨局部地区特大暴雨……”
  阿籍愣了一下,摸出手机拨电话,刚刚还有人接听的电话却显示关机了。
  她探头往客厅看了看,继续盘腿上网聊天看八卦。
  ——杞人忧天了这么多次,她已经差不多彻底放下心来了。共翳做事稳重,就是再不济,还有那么好的身手,怕什么?
  随手发了条消息出去,阿籍抬眼看向窗外。
  天空阴霾一片,大风把路边的梧桐树吹的叶子都落秃了,小区楼下的花坛也是一片狼藉。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吠,很快就又被雨声淹没。
  她没来由觉得有点心慌,眼皮直跳。
  走到客厅,新闻还在播,满屏幕的气象云图。
  阿籍又打了回手机,还是该用户已关机。
  新闻已经开始连线前线记者,海边风浪滔天,路面上积水已经漫过车顶。堤岸上的沙包和泥水让她想起几个月前的情景……
  到了傍晚,新闻突然报道了一名女子海上获救的消息。
  “神秘海岛再次出现,搜救人员发现一名滞留女子,疑似精神病患者……”
  阿籍捧着饭碗瞪大眼睛,眼睁睁看着那个穿着戏服似的女人给湿漉漉的抬进救护车,乌黑的头发垂落在担架边。救护车周围全是穿雨衣的搜救、医护人员,忙乱中,女子的鞋子脱落了。
  那是怎样的一只脚啊——
  脚底四趾诡异的向外曲折,紧贴在显得异常的肿大大脚趾上。整只脚是个不大规整的三角形,足跟变形,脚板心消失,压平的脚趾和足跟之间一条深而细的裂缝……
  “这、这个女的!!”
  阿籍惊叫起来,她是不大懂历史,但这种变形的“小脚”还是在图册上看到过的。
  陈先生也眯着眼睛看,可惜没带眼镜,只看见那条湿漉漉辨不出颜色的裙子,点头赞扬了句:“这个襦裙做的挺那么回事的,压脚花纹也靠谱……”
  阿籍放下筷子推他:“爸,你看她脚,你看她脚!”
  陈先生闻言站起来,凑到电视剧前——女人已经给抬进车里了,车门哗啦一声关上……
  一整个晚上,阿籍都蹲在电视前面等新闻,手机更是没命的打。
  电视里还是一遍又一遍的放着台风消息、电视剧、广告,台风消息、电视剧、广告。
  手机里也还是一次次重复“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阿籍看着外面越来越大的风雨,咬咬牙,换上雨衣往门口冲。
  陈先生正从厕所出来,奇怪的问了句:“这么晚上去哪?”
  玄关的大门已经“砰”的被她摔上,看不见人影了。
  路面上全是积水,密集的雨滴打在雨帽上都有些发疼。
  阿籍拦半天才拦到辆车,一边往小院赶,一边往家里打了个电话。
  她不敢说自己的真实目的,只模糊的说公司临时有事,张女士理所当然的又是一通唠叨。
  下车的时候,积水已经到膝盖了,到处都是漂浮的垃圾瓶罐。
  阿籍涉水走到小院外,开了门,屋子里一片漆黑。
  她试着去摸电灯开关,这才发现是停电了。
  “共翳?共翳——” 她里里外外都找了遍,喊了好几声都没有回应。
  靠着手机照明,她在厨房摸到截烧了一半的蜡烛,点了固定在折叠桌上。
  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窗玻璃被风刮的嗡嗡作响。她找了件宽大的T恤换上,刚坐上床,就发现手机被扔在床铺上。
  估计是没电自动关机了,怎么按都没有反应。
  阿籍的心又悬了起来,拿着蜡烛在床底下摸到了那把被报纸包裹着的铁剑,才又有些安下心来。
  烛影摇晃,恍惚着像极了某个夜晚。
  也是大风大雨,也是独自等待,最终,等到了希望和离别。
  她想起电视上看到的那个小脚女人,又想起那一身湿漉漉的“戏服”,拉着被子把自己裹起来。
  又是台风天,还总是在漆黑的夜里。
  她盯着桌上那截歪歪斜斜的蜡烛,像是盯着那轮突然圆满的月亮——惊疑、恐怖、不安定……
  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那些信任和习惯性思维,突然就被打破了。
  差一点就忘记了,他们,本来不该遇上的。
  阿籍把被子缠紧了点,攥着手机,真的开始发起抖来。
  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
  要是遇上了,付出了,还是要分离的——那何必遇上?
  说不出是悔恨还是什么,她甚至开始后悔那时候一心一意的找他回来,一心一意的照顾和相处……
  谁知道呢,他现在是不是已经不再了,又或者,将在哪一天悄无声息的离开。
  共翳是不大爱说话的,即使高兴,也没见他满脸喜庆或者跟大刚似的满嘴跑火车。
  她原本以为的心意相通,突然又能有另一种解释了——在海岛上的时候,她也是那么忍耐的。
  强逼着自己忍受野果的酸涩,强逼着自己咽下只有咸味的肥腻肉块,还有腥味十足的生鱼肉和烤鱼。
  吃一次是新鲜,天天这样吃,光是看着就觉得胃部翻滚。
  阿籍想起曾经看过的一个科幻小说,一个从瘟疫区通过时空隧道穿越逃亡出来的难民,用尽一切办法想要回到原时空。
  无论有多不好,那是他的时代,与他亲近与他相适。
  模模糊糊的想着,居然就这样睡了过去。
  半夜里被手机铃声吵醒,是焦急的父母。
  阿籍哑着喉咙说了声“住同事家”了,按掉了手机继续睡。
  ——还是没有回来,已经几点了呢?
  一摸脸,她才发现自己什么时候哭过了。
  明明没有做梦,明明睡的这么死。
  暴风雨已经到了疯狂的程度,外面不断有树木折断或杂物撞击的声音,偶尔还有闪电划过。
  擦干净脸,她又睡了过去。
  她没有那么大的勇气,说不许你走的,或者为了我们的爱情留下来之类的话。
  那张带着疤痕的,岩石一样冷漠的脸上,似乎并没有情爱至重的影子。
  她记得他说过第一次杀人的恐怖,也记得他说过手刃仇敌的快感。
  剑锋捅进皮肉里,血不会立即流出来,隔了好一会,才汩汩的往外涌。拨出凶器的时候,温热的血浆是喷溅的。
  两眼圆瞪,瞳孔涣散,肌肉还在痉挛。
  ……
  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彻底亮了。因为大雨的关系,还是不大明朗的灰白色。
  卫生间里有淅淅沥沥的水声,桌上的蜡烛也早燃尽了。
  隔了一会,共翳只穿着裤子从里面弯腰出来,头发精湿,表情柔和。
  阿籍在被子看了一眼,又缩回到被子里去了。
  天气不热,还有点凉,软软的布料覆在皮肤上,说不出的舒服。
  共翳朝床上看了一眼,拿毛巾擦擦头发,到厨房煮吃的去了。
  热汤面,似乎还加了蒜泥和韭菜。
  面条上桌之后,共翳过来扯她被子。不算怎么的温柔,很理所当然的一把拉开:“醒了就起来吃饭。”
  阿籍瞪他,半天,认命的爬起来。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阿籍支吾着走向卫生间,拿牙刷开始洗漱。
  共翳又问:“面条要不要辣椒酱?”
  她收拾完出来,还穿着他的大T恤,领口都快歪到肩膀上了。拉开凳子坐下来,反问:“你呢?你昨晚去哪了?”
  共翳理所当然的回答:“那边仓库的东西浸水了,我过去帮忙。”
  阿籍“哦”了一声,埋头喝面汤——他们有多久没一起吃饭了?
  时间久了的话,要习惯还是很容易的。
  感情能够变浓,也是能一点点变淡然后消失的吧?
  阿籍给辣酱呛到了,连咳了好几下,喉咙火辣辣的疼。
  可是现在,看到人还在,心里还是要欢喜的不行。
  共翳去厨房倒了杯水,拍着她后背,拍着拍着就把脸凑了过来。
  要是跟往常一样,也就是个暧昧性质的吻。
  阿籍却偏偏头,笑着说“吃饭呢”,避开了。
  久违的保护伞突然就张开了,猝不及防的,惊乱了一室的平静。因为喜欢所以付出,但这付出时候的希望要是终究会落空的,那怎么办?
  按着她的智慧,或者说下意识的自我保护,就是尽量的挽回并且停止付出。
  共翳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没说话。
  过了一会,突然又站起来,拉过她连亲吻带抚摸,紧紧的搂抱住。
  阿籍争动着撞翻了桌子,汤汁四溅。看着狼藉的地面,两人都有点尴尬。阿籍最近蹲下去收拾,手碰到破碎的碗沿时,眼泪突然就滚落下来。
  都说她杞人忧天,明明都是存在的可能嘛!
  共翳以为她是手被割伤了,伸手过来拉她手腕,一下子就给推开。
  他脸色沉下来,怒火还没聚集,她却先哭了出来。
  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毫无形象的嚎啕大哭,连指甲都用上了,拼命的往他身上招呼。
  共翳抓着她胳膊,眼神里那点温柔一下子就呆滞了。

  第二十三章、海岛的秘密

  到了傍晚,风雨终于小了些。
  早上的那些尴尬,一个不提,另一个也不问。像是泥地上的脚印,雨水一冲,也就没什么痕迹了。
  阿籍还穿着那件T恤,坐在小凳子上吹刚洗好的干衣服。
  仿佛感应似的,屋子主人一回来,小区的电路也正常了。
  共翳看得不耐烦,把衣服拿到水槽边狠拧几下,挤出来一大滩水。阿籍看得两眼发直,好半天才回了句“谢谢”,又开始蹲一边吹衣服。
  共翳瞅着她胡乱用皮绳扎着的小马尾,忍不住伸手捊了两下。
  阿籍晃了晃脑袋,躲开他手:“干嘛啊?”
  共翳学她的样子蹲下来,帮着拎衣服袖子:“头发长了好多。”
  阿籍把吹风机伸进衣领里,咕哝:“这不废话,你都会用抽水马桶了……”
  共翳瞪眼,她也反映迅速的收嘴了。
  小凳子又矮又薄,他是很不愿意坐的。但蹲着又实在不好看,并且还累人。
  共翳调整了下姿势,最终还是习惯性的跪坐下来。
  阿籍眼睛余光看到他的动作,脸上没什么动静,心里却开始起小疙瘩。
  连习惯都这么不容易改变,何况其他呢?
  “共翳,要是……还能回到海岛上去,你……”
  关于海岛消失这事,她是跟他提过的。各种各样的物理啊时空啊、失踪神秘之类的书列举了一堆。共翳却对这些所谓的科学解释很不以为然,唯一相信的反而藏身阁楼时,无意中听结巴渔民卢安福说过的神秘海浪——在他,似乎越难解释的事物,反而越容易接受。
  何况,还是他亲身经历的事情。
  习惯了坐没有马匹拉着公车不难,看着电视剧里烫头发的纣王妲己发笑也很容易。
  对于现代人时时挂在嘴边的科学,赵建国先生还是持观望态度的。
  “那我为什么能到这里来?科学做了什么?”
  仅仅这一句话,就把宣扬进步科学的阿籍打击的忧郁不已。再一看某人那副万物皆灵、神怪作乱不可妄语的姿态,她就更加无力了。
  毕竟,这一整件事情就不真实到了极点!
  阿籍确实有点明白牛顿为什么要投奔神的怀抱了……
  但这么直白的拿这个问题来问,却是头一遭。
  见他不吭声,阿籍又委婉的遮掩了一下:“不想说就算了,我就问问而已……”
  共翳却不是不肯回答,而是走神没听见。愣了一下,有点诧异的开口:“什么?”
  阿籍低下头:“我是说……要是有机会,能回那个海岛上去……”
  顿了一下,小声的补充:“或者,回你的国家去……你,走不走?”
  她捏着还有些湿润的衣角,一下下的往上面吹着热风,手指尖都有点发抖。
  旁边的人沉默了一会,摇头:“我的国家不需要我,不能回去。”
  话是这样说的,那语气,总觉得有点不大甘心的意味。
  阿籍抿抿嘴,关上吹风机,坐在小凳子折衣服:
  “那海岛呢?你想回去吗?”
  “……”
  “……”
  “你想我走?”
  阿籍把衣服抱在手里,看向他:“我先问的。”
  共翳不答话了,转头去看窗外淅沥的雨幕,眼睛微眯着,神思又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阿籍推了他一把,他才转头看她:“那你看到什么了?”
  阿籍心里一震,立即摇头:“没啊。”
  天光从半天的着的窗帘边透进来,在对面的墙壁上留下一大片影影幢幢的黑影。她收起吹风机和衣服,站起来走到墙边,打开日光灯。
  啪的一声,墙上的阴影一下子就消失了。
  小平房里的没有冰箱什么的,蔬菜储备当然不多。外面又那么大雨,两人很快就面临有米无菜的窘境了。
  阿籍在厨房翻了半天,也只找出几包鲜虾鱼板和豚骨拉面。
  烧水,拆包装,下面,捞面。
  ——对着一大锅泡面,共翳很有点不屑的皱了皱眉毛。
  这倒不能怪他挑食——单身男人嘛,尤其是忙于工作偶尔还和人通宵打牌的男人,对泡面当然是陌生不起来的。
  幸好他有足够的忍耐力,对着那万年不变的味道的速食面条也还是胃口大开。反倒是阿籍,因为淋雨受了点凉,吃完没多久就闹起肚子来。
  “哗啦啦”、“哗啦啦”
  扶着门框,阿籍第N次捂着肚子从厕所出来,腿都麻掉了。
  “……还很疼?我去买点药吧。”
  阿籍哑着喉咙摇头:“外面雨这么大,药店肯定都关门了。哎呦——我再跑几次肯定就好了!”
  这么一跑,就跑了一整夜。
  共翳倒了点热水,端到床边,见她背朝上趴着,伸手打算扶她。
  阿籍抱着垫在肚子上的枕头可怜兮兮的抗议:“别动……这个姿势不痛一点,我好不容易发现的……”
  共翳无奈,也爬上床,手伸到她肚子下慢慢的揉起来。
  温热的手掌大而粗糙,贴在皮肤上一下一下的摩挲着,轻重合适、气氛也正合适。
  阿籍缩着脑袋钻到他臂弯里,还是抱着肚子趴躺着,脸侧横在他胳膊上,隔一会就换一面。
  共翳理所当然的吃了点豆腐,每每想要认真起来,阿籍拿不争气的肠胃就又开始翻滚。
  闹到凌晨,两个人都没睡成。
  第二天一早,不管阿籍怎么不乐意上医院,还是被共翳拉着上了去医院的出租车。
  去医院的路上要过地势很低的一大段马路,司机犹豫着不想接生意。
  共翳连瞪带夺的开了门,把捂着肚子的阿籍跟个球似的塞了进去。司机无奈,却不肯开计价器,谈好了价钱,才勉勉强强发动车子。
  一路上披风戴雨,驶过地势低的路段时,积水都快淹没过车胎了。共翳下去帮着推车,阿籍扭头去看,正看见玻璃外面那双黝黑的眼睛。
  漂亮的,像是寒夜的星辰。
  她心里狠狠地琼瑶了一把,那点心思就又放下不少。
  到了医院,阿籍自由自主地开始拖拖拉拉的慢动作走路了。被共翳威慑性的瞪好几眼,才战战兢兢的进了门诊。
  一般的毛病,阿籍是不会讳疾忌医的。唯独上肠胃科看病,一听检查两个字,她就心肝发颤想拔腿跑人。
  果然,一问病史,医生就要求做胃镜。
  阿籍眼巴巴的看着共翳买来早餐午餐,又是饿又是拉,熬到下午去轮到做胃镜,走路都在飘了。
  检查结果要好几天才能出来,便检之类的倒没什么大问题。
  开了点药,张女士又来电话催人回家。
  胃部虽然难受,肚皮却是真的空了,张嘴就问了句:“家里还有什么吃的不?”
  “中午的猪脚面线还剩下一大碗。你要吃?我给你热一下就好了……”
  阿籍的肠胃更翻滚了,连到了厕所,脑子里都还是那油腻腻的猪蹄油汤。
  不顾她的反抗,共翳背着她出了医院,甚至到了自家小区楼下,也是被公主抱下车的。
  那张坚毅的脸上完全没有吃力或者不高兴不耐烦的神情,明摆着很享受你太弱了还是需要我来照顾的感觉。
  在楼道里脱了雨衣,阿籍后悔自己没把吹干的衣服换上。
  穿着他的T恤,指不定家里的二老怎么想了!
  共翳精神饱满,难得的是心情也不错。上楼梯走的飞快,没一会就到了四楼。
  张女士正在厨房炒菜,陈先生架着眼镜在客厅看新闻。
  一打开门,阿籍就从他身上跳下来了。尽量自然的扯扯衣服下摆,让共翳扶着进来。
  一半是真虚弱,一半是怕挨骂装出来的。
  玄关边的张女士愣住了,客厅里的陈先生也扭过脖子来看。
  二老的视线从她身上明显过大的男士T恤挪回到共翳那张心满意足的脸上,嘴巴张了张,一时都有点震惊。
  不是住同事家,怎么又……
  不等张女士唠叨,也不等陈先生的激光眼开始备战,阿籍捧着肚子开始诉苦了:“我昨天在璐姐家耽搁了,雨太大回不来,又拉肚子,幸好共……建国来接我!”
  共翳也配合的很默契,脸不红心不跳,看向二老的眼神真诚而温和。
  共翳回去之后,顾不得拉的踩棉花似的两条腿,阿籍端着甜粥到客厅看新闻去了。
  陈先生难得见她这么好学,也戴上老花眼镜跟过来。
  “你上次出事那个岛啊,专家说是个移动的时空机!真是越来越能瞎编,还专家,我看他是科幻电影的编剧出身的!”
  阿籍把勺子放进碗里,有点怔怔的:“哪个专家?什么节目?”
  陈先生很不屑的摇头:“那种糟粕,哗众取宠!看了有什么意思?”
  阿籍于是开始上网查节目视频,找了半天也只找到个图文版的。
  报道大多是从那天的新闻里截的图,那个女人身上的裙子和□的小脚都给特别的标记出来了,旁边明确的注释着“明代前期”。
  正如陈先生所说,那确实不能算什么正经的“历史学专家”。最多也就算个嘉宾谈话节目,中间还穿插了不少上次她被采访的那个节目以及飞机失事新闻里舱门上那几根的木头箭截图。
  他判断海岛是时空机什么的,也就是围绕着海岛从无到有再凭空消失几个月,然后再次出现这个谜团展开的。按他分析的,那木头箭代表的是狩猎文明,而褥裙和裹脚则是封建社会后期的产物。
  这两个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神出鬼没的神秘海岛上呢?
  解释只有一个——就是这个海岛从远古穿越到今天又回到明代,带回了这个穿明显有明初风格褥裙的女人!
  “专家”的论述一气呵成,观点旗帜鲜明,就是缺少最关键的实物年代鉴定。
  没有数据,没有第一手资料,瞎嚷嚷个屁啊!
  新闻下面果然骂声一片,夸奖他想象力丰富的不少,真把那些话当真的却没有几个。
  阿籍连扫了好几遍,越看越觉得有道理——虽然看着玄乎了点,还真讲到她心坎里去了,那些事情还疑点,也都能解释的通了。
  她想起那消失的一百多天,又想想那轮突然盈满的月亮,心跳渐渐加快起来。
  要真的是这样,那通过海岛,岂不是能周游各朝历史?
  她慌慌张张的打电话给刘燕,被家里进水的刘燕骂了半天,然后一桶凉水当头浇上。
  “你要看新闻就看全一点好不好?现在新闻上都说那个女的是个精神病患者了——那衣服是她自己订做的,还有那脚,也是她自己给缠的……”
  阿籍追问:“什么新闻?那海岛怎么解释?”
  刘燕无语了:“不是说了是地质现象?那太平洋上的什么什么岛不也是一年从水里冒出来几次?”
  “那是下面有活火山,而且,那岛多大,能比吗?我在上面住了一百多天,我还不知道……”
  “行了,你说一百多天就是一百多天。我擦地板去了啊。”
  不等阿籍再说什么,电话被挂断了。
  阿籍转到客厅,新闻频道果然在放“海岛滞留女子真实身份已确认,为xxxx精神病院出逃患者xxx……”
  阿籍觉得不对了,但哪里不对又说不好。
  手机里的号码存了好几页,她一个一个按过去,最终停在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上。

  第二十四章、满城风雨

  “那个女的确实有心理疾病。”
  阿籍握着手机,愣了一下——她猜错了?
  李娜云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沙哑,还咳嗽了两声:“没什么事我先挂了……”
  “可是,她的脚……”
  李娜云叹了口气:“你看过那个电视节目了,是吧?”
  阿籍“嗯”了一声。
  李娜云显得有点无奈,隔了老半天,解释:
  “……一个人独处久了,天天跟毒蛇野兽做伴,产生幻觉或者心理曲扭,是很正常的现象。”
  阿籍震动,喉咙干涩:“你什么意思?”
  “她现在生活不能自理,精神状态差到极点了——政府会保护她……当然,代价也是有的。”
  阿籍觉得话题又被转移了:“那她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人?这个海岛有问题!它消失了整整两个多月,现在又凭空出现。你不觉得……”
  “她的语言,被证实是近古音系,按服装样式和语言推测,应该是崇祯年间,江浙人士……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
  说完这些,电话就直接切断了。
  阿籍再重拨回去,对方也按掉不再接听了。
  “你的号码我删除了,没有记录的东西就是不存在的……别给自己惹麻烦。”
  看着短信,阿籍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疑问在几天后彻底解开。
  明朝女子的身份被政府公开,从她的衣食住行到宗教信仰,都做了很详尽的报道。
  按电视台的说法,有一个研究组的人员在帮助她恢复精神状态。
  各国专家的言论也不断出现,甚至有“移交联合国组织”的声音出现,政府被批判最多的,就是人权两个字。
  “她没有被关押,如果愿意,她随时可以离开并拒绝我们的拍摄……”
  “明朝女子”果然拒绝了,某一次交流访谈活动时,她激烈的拒绝进入带着摄像头的房间。
  甚至开始绝食。
  三天之后,“明朝女子”节目宣布停止播放。
  无数目光注视着的新闻里,这个脸色苍白,细脚伶仃的孱弱女子惊惶着走向热闹的街区——那里有专门为她准备的私人住宅和少量的医护人员。
  女子眉眼清丽,身上的棉布衣服整洁而合身,就是步子有点踉跄。
  一步、两步、三步……
  几分钟之后,她放弃了唾手可得的自由。
  女子几乎是飞奔着跑回研究人员怀抱的,语速快而坚决,像是溺水的救助者。
  “或许对她来说,比起隐私什么的,那些在她醒来第一时间露出笑容的人更加重要一点吧。——xxx报记者”
  “因为世界并不只有我独自一人而喜悦,这种心境,我能理解。——某名流评价”
  “她因为对未知的恐惧,放弃了原本属于她的自由与权利。——xx主持人”
  “女人,天生的弱者!——某杂志。”
  而在当时,摄像机镜头被伸手抱住她的年轻医生用手遮挡住了。
  男医生眼眶发红,神色哀恸,差点和拍摄组的人打起来……
  一直热衷于猎奇的观众一下子沸腾了,生活狗血起来,真叫人觉得真假难辨。
  这个男人是谁?
  她不是精神有问题?
  他们……难道是,恋人?
  “明朝女子”的栏目又一次开播了,不同的是不再出现过分私密的镜头和内容。伴随节目的解说人员,也换成了一个温柔的男低音。
  “不,她不喜欢吃甜食。”
  “她睡着了,明天再问吧。”
  “我们不接受‘游客’——她不是动物园的熊猫,我也不是饲养员……”
  “她的意思是请你闭嘴,对,带着话筒和摄像机,从侧门出去吧。”
  ……
  偶尔节目也会播放一些研究人员或者语言专家与她交流的场景,那位年轻医生几乎是每回必在,偶尔还会代替或者帮她拒绝掉一些问题。
  阿籍往共翳处跑的更勤快了,话题永远围绕着那个“明朝女子”的生活。
  共翳对她放弃自由的选择很不屑,对那座被封锁起来的海岛却表现的非常热衷。
  “我们回去看看吧。”
  阿籍硬着脖子摇头:“怎么回去?那里有军队驻扎。”
  共翳冷着脸把苹果掰成两半,递了半只给她:“我也是军人。”
  “……”
  阿籍跑小院跑得更勤快了,恨不得找把大铁锁把他关起来。
  “你不是这里的军人,你……你怎么说不通的!”
  共翳寒下脸瞪她:“我也跟你说不通!”
  “明朝女子”节目又一次改版了,她拥有了和普通市民一样的身份证。
  并且,结婚了!
  消息传来的那天晚上,阿籍正深陷在靠枕里发困。
  接到刘燕的手机,她一下子惊得从沙发上弹坐起来。
  打开新闻一看,新郎果然是那个爱笑的男医生。
  节目因为他们的蜜月停播了一个多月,再度开播时,收视率超过了第二名整整几十倍。
  单人的拍摄换成了对小夫妻俩的拍摄,医生笑的异常的坦诚——“谢谢你们的关心,我愿意和我太太一起在公众的瞩目下生活……”
  所谓树大招风,他所接受的生活,当然还包括了各种抨击和威胁,甚至是恐怖袭击。
  “移交联合国组织”的提案最终也不了了之,小夫妻俩竟然也代言起各种公益广告。
  这下,真成了名副其实的公众人物。
  随着观众们对“明朝女子”的审美疲劳,勇闯海岛的“穿越迷”和“猎奇迷”也有渐渐减少的趋势。
  时光匆匆而过,第一批从海岛上撤离的志愿军家属喜极而泣,第二批的军嫂军妈们的眼泪又开始滚落了。
  作为第一个被发现的海岛滞留人员,阿籍也被提出来讨论了几次,那段经典的“她将去向何处”、“她背后的神秘男人是谁”的节目插花,又不可避免的上了几次新闻。
  共翳这个名字,却始终没有被提起。
  也是到这个时候,阿籍才恍然醒悟李娜云那句“没有记录的东西就是不存在的”的真实含义了。
  她胸膛暖暖的想要打电话去感谢,人家却换了手机号,连搭理她都不愿意了。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是空号。对不起,您所拨打的是空号……”
  阿籍仰天长叹。
  共翳想要回海岛一趟的执念,却越来越严重。
  报纸、电视新闻、小道消息,凡是能获得讯息的渠道都被他开发尽了。
  刘燕也终于相信了他的来历,只有粗枝大叶惯了的大刚还把他当国际友人对待。
  “他要是真想走,你也拦不住啊——”
  这道理她当然懂,任是什么样的感情,在自由面前,总是个弱者。
  “过两天周末,我们出去走走吧——”
  共翳满头大汗的换下脏衣服,愣住了:“去哪?”
  阿籍眉毛弯起来,酒窝大大的:“你想去哪?”
  共翳看来她一眼,有点无所谓的回答:“随你吧。”
  ——她心里想什么,他当然隐约也猜到了。
  这么近乎于讨好的低姿态,这么警惕敏感的反应……
  在海岛上共同生活的那几个月里,他无时无刻都存着这样的念头。只是,更加强硬和直白罢了。
  谁都是自私的,谁也都希望能留在自己熟悉的土地上。
  他拿了衣服进卫生间洗澡,眼睛余光不意外的看到她把视线瞟向他扔在桌上的手机。
  这样的挽留,显得柔软而温暖,还有点可怜兮兮的味道。总是那么偷偷摸摸的瞥一眼,瞟两下,跟偷食的小狗似的。
  当然,那是在他的眼里看来——情人眼里出西施,再猥琐都能找出点可爱的影子来欢喜。
  要是搁婚姻题材电视剧里,那就是彻头彻尾的怨妇加爱管丈夫还总不够聪明的黄脸婆正妻立场。
  一想到电视新闻里那个连走路都战战兢兢的“明朝女人”,共翳皱起了眉头,连凉水冲到身上都少了点痛快淋漓的舒适感。
  这算什么呢?
  ——简直像在养只牲畜!
  洗完澡出来,阿籍已经把饭菜都端上桌了。
  清蒸鲫鱼、母鸭煲、回锅肉、爆炒猪肝……
  几乎全是荤菜,满满的摆了一桌。
  “你发工资了?”
  阿籍咧嘴巴微笑:“……我发奖金了。”
  ……
  到了约定的那天,时针才转到四点半,阿籍连钥匙都忘了带,背着小包急哄哄地赶来了。
  “咚咚咚、咚咚咚。”
  “共翳——共翳——”
  共翳阴着脸打开门,眼神又凶又狠。
  阿籍呐口,眼睁睁看着他回头扑倒在床上,睡死过去。
  外面还是全黑的,她当然也不好一个人出去。
  蹲在他床头打商量:“哎,回来再睡吧——这是去看日出,晚了就没了……”
  共翳在被子里翻了个身,困得眼皮都睁不开了
  “哎——”
  “共翳,共翳?”
  给催的不厌其烦的共翳一拳砸在床板上,“咚”的一声,惊得边上的阿籍差点跳起来。
  “我不吵你了,你别生气了啊……”
  他闭着眼睛,拉过唧唧喳喳说个不停的她。老鹰拖小鸡似的拽进被子里,一手强制性的把人箍在怀里,一手捂住她嘴巴。
  “睡觉!”
  阿籍挣扎了会,觉得没什么作用。忍不住告饶:“太热了,我不闹你了,你让我起来吧……”
  回应她的,只有嘹亮的呼噜声。
  外面的天色一点点亮起来,她的“日出计划”,算是告败了。
  “你到底想去干嘛?”
  “……”
  吃过晚饭,两人傻兮兮的在江边堤岸上散步。共翳忍了半天,终于还是问出口了。
  阿籍讪讪的,很想顾左右而言他。
  偏偏旁边除了跑来跑去的小孩就是拿着扇子宝剑排练的大爷大妈,脑子实在有点转不过弯来。
  共翳不屈不挠的问了好几声,阿籍的脸渐渐红起来了。
  “你觉得……这里夜景好不好看?”
  “嗯”
  “那这里的生活呢?方不方便?”
  “嗯”
  “比起那个鸟不生蛋荒草遍地的海岛呢?”
  “嗯——”
  共翳习惯性出口的那个“嗯”字尾音渐渐上扬起来了,肯定变成了疑惑。
  “海上山上的日出好看……城市也有日出的……高楼大厦上全是染红的颜色,一点也不差……”
  共翳默不作声的听着,表情肃然。
  阿籍扯了半天,终于说到重点了:“这里也很好,你留下吧。”
  初秋的风还有些热气,从宽阔的江面上拂过,带起粼粼的一层层波光。在霓虹灯的照耀下,异常的夺目。
  这里也很好,你留下来吧。

  第二十五章、等待与归来

  张女士抱着衣服从阳台进来,就看见阿籍站在窗户边折腾那盆兰花。
  手指抬着兰花叶子左一下右一下的拨弄着,末了,竟然开始扯下来往嘴巴里塞。
  张女士尖叫着阻止:“你干什么?”
  阿籍“呸”的吐出叶子,讪讪地站起来。
  “啊,刚才走神了……”
  张女士瞪眼,拖鞋后跟啪啪啪作响,转身往卧室去了。
  阿籍歪了歪嘴巴,低头去看那盆可怜的兰花——嚼草根的苦难,可真是经不得回味的……
  “先跟我回海岛一趟。”
  这回答,任谁都会觉得有问题的。
  加一个“好”字,或者点一下头,就那么难?
  阿籍看了看地上被咬碎的兰花叶子,叹气。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说不难也不难,要说难,还真是难!
  共翳的工资算不上高,要养活自己当然没问题(其实他吃老鼠也能活吧?)但要达到陈爸陈妈暗示的买房供车的标准,还是很需要努力的。
  “明朝女子”节目还在继续,女子的贤惠善解人意越来越明显,医生也还是那个温柔的样子。因为他们都牺牲了不少,还是他们迁就的更多?
  阿籍捏着遥控器坐到沙发上,跟谁结婚要心甘情愿,牺牲不牺牲当然也得心甘情愿。
  就连她这样胸无大志的人,也曾拼了命的想要反抗想要逃跑,何况是开一言堂的他呢?
  《女人必读的男人心理学》她已经看过很多遍了,连书页都有点翻卷发皱。
  可是,有没有专门讲古代男人尤其是先秦的男人们心理的书?
  太阳光线一次又一次的从窗帘缝里漏进来,黑夜也重复着到来与离去。
  共翳很快凑足了租船出海的钱,人却瘦了一圈。
  阿籍僵硬着笑容离开小院,走回家准备出门的行李。要是短时间的,只带换洗衣服就好了。
  要是长的,那得带……
  衣柜里的衣服被一件件取出来,又被一件件放了回去。
  她折腾了大半天,才终于吁气摁下了电话:
  “我就不跟你一起去了,就在这等你吧。”
  电话的另一端沉默了,隔了好几秒,才有一个“好”字慢悠悠的传来。
  “……回来的话,给我打电话。”
  “好。”
  火车上会有什么?
  狭窄的过道,紧闭的车窗,还有仰面睡死过去的各色乘客——共翳稳稳的踩在车厢地板上,一步步往前挤,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从这样成熟冷静的动作表情来说,他是完全适应了这里。
  但是,靠在椅子上时,腰背却总与椅子有那么一点点距离。仿佛这样,脊梁骨才能挺直不弯折。
  沿途的景色照片似的沿着车窗一溜儿滑过,快的像是流逝的岁月。
  这到底算是同来不同归,还是歧路相逢终须别?
  ……
  那等待的这一方呢?
  早起上班,中午加班,晚上下班。
  偶尔,翻翻娱乐新闻,看看有没有帅气的男星出道,或者听陈爸陈妈吵个小架:
  “叫你少吃肉少吃肉,你聋了?”
  “肉类有营养。”
  “营养,毛毛虫身上还有营养,你去吃几条给我看看!”
  “……”
  “……”
  阿籍咽下两口饭,嘀咕:“我就吃过……”
  可惜声音太低,没人注意到她。
  时钟走过午夜零点以后,时针分针秒针走动的声响也很轻,却总被觉察在耳朵边“卡擦卡擦”的微微震动。
  那时候,什么人都还没遇上,也还什么梦都不曾去做。
  那时候,只想着离开,只想着回到自己熟悉的天地间。
  那时候,下定了决定要付出,要去保护一个人……
  ——要走还是要留,倒是给句话啊!
  阿籍从睡梦里惊醒,满头冷汗——难道她当时忘了挽留?难道她当时没有直白的开口?
  不然,为什么这么多天都没有音讯呢?
  日历又撕下了一张。
  对楼屋顶的鸽子又长膘了,飞的时候哗啦啦一整群,落地的时候也是扑簌扑簌的同进同退。
  热热闹闹的挤一起,多好啊!
  可是,那个人还是没有回来。
  秋末冬来,张女士开始唠叨着问“你那建国怎么好久没来了?”,陈先生则是一脸笃定的“肯定吹了”的幸灾乐祸表情。
  这么着,连知道内情的刘燕也有点坐不住了。
  “真舍不得人走就去追,在这等什么啊?天上掉个男人下来?”
  阿籍摇头:“不是这么说……”
  “那怎么说?人家对你也不错,你照顾人的时候不也一脸春意盎然?穷折腾!”
  阿籍眼眶泛红:“我都留他了,他不肯,我有什么办法?绑着?关起来?绑着也要看绑的住绑不住吧,我他妈当时就是给五花大绑着的时候逃出来的!”
  她一激动还爆了粗口,眉头狰狞纠结,胸口起伏跌宕。
  刘燕愣了下,放轻声音安慰:“……好了,哭什么……”
  阿籍怔住,谁在哭啊?
  摸摸脸,手指头一片冰凉。
  生活还是这个样子,这里不是丛林,谁也不会没了谁就活不下去。阿籍有时候想,是不是他也在等,等着奇迹发生,等着海岛再次时空漂移,回到那个战火如荼的年代?
  十一月一日,晴,南风。
  十一月二日,晴转多云,偏南风。
  十一月三日,多云,偏北风。
  ……
  傍晚下班时,天空下起来淅淅沥沥的小雨。
  阿籍一边抱怨着气象局做事不牢,一边缩头缩脑的打算往车站冲。脚步迈下台阶的时候,对街的一个人影吸引了她的注意。
  高个头,短袖衣服,头发有点长,几乎盖到了眼睛。
  感应似的,也转过身来。
  皮肤晒黑了,胡渣出来了,头发也长了不少。穿着另一个季节的衣服,在这样凉的雨天里回来了。
  天气都这么凉了,居然还穿这么少,真是白痴白痴白痴!
  阿籍站在那边咕哝,眼泪滴滴答答从往下滴落,半边身体都被雨淋透了。
  然后那个人也就看到她了,似乎愣了一下,又似乎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穿过马路,顶着那一头遮着眉毛眼睛的黑头发一步步走近了。
  “下雨了,回家吧。”
  阿籍结结巴巴的应了一声,迈开脚步跟上。
  不知道是不是太紧张了,脚腕一扭,差点滑倒。
  雨下的不大,却密集,两个人走着走着就都淋湿了。街边的奶茶店放着流行歌,曲调温柔,歌词却含糊不清。
  共翳皱着眉头问:“那唱的什么?”
  “手牵手一步两步三步四步往前走……”
  “什么意思?”
  “……就是形容我们俩……特般配!”
  共翳狐疑的看向她,下巴上还隐约有青青的胡渣,半天才吐出句:“那走吧。”
  公车站的广告牌又换了,不变的是那指挥若定的红绿灯。要不了多久,天色就会暗下来,霓虹闪烁,连匆匆而过的自行车,尾巴上也反射出光亮。
  都市也是丛林,繁华就是大树上的果子,总有人要往上攀到顶,也总有人愿意在灌木丛里栖身。
  只是,猎食后回到洞穴,能被另一半所容纳,并且养育一大串毛茸茸的小崽子,应该算是大多数人的共同愿望吧——
  这一天,他们没坐车,更没打伞,就这么慢慢的走到天黑,一路淋了回去。
  阿籍回忆起来,不由感慨某人面瘫功力的深厚。
  要不是后来发现他始终捏着伞忘了打开,要不是发现他抓着自己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爱情,从来就不是一个人的事。



番外一、有关思想觉悟

  共翳绝不是什么大人物,赵建国更不是。
  即使他消失了几个月,再回来,也得自己掏钥匙开小平房的门,自己找剃须刀刮胡子。然后挑件能看的衣服换上,一脸严肃内心忐忑的上人家单位守株待兔。

  阿籍问过他为什么不先打个电话,共翳的回答是手机泡水里,坏了。
  刘燕则把重点放在了实际利益上:“你们好好整理下,能出手的出手,不好出手的当传家宝……卖的时候也别自己出面,找中介。”
  完完全全一幅黑道大姐的口吻,听得电话另一边的阿籍心跳加速。
  当然,这对象是指共翳从海岛上带回来的那只大包——厚厚实实的料子,里面装满了取火镜、榆木弓、陶器罐子、兽皮……

  阿籍看得很激动:“啊,那不是你上次带出去的东西嘛,都还藏得这么好啊。”
  共翳很沉稳的点头。
  “我留在海滩边的……”
  “秘密基地?”
  “……”
  “就是留在谁都不知道只有你知道藏东西很隐秘人家想找都找不到的地方?”
  “对。”
  阿籍喜笑颜开,她男人真是太有智慧了。
  文武双全,不,简直英明神武!

  共翳喝了口茶,开始描述海岛上的情况:
  山洞倒塌了,驻扎的部队新建了岗哨和居住的房子。原来山坡下的那个臭气熏天的池子也被填了石头抹上水泥,蓄了一满池的清水……”
  阿籍一呆,随即反应过来——臭池子,那不是她设计的化粪……阿呸,沼气池?
  那个爆炸这么厉害,臭气全炸跑还能改进成水池蓄水了?
  “……是装他们喝的水。”
  “喝、喝的?”
  阿籍脑子里嗖的冒出那个堆满鸡屎人粪腐草烂叶的深土坑……
  真是,沧海桑田啊——

  她越听越好奇,拉了条塑料小凳子过来,眼巴巴的坐他边上。
  共翳为她这么崇拜的目光所激励,晒得有些发黑的脸颊上疤痕依旧,那些阴霾沉默却减了不少。
  海岛变化确实巨大,一方面是部队驻扎上去的人为改造,另一方面则是气候的变化——不过,这海岛的气候本来就没正常过,他还是能适应的。

  阿籍蹲一边紧张:“你整个岛都走遍了?他们都没发现你?”
  共翳摇头:“我在海边等了一个月,偷偷……嗯,不让人发现的坐着二批换岗军队的船上岛的。船还没到岸,刚能看见海岛,就又下水了。回来也是等到他们换岗撤离,才跟着回来的……”
  阿籍想起他那彪悍的吓人的水性,点头。又想到他在海岛上东躲西藏的待了这么久,小心肝一抽一抽的:“那你都吃什么?他们人那么多,怎么生火才能不被发现啊?”
  共翳愣了一下,开口:“可以吃生的。”
  阿籍“哦”了一声,眼圈有点红了。随即觉得愤怒:“那你在海边住了一个多月,干嘛不打电话给我?我以为你早走了,以为……”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共翳一怔,伸手在她脑袋上揉了两下,跟摸小狗似的。
  阿籍挣扎了几下,避不开,也就任他揉了。
  她个子本来就不算高,加上坐在矮凳上,刚剪过的短头发翘翘的,一揉就特象炸了毛的狮子头。
  共翳皱皱眉头,这头发颜色又变了,黄不拉几的,真怪。
  而且,摸着也不舒服了,手感糙糙的。

  阿籍还以为自己的新发型有多惊艳,给他看的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她把脑袋往下低了低,佯装看袋子里的东西。摸索来摸索去,翻出两支发簪来。
  一支荷花纹包金头银尾钗,另一支是全金的圆头簪子。
  嗬,文物,发财了!
  共翳解释:
  “这是在海边的岩石缝里找到的——你刻岩石上的那些划痕,都被他们框起来了……”
  阿籍捏着那两支疑似古董的宝贝,瞬间觉得自己伟大了不少——要有考古学家去研究,她画的那几条蚯蚓线可就是文物了呀!
  这样想着,忍不住就脱口而出:“早知道我就留个签名,画个押!”

  共翳看着她笑起来,抬手拉拔拉拔她翘在额前的刘海,抓着她肩膀抱起来。
  阿籍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就反手搂住他脖子保持平衡。
  这一下,真是干柴烈火了。
  两人半推半就的滚倒在床上,气氛正好,嘭嘭嘭的响起敲门声。
  共翳瞪着她,她也无奈的委屈回瞪。
  “你瞪我干嘛啊……”

  敲门声却越来越大,震得墙壁都有点震动。
  共翳气得青筋都起来了,阿籍憋着笑从他胳膊下爬出来,整理整理衣服,走过去趴猫眼上看。
  啊,是久违的房东太太。
  共翳叹口气,下床把乱七八糟的东西塞回大包里。

  房门打开,房东太太满脸笑容的进来:“啊哟,陈小姐赵先生好久没住这里了,有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
  ——不方便的不就是你吗?
  阿籍心里腹诽,两颊酒窝深陷,典型的谄笑:“麻烦你了,前一阵子他出差了,也没跟你打个招呼。”
  “啊哟,陈小姐客气了。我房子租给你们嘛,总是要多关心关心的,万一哪天有人有什么事,可怎么好……”
  共翳也整理好东西从里屋出来了,耳朵里全是她的“啊哟啊哟啊哟”。
  啊哟啊哟,给猫抓了还是给狼啃了!
  房东太太当然不知道,还热情的跟他打招呼:“赵先生老辛苦的。出差黑了这么多,啊哟,嘴巴都肿了!一定是上火,我在做的一个保健品产品,就有一种专门调理内分泌的。啊哟,效果老好的。寒性体质吃了不拉肚子,热性体质吃了……”
  共翳狠狠的剜了她一眼,转身进卫生间刮胡子去了。
  房东太太回头继续瞎扯,阿籍悄悄用手背抹了下自己嘴巴——要不是扑的那么快,嘴唇哪能被自己的牙齿磕到,疼死了……

  那些陶罐兽皮到了大刚眼前的时候,就是另一个味道了:“大哥,你是不是抢博物院去了啊。”
  阿籍瞪眼睛瞅他:“大刚你什么嘴巴啊,呸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共翳回应一个哥俩好性质的擂拳,震得他肋骨直颤。
  大刚疼得龇牙——这厮绝对练过!他妈的力气又涨了!

  东西可以不着急卖出去,秋冬的衣服却非添置不可。共翳只有夏天的衣服,除了那套西服,连个长袖衣服都没。
  阿籍拉着他逛了一天,几乎把鞋底都踩烂了。
  共翳体格虽然好,也经不住对着几乎看不出什么差别的几十条裤子疯狂审美。还没走完一条街,就把大刚教的那句“你腿酸不酸”重复了三遍。
  阿籍豪迈的挥手:“不累,今天还就不信了,逛不完这两条街!”放完狠话,坚定的把一件深蓝色羊毛衫往他身上比划:“唉,你咋一穿上深色衣服,杀气就这么重呢……”

  所谓知足常乐,行乐也要及时的!
  共翳对这一点绝对的赞同,就是对她非要买回来的一大盒安全套特别反感——发明这种东西的人绝对是变态,简直无可救药,居然阻止生命的自然繁衍!
  这种思想确实落伍了点,连那几个牌友都帮着开导:
  “大哥,你思想觉悟不够高嘛——”
  “大哥,这想养孩子得先做准备……经济基础、社会地位、胎教、智力开发,哪一样都不能落后……”
  “大哥,这种思想,当心老丈人提锤子来揍你!”
  ……

  陈先生倒不一定有力气锤他,但对这个突然又频繁上门蹭饭,并且穿的更加人模狗样的伪女婿看不顺眼那是肯定的。
  “不是吹了?怎么就又勾搭上了?”
  阿籍默默的挂上电话,全当没听到这么恶毒的诅咒。
  张女士干脆连头都没从厨房伸出来:“女大不中留,我是看开了……”
  陈先生吹胡子瞪眼。
  这如胶似漆,形容的是人家夫妻;新婚燕尔,讲的也起码是办了证的小俩口。他们俩这算怎么回事?
  女儿夜不归宿都成惯例了。
  “好好的黄花闺女,成天晚上不回家!”
  张女士摇头叹息:“她还黄花闺女,早就黄花菜了——指不定哪天你就当外公了。”
  陈先生张口结舌,抬抬眼镜,对着窗台上的兰花忧郁了很久。
  这人,思想觉悟还真都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番外二:男人的职业

  钱是很重要的东西。
  有钱,就连吃冰棍也能一根塞嘴巴里咬,一根捏手里化。
  几张兽皮高价卖出去了,被阿籍寄予厚望的“文物们”反倒没人稀罕——“这些哪的文物啊,仿得也不像,还没个年份。造假也造的敬业一点好不好……”
  阿籍愣住,指着那两支簪子:“那这个呢?”
  大刚灌了口可乐:“这个能出手,那边也说是仿制。但又说工艺和那金属成分不像仿的,问你们的意思。价钱也不大好看……”
  共翳摇头:“不卖了。”
  阿籍也同意:“留着做传家宝。”
  “……”
  意外之财,果然不是那么好得的。

  再说说共翳的职业。
  汽修这行,利润大、工资高,当学徒却又穷又苦。他一个大字都不认识,也不是专门汽修学校毕业的,要学就得人家手把手的教。刚上手时,连什么是活塞环、什么叫大灯都分辨不来。
  几个月下来,进步是有的,可惜没理论基础支持,上升空间几乎就是零。
  刘燕帮着支招:“要不,去上个扫盲班?”
  大刚难得有机会鄙视自己媳妇:“现在哪还有扫盲班?那都几几年的称呼……”
  阿籍也觉得难办,工作不找好,结婚的事就定不下来。好容易才把欠父母朋友的钱还清,手上没积蓄,总是少了点安全感。
  共翳坐一边翻报纸,图片一张张扫过去,看得快极了。
  “再不然,当保安也行嘛。我大哥这身手,绝对的一个顶八个。”
  刘燕也觉得可行,就是说起来不大好听。
  阿籍沉思:“干这个,不会有危险吧……”
  两人同时唾弃她:“你当拍古惑仔电影啊!”
  共翳的第二次跳槽之路,就这样开始了。

  保安一般都是当兵出身的,保安一般都能穿套制服,保安还经常拿个对讲机在大厅或者停车场附近徘徊……综合起来说,保安也是得面试,也是有条件要求的。
  毕竟是第一次不通过熟人竞争岗位。
  共翳面试的那天,阿籍请假陪着去,咋咋呼呼的,活脱脱一只护雏的小母鸡。负责招工的女经理先是问他有没有退伍证,问完退伍证就又问工作经验,一圈问下来,摇头:“我们招聘启事上写了,起码要初中学历……”
  阿籍在边上拼命使眼色,共翳干巴巴的开口:“我很能打。”
  女经理一愣:“多能打?”
  共翳伸手拿起她桌子上的钢笔,四下看了看,手高举过头顶,手腕施力,猛地掷向紧闭着的房门。
  奶白色的木头门咚的一震,女经理也吓了一跳。
  黑色的钢笔半截都埋进门板里了,门板龟裂,油漆下的三夹板不尴不尬的露出来了。
  女经理看鬼一样的看他——那是金笔!就算不是万宝龙也不能这么、这么……暴力的糟蹋啊!
  阿籍也傻眼了。钢笔是派克的,赔估计得几百块,门板是三夹板做的,修修补补应该不会收太贵的吧?
  不过,这工作铁定黄了

  女经理在一边拿话筒拨号了,眉头紧皱,不知道是打算叫保安还是叫领导。
  气氛一阵压抑。
  “……那个,你学过格斗散打?”
  共翳想摇头,一看阿籍颜色,点头:“会一点。”
  “还会用弓箭?”
  共翳点头:“会。”
  “你觉得一个保安的职责是什么?”
  “……”
  阿籍心里乐了,有戏!连忙使眼色,把眼白都快翻出来了,浑身都发射着暗号:昨天背了好久的,快背出来快背出来啊——
  “认真、负责,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分派的巡逻工作要认真对待,发现情况及时通报队长。对顾客有礼貌,认真填写值班记录。制止不法分子破坏商场设施……”
  “下周来上班吧。”

  下周来上班吧!
  回家后回味起这句话,阿籍就乐的肩膀发抖。
  共翳把饭菜端上桌,问他:“晚上要回去?”
  阿籍“嗯”了一声,回去啊,陈先生这几天正闹脾气。
  “以后不住这里了?”
  阿籍“咦”了一声,点头:“你单位那边给安排宿舍,这房子也快到期了。和房东打个招呼,不续租就好了。”
  共翳点头,低头夹菜。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这态度瞅着还有点委屈。
  阿籍心里不是滋味了,嚼了两口饭,试探:“那要不,还是先留着吧?”
  共翳抬头看她一眼,摇头:“算了,省钱。”
  哦,对,省钱。
  俗话说的好,贫贱夫妻百事哀。
  阿籍进食速度慢下来了——钱真的很重要,可是,也不能为钱委屈自己不是?
  “你别理我妈,咱们只要攒够钱买房子就好了。我胆子小,你又不会开,车子买了也是浪费……”
  共翳沉默了,一个男人,连自己的女人都养不了,成什么事!

  第二天一早,他就找大刚他们取经去了。
  “男人嘛,敢闯就能赚大钱!”
  “做生意容易赚,只要有商机。”
  “炒股炒房也赚,不过这几年形势不好啊。”
  “……”
  归纳到后来,他们发现,没文化可以,但文盲还真是步履维艰。
  看中文得带小秘,看洋文得带秘书,看合同得带律师……这个,投资成本实在大了点。
  “大哥,还是得识字啊——”

  真要学现代汉语,还是得从最简单的横竖撇捺学起,最痛苦的莫过于汉语拼音。
  “A,不是不是,‘啊——’”
  共翳看着嘴巴张得大大,一脸认真的摊着本子坐在自己对面的阿籍,嘴角抽搐了两下。
  “啊——”
  “啊?”
  “啊?”
  “啊~”
  “啊~”
  “啊!”
  “啊!”
  ……
  等到正式上班的那天,共翳已经对任何张着嘴巴说话的人类心理恐惧了。

  第一声,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
  嘴巴张大,啊、啊、啊——
  嘴巴圆圆,哦、哦、哦——
  嘴巴扁扁,饿、饿、饿——
  “阿嚏!”
  共翳狠狠的打了个喷嚏,甩掉满脑子的“啊啊啊”,在商场大厅走动起来。
  他个子够高,身材也够好,商场的保安制服做的也不算差,这么往大厅一站,回头率还是很高的。
  只是……共翳狠狠地瞪向第N个朝这边看的小女生,眼睛下的疤痕狰狞凶煞,整个人的煞气就出来了。
  小女生瞪大眼睛,明显受到惊吓了,转身灰溜溜走了。
  当个保安还这么大脾气,毛病!

  外面秋阳高照,里面冷气嗖嗖。共翳还是有点不大适应空调,走动着继续巡逻。快到换班的时候,门口骚动起来了。
  一群背着渔具,带着太阳帽的老太太老头子扶着个人冲进来,一边走一边还大喊“让让让让”。
  共翳快步走过去,没想到的事,迎面撞见的竟然是陈先生那张惨兮兮的老脸。
  “伯、伯父?”
  那些老头老太太也愣了一下住了,随即七嘴八舌的开口:“你认识老陈?那最好最好!他中暑了,快快快,年轻人帮着扶一下。”
  这个天气,中暑?
  共翳有点不大相信,但见老丈人瘫的像根面条似的,心里又觉得不像是假的。
  中暑了啊——
  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他里三层外三层的衣服时,隐约还有点儿幸灾乐祸。

  “年轻人力气就是大!”
  “对、对,扶到那边椅子上去。”
  “先脱衣服,脱衣服脱衣服!”
  头发都花白了的老人们气势如虹,拥着扶着人的共翳直冲休息区的长椅。
  服务台的小姐也站起来,共翳冲她摆手:“中暑,休息一下就好了。”
  休息区边上就有空调通风口,共翳刚把人抬上长椅,几个老头就七手八脚的开始脱他上身衣服。
  老太太们则很自觉的转身或者赶去一层的超市买酒精了。
  共翳瞅着他惨白的脸色,也有点担心起来,弯曲食指在他脖子上刮了几下,果然现出一道道紫红色的痧痕。
  “啊呀,都黑了!要吃藿香正气水。”
  “我包里还有人丹。”
  “老霍你给他刮刮痧……”

  大厅经理也赶过来了,正听领头的小老头自我介绍:“我们是附近一中的老年教师,周末出去钓鱼,那位是我们历史组的陈老师,中暑了,借你们地方休息一下。”
  “这样不行,还是要赶快通知医院,万一出了事情……”
  那边已经有老头推开共翳,大施神威的找了块缠钓鱼线的小木片在给陈先生刮痧了。
  肩膀锁骨上面两道,后脖子两道,皮肤松弛的背上两大条。
  开始刮出来全是青紫色一道道痧痕。有些地方刮破了皮,渗出一滴滴小血珠来。

  “哎哟——哎哟——”
  陈先生虽然神智迷糊,共翳他还是认得的。刚开始是不舒服忍不住,等到暑气发出来,人舒服点了,老丈人的尊严就又摆出来了。
  痛他也不叫了,不舒服也不吭声了。趴着姿势别扭的缘故,胃酸翻滚,眼睛一翻白,呼吸急促起来。
  边上人一下子都唬住了。
  共翳动作最快,一把扶起他,重重的在他人中上掐了一下。
  “伯父,好点了没?”
  陈先生早饭吃的太饱,穿的又太多,这个中暑其实纯粹是捂出来的。现在给晚辈这么阴阳怪气的问候一句(心理作用),忿忿不能辩。
  一下子急火攻心,喉咙发酸,趴椅子边缘呕吐起来。
  共翳哪里见过病征变化这么快的人,瞅着他被自己掐红的人中,十分的不解。

  阿籍这天是直接回的家。
  一打开门,张女士就凑过来:“人在里屋呢,刚才建国送他回来的……”
  阿籍“嗯”了一声,压低声音:“怎么了?”
  “臭脾气。”张女士看看卧室,小声,“说什么水库边风大,非要穿那件新买的毛线背心——中暑了!”
  这三个字发音异常的奇妙,感叹里面有惊奇,惊奇之后还带着点不可思议居然真的发生了的兴奋激荡。
  阿籍“噗”的笑喷出来,给张女士狠狠的拍了一掌。
  “进去看看你爸!”

  阿籍在房门外调整了半天情绪,才推门进去。
  房间里开着空调,温度打的很低。陈先生围着条薄被子,正戴着眼镜看杂志。
  “爸?”
  陈先生哼了一声,没吭声。
  阿籍打了个喷嚏,把空调温度调高了点:“爸,好点了没?”
  陈先生总算正面转过来看她了,严肃的表情加上人中上那块红红的掐痕,怎么看怎么搞笑。
  “你下班了?”
  阿籍点头,帮着他把被子拿开:“爸,你可不能再捂着了……”
  理所当然的,好心被当做驴肝肺了:“出去出去,跟你妈边上撒娇去。”
  阿籍无奈,讪讪的打开门准备出去了。
  陈先生咳嗽了一声,在她后面慢吞吞的开口:“明天晚上,让小赵过来吃晚饭吧。”
  阿籍下意识的点点头,点完头猛地回头看向他:“爸!”
  陈先生给她这突然的大声吓了一跳,瞪眼:“一惊一乍的,干什么!”

  阿籍心里欢喜,小鸟似的放开门把手扑回到床边,差点就扑他身上去了:“你同意了?你同意了?”
  陈先生哼了一声,不答话。
  阿籍忍不住又问:“你不嫌弃他工作不体面了?不嫌弃……”
  “我什么时候嫌弃他工作?啊?你爸爸是这种人?”
  阿籍呐口。
  “他一个大男人,成天跟一帮流氓混混搞一起。快三十了还没个正经工作,骗女孩子跟他同居——你爸嫌弃错了?啊!”
  阿籍呐呐的,不知道自己又触到他那根筋了。
  “我是看他当那个保安挺那么回事的,也算是为人民服务!”陈先生继续嘟嘟囔囔,“你当你爸爸什么人?嫌贫爱富——那是你妈!”
  “……”
  阿籍目瞪口呆,满脑子只剩下那句“嫌贫爱富那是你妈嫌贫爱富那是你妈”。

  张女士果然听到了,在外面捏着大汤勺差点就冲进来。
  “我嫌贫爱富?我嫌贫爱富还嫁给你个穷教书的!”她挥着勺子在卧室门口破口大骂,“这房子谁出的钱?我当年那点钱都贴小白脸了?”
  陈先生黑着脸,一动不动躺在床上。这话阿籍听他们吵了不下十几遍了,屋里屋外两头跑着劝起架来。
  “妈,算了算了。”
  “我张舒兰什么人?当年没人要了?追我的排起来队来,能绕你那破学校一个操场!”
  陈先生继续装死不说话。

  张女士发泄够了,也走回到厨房,乒乒乓乓地开始剁肉末。
  阿籍同情的看了眼挑起战火又不敢应战的父亲大人,感慨着给共翳打电话:“共……建国,明天晚上过来吃饭吧。”
  她怎么就尽捡没出息的遗传,唠叨像厨房那个,胆小窝囊像卧室里那尊……

  第二天共翳找人代了个班,换了件浅色薄毛衣就登门拜访了。
  这也是阿籍的意思——“要给人亲和感,你就得穿浅色的衣服。”
  他提了点水果,顺便还买了点张女士喜欢的桃酥。

  饭桌上的气氛,却不大对。
  陈先生妻管严是不错,在女婿面前,张女士一向都是很给丈夫面子的。
  今天晚上却有点不对劲。
  陈先生面前不是炒白菜就是豆芽芹菜豆腐汤,一丝荤腥都没有。那几碗油亮亮的红绕肉爆猪肝都快挤到共翳胸口了。
  陈先生也诡异的没摆什么脸色,默默的一口白菜一口米饭。嘴唇蠕动,带得人中上的那点红痕也一抖一抖的。
  中暑中傻了?
  那天给掐坏了?
  或者,共翳看看埋头苦吃的阿籍——吵架了?
  阿籍偷偷在桌子底下踢了一脚,眨眼睛:吃饭吃饭,别看了!
  共翳于是也低头扒饭。

  吃完饭,陈先生破例的招呼未来女婿一起下象棋。
  阿籍懵了,共翳更加面皮绷紧。
  “象走田马走日,你会不会的啊?”
  “……”
  “象不能过河!臭棋臭棋。”
  “……”
  “将军!哈哈哈哈”
  “……”
  阿籍看着共翳越来越黑的脸色,有点担心。好不容易老的不闹了,小的可不能再折腾了。
  “爸,别下了,我们玩麻将吧。”
  两个男人同时把她鄙视了。
  棋局继续,共翳渐渐也摸到了点规矩。要“将死”老油条的陈先生还是很困难的,但也总能吃掉他不少子。
  没兵没卒,迟早能耗死他!

  陈先生一扫刚才饭桌上的窝囊相,赢了一局又一局,自尊心大大的得到满足。
  “看到没有,墙上那幅字是学生送我的——这字写的,多有气骨,全国青少年书法亚军!”
  共翳看着那张鬼画符一样的东西点点头,有气势,就是看不懂。
  “有空多过来玩,多学点有文化的东西,别成天想着赌啊玩啊的。”
  “爸,他不会赌……麻将还是你给逼出来的。”
  陈先生瞪她:“未雨绸缪懂不懂?你也就……”

  “小籍,去厨房把水果端出来。”
  张女士一边解围裙一边坐到沙发上,滔滔不绝的陈先生住嘴了。
  她当然没他这么“风雅”,一坐下首先就是开电视,一开电视就转到电视剧频道。
  “我是女人,我也有尊严。我是你的妻子不是你的保姆!”
  共翳一脸面瘫,阿籍也面无表情,只有陈先生觉得那女主演的声音越来越刺耳,简直在跟他吵架似的……

  老丈人的问题解决了,文盲的问题还是非常的严重。
  阿籍要上班,共翳也要上班。并且,一个住员工宿舍一个住家里。
  刘燕问她:“保安也得写值班记录的吧?他怎么写?”
  阿籍叹气:“他说每次都是找营业员或者换班的同事帮忙的,他们也都知道他不识字。”

  大刚搂着女朋友坐下来:“小陈,我把公司的工作辞了。正跟人一块投资办旅游公司,你要是觉得合适,让大哥来我这干吧。”
  “旅游公司?导游?”
  大刚摇头:“导游我们要招旅游专业的小姑娘或者小伙子。不过,计划里有一项野外拓展训练。这个国内有人在搞,但我们这边还没兴起,商机还是比较大的。一般人家请的都是退伍军人,或者特种兵当培训师,还能做模拟CS野战。不过,大哥身手这么好,又有野外求生的经验,你要是不反对,请大哥来试几天。”
  阿籍心动了,又有点紧张:“那、那危险不?”
  “哪能?主基地就设在溪谷那边,风景还不错,原来就有些人文景观。再有就是几个省内的旅游区,都是开发的差不多的,最多就是进小森林之类的——你以为那些游客,还真愿意待鸟不拉屎的地方?那点好奇心满足了,就开始叫苦连天了。这种野外团队训练,主要是跟那些企业单位合合作……”
  “什么时候开始?工资待遇怎么样?”
  “公司已经注册了,资金也到位了,下个月开始招人。工资嘛,肯定比当保安高的多。”
  阿籍点头:“那我问问他的意见。”

  共翳当然没有意见,一听有模拟战争的训练,眼睛还亮了不少。
  第三次跳槽进行的异常顺利。
  共翳终于搬出商场的集体员工宿舍,住到了新公司的单人员工宿舍。
  大刚人模人样的穿着西装剪彩那天,共翳也穿上了军绿色的工作服。
  阿籍翻着“新野”公司的网页,隔一会就返回到员工风采那个地方,瞅着看着镜头一脸严肃的共翳乐呵。
  “你看人家都笑的,你怎么能不笑呢。”
  共翳搂着她,也瞟了两下——这黑本子比电视还神奇,竟然什么都能找到。

  他们正歪歪腻腻的,宿舍门给敲响了。
  共翳过去开门,进来的是个中年男人,秃顶圆脸,腰背却挺的笔直。
  “你好。”
  共翳愣了一下,伸手:“你好。”
  男人却行了个标准的军礼:“我叫王震,原来是干炮兵的,现在是公司的主训师。”
  共翳放下手:“我……”
  “我知道你,赵建国。听说你散打格斗很厉害,想请教请教。”
  阿籍呆滞了,请教是什么意思,要跟我男人打?
  共翳的眼睛却亮起来了。

  两个大男人脱了外套往楼下走,都是一脸的激情。
  阿籍也赶紧跟下来。
  人们的八卦心理总是很厉害的,一听说新来的主训师要和走后门的小训练师打架,纷纷驻足围观
  就是原来在吃饭的,或者端着脸盆准备洗澡的,都穿着条彩色小内裤围过来了。
  打架啊,快打快打!

  王震上场就把上衣扒了个精光,肌肉一块一块,摆了个标准的右实战式。
  阿籍心跳漏了一拍,这男人很壮啊,打得过打不过?
  共翳也想把上衣脱了,摸到皮带猛地想起身上的一道道伤疤,就又忍着没脱。
  小操场上的群众更加激动了,这俩身材都不错,气势上一比一平了!

  “啊”的一声,光膀子的王震大叫着冲上来了。
  他的基本功非常漂亮,进攻动作放长击远,位移也快,一拳打不中立即拉开距离继续找空挡。
  共翳则少了点套路,他的拳脚都是实战打出来的。靠近就攻击,拉开就防守。偶尔被打到也不避闪,反而趁机重重的一脚踢在他肚子上。
  自损八百,伤敌一千。
  王震倒地了,共翳脸也肿了。
  围观人群更加激动了——
  啊,王震又给摔了,共翳又挨了两脚。
  ……

  打到后来两人都眼红了,不但袭击头部连裆部都乱踢,一点武德都不见了。
  大刚频频点头:“这才是打架嘛,要那么多架势干什么。”
  正说着,王震飞起一脚,整个人都悬空了。
  共翳右臂抓着他腿使劲一拽,借力也一脚飞踹,踢中他臀部。
  王震又飞了,一头栽进沙坑里,共翳胳膊也脱臼了。
  一个狗吃屎趴着,一个鼻青脸肿的坐着,都在大口大口的喘气。
  然后互相看一眼,抹着汗哈哈哈大笑起来。
  男人嘛,不打架算什么男人!

  当野外拓展训练师最容易接触到的是什么?
  危险、刺激,还是奇遇?
  不,是女人——而且是非常多的漂亮女人!
  阿籍原来没意识到这一点,直到有一天看到大刚网站上的一系列宣传照片,这才发现问题的严重性。
  导游是美女,顾问是美女,就连来参加拓展训练围着共翳拍照的,也是一大群美女。
  这个算什么啊——左拥右抱,群芳环翠?
  阿籍觉得非常的郁闷。

  然后,更大的危机来了。
  这一次遇到的是某电视剧剧组。就是拍那种大热天穿着长袖子,戴着厚厚头套摇扇子拿宝剑飞来飞去的武侠片的剧组。
  共翳和几个游客临时给抓去凑人数当群众演员。
  游客们当然求之不得,共翳对站一小时就能拿到钱也觉得很不错——他们也已经在存钱打算买房子结婚了。
  别看共翳穿西服穿黑色毛衣匪气十足,一换上那古代士兵的衣服,即使功用只是站在远处当背景,远古军人的气质还是掩盖不住的。
  唯一的一个侧脸镜头扫过,很多眼尖嘴利,并且扬言只爱配角帅哥的小姑娘们疯狂了。
  啊啊啊,那个拿长矛的帅哥侧脸好帅!
  啊啊啊,那个帅哥怎么就没有镜头了?
  啊啊啊,这个讨厌的女主角怎么老挡着长矛兵帅哥……

  很理所当然的,训练师帅哥红了,要求合影留念的美女就更多了。
  阿籍坐电脑前反复拖曳着视频看,越看那一个士兵装越觉得帅气——干本行果然跟干别的不一样啊,一看就是专业的!
  花痴完之后,阿籍的危机意识更强了。
  这么多女人硬拽着自己男人拍照,可不是什么好苗头。
  所以,当共翳拿着所谓的导演名片过来给她看的时候,就彷佛一枚鱼雷扔进了平静的海域。

  阿籍捏着那张小纸片,心里千万根针在扎。
  什么拍武侠片,什么只是演男配角的小厮的被毁容的远房表哥,什么只有一句台词。刘德华以前还跑过龙套呢!
  演了第一部就有第二部,一个镜头就给小姑娘看上了,难保将来不给什么富婆看上——不是说演艺圈都黑的看不到底?不是说要红就得脱就得潜规则?
  再想想现在还老在电视上看到的“明朝女子”,阿籍更加紧张了。
  她忐忑不安的瞅着一边正喝水的共翳:“你答应了?”
  共翳奇怪的看她:“站一会走几步路就有钱,为什么不答应?”

  阿籍说不出话来了,憋了半天,跑走廊去跟刘燕打电话。
  “他要去拍电视剧了!”
  “好事啊。”
  “那要给人潜了呢?要是给占便宜了呢?”
  “……”
  “你干嘛不说话?喂?喂?”
  “大刚说他昨天把王震打骨折了。”
  阿籍愣住了,半天才回过神,扭头冲共翳喊:“你是不是又去打架了?你把王震骨头打断了?”
  共翳从屋里探出头,一脸的莫名其妙:“打了,怎么了?”
  阿籍瞪着他,真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

  共翳很快又给了她另一个打击:“导演也请王震了。”
  阿籍“啊”了一声,脑海里闪过王震那个光秃秃的脑门。
  ——秃、秃头也有市场?
  “他演男配角的小厮的远房表哥家乡的恶霸,最后被女主角和男配角从酒楼上踢下来,摔死了。”
  阿籍原来瞪着的眼睛睁的更大了,简直要脱框蹦去看看那个伯乐导演到底长了双怎样的慧眼。

  共翳则以为她激动得反应不过来——这也是王震和大刚给他的印象:王震拿到角色后天天激动的找人干架,大刚则不住的打电话询问他那个导演还缺不缺人演小厮——自然而然的,他又无奈的加了一句:
  “王震那个角色赚的钱更多一点,我原来想演那个。导演说他形象更符合,要按剧本来。”
  阿籍张张嘴,把手机挂了:“那男配角谁演啊?”
  共翳摇头:“不认识,好像叫刘阳河。”

  刘阳河,最近很风头很劲的年轻男演员。
  他唱了很多歌,也跳了很多舞,还拍过很多叫不出名字或者名字响当当的电视剧。
  一说到浏阳河,大家都知道;一说到那个在浏阳河上拍过音乐mv的刘阳河,知道的人也不少。
  这么出名的人也只能演男配角,可想而知这个电视剧有多众星云集了。

  根据共翳的描述,这个电视剧有一个男主角,一个女主角,三个男配角,七个女配角。
  阿籍拍着桌子和刘燕打赌:“男主角肯定是xxx,你想啊,刘阳河都只能当男二号,还有八个女的跟他屁股后面追。不是他,谁有那么大牌!”
  刘燕鄙视:“什么浏阳河刘阳河的,你到底要说什么啊?”
  阿籍抱着电话一阵沉默,半天,闷闷地开口:“我觉得,我还没嫁,就快变成黄脸婆了……”
  刘燕没吭声,阿籍继续念叨:“他要是真红了去当明星……男人都是下半身动物……你说……”
  “你怎么就这么点出息?做女人要自信,尤其是面对竞争者的时候!再说,就你们家那块又臭又硬的石头,就你当块宝,搁大街上谁要啊!”
  阿籍反驳的:“话不能这么说啊……”
  刘燕打断她:“还有啊,你男人是去演只有一台词的大龙套,又不是演什么什么大侠主角,这么着就能红了?你也太能想了。”
  阿籍点点头,说的也有道理。这么演个大群众都红了,那娱乐圈也太好混了!

  共翳对拍电视剧最大的印象就是人多、热闹,并且有钱拿。
  王震则是对大侠、武术、李小龙的崇拜。
  “李小龙?”
  “对对,就是他——他让全世界都知道了咱们中国功夫!啊打——啊打——”
  共翳把面瘫脸转向旁边,眼神里都是隐忍。
  ——王震也给大刚附体了。

  负责他们几个群众演员的领头在那边喊了:“你,对,就说演恶霸的那个!别穿着戏服摆架势,扯坏了谁来赔!”
  王震的秃头戴上头套之后非常的伏贴,加上脸上蓄力待发的一股蛮劲,看着就是个强抢民女车的恶霸。
  这时候回吼过去,气势就非常的足:“力哥放心,我注意着呢!”
  声震四野,比人导演的喇叭还响。
  力哥一脸的挫败。

  因为女主角档期非常忙,于是和她有关的小群众们的戏也自然都给挤到了一起。
  上午拍女主角怜悯的安慰被毁容的共翳,下午就赶王震从酒楼上摔下来的打戏。
  “你记住,你非常的自卑。对,自卑。你只要说一句话就好。”
  共翳板着着脸看他,试着说了一遍台词:“多谢姑娘。”
  导演连连点头:“对对对,本色演出就好!你天生就是个自闭症啊!”
  共翳看向王震,眼神锐利:什么是自闭症?
  王震摸摸鼻子,心里暗暗下决心,可不能告诉他!
  ——小赵这兄弟义气是义气,就是太冲动了,幸亏他是个文盲。要不然,还不把导演门牙打飞了?

  秋季是旅游旺季,共翳和王震也就请了这么一天假来赚外快。
  两场戏一拍完,他们就打算回去了。
  那个递名片的副导演过来商量了:“小赵,你看,你条件这么好。要是去整个容,那以后戏路可就宽了。”
  共翳愣住:“整容?”
  副导演点头,满脸微笑:“对,就是把你脸上的那个疤填一填。”
  “怎么填?”
  导演乐了:“现代科技这么发达,要漂亮还是很简单的嘛。你看看我们剧组的刘阳河,那鼻子,那嘴巴,哪一个地方不是整的——”
  共翳脑海中浮现那个正战战兢兢的吊在钢丝上,抖半天才软绵绵冲王震踢出一脚的小白脸,然后斩钉截铁的拒绝了。
  王震也觉得没意思,什么武侠片上真身打斗,就看见满天的威亚钢丝,一点儿技术含量都没有。

  两个斗殴爱好者一脸忧郁的回到了原岗位。共翳更是把阿籍留着的那张副导演的名片都撕了。
  一个男人,不靠力气、不靠汗水赚钱养家,却要靠“整容”变漂亮,拿脸卖钱——共翳对此非常的鄙视,连带着开始鄙视找他合影的花痴小妹妹。
  阿籍心里爽的乐上了天,不痛不痒的开导他两句,又火上浇油撺掇上五六句,内心对工作时候越来越冷酷的男朋友十分的满意。
  男人做工作,还是要靠实力的嘛。


番外三:野外求生训练(上)

  自从那个“明星事件”之后,阿籍一直很想跟团参加一下大刚公司的那个野外团队拓展训练。
  所以,当单位领导一讲到要提高公司各部门的团队精神风貌时,阿籍立即推荐“新野”旅游公司。
  “那个野外团队训练,又刺激又能增进团队合作的默契度。而且,那公司我有熟人,能打折!”
  老总看向她,王璐也看向她,办公室里的同事们通通扭头看向她。
  阿籍勇敢的接住这么多温柔的凝视:“我说真的,不信你们去查查资料。公司网址就是WWW.XINYE.COM,训练师风采那里就有教练们的照片——那个叫赵建国的训练师就特别的专业,吃蚂蚁吃毛毛虫都不带眨眼的,水下闭气起码能半小时!”
  女同事们纷纷流露出嫌恶的表情:“野外团队拓展就是搞这种东西的啊?”

  领导却很感兴趣,回办公室翻了翻网站,还真打到大刚公司咨询了一下。
  “小陈,你说你认识那个司马经理,那就从你们部门开始试验,你就负责联系司马经理吧。”
  阿籍欣然领命,正乐颠颠的要去打电话,领导又下了新命令:“那个训练基地就挑最近的溪谷好了。一方面可以避免大家在路上浪费体力精力,另一方便那也是人家的主基地,项目多、人员足,选择余地也多嘛。”
  阿籍愣愣的点头,身后同事们的目光已经几近凶恶了——溪谷那个鬼地方谁没去过啊!就一条破山涧两个山包一个大树林,加把劲,再跑远点!
  领导彷佛听到了大家的心声,又加了句:“我看那个回归大自然怀抱、挑战个人能力和那个什么极限沟通课程都很不错嘛。你们到时候一个一个玩过来,啊,哈哈哈哈——”
  阿籍寒毛竖了起来,同事们也失望地直叹气。
  回归大自然、挑战个人能力、极限沟通……那本质上还是要去培训呀!
  不过,室外培训而且是在旅游区的室外培训,总比对面某公司那种喊口号跑步要好的多。

  秋去冬来,天气虽然还不怎么冷,到了晚上,还是有点冷嗖嗖寒意的。
  阿籍缩在被子里跟共翳小小声的唠叨:“我们公司那个领导,笑得跟格格巫一样……”
  “嗯。”
  阿籍又唠叨:“你就不问问格格巫是怎么笑的?”
  电话那边很快就传来一阵诡异的笑声,然后又换成了一种“呼哧呼哧”的呼噜声。
  阿籍沉默,半天,才试探着:“共翳?”
  “嗯。”
  “你是不是喝醉了?”
  “嗯。”
  诡异的笑声又响起来了,这回还唱上了,一听就是王震的声音:“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有我可爱的故乡……啊——故乡——生我养我的地方——”
  阿籍恨恨的把电话挂掉了,果然又去喝酒了,还醉倒了一帮人!

  第二天出发往溪谷的时候,阿籍也没再打电话给他。
  到了基地,带队训练师果然不是共翳。
  阿籍心里有点儿小失落,又忿忿的不肯示弱——喝、喝、喝,喝死他!

  因为知道要露营,大家下意识都穿的比较厚重,当知道要统一换那种臭巴巴的迷彩服时,更多的姑娘忧郁了。
  “你们是一个团队!一个团队要提高效率,首先要做到什么?那就是服从。”
  训练师先生一脸严肃的教训一番,阿籍嘴角一抽,不由自主的想象了一下共翳也这么一脸正经的说着“服从”的样子。

  开始的场地训练让人觉得是来搞笑的。
  怎么说呢?
  就这么放着大好的山水不玩不看,在一片光秃秃的草地一个个从高台上后背朝下摔一次?
  大家穿着傻乎乎的迷彩服,脑袋上还戴着统一的黄帽子,心里都觉得有点儿不满。
  还国外引进的心理训练项目,早八百年就在电视上看见过了。

  训练师示范了一下姿势,开始让他们一个个的来试这个所谓的“信任摔背”。
  第一个上去的是王璐,她闭着眼睛,站到台子边,临下去时,到底忍不住喊了:“你们要接着我的啊——”
  落到半空的时候,她又加了一句:“孙浩民——”
  底下伸着手臂接住她的男女同事们一阵激动,纷纷把眼睛看向托着她脚的法务孙浩民。孙浩民也没想到她会喊出来,脸红了一下,尴尬地解释:“我们这不是刚开始谈嘛。”
  轮到阿籍时,她勉强没喊出什么丢脸的话来,就是手心发凉心跳加速。

  最后一个队员摔完,训练师要大家谈感想,谈完感想之后又是翻救生墙。
  训练项目虽然很常见,真的轮到自己来做的时候,感受还是有点不大一样的。
  开始爬救生墙前,他们开了个小会。
  王璐是她们部门老大,这边的人当然愿意听她的。她一说先把女队员送上去,除了孙浩民,几乎都没有意见。
  ——本来男职员就不多,加上孙浩民也才四个,女士优先,是没什么错的地方。
  再实际点说,高墙4米多,下面没有男队员人叠人把队友一个个送上去,怎么可能上得去?
  孙浩民的意思是,至少要有一个身强体壮的男士先上去,才能在更短的时间里上下照应,把人连拖带拉的一个个送达高墙之上。
  “总共就四个男的,上去一个,谁负责在下面做肉垫?哪个女孩子有这种能力?”
  “肉垫可以轮着做,上去的女队员根本没力气拉人,这样效率更差。”
  “你怎么知道女队员就没力气拉人?没力气拉人就有力气做肉垫了?”
  “那一样的问题,我也要问你。做肉垫只是肩膀受力,拉人就一只胳膊使力,你引体向上能做几下?”
  ……

  游戏规定的几十分钟到的时候,也就是俩小情人彻底闹崩的时刻。另一边的自行组织爬墙的队员们也才刚刚把一半的人送上高墙。
  训练师一脸的无奈:“你们因为两个人的矛盾,影响了整个团队的效率,进而导致失败……”
  阿籍心里默默的点头,格格巫领导说的不错,他们确实团队精神不足,需要培训啊。
  就这么一个小游戏,想当领导的、没能力的、隔岸观火的……全出来了。

  下午是户外运动,一队人背着背包开始“丛林冒险”,要求到达规定的地点才能拿到露营物资。
  出发前,训练师普及了一下安全知识。毕竟是对公司员工的训练,要求说起来也不难,真正施行起来的时候更是得顾及这些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白领们的体质。
  “跟上,跟上,不要掉队。不要随便往深草丛里踩,不要把垃圾留在山上——这个花招马蜂的,不要摘!”

  既然是初冬,遍目看去,山上就还都是深秋的景色。
  长了翅膀飞来飞去的蚱蜢,蜕在树干上的半透明蝉蜕,还有些没开败的野生栀子花,香气熏人。
  阿籍认得几个共翳教过的驱蚊草药,随手折下来揉碎了往挽着袖子的小臂上抹。旁边的同事傻眼了:“我包里有驱蚊水,你抹那个东西干什么?绿油油的脏死了。”
  “还一股臭味。”
  “……”

  溪谷,顾名思义,肯定是有大山涧的。
  她们在山上跋涉了半天,脚都磨出水泡了,还是没看到那个大瀑布。走到后来,身上发痒受不了密林深处湿气的开始摸出雨衣穿上,还有些戴了墨镜遮阳光,更多的人往裸露在外的皮肤上补涂防晒霜。
  阿籍兴趣缺缺的跟在后头,虽然看到熟悉的野草啊菌类啊还是很有亲切感,但是一听到前面女同胞们隔一会就来一声的尖锐叫声,真是影响心情。
  “啊,虫子掉到领子里去了!”
  “啊,有蛇有蛇——哦,不是啊。”
  “……”
  她忍不住想起在海岛上的日子,只不过,大呼小叫的变成了自己而已。
  阿籍忍不住笑起来,脸上春情荡漾,随手折了根小树枝掂在手里,噼噼啪啪的敲着路边的树干。
  哪种草煮个三四遍还有苦味,哪种草兔子喜欢吃,哪种树喜欢背阴并且老长树菇——这些当时拼了命去记去学的东西,毕竟曾经是生存必须的,一看到实物,就立马能回忆起来对上号了。

  一路走一路回忆,不知不觉,阿籍渐渐掉队了。
  等到她猛地发现身边只剩下一个气喘吁吁的女同事时,事情已经有点不妙了。
  “林维,其他人呢?”
  林维脸色青青的,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我走不动了,我、我不知道。”
  阿籍傻了,立刻掏出手机来看,果然没信号。

  因为是第一天训练,强度减少很多。原来的分小组和负重都没有实行,训练师亲自带着他们往露营地赶,东西也都提前送到那边了。
  这样以来,她们身上的东西就少得可怜了。
  阿籍在背包里翻了半天,只找出瓶矿泉水并一只压得干瘪瘪的面包,连张地图都没有。
  “我们在原地等吧,他们发现我们不见了,一定会找过来的。”
  林维巴不得不用走,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呼哧呼哧的大口喘气。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天色渐渐暗下来。黑压压的蚊子一波一波的往他们身上招呼。
  阿籍盯着手机信号直后悔,林维给蚊子咬的直跳脚,不住的洒驱蚊水:“小陈,我们往回走吧,再等下去天就黑了。”
  “回去的路也很长,怎么走?”
  林维已经快哭了:“那也不能一直傻等着,回去的路我们走过,肯定能认得的!”
  阿籍迟疑了:“这里是旅游区,领队的训练师也说不慎掉队就在原地等候,我们要是乱走迷路了,怎么办?”

  林维不说话了,又等了一会,坚持要往回走。
  阿籍心里也有点忐忑,见她一个人慢吞吞的往黑漆漆的小路上走,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就有点心疼。
  几曾何时,她也对毫无文明迹象的自然充满恐惧——又或者现在也还是害怕的,只是多了一点点的认知,也就多了几分冷静。
  “林维——”
  犹豫了半天,阿籍到底还是赶上去了,不但追上去,还找了根长树枝给她当登山杖:“你别急,我们再等等吧。”
  林维摇头:“我不参加了,我要回家!”
  阿籍无奈,现在不是回不回家的问题吧。

  两个人凭着记忆往回走,天色越来越暗,最后只好开摁着手机照明。
  月亮模模糊糊的隐在云层里,像是笼着层薄纱。阿籍记得共翳说过,这样的月华,第二天是要下雨的,但有时候也不准。
  那次她还特地把水桶都拎到山洞口等雨水,结果却连着三个大晴天,一滴水水也没等到。

  阿籍看着越来越陌生的山道,渐渐的肯定了一件事情:“林维,这棵树我没见过,我们迷路了。”
  林维有点不信:“怎么没见过?”
  阿籍很笃定的指向树底下的一丛野草,拿手机照了照:“这个草很臭的,叶子和茎挤出来的汁都臭的不行,我白天肯定没看到它。”
  林维咬咬嘴唇:“那怎么办?”
  “往回走吧,我们刚才从这边走过来的,再按原路回去就能回白天走过的地方了。”
  林维也没了主意,最终只好点头:“那先走回认识的路上去。”

  阿籍在前面走,林维在后头跟,绕来绕去走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回到刚才掉队的地方。
  阿籍坚决地坐下来,不走了。
  林维很想一个人继续走,但天已经全黑下来了,要一个人走,还真没那个胆量:
  “我们这样叫坐以待毙!”
  阿籍把背包里的食物和水掏出来了,再把压得扁扁的包垫在屁股底下坐着:“你别吼了,一会有搜救人员过来,还得留着力气呼救呢。”
  林维瞪着眼睛看她,她也就勉强挤出点笑容:“坐下来休息会吧,这是旅游区,又不会有猛兽,怕什么?”
  一边安慰人,一边自己捏着面包的手却有一点点颤抖:应该没有的吧,这种开发过的树林,连树木跟树木之间的间距都这么大,怕、怕毛啊——

  林维最终还是挨着她坐了下来,挤了挤,占走了她半边的背包垫子。
  阿籍瞟了一眼,林维的包很重,里面装满了相机、药品、防晒霜和很多的自制的小蛋糕,要把东西都倒出来清空肯定不大现实。
  “怎么每个份量都是这么少?”
  林维还在生气,没吭声。
  阿籍连叫了好几声,林维才硬邦邦的回答:“我有胃病,少吃多餐。”
  “啊,我也是,老肠胃不舒服。”
  “……”

  见她不再开口,阿籍也沉默下来了。四周围的虫鸣声沸沸扬扬起来,头顶上树叶随风翻动,簌簌有声。
  蚊子多得赶都赶不走,被叮咬到后来,就不只是痒,而是疼了。
  林维挨得更紧了,有点迟疑的放柔语调:“小籍,咱们说说话吧,我有点儿不大舒服。”
  阿籍心里烦闷,嘀咕:“说什么?你都不爱搭理我,我又不是傻子。”一边说,一边啪地一掌拍在自己大腿上。
  隔着裤子都咬,这山里的蚊子比海岛上的还饥渴!
  林维果然不再缠着她了,但两个人靠得这么近,身体紧绷的紧张状态是感觉的出来的。

  阿籍熬了一会,有点憋不住了——陈先生是这样的脾气,共翳也是,都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害怕就害怕,说出来又能怎么样?
  阿籍舔舔嘴唇,开口:“你那个小蛋糕怎么做的?我火候总是掌握不好。”
  林维颤抖了一下,半天才哑着嗓子出声:“我用电饭锅也能做。”
  “加可可粉做?”
  “不是,就加黄油、鸡蛋和牛奶,蛋清要用打蛋器打到起泡沫……”
  “其实,蚊子也能吃的。”
  林维在黑暗中瞪向她,一脸的惊悚。
  阿籍干笑:“哈哈哈,骗你的了,不过老鼠肉确实能吃的……”
  她的本意是活跃一下气氛。可惜林维胆子小,一听到爬虫老鼠之类的就起鸡皮疙瘩。
  这下子,彻底把她当成异类了。
  阿籍百口莫辩——我知道能吃,不表示我喜欢吃啊!

  等到搜救队员赶到的时候,林维激动的举着手机不住的大喊大叫,喉咙都哑了。疯狂较之阿籍活跃气氛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阿籍一脸无辜地站在她身后,看着不远处山道上一点一点晃动着靠近的亮光,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
  这冤屈,大了!
  当天晚上,林维就租了车逃也似的回家了。

  阿籍愤愤地在共翳屋子里转了十几圈,翻来倒去就是那句“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喜欢吃蚊子吃老鼠肉了,啊?她是不是少根筋啊!”
  共翳不时拿余光瞥她两眼,气压低沉,脸色也不大好看。
  可惜她现在注意力全集中在自己的好名声那,一点都没想到看看身边这只高压锅的火候。
  唠叨唠叨再唠叨,转圈转圈再转圈,共翳终于忍无可忍的爬去王震那边发泄了。
  “王震,出来!”
  王震光着膀子出来了,满脸油光:“干什么?”
  “来一场!”
  王震两眼冒光:“打架?”

  这一架,打得真是风生水起,天地变色。
  成功把阿籍的注意力转移到他满头满脸满胸膛满屁股的伤不说,还享受了不少平时没有的福利。
  他背朝上趴在床上,阿籍两手都是药油,使尽了吃奶的劲头在他后背上头又揉又按。
  “王震以前都这么打你的?这里、这里,全都肿了!”
  共翳舒服的闭上眼,没吭声。
  阿籍以为他自尊心受挫,就又安慰了几句:“输了也不要紧,那个、那个怎么说来着——胜败乃兵家常事,是吧?”
  “嗯。”

  第二天一早,阿籍就见到眼角肿得像只青蛙的王震。
  他正带着队在做那个什么“风火轮”场地训练,引得好奇心重的队员一次次为了看他放下捂着鼻子的手而一次次踩断大纸圈。
  王震果然不负众望的把手从鼻子上挪开了,撑着腰破口大骂——那鼻子真是异常得出众,上半截青紫,下半截红肿,跟只小油葫芦似的。
  阿籍这才终于明白,刘燕为什么总说王震老婆投诉自己男人了。
  ——这么个揍法,确实太不人道了!
  男人的面子还是很重要的嘛,那王震怎么老是脸朝下被摔?

  听说那边的同事们已经成功到达露营地,并且向下一目的地出发了,阿籍也有点小心动。共翳这天恰好接了个“丛林冒险”的团队,阿籍就扮成训练师的小助手,跟上了。
  比起昨天的训练师,共翳的话实在是太少了。
  但他能保证队员不掉队。
  有时候连落下好几个,就原地停下来等他把人找回来——别管是背回来、扛回来,还是被骂得一脸鼻涕泪水的赶上来的。
  总之,没一个落队的。
  “往前走,再走三百米我们就到宿营地了。把自己的背包背好,不要遗漏东西,不要偷偷把帐篷扔掉,扔掉的晚上睡泥地。”
  共翳一板一眼的说着,阿籍驮着大背包奋力地跟在他后头赶路。
  这情景,多熟悉啊。

  按旅游区的规定,游客是不能随意捕杀野生动物的。
  但领队训练的是共翳,他看见那些跳来跳去的东西,自然而然的就有点那么手痒。
  爬上山岗的时候,第一只倒霉的兔子出现了。
  大家都还没看到它,共翳也“没有”,他只是不小心捡了几块石头扔着手够不到的植物解释功用而已。
  “这个是野生的天麻——”
  “这个是金银花——”
  “这个是,嗷——”
  砸中的是一丛不知名的小野花,得到的却是人间美味兔子肉。

  队员咬着兔子肉,对他的崇拜简直如溪谷的涧水一般绵长:“赵训练师真是太厉害了,随便扔块石头竟然能砸到兔子!”
  阿籍也蹲在一边吃兔腿肉,听得眼皮一跳一跳的。
  这人怎么就能暴力成这样呢?
  怎么就非血腥不能够满足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
  下午的时候,共翳又失手打死了五条冻得不大灵便的蛇,三只蹦蹦跳跳的小松鼠,两只呆头呆脑的灰毛兔子——当然,这些失手没再被队员或者跟队的小导游看到。

  一路行来,秋风习习,艳阳高照。
  漫山的野栀子花都在怒放生命力,虫鸣阵阵,不时有蚱蜢或者不知名的鸟雀扑扇着翅膀从眼前跳过。
  人都疲惫了,眼睛也看花了,唯有那一声接一声的虫鸣,还在不知疲倦的传唱着。
  不屈不挠,像是永远也看不到头的生活——总有暗哑的时候,也总会有快乐谐韵的美好时光。

所有跟帖: 

好看,看了好几遍 -众生- 给 众生 发送悄悄话 众生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9/02/2010 postreply 11:11:01

好看 -一个常客- 给 一个常客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6/17/2010 postreply 15:59:39

谢谢:) 小说语言平实简炼,情节明快诙谐,作者是 -ireneirene- 给 ireneirene 发送悄悄话 (31 bytes) () 06/17/2010 postreply 19:02:49

很喜欢,谢谢 -cityboat- 给 cityboat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6/17/2010 postreply 21:14:41

喜欢 -爱做梦的猫- 给 爱做梦的猫 发送悄悄话 (4 bytes) () 06/30/2010 postreply 07:35:03

好喜欢啊,可惜结尾好像有点仓促了。作者是谁啊? -红脸蛋儿- 给 红脸蛋儿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7/05/2010 postreply 05:13:58

请您先登陆,再发跟帖!

发现Adblock插件

如要继续浏览
请支持本站 请务必在本站关闭Adblock

关闭Adblock后 请点击

请参考如何关闭Adblock

安装Adblock plus用户请点击浏览器图标
选择“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安装Adblock用户请点击图标
选择“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