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城汗流浃背地望着车水马龙的街市,从头到脚每滴汗水都笑开了花。他把砍的八捆干柴、猎的五张狐皮与娘子亲缝的三块刺绣在集市上卖了六贯零七百九十文铜钱,花去了整整四贯在甜水嫂那买了自己眼中最漂亮的一根发钗,又用了两百文买了大包熟食并打了半壶米酒,顺便散了几袋糖果给北城苦井巷的一群小萝卜头。他喜气洋洋地看着这群小鬼争食不均、打打闹闹地跑远,也伸袖擦了擦黝黑的额头、心满意足地踏在回家的乡间小路。
他蹦蹦跳跳越过小桥、趟过小溪,对着夕阳不时走调高歌,直把树上小鸟骇得以为怪兽入林、鸦雀无声才收起他的不全五音,为示歉仄特洒了一把花生米留在地上以做压惊。走得累了把酒葫芦里的米酒作偷吃状的喝上一口,脸上露出陶醉窃喜的神情,舌头啧匝了半天琢磨着要不要再来上一口,终是嘟着嘴心不甘情不愿地将酒葫芦收了起来、叨念着娘子不可多喝的叮嘱。路过牛员外家时却见左右无人,偷偷进了他的万花圃去胡乱采了一大把各色鲜花捧在手里,猛地听见背后有人大叫一声“有采花贼啊”,知是说自己忙骇得向外急溜,只听身后隐有家丁如狼似虎操 家伙地赶将过来,他一口气奔出十里外见无人追上才停下脚步上气不接下气地捧腹大笑,继又低头嗅了嗅这偷采来的鲜花得意赏玩一会,却随即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顺手扔在地上一枝也不要,改向山坡折了几束不知名的野花持在手里继续赶路。
晚霞尽头有袅袅炊烟升起,他伸手抄过一把空气送至鼻端瞑目深深吸上一口,仿佛已闻到娘子妙手下厨的饭香。他欣慰知足地微笑,这就是他要的生活,那儿正是他的家。
他三步并做两步奔到篱笆墙边,轻轻推开了外面的栅栏,把酒葫芦小心翼翼藏妥在腰间欲先躲过娘子的婉斥,打算将大包的佳肴提在胸前转移她的视线,再忽地抽出负手背后的鲜花等娘子腼腆地收下,继而出其不意取出怀里的发钗为她戴在她头上。他一想到娘子那惊喜娇羞的表情与失态动人的情状,便要开心得浑身炸开,他努力克制着不要笑得太厉害以免提前泄露了这动人的小秘密,但他万万没想到他正要推门时、门却从里边自己开了。
他怔住。
开门人也怔住。
彼此对视,眼睛对眼睛、鼻子对鼻子。
开门的不是娘子。
开门的人却先张了嘴,一张臭嘴:“他妈的你是什么东西?干么拦着老子的路,给我滚开!”
阿城的脸色变了,一字字道:“这是我的家,你是谁?”
开门的一楞,随即捧腹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指着他的鼻子道:“原、原、原来你就是那被人戴绿帽子的乌龟倒霉蛋,哈哈哈哈……”回头道:“喂喂喂兄弟们,人家王 八正主回来了,咱们该走啦!”
阿城的脸色再变、惨变,每个字都在抖:“你们在我家做什么?不说清楚你们……”
他忽的张口结舌没有再问下去,他看见了屋里又走出三个汉子,每个汉子都衣衫不整、脸上一副既满足又萎糜的神情。
他左手的热菜与右手的鲜花蓦地全掉了下去,他斗然已经明白,却又不敢明白、不肯明白,他脸容开始渐渐扭曲,从万分不信到不得不信、满腔疑惧终于化做痛彻心肺的嘶吼:“弦儿!弦儿!!弦儿!!!”他发疯一般撞开四个汉子直向屋子里冲了进去。
四个汉子继续大笑:“原来他老婆叫弦儿,还真他妈的够劲!”
阿城冲进了屋里,这是他的家、这就是他的家,可是他握紧了双拳不住浑身发抖、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他已快认不出这还是他的家。
简陋破败的家俱四处翻倒,破碎的器皿摔在每个角落都是,但要命的不是这凌乱狼藉,而是血——怵目惊心的血,不是一滴一滴,而是一滩一滩,从妻子羞愤欲绝的脸上、从娘子赤裸无依的身下淌了下来。
阿城望着床上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弦儿,一步步靠近、又几忍不住每走一步便想别过脸去转身就逃,因为他也已快认不出那还是他最可人的妻子、不甘心那就是他最心爱的娘子。望着她临死屈辱绝望的表情,他恨不能退出屋外把太阳从西山挪到东边回城里把干柴狐皮刺绣再卖一次、全部给他重来一遍,不要让他回家等着的还是一个爱妻惨死的局面——一年前她还像小鸟依人偎在他怀里数着星星,一月前她还叫自己添件御寒衣裳莫冻坏了身子,一天前还在跟她合计明年要不要添个娃儿直把她羞窘得抬不起头来——而今她却死了!被人强暴凌辱至死!!他相中了半年的发钗还没给她插上、想攒够钱再去买的那只玉戒还没给她戴上,她竟这么撒手去了!!!
一切轻嗔欢笑言犹绕耳,一切妩媚娇娆隐约眼前,转瞬就消逝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来没在世间有过只是往昔一梦,可残阳明日还会化作朝阳升起,他的弦儿却再也活不转了……
一想到这,阿城便痛得几要窒息!
妈的,是谁?是谁!是谁?!是哪个畜牲禽兽干的好事?!
就是那四条汉子,就是门外那四个王 八 蛋!
阿城再念至此,还没来得及等眼泪流下面庞、已把倒在门角的柴刀抄在了手里,还没等得及擦去妻子身上的血渍、已先切齿得自己牙龈出血,他豁地又向门外冲了回去——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弦儿像朵鲜花般被蹂躏枯萎,他也要这群畜牲尝尝心似冰雪被踏断裂开的滋味!
门外四个汉子整好了衣衫正要走,见他一言不发、恨愤欲绝地提刀出来,面对着阿城的第一个汉子笑了:“看来这乡巴佬要拼命。”
另三个汉子也跟着笑。
他们当然知道这个村夫想对他们动手是件多么愚蠢的事情。
他居然也不问问他们是谁。
他们就是方圆百里最凶最悍的地痞“四罗汉”,从来只有他们欺侮人,哪容他人对他们教训。别说他们轮奸亵玩女子,就算杀个把不起眼的小老百姓也不是什么大事,因为他们跟县太爷的公子、牛员外的少爷那可是过命的交情,除了让人来逢迎巴结跟避而远之的份,岂有让人欺上头来找麻烦的余地?
但是没有用。
这个足够横行四镇八乡十六村的理由在阿城眼里屁都不是。
阿城眼里只有——死。
给我去死的死!
他二话不说,手里的柴刀就向首当其冲的汉子直劈下去!
站在门口的这个汉子并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但他另三个同伴知道。
他满脸揶揄鄙笑尚未凝结、戳点嘲骂的手指还没伸直,身子已被阿城从头顶鼻梁直至骨盆下阴一刀劈做两片、一左一右倒入两个同伴怀里,血水立时飙溅了阿城与三个汉子一身、肠胃脏腑唏哩哗啦洒落一地。
这汉子还没来得及惨叫身子就已被一剖为二、肢解分离,其状惨怖连夕阳都要失了颜色。
另三个汉子还没死、却在一呆之后齐齐抢发出一声惨叫——骇极失声(怎么可能?怎么会)!左右两个汉子忙不迭掀开倒在身上的半边尸身,骇得瘫倒在地只知对尸首惧极狂呼,但喊了半天却哑着嗓子半个字都叫不出来!
他们现在才知道自己从前整人的花样跟眼前村夫的杀人手段一比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
他们总算明白这次终于惹上了麻烦。
他们想不到这个乡巴佬杀起人来能这么快、这么准、这么狠!
简直莫可抵御、不可一世!!
直似自己生下来就是为了等着捱他一刀般无法阻挡!!!
更可怕的是他们连多转一个念头的空隙都没有,阿城第二刀又已劈了过来——
左首的汉子脸色惨变正待说声“大爷饶命”便觉天旋地转、头晕目眩,然后他就发现右边那个汉子的脸离自己好近好近,而他则骤然间变得好轻好轻,随即只见右首的汉子对着自己再次怪声惨叫,手忙脚乱地把他扔了出去——把他的头颅向天上扔了出去——他的头颅被阿城一刀削落在右首的汉子手里,再被同伴骇得扬手扔了出去。
“噗。”左首汉子的头颅落在地上,双眼睁得滚圆暴大死死瞪着阿城、犹自不信自己死了。
阿城以比他更恨自己十倍的目光狠狠回盯着他,上前就是一脚直将其头颅踹入泥土里,仿佛想一口气把他踩进十八层地狱!
等阿城僵着脸缓缓回过头来,柴刀上的血才开始像屋檐掉了线的雨水不停往下滴,这时却忽听地上传来“咚咚咚……”的连珠声响——右边的汉子正在磕头——磕头如捣蒜,眼泪与屎尿齐流、心胆共魂魄俱飞,嘴里来来回回只有一句话:“不要杀我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阿城神情抽搐,咬牙、反问:“不要?我老婆说‘不要’的时候你有没有不要?!”他睚眦欲裂地一把拉过这汉子的胸膛,一手抓着一颗鲜血淋漓、活蹦跳跃的物事放在他面前,满脸都是恨愤迷惘:“为什么?为什么你的心看起来还能是红的?它干么还不变黑?你怎么还没让它给狗吃了?!”
那汉子骇得怔了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膛,蓦的发现自己身子已穿了一个大洞、鲜血正自汩汩急涌而出,他指着阿城手里不停膨动的物事颤声道:“那、那、那是我的心……”他没有机会再说下去,嘴已被阿城用一样物事堵住——他的心!
他顿时陷入万丈深渊般绝望窒息,弥留中还在感受自己的心跳——心在嘴里一胀、一缩,一胀、一缩……
最后一个汉子远远看着想吐。
他没见过这么恐怖的杀人、没看过人这么恶心的死法,就连江湖传说中的天下第一大恶人“食菜神魔”杀起人来只怕也未必有这般狠法。
方圆百里最凶最恶的四罗汉被一个村夫杀得别说还手,连招架的余地都没有,还哭爹喊娘、跪地求饶、死得惨不堪言,说出去谁信。
莫非这就是报应?
仅存的汉子生平第一次感到后悔,后悔刚才没有对阿城客气一点居然还说了句“给我滚”,后悔没有一见了这村夫就早早逃得远远的还整什么衣冠,后悔为什么今天要阴差阳错欺到这家头上来结果遇上了命中煞神!
但是后悔已经没有用,想反抗动手的结果只能像屠老大被人一刀两段,要讨饶活命的下场就是像小三小四一般身首异处,可是他还想活下去、他黄二狗就是不想死,他不容自己再有时间心惊胆战、他不许自己还有功夫腿软,他要逃——拼了命豁了命绝了命也要逃!
逃到哪去?
能逃到哪去?
不管,能逃多远是多远,多活一刻是一刻。
他开始发了疯般翻过篱笆撞断树干跌进泥坑连滚带爬向外逃遁,他一定要趁着阿城人陷颠狂还没缓过神来逃走,活过了眼前就是新生、躲过了今天就能回头,一切可以继续抱着老婆孩子过粗茶淡饭鸟日子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此前种种劣径恶行全作与己无关划清界线忘他娘的彻底干净,赌咒发誓后半辈子给人做牛做马骂不还嘴打不还手、算是赎罪也好算是交易也好算是他妈的什么都好,总之只要让他活下去就好!
待阿城唇颤手抖地再次转过身来,这一心逃命的汉子已在一百步外、一千步外、一万步外……汉子逃得越来越远,眼看就要像个黑垢污点再也追不上,阿城斜斜瞅着他的背影,脸色狞得几成一种欲噬尽苍生的狠饿,鼻中发出近乎兽吼般的鸣息,一阵轻微抽搐之后,终是黑着脸、咬着牙、染着血、提着刀一步步走在后面追上来。
他看起来走得实在并不快,连小跑都算不上,但那黄二狗撒开了狗腿狂奔却也偏偏看似怎么都再逃不快,直如见了鬼中了邪发了瘟一般反被阿城追得越来越近。
七丈,六丈……
五尺、四尺……
三步两步……
黄二狗终于摔了个狗吃屎再也跑不动,失声大叫:“我有话说!”
此时纵是天下人一齐声泪俱下为其求饶也不能叫阿城为之所动,但距离只剩一步、刀离颈子仅有半寸之际,阿城的声音却忽的像从冰山迸出来、从岩浆里喷出来:“说!”
黄二狗惨涩嘶声道:“不不不是我做的……”
阿城笑了。
厉笑!
这关头总是有人会说出明知不可挽回还要强撑的可笑废话,有些人似乎只有在这个时候才发觉多活一瞬一弹指都是美好得千金不换的,才知道做人有时老实巴交一点实在是天赐的福份。
黄二狗显然也知道自己这样说很可笑、急道:“我我我不是说我没做过,我是说你老婆不是我们第一个奸的,咱们兄弟几个到你家之前你老婆就已先被一个人干过了,你要我黄二狗偿命我没话说,可你要错过祸首元凶我实在不甘心不服气,咱们兄弟只是顺便路过见有便宜可捡才……”
“呸!”
话未说完,黄二狗已被阿城口水喷了满脸!
换在平日,黄二狗早一脚出去将向他吐唾沫的家伙命根子踢断,现下他却心下大喜,换来的是浓痰而不是割头破腹的一刀就是有万分之一活下去的指望,但他必须得硬着头皮把话说下去、不说就没有机会:“大爷你想想,咱们跟你无冤无仇素不相识,又从来不知你老婆如此天仙美貌,怎会好端端跑到这荒郊僻壤来*****老婆,本来咱们兄弟几个只是想尾随个从城里来的肥羊、好半道动手劫点盘缠花花,没曾想咱们一路追他到此,却见那人一头钻进你家半天没出来,后来才晓得他就是第一个*****老婆的人。”
阿城持刀凝势不发,沉声怒喝:“那人是谁?!”
黄二狗这时却忽的住口不说,脸色开始变得尴尬难看,他当然知道这是他活下去的法码,岂能轻易相告。
他懂,阿城不是傻子、自然也懂,但他却满脸生寒、生性不吃这一套,瞪着他:“你在要胁我?”
阿城盯得黄二狗浑身直发冷,黄二狗仍自硬着头皮颤声道:“我只是想要条活路。”
阿城的刀在黄二狗的狗头上划过一丝血痕,切齿道:“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饶你一条狗命?我只知道我压根没见过你说的那只肥羊、而你们这群狗杂 种却千真万确动了我的弦儿!”说到愤恨处,刀一抖、在黄二狗的狗头上几深嵌入肉。
黄二狗吃痛大叫:“你没看见那是因为咱们兄弟后来发觉那人来头不小没敢下手,是以大爷才错过给那厮溜了走。我若敢斗胆虚言,凭大爷的本事,想要杀我那是易如反掌,可我要一死,世上就再没人知道这个秘密真相!”
阿城狂怒:“说,他到底是谁?!”
黄二狗满脸又是希冀又是惶惑:“大爷可是已决定先不、不杀我?”
阿城目光狠利得几要将他碎尸万段、却终是一咬牙险些切断自己牙龈:“你倘所说是真,我就留你条狗命给我当面指证那畜牲!”
黄二狗大喜:“那人到底姓甚名谁我也不大了然,不过我晓得那人必定身份尊崇、有迹可查,本来我见他穿得好生富贵、又脸色血红变蜡黄的生了怪病一般在路上踉踉跄跄险些摔倒,咱们兄弟正想等左右无人好上前劫了捞上一票,没曾想这家伙却不知为何向偏僻无人处朝你家走来,咱们也不知你家里有些什么人在便没敢妄自进去,在外边等了大半个时辰却忽见你家门口又来了一批客人、竟然把那待宰的肥羊当做上宾给恭恭敬敬抬上轿接了走,咱们兄弟正后悔到口的肥肉要丢,但一看清那位来接他的主子,也就再不敢对肥羊动半点歪脑筋、只好把这倒霉认了。”
阿城皱眉:“为首来接他的是谁?”
黄二狗忙不迭应道:“是是、是本地的首富牛员外。”
牛员外是方圆三百里最有钱有势的大户人家,能让牛员外服服贴贴亲来恭迎的人自然是来头不小,可那人干么要专程来奸自己妻子、牛员外又怎会跟要见的客人约在他家相见,阿城怎么都想不明白,思虑一混、心头更躁,恨道:“然后你们这群畜牲就进我家了?”
黄二狗看着他的表情心里打个突、唯恐他反悔,却也只得承认:“是。”
阿城再问:“你们看见我的弦儿浑身赤裸被奸在床是不是?”
黄二狗不敢答话,只点了点头。
阿城厉喝:“那时她还有没有死?”
黄二狗嗫嚅道:“当时她四肢不能动弹想是被人制住正在昏睡,后来我们屠老大瞧得欲火难忍便奸了她、接着咱们几兄弟也就跟着……然后她一醒来就羞愤难当咬舌自绝……”
“妈的!!!”
阿城不等他说完再次怒不可遏抬手就是一刀。
黄二狗“啊”的一声惨叫向后连退七八步一头坐倒,双手紧紧捂着下体血流如注,阿城这一刀竟是硬生生把他那话儿割了下来。黄二狗一时痛得面无人色,倒在地上不住翻滚惨嚎、残喘呻吟,渐渐昏迷,连呼痛的力气也无。
不料这时阿城的脸色却也紧跟骤变,他鼻中忽闻到一股浓重的焦臭顺风传来,依稀来自身后山坡、而源头方向正对自己家园,他陡然回头、果见他的宅院竟远远燃起熊熊大火!
火势之迅猛直如天降神火当头直罩,黑烟滚滚好似百条乌龙腾空交织,整座房院顷刻陷入火海之中,可刚才出门不见半点火星征兆,怎会转眼就无端起此大火?阿城无暇多想、满心焦惶只顾返身急赶——因为他妻子的尸身还留在屋里,他还没来得及对她说上最后一句贴心话、为她亲手更衣入殓、好好再抱她一次,怎么可以任妻子就此灰飞烟灭?
可他赶回家的速度几比出来追黄二狗还要快上三倍、还是没有用,似乎老天注定他无论何时起步都要迟上一步,他奔到院前已是烈焰冲天、草屋坍塌大半,浓烟熏眼呛鼻、火舌灼浪迫得人压根无法入内半步,只得眼睁睁干瞧着自己与弦儿共筑不到一年的爱巢化为灰烬轰然倒下。
这是阿城活了三十年仅有的一个家,只怕也是这生唯一一个家!
阿城浑身青筋暴凸着、空自抱头朝天大吼了半晌,却是没有半点办法可挽,望着废墟火海一时欲哭无泪、欲恨无从,蓦地颓然倒地、满眼尽是茫然无助,便算他现在不惜一死冲进火海救出弦儿,她的尸身也早已成了飞灰。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贼老天要这样对他?!
他恨愤无已地从地上跳起一刀朝天砍去——刀光于满天火光中掩映闪耀脑中却猝然一醒——他明明记得回家时炊烟已尽、屋未点灯,便断无灶台、灯烛失火之可能,眼下骤然起此大火,那自是有人故意纵火无疑,可四下里除自己与黄二狗外便再无活人在场,莫非那黄二狗所说是真、是以那漏网的畜牲偷偷半道回来对他的弦儿毁尸灭迹?
他脑中一想到“毁尸灭迹”四字,顺手接过从空中落下的柴刀便向院内空地一瞥,这才惊觉原来摆在院中屠老大三人的尸身已赫然不见,心中更是怀疑:“是了,必是他们身上还留有线索,是以他们被我一怒之下杀了,那祸首原凶竟一旁伺机瞧着还不放心、要把尸首转走以免我日后发觉,只怕已将其扔进这火海与我的弦儿一块烧了个干净也未可知。”他一念及此,心中又是一道电光闪过,暗喝一声:“不好!那人若是要存心洗脱罪证,那剩下的黄二狗自然也要被他杀了灭口。”
阿城更不犹疑、急步向黄二狗昏倒原地掠回,他本一心要杀了黄二狗复仇解恨,眼下却要急着护他周全复查原凶,但此际欲待留他一条狗命,这时却见地上唯留一滩血渍,放眼空山寂寂,哪里还有黄二狗半个人影。阿城又恨又怒:“好贼子!恁的奸狡,又被他抢先一步!”心中明白黄二狗被自己一刀割了是非根、绝对无力逃走,自是被那罪魁祸首在己被大火支开时乘机杀了,可这藏在暗中下手之人到底是谁?眼下没有一个活口,叫他再到何处查访原凶?家园化为乌有、娇妻惨亡尸骨不剩,哪里还能寻得半点线索?
阿城面对着无边暮色只感胸闷得几欲窒息,胸膛于料峭寒风中起伏良久,方深深吸得一口气,咬牙切齿迸出三个字:“牛员外!”
(二)
牛员外!
这是从黄二狗嘴里得来唯一有用的三个字。
阿城对这名字咬来嚼去就像在诅咒——就算不是他做的也绝逃不了干系!
阿城紧紧握住刀柄不再回首、再不回头,他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霉都有了,只剩下牛员外三个字、只知三个字往前走,从月钩山到望星集、从黄昏一步步走到月亮爬上坡。
天色终于暗将下来,星光也撒了下来。
阿城一侧首瞅见天上万点繁星,满腔恨愤仍是忍不住心中一怮:“弦儿已经在天上了,也不知是哪颗星星变做的你。”
情弦甫动,一滴眼泪湿了手背。
阿城随即心头一凛,开始制止自己再想下去——现在不是爱恋哀伤的时候!流泪只会让人变得软弱,他现在需要的是流血——不是仇人的就是自己的!
阿城擦干眼泪径直走到镇上牛府门前,牛家正敲锣打鼓、张灯结彩,墙内阵阵笙歌笑语、人人脸上都沾满了喜气,看来今天实在是牛家的好日子。
莫不是那辱妻大仇就是今天宴请来的贵客?
阿城如此想着,不觉恨意上涌、血色上头,蓦从身上扯下一条布带紧紧缠绕在狠握刀柄的手掌之上用牙打了个死结,再自乜斜了牌匾上的“牛府”二字一眼以确无误便拾阶往里走。
狗懂得分人贵贱,恶奴也懂。所以守门家丁一见这衣衫褴褛、神情古怪的汉子就笑脸拉成了长脸——这分明是个臭要饭的不速之客。
但他们只来得及抬腿拦阻、却来不及开口喝问,便觉眼前一亮、双睛一疼、浑身骨头一酸,牛府大门已“轰”的平白多了两个“门神”——阿城一言不发骤然出刀,两名家丁立被其刀柄击中腰肋直飞嵌入大门之中,随即“砰”声巨响,大门被撞得晃了几晃倒了下来。
不等张口就先让他们闭口。
他讨厌废话、他只找正主,不相干的识相的少过来烦他!
余者大骇齐发一声喊向里退却,偌大动静也让府内迅速安静下来,数百主仆宾客一齐回望,只见一个浑身是血的汉子狞着脸、提着刀、一步步有如磐石钉地踏了进来。
众人莫明打量了阿城半晌不知所以,转身低头悄议纷纷,斗听内院冲出一群家丁齐声呼喝:“将这闹事的疯子轰了出去!打断他的狗腿把他押了送官!”说着人人手中一根棍棒劈头盖脸向阿城身上招呼而去。
阿城充耳不闻、恍若未见,只冷冷将堂中宾客一一环扫而过,最后目光定在那千百人中最耀眼也最刺眼的新郎官身上动也不动。
新郎官就是牛员外。
今天是牛员外纳第七房小妾的好日子。
牛员外现在的表情却不太好,因为这骤然闯进的陌生人显然有意寻衅、来者不善。方圆三百里还有什么人来敢砸他牛大官人的场、坏他牛大官人的事?!他一想到这里就生气,一生气就要发火,却见这人一边半声不吭盯着自己、一边任家丁的数十根棍棒击在身上非但若无其事,反是自己数十名家丁被震飞了出去,他的脸色立刻凝重起来。
他随即伸手一挥暂止喧哗,对着阿城略施一礼正色道:“这位朋友,恕牛某眼拙不识得阁下,竟不知这小镇上卧虎藏龙还匿有如此江湖英雄,实在有失怠慢,未知尊驾前来本为讨杯喜酒嫌牛某礼数不周,还是跟哪位客人有什么往日过节需在此际了断?还望兄台……”
阿城只有一句话要问:“是谁动了我的弦儿?”
牛员外一怔,众人均不解。
阿城一字字咬牙再说一次:“是谁动了我的弦儿!”
牛员外:“不知你说的弦儿是……”
阿城:“我老婆。”
众人立时哄堂失笑起来,一位客人忍不住捧腹道:“原来是老婆偷人才找到这来了,难不成你这乡巴佬也能娶到什么如花似玉的娘子让我们牛大官人看上眼……”他未及说完,忽觉眼前一花多了个人影竟是阿城、不由一愕,随即惊觉自己脑袋竟已被他提在了手里,接下来他听到这辈子的最后一句话便失去了意识——“不要侮辱我的弦儿!”
阿城说完这句话捏住他的脖子往地上一扔,这宾客的头颅立时像葫芦与藤分了家正滚落在新娘子跟前,但听一声魂不附体的尖叫,牛员外的第七个小妾立时吓得面无人色当先软倒,接着牛员外的六位夫人也开始摇摇欲坠,再下来是满堂富贾乡绅惊声狂呼、乱做一团,个个两股战战齐涌大门只想夺路而逃。
阿城偏偏神鬼莫测般不知何时又已出现在了门口,反脚一踢,倒在地上的大门忽地弹了起来自行安回门框原处,两个“门神”兀自嵌在其中动弹不得、呻吟不止。
阿城面无表情:“我的刀不说话,谁走谁死。”
众人骇然止步,又回原地继续哆嗦。
牛员外倒吸一口凉气:“不知牛某到底有何处得罪了阁下,还请先生明言!”
阿城不答,反问:“毁尸灭迹的是你派的人还是他自己动的手?”
牛员外气极:“我从来就不认得你,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阿城的刀锋一侧,架在了牛员外四夫人身上:“现在知不知道?”
牛员外变色:“你想干什么!杀人偿命,你就不怕王法?”
阿城咧嘴,讽笑:“从来是定王法的人先坏了王法,权贵有什么脸来说道?我杀一个也是杀、杀一千个也是杀,还有什么好怕?”
刀光流转,血光乍现。
四夫人哼也未哼便倒了下去,堂内再次惊惧狂呼。
阿城的刀此时又架在了牛员外第三个儿子颈侧:“还不知道?”
三少爷心胆俱裂:“救我!”
牛员外脸色惨变:“不要!”
阿城漠然,摇头:“我要听的不是这句。”
手起刀落,鲜血四溅。
牛员外睚眦欲裂,嘶声道:“我这真没你要找的人!”
阿城再次扫过众人一眼,点点头道:“除了两个收山十五年的老镖师,这群客人里的确没有会家子,所以我要找的人还在你的嘴里。你是说、还是不说?”
牛员外几乎要给他跪下去,声音简直像哭出来:“我真的不认识你说的弦儿,什么动你弦儿更不知从何说起。”
阿城切齿:“那下午你用轿子在月钩山草屋中接走的那人是谁?!”
牛员外脸色大变:“你怎么知道我下午在月钩山接走……”说到这里蓦的住口:“你到底是谁?难道你是戴……”
阿城见他承认,怒气斗增:“我就是那草屋的主人,纵火烧我家的是你还是他?!”
牛员外听了面色反而变得沉静下来,犹疑道:“你要找那个人做什么?”
阿城看着自己的刀,冷笑:“你说呢?”
牛员外沉声道:“你房子被人烧了,我可以赔你十栋千尺豪宅,你老婆死了,我愿偿你百名佳丽,只请你不要再追查下去。”
阿城不屑:“家里没有我的弦儿在等我,就算给我皇宫也不如一个狗窝,少拿粪土与我弦儿相提并论!”
牛员外长长叹了口气:“我实在想不明白此事怎会演变如此,你又到底能跟那人结下什么仇,但不管理亏在谁,都请恕牛某不能说出他的身份下落。其实只要你肯放弃追查,今日杀我妻儿之仇牛某不但一笔勾消,另奉黄金万两,如此对你实可谓只有百利、而无一害,何不……”
阿城寒笑:“我已经被你们害到家破人亡,你还有脸跟我说百利?”
牛员外无语。
阿城的刀不觉又轻轻贴在了新娘子的面庞来回摩挲,七夫人娇艳的脸蛋开始连胭脂也吓得掉色。
牛员外神情一阵搐动,终是肃然道:“你就算杀光这里所有人我也不会说的!”
宾客闻言一阵骚动。
阿城怒笑:“哦?那我倒更要看看什么人的命能比一百个人的命加起来还重要!”
却听这时新娘子蓦地杀猪般大叫起来:“不要杀我不要杀我,他不说我说、他不说我说!我知道你要找的那个人在哪,那个人得了大病、傍晚刚被县城的简家兄弟接走了!”
阿城微微一愕,牛员外听了却是脸色大变,随即面转盛怒、色呈紫青,指着七夫人不住浑身发抖:“你、你……你个小贱 人,我宠你疼你,你竟出卖我恩主!”顺手抄起地上一根棍棒狠击而下、正敲在七姨太的天灵盖上。
七夫人被击要害顿时七窍流血、魂消将殒,凄声道:“老爷我……我只是想活下去……”
牛员外一呆,撒手,后退,坐倒。
七夫人的尸身也跟着倒了下来。
所有人的心跳于一刹停止。
大家都是人,凭什么让另一个人活下去就可以理直气壮不让其他人活下去?
也许因为那个人活下去就可以让一万人、十万人、百万人活得更好?
难道这样就可以先死掉十个、百个、千个无足大局轻重的人也在所不惜?
这不是说得过去的理由,但的确是被无数历史证明的原因。
那为了自己活命又可不可以出卖一个人?
没人知道,因人而异。贪生怕死,常情共性。世无绝对,对错难分。事不临头,谁能择定?
整个牛府鸦雀无声。
喜事与丧事在同一天。
莫明的快意与无言的悲凉在阿城胸中交缠流淌,他也不知该觉得解恨大笑三声还是应自嘲大哭三声。
他只剩下扭头——走。
一步步头也不回、慢慢向外走,他已经得到了他要知道的消息,他还要继续追凶,但他离去的步伐比来时更重。
他走到门口陡听身后传来牛员外的一声厉吼:“你若能遇我恩主而不死,我迟早要让你血债血偿!”
杀人可告段落,仇恨永远继续。
阿城淡淡一哂:“你也想报仇?”
牛员外握紧双拳,满腔悲愤无以言表。
阿城嘴角牵动:“那被你四夫人纵马踩死的乞丐、被你三儿子诱奸失身的丫环又该去找谁报仇?”
阿城喃喃着提着他的柴刀走出了牛府,走进一片世情惨淡荒芜中。
他又仰头看了次星星深深吸了口气、强忍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最不喜欢冤冤相报的就是我,为什么你们偏偏要来惹上我!
一露刀光一路血,江湖没有回头路。
阿城的刀在滴血,心头滴着夜色……
(三)
简家兄弟在县城里小有名气,因为他们是地方上仅有的武人。
简家兄弟在江湖上很有名气,因为他们是霸王双枪简氏双雄。
枪多用于兵马阵仗,武林中用枪的人从来不多,但凡是用枪的必是高手,简氏双雄尤其是。
老大“无头枪”曾单枪匹马破过江湖七大龙潭虎穴之一的“威风堡”,老二“双头枪”仅用六招便击败此前江湖最负盛名的一杆枪——“花枪王”盖中原。此后再没人敢在简氏双雄面前玩威风、耍花枪,他们的行事做风就像他们的名字一样干净利落——简单、简易,出手从来就没失手空回过,据说连少林金刚堂的首座大师也未必抵得住双枪联手。
他们只奇怪他们的绰号怎么不叫马到功成、手到擒来。
他们更奇怪还有人敢找简氏双雄的麻烦。
何况这里是霸王双枪的地头。
所以没等阿城找上门来,简氏兄弟先找到了他。
阿城正在茶楼吃东西,吃得很慢很慢,细嚼慢咽。
因为他没有胃口,但是必须吃——人是铁、饭是钢,不吃东西就没力气,没有力气就报不了仇。
简氏双雄一踏进门来就看见了他、认出了他。
所有的食客都离得他远远的,皱着眉头、捂着鼻子。
阿城旁若无人地坐着,蓬头垢面、浑身血渍,身上散发出阵阵浓烈的恶臭。
他的右手无时无刻不紧紧握着刀柄,就算吃饭睡觉也不肯松上一松,因为他随时准备——杀人!
简氏兄弟往桌上轻轻撂下一个两尺见方、格外沉重的铁箱,然后一左一右拥着阿城坐了下来。
高手喜欢直截了当,所以简氏兄弟打开箱子、开门见山。
简单:“我们长话短说、毋须客套,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找那个人。”
简易:“我们不相信那个人会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简单:“但是我们也不想有任何无辜的人因误会受到伤害牵连。”
简易:“所以饶请你、恭请你、麻烦你高抬贵手就此罢了。”
简单:“这里是黄金一千两,足够你讨上八个老婆过三代富足日子。”
简易:“如果你还不满意,大家可以继续商量,大不了我们替牛员外做主把他一半产业送给你。”
简单:“就算你想要他的全部家当跟妻女作赔偿我们也可以考虑,大家都是武林中人,我们面子给足你,如果来*****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咱们也决不作半句推辞。”
简易:“你杀牛家三口人、外杀绸缎庄的沈老板一名,另外地方上有几个地痞据说也死在你手上,但我们可以保证不会有任何人向你追究。”
简单:“现在只请你收下这小小意思、大家交个朋友,一切到此为止。”
简易:“我们话讲完、从此事了完,你意下如何?”
两人说完,开始等。
阿城还在吃。
咬口馒头,咀嚼一会,就一口水;咬口馒头,咀嚼一会,就一口水……
吃完手里这个馒头,碗里还剩下两个,他慢慢地将两个馒头从侧面掰开一条裂缝、把碟子里剩下的几根咸菜一点点塞了进去,然后合拢、压实、拍平,用油纸粗布包了起来当作干粮放在怀里。
阿城这才抬起头来斜睨了简氏兄弟一眼,只有三个字:“他,是谁?”
简氏兄弟的脸沉了下来。
十拿九稳的期许陷入了死寂。
看来解决这事没有他们的名字起得那么简单容易。
以他们的身份地位向人低声下气竟还有人不买帐。
这人除了是不要钱的傻子,还是不要命的疯子。
惹毛简氏兄弟在江湖上绝不是一件好玩的事。
但简单居然抑住了往日的性子只叹了口气:“我们实在不想杀人。虽然坏人常爱说自己不是坏人,不过我们真的不是坏人。”
简易眼角开始跳动、青筋隐隐凸露:“所以请你千万不要逼我们破例做一次坏人。”
又一次等待。
这次没有等得太久。
但等到的话却很古怪。
阿城抬头望了望楼外天色:“现在距离牛府出事还不到十个时辰,你们就已经知道了很多事、准备了很多事,的确消息灵通、也行动得很快,江湖人成名一定有他的道理。”
简氏兄弟不解。
阿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刀:“可惜你们练武的长进却远远赶不上跑腿干杂务的效率,你们练了三十五年的武功,只等于我练了五年,所以你们最好不要威胁我。”
简氏兄弟脸色变了,变红、血红。
简单也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枪,声音粗了起来:“我们不是牛员外,我叫‘无头枪’简单、他叫‘双头枪’简易,如果你还不知道我们到底是谁,我们可以原谅你刚才的无知。”
简易盯着他手里锈迹斑斑的柴刀不住冷笑:“你能闹完事从牛府安然无恙出来,我们也不可能不有备而来。我们现在在给你机会,你最好给我想清楚。”
阿城点点头:“你们没有一上来跟另四位好手联手伏杀我,对我一直还算客气,所以我也一定会给你们机会。”
简氏双雄闻言脸色又是一变,变黄、蜡黄,彼此对视一眼、脸上尽是狐疑,这次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因为讶异。
阿城淡淡道:“坐在我左后方的是‘雁荡派’的劳分飞,他一直盯着我的左肋后腰的破绽,他的雁翎刀法第三十九招‘分神落雁斩’一向是江湖背后杀人最有效的暗杀绝招之一;我右手隔两桌佯作失意喝闷酒的是‘借酒消仇’裘更愁,他的酒箭一直藏在嘴里只想等我的刀挪开离颈子两尺、他就有八成把握对我咽喉一击而中;二楼斜角装作小厮擦桌的是蜀中唐门年青一辈第一高手唐葫芦,他浑身最厉害的暗器是藏在靴子里的‘葫芦丝’,只要跺跺脚就能透过木板射我头顶;门口算帐的掌柜是退隐江湖二十二年的‘秃笔判官’乔半痴,虽说他最擅判官笔,但他的下毒手段也未必比唐门差多少,他递给我的茶我已经跟他对换了一碗,但愿他没有给我下毒……”
他这话尚未说完,坐在他左后方的瘦削汉子本在胡吃海塞顿时噎住;右边醉醺醺卧桌呢喃的大胡子立时双睛一亮醒了过来;二楼正端茶倒水的小厮不觉将开水倒在了自己脚上;门口算帐的掌柜则手一颤、毛笔掉在桌上,望着阿城呆了一呆,蓦地像被毒蛇咬了一口连忙跳起逃出楼外一边呕吐一边怪叫:“婆娘快拿解药来……”
声音渐行渐远。
所有食客见势不妙开始陆陆续续溜了出去。
只剩下简氏兄弟跟喝破真身的三名好手各自僵坐直立,脸上都越来越不自然,他们显然发觉自己小觑了这看似莽撞的猎户村夫。
阿城兀自说下去:“江湖上能活到最后的通常不是因为武功有多高,而是因为做人够小心。你们只因听说我杀人之后毫发无损,就连夜多请了四名好手助拳、好让自己把握大一些,而不是自恃威名一上来就想将我挑了,做人的确很谨慎。谨慎也的确是个好习惯,不然你们就早已经死了,不过我委实未料到你们会为救一个淫 贼兴师动众。”
简氏兄弟神色连变数变,见事已至此、索性坦然:“眼下非常时局,不管你是寻常百姓,还是绝世高手,只要是来对付我们恩主,我们都会格外小心。”
阿城喝下最后一口茶水:“但我不知道另几位是你们花钱雇来、还是为义气而来?”
简氏兄弟皱了皱眉:“有什么区别?”
阿城:“为钱来的死,为义气来的残,就这样。”
简单被他淡定无谓的神色与任凭己意的口吻所激怒:“你有什么资格决断他人生死?”
阿城看了他一眼,眸子渐现狠色:“那你们的恩主又有什么资格凌辱我的弦儿!”
众人一怔。
阿城忿声道:“说人得先想想那个道理是不是可以教训在自己头上再去说人。现在我只问你们一句话:他现在到底在哪?!”
剑拔弩张,情势骤紧。
简易手中长枪一横,抗声道:“我们要是不说,你以为你能杀得了咱们?”
阿城森然道:“我不会杀你们。”他盯着桌上的金子道:“我会用你们给我的一千两金子养着你们,每天割你们一刀,让你们八十岁再死!”
简易大怒拍桌:“就不知你有没那么长命陪我们到八十岁了!”
他这一拍桌,桌面立时四分五裂塌了下去。
拍桌就是暗号。
暗杀立成明剿。
他们已不能再等。
他们等不到更好的机会。
再等下去他们信心就会粉碎。
他们越来越感觉眼前这邋遢不堪的汉子身上有种慑人的气势。
再不出手他们害怕自己就没有了动手的勇气,而此时眼前竟豁然出现了最好的时机——阿城已经开始愤怒,他说话的时候每个字、全身每一处都在抖,阿城现在的姿势恰好对每个人都露出了一个破绽。
不是没有破绽,也不是浑身都是破绽,而是不多不少面对每个人都只露出一个破绽。
此时不搏,更待何时?
但听呛哴声响,拔刀的拔刀、抽枪的抽枪、射箭的射箭、暗器的风声劲穿楼板极速下旋,五人各取自己眼中要害。
然而他们怎么也想不通大好晴天的茶楼里怎么会有闪电!
一连数闪,光芒比烈日还要刺眼,简氏双雄几乎睁不开眼。
等他们睁开眼时,一切动作声响已遽然停止。
他们忽然宁可自己没有睁开过双眼,因为他们简直不相信会有这么荒唐的事情映入眼帘。
劳分飞的的雁翎刀已经到了阿城左腰,但临衣一寸七分处却没有斜砍下去,而是整个人似乎被定住。
裘更愁的酒箭明明激射了出去,却见酒水像崩堤的河水从他的嘴角不停喷泻出来,他整个人似乎也已呆住。
楼上的唐葫芦双脚则像被人用钉子钉住、竟悬空倒挂在了天花板上,脑袋朝下不住摇晃脸色直发青。
而更要命的是简氏双雄——他们居然平安无恙!
出了手的无不狼狈不堪,为何只有他们毫发不伤?
因为简氏双雄根本就还没出手。
因为他们双膀尚未力贯枪尖就发现了不对劲。
他们忽然发现自己的枪不见了!
不是手里没有枪,而是自己握着的不是自己的枪。
“无头枪”简单手里拿着的是双头枪。
“双头枪”简易手里拿着的是无头枪。
成名江湖数十载的兵刃不知何时被人掉包竟无所察!
怎会如此?开什么玩笑?大白天活见鬼?
匪夷所思,奇耻大辱!
一定是阿城,绝对是他!!
他比神还莫测、比鬼还可怕!!!
时已入冬,简氏双雄却止不住冷汗涔涔而下。
五个人仿佛连同时间都被凝固冻结。
只见阿城还是保持着吃完馒头喝完水的姿势,冷冷道:“我说过,我会给你们机会。但是他们,没有这么幸运。”
他这话一说完,但听“嘶嘶”几声有如布帛般的裂响。
每个人脸色一怔,然后大变、惨变。
劳分飞还想发力把那刀砍下去,却忽然看见自己臂膀上一段白骨冒了出来——他的手断了,然后他骇极失声低头看了看,惊觉自己胸膛的衣衫、肌肉、骨骼竟也一块块往下掉,接下来是肚腹、再下来是腿脚……顷刻间他已经被自己喷溢出的鲜血与散乱的骨架淹没。
裘更愁看着这人间惨象只想呕吐,却喉咙“嘎嘎”作响什么也吐不出来,伸手指着阿城偏偏说不出半个字,然后简氏双雄就见他整个人骤然矮了一截——他的脑袋突然下陷在胸腔上仿佛没有了脖子——他射出的酒箭被阿城一刀逼回嘴内、反击得自己颈骨尽碎。
“借酒消仇”裘更愁还没有死,但武功已尽废。永远抬不起头来做人注定是他后半生最大的忧愁,喝多少酒也消不了。
这时却见双脚被钉挂在天花板的唐葫芦一翻身竟掉了下来,“叭”的一声狠狠摔在地上,待要强行立起却无论如何也爬不起身,他随即手脚并用迅速向阿城一步步爬将过来,仰脸狠狠盯着他切齿道:“你为什么只废我双脚不杀我?唐门子弟不容侮辱!”
阿城神色淡然:“对我狠的人,我比他更狠,一心要我命的,我要他十条命,对我不忍的,我也对他网开一面。你的暗器没有喂毒,你没有射我的要害只射我的双腿,而且你才十七岁,哪懂什么正邪是非,你走吧,五年内不跟人动手你的双腿就可以痊癒,趁这段时间修心养性,日后你的武功不难超过现在十倍,想当唐门之长也易如反掌,到时我若还活着、你还想报仇,再来找我,只希望你以后再杀人时能想想你现在尝的滋味、就是你给别人的滋味。”
唐葫芦听了怔了怔,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出来,转身一步步用手撑出门外头也不回去了。
给别人机会,就是给自己机会。
但给坏人机会,是给坏人再杀一次自己的机会。
给好人机会,是给好人报答自己的机会。
要看什么样的人才能给什么样的机会。
阿城喃喃道:“做好人是不可以没有好报的。”
简氏双雄听了只觉哭笑不得,他们开始有点庆幸自己一上来对他还算客气,但他们还能活着归根结底只因阿城还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阿城也终于回过头来,再次发问:“他,是谁?”
简氏双雄喉头滚动,咽了口唾沫。
说?还是不说?
这人杀人伤敌简直随心所欲,他们万万不是对手。
但他们就是不会说、不能说、不肯说。
不说是死,被阿城的柴刀砍死。
说了也是死——羞死,就算恩主不怪、外人不责,但人无信不立,自己也要惭愧内疚而死。
那他们还要不要动手?
动手死得更快。
要知道他们不是对阿城刀法套路摸没摸透。
他们是连阿城拔没拔过刀都没看太清楚。
这是什么差距!
他现在可以说是什么就是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人完全没有心力、能力去置喙评定,没有力气、力量去阻止干预。
难道这人是从地狱跑出来的煞神!
莫非这人根本就不是人?
一念至此简氏兄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但简氏双雄终究不是寻常武人。
霸王双枪在江湖的名声得来绝非幸致。
他们现在就算明知不敌也得动手。
死就死!自古人生谁无死?
这世上毕竟有的东西比他们的声名还重要、比他们的性命更宝贵!
阿城看见他们的表情,脸色也变了变。
明知有活路可走、还是宁选死路动手,这种人绝对不多。
助人不难,舍己助人太难,到底什么人能让这些平日心胸狭窄、互不服气的江湖汉子甘愿殉难殒命、舍身相护,哪怕将家人出卖抛弃、也不惜不顾?
简氏双雄终于咬牙,摇头,决定出手!
请来同道已非死即伤,他们岂还能坐视?
他们一出手就是生平最凌厉的成名、看家、压箱、保命、拼命绝招——“威风八面”、“枪挑中原”!
他们宁可同归于尽,也绝不受辱泄露半点恩主讯息。
阿城心中变得黯然。
杀人虽比被杀好,却永远不是愉快的事,何况还是杀两个重义的好汉。
放在平日什么旧怨都可以放他们一马。
但没有办法,谁也没有他的弦儿重要!
杀人好像就是他摆不脱的宿命。
没想到就在阿城一刀砍断双枪、要取二人首级的千钧一发之际,三人却同时听到远远传来声若洪钟的两个字——“住手”!
三人立时一怔、住了手。
简氏双雄随即脸露狂喜之色,仿佛遇到了天降救星。
简单动容:“是樊公到了。”
简易大喜:“樊大侠总算到了!”
专门排纷解难、急公好义的“大漠孤烟”樊公直樊大侠!
江湖上能让简氏双雄服气的大侠不太多,只因这世上叫大侠的一百个里头有九十九个是出于客套,但这位樊公直绝对属于剩下名符其实那一个。
樊公直曾经为救当朝义士遗孤晚到一步而自断一臂以惩己过,为化解东方、西门两大世家百年恩怨甘愿各受双方三掌、以致呕血近斗卧床两年,陕甘旱灾他将千顷良田全部变卖捐赈、仅留三百两银子给妻小度日之用,当时江湖中人多有见证。
虚伪的人绝不可能这么做,这样的人不配叫大侠还有什么人配?
此际连阿城也不由微微噫了一声。
显然他听过他的名头。
论武功,他的名头其实不算很响。
但论口碑,绝对很好。
好人的名声总是不太响。
却足以让阿城的脸色和缓下来。
但让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是这白发苍髯的樊公直一过来就拔刀,一拔刀就将自己仗行关外四十八年的百斤“黄龙金砂刀”运功震成两段,然后插在地上对着阿城竟双膝一软、跪了下来!
简氏兄弟呆住——这是做什么?
所有人不明白,但阿城懂。
只听樊公直磕头恭声道:“恩公!”
他们是故人。
他们认得!
(四)
阿城看了看樊公直,又看了看简单跟简易。
简氏双雄面上只有错愕与尴尬。
阿城对樊公直道:“你起来,不必对我客气。”
樊公直声音发抖:“是。”颤颤巍巍单手扶桌站起,一脸恭敬。
阿城淡淡道:“你来这做什么?”
樊公直转首看了简氏兄弟一眼,脸露愧色:“他们的恩主也是我的恩主。”
阿城面无表情、似乎并不意外,他只关心一件事:“‘大漠孤烟’一向独来独往处事中正、更不攀附权贵受制屑小,什么人能做你樊公直的恩主?”
樊公直闻言老脸通红,心中挣扎良久、蓦地又自扑通跪倒:“本来恩公有问,老夫不能不答,但、但……”说着声音哽咽不能言。
阿城替他说下去:“但主人终究比恩人重。”
樊公直汗颜忙道:“不、不是……只是……”
阿城漠然:“你不必惭愧,也不必将旧日交情放在心上,我若施惠于人只为得酬享谢、胁迫于人,那也不配跟‘大漠孤烟’樊公直相识一场,今日之事大家一桩归一桩。”
樊公直面露感激:“恩公旧义绝不敢忘,他日有命、老夫便赴刀山火海在所不辞,倘换做是我恩主想要加害恩公,老夫也一般誓死不允,可现下我家恩主如何得罪了恩公咱们都委实不明个中详情,但自古忠义难两全、唯有舍其一,恩主的生死牵涉整个江湖社稷祸福,恳请恩公能顾全大局暂放眼下恩怨……”
阿城笑了,一听到这就忍不住笑。
为什么有的人命就这么珍贵、可令千人赴死万人保,而有的人命就一文不值、烂死在阴沟臭巷无人问,想为死人讨个公道也这么难?凭什么!就凭那畜牲高高在上可左右江湖大势、所有人就要以他的利益生死为自己的大局?!
阿城无声痛笑,寒意沁得樊公直跟简氏兄弟心头一寒。
阿城冷冷道:“你家恩主性命动天下,那跟我有什么关系?莫非一个人救了一百人就有权杀一个人?枉死之人便叫死得其所、死得值得?樊公直,你往日的公直何在!”
樊公直结舌道:“我我、我实在绝无此意,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此乃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但据老夫猜想,其中必有重大误会需待详究严查、以免冤仇错结,而我家恩主现在身患重恙、体未复全,经不得……”
阿城抑住愤怒:“好,我等他身子复原再与他公平一战!你现下可以说了么?”
樊公直身陷两难、脸上肌肉不住搐动,只得心一横道:“恩主姓名还恕我万难透露,但此事无论如何都是我对不住恩公,老夫的性命本是恩公给的,亏欠实多无以为报,在追随恩主之前便早早嘱托了子侄身后事,现下恩公尽可取去残烛性命以赎老夫不义罪孽。”
阿城闻言脸色铁青,手中柴刀一阵轻颤、却不挥下,喝道:“你走!”
樊公直一怔。
阿城别过脸去,一字字道:“我不想杀旧识,也不喜欢看着故人对我下跪乞求!”
樊公直热泪盈眶、无言以对。
阿城脸转刚硬:“但我亡妻之仇不可不报,你的朋友却不是我的朋友,我没说过我不能杀你的朋友!”说着眼中锋芒毕露,直视简氏兄弟。
简氏双雄手持两截断枪正不知如何是好,瞧他突然转首瞪向自己,情不禁退后一阵瑟缩。
樊公直急道:“恩公且慢,他们跟我有二十年的交情,他们重诺守信在江湖从未有过劣行,恳请恩公……”
阿城再笑,厉笑:“倘我当真是个寻常猎户,刚才死的就是我,他们犯下劣行又有谁知道?!”
樊公直默然。
施恩于人不见得为了回报,但求人却一定要给人好处。
樊公直心中焦惶无奈,终是长叹一声:“也罢、也罢,我不能告诉你他是谁,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他的下落。他三天后会在虎丘剑池现身,你能不能遇上他、认出他全凭你的造化,老夫就只能说这么多,你信也好、不信也好,若还要动手,老夫也只有以死作陪两位兄弟了。”
阿城听了双眸一亮,盯着他凝思片刻、慢慢垂下柴刀,道:“好,我信你,我这就去虎丘会他!”说着便欲转身出门,于此间作罢。
樊公直心头一颤,亦紧跟跪着转身、不敢立起:“我如此背弃恩公,恩公还信我之言么?”
阿城止步,沉吟。
“樊公直若不可信,江湖再无可信之人。”
阿城抛下这句话在风中,斜步疾迈出了茶楼,此际天色阴暗愈冷,初冬的第一场雪转眼就要落了下来。
眼见阿城的衣衫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模糊孤伶的背影终于一步步消失在长街尽头,简氏兄弟这才长长吐出一口大气,樊公直则似整个人都萎顿了下来。
简氏双雄此际却忽的省起什么齐齐脸色一板:“恩主当真去了虎丘么?你怎能为咱们兄弟出卖恩主下落?”
樊公直闻言一阵茫然,慢慢摇了摇头:“恩主已被护往杭州,西湖论剑之期转眼便至,岂可耽搁。”
简单“哦”的一声:“那你刚才是骗他?”
樊公直心不在焉,漫应道:“是,我骗了他。”
简易双眉一紧:“倘若他得知受骗,只怕……”
樊公直苦笑,无语。
简单愁容难展:“还不知恩主到底伤得如何,也不知十日之内能否复原。”
樊公直神思不属,恍惚道:“十之七八,总可勉强。”
简易略略宽心:“那便好,姓戴的武功比咱们恩主还差老大一截,想来恩主至少可保得不败,不过这叫阿城的乡巴佬也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若是对咱们恩主一直纠缠不放、那可大大不妙。”
樊公直再自苦笑:“乡巴佬?你竟说他是乡巴佬?你可有看出他的武功来路?”
简易一怔,凝思、摇头:“看不出,不会看,咱们只见屋子里刀光闪了几闪,完全看不清他刀路,莫非他是什么刀王、刀神般的人物?”
樊公直轻喟:“刀王刀神在他面前又算得了什么?你们也不打听明白他是谁就敢跟他动手,可也太过冒失,落得如今白白折损朋友的性命与恩主的人手、实是何其可惜,日后若再碰到他当避则避才是。”
简单心中羞惭:“咱们只打听得知这人是个猎户,搬来附近乡村不过两年,在城里卖些兽皮干柴维生,有时跟北城苦井巷的乞丐贫民厮混,好像有人叫他阿城,也有人叫他小刀,谁曾想竟会是如此深藏不露的高手。”
樊公直叹气:“难道你现在还没想起他是谁么?寻常高手的接招、拆招、还招三个步骤他只需一刀完结、一气呵成,一刀就能把敌人所有攻势化解、反卷倒攻回去置敌死地不留退路,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简单喃喃道:“好绝……”
简易看着地上劳分飞的尸首、心有余悸:“是太绝!”
到底什么人用这么绝的刀法?
简单口中如同呓语:“小刀……阿城……”心中忽地想起一个人来,骇声道:“难道是他?”
简易诧道:“谁?”随即亦自恍然道:“原来是他,应该是他,没错就是他!”
二人对视一眼齐齐失声道:“刀倾城!”
简氏兄弟望向樊公直求证:“这个乡巴佬真是‘一刀倾城’刀倾城?”
樊公直默默点了点头。
当世八大刀王联手都接不住他三刀的刀倾城!十五岁就一路追杀进皇宫削掉京城八十万禁军韦总统领脑袋、一夜惊皇城的刀倾城!!只要他愿意,可以把世上任何东西一刀两断、大卸八块、碎尸万段的刀倾城!!!
简单越想越后怕,仿佛已把刚才还置生死于度外抛在了脑后,咋舌道:“无怪一柄柴刀就能如此了得,竟然会是这个煞神,便算咱们再多伏下十倍好手也会被他杀个干干净净。”
简易百思不解:“为何这般神人竟不图功名富贵、反匿在穷乡僻壤甘做一猎户村夫?”
简单苦笑:“也许越是绝世的高手越不重名利。”
简易慨然:“不然江湖哪有你我兄弟立足的份。”
刀倾城十一岁出道,十四岁成名,十五岁便威震江湖,二十三岁几无敌手,二十六岁就退出了江湖。
他弱冠之年入武当杀其掌教有如探囊取物,七百弟子眼睁睁看其扬长而去无可奈何。
五年前为一被辱幼女讨回公道,杀了天魔教六个长老、终于逼得教主在两万教众跟前磕头认错、将犯事教众当面处死才免了灭教惨祸,从此颜面尽丧、一蹶不振,而那幼女便是樊公直的孙女。
江湖人无人知他正邪,只知他武功高绝,江湖中人向以能接住他一刀为荣,能接他一刀的便是武林一流高手,但又有谁敢无端端去试他的刀?
樊公直叹道:“你们能接他一刀只损兵刃未伤性命,已经是不幸大幸。”
简单喉头滚动:“莫非江湖上就真的没有人能胜过他的刀?”
樊公直神情怔忡:“能接他刀的人应该有三五个,但能破他刀的只怕一个都没有。”
简易心有不甘:“难道连恩主也不能?”
樊公直沉默:“昨日之前或许还成,日后、却怕是不成了。”
简易变色道:“那就绝不能让他这辈子见到咱们恩主了!”
简单涩声道:“一个姓戴的已经够让恩主头痛、现在还来一个刀倾城,当真漏屋偏逢连夜雨、老天是成心要跟咱们恩主过不去,难道好人便注定要命运多舛、非让小人得道!”
樊公直心生疑惑:“你们到底有没查清他为什么要找恩主的麻烦?”
简单亦是一头雾水:“咱们只听说他妻子死了,似乎因被奸人凌辱所致。”
樊公直蹙眉道:“原来他这两年娶了妻室安心田园,无怪久不见江湖侠踪,眼下竟有人动色心动到刀倾城头上实在是嫌命长了,可他妻子之死又怎会跟咱们恩主扯上关系?”
简易咒骂道:“那当真只有天知道、鬼晓得,咱们恩主是什么人物,便算要与皇帝嫔妃一夕之欢也非难事,又何必动他的女人?”
简单斥道:“别胡说八道,我们恩主十年来为江湖福祉奔波劳碌从未近过女色,便是恩主夫人也难见上一面,你几曾听过大江南北有咱们恩主的韵事流传,倒是那姓戴的老色鬼风流艳闻从不曾绝。”
樊公直喃喃道:“此事疑点甚多,万难论断,那刀倾城本是精明之人理应察觉……”说着叹了口气:“关心则乱,也许再强的人遇到感情也成了傻子。”
简单奇道:“不过樊兄却为何对刀倾城说咱们恩主去了虎丘?”
樊公直微一迟疑,不答反问:“你可知恩主如何受的伤?”
简易抢道:“莫不是又因为恩主那个冤魂不散、纠缠了十数年的旧情敌?”
樊公直点了点头:“不错,就是那个姓曲的小子。那姓曲的虽说是个眠花宿柳的风流浪子,脑子又不清不楚最爱胡说八道,武功却着实不低,你们可莫要小觑他,咱们恩主虽对他从来不惧,但看在夫人与其有过旧情的面上,每次遇其挑衅都网开一面、放其生路,这人却不知好歹、一再刁难,这次又约了恩主在月钩山决个胜负高下、说好无论谁输谁赢都自此了断永不往来,恩主本想彻底打发了他便即赴约,没曾想这家伙竟设下机关、暗使卑劣伎俩破了主人苦练十年的神功,好在他自己也没讨得好去、负伤遁走,而虎丘便是他常年隐居所在。刀倾城此去若是遇上他,那姓曲的多半会以为是咱们恩主派去的人马一言不发动起手来,而刀倾城见他武功远胜咱们、又负伤在身脸怀敌意,或许也会一时冲动将他认做咱们恩主给杀了,如此一来既算是顺便替咱们恩主报仇除去一个劲敌,亦可暂平他心中怒火自觉解了亡妻之恨。便算他日后查知咱们恩主究竟是谁,也可多出几日让恩主疗伤安养、及时复出。”
简氏兄弟闻言恍然、拊掌而笑:“原来那是姓曲的藏身之处,无怪樊老哥足智多谋骗得姓刀的跑这趟冤枉路,不但能护恩主避开刀倾城,反借其刀锋为我所用,只怕姓刀的精明一世、也万万想不到您老哥用这招算计他了,哈哈哈哈……”
说到此处,简氏兄弟却蓦地笑容急敛、脸色大变,只见樊公直满脸都是痛苦之色,竟忽地伸手取起地上半截断刀回手插入自己胸膛,不由齐的失声道:“樊公这是何苦?!”
樊公直惨笑:“我对得起恩主,却对不起恩公,唯有以死相报。比剑之日转眼即至,你们务必保得恩主顺利夺魁,我武林正气方复兴有望,我今日才、才不算白死留憾……”说完此言,再无余力,瞌目长逝。
简氏兄弟一时心中大悲,抱着樊公直尸首只感彷徨无措、失语忘言,但闻门外风声作旋、越舞越急,雪花已纷纷扬扬飘了下来。
虎丘剑池座落姑苏西北,传说乃春秋吴王阖闾之墓,墓中藏有“专诸”、“鱼肠”等三千宝剑,墓之上方有深涧宽约六十余尺、深约两丈,碧水终年不干,清澈见底可供汲饮,唐代李秀卿誉其为“天下第五泉”。“别有洞天”石门旁刻有唐代大书法家颜真卿的“虎丘剑池”四个大字,每字均有三尺来长,笔力遒劲,令人望生剑气之寒。前方两座陡峭石崖拔地而起,锁住一池绿水。水池狭长,南宽北窄,颇似一口平放宝剑,抬头一道拱形石桥高悬碧池半空。
刀倾城顶风冒雪,两日一夜便赶到了虎丘。
虎丘山并不高、也不大,但层峰峭壁势足千仞,万景都会指掌千里,胜迹遗踪目不暇接,古人云虎丘可谓宜雪、宜月、宜烟、宜雨、宜春、宜夏、宜秋、宜冬、宜夕阳素有九宜之说。
可惜刀倾城不是来看风景的。
只要他的刀在手,诸事不宜。
他跨海涌桥,走断梁殿,路憨憨泉,越千人石,过真娘墓,一路迤逦至剑池,然后他开始等。
他信任樊公直。
他说三天就三天。
三天来他只吃了一个夹着咸菜的馒头,喝了一口雪化的凉水。
雪下得越来越大。
下得他的头发、眉毛、胡渣、衣衫、鞋祙都是雪。
他持刀伫立,任凭风雪肆虐几乎成了一个冰雕雪塑。
今天已经是樊公直说的第三天。
可是还没有形迹可疑的人出现。
那淫 贼到底会不会来?
数日来刀倾城的心中一直被仇恨装满,对亡妻想都不敢去想。
一想就怮。
怮得一觉醒来忘了弦儿已逝、身在何处,正想叫她给自己倒碗姜汤,才蓦地记起弦儿已不在了。
思念如狂,痛不欲生!
太阳渐西沉,这天就快过去了,怎么那畜牲还不来?!
难道那淫 贼病恙太重,以致耽搁行程?
好,他等!
沉着气、憋着火再等一天……
还是没有动静。
他悲、他愤,他愈来愈觉不耐、也越来越感不对劲,就在此时忽地省起一件事,来虎丘两天一直被自己马虎大意的事——
这里有小孩堆积的雪人却没有游人。
这里除了他的足迹没有任何人的脚印。
这里又不是游人止步的禁地怎会如此?
他随即再自从山下至山上疾走了一遍以证自己所忆无误。
的确除了自己再无一个人影。
他满身为冰雪所浸也未稍觉寒意,此际却发起冷来。
他忽然发现自己傻得可以,他竟算漏、忽略了这么明显的破绽——
简氏双雄就算有天大的面子,也万万不可能在短短一天内召集五湖四海各路好手云集一座小县城,自是这些好手本就追随他们恩主前来,然后兵分两路,一路伏杀自己、一路护其远走。他既身患伤疾,便不可能离了左右臂助不顾旅途颠簸再来剑池。何况他要到虎丘来做什么?冰天雪地岂是疗伤圣地?从来就没听说过剑池附近住有什么身份奇尊、号令得了天下群雄的绝世高手!
他一边想,一边拒绝这是事实。
他一边行,一边凝视倾听左右。
越过剑池,前面就是虎丘塔。
他心里七上八下地望着这七层八角的斜塔,停了下来。
他的心开始滴血,然后慢慢凝成雪。
他终于确认樊公直出卖了他!
他终于不得不承认这是个骗局!
因为他忽然感觉到了附近有奇怪的呼吸心跳——
是感觉到,而不是听到。
因为那心律呼吸声既不急促沉重,也不绵长细微,而是分别跟风雪声、水流声、松涛声保持起伏一致、流转相融、不分彼此。
刀倾城手里的刀紧了紧,他甚至因为兴奋而变得几欲窒息。
他已经很久没有杀过这样的高手。
不只一个,而是三个早早匿伏在此的一流高手。
他在等人,殊不知别人早在等他——等他上钩。
一念及此,刀倾城整个人都似要燃烧了起来,他的刀忍不住便要烫得炙手而出。
但现在他只能察觉他们的存在,而不能明晰他们的方位。
他断定他们至少在此藏身了三天未曾挪过一步,是以看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什么人有这么好的忍耐力?
杀手,职业杀手,江湖一等一的杀手。
职业杀手暗杀与跟武林好手伏杀不同。
武林好手的伏杀只能算是出其不意、一拥而上。
杀手杀人则讲究神不知鬼不觉、草不动花不惊,你连意识到自己要死的机会都没有就已经死了,永远不知死在谁手上。
职业杀手追求的是技巧、心理,甚至是情趣、意境,据说江湖杀手排行榜第二的那位根本就不会武功,杀起人来却无往而不利,杀人在此人而言简直就是一种艺术享受。
但再怎么艺术也没有结果重要。
把人杀死了,杀手才能收到钱。
不管忍耐多久该动手时就得动手。
只要他再往前走一步就是坟场——不是自己的,就是敌人的。
刀倾城寒的是心、不是胆。
但他也没有再往前行,而是持刀的动作变了。
他换了一个姿势,于有意无意间露出了一个破绽、两个破绽、三个破绽,若隐若现、时有时无,却绝对可以让匿伏在四下任何一个角落的人看得清清楚楚。
破绽就是他的陷阱,也是机会——敌人活命的机会。
你不动手你就不会死,你动手死了就怨不得我。
喜欢后发制人一向是刀倾城对自己杀人太狠的一个平衡。
因为是你先要杀我,你死了只是你的报应!
随即刀倾城感觉到风雪大了起来,水流急了起来,树林的风吹草动也更响了起来。
他知道那是错觉,那是他们的呼吸心跳在加快。
他们显然看到了这破绽,他们显然开始受不住这诱惑。
他们终于蠢蠢欲动、跃跃欲试忍不住要出手。
忍耐岂不本就是为了这爆发的一刻!
但听“蓬”的一声响,刀倾城身旁三颗巨松积雪全部朝他抖落下来,夹着万根松针如同利箭向他当头笼罩,然后是整颗松树连根拔起势如千钧向他身上急压了下来。
刀倾城没有躲、没有避,他信任他的刀!
刀光飞舞、破绽全无,仿佛一张刀网已织在了刀倾城身上,无论雪花、松针、枝叶,一沾其刀、登成碎末自行烟消。
没有杀手会傻得以为这样就能杀得了刀倾城。
那只为迷人耳目、混淆视线、声东击西、逼乱阵脚。
但见三颗巨松甫一倒下、刀倾城为防视线受阻顿即向后飘移六尺,他背后的树干忽的迸裂碎开跳出一个枯瘦老叟,身形更不停歇,手中一根铁拐迅速绝伦向刀倾城背心腰眼疾点而至。
好个计算精确、布置绝妙的杀招!
刀倾城不惊、无惧、只有怒!
他纵跃而起,一不转身、二不回头,反手向后、出刀——刀柄,他出的是刀柄!无巧不巧,柴刀刀柄正与化做千花万点的铁拐杖尖接个正着,内劲抵处,枯瘦老叟立时怪叫一声被弹回树干腔内、从另一侧撞了个粉碎出去。
但更绝的杀招却在第二个人身上,第二个杀手就在刀倾城的脚下!
老叟铁拐一出,刀倾城脚下同时冰雪乍裂,从地底突然撩出一对银钩钩其双脚。
刀倾城身在半空、无可着力,却借老叟铁杖一抵之势急速翻身倒坠、扬刀便向地缝伸出的双钩劈落!
江湖上没有几人能硬挡硬架接住刀倾城的刀!
使双钩的这人也不能!
但刀倾城万万想不到这随钩破冰裂土而出的人竟是个女人——好一个高大健硕的女人,居然还是个身怀六甲的女人。
刀倾城柴刀去势狠绝、立时将她一只银钩砍断,见此情状却情不禁顿了顿——他的刀停在她的肚子上,妇人勉强用剩下一只银钩将刀挽住,刀再往下砍挪一分,不仅钩断、还要腹破。
婴孩无辜,砍还是不砍?
就在这时他听清辨明了一种奇怪的心跳。
砍——他决定砍!
但已不及,就在这略一分心犹豫之际,奇变再生、第三个杀手已出手!
出手最绝的就是这第三个,他从刀倾城绝想不到的方位杀了出来——妇人的肚子!
那一刹刀倾城几乎错觉是婴儿已被自己一刀破腹而出,随即惊觉这人竟是个侏儒。
这侏儒就是第三个杀手!他缠在妇人的腰腹之上,扬手便打出三颗丧门星。
好东西贵精不贵多,暗器也一样,江湖人遇到丧门星,没有破绽也成了破绽,何况两人已距不逾三尺。
但刀倾城无谓、更无畏,有没有破绽对他结果都一样——你死、我活!
所以他收刀——收刀就是出刀!
此时刀倾城刀势尽止,新力未生、旧力全消,想再紧跟出刀追击已无可能,他立即刀锋一侧、回身收刀。
那人怎么也想不通世上会有这么快、这么怪的刀,竟然能同时让招架等同出招,不但能以刀作盾将他的丧门星拒挡身外,还能借力生劲将三颗丧门星分击三人弹了回去,来势几比去势更急。
老者与少妇见势不妙,立时就地打滚急避,待抬起头来只见丧门星落在地上竟仍沿地前行、犹如附骨之蛆对自己紧追不舍,不由各骇出一身冷汗,再自一边左闪右躲一边出杖挥钩强行震开。
“丧门星”的厉害之处便在它一旦未中敌身余势不消、还能预判敌人闪避方位继续如影随行追击三丈之遥,身上所淬剧毒令所经之处周边三尺积雪顷刻融化无踪、汪汪水渍尽成黑血之色。
而那侏儒近在咫尺本万万躲之不及、注定要自食其果,不料他却也急中生智、嘴中及时吐出一枚古怪“暗器”与弹回的丧门星凌空相接格了开去——牙齿,他当机立断咬断自己一颗门牙当作暗器喷了出去。
这侏儒捡得一条性命落下地来、脑子只来得及闪过一个念头:好险、好玄、好绝!
反应若再慢得一丝一毫,他便已命丧当场。
他正待惊魂稍定、寻隙反击,只可惜他这次遇见的对手是刀倾城!
江湖无论谁惹到刀倾城的刀,不是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而是躲得了一瞬、躲不了一时!
他刚一立定身子就见迎面一片刀光,其灿其烈便如阳光般无可遮挡。
这世上岂有不被阳光照射的人?
他脸色变了——退、速退、飞退,有如鬼魅躲避阳光不想被照得魂飞魄散一边向后倒纵背心撞断无数树干,一边将全身的暗器都甩了出来。
但见林中一时如天女散花,圆的、方的、尖的、钝的、细的、粗的、三角的、弧线的、带棱的、凹凸的、透明的、七彩的、会反弹折射的、能解体爆裂的,各种暗器争奇斗妍,一古脑全用了出来。
每一种威力或许不及他的独门暗器丧门星之迅捷古怪,但加在一块够他用上三年杀五百个人。
可就是挡不住!
刀倾城的刀无坚不摧、无孔不入,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管你暗器独门的、绝门的、秘传的、自制的一遇他的刀就全碎了、化了、蔫了、没了。
他只有退,再退,继续退,他接到第三刀终于不退。
刀亦止。
这回刀倾城真的收了刀回了身。
那侏儒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子,然后发现自己一块肉掉了下来,想要伸手托住补回去,却不料又有一块骨头掉了下来,他越想抓补、掉得越多,当下不敢再抓、只是发抖,以千分不甘、万分不愿的目光盯着刀倾城,颤声道:“你用的是‘砍柴刀法’?!”
“砍柴刀法”,俗气得不能再俗气的名称,却比任何冠冕堂皇的武功都有用。人身的破绽就好似木材的纹理一般易寻,这看起来没有任何关系的两样东西在大高手眼里就是可以通感相联、触类旁通、举一反三的物事。而这样的刀法江湖只有一个人会用。
刀倾城顿首,反问:“你们是三、六、九?”
唐尸、宋死、元屈,江湖杀手排行榜分别排在第三、第六、第九的一流杀手。
那侏儒就是唐尸,少妇是宋死,老叟是元屈。
唐尸惨笑:“‘世人皆恶棍,以人作木柴。’早知道你是刀倾城,我就不接这票买卖了。”说完这话他就四分五裂倒了下去,尸首躺在自己丧门星所化的毒水之中。
宋死睚眦欲裂盯着他:“你真的是刀倾城?!”
刀倾城盯着自己的刀凝思,不说话。
元屈苦笑:“他连刀柄的用法都能如此出神入化,你老公连他三刀都接不住,除了刀倾城我实在想不出还能有谁,看来咱们这回真是自寻死路、一败涂地。”
刀倾城抬头看着他们,一字字道:“是谁请你们来杀我?是所谓的恩主,还是樊公直?”
宋死、元屈好像听不懂他说什么,宋死恨恨道:“什么恩主不恩主,行有行规,我们不会泄露雇主的姓名。”元屈淡淡一笑:“我们的身价好像凭樊公直还请不起。”
唐尸的价码是三十万,宋尸是六万,元屈是九千。
这幕后主使请三六九杀人,得付三十六万九千两银子,樊公直的确没有那么大家业,放眼整个江湖,也没有几个人付得起。
刀倾城的刀又扬了起来,沉声道:“我不想再问第二遍,你最好别想试我的耐性。”
宋死看着唐尸的尸首,双眼如欲喷火:“我不说又如何?你也别以为你是天下第一刀我就杀不了你!”
元屈在她背后轻轻叹气:“我们的确杀不了他的。”
宋死怒气更盛:“为什么!”
元屈微笑:“因为我会先杀了你。”他说“因”字时猝然出杖,说完“你”时,杖尖已刺穿了宋死的心口。
宋死倒了下去,她睁大双眼、至死也不信本该同舟共济的“自己人”会在这时杀了她。
刀倾城也很奇怪:“你杀了她?”
元屈笑得更欢,越是出人意表他就越是开心:“难道你以为我排名第九的就杀不了第六的?排名这种东西永远不要去相信,每个人的排名都是自己一家偏好之言,不要以为我拿的钱比他们两口子少,效率就会比他们差。大家吃了杀人这口饭、就得时时准备玩阴玩狠的,千万别提谁对不起谁。”
刀倾城盯着宋死的腰际,道:“其实她的确有机会杀我。”
元屈同意:“不错,可惜我还不想陪着她死。她腰间的炸药足以让方圆一里夷为平地,为了几两身外物跟人同归于尽、那又何必?”
刀倾城点头:“所以你想活命,你一定会告诉我你们的雇主是谁。”
元屈再笑:“的确,毕竟杀手规章再重要、又怎么能比自己的命还重要?何况我现在认出了你是我的老朋友,怎还能忍心帮人家害你?”
刀倾城一怔:“老朋友?”
元屈感慨:“岁月蹉跎、人事多迁,少年已沧桑、盛年换苍颜,无怪咱们刚才竟相认不出、以致错杀一场。想你十三岁的时候,那年我五十四岁……”
刀倾城听他这么一说仿佛也想了起来:“十七年前,我刺杀玄黄教主易无德的时候,是你帮我补了他一刀、救了我一命。”
元屈见他忆起往事,亦欣然道:“那时我就很看好你,不忍武林绝此奇葩、才出手助的你,却万万想不到你后来能如此威震武林,老夫有时想起实是代你欢喜。”
刀倾城颜色稍霁:“当日少年轻狂不曾铭恩,如今未打不相识倒该补谢才是。”
元屈收杖莞尔,伸手拉他道:“过去小恩小惠还提他作甚,走,咱们且下山去痛饮百杯,将这事跟你原原本本说了,那家伙叫咱们在此埋藏多日竟是叫老夫伏杀自己多年的小友,实是可恶,看老夫不去倒拨了他的皮。”
刀倾城诧道:“你那雇主究竟是谁?”
元屈不再含糊:“就是梅大人。”
刀倾城不解:“梅大人?”
元屈奇道:“你连梅大人也不知道?”
刀倾城茫然。
元屈看看左右无人,附耳低声道:“梅大人就是梅……”
他忽然没有再说下去。
只怕他永远没有机会说下去。
因为他看见眼前好像有什么亮光闪过,然后就觉得自己说话的一股气好像被人硬生生切断了,他想说话不得不重新费了半天劲才死鱼般地盯着刀倾城道:“你杀了我?”
元屈说出了这句话,连自己都几不敢置信、却不能不信。
刀倾城脸色漠然,从他身边走开,随手撕掉了自己左手的袖子。
元屈狞着脸又是痛恨又是恐惧,喝道:“你为什么要杀我?”
刀倾城看着元屈的手道:“你的手上已布满了无药可解的‘泼伤疯’,却来拉我的手,想牺牲自己一条手臂换我一条性命。此毒三天后才会显形、溢味、发作,但你还是怕我及早发觉一直心头忐忑、暗自提防,便用拐杖龙头一直对着我的要害,而龙嘴里藏着的是你从不轻用的暗器‘龙芽须’,几比唐尸的‘丧门星’还难防十倍。诚如你所言,排名这东西万万不得轻信,一个人若要以为自己能轻而易举杀得了排名第三的、就可以随手杀得了第九的,那接下来死的就一定是他自己。”
元屈犹不甘心、嘶声道:“你、你不要胡说八道!我从来当你是朋友又怎么会杀你?在你小时候、我有得是杀你的机会却从来没动过你一根汗毛,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刀倾城淡淡道:“曾经有机会杀我、没杀我,不代表现在有机会杀我、不想杀我。四年前你们黑道黑市就将我的人头价码抬到了一百万两,再好的朋友跟一百万两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受过我恩惠的人都可以害我,为什么给过我恩惠的人就不可以害我?你当初帮我杀易无德只不过是想将功劳记在你自己身上,不杀我只因一来没把我放在眼里、二来让我给你作个见证便于你取得赏金。你这人一向爱临敌之际故作英雄相惜之态、等叙旧论交骗得人信任之后再出其不意动手杀人,江湖多少好汉就是死在你这种手段之下,我又怎会不防你?”
元屈听得怔了怔,终于惨笑认命:“我果然小瞧了你。”
刀倾城不在乎别人怎么瞧自己,反倒跟他叙起家常来:“你的家乡离此远不远?家里有没有后辈?”
元屈一愕:“你问这个作什么?”
刀倾城道:“听你口音应该是江南人,回家乡三天路程应该够了。我刀上的‘回光返照’内劲会让你五天之后断作两截,你现在不要运功,慢慢回家乡把自己身后事安排好,虽然你当初予我恩惠没安好心,但帮过我就是帮过我,我这也算对得起你当日助我之德。”
元屈本有心抱敌同归正暗自蓄力最后一搏,听了这话也不知怎的登时脚下一软。
当人知道自己的明确死期,那是什么感觉?
元屈突然大笑:“什么家乡不家乡,他们当日赶我出来,我早把老家屠了个鸡犬不留。既然老子还有五天命,那我便要把这辈子赚的钱一次花个痛快!”说着厉声长笑一转身,竟持拐拄足下山而去。
空山寂寂,虎丘塔下立时又安静了下来。
风雪如常,一切照旧,无常的只有人事。
刀倾城正待收拾心情、整理乱绪,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节奏、平稳,而且故意踏得声响很大,几可让整座山每个方位的人都能听得见,刀倾城知道这是来者在暗示并无敌意。
他侧首一瞥,却见踏雪而来的竟是一名武官模样的中年人,只见他停下扫视了周遭一眼似乎于此间情势已了然于胸,随即鼓掌笑道:“刀先生的刀法果然天下无双、世间罕有。”
刀倾城皱眉:“你是谁?怎么知道我在这?”
武官遥施一礼,不傲不谦、不卑不亢:“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梅大人对阁下有请。”
刀倾城双眉一轩:“梅大人?原来真有个梅大人,是请三六九杀我的梅大人?”
武官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也是当朝二品大员、新任两湖制置大使梅石坚梅大人。”
(五)
梅石坚一向是个没时间的人,他很忙,不然他一年之内就不能连升三级,因为他要忙着打通关节,忙着投靠朝中权贵,忙着铲除异己,忙着一路高升,甚至忙着喝酒吃肉跟寻花问柳,除了不忙百姓民生他什么事都忙,但皇帝赞他梅花品节、石坚格毅。
这样一个梅大人现在要人卖他一点面子,你给还是不给?
“给你妈个头!”两年前淮南节度使曾经因为在背后偷偷这么小声嘟囔牢骚了一句,然后满门三十四口人头落地。
这件事过后,梅大人辖下再没一个官员敢对梅大人不敬,自知爱梦话的连睡觉也自觉把嘴巴封上。
当人的身份地位达到某一个阶段之后,就只有他训人、别人哈腰听着跟点头照办的份,所以今日梅大人宴请在座的宾客一个个都很乖,乖得诚惶诚恐。
梅大人请客的地方在梅园——苏州第一园,不因阁局景致、人文气象,只缘皇帝亲笔题点恩赐。时正梅花初放,红白相间万朵、满园清香盈动,但梅大人却没什么心思赏梅——他从来就不觉得梅有什么好赏,要赏就该赏钱赏官赏女人么——他现在只觉得生气,因为有人不给他面子,偏偏不给他面子的人他还惹不起!
所以他现在要训人,不、是教人,教人做人,不、是教人做官,这里能进梅园的都不是外人,有知府、有将军、甚至还有新科武状元,一个个不是自己的门生、就是自己的心腹。
刀倾城虽然对朝廷糜腐一向鄙夷不屑、漠不关心,但他被请进梅园时还是不得不佩服当贪官污吏也是一门学问,因为梅大人正在向属下言传身教——贿赂。
梅石坚眯着眼缓缓掠过满堂宾客,道:“你们送给吏部尚书焦晦月与兵部尚书孟月藏的礼物都被打回来了?”
众官汗颜:“是。”
梅石坚慢条斯理地喝着茶:“都给我说说送了些什么?”
知府擦汗:“微臣送了十万两白银,每人五万两。”
将军红了脸:“属下将扬州第一名妓赎了身献给吏部尚书。”
武状元挠了挠头:“俺想把家中祖传七世的那口宝刀赠给兵部尚书。”
其余官员正要纷纷自报礼单,梅石坚已一口茶先喷了出来——打住!
梅石坚叹气:“我叫你们多在礼物上用点心思,不是叫你们多加点份量。”
众官惭愧:“是。”
梅石坚摇头:“你们知不知道你们很奇怪,总以为自己喜欢的东西别人也会喜欢,所以贪财的就送人金银珠宝、好色的就献上红粉佳人,也不打听打听这双月党人一向自视清流、素倡廉政,他们岂会轻受钱财、自扇耳光?那吏部尚书的夫人更是当今皇上的女儿,你们还敢送他女人,就算那是国色天香、他敢收在家里?兵部尚书生平最爱的乃是名家字画,可不是耍刀弄枪,打起仗来又不用他亲自披挂上阵,刀剑好坏与他何用?你们跟了我这么多年,连最起码的投其所好都不懂,本想将你们一干人安插在他们门下有个大好前程,结果反叫我被那两个家伙在朝廷一通冷嘲热讽,日后你们还怎么跟着我在官场立足?”
众官听了面面相觑,默不吭声。
梅石坚目光如炬在众人面庞灼扫来去,忽又神情一缓、语放悠长:“不过话又说回来,名权利欲、世间又有几人能勘破其一,你们也别就真以为他们是真君子、伟丈夫。只不过这世上有种人贪钱,但就是不喜欢你提‘钱’,他觉得这个字眼俗,不是想故意虚伪掩饰,而是这种人天生本能就觉着钱是俗不可耐、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他实际想要归想要,但你就是不可以挂在嘴上跟他讲,因为他觉着他这种人说的‘钱’跟咱们俗人嘴里冒出的同一个字是有高低贵贱、天壤之别的两码事,话说白了就是他妈的当了婊 子还自觉是个处子,既喜欢白花花的银子换来的闲情逸志、文雅风流,又鄙夷咱们谈钱时的猥琐下作、暴发铜臭,所以贿赂这种人你一定要瞅准他欲拒还迎、想要还羞的心思,对准其虽败德行、仍要良心的脾性。你要明着送珠宝美人他必觉辱其清誉、伤及颜面,如何肯受?你倘改用宝石镶一张字贴、拿金丝绣一幅画、翻出一张草圣真迹昌黎手稿来,这在他眼里那叫艺术、那叫高雅、那叫品味,虽然那东西值钱,但不能再直接叫做钱,他才会听得舒坦、想得舒服、欣然受之,他自幼所受的诗云子曰、礼义廉耻方能与贪婪本性、龌龊人欲达成心理安衡。你若开门见山直言以利、他只会觉得你瞧不起他将他当作了凡夫俗子,你要真以为他是品性高洁就自己倾尽心血写幅字、画幅画送给他,那他又连正眼都不瞧你一眼了,只怕日后想再拜见连他大门都进不去,是以你们若还想在官场行走,可都得给我好好打起精神多用点心思。”
众官齐叹:“学生受教,下官拜服!”
梅石坚喃喃叹息:“这双月党人最近在朝中越来越跋扈了,对于杀不了、整不得的人,我唯一要做的就是把他们变成我的朋友。所以……”他蓦的头一转、笑对踏在门口的刀倾城:“所以我也想跟刀先生交个朋友,就不知刀先生肯不肯赏这个脸。”
刀倾城伫在门口,前面是暖厅、身后是风雪。
如果有机会选择,他宁可转身面对风雪,也不愿面对暖厅中的这位梅大人——不会赏梅只会让人发霉倒霉变成煤的梅大人!
听他的谈吐就知道这不是个简单的人——不简单的人的意思就是不能用寻常手段解决的人。
现在这个梅大人在请人赏个脸、给他个面子,给还是不给?
刀倾城狐疑着不说话,只盯着他的眼睛——这梅石坚明知“三、六、九”三大杀手联手都杀不了的人他还敢派人请过来,自然是有了十成应对他不给面子的后果、完全掌控失算局面的把握,可是他手里究竟仗着什么才如此有恃无恐,跟他切齿痛恨的恩主又到底是什么关系?以这梅大人的地位权势,莫非他自己就是那个什么恩主……
领他前来的武官一拉椅子伸手道:“刀先生请上座。”
刀倾城身不动、步不移:“有话只管明说,若是迟早要站着大杀一场,何必坐座(做作)?”
梅大人大笑:“刀先生果然快人快语,本官也素爱直来直去最是省事,也就不再打那哑谜,今番盛邀阁下前来只想向先生道个歉、赔个礼,还望先生能恕罪海涵、与我一位朋友冰释前嫌,大家就此冤家宜解不宜结、和气生财岂不美哉?”
位高权重的堂堂两湖制置大使梅石坚要向人笑脸恭迎、道歉赔礼!
天下有几人受得起、谁又敢不收?
厅堂登时一阵私语骚动。
就算是眼下朝中最当权得势的“双月党”——焦晦月、孟月藏面对如此情形也不能不卖他个面子。
刀倾城却漠然,他受得起、但他不收——原来又是个替那淫 贼求情做和事佬的,只不过这次出头的不是那恩主属下、不是江湖草莽,而是所谓朋友的当朝二品大员!
好个门路多、人面广、财力雄、根系深的淫 贼!
刀倾城想到这里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居然笑了起来——怒极反笑,道:“齐了。”
众官愕然,梅石坚亦不解:“什么齐了?”
刀倾城寒声道:“重金贿我不得,便派好手伏杀,剿我不成又请高官来做说客。这富甲一方的商贾、威震江湖的大豪、名门正派的义士、行踪诡秘的怪客、神鬼难防的杀手,还有你这品尊位高的朝中权贵,竟都为了一个淫 贼齐齐出头,这在朝在野、黑白两道的各色人马当真全都齐了。但我只有一句话告诉你:不管你朋友到底何方神圣,他若想了结此怨,除了提头来见再无他法,你们若再敢替他隐瞒藏匿,少不得今夜叫各位血溅当堂!”
在座宾客群臣听了无不失惊大怒,纷纷喝道:“狂徒大胆,竟在梅大人面前危言恐吓!”
梅石坚却似对刀倾城之言毫不动气,反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勿躁,笑笑道:“先生急下论断未免太过决绝,以阁下之能想知我朋友是谁终非难事,又何必急于一时,一切何妨等先生看过我这份礼物合不合心意再说?”忽问左右道:“此前牛员外跟简家兄弟送他什么礼被拒来着?”
领路武官应道:“他们想赠这位刀先生黄金万两、全部家业。”
梅石坚“哦”的一声:“那这刀先生又因何故与我朋友结下的梁子呢?”
武官瞧了刀倾城一道,道:“据说是刀先生爱妻被人辱杀。”
梅石坚点点头:“这就对了,他们送的礼物太轻、太次,诚意不够,刀先生身为当世一等一的高人当然拒收。人家死的是老婆,这些江湖汉子脑筋不对路地送人钱干什么,当打发要饭的么?以刀先生的身手要银子花还不简单?要女人那也容易得很。但是世间美女虽多,以刀先生眼界之高,要遇上一位瞧得入眼的可就难之又难了。想来像刀先生这般非常人物娶的夫人怎么也差不了,不然哪会一怒至斯千里追杀、没完没了,可想而知其妻必是人间极品、世所难寻、千般宠爱、万难割舍。以牛员外家里那几个庸脂俗粉人家会看得上才怪,你怎么也得琴棋书画、吹拉弹唱、羞死西施、赛过王嫱,还千万别说什么千年难遇,其实这种女人每一代都有,就看你挖不挖掘得到。果然在苏州城就有这么一位不世出的奇女子娄姑娘,无巧不巧,还正好做了我梅某人的干妹子,实可谓才貌双全、艺德兼备,最堪与当世第一等的大英雄般配不过,所以……”说着笑意狡黠、拍拍手道:“所以我这份礼物想必刀先生一定有兴趣。”
但听一段清雅别致的丝竹管弦之声紧随梅石坚掌声响起,一名身形窈窕、外罩白纱裙的女子轻挑珠帘,仙姿绰约、脚踩莲步地踱了进来,身后还尾随四名分别抱托焦尾七弦、玉楸棋枰、歙砚徽墨、兔毫宣纸的小僮。只见她神情温柔、举止优雅,环转四周向在座各人略施一礼,遂向梅石坚与刀倾城浅浅一笑:“清婉见过梅大哥与刀先生。”
她这一笑登如春风化雪、暖酒沁肠,室外虽冰天雪地、寒意凛洌,人人却觉眼前山清水遥、气畅神舒,一股开阔英朗之意自胸中弥漫开来。众人见她也不过就是亭亭俏立在那,并未有何出奇举动,但目光就是情不禁粘在她身上、忍不住随她秋波一同流转,竟仿佛回到发痴少年时光,沉陷在对最初神往女子的憧憬思慕一般,心想此女容颜纵不能妄称绝世,但眉目神情间流韵飞采却美得太过铭心特别,既非空谷幽兰不食人间烟火,也非千娇百媚勾人心痒难搔,而是恍如前世便曾相识、缘订三生只等今朝来会,每眨一眼、每一弄指都如撩拨人心底情弦、唤醒前生记印,一时人人瞧着她呆呆发怔,浑忘了自己来意为何、真身何处。
梅石坚则只盯着刀倾城的表情,眼睛越来越亮,嘴角笑意也愈来愈浓,道:“不知刀先生觉得我这位义妹可还配得上‘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八字?”
刀倾城目光缓缓从那女子身上移开,道:“不配。”
梅石坚脸色微变,那女子却是面不改色,谦声道:“小女子蒲柳之质、才拙识浅,原是难当。”
刀倾城淡淡道:“不是人配不上,是这八个字配不上人。”
那女子呆了一呆,登即脸现红晕:“先生过奖,清婉万不敢受。”
梅石坚再次大笑:“如此说来刀先生是不嫌弃了?”
刀倾城不置可否:“此女惊鸿一瞥便可察其气质非凡,世上还有如此佳人确属难能可贵。”
梅石坚继续得意,他对自己的眼光一向有信心。
他知道自己找的这个女人很符合标准。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标准。
有的人吃饭的标准是要可口,有的人是要管饱,有的人是要看跟谁一起吃,也有的人是看有几道山珍海味、能值多少两银子。
妻子的标准,有的人是要聪颖,有的人是要贤慧、有的人是要看够不够漂亮,也有的人是看能不能同甘共苦、大难临头不单飞。
不同人对不同事有不同标准。
不过有些事情的标准总是大同小异,也总有些珍稀的人事符合各种人的标准。
很显然梅大人的这位义妹不但令在座百官心神荡漾、患得患失,也很符合刀倾城感兴趣女人的标准。准确说,她几乎符合所有男人心目中对妻子的定义、想像和向往。
所以梅石坚兴致勃勃说下去:“我这位义妹久闻刀先生江湖侠行义举,一直万分仰慕,却每每抱憾无缘得见。今闻先生娇妻新丧悲痛欲绝,实是疼惜得心也碎了,恨不能早日飞至阁下身旁稍遣寂寞、以慰愁肠。今日总算相识,也算是弦断得续、再为武林添一佳话!”
刀倾城仍是淡然:“这就是你的礼物?”
梅石坚大方坦然:“是!”
刀倾城:“看起来你倒是很懂琢磨朋友的心思。”
梅石坚微笑默认。
可惜刀倾城却早已黑了脸——他很讨厌他对女人的态度。
这种人永远不会了解妻子对一个男人真正的意义!
所以他不会明白他的弦儿是多么不可替代,他也不容任何人想要取代!
刀倾城豁然出刀,刀抵喉头,一字字道:“那请‘三、六、九’来杀我也是你交朋友的方式?”
梅石坚噎住。
刚才刀倾城还在他人十丈外与之言语投机,一眨眼他的刀已经到了自己咽下,他的四大铁卫、八大亲信、十六大护院对其三层环绕、贴身紧守、如铸铜墙,竟同虚设!待得众侍卫发觉,还没起步却只能止步——大人已落敌手!
投鼠忌器,束手无策,彼此对望,无不尴尬。
未经一击,不曾一战,乾坤大势,便已倒转。
梅大人有个三长两短,在座的都不好交待。
但事起仓促,刀倾城出刀毫无征兆,众人隔得好一会方反应过来发生何事,这才一个个慌了神色。
梅石坚却不慌,直如刀倾城的刀完全跟他没关系,他只可惜,刀倾城已经表明了令他白费唇舌的立场,所以他也没有必要再浪费时间下去,他忽然好似完全换了一个人,热情瞬间全无,神色淡定无谓,反好整以暇地剥起糖果点心吃了起来,因为他知道他不说他的朋友是谁,他的性命就暂时无忧,何况,他手里还有王牌。
没想到这时却有人替他说了话、接了话,一个淡淡倦倦、有气无力的声音自窗外飘了进来:“他请‘三、六、九’想杀的其实是我,不是你。”
刀倾城一侧首,只见说话的人居然也如一片雪花般飘了进来,身子歪歪斜斜、柔若无骨的倚贴在墙上,再一点点软倒在席间座椅中。众人惊疑不定地望向他,竟见此人是个脸有病容的瘦弱男子,但满面风霜却也掩不住骨子里的眉清目秀、优雅从容。
武状元怒声大喝:“你又是什么鬼东西?擅闯梅府想干什么!”
来者懒懒地一脸坏笑道:“我不是什么鬼东西,不过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擅闯梅府当然是为了来跟某人抢女人。”说着竟向梅大人的义妹娄清婉痴痴凝望起来、柔声叹息道:“我再晚来一步,我的亲亲婉儿岂不就要为你们梅大人所迫嫁作他人妇,今生永隔再难相见,此后经年黯然魂销,我岂不要落入无穷无尽的日夜相思、噬骨煎熬……”
娄清婉自他声音入耳,神情便已从讶异、惊喜再化凄楚,此刻更是别过头去:“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现在却又来说什么疯话……”
二人语犹未尽,却一切尽在不言中。
忽听梅石坚笑骂道:“妈的,长了一身软骨头会绉几句文就真以为自己是柳咏第二了,在老子面前也玩起风流自赏酸不啦叽那一套。怎么,做尽了苏州婊 子的小白脸还不够,到头来还想勾搭我这苏州头牌卖艺不卖身的小妹子?当真什么东西!”
病汉一听眉头顿时一挑,脸上腊黄变作醉酒酡红,切齿道:“我再不是东西,也比你身为朝廷命官却做那老淫虫的走狗强得多,你三番两次派人杀我,这仇怎么也得算一算了。”说着身子一弓骤然弹起,竟尔直扑梅石坚,其速迅捷与其来时判若两人。
但他没想到面前却忽然多了一座山。
武状元——“镇三山”岳半环。
江湖上古往今来叫这绰号的还真不少。
但真能把人镇住的没几个。
不过这届武状元绝对真才实学,所有人都看好他二十年内能做到天下兵马大元帅,因为他师傅是东北大豪“绿林孟尝”司马狂啸,干爹是大内侍卫总管“九天尊者”王笑升,姨妈是彩霞庄庄主“七彩仙子”香玉夫人。
岳半环怒喝出拳:“给我坐下!”
在座这么多好手防不住、扛不住天下第一刀还说得过去,再让个病鬼得手,岂不明摆着梅大人养了班废物。
岳半环一出拳就把自己整个人、整条命、整个前程豁了出去、搭了进去。
病汉没坐下,却不得不停下。
拳风不但凌厉足以裂碑碎石、摧屋毁栋,招术也是大巧若拙、大智若愚,任凭敌招千变万化,对他拳法除了闪躲避让便只有硬接硬挡,想要化解拆招,休想!
他就吃准了病汉万万不敢跟他拼力气。
病汉也没有想到这看起来憨蛮的家伙原来不太傻。
大多人印象中、习惯里官府都是贪官污吏,没几个有真实能耐。
那就错了。
迫于形势委屈求全有材料的人多得是。
岳半环就是要人知道他便是其中之一。
不要看我平时卑躬屈膝、逢迎巴结就没能耐,我只是要个出头的机会。
病汉无奈,他承认小看了他。
虽然他重伤在身,武功大打折扣,但人有时候就是这样:不管在什么情形下对有些人就是会看不起。
好在纠正判断错误还来得及。
所以他只有抽出腰间盘剑。
好一柄残破不堪的剑,剑身锈迹斑驳,双刃皆是缺口断齿。
岳半环瞳孔收缩,对方残剑不削、不刺、不劈、不砍,竟软得像面条般缠了过来。
至柔对极刚。
软剑缠住了双拳。
双拳也握住了软剑。
彼此僵峙,谁也动不得分毫。
岳半环面色难看,倒也佩服:“好身手,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克制我的拳,看来大家是平分秋色、棋逢对手!”
但他没想到说完这句话自己脸色就变了,只见对方忽的以左手作剑将他双腕削了下来,然后他呆了一呆,才觉吃痛、剧痛、痛的大叫一声晕了过去。
病汉收剑淡淡道:“不好意思,只有你输我赢,没什么平分秋色、棋逢对手。既然动了手就不要说什么废话,有机会就要出手。也不知现在年青人是不是说书听多了,总以为生死关头人家还会跟你玩玩英雄重英雄,讲番大道理,真是可笑。”
众人见状倒吸一口凉气,梅大人座下第一好手就这么被废。
刀倾城盯着他的剑一皱眉:“‘锯齿剑’曲寒川?”
病汉也瞅了瞅他的刀笑笑:“我被‘三、六、九’逼得藏在虎丘塔里三天不敢出来,一出来却发现他们已经死了,我说是谁有这般本事,原来是刀倾城,那就一点都不奇怪了,看起来今天我们是同仇敌忾。”
刀倾城却再次皱了皱眉,他实在有些看不起他断人手腕的偷袭手段。
他对风流浪子从来没好感。
厌恶风流的人大都因为自己痴情。
人总是厌恶与自己性情相悖的人。
就算某天因形势所迫同一阵线那也一样。
刀倾城不悦道:“梅石坚干么要请‘三、六、九’杀你?”
曲寒川摸摸鼻子:“这可就要问问他自己了。”
刀倾城望向梅石坚,梅大人兀自泰然自若:“很简单,这个小白脸跟我朋友有点宿怨,我朋友不好出面,只好由我来出手代劳了。”
刀倾城面色骤狠:“你的这个朋友是不是就是我要找的那淫 贼?!”
梅石坚没答话,曲寒川却又接了腔:“没错。”
刀倾城眸子发亮:“那就是说你知道那人是谁了?”
曲寒川点头微笑:“如果你能把我跟娄姑娘安全带出梅园,我自然会告诉你。”
梅石坚却“哼”的一声冷笑起来:“我这梅园早已调动三万兵马潜伏四周,你们一进来,机关便自启动,你们以为自己还飞得出去?就算你真的会飞,也把你万箭穿心射下来。”
刀倾城柴刀一横,冷然道:“我不会飞,也不需要飞,拿住你就可以开道。”
梅石坚哈哈一笑,竟然无惧:“你就不考虑考虑劫持我的后果?”说着居然不知从哪里取了一袋栗子出来,接着又取了一盒糕饼出来,然后再取了一包糖果出来,每一样都显得低档脏旧,而且都已被人吃动所剩不多。
众人听不懂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也看不懂他这是在做什么。
刀倾城却懂,所以见状脸色立变。
三样点心纸袋上都写着“北城温记”的字样,那是弦儿惨逝当天他在甜水嫂的杂货铺里买的,散给苦井巷那群小乞丐、小萝卜头的。
这梅石坚竟以跟他市井相交的伙伴小友为质!
梅石坚见了他的脸色立知要胁生效,不禁乐得更欢:“这世上有些人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真是没法子,只好逼得我用挟持人质这么老土的法子。不过话又说回来,又不是吟诗作赋要他妈什么创意,有效不就行了,哈哈哈哈……所以说做官就得做大官,官做得大,才能无耻得明目张胆,说点不登大雅之堂的话也用不着跟谁掩饰解释,别人也绝不敢多说什么,这就叫做官的乐趣。”
众官齐赞:“大人所言极是。”
刀倾城心中狂怒,沉声大喝:“这么喜欢做官就送你副棺材板罢!”
刀倾城终于出刀!
不能将梅石坚一刀两段以解愤恨,却是忍无可忍不能再忍。
但他没有将刀刺向任何人,好似每一刀都砍向空气、劈进烛火。
人人只觉室内斗然亮如明昼,电光划空连闪,刺痛得睁不开眼。
待得睁眼,刀倾城、曲寒川、娄清婉三人竟俱已不见。
领刀倾城进梅园的武官忽的省觉失声道:“保护大人速退,房子要塌了!”
众人听了顿即惊惶失措起来,忙不迭你推我挤向厅外急退,耳听阵阵喀喇喇刺耳声响,厅堂梁柱开始纷纷折断、坍塌下来,众官再晚得一步当真就要被刀倾城送的“棺材板”活埋。
刀倾城、曲寒川、娄清婉三人出了厅堂,却尚未出梅园。
园中机关重重,外围千军万马。
怎么闯?
梅石坚不认为是人能闯得出去!
但这世上的事态发展总是会背离人预想的轨道。
正如樊公直原盼刀倾城错将曲寒川认做恩主杀了,谁曾想此时二人竟会并肩作战。
刀倾城也是人。
但人想出的计策招法从来都是让人破的!
所以他冲着园内一声长啸——
长啸直震得无边落木萧萧下,千树万树梅花落。
机关触启,所有陷阱空自发作。
然后刀倾城出刀!
一刀将一朵飘零的梅花一剖为二,然后梅花二裂为四,四碎为八……
碎瓣激溅旋转开去,每一瓣再撞上一片梅花,被撞梅花再自一分为二,二裂为四,四碎成八……
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倾刻之间梅园登成粉末汪海。
人人眼前视线模糊一片。
刀倾城一言不发,当先步入这片梅林香雪海。
曲寒川心底暗自惊叹一声,拉着娄清婉紧随其后。
三人顿时消失在茫茫夜色、蒙蒙花雾中,梅石坚伏下人马再多却叫人哪里寻去。
(六)
当刀倾城的柴刀滑落最后一滴雪水,曲寒川为娄清婉撷下鬓边最后一瓣梅花,天边终于露出了一丝曙光。
刀倾城没有兴趣看两人卿卿我我,背过身去面无表情只有一个字:“说!”
这里已非梅石坚势力范围,他也如约将曲寒川、娄清婉安全带离险地,他现在需要得到他的回报。
回报就是一个消息,一个名字——不是令刀倾城从此在世上消失,就是将江湖阁局彻底扭转改写的名字。
刀倾城胸口在发热,历尽重重波折终于可以快将这欲噬后快的名字捏在手里、碎在牙龈,曲寒川却在沉吟:“你还要答应我一件事,我才能说。”
刀倾城眉头一蹙:“什么事?”
“绝不杀我。”
刀倾城眉蹙更紧:“为什么?”
曲寒川叹了口气:“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你妻不幸虽非由我一手造成,但却多少因那淫 贼杀我未果牵连所致,是以……”
刀倾城沉声道:“好!只要你不是那淫辱我妻的奸贼,不来骗我诓我,我刀倾城绝不杀你!”
曲寒川神色释然:“刀倾城一言九鼎,绝无信不过之理,我便说予你无妨,那淫 贼其实就是……”
“不行!”娄清婉斗然截道:“还是不能说!”
二人一怔,却见娄清婉忽地抽出曲寒川腰间软剑回架在自己脖子上,咬着嘴唇道:“那人是刀先生辱妻大仇也好,是世间万恶奸贼也罢,我绝不能叫恩主身陷半点危虞,你要敢透露我恩主半个字,我便与你天人永隔!”
刀倾城与曲寒川见她说完于风中盈盈颤抖、泫然欲泣,煞是楚楚可怜,却又透着无比坚决,心中情不禁一阵怜惜,又是迷惑不解:“梅石坚便是受那淫 贼指使胁迫你,你怎还替那贼子说话?”
娄清婉向后退却两步,摇头道:“这一切皆出于我自愿,我纵不肯遵从梅大人的意思,但恩主待我之厚有如再生父母,今生万难相报,便算要我一死以偿也是心甘,何况捐己一躯可救恩主一命有何不可?”
曲寒川恨声道:“那老淫 贼有什么好值得你如此回护,焉知他当日施恩于人不是为日后有难找人来当,你当他真是诚心实意待你好么?”
娄清婉凄声道:“你们江湖人的心计我不懂、不管、也不想听,我只知你们口口声声说他淫 贼,可他十年来从未碰过我半根汗毛,那些有点银子势力的下作之徒想要辱我身子,哪次不是我恩主替我出面拦下,也不知为此开罪了多少朝中权贵,可我想你、盼你之时,你却不知躲在哪个销金窟里风流快活。”
曲寒川冷笑:“如此说来,他是世间第一大好人,我却是负心薄幸的大混蛋、自作自受的大蠢材了?他把我伤成这般险些害得我武功尽废,又派‘三、六、九’伏杀我,若非刀先生出手相助,我早已成游魂野鬼,哪里还能活着来见你!”
娄清婉声音哽咽:“你要心里真的有我,便不该再为了过去旧怨与恩主纠缠不休,说得白了,你、你还不是放不下她……”
曲寒川被她一顿数落,脸上阵红阵白,偏又发作不得,见她雪白玉颈已被自己锯齿剑割得道道血痕,唯恐她失手冲动做下恨事,忽道:“好,我发誓,我绝不向刀先生透露你恩主的姓名。”
娄清婉闻言失措,又惊又喜:“你此话当真?”
曲寒川叹道:“我非君子,不过话总是算数的,江湖人无信不立。”
娄清婉怔怔望向刀倾城:“那你、你要如何向刀先生交待?”
曲寒川苦笑,亦回望了刀倾城一眼:“我自有法子补偿刀先生。”
刀倾城静静看着曲寒川从娄清婉手上接回他的“锯齿剑”,冷冷道:“不管你用什么法子补偿,如果你给不出我想要的答案,看来你的剑跟你的人今天都注定要再多一个缺口。”
曲寒川看着自己这柄无数缺口的剑,慨然道:“这些不是缺口,而是伤口。这把剑被人伤过很多次,被人伤多了,就成了锯齿,也变得会伤人了。这世上又有几个人真想做‘锯齿剑’呢?莫非刀倾城就真的很想做天下第一刀么?”
刀倾城听了心中一动。
曲寒川手携娄清婉,回头道:“走罢,我现在不能告诉你仇人的姓名,但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你见到那个人就什么都明白了,我这既算守信,也不违背我的誓言。”
刀倾城将信将疑,尾随二人一路默默无语,也不知在荒郊野外走了多久,只觉所处地势越来越偏僻荒芜,但心头反生出一种异样感觉,似乎此处陌生而又亲切,熟悉但却难以确定自己是否来过。
莫非此地竟曾于梦中游历?
路边的野草,道旁的古亭,林中的清籁,远处的炊烟,一切如此宁静详和而又熟稔,仿佛走在从前回家的乡间小路。
刀倾城走着走着不禁心中恍惚起来,喃喃道:“再过前面的山角就该到家了。”不意过了前边转角处,竟见前面果真有一间草屋,房屋构架、所处方位简直与己从前所居一模一样,连带附近花草木石、小桥流水之布局也是绝无二致,他甚至怀疑西北角那棵大树上是不是也栖着常来庭院偷食的同一只乌鸦。
刀倾城整个人都已呆住。
曲寒川此际却停了下来:“到了,刀先生还请稍待,容我先向主人通报一声。”
刀倾城一时心神激荡,浑没听见他在说些什么,正值头绪纷乱,忽听屋内响起一段弦声——有人在弹琵琶。
但所奏却非乐曲,更像人语,竟还一字字清晰可辨:“来者何人?”
曲寒川抽出软剑,扭捏几处,伸指扣弹,所发鸣响竟也如人应答:“正是阁下所期之人。”
屋中琵琶再响,似先叹息了一声:“你们退下,由他进来。”
曲寒川收剑回首道:“刀先生请。”自己则附娄清婉耳侧低语几句,携她远远退了开去。
刀倾城心中惊疑不定,不明屋中之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但自己欲知事情真相还需仰仗此人,终是向前大踏步而出,伸手推开了面前栅栏。
弦音再度流转:“先生可愿先听贱妾奏得一曲?”
刀倾城随即止步,心忖此人原来是个女子,却不知和那淫 贼跟自己能扯得上什么干系,眼下周遭情势古怪,未知对方底细之前不得莽撞,略一沉吟道:“客随主便,洗耳恭听。”
随即琵琵又是一阵铮琮作响,隐有欢欣答谢之意:“客人冰天雪地远来,当先奉以暖茶袪寒。”
“话”虽如此,屋中却无一人奉出茶水相迎,院中也显然并非待客之所,刀倾城正自纳闷,只听屋中人信手拨弦三两声,竟弹起一首再寻常不过的“迎客曲”来。
刀倾城虽不懂音律,但也知曲中善意,奇的是此曲一奏,自己不必运功,身体脉膊心跳、每寸肌肉都在对她琴韵节奏生出感应、自行调节,一股热气自体内蒸腾蔓延开来,散诸于四肢百骸,过不多时便感额头微汗、舌下生津,全身暖和了不少。
刀倾城心道:“原来这人以此作茶,倒也新鲜。”他虽不惧寒冷,但总需还礼相谢,正要说话,对方琴音一变已换作了“清平调”,音色柔和、温润、清甜、素淡,如家酿米酒点点滴滴沁入思乡愁肠。刀倾城连日来为报亡妻之仇奔波恶斗、抑郁已久,忽闻此曲顿感胸襟一阔,屡屡寻仇不果的困惑疲倦也渐渐化作了神怡气爽,整个人的心绪都变得平易和缓起来,竟再也不愿对世间纷争多念想一刻,犹似弦儿依稀健在,仍在替他每次进城回来敲捏筋骨一般其乐融融、浑身舒泰。刀倾城想到此处不禁心中一痛,眼前此情此景与旧日田园何其相似,心中当真好生盼望这儿便是当日之家,庭院未毁、亡者未逝,一切皆可从头再来,哪怕只是一梦,也让其迟些再醒。如此心事潮涌、情思难绝,旧忆时光不断于脑海纷纷涌现,所有与弦儿结缘前后之欢乐悲苦、辛酸隐痛都恨不能随琵琶弦声流泄倾尽。而屋中人也是指不停歇,一连“夜半情事”、“空山幻境”、“阳关三叠”、“十面埋伏”换了十余首,曲调或缠绵万端、或空灵悠远,时凄怆悲凉、时肃杀威严,有时一曲未尽便换一首,有时数支曲子各取其一段重新拼接成妙异新曲。刀倾城随其旋律回首前尘种种,既有快意恩仇,亦有失意流离,忽而心陷狂喜,忽而忐忑焦虑,乱绪挣扎不住在熔炉冰窖中轮回反复。到得后来,屋中人所奏缓促无常、变幻无方,已纯粹是即兴而发、有感而生,不属古往今来任一曲目,完全针对刀倾城心境而生,听得刀倾城意乱神涣、几入癲狂,身子不住轻颤、连手中柴刀也要握捏不住挥甩而出。
刀倾城一连数日刀不离手,仿如一体,岂容柴刀非因本意而脱手?
刀倾城顿即心头一凛:“屋中之人并非以内力摧动琴弦,乃以韵律节奏诱我思绪、乱我心情、引我入彀!”一念及此,登时冷汗淋漓,暗忖以琴音拟发人声乃市井技高艺人亦可为之,虽然少见,可也谈不上如何令其惊佩,且弦声之中无丝毫内力贯注之像,一听指法便知这人绝非武人,是以未对其多加提防,不意这人竟能弹出如此绝妙佳韵,令人痴迷沉醉甘愿就犯,继以音律节奏控人心智,比起生平所遇以内力蕴于音乐之中震人内腑、伤人气血的高手实在高明百倍,自己刹那疏忽竟险些着了她的道。
刀倾城这神智一清,立时发觉后背杀气也骤至!
一剑弯曲如蛇,随刀倾城身形颤动而不住变换方位、缓缓贴近,见其渐要醒觉,剑锋一侧、立时暴起发难!
何人之剑可迫在眉睫仍不为刀倾城所察?
这全仗屋内琵琶勾魂之功!
刀倾城无暇回首,只及出刀。
但他的刀竟比平日慢!
屋中之人显已发觉其欲强行跳脱音律束缚,立时琴声大变——颈部“六相”弦发“佛心慈悲咒”,腹部“十八品”弦发“大宁静藏密调”,一琴双曲、齐头并进,这次不再慑其心神,只为抑他躁怒、缓他刀速!
刀倾城的柴刀果受弦声牵制威势大减,常人挥出一刀,他足可砍出七十三刀,现下却只能劈出二十八刀。
好在应对偷袭来剑已足够。
刀剑双交,无花无火亦无声。
剑已如藤缠住了刀倾城的刀。
锯齿剑!
曲寒川!!
竟是“锯齿剑”曲寒川!!!
刀倾城回过身来,讶异几比愤怒更多。
原该同仇敌忾的曲寒川居然对他偷袭!
刀倾城生平所遇各种稀奇古怪阴谋绝不在少,可怎么也想不通——他有什么理由杀我?
那淫 贼乃他与我共同之敌,能替他除此心头大患者除我之外不作第二人想,他不来助我怎能反转来杀我?
为什么?!
能替他寻找答案的只有他的刀!
他立时抽刀一转。
曲寒川也随即撤剑——那缠住的不是“镇三山”的拳头,那是刀倾城的刀,再不收剑必为其柴刀绞断。
可惜他收了剑就没有机会再出剑。
他只能挡——刀倾城已一刀如长江之水天上来般劈了下来!
就在这时,屋内之人所弹琵琶“噔”的一声“子弦”断了。
弦断不稀奇,但以屋中人琴艺之高怎会无端断弦?
刀倾城立时脸色一变,他的刀势再度受阻,弦断之声响得无巧不巧,正在其蓄力换气之时,不由暗自一惊:“这人竟知我刀法运用决窍、断弦断在我运力空隙。”
他这一刀劈下未能将曲寒川劈成两半,却在“锯齿剑”上留下一个缺口——最长最深的缺口,他竟一刀削平了锯齿剑一侧的四十五个缺口,剑身硬生生窄了三分之一。
曲寒川勉强逃过一劫,脸上惊魂未定已决定先退、急退、不得不退。
刀倾城岂容他走,刀势如山、连绵无尽,刀光化做千重光幕只等其自行撞上惨遭万剐。
却听屋内“噔”的一声,琵琶第二弦“中弦”再断。
刀倾城的如瀑刀幕立时被曲寒川找到一个缝隙钻了出去。
刀倾城再次变色,返身追上,却对屋中怒喝:“看你还能有几根弦断!”
刀倾城眼如寒灯,直盯得曲寒川打了几个寒战。曲寒川自知难以逃脱,索性急舞剑花先护罩了全身再说,但刀倾城这次出刀却不劈不砍、直刺剑尖。
曲寒川将剑舞得风雨不透,却万不料剑尖为刀倾城所获、竟如觅得万绿丛中一点红般轻而易举,刀锋剑尖一抵,剑柄蓦的碎裂而开,锯齿剑刃竟被柴刀逼撞得自握手处反向弹出,直索自己咽喉。
刀倾城借力用力,要让锯齿剑令曲寒川自行了断。
他倒要看看屋中之人还能怎么救这曲寒川。
但听“噔噔”连响,屋内琶琶第三弦“老弦”与最后一弦“缠弦”几乎同时崩断,刀倾城与曲寒川手上力道齐齐一滞,刀剑俱都慢了下来,而曲寒川连忙一个身子急仰,任锯齿剑凌头越过再躲一劫。
屋中之人竟对两人气息运转周期都了如直掌,连断两弦、分阻二人行气关节,若差毫厘,必令曲寒川命丧当场。
刀倾城大喝一声:“了不起,可惜你已断无可断!”忽的伸手一抓竟将曲寒川像抓小鸡也似提了过来。
曲寒川居然神色镇定,漠然道:“莫忘你答应过我什么。”
绝不杀我——诱其诺言原来只为眼下残局留的后路。
刀倾城怒喝:“那你为什么要杀我?!”
远立一旁的娄清婉看在眼里、苦在心里:“不是他想杀你,只怪他放不下她。”
刀倾城怒不可遏:“她?她又是谁?!”
“她就是我。”屋中人叹息一声,抛下琵琶,终于开口道:“对不起,其实是我想杀你。”
刀倾城回身大怒:“你又是谁?鬼鬼祟祟,给我出来!”
蓦的一刀势如破竹、劲气破空,但见门裂、帘裂、纱裂,草屋终于露出了它的主人。
刀倾城本来满腔怒气,此时却不觉惊得呆了——屋中每件物事摆设竟都同旧居完全一致。
但更令他吃惊的是这屋里的人、屋里帘后的人、屋里帘后蒙着面纱的女人!
蒙在女人面上的轻纱裂作两半飘落在地。
刀倾城听声辨位、计算精准,刀上劲气刚好破门、断帘、触纱即止,不伤他人他物一丝一毫。
没想到刀倾城的柴刀却也紧跟着这女人面纱掉了。
他浑身发抖,开始一步步向屋内靠近、走进,脸上写着不敢置信。
然后他将这女人一把抱住,泪水掉了下来:“弦儿!”
(七)
屋中女子就这么一动不动漠然任刀倾城抱着,哪怕被他抱得腰折骨断、窒了呼吸,哪怕屋外已物非人换、斗转星移,她还是这么温顺如绵地任他耳鬓厮磨着,仿佛三生七世前就站在那里等着与他这刻温存。他每一次手臂的箍紧用力,每一阵身体的瑟缩颤抖,每一滴泪水的滑落眼眶,都让她深深切切感受到他饱受了多少失去“她”后的思念、痛苦和恐惧!
刀倾城委屈得就像个与母亲失散、彷徨无依的孩子,他要将失去的、流逝的都重新拥在怀里抱得紧紧的,谁也不许夺走,默祈上苍请再给一次守护来过的机会。
女子面无表情良久,仿佛眼里也开始笼罩了一层薄雾,似乎她的心也在一点一滴被其融化感动,轻轻叹道:“看来你真的很爱你的妻子。”
这款款细语平日无论在谁听来都会只感温柔贴心,此际听在刀倾城耳里却毫不受用,反像心被针扎了一下。
什么意思?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刀倾城渐渐清醒却又拒绝清醒——她为什么要说这句话,她为什么要用这样的口吻跟我说话,为什么她的声音变得跟从前不一样,难道她不是我的弦儿?
女子仍自幽怨:“如果我的丈夫待我有你对妻子的十分之一,我今天为他做的一切都不枉了。”
刀倾城失控哑声道:“你在说什么,你到底在说什么?弦儿你不要说我听不懂的话!”话虽激愤惶恐,手上只有拥得她更紧,头颈更不住藏在她脑后,他不敢去细瞧她的脸,他害怕自己会发现她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弦儿已经死了。
偏偏现在眼前还活生生站着一个俏生生的“弦儿”。
这是什么道理?
根本没有道理。
荒谬摆在眼前,可他根本不愿去想为什么。
答案无非三个:
仇家在用易容术的下三滥伎俩;这人是弦儿的孪生姐妹;弦儿压根就没死。
可是江湖第一易容高手“没脸见人”吴思遂六年前七个时辰内换了八次容、甚至最后一次自断双腿干脆毁了容都被刀倾城认了出来,还有什么人的易容术骗得过他?弦儿从来没说过她有容貌酷似的姐妹,巧合太多只有故意人为,这世上哪来那么多说书里的惊人巧合?可若她就是弦儿,堂堂天下第一刀岂会连人真死假死都分不出来?
莫非她竟是弦儿的鬼魂?
可他为什么却又能感受她的脉膊体温!
人唯一骗不过的是自己。
人脆弱时只想选择逃避。
就当这是一场梦!
就让我一梦五十年!
可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这么残忍非要让我的梦醒?!
屋中女子对他的激烈举动不作半点挣扎、也未流露丝毫不快,反轻瞌双眼、无尽温柔地缓缓贴首在他的胸膛,却说了一句令他眼下最深恶痛绝的话:“好吧,你就当我是你的弦儿……”
刀倾城听了忽的一把推开她,变得只有更加愤怒、伤心、失措,就像孩子发现手里的糖果被人偷换成了石头:“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就当你是?!”
美梦容易醒,恶梦醒来迟。
这句话比直接承认或否认都更让他绝望!
他这一推开细细打量,更觉她眉目身形与弦儿至少有九成相似。
可是……她的雍容华贵,她的神情气度,她的声音语态,甚至她的不经意习惯小动作,与弦儿实在大相径庭。
莫非、难道、竟然这真的只是一场空欢喜,他们居然是两个人?
刀倾城现在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还能做些什么,他只记得妻子明明死了、确实死了,那么现在眼前这个人又会是谁?
他想开口大声喝斥、责问,可看着这张与妻子简直一模一样的脸,无论如何也硬不起心肠。
这女人似乎也知道他想问什么,反替他说了出来,一说出来就是刀倾城苦寻多日却无果的答案:“你要找的淫 贼就是我的丈夫高和寡。”
高和寡!
苏州高和寡!!
高家第三代传人高和寡!!!
苏州高家是继南宫世家沦落之后近七十年来最富有的世家,与南宫世家一向不问世事不同,从高家第一代高入云开始就高调入世,码头、银号、酒楼、茶馆、妓院、赌场、古玩店、车马行、典当铺、琉璃厂、绸缎庄、染布坊……高家的生意可谓见缝插针,能赚钱的买卖几乎没一个拉下的。到了第二代高在上手上,门下已有三千食客,其中至少三百位是江湖上叫得出字号响当当的人物,三十位是武林各大派辈份极尊的一流高手,还有三位是江湖退隐多年的异人,其本人更是嗜武成痴、练武成狂,奈何天赋不佳、资质有限,且日理万机、心难旁鹜,终身未臻化境,晚年便倾尽门下食客之能,不惜一切人力、物力、财力将自己儿子高和寡调教打造成武林一等一的大高手。但这高和寡接过高家第三代权位之时,虽富可敌国、绝技在身,却始终行事低调、不爱风头,私下里则对江湖各路英豪有求必应、多有救助,游走官场、结交权贵更不吝啬,上次朝廷平叛的官饷就有一半是他高家捐的。
现在刀倾城终于知道了仇人的姓名。
这个曾令他日难食、夜难寝、一心只想将其锉骨扬灰的辱妻大仇。
可是这个答案却似乎来得不是时候,他直勾勾地盯着眼前女人只想知道一件事:“你自己到底是谁?”
高夫人神色淡定:“贱妾已说过,我是高和寡的妻子,闺名闻知雅,曲寒川则是与我一同青梅竹马长大的玩伴。他虽誓与我夫不共戴天,但我既是高夫人,便当心中只有和寡一人。他前些日子险些害我丈夫命丧,适才是我要他为还欠我之情对阁下出手,还盼先生莫放心上。”
刀倾城脸上露出狐疑之色:“青梅竹马?”
曲寒川看起来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却已成名十余载,少说也有三十七、八岁,而他的弦儿还不满双十年华,无论如何也青梅竹马不到一块,便算眼前女子不是他的弦儿,看起来也至多不过二十五、六。
闻知雅显然看出他的怀疑,脸上竟尔飞起两朵红云,略略羞涩苦笑道:“先生可是觉我与阁下的弦儿年纪相仿?其实贱妾早已人老珠黄,光阴虚度三十有四。”
刀倾城听了呆了一呆,只觉她与自己的弦儿万分相像,浑没察觉年龄差异有如此之巨,此时阳光映射入屋已可瞧得分明,她肌嫩肤滑、身形窈窕,一张脸秀美绝伦、清丽脱俗,只在眼角处有几道不细心绝难发觉的鱼尾纹,乍看之下,只怕比起他的弦儿还要显得更加青春白晰一些,心道:“她是豪门贵妇,自比常人懂得保养。我却从来没什么钱让弦儿打扮,整日让她针线操劳、与尘垢为伍,竟觉她们一般大。”想到这里莫明一阵心酸、一阵愧疚,忽又仰头厉声道:“那你跟我的弦儿长得如此相似,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你丈夫又为何要对我的弦儿犯下如此禽兽恶行?!”
闻知雅略一沉吟,脸上露出羞悔交错的神色,终是喃喃道:“此事说来话长……”转首望向窗外,看着遥遥而立的曲寒川幽幽道:“我十年前嫁入高家,原以为将享尽世间荣华,但豪门世家中各方亲属势力之明争暗斗却让人心力交瘁、累不堪言。我丈夫身为高家掌事,常年奔波劳碌在外,只留我一人空守闺房更是不胜寒惆,一年半载不回家一次也是常事,他在外边做些什么、想些什么我全都无从知晓,平素只有书信往来,也不过只言片语互问安好,彼此没有半点情意。好在寒川知我窘境,时时来看我、陪我、遣我寂寞,日子也不是太难打发。”
刀倾城听到此处鼻中“哼”的一声,显对她言中暧昧之意颇瞧不起,忖她既已嫁作人妇,无论此前与他人有何等深厚旧情,也不该背夫逾矩,正要讽刺几句,却偏偏瞧她如弦儿一般娇痴婀娜、惹己怜念,心中一软便张不开嘴。
闻知雅见他脸露不屑,也不以为意,兀自道:“我与寒川自幼一块长大,早定私情,但父母嫌他家贫,如何也不肯答应这门亲事,也不知怎的阴差阳错,我被父母巧设安排,竟让高老夫人相中做他儿媳。我丈夫和寡那时似乎对儿女情事看得极淡、从不挂心,与我见过几次之后印象不恶,既见母亲吩咐便不置可否应承下来。那时寒川已拜得名师学艺、远赴江湖,与我分隔日久早不联系,我原想认命只管一心相夫教子做他高家人便了,却不曾想,和寡与我成亲以来始终未有过夫妇之实。”
刀倾城心中一怔:“莫非那高和寡身体有何病恙?但这跟我的弦儿又有何关系?”
闻知雅见他嘴唇噏动却不出声,知他疑问,道:“起初我道他身患隐疾不便明言,或是已有至爱不屑于我,后来我才晓得他天生富甲天下,早志不在经营家族生意,竟一心入主武林、统率群豪,甚至待日后羽丰、参政谋权,但以他当时武功修为与江湖人望尚嫌不足,这些年来,他一边致力拓展江湖人脉,一边苦练一门怪异功夫‘欲壑神功’可令其功力暴涨,而修习这神功的先提条件却是从此不得亲近女色。”
刀倾城闻言恍然,继又不解,恨声道:“你丈夫既志存高远,练这神功想来不易,怎舍得为辱人妻子破己神功、自毁江湖前程?”
闻知雅面露惭色:“不是他舍得十年辛苦付诸东流,只因寒川对我旧情难忘、一再纠缠,一直道我丈夫当年乃仗财势强娶于我而心怀不忿,屡屡对我丈夫门下产业滋扰生事,暗中损其不少生意往来,使我丈夫亦对他心存不满。不过和寡总是看在我的面上不与他多加计较,况且寒川虽在江湖也算一流好手,但与我丈夫相比仍距甚远,和寡也一直未将其放在眼里。但不知如何,这次寒川竟激得我丈夫与其决战月钩山,更不知用了什么古怪法子破了他那门苦练神功。这‘欲壑神功’一破,登时便会欲火如焚、心魔反噬,两个时辰中不得女体交欢,必然行功走火入魔而死……”
刀倾城这次不等她说完,却先“呸”的一声冷笑起来:“你当我是三岁小孩么?这世上从来就没听说过有何种功夫会在散功时令人淫欲难抑,便算中了烈性春药,也不必非得强占女人泄欲解决,即使真的走火入魔,也绝不是淫人身体便可复原,你莫不是拿些以色诱人的下九流说书桥段来蒙骗于我!他们约斗便约斗,为何偏偏要选在月钩山,那里一非名山,二无胜景,从未有过其他武林中人涉足此地,全天下也不知有几千几万座如此寻常山丘村落,整个山下也不只我一户人家,你丈夫为何偏偏挑的是我家弦儿下手?你从未见过我妻子之面,又怎知自己与我弦儿相貌酷似,你现下将这里每寸每分都扮作我家一般乱我心神,怎么会对我家了解这般清楚详致,你究竟意欲何为?!”
闻知雅一时为他气势所逼说不出话来,脸上更是羞愧,好一会才低声道:“此事实在牵涉贱妾一件极密隐私,哪怕是我丈夫,也从未向他及外人道。先生既这般迫问,我也只得如实以告。其实……在我少不更事时曾与寒川偷尝人事,未料珠胎暗结,于我十五岁那年曾生下一名女婴……”
刀倾城听到此处顿时闷哼一声、喉头一甜,已是心念电转、豁然明白:“难道我的弦儿竟是她的……”
闻知雅续道:“我与寒川那时皆年少无知,只想闯此大祸万万不可为人所知,若要养此孩儿一非我二人当时力所能及,二来绝非世俗能容难以向家人交待,只得忍痛将孩儿送人抚养。时日一久,却与那户收养人家失去联络,如此十余年音信断绝,我只道再也无法得知我那苦命孩儿消息,不意寒川一次在望星集上遇到一位与我形貌极其相似的姑娘,好奇之下便一路尾随,想要探其身世。但他与我一般心怀愧疚,心想她多半是咱们失散多年的女儿,贸然上前询问相认总是不妥,只想先暗中打探确认,如此过得几日,却不料那时我丈夫对寒川早怀戒备之意,暗派人手盯梢于他,以防他再暗中坏其江湖谋事。不意跟踪之人却将寒川所查访姑娘当作了我,只道我仍在与其频频幽会便回转禀报。我丈夫一怒之下,当即前往月钩山要将寒川拿问个明白……”
刀倾城心中震惊沉痛,无意再听,阻道:“不必说了,你丈夫现今何处?”
闻知雅颤声道:“我已将所有真相告诉于你,你怎的还要穷追不舍?辱你妻子只因他心神错乱之下将你弦儿当作了我,绝非和寡本意,亦非我与寒川所能料。虽然咱们对不住你,可毕竟他只是*****妻,不是杀你妻,你亡妻之仇早在杀四罗汉时已报过了,你还要什么补偿大可说了出来。你若不嫌,便算是要我身子以偿……”
刀倾城愤极失声:“你当真以为你们对不起的只是我么?!”
闻知雅呆住。
刀倾城痛声吼道:“她是你女儿!她是你女儿!!你见她为人凌辱惨死竟无动于衷,只想为自己情人丈夫一心开脱,你怎可天性凉薄至此?难道这都是你那丈夫在背后指使你替他出头求情保命,实在无耻之尤!!!”
刀倾城愤声说完,转身就冲了出去,那虽多半是弦儿的母亲,可他再不愿多看她一眼,她实在跟弦儿太像太像,她受不了“弦儿”变作眼前这个无耻的女人,他提起地上柴刀,顺手便架在了不知如何抵御是好的曲寒川颈上,喝道:“带我去见高和寡!”
他的刀再快也换不来时光倒流。
但是犯错的人一定要为自己的过错付出代价!
便算是阴差阳错无心之失也是一样。
曲寒川回扫屋内闻知雅一眼,与她眼神交过、点了点头遂向刀倾城叹道:“我是你手下败将,你要怎样便怎样罢。两日后便是西湖比剑之期,高和寡对武林盟主之位志在必得,他虽为我伤,仍多半会赴此盛会。届时三山五岳、八方豪杰齐聚杭州,十之三四皆已归附于他、听其号遣,你想动他可实是千难万难!”
(八)
杭州自古物华人稠、形胜风流,处处霞光溢彩、雕梁画栋,但刀倾城与曲寒川自嘉会门入得城来,却发现整座城池几乎成了一座空城。
昨夜大雪如鹅,城内一片素裹。
眼观全城六路,唯留一地凌乱脚印,不见半个人影。
本该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闹市缘何变得如此悄寂无声?
偶闻几声妇人管带孩子的哄斥、老人无力下地的咳嗽与角落里无精打采的狗吠,更显诡异凄清。
这城中出了什么大事?
刀倾城看了看地上翻起的积雪泥泞,与曲寒川继续向西湖方向行进,越过八条大街终于看到了人影。
一堆人和一个人。
一堆人站着,一个人坐着。
一堆人黑巾蒙头只露双眼,分持十八般兵刃围着这个人;这个人气定神闲地坐在大街中央食着摊上的小吃,他的脚下倒着一个麻袋,麻袋里还装着一个人。
这堆人紧盯着这个人脚下的麻袋,一手持月牙戟的人沉声道:“姓戴的,今日群雄既是要光明正大地比武夺魁,你就不要在背后玩阴的。把麻袋里的人交给咱们兄弟,大家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
另一持短双戟的人躁声道:“跟他那么多废话作什么,大家先一拥而上将他宰了,替恩主除掉这个劲敌,便算日后惹出什么祸事,也只管由咱们兄弟担着。”
其他人亦颔首同意,眼神焦急只等持月牙戟的汉子一声令下。
这坐着被围的中年书生非但洒然无惧,反微微一笑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嘴显得甚是儒雅斯文,自斟了一杯烈酒悠悠道:“看来高和寡忍耐多年,对我这盟主之位终是觊觎难熬不能等了,倒也难得他养了一班如此忠义之仆,确是为我所不及。不过不知为何最近江湖风气大变,忠义之士怎的都干起龌龊勾当来,倚多凌寡也就罢了,还想滥杀无辜,实在令人百思不解。”
手持月牙戟的汉子怒气激增,却仍强忍:“你少顾左右而言他,现下论剑大会已然开始,你拖延时间只会对你自个不利,一句话:给还是不给?!”
书生将酒杯持在手中不住旋转把玩,却不喝下:“给也好,不给也罢,只要你们出手,大家必是两败俱伤。我死了固然最合你们恩主心意,可你们都是高和寡的左膀右臂,日后重整武林阁局、用得着你们替他鞍前马后的地方还多得是,这般急急投胎死了岂不可惜?若是那刀倾城识出你们恩主的奸谋,现下赶来坏你们恩主好事,又或是大会争雄面对强敌环伺一个不慎失手,而你们恰不在他身侧护驾,也岂非大大不妙?”
持短双戟的汉子好没气道:“妈的,咱们恩主素来光明磊落,什么奸谋不奸谋,玩阴论险哪比得上你这只老狐狸!便算暗地跟你玩些花样,非常人行非常事自然要用些非常手段,跟卑鄙之徒斗法,还在乎什么鬼蜮伎俩?咱们兄弟死了,自有各方好汉源源不断投我恩主帐下,用不着你来惺惺作态假操心。你若怕死,就给我绝了再做盟主的念头乖乖滚出杭州城,不然咱们兄弟就在这慢慢陪你耗着!”
书生看着酒杯中不断翻滚蒸腾的热气叹道:“没想到啊没想到,我本道各位皆是侠义明理之士,虽一时受那高和寡蒙蔽蛊惑,总该有些做人风骨、廉耻节义。但你们为让高和寡当上这武林盟主,却无所不用其极,竟还想将我围困在此逼我不得赴会。好好好,你们要如何羞辱于我皆随你意,现下我势孤力弱,原是无法争得过你们恩主,这武林盟主之位我不要也罢,但这口袋子我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除了将麻袋交给我的那位朋友,我不会交给其他任何人。”
持月牙戟、短双戟的汉子顿时双双眉头一竖,怒声道:“就是没得商量了?那可别怪咱们兄弟得罪了!”
话一脱口,二十八个人的二十八件兵刃齐向这中年书生身上招呼!却见书生手中酒杯同时乍裂,烈酒竟变轻烟薄雾呈风车般旋转开来,随即他抛开手帕张口向空中吐气一喷,酒雾蓦的化作蓝色火海蔓延四周燃向众人。
持月牙戟、短双戟的汉子脸色一变,速退疾喝:“大伙小心!”当先矮身躲过酒水化做的怪火,待再挺戟杀上,却见已有四名汉子反应稍缓闪避不及,一触火星便自全身烧着,满地翻滚惨叫不迭。那书生更不停歇,趁众人立足未稳立时发招抢攻,出手非拳非掌、变招似指似抓,手背或黑或白、掌心时金时银,眨眼一刹便已与其中八个汉子各交了一招。
这八人分持骨扇、朴刀、铁锏、铜棍、巨斧、大棒、股叉、钢鞭,兵刃各有巧妙、招数全不相同,却是均使了半招便见对方手掌已赫然近在眼前、印在眉梢,根本无法变招拒敌门外,无不大骇之下仰面而退,弃了兵刃回手与他这掌硬格硬挡。
但掌一甫接,八人便如中定身法浑身僵住。
书生双掌色彩变换无定,如七色彩虹幻化无常,中其掌者也是脸色或悲或愤、或笑或痴,神态各异。
持月牙戟、短双戟的汉子又惊又怒:“大伙并肩子上,留神他的‘变色掌’!”
这剩下十六人仍旧围成圆形,将书生困在中央。众人已知单打独斗逊对方太远,均不敢贸然上前,一边各舞兵刃只守不攻防他掌法怪异,一边步步紧逼收缩圈子减其腾挪空间。他若向其中一二人动手发难,其余人便可趁机攻他身后破绽。
书生自然明白众人念头,当即伸腿连环踢出四脚,小摊的桌柜、椅凳、油锅、火炉分向四个方向飞了过去,顺势掌化红、黄、蓝、绿、橙、紫、青、灰,再朝八个人虚实不定各自遥劈一掌。众人见状不敢硬接,当其冲者忙向旁边一闪,但这次个个早有默契在先,一旦一人退避让开,相邻之人立刻补其空位,书生虽一连逼乱对方阵脚露出十二个漏洞,却都是稍纵即逝,根本无暇冲出。
持短双戟的汉子见其情势愈紧、渐显狼狈,不由得意大笑:“给你活路你不走,想吃后悔药可没处吃去,还是吃你二爷一戟!”见圈子无可再小,一并“双龙出海”、“双蛇出洞”、“双风贯耳”、“双管齐下”四招连发,笼住书生身前八处要穴。招虽不奇,但以短双戟分别使出枪法、棍法、锤法、笔法中的一招竟浑然一体、自成妙招,实在令人叫绝。众人眼界大开齐赞声好,亦随其挥刀出剑一同杀上!
一时银光耀眼,书生避无可避。
任他变色掌法如何古怪难防,也绝不能同时与十六件兵刃见招拆招。
但众人万万想不到他一不挡、二不逃,身子一弓倒纵疾弹,竟以后背向持短双戟的汉子撞了过来!
背心门户洞开,他居然不挡不护。
持短双戟的汉子大喜过望、双戟齐出,一中肩胛、一中腰脊!
血光迸现,书生闷哼一声,面如金纸。
但他这一撞却也无疑将包围圈撞出了个缺口。
以背硬受短双戟的汉子一记重杀,换得把这人撞飞出去。
现下他只需面对眼前的十五件兵刃,不用再顾及身后。
所以他立时出掌——掌作透明。
变色掌法第十三掌:大惊失色!
这才是他的杀手锏。
漫天掌影,书生双掌几连肌肉纹理、血脉青筋也看得清。
众人兵刃砍刺而出,却像劈进了棉花中、削在了云端里,浑不着力。
十五件兵刃竟被书生齐揽怀中!
众人当机立断:撤!
但只有持月牙戟的汉子来得及。
十四件兵刃与书生运掌胶缠在一处。
众人果然大惊失色。
持月牙戟的汉子陡然大叫一声:“大伙撒手让他走!”
众人一怔,齐的松手放开兵刃向后跃开。
持月牙戟的汉子却忽的挥戟改向,竟向地上扎了过去!
地上的是麻袋。
麻袋里是他们要的人。
杀不了书生,退求其次杀麻袋中人也是一样!
远水难救近火,这下换作了书生自己脸色大变,他立时翻手向外一崩,将十四件兵刃齐的向天弹了出去,忙即回身向麻袋纵身扑下。
他竟要以身代挡!
噗!月牙戟果然刺中书生前胸。
虽仅入肉三分,却足以令众人狂喜。
持短双戟的汉子返身大喝:“送他归西!”当先再刺,其余十四人亦接过空中跌下兵刃向其再自递出。
眼见书生情势危急,却听“叮”的只一声轻响,十四件兵刃同时折断。
众人一呆,齐骇,再自不约而同向后跃开,随即前后上下左右不住观望打量。
是谁?是什么人暗中出手!
他们这时才见长街尽头有两个人不徐不疾走了过来。
持月牙戟、短双戟的汉子还没回头看清来人是谁,就已经明白来的是谁。
因为只有他们的兵刃完好无损。
因为持月牙戟的发现自己手里持的是短双戟,持短双戟的变做手里持着月牙戟。
他们只感自己手腕一振,掌中兵刃便已不知如何被人互换!
两人对视一眼,戛声道:“刀倾城?!”
然后他们一回头就看见了刀倾城的刀已于空中绕行一周飞回了他手上。
是刀倾城掷刀脱手救了书生一命。
却见刀倾城向他们走了过来,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不再是恩主何处,而是疾言厉色喝问:“樊公直呢?!”
持月牙戟、短双戟的汉子摘下面罩,脸如死灰:“他已死了。”
他们终于露出自己的真面目,他们居然是“霸王双枪”简氏双雄——持月牙戟的是“无头枪”简单,持短双戟的是“双头枪”简易。
易枪为戟,化长为短,只为掩护身份。
但在刀倾城面前,一切伪饰都成多余。
刀倾城不解:“死了?”
简单知大势已去,不再作无谓牺牲,回头道:“走!”
不经刀倾城首肯,谁能走得了?
刀倾城刀锋一转、身形一侧,所站姿势、方位仿佛已堵住了所有人的去路、扣在了所有人的命门。
简单脸露鄙夷:“没想到堂堂刀倾城竟与奸贼为伍。”
简易愤声道:“樊公已对你自杀谢罪,你还待怎样?”
刀倾城闻言一怔复一震,心中余怒尽化疑问。
十六条汉子当即负起重伤的十二人,眨眼间走得干干净净。
刀倾城犹自出神:樊公直死了?樊公直竟已死了?
“樊公直若不可信,江湖再无可信之人”曾令刀倾城觉得自己说这句话时像个世间最傻的傻子,在说天下最可笑的笑话。
可他为何会在骗我之后自尽死了?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刀倾城重陷茫然。
这时那中年书生却被曲寒川从地上扶了起来。
书生勉力向他一笑:“你总算来了。”
曲寒川也在笑,就像大地回春、冰川融化:“我若不回来,岂不再也吃不到你亲手做的化骨鸡?”
两人眼中都洋溢着温暖的笑意,书生要等的朋友就是他。
为践朋友一诺,可舍江湖富贵、愿置生死度外。
刀倾城不用看,就知道那笑意是他一生都未得到过的信任与友谊。
他忽然有些羡慕他们。
他忽然发觉自己原来一直是被这个世界排斥在外的。
从前只有人敬他、怕他、恨他,却从来没有人喜欢过他。
因为他的刀太快、太厉、太狠,决绝得没有任何商量回转的余地,让他变得像一座不可亲近的神。
也许只有“弦儿”这个名字被默默咀嚼时,才能让他感到一时片刻的温暖。
书生抄起地上麻袋,扔还他道:“我答应过你的一定会做到,却不知你这麻袋里究竟藏的什么人,竟让高和寡如此看重、不惜公然与我撕破脸为敌?”
曲寒川接过麻袋扛在肩上,面上笑容神秘莫测:“总之这是从高和寡手里偷来,对你我他都大有裨益之人。若非戴兄替我保管,只怕早已落回那贼子魔掌。”
书生微笑摆手:“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字未出,却从齿缝流了一丝鲜血下来。
曲寒川微一变色:“戴兄你的伤……”
书生摇了摇头示意无妨,抚胸找凳坐下,轻喟一声:“命中注定我有此劫,那也是无可奈何。反正以我一人之力根本无法与高和寡一较长短,看来是天意要助这武林盟主之位落入奸人之手,咱们也只好眼睁睁看着他为所欲为、涂炭武林了。”
“只怕未必。”刀倾城冷冷插道。
“哦?”书生闻言一怔,看着他手里的刀眼睛渐渐亮了起来,却又慢慢黯淡下去:“莫非阁下就是最近复出的江湖奇侠刀倾城?只可惜你武功虽高,尚嫌人望不够,而那高和寡不但剑法精奇,且势大财雄、万人景仰,你若想与他争盟主……”
刀倾城漠然:“你们对武林盟主有兴趣就只管自己争,我杀完人就走!”
书生又是一惊,苦笑道:“刀先生好大的口气,纵然你世无敌手,但那终究是武林盟主争魁大会人才济济,你想于万千高手跟前取人首级,也未免太不将天下英雄放在眼里。不过年轻人雄心万丈总是好的,不比我年近半百、志气消磨,那是万万不成的了。反正我这伤势若不养个十天半月,也绝难痊癒,况且世风日下、小人当道,我是早已寒心决意罢手了。他们便在那西湖西北的武林山上,你们自个小心去吧,恕戴某不再多陪。”说着连连叹息,向二人略一拱手,竟步履蹒跚扬长而去,显得满怀伤心旧事大有看破红尘之意。
刀倾城望着他的背影一阵沉思,忽道:“论剑大会共有几人争雄?”
曲寒川慨然道:“我戴兄身为上届武林盟主本应入围,但现下他既然弃权,还剩四位,除了高和寡,分别是少林俗家弟子第一高手‘断指神侠’石佛心、绿林寨总瓢把子‘杖行天下’祖延宗与通天教教主‘仙人指路’瞑目真人。”
刀倾城刀锋一指:“那你偷来这麻袋中人又有何用?”
曲寒川顺手揭去麻袋露出袋中昏睡之人,道:“当今天下只有你的刀能克制高和寡的剑,但这个人在,你才能拔刀!”
刀倾城定睛看去,顿时惊“啊”一声脸色骤变,手臂轻轻一颤,几忍不住想将这袋中之人一刀两段!
(九)
比武论剑、争帅夺宝,江湖多少年的传统已不可考。
十年一届的武林盟主评选大会无疑是江湖上历来最大的盛事。
三山五岳各路英豪十之八九都赏面到场,不参予比剑的大小帮会亦派人观礼。黑道邪教虽不在当年共誓盟约、开立先河的派别之列,但大会之上禁止任何人私下寻仇滋事,也少不得来凑个热闹见识见识。
尤其本届大会特邀得一代奇侠“神州正气”赵忠良出山主持,两大高人“云天双翅”连氏夫妇担任评判仲裁,另请四大帮、八大派代表入席以作公证,还有朝廷钦差奉旨前来监询协管、携身后十六名大内高手一同坐镇以防哗变,声势之浩大可谓创历届之最。是以还没等各位头面人物出场,武林山上已经是人满为患,当云林禅寺钟声一响,论剑台下更是骚动不止。
论剑台就在武林山上。
杭州旧称武林,虽然跟江湖人的武林没啥关系,但牵强附会也好,讨个彩头也罢,江湖人推举武林盟主当然要选在武林山。
山并不高,论剑台却高九十九阶。
然在人中龙凤、欲飞冲天的高和寡看来那不是阶梯,而是登天梯——不是自此高高在上、号令天下,便是从云端跌落、永不翻身。
自他玉带金袍现身一刻起,台下便自交头接耳、嘈杂错议声顿响了十倍,消息传到远处,挤在山脚外围看不真切的城中百姓更是遥遥欢呼雀跃、掌声不绝。
他知道那是为什么。
他不仅是武林中的大豪,更是世人尊崇的偶像。
因为他是富甲天下的苏州高家第三代传人高和寡!
每一百个武林中人,就至少有一个间接受过他高家的恩惠。
每一百个寻常百姓,便起码有一个靠他高家产业经营维生。
在义在利,皆已占齐。
人心所向,众望所期。
但高和寡踏上登天梯时,却始终阴郁着脸。
他在担心。
五人争雄,为何独独不见他的踪影?
与己明争暗斗多年,岂容将盟主宝座轻易奉送?
“断指神侠”石佛心、“杖行天下”祖延宗、“仙人指路”瞑目真人无一不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但令他担心的却只有他——戴权威!
不怕明枪,只恐暗箭,于其称雄上届大会的“变色掌法”他至少已有三种破法,但他迟迟不露面,究竟在搞什么名堂?身为旧任武林盟主,势力早已根深黑白两道、人脉广布朝野,高和寡绝不信他肯弃权言退!
高和寡上得台来,与席间高手一一寒暄施礼,复向台下众人一阵含笑致意,遂与另三位候选者分立高台一角各就其位,每人身后阶梯皆有其门人弟子层层把守。放眼台下,人山人海万头攒动,个个都强自听着大会司仪令人好生不耐的过场套话。这武林群雄不计千里奔波赴会、全城百姓同聚山下翘首以盼,为的便是一睹当今顶尖高手巅峰对决的绝世风采。
刀倾城与曲寒川走到西湖边才知道这全城百姓去了哪里。
岸堤山下黑压压全是人。
水泄不通,无法前行。
二人唯有走水路。
湖边无船,水面却结有薄冰。
刀倾城与曲寒川纵跃其上、脚生暗劲,一块丈许方圆的冰块立时缘如刀划、脱离岸边,随即二人踩冰踏水径向武林山下飞速滑行,两岸人树倒影遽化千万缕碎了开去。
待他们赶至武林山脚,论剑台下助威呐喊震天作响,已有一老一少在交手——四名候选者分作两组,胜者再决盟主。
台上人影交错,一穿黄衫、一着绿袍,正是三十六的“断指神侠”石佛心与六十三的“杖行天下”祖延宗。
石佛心据传乃上任丐帮石老帮主私生之子,自幼天赋极佳、时能举一反三,十二岁便以一套莲花落掌连毙“祈连四恶”被视为学武奇才,因父与少林掌门大智禅师交好,早早令其拜在少林门下做一俗家弟子,一人身兼少林、丐帮两家之长。但其性喜自在不愿受人拘管,成年后游侠在外十八载,武功名望早不在其父与师尊之下。少林、丐帮乃正道两大支柱,派内目前均无侠名技艺皆可出其右者,这次既要推举武林盟主人选,自然而然便第一个想到了他。他倒也想试试他自创自封的少林第七十三绝技“无指神拳”,加上丐帮世代相传的“藏龙劲”天下还有无敌手。
看起来他在大会的第一仗便碰上了生平最强敌手——“杖行天下”祖延宗——天下第一寨绿林寨的大寨主。
天下山寨何其多,但敢叫绿林寨的只有一个。
因为他这“绿林”二字代表了整个天下的山贼道。
他便是这绿林道上千贼敬、万盗尊的活祖宗。
石佛心当先一记“开宗明义”,左拳右掌,似进招、如行礼,道:“祖前辈请!”
祖延宗怪眼一翻:“你是侠道,我是贼道,假客气什么!”顺势一招“老树枯藤”伸杖相还。
石佛心哈哈一笑:“不客气便不客气。”左拳倏的收回,右手或点或捶或拿,连换金刚指、罗汉拳、寂灭抓三路少林绝技各使一招,却都未曾触其身侧便已收势。
祖延宗左闪右挡,将三招都卸了开去,喝道:“小子怎么尽使虚招,难不成你师傅不舍得把绝学倾囊相授给个小野种!”回手左六杖、右六杖、前六杖、后六杖、上六杖、下六杖,攻中兼守、守中带攻,一连三十六杖正是其竹海杖法中一记妙招“闻籁听涛”。其杖中空还发出呜呜怪响,与眼花瞭乱杖法相配更有扰人心神之效。
石佛心明知对方上来便想激得自己心浮气躁,仍不由动怒变色,当下再不试探,右手五指骤短一节,不使任何花招、径直伸出。
祖延宗眼闪异芒:“断指掌?”
石佛心会使九门少林绝技,但断指掌才是其自创绝学,此功并非真要人自断手指方能练成,乃是将手指硬生生缩入掌中,便可五指每短一节、所发劲力就能比常态陡增一倍,他“断指神侠”之名也因此而来。
祖延宗自恃功力深厚有心破他威名,立时收拢千百杖影合为一杖,正对其五指。
指杖相碰、一触即分,两人蓦的同时脸变蜡黄、均被震得向后退出七八步方才立住,对视一眼各自暗惊,心忖对方果然名下无虚,再不敢轻生狂妄之意,糅身而上变招再战。两人一个拳掌刚猛、形简式朴,一个杖法凌厉、飘忽无定,虽风格路数不同,但使的皆是武林最上乘的功夫,一时拳形杖影在台上飞舞来去,直把台下众人瞧得惊心动魄、目为之眩。
百招一过,两人越打越快,几连身形也难瞧清。陡见石佛心右手五指再短一节,所发掌风记记如刀,击在紫竹杖上竟留下道道裂纹,直欲将其割开震断一般。祖延宗嘿的一声:“想断我杖?看你舍得拿什么来换!”
但听“喀喇”一声,祖延宗竟将杖尖送到石佛心手中,石佛心一怔之下未加思索,顺手便将他竹杖捏断,却是碎屑一入掌心即知不妙,暗道一声不好连忙松手倒纵疾退,但见一阵奇光刺眼,祖延宗的竹杖竟爆出一蓬紫竹刺向其迎面罩来。
情急势紧,石佛心却是处变不惊,左手挥袖急起,又是连使六招少林绝技——乾坤袖、混元气、般若掌、伏魔肘、观音手、如来印,将密如牛毛的千万根紫竹刺尽数席卷、震碎、劈落、撞飞、弹开、拍散,化险为夷!
祖延宗见状大喝一声:“好功夫,看你再怎么破我这一杖!”
不待他稍作喘息,祖延宗乘势追击,竟尔自行震裂一节竹杖,里面随即弹了八根细竹出来。
杆中套杆,杖中藏杖。
一连八根分击石佛心肘、肩、足、膝、腹、背、胸、颈。
眼见石佛心无暇格挡、难逃此劫,众人心喊要糟,却见他脸胀通红、不挡不让,吐气开声:“破!”只瞧八根竹杖尽数击中他八处要害,祖延宗正待大喜,不料八根竹杖虽中其身却未伤敌,竟还按原路返回向自己射了过来,忙伸杖将之一一挑落,恍然道:“藏龙劲!”
丐帮本由历代帮主相传一门威力奇大的掌法以作镇帮之宝,但因后人资质不佳早已失传,却有一代铁姓帮主竟据前人未留招法的口述精义创出一门内功运用之法——藏龙劲——于周身关节处可自行生力抵御外袭,练至深处甚至手脚不动也能凭关节发出内劲破敌。
众人虽不明白石佛心如何转危为安,但眼前妙招纷呈、变化莫测,实在大开眼界,不由齐声叫好,连一旁坐着始终无动于衷、眼皮都懒得多抬一下的瞑目真人也忍不住双眼微眯睁开了一条细缝。
然后他又闭着眼睛就像睡着了。
有人曾戏称他老闭着眼睛还以为是个瞎子,不过拿他调侃过这句话的人全部变成了真的瞎子。
他眼睛闭着的时候比睁着的时候多,是因为这世上值得他通天教主睁开眼睛看的东西还真不多。
这世上能有几件事是智慧通神的瞑目真人闭着眼睛不能看明白的?
不过这次他很快又睁开了眼睛——因为祖延宗的杖。
祖延宗的杖在开花。
没有看错!
竹杖暴长三丈三,花开枝头在骨节。
祖延宗的紫竹杖不但竹中套竹、夹藏暗器,还能伸缩自如、意控长短,但更妙的是居然能开花。
节节开花节节断!
祖延宗总算祭出了他压箱底的“开花杖法”!
百年一开花,开花寿即终。
竹杖色呈绿、紫、棕、黄,仿如生命轮回,不成功、便成仁,祖延宗竟豁了出去用上了同归打法。
石佛心脸色再变,蓦的左手五指齐没入掌中,也终于用出了他的“无指神拳”!
如来五指,以指为疆,去指无边,无法无天。
两人斗了数百招难分上下,都拼出了真火、动上了真气,再不使生平绝学更待何时?
台下众人兀自看得兴高采烈、未知凶险,大会众高手却瞧得齐变了脸色,堂堂盛会莫要变作血腥怨场。赵忠良与连氏夫妇正考虑要不要出手拦阻,石佛心已左手“无拘无束”、右手“无牵无挂”,一拳一掌对上了祖延宗的最后两节竹杖——“火树银花”、“焚林葬花”。
二人功力相若,若拳杖接实,纵然不死也是两败重伤。
就在这时瞑目真人的眼睛亮了,脱口道:“凝空静止剑!”
一道银河天上来,竟阻隔在石佛心与祖延宗二人之间。
剑影留痕,弥久不散。
高和寡的剑!
高和寡豁然出手。
石佛心的拳、祖延宗的杖登时都击在这剑幕光壁。
拳势、杖影立止,所有力道均被这剑幕吸纳消解。
二人毫发无损,齐的住手停下,心头却更骇。
二人之力不是凭空泄去,乃是为高和寡这一剑所承受了去。
他们当然知道自己这下出手有多大威力份量,在座任一位前辈高人便算能独力拦下其中一人,也绝难同抵二人而不伤己分毫。
但高和寡看似一剑就轻轻松松化解了两大高手的生平绝学。
随即收剑,轻描淡写,气不多喘,心不多跳,恍如此剑从未拔过,此事与他无关无涉。
那他们还拼什么、争什么、玩什么?
二人唯有苦笑,看来他们的确是来陪人玩的。
高和寡不卑不亢,拱手道:“得罪!”继而发话:“不知二位来此本意为何?”
二人神色惨淡:“阁下既已胜券在握,又何必明知故问羞辱于人?”
高和寡面色如常,摆手道:“非也!”自问代答:“你我皆来争此武林盟主之位,却莫忘石兄弟乃侠道表率,祖前辈原为绿林代表,瞑目道长更是方外清修之士,在下不才、亦同为千万江湖同道的祸福生死而来。我等无论谁做了这盟主,代表何方派系,都当以天下一家为念。纵不能真做到天下英雄楷模,也须时时谨记此身只为江湖鞠躬、武林尽瘁,统领群豪只为息争解纷、广泽苍生,绝非为了一人腾达。既然大家本是一家,比武自当点到为止,岂可众目睽睽之下为那名权虚位争勇斗狠、互相残杀?眼下外贼虎视眈眈,国家正值多事之秋,你我何妨留着有用之身献计谋策、为拯民生略尽绵力。从此消除天下派系私怨、化解个人歧见,引我江湖步入正轨,此乃我武林何等幸事,你我又何必在此徒损元气、自伤和气?”
在座众人听了纷纷点头,石佛心更是闻言冷汗涔涔,祖延宗虽不以为然却也不便辩驳,瞑目真人则面无表情又将眼睛闭了起来,似乎正陷入一场苦思。
陡听台下不知何人一声如雷喝采:“高大侠德才兼备、剑法如神,武林盟主不选他选谁?大伙还比个什么,就此定了罢!”台下群豪闻言纷纷附喝:“此言极是!盟主之位除了高大侠还有何人可当,就此定了罢、就此定了罢!”声音传播开来,观者个个响应,“当选高大侠为盟主”之声于武林山下、西子湖畔鼓荡回响、良久不绝。
“云天双翅”连氏夫妇脸露难色:“照大会规矩,高先生至少还需跟通天教主比上一场……”
瞑目真人闭着眼忽道:“不必了。”
“神州正气”赵忠良轻咦一声:“这是为何?”
向不将世人放在眼里的瞑目真人竟然一声喟叹:“我再如何修道通神,也终究肉属凡胎,但高先生既然练成了不是人能练成的‘凝空静止剑’,贫道的‘仙人指’远非其敌,只好先行认输,免得自取其辱。”
台下众人闻言一呆,随即个个大喜欢呼起来。
“神州正气”赵忠良见势已如此,与席间高手一阵低声急议之后,正待扬声说话,却听台下一人讽声道:“好!好好好!当真好不可笑!今日群英会萃、百年难遇,却不曾想最后要选了个采花淫 贼出来做武林盟主!”
众人一怔,齐向出言不善这人望来,但瞧一个病弱汉子正扛着一口麻袋昂然而立。
赵忠良神色庄严,高声斥道:“台下何人?竟对我武林大会无端指责,擅自侮辱盟主人选,再敢出言不逊,莫怪老夫不客气。”
曲寒川嘿嘿一笑,却不理他,仰首道:“高和寡!你若还想领袖群伦坐这盟主宝座,便该敢做敢当、方得让人心服才是,你这般龟缩隐忍,只敢让人代你出头,这盟主便算送予你做,只怕也未免做得太窝囊了罢!”
高和寡缓步向前瞥了他一眼,淡然道:“曲寒川,你我旧日点滴恩怨,我不再与你计较,你如今横生枝节,又来玩什么花样。”
曲寒川蓦的将麻袋解开露出一人,大声笑道:“从前恨我入骨,屡屡假手于人欲置我于死地,而今要做盟主竟然假作大方。你别管我什么花样不花样,我曲某只是看不得伪君子口是心非,嘴里一套大义说得动听无比,背地里却玩弄天下豪杰于股掌之间。谁又能想到堂堂高家主人会连孤弱无助的良家女子也不放过,竟然对之惨施强暴!无论你认是不认,现下我已将目击你恶行之人黄二狗带来,亲口呈你当日之罪,教你难逃公众责遣。虽然你人多势众,我也不是什么大侠君子,但我今日务必当着天下英雄的面揭穿你的假面具、替朋友讨个公道!”
此语一出,众皆哗然,心想此事若查属实,必是轰传天下之丑闻。这台上台下推崇高和寡之人甚多,乍听之下本待不信,但想他曲寒川也是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如此振振有词,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于武林大会公然发难,想来也不是无凭无据、空穴来风,不禁都有些将信将疑,却不知他口里要代讨公道的朋友又是谁。
一时人人面面相觑议论纷纷,场上情势顿变错踪复杂。高和寡双眉紧锁,面色青硬,纵他久经风浪,遇此变故也不禁微感尴尬——名流不惧暗杀,他们有得是保镖,权贵不怕围攻,他们有得是打手,但就是怕丑闻,丑闻一出,人心必失,可更要命的是他现在看来尚自疑惑不解,似乎压根还不明白这丑闻到底怎么无端端生造出来的!
守在阶梯上的“霸王双枪”简氏双雄失手归来、早自心中忐忑,眼见情势失控更感焦躁无颜,双双跃至台下挺枪便刺:“无耻匪类,竟敢假造祸端栽赃我恩主,先吃我兄弟一枪!”
曲寒川嘿声道:“当着天下英雄面要杀人灭口么?”解下锯齿剑,当当两声,已接两招,但他手上还扛着作为证人的黄二狗,动手甚是不便,扬手一扔,已将其跌在一人身前。
黄二狗摔在地上,吃痛大叫,想要起身逃跑,却发觉眼前站着生平最惧之人。
阿城!
那曾经将他赶得如丧家之犬、恨不能对其扒皮抽筋饮血噬肉、最后一刀断了他是非根的地狱煞神!
刀倾城来至论剑台下始终一言不发,瞧着黄二狗跌至脚下竟然也恍若未见。
黄二狗却是一瞧见他便情不禁的脚下一软,裤裆一湿。
刀倾城则先斜斜仰首望了高高在上的高和寡一眼,然后低下头来,冷冷道:“那个人是不是他?”
黄二狗颤声道:“是是是谁?”
“第一个辱我弦儿的淫 贼。”
刀倾城的声音冷静得就像不是发自他的喉咙。
他在克制。
眼前的对手不是简氏双雄、不是三大杀手、不是数万兵马,而是高和寡和他的家国天下!
他已经见识过了他的剑。
他也终于确认这是此生唯一配跟他的刀作对手的人。
血在炽热。
所以他越要冷静。
稍有不慎,不但大仇难报,自己也会死无葬身之地,因果相报就成了个笑话!
黄二狗躺在地上顺着他的眼神望去,瞅了好一会才确认无误,颤声道:“对对对就是他,那我可以走……”
“对你妈个头”,不待黄二狗说完,“双头枪”简易斜刺里一枪刺来,正中其咽喉。
看着黄二狗手捂颈脖血流不止,刀倾城却漠然无谓,开始起身、动身。
够了。
让天下群雄认定高和寡是名不配做武林盟主的淫 贼或许不够,但对他来说拔刀的理由已经够了。
他对黄二狗的生死不再理会。
他只管仰首盯着台上这个面容清癯、一脸忧悒正低头沉思的男子。
高和寡也看见了他。
眼神交错,神情恍惚。
两个原本憔悴无神的人骤然都变得精神奕奕。
刀倾城的刀在颤,高和寡的剑在鸣。
仿如这个约会早定在千百年前,转了三世仍未相逢,缘份再也避无可避。
二人相隔九十九阶。
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却像天涯在咫尺。
刀倾城一字字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高和寡表情作答:“我不懂你说什么。”
刀倾城脸色更沉,他开始上阶梯。
简氏双雄急急回喝:“拦住他!”
至少一百个汉子阻在了登天梯上。
不是上天堂,便是下地狱。
刀倾城深深吸了一口气,以一种压抑得几近嘶哑的声音缓缓道:“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给我滚。”
声音轻,而远,山上山下每一个人都听得清。
阻在阶前的汉子喝道:“哪来的疯子,这里岂是让你发疯的地方,还不快给我退下!”
疯子?
刀倾城如疯而笑。
疯就疯!
刀倾城一声狂啸!!!
啸中出刀——
刀即道。
以刀开道!
登天九十九,断刃跌一梯。
阻在登天梯上的百十个汉子一招未出,便已被刀倾城连手带刃一同劈断,随即被他长啸震得头昏脑胀、东倒西歪从长梯之上滚了下来。
一露刀光一路血,他身已在天梯顶。
瞑目真人眼睁暴圆失声道:“乱发疯刀法、乱发疯刀法,他是刀倾城!”
(十)
刀倾城!
一刀倾城的刀倾城!
无论你是王公达贵还是一方宗主,只要惹到了他的刀就只能大厦将倾的刀倾城!
原来曲寒川所谓要替之讨还公道的朋友就是刀倾城?
堂堂苏州高家第三代主人高和寡竟然动了刀倾城的女人?
便算曲寒川挟怨报复、存心嫁祸,刀倾城有什么理由找错仇家、凭空作对?
台下立时鸦雀无声,个个都屏住了呼吸。
所有人都不敢忘十三年前京城八十万禁军韦总统领的脑袋是怎么掉的,八年前武当掌教是怎么亡的,五年前天魔教是怎么垮的。
刀倾城要杀人,旁人要做的最好只有一件事——闭嘴。
不然天王老子也照除!
谁敢插手谁敢管?
敢管的也许只有一种人——不要命的人。
所以不要命的人很快就没了命。
“刀倾城是什么东西?谁敢不遵皇命在我的地头闹事,我就叫他吃不了兜着走,左右还不给我拿下!”
说话的是钦差大人。
这里没有人说话比他更有份量。
既然大会横生风波,他当然不能只坐着看热闹。
现在终于到了他出来清事端、镇大局的时候。
奉旨前来维持大会秩序,岂容中途有人捣乱,什么人敢如此大胆不将朝廷放在眼里!
他勃然动怒地下令。
身后十六名大内高手互视一眼,齐喝一声拔刀杀上。
他们都是大内侍卫总管“九天尊者”王笑升多年来千中挑、万中选的一流高手,能做皇上的贴身侍卫,每一个都足以独当一面、任得一派之掌。
只是他们搞不懂钦差大人怎么刚下完令就不见了,唯听半空响起一声惊雷炸喝:“滚开!”
然后钦差大人就断了,断作两截。
刀光一闪、残肢乍分,尸身却未倒在地上、反向身后侍卫急弹!
首当其冲的两名大内高手忽觉眼前一物飞来,尚未看清何物先顾挥刀疾挡,但听“嘣”的一声双刀齐断,已与钦差大人的半截尸身撞了个满怀,随即两人同时惨叫未及半声,身子竟被半截尸身撞散成了八块!
两人十六块残骸继续去势凌厉、向四周激散开来。余者大骇,忙自撒手弃刀、运足十成功力伸掌向前一拍,总算将碎肢来势缓住、止住、挡住、定了一定推了出去,不料却陡听得自己身上喀喀数声裂响——双臂已然骨折尽断!
在座四大帮、八大派的人腾的全站了起来。
“神州正气”赵忠良与“云天双翅”连氏夫妇亦刷的齐变了脸色。
石佛心与祖延宗更是看得喉头狂咽、汗出如浆。
这是什么刀法?
他们练的还能不能叫作武功?
世间竟有如此惨烈奇绝的杀人之法?
瞑目真人眼珠子都要掉了出来,颤声道:“莫非这是当年大光明会失传已久的‘三绝诛连斩’!”
三绝诛连斩——传说中天下最恶毒、最狠辣、最霸道,就像被下了诅咒的刀法!
不但可令万千敌手顷刻间屠戮殆尽,就连历代创、使这刀法的本人也从来没有过好下场。
这路刀法只有一招。
一招含三斩。
无论一斩两斩还是三斩,其实都只是一刀,差别只在于波及范围的大小与连环死伤的多寡。
刀倾城这一刀用上了前两斩叠加的内劲:“一刀两断”,“大卸八块”。
幸好他还没有使出最后一斩。
因为最后一斩叫作——“碎尸万段”!
这一斩曾令梅大人的梅园化做花屑雾海。
在座众高手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把握联手接全他的三绝斩。
但他们身为大会的执事与各方的代表已不能再坐视不管。
若还不出手制止这场干戈奇变,天下正道颜面何存?
哪怕拼个玉石俱焚,也绝不容这目中无人的刀魔疯神毁了大会千百年的传承!
一触即发,一发难收。
谁人飞灰,谁人烟灭?
就在台下人人手心捏汗,台上个个剑拔弩张之际,幸而有人动了口、发了话。
“你是来找我的?”
声音清朗、澄澈、通透,甚至富有磁性。
此言一出,全场绷紧的心弦登时为之一松。
说话的是高和寡。
他正以一种十分陌生、百分不解、千分疑虑、万分迷惑的眼神看着刀倾城。
口气馨平淡雅,仿佛和善的主人在问客人要不要来一杯茶,人人听了顿感心头一舒、一暖。
但这句话却只让刀倾城感到可笑、齿冷。
我不找你还找谁?
这个时候还装什么蒜?
难道就为了保住你高和寡在世人眼里的清誉与尊严?
刀倾城低头看着自己刀上犹在滴淌的血,只有硬生生四个字:“拔、你、的、剑!”
高和寡的眼神开始变得凝重、深邃,神情也更好奇、不快,却唯独没有歉疚与恐惧,反正色道:“刀倾城绝非大奸大恶之徒,亦非做人走狗之辈,但你我之间到底有何恩怨误会,为何连日来伤我多位朋友在先,恕高某委实不太明白个中究竟,何妨在此说个清楚?届时仍辩不明是非曲直,你若还要一意杀我,我自会与你公平一战。但此事与其他人无关,还请你莫要连累无辜。不然你再牺牲江湖之民意、践踏大会之章程,少不得要招天下英雄群起而攻之,纵然你神刀盖世、无所畏惧,只怕也寡不敌众、自保堪虞,我劝阁下还是三思后行、好自为之。”
刀倾城一怔。
这本不该是一个淫 贼此情此境下说的话。
更不该是野心勃勃欲夺武林盟主的一代枭雄说的话。
千方百计隐匿行藏、毁灭证据,岂容人前细述、败其丑行?
不煽动群豪一拥而上、联手围剿,反要与己单打独斗、不得援手?
以他剑法之高若与众高手一齐出手,他的柴刀再神,报仇机会也剩下不到一成。
伪君子假扮清高没有必要到这地步。
以致他不得不再次重申、确认、又问了一次,抬头直视道:“是不是你动了我的弦儿?!”
高和寡茫然:“谁是弦儿?”
刀倾城咬牙:“月钩山下,草屋之内。”
高和寡脸色轻变、面上微赤,竟尔变得略显赧然:“阁下怎会知道那日我在草屋之事,不过这又与你的弦儿何……”
刀倾城闻言顿时怒火上涌,暴喝出刀:“那你还明知故问、假扮无辜?!”
柴刀骤化裂地斧。
刀倾城所期落空,犹如发觉被耍、怒不可遏。
脚下一踩,砖石登时四分五裂,翻涌直起。
一刀旋扫,劲风奇转,将地上碎石笼起向高和寡劈头盖脸罩了过去。
随后一刀插入高台地板直没至柄,由地发力、从近至远、自下而上、倒卷而出!
人人顿感论剑台一阵颤动轻晃,似乎已被他一刀裂作了两半,个个唯恐高台倒塌,忙自四散逃开。
眼见地板裂纹径向高和寡脚下延伸而去,高和寡一声轻叹,向后退得数步,唯有脱鞘、出剑。
随手一挂,鞘于空中不坠。
留痕虚划,剑自浮光掠影。
凝空静止剑!
高和寡终于出手,只能动手。
这世间一切纷争最后皆靠拳头解决、胜负定论。
一屏剑幕再次于空中凝结,如铸光墙铁壁,可将一切攻势来袭阻挡在外。
是以刀倾城上来便气势逼人一刀、以碎石轰敌,紧接一刀从脚心地底攻至,叫其遮无可遮、避无可避。
高和寡连出九十九剑将碎石尽数自剑网弹开,随即回手一剑朝自己立足处削去。
他身已退在高台边缘,这一横削,竟在对方刀气于脚下腾起之前抢先一剑隔断。
刀势戛然止,高台兀自稳。
高和寡所站一方石块则被自己斜斜削了下来、立向台下跌落。
鞘仍在空,凝滞不动。
高和寡回剑入鞘,随石块一同飞坠而下,先退三舍、欲避其锋。
刀倾城怎容他退,纵身而跃,一刀如瀑,紧随劈落。
高和寡无奈,唯有仰面——出鞘。
鞘弹升空,立将刀倾城刀势一阻。
待得剑鞘被劈两片,高和寡已洒然着地向湖边疾退。
刀倾城如影随形,紧追不舍。
不等台下群豪自行让路,二人一前一后已冲出一条甬道。
群豪又是兴奋、又是骇异,齐发一声喊,争先跟上,你推我挤唯恐错过当今两大绝世高手之对决,无论结局谁生谁死、谁悲谁喜,此战必灿烂夺目、毕生难忘,得睹此役可算不虚此行、不枉此生。
但是他们算错了一点。
刀倾城与高和寡之战岂是他们看得懂的?
山下湖畔全是人,高和寡一退退至无人处。
湖心无人。
高和寡一剑削断湖边枯树。
轰然而倒,木落湖水,飞跃其上,如驾轻舟。
持剑而立,神忧色悯,飘在湖心,天地悠悠。
这里终于可以不怕伤及无辜。
这里总算可以令他放手一搏。
对他来说此战如此莫明其妙,却如宿命无可遁逃。
无论天意若何,都将奋力一拼。
过得今日便可江湖在握、天下在手。
不然这西子湖便是他最后埋骨之所。
现在他沉息静候,只等刀倾城一刀西来。
刀倾城的刀在开路。
一边疾奔,一边出刀。
气浪卷烟尘,人海如潮分。
一刀劈岸,刀气直贯长堤。
湖边薄冰尽碎,裂作千百片。
再出数刀,浪潮急涌,冰块散开尽向湖心荡去,隐约摆成龙蛇之形。
刀倾城奔至岸边、其势不歇,伸足便落在这千百片薄冰之上,一路连环踏踩、如履平地,蜿蜒行进、径向高和寡而去。
高和寡剑在清响。
那是为刀倾城的刀而鸣。
高和寡眉头一轩、心头一凛:来得好快。
但他的刀更快!
是以必须先发制人。
他立将足下大树的残枝败叶尽数削平,顺势向刀倾城一一扫去。
还施彼道,如法炮制。
刀倾城刀光急舞、周身环绕,袭来枝叶一触其刀俱化轻烟,足下不住换冰轻点、围着高和寡所踏秃木步步逼近。他足下虚浮,比起高和寡适才挡他碎石更难几分。
高和寡心中一声暗赞,也更愁思凝结,忽的身形一展、双脚一拨,大树竟于水中旋转起来。所掀阵阵波涛向四周泛开,欲将刀倾城仗以立足之冰块一并荡了开去。
刀倾城眸色愈凄、出刀更厉——你要兴风,我便作浪!
一刀劈向水中涟漪,轻波顿化骇浪三十尺,反卷孤舟。
一浪打来,未湿其身,却见刀光先至、破浪而出。
刀倾城舍冰弃水,腾空扑纵,去势决绝,一刀直刺!
高和寡双睛一亮,剑化龙吟:“来得好!”
刀倾城这一刀气势无匹、来势无瑕,他唯有横剑与他刀光一抹,不敢相交,仰面而倒。
高和寡竟直挺挺向湖面躺了下去,跌落湖中。
刀倾城刀虽落空,却足下一稳、已登上了他的秃木舟。
以高和寡之能,哪能如此轻易败退?
刀倾城随知不妙,立即转身出刀!
高和寡在身后。
身后水花四溅,一剑破水而出!
高和寡脚勾圆木,竟于水底绕得枯树一周从另一侧倒杀回来。
刀倾城眼中一阵炽热莫名。
如斯高手可遇难求。
奈何是敌非友。
高和寡手腕一振,千百朵水花绽出千百支剑花!
眼前剑影重重,哪一剑才是高和寡真正致命一剑?
不管,有多少破多少!
无暇分辨,只管出刀。
刀光化做千万重,每出一刀皆将空中一道弥留剑痕击断、劈碎、砍散。
高和寡眨眼刺出多少剑,刀倾城就回了多少刀。
剑剑可虚可幻,总有一剑是真。
却各出百招,未曾一交。
高和寡这破水而出其势将尽,仍未将刀倾城逼退分毫,眼见他身子不得不再次跌回水中,陡然一剑改向浮木削去。
木头就是木头,怎避得了高和寡的剑?
他要将浮木削断,叫刀倾城同样难以立足。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独木舟竟尔不见!
刀倾城用力一踩,整根秃木立时下沉三尺,已不在原来之处。
高和寡十拿九稳一剑刺空、微一错愕,等着他这一剑的却是刀倾城的刀!
刀倾城提刀向上一格,终与高和寡接实一招。
两人登感对方内力汹涌急至,均是胸中一闷,若不倾泄必受内伤,齐的吐气开声,一个横掠水面滑出丈许、一个借力用力继向空中弹去!
待高和寡再自落下,此时沉入水中秃木业已浮起,正好落足其上,侧首一瞧刀倾城也未就此跌进湖水,正单手倒立撑在一块浮冰之上,随即伸刀一拍水面再自扑来。
这时山下群雄才纷纷赶到,遥遥目睹湖中相斗情势变化奇诡、人所难料,无不看得挢舌不下、心惊肉跳。刀倾城正于湖面倒立出刀,绕着浮木不时换位相攻,每向湖面拍得一掌便腾空劈出数十刀与高和寡长剑相接。两人一时妙招层出不穷,前所未见,众高手想在心中强记、观摩印证一番,却是刚隐约领悟到其中一丝窍要,眼前二人早已拆到了百招之后。换作寻常武林中人与普通百姓更是只见两个人影不住翻滚,哪里瞧得清谁在出剑、谁在拔刀。
旁观众人虽心态各异,却无不盼着二人战得精彩纷呈、越久越好,岸边或而交耳评议,或而鼓噪不休,但终究大都盼着高和寡能够得胜,毕竟刀倾城虽威名骇世却不黑不白、非侠非盗,人缘远远不及万家生佛、样样皆著的高和寡,日后领袖武林自还当仰仗于他。
陡听石佛心与祖延宗双双咦的一声:“怎么他们不打了?”
众人一怔,但见场中情势再变,刀倾城重登浮木,与高和寡分立两头,彼此对峙。
瞑目真人白眼一翻:“什么不打,只是打得慢些而已。”
慢?岂只是慢?
天下最快的刀与天下最绝的剑不但变得奇慢无比,甚至奇笨奇蠢、奇拙奇钝!
刀倾城出刀就像小孩在玩水,每一刀不仅不劈向浮木另一端的深仇大敌,反而左一刀、右一刀、斜一刀、侧一刀,刀气尽数击在远处湖面空处,时时溅起老大水花一片却不知于杀人伤敌能有何效。
高和寡则专心出剑,不偏不倚、向前直指刀倾城。树长约两丈,但他每一剑只击在身前两尺便自顿住,也如小孩一般在树上乱画涂鸦,枯木之上虽道道剑痕、却浅得小刀划皮也似。
二人行止好不古怪。
众高手面面相觑,猜摸不透。
赵忠良一捋长须,若有所思:“莫非这是泼墨刀法?”
连氏夫妇对视一眼,诧声道:“难道那是留白剑法?”
通天教主瞑目再睁,豁然开朗:“他们是在下棋!”
泼墨刀对留白剑。
大写意对空灵韵。
棋逢对手,琴遇知音。
高手对奕,每落一子之前都需想到落子之后若干着的变化走势。
他们现在便如同以刀剑为子、湖树为枰,不用招招接实,光看对方起手式,便生应对之法,均不想等招用老再行换招,而是一招未竟、新招已生,甚至一路绝学只需手腕一动,对方便知自己有多少变化后着,每人又可据对方相应身形变化知其拆解招数能破自己所施到第几招,自己则直接于被破这招还手相迎。刀剑接实在二人看来如同浪费时间,没有必要。打到后来就算站着不动,也能凭瞧着对方眼神来路去向,预判对方如何出招、攻己何处。
过不多时,两人周身热气蒸腾,皆感竭尽脑汁、心力交瘁,并不比硬打硬杀轻松半分。
然在大多外人看来却是——
好闷。
看不懂。
他们在干什么?
犹如一本书被撕掉了大半,有了断层、难以理解。
他们看见了开头,却只能无聊枯站等着结局,于中间蕴藏之奥妙丝毫不能领略。
天气也似乎随着众人兴致开始变得越来越冷,雪花又纷纷扬扬飘了下来。
雪越下越大,越积越多,下得人人眉发皆白,场中对峙情势仍难分轩轾、毫无变化。
众人好生不耐,陡听谁人大叫一声:“动了!”
两人动了,终于动了。
凝空静止剑不再凝滞空中,虽化影千百,却似刀倾城的砍柴刀一般招招变实、剑剑追魂。
剑只有一柄,哪来的千百支剑?
高和寡双掌一扬,随机应变,借天之势,以雪为剑。
漫天雪花顷刻之间绕其旋舞、凝聚成团、团束为剑。
雪剑如箭,万箭齐发。
刀倾城的刀亦只有一把。
虽可快如闪电,刀化无数,但他没有余力、余暇、余兴再作缠斗。
杀手锏出,速战速决。
所以他弃刀。
刀在空中自行旋转,留痕无数,犹如凝空静止剑。
绝世刀客竟弃刀!
二人皆用上了对方的招法路数。
高和寡的万千剑影登被空中柴刀吸了过去。
刀倾城却消失不见!
不是不见,他身子一仰贴在了水面。
双手一伸,抄起两道湖水。
湖水瞬间冻结成冰。
刀倾城侧身弧起,以冰作刀,双刀齐出!
瞑目真人自刀倾城高台出手后便变得眼都不舍得轻眨一下,目睹此景,再次失声:“入手成冰,烈阳寒冰手,他必是大光明会之后裔!”
高和寡正一剑击落空中柴刀,却见刀倾城换刀陡至近前,心中一震,急自回剑护挡。
一刃已难破,如何敌双刀?
单剑回救已不及。
高和寡唯有边退边断剑。
右手内劲运处,宝剑自行震断。
断剑即出剑——庄周梦蝶剑。
剑碎十八节,化作蝴蝶飞!
一刀撞其上,冰屑碎满天。
还有一刀,紧跟急掠。
高和寡左手一伸,似呼朋、如引伴,大片飞雪再自于手心迅速凝聚成塔、集结为剑。
冰刀对雪剑!
双刃一交,云散烟消。
可高和寡情急势迫之下却似忘了这是段枯木为舟,他为接冰刀连退数步已退无可退,竟一脚向后踏空。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高手相争岂容半分差错?!
二人手中均无刃。
刀倾城出掌,以掌化刀。
“烈阳寒冰手”之“烈阳掌”!
“烈阳寒冰手”与“三绝诛连斩”皆乃当年天下最神秘教派大光明会的历代镇教之宝,曾经于武林所掀风暴,几将大半个正道武林灭绝,若非内部生乱瓦解,哪轮得着今日个个正派之士于此论剑。
凡中烈阳掌者,必感五内俱焚、身如着火,功力浅薄者更会身如焦炭、当真烧着!
高和寡一声浩叹,瞑目接掌。
他数十年身家性命、荣辱谋算尽付此掌。
四掌甫接,刀倾城顿觉不对。
二人虽拼斗已久,内力耗损甚巨,但对方怎会丹田空空、难以集气,以他剑法之强断无道理如此不济。
但他心中再诧异也绝不会收势。
辱妻大仇终可得报!
但听“砰”的一声,高和寡应声而倒,直被击得在湖面连弹带削、掠了出去,竟将其一路送上了岸边。
群豪见状大惊失色,高家派系众高手忙赶将过来,于高和寡身侧团团围拢看其伤势、层层环绕拒敌于外。
刀倾城乘树持刀上岸,发觉所有人都又厌又惧看着自己。
但他不在乎。
世人眼光,与我何干?
高和寡于世人心中为神,在我只是一无耻淫 贼。
不管他有心无心,犯了错就要付出代价!
他欲补高和寡一刀,但简氏双雄一干人登时拦截在前,一面恶狠狠地盯着他,一面声音悲怆若风雪:“你要再动咱们恩主一根汗毛,便先杀了咱们!”
刀倾城不理,无动于衷。
一人冲上,刀光一闪,便自倒下。
刀倾城漠然,继续前行。
两人杀上,刀光再闪,又倒一双。
“够了!”却见简氏双雄大喝一声,虎目含泪,竟朝刀倾城跪了下来:“千错万错都是咱们兄弟的错,咱们替恩主向阁下磕头陪罪,我恩主如今已成废人,与死无异,你便放他一遭罢!”其他汉子见状,再不相争,纷纷抛开兵刃紧跟跪下,不住磕头。
众人护主其情可悯,在场群豪顿时纷纷斥道:“当真要赶尽杀绝么,姓刀的可不要欺人太甚!”
刀倾城唯有止步。
他生性不吃要胁,你越威迫、他越愤怒!
但现下他胸膛于风中不住起伏,只感呼吸唯艰。
为什么?
凭什么!
这淫 贼竟能让大好男儿卑躬屈膝、争先赴死只为其一人苟活。
若是尽派奸恶之徒设陷围攻,他凛然无惧,但眼下偏偏竟是些素来所钦的义烈男儿来屈膝讨饶,难道这一切真是自己错了?
为什么这么多人肯为一个淫 贼卖命受死?
难道他真的是个好人?
人无完人,再好的人也会犯错。
便算他对世人是个天大的好人,但他偏偏对自己犯下这种不可饶恕的错!
一路风雨波折,他何尝未隐隐期盼过是自己弄错?
但他已于其亲口得实他确实不是被冤枉的。
或许他也不想犯下这个错。
但做了就是做了。
我不是圣人。
我不允许自己勘破。
一个人犯下无心之失究竟该不该受惩罚?!
一个人是不是侠举更多就可以为少数劣行补过?!
现下他每出一刀心就动摇一分,毫无报仇之快意,但他却不能不拔刀。
遇上刀倾城是高和寡的宿命。
刀倾城的宿命就是不断拔自己本不想拔的刀!
刀倾城就此斜斜望着地上有气无力的高和寡。
高和寡却在惨然一笑:“为山九仞,功亏一篑。江湖大业,唯等来世……”说着双目清闭,未知生死。
刀倾城望着他瞌目一刹的眼神不由心中一动。
空怀大志,抑郁难抒。
如此人杰,竟是淫 贼,刀倾城纵恨其入骨心中也不免为之一惋,若就此而逝,他的刀只怕也是更加寂寞。
一念及此,不由忽的省起:“他的‘欲壑神功’已破,是以内力不足,不然今日胜负难料。”随即又觉不对:“他如此身手,曲寒川岂配做他之敌,五招可断其剑,十招能取其命,曲寒川有什么能耐破得了他的密修神功?”
如此一想,忽觉脑中混沌,这一路走来许多理所当然之事竟可变作全部推翻,一时千头万绪纷乱无从,心中更是隐隐想到一事不由害怕失措起来。他再向高和寡身上瞧去,忽然瞧见他身上露出一片衣角,不由心中一震,忙自一刀将简氏兄弟等人分开,直奔高和寡近前挑其衣襟。
众人悲愤交集,待要发作,却见他对着高和寡身上端视良久,竟然脚步渐趋酸软,直似天旋地转,陡听他冲天一阵痛声狂笑:“原来我才是淫 贼!原来我才是淫 贼!!原来我才是淫 贼!!!”说着哈哈长笑竟致泪流。
(十一)
戴权威就是命好。
不管其他人是不是这么想,有没有过这么想,至少他现在自己这么想。
十岁靠捡武功秘笈练成一身绝艺,二十岁凭吃神丹妙药长出一甲子功力,三十岁仗有权贵撑腰当上武林盟主,四十岁以前一直泡在温柔乡里,那些市井传说中的侠客奇逢、英雄艳遇简直就是为他这种人写的。
好,真好,真是他妈的命好。
可他妈的为什么每届盟主任期都这么短?
戴权威刚剿除了武林头号公敌“食菜神魔”没多久还以为自己能先定一定大局、累一累人气,没曾想换届选举的十年之期居然又快到了!
四名对手虽然个个武功高绝,但石佛心、祖延宗、瞑目真人三位他总有办法让其乖乖就范、自动让贤、不足为虑,只有高和寡不仅剑法高深莫测、且势力庞大,连庙堂背景也开始变得不简单,以致他一直所倚的朝中靠山都不便公然出面干预此次盟主竞选,所以说一个人最后还是要靠自己、只能靠自己,但高和寡这只拦路虎绝对不是他靠自己就有能力清除的。
好在戴权威除了运气好,脑袋也不笨,不然怎么会在人人比武拼命之际,他只管坐在孤山的红杏馆等着西湖另一边的好消息,反正不用他出手,自然会有人替他拔刀除去夺武林盟主路上的最大劲敌。这一切皆因他的妙手安排,和一出苦肉戏。
只是这苦肉戏也未免太辛苦了一点,他眼下唯一头痛的就是硬捱了简氏兄弟两枪,又遇上这该死下雪的鬼天气,搞得他现在睚眦欲裂、痛楚加剧,连满桌的合胃好菜都没了兴致,总算刚刚经过江湖第一神医华赛佗的精心调理,他现在只需每半个时辰咯一次血,咯上六个时辰就能让原本要半个月养好的伤提前痊愈,不然等高和寡一死他怎么出去收拾盟主无人可继的烂摊子?
戴权威一想到这就忍不住笑,一低头看见美人在侧便笑得更肆无忌惮。
因为这美人实在是国色天香、秀色可餐,尤其她还是高和寡的女人,也许这才是让他最感得意的。高和寡一定死都想不到是他老婆串通外人设计他,还跟他的死对头有一腿。
戴权威越想越好笑,索性当真放声大笑起来,一时牵动伤势不禁又咳了几声。
闻知雅一边温柔无限伸帕给他擦了擦唇边的血渍,一边柔情万种将银耳莲子羹递在他嘴边喂了几口,百般怜惜道:“到底什么事非笑得这般忘形,连自己身子都不顾了,还不乖乖听话给我好好静养着,也不怕人看了心疼。”
戴权威听她软语相伺,有如噬骨销魂,握住她手道:“我如何舍得我的美人心疼,只是一想到日后江湖尽在我手,便可与伊尽情徜徉天地、一同快乐逍遥,怎能教我不开怀?”
闻知雅眼角故意瞟向别处,假作不信:“你嘴里这般说,谁知你心里怎么想?你们这些男人最爱见异思迁、口是心非,指不定哪日好色无厌看上了别人,最后落得黯然神伤的还不是我们女人,世间负心薄幸之人我可见得多了。”
戴权威瞧着她媚态可人,更是爱念无极,一把将她紧紧搂住,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块锦帕来作势一嗅:“你五年前赠我的定情之物我可都一直贴身收藏得好好的,一想起你我就拿出来瞅瞅闻闻,可舍不得让它有一丁点儿破损,这般还信不过我对你情有独钟、绝无二心?”
闻知雅伸手夺过锦帕、趁势挣脱他怀抱,一面嘴角含笑、脸泛红霞,一面小嘴一噘、似嗔非嗔:“明明是那时你轻薄使坏强抢了人家的相思帕去,现在却反赖是我相赠要拿出来笑话人家,我可不依你这么厚颜羞人的,瞧我不把它撕烂了去。”
戴权威爱煞了她这副神情,不顾伤势疼痛猛的上前将她捉住竟尔拦腰横抱起来,调笑道:“我心肝宝贝的刺绣妙绝天下,我怎舍得让你撕烂,你既要说我轻薄,我便轻薄给你看……”说着正要一阵上下其手,却听门外忽响起“笃笃”两记叩门声。
戴权威一皱眉:“谁?”
“是我。”
说这两个字的人通常都因为跟主人太过熟识。
戴权威果然眼睛一亮,不等将闻知雅放下,便道:“进来!”
一人推门而入,正是曲寒川。
曲寒川原本满面春风,一见二人情状登时脸上一怔、心中一沉。
闻知雅双手紧紧环绕勾搂着戴权威的脖子,就此回望着曲寒川,脸上似羞涩,似哀怨,还轻轻叹息了一声。
戴权威却看不见闻知雅的表情,他现在只关心一个人:“高和寡死了么?”
曲寒川瞧着二人模样,口中应得漫不经心:“八九不离十。”
戴权威放下闻知雅,不悦道:“怎么答得如此含糊?无论是生是死,我都要知道他人在何处。”
曲寒川回过神来:“他被刀倾城一掌击得当场晕厥,多半难活。”
戴权威犹不放心:“多半难活可不代表一定死。”
曲寒川冷笑:“他死定了。”
“哦?”
“他那干心腹手下正倾巢而出,要去找刀倾城为恩主报仇,他们已将高和寡交给了娄姑娘等人照料。”
戴权威想了起来:“就是你的老相好娄清婉?”
曲寒川不置可否:“娄姑娘则带上高和寡来找华神医求诊。”
戴权威笑了:“而这里就是华大夫的诊疗之所,高和寡想来寻医问药,无异羊入我口。”
曲寒川点头:“所以娄姑娘已被我半路截下,高和寡人就在这里,他是变人变鬼全凭盟主定夺。”说着一拍手,远处几个仆役扛了三个人进来,随即躬身关门退出。
扛进的三个人分别是一个活人、一个活死人、一个死人,正是兀自郁愤不已的娄清婉、仍在昏迷不醒的高和寡,和一口麻袋——黄二狗。
娄清婉穴道被点,动弹不得,唯有恨恨盯着曲寒川:“没想到你如此卑鄙,我当真看错了你!”
曲寒川叹了口气:“换作是你,你也会这般做的。”
娄清婉怒声道:“少将我辱作与你不堪,我原道你虽因高夫人而与恩主结怨,却仍当你是不拘世俗奇男子,没曾想你竟还做人走狗、供人驱使,使出下作手段,连对病危之人也不放过!”
闻知雅咯咯一笑:“妹妹你骂得他好痛快,我几时能如你一般有胆色、对世间臭男人尽情数落个够才好。只可惜,你实在有些错怪了他,从头到尾罪魁祸首其实仅我一人。若不是因为我,你家恩主、我丈夫哪里会落到这步田地,他本不该遇上刀倾城而应先早早杀了我的。”
娄清婉惊疑不定:“难道高夫人你……”
戴权威既见高和寡半死不活尽在掌握之中,不由脸露得色、索性大方道:“小雅就不要再卖关子都实话实说了罢,反正真相大白,我也绝不容她活过今晚,便让她做个明白鬼又有何妨,哈哈。”
曲寒川神色微变:“当初可没说要杀她。”
闻知雅俏生生转向他:“怎么,你心疼了?”
娄清婉啐道:“谁要他疼,要杀便杀,少来说这些无聊话!恩主若死,我也无颜苟活,便让我于地下追随侍候以报恩情便是。”
闻知雅再笑:“看不出妹妹外表柔弱,竟是个重节重义、不让须眉的巾帼英雄,无怪寒川这些年对你难舍难离、不忍相弃,妹妹之刚烈正好补他浮滑之不足。我若是高和寡又或刀倾城,娶妻也当如你才是,真不明白他们二人怎么偏偏娶的都是我!”
娄清婉一呆:“你在说什么?”
曲寒川慨然道:“难道你还不明白刀倾城为什么要杀你恩主?他一直以为他的妻子弦儿乃被高和寡奸淫凌辱致死!”
闻知雅浅笑盈盈:“殊不知‘闻弦音而知雅意’,弦儿就是闻知雅,闻知雅就是弦儿。我那日先行诈死,再由寒川一把火烧了屋子诱引得他一路追寻下去,还将所谓在场证人黄二狗偷偷掳了走好在今日硬栽是和寡所为,偏又透露给简氏兄弟知晓让他们来抢,以便让我的阿城撞见更深信他们乃在杀人灭口无疑,戴盟主则故作不敌退出大会,自然也消了阿城为人利用的提防之心。”
娄清婉听得几说不出话来:“你、你……为什么要这般做?我家恩主从来行端品正、一心一意待你,咱们姐妹私下说起哪个不对你欣羡无比?你便算与外人旧情难了又怎能如此狠毒……”
戴权威不以为然:“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你以为你家恩主在江湖上四下招揽人心就从没做过愧对良心之事?既是争权夺利,就别谈谁比谁干净,这当口却来说什么专心痴情的狗屁!”
闻知雅亦自叹息:“我从未怪过他有何品行不正,而是恰恰相反怪他品行太端,为了有朝一日统率武林、造福苍生,居然什么功夫不好练,偏偏要练那欲壑神功,为克情欲竟还狠狠击了自己腹下一拳,逼得自己十年不能行房,说为他日大权在握,男人不能把太多时间浪费在女人身上,不然事业就没有机会成功。好啊好啊,为你雄心大志宁让妻守空枕,我便让你去练,我倒要看看你练得神功能不能江湖在手?结果还不是欲壑难填、如入空山,轻而易举为我琴音暗助寒川所破,与他夫妻一场竟然隔了十年才圆这一房。虽说事后便宜了那几个小贼,不过他们既都死得惨不堪言,我也就不再计较。不过和寡他在论剑台上一定想不明白自己乃是跟妻子行房,关他刀倾城何事,呵呵呵呵……”说着不住抿嘴轻笑。
戴权威忽道:“不过以刀倾城之能,你怎么能做到诈死骗得了他?难道你习过何种怪异功夫?”
闻知雅双手伸开旋身一舞:“你看我像练武的人么?女人通常都懒得练武,越是聪明漂亮的女人越懒得练,因为我们的武器已经足够强大:美貌、才艺、聪慧。何况我还精通人之脉搏气息行走规律,又与他们相处日久,于二人运功之理早就一清二楚,不然我所发摄魂琴音如何能让当世两大高手齐齐心神大乱,一个神功被破、一个险些为我所控?是以无需内功为基,只用我精研的控制呼吸之法,再配以华神医的‘龟眠散’,在他目睹至亲惨死、报仇情切心境之下,如何还能细辨得我是真死假死?”
曲寒川仍自不解:“你既要假死,何不一装到底,却偏偏冒充什么弦儿之母另编一个故事骗他,万一他为你劝动不去找高和寡,岂不前功尽弃!”
闻知雅自信满满:“这人脾气你可不明白,他要做一件事,越有千险万阻,他越是异常坚决不为所动,那高和寡要是坦然赴死、慷慨就义,他反而会下不去手。他这一路追寻,所遇高家门下大都是忠肝义胆之士,我若再不出来一口咬实确是和寡所为,难保他不暗起疑心是不是自己弄错。江湖人人传他心狠手辣、做人不留余地,其实他骨子里比谁都憨朴得紧,你信不信?”
曲寒川嘿嘿两声:“你与他相处一年,果然对他性情了若直掌,难道你就不怕他对你也是知根知底,认出闻知雅与弦儿本是一人,为其识破岂不好险?”
闻知雅摸了摸自己的脸蛋:“人老了想年青太难,但年青想老就太容易了,女人打扮与不打扮可是天壤之别。不过最重要的是他已经先入为主、心底认定弦儿死了,所以他下意识里只需要一个眼前之人为何会如此像他弦儿的理由就行了。不管这理由多牵强离谱,只要有一成可行性,只要你给出来,他就会信了。就算你不给,他自己也会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来搪塞自己。没办法,至情至性之人从来好骗,这世间一向是这个样子,有的人在这一方面厉害,在另一方面就很迟钝,也许这就是某种冥冥天意中的公平。”
戴权威鼓掌:“精彩,了不起,小雅如此精于谋算、对人之心理微妙拿捏得恰到好处,将来必可成为我一大臂助!”
闻知雅语笑嫣然:“做你左膀右臂有什么好,你当我真是为了你才跟你合作来谋杀我亲夫?”
戴权威一怔,闻知雅却已眼睛瞟向曲寒川,口中喃喃如梦似幻:“其实我所做一切都只是为了想永远跟一个人在一起。”
戴权威随她目光瞧向曲寒川,只见他身子不住轻颤,脸上满是受宠若惊之情、眼中尽是欢喜不胜之意,不由色转不快、冷哼一声:“难道你还跟曲寒川假戏真作不成!”
闻知雅回过头来,吃吃一笑:“是不是让你很意外?其实这世上很多事情的后续发展都是令人预想不到的,就像我在你的菜里下了毒,你也一定想不到。”
戴权威闻言一呆,几当听错:“你说什么?”默运玄功果觉提不起半点内息,不由大骇失声道:“你在我菜里下了什么毒?还不快拿解药来!”
闻知雅笑嘻嘻道:“我对毒可是一窍不通,我只不过问我舅舅华神医有什么毒能让人浑身没了力气又不易为高手察觉,然后他便给了我一些而已,解药么我可忘了要了。”
戴权威再吃一惊:“华赛佗是你舅舅?你到底在玩什么,干么要对我下毒!”
闻知雅微笑不改,眸色却已如针:“若非华神医这层关系,高家如何会与我这寻常百姓家结亲,我又去跟谁习得精研人体行气之道?至于我在玩什么,其实我很多年前就跟你说过,只可惜你已经忘了!”
戴权威瞧她不似玩笑,心中更慌:“你从前跟我说过什么?”
闻知雅面转狠厉:“我说你要敢强奸我,我就强*****的武林!可你当时什么也没听懂,什么也不往心里去,以为一个弱女子能成得了什么事,却不知我要恨起来,就一定会记恨一辈子,我要狠起来,连你朝中靠山也能掀倒。既然第一个死的是高和寡,那么你便是第二个!”
戴权威胸中愤懑:“明明当*****对我毫不反抗、事后毫不计较,怎的现今又来提这桩。何况高和寡一死,你跟着我享尽世间荣华富贵,有什么不好!”
闻知雅吃惊失笑:“荣华富贵?跟你啊?高和寡一死,他的一切都是我的,拜托你想清楚了再说这种蠢话。权利这东西,并不是只有你们男人喜欢的,跟着人享福哪有自己亲手掌控大局来得惬意?”
戴权威咬牙切齿:“原来最毒妇人心,你竟想一箭双雕!”
闻知雅悠悠道:“再毒也是跟你学的,强奸民意,本来就是你的拿手好戏,终年在江湖搬弄是非,凡被你视为眼中钉之人无不被你假造丑闻、弄得身败名裂,武林中人个个受你愚弄欺骗,被你强奸了都不知道,还继续对你死心塌地的拥护。你压根就是这江湖第一大淫 贼,难道还不该死?”
戴权威大怒:“小 贱 人想我死,看看咱们谁更先下黄泉!”双手一拍桌子,奋尽余力向闻知雅扑将过来,却是只提得半口真气便自内力涣散,硬生生跌在闻知雅身前,再次牵引伤势发作,又自大声咳出血来。
闻知雅轻轻向后退得一步,脸上非但毫无惧意,反低下身来柔情无限:“唉,你这么生气作什么,难道你连我刚才说菜里下了毒也忘了?这么不爱惜自己身子,你叫我日后怎么留你一人能放心?”伸出手帕又轻轻擦了擦他的嘴角,忽的似省起什么忙抱歉道:“噢,对不起,我忘了替你擦嘴的帕子也是有毒的。”
戴权威气得“哇”的一声又吐了口鲜血,勉强攀爬起身,狠狠盯着她直欲一把抓住她活活掐死。
闻知雅不闪不躲,任他来抓,眼中仍是无尽怜惜:“你还来抱我作什么?我也是有毒的,还是最毒的,你可千万不要冲我瞪眼睛,我会怕的。我一怕起来就不想杀你了,还想陪你过一辈子、服侍你一辈子。我是聪明人、文雅人,有教养、有胸襟,不打你、不杀你,只要你好好听话做这武林盟主,以后决断什么大事都先跟我商量合计,要办事尽管让寒川去假传圣旨的照办,我便让你做我的傀儡享尽世间荣华好不好?你若肯乖乖的答应,我就偶尔香你一个,你若要不乖,我就时不时咬你一口肉下来。总之路就这么两条,你自己选罢。”说着笑靥如花,又自咯咯咯咯的笑了起来。
眼见戴权威越听越怒、咆哮一声,不惜自残功力逼出潜能也非将闻知雅牢牢抱住不可,却听“砰”的一声,戴权威已被曲寒川一脚踢了出去。
戴权威如滩烂泥软在地上,犹自不甘怒吼:“你们这对奸夫淫妇,竟敢叛我!”
曲寒川摇了摇头,神情冷漠:“若不是为对付高和寡,我会给你做牛做马这么多年?你也该知足了,我曲寒川岂是久寄篱下之人,刚才进门我就想杀了你!”
闻知雅倚在他怀中,媚眼如丝:“大概他还不知道咱们自幼青梅竹马、却没能结为秦晋之好,全拜高和寡所赐。”
戴权威仰天惨笑:“无怪他恨你丈夫入骨、甘为我所用,我竟还道你们乃是旧情人云云乃是作戏,没曾想骗了刀倾城连我也一并蒙蔽,真是枉我对你一片痴心!”
曲寒川哈哈一笑从怀中掏件物事出来:“痴心?恶心!你还真拿块帕子当作宝贝,却不知与知雅相好的每个男人都有这么一块相思帕。”
闻知雅痴痴仰望着他:“但我的心只有一颗。”
曲寒川拍拍她肩:“明白,我的心里也只有你。”
闻知雅忽然笑得坏坏的:“可惜我的那颗心却不属于你。”一句话未完,她已伸手在他腰间一扭一按,曲寒川腰间盘剑登时机关发动,刃不外展,反向里刺,直穿其腹。
曲寒川听她语声怪异未待省觉不对,已先自痛得大叫一声翻身便倒,双手抚腹、浑身冷汗。
闻知雅满脸无辜、娇痴婀娜地问:“很痛吧?”
惊变骤然来,曲寒川竟痛惧得一时茫然不知所以,失声道:“为、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闻知雅一脸惋惜:“为什么?为什么每个人都要问为什么?每个人来到这世间都不知道为什么就来了,要走的时候却一个个问起了为什么。其实每个人的下场最后都是他自己选的,你要听清了我刚才说的话,你就不用这么问了。”
曲寒川为自己长剑洞穿,伤口鲜血汩汩而出,自知必死,惨嚎道:“我没有时间了,快告诉我为什么?!”
闻知雅无奈:“好吧,我再说一次,因为我所做一切都只是为了想永远跟一个人在一起。”
曲寒川与戴权威面面相觑均感不解,娄清婉忽道:“你是想跟刀倾城永远在一起?”
闻知雅脸露微笑:“还是女人最了解女人。”
曲寒川破口大骂道:“荒谬!你爱的应该是我是我是我,你搞出那么多花样,把姓刀的整得惨不堪言,居然只是为了跟他在一起?!”
闻知雅幽幽道:“我的确爱过你,不过那已经是十年前,是我少不更事的懵懂无知,如今我已非男人几句蜜语甜言就能哄动春心的十八岁,你想我对你情深不渝,凭什么?我嫁入高家之时你在哪里?你可想过跟我一起逃出高家远走高飞隐姓埋名?你不会,因为你不舍得你逍遥自在的浪子生涯,因为你并不是只有我一个女人,你别以为我不知你到底跟多少粉头相好过!”
曲寒川濒死痛吼:“我不是圣人,我是男人!”
闻知雅转头对着娄清婉微笑:“听见没有,他说他是男人就可以朝秦暮楚,就可以处处风流经受不起诱惑。看来男人的确犯贱得可以,就是喜欢像淑女一样的妓女、像荡妇一样的良妇,一边不舍得妹妹你,一边又不停来找我,无怪对咱们两难情断、不肯只珍惜一个,原来是越纠缠越快活,妹妹说是么?”忽然笑容一敛,声音冷得像针尖凝冰:“可我也不是牌坊,我是女人。男人喜欢做的,女人也可以,我为什么不能爱上对我一片痴心的刀倾城?他为我做的一切你们谁能比得上?何况你们没听过‘女人心,海底针’?女人可是很善变的,不是我刻意想变、刻意想对不起谁,而是自己不知不觉就变了,变了就不想回头,狠了便会到底,我不知什么叫恋旧,也不懂什么叫无耻,我只知道他是我要的那种好男人,而且要定了。可是不将高和寡、戴权威和你曲寒川一一剪除,我怎么能无后顾之忧跟他一起过得开心?不然我费尽周章破高和寡的欲壑神功在先作什么,就是怕他伤了我的阿城。”
曲寒川无力看着她,犹自失态狂笑:“那你再去找他啊!看他是愿接受他所谓的丈母娘闻知雅,还是明明已经死掉的弦儿,哈哈哈哈……”
闻知雅欣然道:“这就不劳你费心了,早在当初布下此局之前,我便已得知舅舅那有种奇药,配合他的针灸术,可以抹去人一个月的记忆。然后我就可以继续跟我的阿城回到从前,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养点小鸡小鸭,过我们的粗茶淡饭日子。”
戴权威瞪着她良久才迸出一句话:“妈的,到底咱们谁强奸了谁?”
到底是谁在不断强奸这世间的信义、公平、正气?
到底这世间最可恶的淫 贼是辱人身体、强奸民意、还是玩弄感情?
闻知雅笑中赔罪:“对不起了,你们一个是我的初恋,一个是我的丈夫,一个是我的情人,但命中注定你们今天都要通通死在我手里。”
她说完这句话就打算再不废话,只想等着看他们一个个怎么死,然而她做梦也想不到房间里忽响起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那我是什么?”
闻知雅闻声一愕,一震。
转、过、身——
她看见的是一双凄创欲绝的眼。
一个人正从本该装着黄二狗尸身的麻袋中立起。
随后一道刀光闪过——
一露刀光一路血。
一屡风波一缕情。
几束梅花几树雪。
几度恩怨几渡人。
弦儿回首但见袋中人的泪光中的刀光中闪过好美好美的一片。
血还没来得及流下,弦儿惘然一笑:“你是我的家……”
ZT:淫 贼 作者:朱近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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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ZT:淫 贼 作者:朱近墨
-Topa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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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30/2006 postrep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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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od story
-小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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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30/2006 postrep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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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一顶
-悠然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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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30/2006 postrep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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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太明白,刀倾城怎么发现弦儿就是闻知雅的?
-zhen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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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01/2006 postrep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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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是我的疑问。会不会是相思手绢什么的。
-思无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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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02/2006 postrep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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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ZT:淫 贼 作者:朱近墨
-hellou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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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01/2006 postrep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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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傾城是如何發現弦兒是聞知雅的
-拈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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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01/2006 postrep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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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啊。其实何必呢?如果我是刀,我就选择失忆
-思无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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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02/2006 postrep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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