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758)

来源: FormatRun58 2024-01-27 18:45:52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81322 bytes)

从家族出走的她,被婚姻拖垮了

2024-01-26 10:4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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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路得

文艺女青年, 用写字自我治愈

1

我爷爷年轻时荒唐不正混,唱戏、做买卖、闯关东,除了糊自己的口,挣不回一分钱,倒落下一身的病。他哮喘发作时,整个人宛如猛烈拉动的风箱,急促的咳喘声能从胡同头传到胡同尾。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会一言不合暴打老婆孩子。

我奶奶手脚笨拙,做事没谱,既把不住家,也照顾不好孩子。家里穷,一堆孩子经常连口热饭都吃不上,她煮一锅地瓜干,用大盆子盛了,冷冰冰地放在炕上,任由孩子们上去抢。

为了防孩子偷嘴,爷爷将一袋地瓜干藏在草垛里,一群孩子饿狠了,围着草垛找吃的。我大姑打小有点傻愣愣的,一次她饿得受不了,就去偷人家地里的玉米生吃。主人抓住了她,往她脖子上挂两根玉米,拉着满街游行。

大姑长相平平,从小就不大讨人喜欢,被爷爷奶奶忽略。她没有学上,就在家照顾妹妹,拾草摘菜。她13岁那年,我小姑也到了上学的年纪,学校的老师找到家里,看到已经被耽误的大姑,就劝爷爷送姐俩一起去读书。那时我父亲和二叔都已经成家,父亲时不时能给爷爷一点钱,家里的日子开始变好,爷爷这才同意大姑去上学,姐俩同一年级、同一班。

好不容易进入学校的大姑仿佛突然开了窍,跟经常为了吃饭而上学迟到、带上干粮却忘记书包的妹妹不一样,她读书极刻苦,成绩也不错。正因如此,爷爷怕村里人笑话,不好意思把她从学堂里撵回来。

或许,大姑那时候就已经隐隐察觉到,上学是她唯一改变命运、离开农村的机会。

我的奶奶和姥姥是亲姐妹,所以我母亲从小就知道奶奶家的情况,说起往事,母亲只说自己从没见过大姑这样“独”、这样“狠心”的人。那时大姑在高中住读,每星期只回一次家,有时遇到暴脾气的一家人打成一窝蜂,鬼哭狼嚎,她竟然可以做到眼皮子也不抬,理都不理。她自顾自地去厨房叠上一摞煎饼,从腌菜缸里捞出咸菜,切好打包,然后就回学校去了。

我母亲不理解,认为大姑作为女儿应该要在家拉架、劝架才对。可我却觉得,也许大姑那时候就已经对这个暴力、破败、被外人瞧不起的家庭完全失望乃至绝望了。

 

大姑想跃出农门,然而她的求学之路并不顺利。80年代的大学录取比例低,山东考生又多,头一年高考,大姑连专科都没考上。大姑不甘心,但强横的爷爷却觉得,考试的机会他已经给了,考不上是大女儿自己的事,家里不可能让她一年又一年地复读。更重要的是,女孩岁数大了,再耽误几年,连好点的婆家都找不上。所以,爷爷眼皮子都不抬,丢下一句话:“没考上就没考上吧,找媒婆来说亲吧,大嫚(胶东话,女孩)总是要嫁人的。”

相比于前途未卜的复读,大姑嫁人对家里只有好处,还实惠得多——可以得一笔彩礼;到了四时八节,女婿会送来好吃好喝的;农忙时节,女儿女婿还会回来帮忙干活。

父女俩僵持不下,后来一个在东北某机关任职的亲戚得知消息,表示愿意把大姑的户口迁到东北,让她在那里考大学。在电话里,那个亲戚信心满满:“稳把地能考上!”

于是爷爷不再强横地拦阻了,我父亲和二叔也表示支持,大姑在山东披星戴月地复读了大半年后就去了东北,之后成功考入吉林大学。那年头读大学不但不要学费,还有补助。我父亲也经常会汇一点钱给大姑,她基本实现了独立,也彻底走出了这个家庭。

大姑读大二那年,爷爷因脑溢血去世了,从那时起,她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即便偶尔回家几天,也是窝在屋子里翻书、睡觉,不愿意跟村里人、甚至是家里人多说话。

2

1992年冬天,大姑带着男友、大学同班同学徐立宏回到山东老家。徐立宏身高足有1米85,穿着黑色大衣,气质儒雅。大姑长得不漂亮,但胜在个子高挑,有书卷气。那天她也穿了一件质地很好的黑呢子长大衣,脚踩黑色高跟鞋,跟高大的男友站在一起,脸上有种当仁不让的傲气,还有种高不可攀的气场。

大衣、高跟鞋都是徐立宏买的,大姑很珍爱它们,回到家就细心地把大衣挂起来,暗淡的房间顿时蓬荜生辉。徐立宏还出钱给大姑割了双眼皮,我偷偷地看了看她的脸,果然跟从前大不一样了,她的脸色白嫩通透,眼睛变大变亮,齐下巴的乌黑短发很好地修饰了脸型,整个人容光焕发。

这次回家,大姑不再窝在屋子里了,而是拉着徐立宏在村里四处走。他们跨出土房的低矮门楣,携手走在破旧的村庄街道上,村里的人无不仰慕地看着,啧啧称赞,说一向被人看不起的老孙家,竟然也能攀上了这么一个一表人才的女婿。

 

大学毕业之后,大姑和徐立宏被分配到平度市的一家大型国企,一个做行政,一个做技术。工作稳定后,他们结了婚,单位给的住房补贴再加上婆家出的钱,小两口在市中心买了楼房,三室两厅,十分气派。

大姑的女儿妍妍出生后,我父亲和小姑去平度喝满月酒,发现大姑确实嫁了一户好人家——婆婆精明能干,应酬功夫了得;公公高大健壮、吃苦克己;徐立宏的大哥是县城的干部,威风凛凛;他的弟弟、妹妹们都样貌出挑、能说会道。徐立宏更是家里最会读书、最受宠、样貌最好的儿子。

大姑偶尔回娘家,都是衣饰光鲜,容颜舒展,幸福从眼神里溢出来。一次,我母亲回来感叹:“你大姑父真是疼你大姑,你大姑歪在炕上睡,你大姑父和你爸、你二叔在炕桌上喝茶,他隔一阵就给你大姑打打蚊子。你大姑命真好,找了这么好的男的……”

大姑也会说起婆家的事,但她从不像村里的那些已婚妇女,只会埋怨婆家人不好,反而会骄傲地横向对比:

“咱娘也太邋遢了,东西胡塞乱堆,我婆婆就不这样,家里收拾得顺顺溜溜、干干净净,人家也是农村出身。”

“咱大()只会窝里横,咱娘只会哭,根本撑不起门户来,肯定受穷。我婆婆公公也是农民出身,却能在城里做起不小的买卖来,起早贪黑,不怕吃苦,挣下家业。”

“大哥喝点酒就出洋相,说话那个稠啊,那个不中听啊,让人一看就是没文化,没质量。大哥,你怎么不学学徐立宏他哥?看看人家多有质量。”

自从大姑考上了大学,她就再也不是普通的“大嫚”了,面对她的批评,奶奶和我父亲只会惭愧地笑。可回到家,我父亲越想越不平:“你大姑笑话我喝点酒,说话不中听,她咋不说徐立宏呢?这人是真贪酒,没见过这么贪酒的人,简直是一杯接一杯,没个够。还馋,一大老爷们儿,见了海鲜跟个小孩似的,一边吃还一边舔手指。”

“脾气也黏黏糊糊的,不过——”父亲骄傲又欣慰地说,“这样也不算坏事,你大姑把得住家,管得住他,看得出来,他们家里你大姑说了算!”

3

这么多年来,我母亲总爱拿自己跟大姑对比——她们都曾是娘家最受冷落的女儿,可是对娘家的态度却完全不一样。

母亲一天学都没上,婚后却扒心扒肺地对娘家人好。小时候,我和弟弟还穿家里手工做的土得掉渣的棉袄时,母亲就花钱给侄子买了稀罕的羽绒服。大姑却潇洒得多,她婚后只一心经营自己的小家庭,娘家的事则不愿过问,甚至把娘家当成了累赘,远远地抛在脑后。

我奶奶去世后,大姑一两年才回一次老家,除了不遗余力地提携过从小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妹妹,她对兄嫂、侄子、侄女都不太亲近,甚至显得有些不近人情。她回来时基本两手空空,也不过问孩子们的学业,但走的时候却提着给婆家人、领导、同事精心准备的各种特产。我母亲和婶婶对此都很不满。

我母亲抱怨过很多次,说大姑不想好:“不想想当初读大学的时候,你爸给她汇过多少次款?怎么对这个大哥一点都不亲。”

后来我听大姑偶然说起,才明白其中的缘由——她觉得我父亲不发火还好,发起火来跟爷爷一模一样。

 

有一年,我父母做贩卖海鲜干货的小买卖,路过平度,在大姑家住了一宿。

大姑生了孩子以后,胖了一大圈,整个人圆圆滚滚,腰身早就没有了。妍妍大了,她还是没有瘦下来,大约是心宽,她也不大注重自己的形象,穿着宽大的旧衣裳接待了哥嫂。

徐立宏略微胖了一点,脸上却更显年轻了,他穿着西服,很有范儿。那时他刚升成了厂里的技术总监不久,为了让他得到这个职位,大姑铆足了劲头去讨好他领导的老婆,不仅跑到人家家里送礼,还做小伏低,上赶着给人家炒菜做饭。后来徐立宏升职,公婆、大伯哥都对大姑直竖大拇哥。

吃饭的时候,徐立宏依旧贪杯,当着我父母的面,大姑一把夺过他的酒杯,喝道:“徐立宏,不能喝了,不能这么没脸没皮!”他也不生气,一边陪笑一边嗫嚅:“就一小杯,就一小杯。”

父亲看了这场面,直夸徐立宏脾气好,姑父也笑眯眯地说:“我们家都是美玲说了算。”大姑在一旁满意地点头。

只是,这“说了算”的背后,其实是大姑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无休止的操劳。徐立宏除了吃饭,家里的大小家务、孩子的教育、父母亲戚的杂事、单位的人情世故,里里外外的事都甩给了大姑。那几年,徐立宏父母生病住院,弟弟妹妹们结婚,都是大姑一马当先冲在前面处理,脚不沾地地忙活。大姑本来就比徐立宏大三岁,如今跟毫不操心、保养得宜的丈夫坐在一起,更显得苍老了一大截。

说完工作,他们又聊起各自的孩子。大姑当即让妍妍演奏小提琴,妍妍走出来时身板笔直,落落大方,脖子上夹着小提琴,拉得十分动听。问到学习成绩,更是名列前茅,大姑看着女儿,满眼的骄傲。

父亲对大姑说起我和弟弟的学业,皱眉道:“大的还好,除了数学偏科一些,其他的都不错,语文都考第一名。就是这小的成绩差点,还是个男孩,不知道将来咋办。”

大姑冷冷地、干脆地回道:“考不上大学就去种地,要不就跟着你去做小买卖。”

这句话让我母亲记恨上了大姑,她想:“咋?我儿子就只配种地?只配做小买卖?”母亲深受刺激,回家就把弟弟撵到一个屋里专心学习,电视一点都不准看。她还把气撒到我身上,狠狠地对我说:“你就像你姑,像你奶奶家的人,独!不像我,也不像你姥姥,一点不管娘家人,将来我们是指望不上你的。”

后来,我为了证明自己像母亲,像姥姥,几乎穷尽了半生的时间成了一个“扶弟魔”。

4

妍妍十来岁的时候,大姑和徐立宏在工作之外又做起了生意,他们跟一个同事合伙开了家店,卖维修工具。

那人出了钱,让自己老婆去店里打理生意,那女人年轻漂亮,虽然没什么文化,但嘴巴甜,会张罗。店里的业务,大姑不在行,主要是徐立宏在操持,他干得兴兴头头,手头也渐渐宽裕。

一天,大姑无意中发现了丈夫手机里的秘密,就开始留意,终于把干柴烈火的两人堵在了店里。大姑气急,失去了理智,抓起那女人就打,事情闹大了,那女人的老公得知了消息,抄起家伙就要干掉徐立宏。徐立宏怕了,畏缩地躲着,最后还是大姑出面说和,她拍胸脯、打包票说一定会管住自己的男人,那暴怒的男人才离开。

买卖拆伙了,门店也关了,但事情造成的恶劣影响却远远没有结束。那时国企单位正在紧缩人员,徐立宏闹这么一出,不仅刚到手没几年的领导职位被撸掉了,还有了下岗的危险。徐立宏算是被吓老实了,又是大姑出面四处找人打点关系,又拿出伺候领导老婆的看家本领,终于保住了丈夫的饭碗。

事后,人人都夸大姑仗义、慷慨、能干、不计前嫌,婆家人也都站在她这边谴责徐立宏,让他改过。趁着这个机会,大姑把家里的经济大权牢牢地抓在手里,从此以后,徐立宏买包烟都要伸手跟她要。

婚姻不顺的那几年,大姑没怎么回老家,期间大家族里发生了几件大事:我小叔去世,婶婶改嫁;我小姑嫁去了城里;只剩下我们一家人留在村里。

偶尔春节回趟老家,大姑愿意住小姑家,理由也很充分:小姑在城里头住楼房,条件好,农村冷,厕所没有抽水马桶,等等。

只有一年,大姑和小姑两家人都来我家过年。徐立宏倒没怎么变样,还是醇酒美食不住口,黏黏糊糊地邀我父亲和小姑父一起喝。他一直喝,喝得我父亲和小姑父两人东倒西歪,直喊“陪不动了”。

我发现大姑这次回来变了很多,她穿着打扮的风格变“嫩”了,留到肩膀的卷发染成了时髦的棕红色,却不适合她那偏硬朗的面相。她穿了白色短款羽绒服,里头是大红色的卫衣,底下是一条沉金色起蛇纹的紧身裤。大姑把这些赶时髦的货色全部披挂上阵,却尽显一脸浓重的年龄感。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她的眉毛,新纹的,高高的,吊稍。

大姑瘦了,两只眼睛凹了下去,她不好意思地笑,说徐立宏天天嫌她胖。她笑起来眼神疲惫,颧骨几乎挂不住松弛的皮肤了。吃过晚饭,她就开始跳舞,说是吃得太饱了,不想存脂肪,就得立刻动起来。农村没有地暖,脱了鞋在水泥地上跳,大姑冻得直吸气,只好又穿上鞋子,左脚右脚地换着跳,足足跳了半小时,出了一身汗才罢休。

运动完了,大姑又赶着洗漱,往脸上招呼瓶瓶罐罐,都是名贵的品牌货。小姑和我母亲听了价格后直咂舌,说她真是舍得。大姑骄傲地回道:“女人要爱自己,别人才能爱你。”这是一句被各种情感公众号用滥了的话。

用完瓶瓶罐罐,大姑就马不停蹄地给喝醉了酒、歪在沙发上的徐立宏洗脚。她兑了冷热水,试了又试,我和母亲看得面面相觑。我开始怀念,怀念当年那个穿着黑色呢子长大衣,乌黑短发,一脸硬朗书卷气、气质里隐隐透出骄傲的大姑。

夫妻之间是没有办法论输赢的,外人看见的输赢,也并不是当事人本身的输赢。听小姑说,徐立宏跟那女人断了以后,工作渐稳,就开始挑剔大姑。他将自己出轨的原因归结到大姑太胖,不修边幅,邋里邋遢,让人没兴趣。又指责大姑管他、训他,像管孩子、训孩子一样。这番言论甚至还得到了很多人隐隐的支持,其中包括大姑的婆家人和同事。

徐立宏这种男人是不会反思自己的过错的,而女人遇到问题,总是容易去反思自己的过错,即便不想反思,社会也会逼着她去反思。大姑反思的结果就是:她要当“大女人”,硬撑着,死活扒住这个家,和钱、孩子、婆家,还有单位的人心、舆论;她还要硬撑着,学习做跟自己本性不一样的小女人,在徐立宏面前做小伏低地,柔声细语、撒娇……

两面都是硬撑,都是硬扛,难免心累。于是,一向鬼神不信的大姑往家里请了菩萨,每天烧香叩拜,希望菩萨能保佑她的家庭和睦团圆。

5

妍妍刚考上大学的那年,徐立宏再次被发现出轨。这次的女人离过婚,据说爱徐立宏爱得十分热烈,她打电话给大姑:“我比你年轻十七岁,我比你更爱徐立宏。我们真心相爱,你要是个识相的,要脸的,就赶紧离婚,我要跟徐立宏结婚。”

两人三天两头腻在一起,那女人更是频繁骚扰大姑,在电话里有时哭,有时笑,有时表达爱情,有时威胁,甚至连他们约会细节都抖搂出来恶心人。大姑责备、咒骂徐立宏,他却面不改色地摊开手道:“随便你,看着办。”然后拿起外套就出门。

这时大姑的境况跟徐立宏头一次出轨时已经完全不同了:妍妍已经成年,去上海读书了;徐立宏在单位仕途有限,顾忌少了很多;大姑的公公已经去世(他最后几年偏瘫在床,是大姑带着弟媳去照顾的),活着的婆婆也已经老迈,时不时地犯迷糊,早就没有了当年在家说一不二的架势;兄弟姐妹都各顾各家,没人愿意管大姑两口子的闲事。

婆家没人再给大姑撑腰了,只有妍妍,放假回家怒气冲冲地甩了徐立宏一巴掌,大骂他是渣男:“你对得起我妈吗?赶紧跟那女人断了,不然我不认你这个爸!”

徐立宏照样黏黏糊糊的,不说断,也不说不断。女儿在家的时候,他尽量不跟情人约会,等女儿去上学了,就故态复萌。

折腾了几次,妍妍主张父母离婚,她鼓励亲妈去过新的生活。大姑却不愿意,理由是:徐立宏整天喝酒抽烟,血压又高,万一哪天病了、瘫了,还要拖累妍妍。自己待在他身边,最起码能劝着他少喝酒、少吸烟,免得将来给女儿添麻烦。

说到底,大姑还是舍不得徐立宏,舍不得自己一手辛苦经营起来的家。

我跟弟弟曾去过大姑家,从外面看,那早就是老旧小区了,然而走进大姑家的大门,三室两厅的房子却被保养得光鲜依旧,大姑得意地介绍自己打理家的心得:家里要显好,就不能东西太多、太凌乱,要分门别类地收纳;木地板换过一次,要一年打一次蜡;家里摆着很多精致的物件,都是一家三口出去旅游带回来的纪念品……

大姑对这个家投入了太多的心血,徐立宏也看准了她舍不得,于是就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无所顾忌地在两个女人之间摇摆了好几年。小姑心疼地说,那几年大姑被拖垮了,虽然她吃得好穿得好,人却再也胖不起来,却也高兴不起来了。

一次,小姑去她家,推开门,里面烟雾缭绕,是大姑正在拜菩萨。她面皮松弛,脸色蜡黄,两只小眼睛一时接受不了强光,眯得更厉害了,小姑说:“看着跟瞎了一样。”

 

妍妍大学毕业后跟男友去了济南,进了一家国有能源企业工作,然后就顺理成章地结婚了。大姑刚做丈母娘不久,又要荣升为姥姥,她开始变得开朗起来。

在妍妍的一再劝说下,她在妍妍家附近买了套新房子,打算次年五月份退休后就搬去济南照顾女儿和外孙。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件好事,一来大姑退休后可以待在孩子身边,精神有了新的寄托,二来,也可以让徐立宏尝尝没有大姑照顾的日子,或许他们之间的事情会出现转机。

自从安排好了退休生活,大姑回老家的次数反而多了起来,仅去年就回了三趟,这是从前没有的事。或许是人老了,对原生家庭的厌倦、恨意淡了,很多潜藏在心底的温馨回忆反而一一浮现。我听到大姑、小姑跟我爸聊起小时候去赶集,只买了一个糖人,兄妹四个一人舔一口……

大姑对我爸也好了很多,她关心他的健康,带他去拔罐,还买了破壁机手把手地教他怎么用。然而,正当他们兄妹相处得融洽时,大姑却在十月底猝然离世了。

6

灵堂很小,很破旧。中间是一口裹着拓黄布印龙凤图案的棺材,大姑的黑白遗像摆在一张小供桌上,上面摆的供品杂七杂八,是从殡仪馆附近的丧品店里急就章的拼凑的,供桌两侧立着一红一绿两个纸人。

人不多,很冷清。棺材左右各有一排四人位的座椅,一边局促地挤坐着大姑的娘家人:父亲、小姑、我、还有小姑的女儿。我父亲木然地坐着,偶尔抽泣;小姑隔一阵就悲痛欲绝地从座椅上滑下来,对着棺材撕心裂肺地嚎啕。我和小表妹只好紧紧地搀住她,免得她的头撞在水泥地或棺材架上。

另一边的座椅上,只坐着徐立宏。55岁的他两鬓略微斑白,常年醉酒的脸微微有些浮肿,却依然可以看得出旧日的轮廓,高大的身型维持得很好,衣着是笔挺的“厅局风”。他皱着眉,翘着腿,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脚上是一双崭新的蓝白色高帮休闲鞋,看起来十分高档,看不出他有什么悲伤。

灵堂外面闹哄哄的,是大姑的婆家人和单位的同事,有人忙着预备明天的葬礼,有人站着抽烟,闲聊,再陆续进来对着棺材鞠躬。他们跟徐立宏握手,徐立宏就一遍遍地描述:早上5点半,大姑起来做饭。他晨跑回来,发现大姑已经倒在厨房里了。他赶紧打120,刚送入医院,人就不行了,医生说是心梗。来人劝他节哀,然后交份子钱。

大姑办公室的同事也来了,她抹着眼泪道:“孙大姐是我们办公室最热心肠的大姐姐了,想不到走得这么早。也许是去年年底阳了闹的,孙大姐瘦了十几斤,估计那时候心脏就不好了。”

我心想:心脏要靠心境来养,徐立宏出轨十几年,大姑忍耐、操劳,每一天都是对心的磨损和消耗,她的心脏早就不好了。

到了下午,怀着8个月身孕的妍妍在一大群婆家人的簇拥下赶到了灵堂。婆家的几双手摁着她,一个劲地劝说:“好孩子,不能哭,怀着孩子一定不能哭。”

妍妍不能哭,也不能拜,只能斜着身子看看棺材。她憋着抽噎,憋得脸通红,她想看看母亲的遗容,可所有人都不同意,说她怀着孩子不能看。妍妍坐了没有几分钟,就被人赶着向外走,他们还说:“走的时候一定不能回头!”

 

第二天,遗体火化之前,小姑要按照风俗给大姑抹脸。棺材揭开,我终于看到了大姑的遗容,挣命了一生的大姑,一张脸缩成小小的、皱皱的一点,安详,却苦涩。

抹脸后,腰间缠着白布的妹夫喊了一声“妈妈”,接着摔了火盆,亲友们纷纷跪在台阶上做最后的告别。大姑的遗体被送进火化炉,之后她的骨灰要送到徐家的祖坟安葬。台阶上几个大铁筒里“噼里啪啦”地烧着一叠叠纸钱、元宝和纸糊的轿车,灰尘在冷风中盘旋。

我突然有一种心灰意冷的感觉,这世界上再也没有大姑这个人了,她无声无息地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回家的路上,我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她哭道:“你表妹可怜啊,这就没有娘家了。”我们都知道,徐立宏一定会再娶,表妹再回去面对的就是一个陌生的家,没有娘的家,她的心底将有一个永远也不能愈合的伤痕。

其实,我大姑也没有娘家。一个合格的娘家是女孩的底气,大姑没有底气,才飞蛾扑火般地拥抱一段千疮百孔的婚姻,辛苦地维持所谓的体面,这些拖垮了她。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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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商贩的新年冒险

 小昼 极昼工作室  2024-01-23 20:54Posted on 北京

 

文 | 徐巧丽

编辑 陶若谷

 

 

跨年夜

晚上7点,武汉府河边三车道堵成了单行道,拦住车流的是囤在路边的烟花。水母派对、加特林、精彩三分钟,一箱一箱往盘龙大桥下的府河江滩上运。“这真、真敢冲啊。”王强看到警车都被堵了,说话有些结巴。城里本是禁放区,但到处都在炸鞭。他说的是2023年最后一天,王强车上也放着三箱加特林,正要去送货。

客户是一群在武汉没有家的人,鱼塘边上,18个人围上来。牵头的是个00后,福建人,在这里做了五六年机电销售。陕西、安徽、河南都待过,打男生常干的体力工。去年,他放了好几场烟花,图个开心,为个自由。今年,他和同乡一起跳到车顶,握紧加特林,对准黑黢黢的鱼塘喊,“去你妈的生活!”

王强骂他们显眼包,送完已经11点。又遇上四个学生要买300块烟花,水母派对买不起,加特林没买到,就弄点仙女棒,还要他打折,30公里送过去,他说“干脆你买点气球得了”。凌晨1点,凉皮店老板敲门,拿走1000多块钱货,转头就在院子里放。朋友也来了,月薪2000,一晚上就花了1500,过后又问他借生活费。就这样,跨年那天王强见证了40多单的疯狂,每个人都蛮横得像是“今天必须放,不放浑身不自在”。

 

跨年夜,人们放烟花庆祝新年。图源自东方IC

跨年前两天,看见抖音上到处都是放烟花的,王强感受到了流量的召唤。今年,烟花生意链上的人都嗅到了不寻常。江西一位生厂商说,烟花和淄博、哈尔滨一样,都是便宜又热闹,也会火。安徽一位零售商的经历更为直观,去年12月26日,“法工委主任呼吁烟花解禁”上热搜那天,电话一窝蜂打到了他的小店。

王强的跨年最后一单在凌晨4点,来自一位宝妈。不知从哪儿,她看到了商机,到处找渠道,问到了王强,连夜拿了5000元的货。王强父母经营武汉某镇上一家超市,规模做大了,包揽了下辖几十个村的生意,烟花也卖了四五年。2022年,那地方禁鞭,连带烟花也不让卖,生意变差了——以前谁家做大小事,烟花都是1万起步。

超市利润低,赚钱主要靠酒席,烟花也是其一。去年10月,家里想出个主意,在10公里外的地方(属另一个行政区管辖)租一个小院,开家新店。那个区不禁鞭,新店就交给了王强。他今年27岁,12岁就跟着父母打工,哈尔滨、广东都跑过。父母开超市后。他靠着家里过安逸日子,对生意不怎么操心。秋天的烟花订购大会,谁都觉得今年生意好,囤几十万、上百万的货,他和母亲拿了5万,怕政策风险。

怕什么来什么,跨年前三天生意多,他回老店帮忙,来了个生人,讲了句行话,“有没有鞭?”他说有,没几分钟穿制服的就来了。他归结为自己没经验,往常开超市,听见生口音,母亲心里就有数。

接手新店后,他专做批发,也规避了风险,“我在不禁鞭的地方批,他们(找他拿货的人)在禁鞭的地方卖,他们有风险,我没有。”但为了做元旦生意,跨年前一天,他又从新店偷偷拿了货到家里,都是网红产品,加特林、孔雀开屏、精彩三分钟,一天卖了三四万。

新年之后,找他拿货的零售商,据他统计,10个有9个是批发去卖的,多是中年男性,游泳部的经理,给新房装修衣柜的师傅。王强介绍,大厂生产的烟花只卖给有经营许可证的,入局的新人就从小作坊进杂牌货。

“那些人胆子大。”他继续解释,短视频平台上,进价8块一个的杂牌加特林给网友起初卖80,很多商家囤了几千箱卖不出去,就开始压价,12块一个,15块一个,还全国包邮——对没有经验的入局者来说,经济风险非常高;而且,易燃易爆品快递禁运,从网上发货法律风险也高,非法储存也会被查。

王强告诉下游零售商别在网络渠道卖,烟花发快递需要道路运输许可证,网上卖烟花的基本没有这个证。可商贩们耐不住心痒,接了个河北的单,想发快递。他劝说,为那几个钱再留个案底,影响孩子考公,多划不来。

 

“风浪越大,鱼越贵”

 

大家都相信,今年是烟花的旺季。一位生厂商去年暑假接到了来自浙江诸暨的订单,立刻明白了今年的风向——诸暨是珍珠养殖地,出于环保需求,许多年没让放烟花了。

去年10月,从湖南浏阳的生厂商那里,王强也听说今年要“解禁”。看现在的势头,王强喜忧参半——“解禁”总是件好事,但所有人都在卖,价格就打下来了,挣不着钱了。“风浪越大,鱼越贵。”他用了《狂飙》里的台词。

在链条上游,烟花生厂商文伟同样被市场需求震撼。多年不联系的高中、大学同学都冒出来,催他零售,从12月初催到1月6日。同学约他“谈谈业务”,实则是想搞烟花,问他有什么路子。

他家在江西上栗,中国四大烟花爆竹主产区之一,家里有一家烟花工厂专做外贸。他在上海做过金融,涉足过P2P、碳中和,瞧不上实体行业,但去年的烟花市场让他知道,“成本3万的烟花,纯利润能到5万”。去年3月,他开了一家烟花公司,将自家外贸厂里的烟花转向内销。

文伟介绍,烟花的利通常只持续三个月,从12月到2月,卖出全年生产的80%。行情炒得像股票,三四天一涨,在春节前一个礼拜达到峰值。烟花公司本身靠炒行情生存——在全年最便宜的时候买入最有潜力的烟花,到这三个月再卖出去。

去年他觉得仙女棒会热销,但今年仙女棒无人问津,“今年流行纸管礼花,效果更丰富,花型更大”,文伟说,“以前没人会花4000买一个烟花。”

 

王强跨年夜送货现场。讲述者供图

安徽安庆的陈小山专卖网红烟花。“今年更喜欢有劲,还带特效的加特林。千里江山图和一两千的米兰之夜也有很多人要。”陈小山对网红有自己的看法,有祈福性质的“成功上岸”“生财有道”复购率很高,他还做了一款套餐“男人至死是少年”,马上戳中了男性卖点。

他瞄准的是网上生意。以前他开游乐场,偷偷卖仙女棒,去年10月,合伙人说要赶上12月的旺季,才正经开了店。临近元旦,店外每天都排了十多辆车,浙江人跨省跑到他这里买。但没过几天,他的抖音和小红书都被禁言,“没准是同行举报。”陈小山猜测。熬过禁言期,他又开起直播,粉丝才60多个,又被叫过去教育了一通,“他们说这个东西不准在网上宣传。”

新年过去六七天,互联网上的风向又有一番微妙的转变。先是上海迪士尼因“空气污染”连续三日取消烟花秀,然后三家快递公司涉嫌违规快递烟花被约谈,十个旅游城市回应禁燃政策不变。信号传到安庆小城,本地资讯网干脆划了重点,“在朋友圈售卖烟花爆竹,交易地点不是指定销售地点,包括送货上门这种方式,不管有无销售许可证都涉嫌违法。”被教育回来后,陈小山的合伙人转发了这则资讯。

文伟担心网络商贩动了自己的利益,影响他少走几车货,他发了个帖子,说“送货上门的都是骗子”,结果评论区涌进很多“野生军”——没有销售许可证的货贩子。他一个个点举报,最后,他的帖子被人举报了。

在文伟的经验中,以前客户进货,他要请客户吃饭,客户只交定金,过完年再付尾款。今年,客户签一个单子就拉走5车10车,要的都是现货,付全款。这几天,他说浏阳的烟花道路运输许可证停止核发了,认准了是那些网上发快递的“野生军”造成的。

 

文伟发的帖子底下全是货贩子。讲述者供图

 

“更要彰显自己过得好”

 

王强的烟花群里,最近,零售商们在琢磨能否做个“联盟”,接外省的单子,不走快递物流的渠道,跟那些“野生军”抢一抢生意。实际上,烟花商贩几乎都离不开网络渠道宣传,只不过像王强这样,蹲在微信上靠人际推广的,比在抖音上直接卖,风险小一些。

武汉是个禁不了鞭的地方,王强靠着这样的念头做生意。他们镇子上有个传统,每年由8个有地位的人牵头,从初五开始摆酒,使劲放鞭,彰显自己的身份。

谁家放多少鞭,村里人都知道。“别人放50个炮,你家放20个,你家今年混得不行。别人结婚放3万块,你家放1万,你这婚结得不行。”王强奶奶就是传这些信息的老大,整天在村头闲聊,这家孩子还没找着工作,那家媳妇长得不咋地。去年,73岁的奶奶放了5000块烟花。分家时,她归小儿子管,但小儿子爱赌,老婆被他赌离了婚。小儿子没钱不回家,为了给小儿子挣面子,她掏出了老本钱。

王强对烟花不感兴趣,他和妻子2022年结婚,按规矩要“大放”。去年叔叔家放了他家没放,今年轮到他们,父母商量,得放上几十个烟花。但这钱王强不愿意出,作为住在市里的年轻人,他没有啥面子不面子的,“谁当家谁安排,谁安排谁出这个钱。”

烟花生意总体来说还是人情社会的产物。销量最好的是山东、河南和粤北地区,因为出去打工的人多,“过年回家,需要什么东西证明自己今年赚到钱了,最直接的就是烟花。”文伟说。

据他介绍,烟花是个准入门槛高的封闭行业,有人去文伟厂里看货,他要先给客人一包散烟,走的时候再给一条中华。他认识一个烟花厂的女儿,从澳洲回来接班,吐槽烟花行业没文化、学历低、固执,后来接触久了,发现这里面利润可以。

文伟对今年的疯狂有另一番理解,“雨天要带伞,夜行要带刀,今年更需要烟花。”这句营销号的标语被他视为做生意的圭臬。“往往过得不好的时候,更要彰显自己过得好。”他看到其他烟花厂都在联名奥特曼、联名和平精英,他也和白酒公司做了联名,取名“最春风”。

对年轻人而言,烟花和面子无关。一位2023年的应届生在西安跨年时,偶遇了一场烟花秀,她形容那一刻的感受,“烟花盛开的那一瞬间,我就觉得那是我的一年,烟花消失的瞬间,2023结束了。”她的2023年很失败——经历了失业、失恋,9月份,第二次教师资格考,比第一次低了26分。今年春天,是她第三次考教资的时候,在烟花面前,她祈祷自己成功上岸。

 

刚刚过去的新年。图源自东方IC

这几天,王强感觉到风头紧了。原本听信浏阳厂商,觉得今年肯定会大卖,这下也变得不确定了。农村生意难做,只有200户以上的大村,才会进不到一箱的烟花。经营小卖店的都是60岁以上的老人,骑着三轮车来进些米面粮油,不会买烟花。他外婆也开了小卖店,去年拆迁,她还想进一些生活用品,拿到安置小区去卖。

村里的年轻人都走了,好在王强还有方法联系到他们,跨年后,有朋友找他买10箱加特林,就为了玩。王强不想限定在农村,他要把烟花生意进一步做大,今年,他也进了几百个“千里江山图”,瞄准了那些土豪大老板。

(应讲述者要求,文中除文伟外均为化名。头图为跨年夜站在车顶大喊的年轻人,由讲述者王强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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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通灵预言家帕克2024预言,中国将爆发革命,川普赢得大选? -FormatRun58- 给 FormatRun58 发送悄悄话 (214 bytes) () 01/27/2024 postreply 19:4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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