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754)

来源: FormatRun58 2024-01-17 18:03:17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73187 bytes)

我在网络边缘堆着文字沙堡

2024-01-16 11:3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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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索文

现居长沙,一个胖子。

1

张文与铮夫走在初雪方霁的中午,张文吃着媛妹子给的半个糖盒子,并没有让一让铮夫,这种食物张文其实并不稀奇了,但同桌给的味道又不一样,外脆里糯的口感,带着芝麻香,还有一丝丝被女孩子投喂的嘚瑟,让他很难跟别人分享。

“媛妹子对你好咧。”铮夫吞着口水。

“同桌嘛,自然好一些。”张文摆着手,“她爱吃,顺便分我。我是搭着吃一口咧。”张文皱着眉,表演出一副“搭着吃”的嫌弃,狠咬了一口,糖盒子表皮的酥碎沙沙而下,掉在地上。

雪后出了太阳,路边的法国梧桐枯了枝杈,落雪栖在树干,发出盈盈的光,路面的积雪和水色在大太阳底下一齐发亮,两个十四岁的少年如同走进了高光里。

 

这是在上午课结束之后,张文请铮夫陪他往学校西边一条小街,去修钢笔。他的钢笔写秃了,那有个老婆婆支的修笔摊,就在小街中的城北中学旁边,老婆婆修笔修了一辈子,配件全、手艺好,同学们都去那。

“你今天的作文念错了,那个字念‘广’,”老婆婆修笔慢条斯理,二人站着等,铮夫纠正着张文上午语文课念的优秀作文,“粗犷,反犬边念‘广’,空旷才念‘矿’”。

张文是语文课代表,经常被老师叫起来念各种范文,文章内容来自同学们的好作文和一本《全国优秀作文选》,很多同学都订了,张文没有订。语文老师,那个戴眼镜的老头,今年才接他们班,一股子学究气,有一鼻子蓬勃的鼻毛,古诗词张口即来,还说写记叙文讲究的是“龙头、猪肚、凤尾”,“开头要点题,中间的内容要扎实,结尾要点题再升华。”张文听了心里闷笑,猪肚——猪肚子里都是屎啊。

“我没事也翻字典,真没看得你这么细。”张文说,雪后的空气冷而清新,阳光从头顶直照下来,带着暖意,张文肚子有些饿了。

“我把字典当书看啊。”铮夫回答着,他比张文高,嘴边一颗大痣,正吞着口水,眼神飘过张文的额头,望向街里。

城北中学的斜对面是县人民医院的后门,后门对面是一排蒸菜馆,门口的蒸锅上堆起一人高的圆蒸屉,蒸汽萦绕,正是午饭的点,蒸菜、炒菜的香气水一般在小街里漫开,又像被冻住了,久驻不去,蒸香肠的肉香气、煎蛋的鲜香气,萦绕在张文的鼻尖。

那个冬日的正午街头,他的涎水盈满了口腔。

2

三十年前的小城,一切都慢悠悠的,白云在蓝澄的天上一动不动,教室窗外的那一枝红透了的柿子历经鸟啄风吹,摇摇晃晃地怎么也掉不下来,太阳的冷光将巨大的树影投进室内,老师的讲课声只是背景音,书页的翻动显得漫无目的又漫不经心。

身旁又响起小老鼠一般的窸窣声,一张纸条传了过来,字体娟秀,“有苹果,要吃吗?”同桌的咀嚼声总会让张文走神,那细碎的声响脆又连贯,带着天然的诱惑,好像与脑海深处的一根弦产生共振,催眠一般,使人放空。

晚自习后,张文回到家,他想找父亲谈一谈,他认为那只宝贝样的英雄笔那么快被写秃与父亲是有关系的——父亲在机关做秘书,给领导写报告,每一篇领导讲话事前都要几易其稿,自初中起,父亲经常把修改后的稿件带回来,让张文誊抄,改几句话也要重抄一遍——单位领导真折腾人。

张文自己的作业又不多,笔就是这么写秃的,张文想让父亲给他报销今天换笔头的两元钱。为这事,他还请铮夫在路边吃了盒饭,又花了两元。这是为了正事开支的,父亲也该给他。

“给你爷老子做一点事就要钱吗?”父亲不置可否。

“你以后别让他抄了,课业紧了咧。”母亲斥他。

“单位下个月就买打字机了。”父亲笑着说,“能打印,以后不用抄了。”

“钱我给你,”父亲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捏了捏,有些难为情,极艰涩地说,“这个,你帮我抄五遍,我给你加两块。”

“这是一封来自西班牙的幸运信,拿到这封信的,代表幸运天使已经降临到你的头上……”张文铺开信纸照着抄,越抄越觉得诡异,这封信打着幸运的名头,说着恐怖的事,处处透着威逼,总之就是收到了它,不抄五份寄给自己的朋友,就会遭遇不幸。

第一篇抄得将了未了时,房门被推开了,走到书桌前的父亲眼神躲闪着,按住了张文的手,拖出信纸与原件,有些不好意思地摆手:“算了,别抄了。”说着将那些纸揉成一团。

“那……”

“钱照给你。”

“好呀。”

“你不要出去说啊。”

3

修笔之后大概一个月的时间,约莫快过年了,张文也放假了,每天夜里按父亲的要求,到机关大楼的七楼去学打字。

机关新大楼在那一年年初便建成了,小城的干部们都搬了进去。果如那夜父亲所说,单位终于添置了一台打字机,又请了一位打字员,父亲拜托她教张文,“这个要学,以后有用的。”父亲说。

两个日光灯照出明亮的打字室,一台崭新的设备放在桌上,打字员姐姐矮瘦身材,戴着厚厚的黑框眼镜,手边放着打不完的文书,她娴熟地敲击着一体机的键盘,窄而长的小屏幕后面连接着宽大的打印区间。姐姐话语轻柔,她告诉张文,这个是四通打印机,打进去文章就可以印出来的,她拿出一本五笔字型练习入门让张文看,又给他一个纸键盘,“你可以先照着这个练指法。”姐姐说,“以后能打出文章了,我给你打印出来。”

六天之后,张文第一次上机,他磕磕碰碰捉虫一样地打下一行字,“夜色如茶,月亮粑粑”,他用自己熟记的几个字根打出了一个狗屁不通的句子,句子在眼前那条横条状的绿屏上发着光,张文仿佛掌握了一把打开新世界的门的钥匙,开心得要死。

一个寒假过去,张文五笔入了门,他开始幻想,如果以后文章都用打的,还需要手写做什么?

打小起,父母总是逼他练各种各样的东西,都是他们认为以后有用的。身体不好,练武术,牙牙学语时就背唐诗,母亲做会计,还教他珠心算,后来发现他实在是个木头疙瘩,这上头毫无天赋,才放弃。他们拿张文当小白鼠,不断地实验,一边是糖果,一边是篾条,威逼利诱。

张文从小练毛笔字,那是母亲逼的,“这东西学了有用,”母亲说,“以后是门面。”毛笔字练了几年了,真正写钢笔字时,就不用练了,又不用悬腕,写起来反而轻松许多,门不门面尚不知道,倒有许多时间是在给父亲誊写材料。领导说话一二三四点,大标题套小标题,套娃一般没个完,手都要抄折了,领导的话才讲了小半。张文想着父亲干的可是个苦差事,自己长大了,打死也不能干。可如今有了电子打字机,一分钟打得几十个字,就只要敲敲键盘,张文又觉得当个打字员也是不错的。

转过年来,出了十五,张文去上学了,像学会了绝世武功的隐世高手,有些得意洋洋。

 

然而这种得意没有持续多久,张文就因为同学的调笑情绪陡然低落——他和同学撞衫了。

母亲给他买的过年的新棉袄,一件淡黄色带束腰的,他已经穿过了一个寒假,上学时发现班上一个高妹穿了一件一模一样的,高妹好心提醒他,这是一件女式棉袄,张文涨红了脸,和她争辩,媛妹子帮他,“男女都穿得。”媛妹子细细声说,显得底气不足。

棉袄风波很快就过去了,张文回家申辩过,“伢妹崽子(小孩子)讲究这些做什么,好好学习才重要咧。”母亲打着哈哈,“我觉得你穿得蛮好看。”听母亲这么说,张文就知道她不会给他买新的了。

张文把棉袄束腰带扯了,他有肚子,不必特意挺,也可以不见腰身,他强迫自己认定那件棉袄就是件男装,穿着穿着就又习惯了。只是玩耍的时候没有从前那般爱惜,很快领边、袖口就脏兮兮的。

东风过后是南风,转眼就到毕业季,媛妹子春天带的樱桃和枇杷,夏天带的葡萄,张文都吃过了。某天,媛妹子塞给他一个花里胡哨的毕业纪念册,让他写,张文翻开了,这本册子已经在班上转了一圈了,有着各种祝福的、忧伤的、暧昧的留言,有的字漂亮,有的字丑,有人一段话涂涂抹抹,修改了许多地方,媛妹子专给张文留了一整页,张文咬着笔头想了半天,写下,“我们一直做好朋友。”签上名,过一会,又加上一句,“今年的鸡爪梨没得吃了。”那是一种秋天的水果,形如鸡爪,吃着津甜,每到秋天,媛妹子都会给他带很多。

张文没买毕业纪念册,那东西死贵,一本的价钱够去九十九号吃两个小炒了。他也不想让同学留言,媛妹子纪念册里的留言把他给吓住了,有的同学也不见得和她多好的交情,留言写得却像生离死别,无限唏嘘。张文心想,买了纪念册,媛妹子肯定要写,媛妹子除了爱吃,也爱伤春悲秋,平时写作文就情绪丰沛,又爱用大词,张文怕被她吓到。

4

那年暑假,张文去了趟小城东乡的永和老屋,看望爷爷奶奶。

他独自去的,坐着小火车,寻了个靠窗的座,晃晃悠悠了大半天。小火车逢站必停,人客来来往往,车窗都开着,有人将行李扔进车窗,人便从窗户里爬进来。人坐定了,便安心了,将路程交给火车,人们在车厢里抽着烟,大声地说着话,有个瘦瘦的汉子,屁股下坐着自己挑的两袋化肥,声音极洪亮,绘声绘色地讲,将乡里故事从这一站说到下一站,最后,整个车厢都知道了他们队上有个烧火老倌,被儿子打了好多次,还一心想上儿媳妇的床。生产队这种集体经济组织,在当时实际已经消失了,却在村民们的口语中沿用着。

火车扭弯时,张文能看到车头浓浓的烟气,火车呼啸着向前,发出隆隆的声响,车头的浓烟如同老人花白的长发向后翻飞,正是双抢时节,早稻已收,稻田里蓄满了水,在阳光下闪着粼粼的光,插秧的农人泥一脚水一脚,将秧田中担来的青苗抛进水田中。

车经古港镇,歇的时长稍长些,张文肚子饿了,不敢离座,据着窗喊了个卖饭的过来,卖饭的挑着三个桶,一桶装饭,一桶装菜,一个小桶装碗筷,八毛钱一碗,一平碗米饭,上头盖两个菜,油淋辣椒与辣椒炒大白菜,加五毛加一份小炒肉,张文奢侈了一把,花了一块三,油淋辣椒用的青肉椒,加豆豉猪油炒的,盐下得重,咸香下饭,白菜脆甜,小炒肉作料多,芹菜、青红椒与豆豉花花绿绿的,肉只不过零星几片,不太划算。多饶卖饭的一勺汤,汤汁泡饭,饭也有了肉味,“后生你快点吃,”卖饭的守在窗边,他指着周边的食客,望着张文苦笑,“别人都是下来吃的。”他要收碗。

火车在下午时分到了永和,铮夫来接的他,接过他的背包,陪他一起去奶奶家。铮夫是镇上的磷矿子弟,像城里孩子一样,也没去过镇周的乡下,张文带着路,从磷矿边的一条小路走出去,向北走进水田间的小路,下午阳光依旧浓烈,晒得张文一身油汗,广阔的田间一丝风都没有,眼前的几棵孤树做路标,如同之前走过许多次的路途一样,两个半大孩子在田间蠕蠕而行,转过一棵油桐,经过一棵柿子树,再绕过一棵上了岁数的老樟树,大溪河的一湾红水便在眼前,那是上游矿区排出的废水染红的,二人走上红水上的木桥,便看到张文家的老宅,宅子后头坡上的老枫树绿荫如盖,恰如一个盼亲归的祖先。

孙儿回家,自有一桌好吃食,铮夫也被留饭,吃过晚饭后,天就暗了下来,夜里田间漆黑一片,爷爷喊了住在坡上的侄孙,打着手电送铮夫回镇上。

张文在永和住了一个礼拜,倒有三天住在铮夫家,铮夫极忧郁,对前途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担忧与压抑,他与张文谈人生、谈理想,语气伤感,情绪悲凉。

磷矿家属楼都装了闭路电视,还收得到卫视中文台,张文看了一集电视放的《爱情白皮书》,没头没尾的,但是极喜欢。在铮夫与他畅想未来时,张文不假思索地回答,“长大了,我要去看得到卫视中文台的地方。”

 

那个暑假稍晚时候,张文在家里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媛妹子打来的,原是母亲接的,一通盘问后才交到他手上,媛妹子喊他出去玩,张文走不开,他好容易才找同学借了一台红白机和两盒《64合1》的游戏卡,约定了三天就还,张文日夜奋战,还没通关几个游戏呢,天王老子都喊他不出去。

再次开学,张文从原学校升上高中,学业瞎混着,两点一线地生活,没有爱吃的同桌,并不耽误他上课打瞌睡。张文觉得每一堂课都极枯燥,他开始看一切能借到的、良莠不齐的小说,其中高尔基的三部曲成为了他的枕边读物,反复地看。于是一个懵懂初开的少年,在上世纪90年代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为上上世纪末的俄罗斯底层民众的生活而感染,那个咳着血想用数学证明上帝存在的大学生,苦难、艰强又备受生活折磨的外婆,和一直在漂泊看世界的阿廖沙,一系列的人物经历在张文的心里产生了巨大的回响,“在贫瘠的岁月里,连闹火灾都是逗乐,在一无所有的脸上,连伤痕都是点缀。”那是张文第一次被文字击中,他感到深沉的无法倾诉的悲伤。

那时节,张文交好了一个同学廖兵,他来自县城以北,大围山脚下的一个乡,父亲是山下的蜜农,廖兵有着比张文更深沉的忧郁,他会写诗,画画也很不错,闲时喜欢坐在操场一角长时间地发呆,他有一本素描本,里面画有乡间的山水和女性的胴体,画得惟妙惟肖,看到那本素描本时,张文决定稳交了这个朋友。

入秋了,某一天的课后,同学过来说教室外有人找,张文走了出去,媛妹子站在走廊上,斜倚着护栏,她长高了,穿着流行的碎花长裙,齐肩短发齐刘海,圆圆的脸上笑出两个梨涡,嫩白的肤色两片天然的腮红,张文向她走去,发现她比自己还高些,媛妹子伸出手,手上沉沉一串鸡爪梨。

“我在隔壁班啊,你都没有发现吗?”媛妹子说。

5

时间以缓慢的,不被人察觉的方式流走,父亲单位的四通打印机尚未被历史淘汰,张文的学校却在高中的最后一学期开辟了一个电教室,几十台崭新的电脑,张文只去上过一堂课,感叹这是为后来的同学们准备的,他在电脑上噼呖啪啦地敲着,用“王码五笔”熟练地敲出一篇课文,绝世武功终于有了现世的机会,众人为之惊诧。

毕业后,铮夫去了山西读大学,媛妹子去了湖北读师范,张文与廖兵离开小城,去了长沙,在外的两人都给张文写信,铮夫的信依旧是浓浓的忧郁,那些忧郁里多少带着些杞人忧天的恐慌以及对于家庭与过往种种矛盾的耿耿于怀,每一封都是这种情绪,让张文觉得他像个孩子,他给他回了信,要他“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媛妹子的信仍旧情绪丰沛得很,各种大词充斥其中,给张文造成了不小的阅读障碍。

张文与廖兵见得多一些,无外乎周末约着,去堕落街买打口带,再吃一顿饭,点两个荤菜,不点素的,张文还不喝酒,廖兵爱喝菠萝啤,点的都是油重下饭的菜。学校边的小店也不是糊弄事的,水煮肉片与茄子煲都出彩,消费在二十出头。张文尤喜茄子煲,茄子吃油,镶嵌着肉末、椒碎与蒜碎,火候到了,简单的盐、酱油、味精调味,出锅时撒一把葱花,拌着饭吃,茄子的咸糯包裹着米饭的糯甜,大碗米饭,张文能吃下四碗。

吃过饭,廖兵偶尔会带张文去他的“工作室”,那是他在校旁租的一间小房子,一座小坡上一排违建木屋中的一间,破败的木门上安着一把挂锁,一脚就可以踹开,里面采光极差,白天也要开着灯,一股潮味,那里除了一张床以外,其余的空间放满了画布与画框,廖兵就在这里画油画,张文走进廖兵的工作室,几乎无处落脚,最后在已经包浆的床单上勉强坐下,床对面挂着一幅巨大的油画,阳光下一个巨大的穿碎花裙的娃娃伸开双臂,她的脸色煞白、表情诡异,廖兵将这幅画命名为《理想状态》。

廖兵与张文的交流不多,互诉心声的时候更少,张文不懂他的艺术与忧郁,或许是出于艺术家的矜持与敏感,廖兵也认同他不懂。他们都深陷在各自的孤岛中,故步自封,他们的友谊在惯性中延续。

 

那时节,长沙开始出现第一批网吧,拨号上网,简陋的场所与高额的网费以及完全不能匹配冲浪的网页打开速度,让张文心生畏惧,初到异乡的寂寞又让他渴望着与外界交流,彼时东塘友谊的二楼就有一家这样的网吧,每一台电脑都是一个卡座间,张文在那里开了一张卡,他开始浏览BBS与各类虚拟社区,并且申请了一个QQ,七位数的,他把许多陌生人加为好友,交浅言深,头天寒暄,二天便是朋友,处得一个礼拜,几可引为知己。

在给铮夫与媛妹子的回信中,他附上了自己的QQ号。他也尝试着玩网络游戏,那时候只有“泥巴网游”,所有的人物、情节推进,都以简单的文字呈现,张文玩得一会,就放弃了。

在日复一日的网络流连中,张文最终在网易广州社区文学版扎下了根,那里有一帮大神,各种帖子的话题别开生面,艰涩又高深,大神们把大家之言信手拈来,弗洛伊德、陀思妥耶夫斯基、柏拉图、卢梭、笛卡尔、莫里哀……在那个没有百度、谷歌的年代,即便他们引述的话把讨论的主题越扯越远,张文也不得不佩服他们的博学,为了融入这个群体,张文每个月都去定王台书市淘书,囫囵吞枣地读,吃了一肚子一知半解的夹生饭,越发认定高尔基的写作,才是对他这样的粗浅的人最友好的。

千禧年将近,张文终于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第一台电脑。也是那一年,他参观了廖兵的第一次画展,在河西某大学的一处改造后的展厅,廖兵将这个画展命名为“廖兵架上绘画展”,展厅四面白墙,那些画无一例外都以蓝色为底色,廖兵终于让更多人了解到了他的忧郁。

那次画展为期十天,廖兵一幅画也没有卖出去,张文原想着帮衬一把,询价之后也忧郁了。

后来,廖兵请人拍照,把那些画作都上传到了网络。

其实,忧郁也是张文以及那个时代一代人的底色。涉世之初的年轻人,被时代的浪潮裹挟着前进,难免错愕,身边的事物发生着巨大的变化,建筑、场所、思想、潮流繁花过眼般地变幻,人生也不止有白天与黑夜,一根网线将它劈成了两个世界,人们开始在摸索中往来于现实与虚拟,行为习惯逐渐固化。

6

毕业之后,廖兵进了电视台,媛妹子回长沙当了一个中学语文老师,铮夫曾在某期货公司找了一份工作,与父母的期待相悖,再次受到来自家庭的干预,几次争吵过后离了职,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张文早他们一些入职,成了一个机关派,每天两点一线的生活,宅得不能再宅。他的宿舍位于七楼,楼下有个池塘,极目所眺,环线外一片荒芜,高处的风像调皮的孩子,呼啸地撞着玻璃,窗内的张文拨号上网,在BBS上流连,用稚嫩的笔触抒发,发出一个帖子后,长时间地等待与刷新,像极了一个堆好沙堡的小孩,等着游人夸赞,那些文字如今看来不值一提,然而终是带着最初的朴素的思考和毫无利益驱使的纯粹的虚荣,就像那些最初在社区文学版交的朋友一般,敞开胸怀,少有粉饰,不遮不掩。

有几年的时间,廖兵一幅画都没有卖出,他用微薄的收入支撑创作,周末便到张文家来蹭饭,他买了一台手机,不怎么舍得用,打给张文响一声就挂掉,等着张文回拨过去,“没事咧,晚上没地方吃饭,到你家吃一口。”

廖兵若没地方去,周末便都待在张文家,将张文的DVD一一翻看,完成了他的早期AV观赏入门,顺便喝光张文冰箱里的啤酒——那本也是给他准备的,张文不喝啤酒。

这期间,也许为了让老吃白食变得心安理得,廖兵送了张文三幅画,其中,就包括那幅《理想状态》,“你放心,会升值的,以后能值大钱。”廖兵拍着张文的肩,恬不知耻地说。

 

媛妹子到长沙后便与张文联系了,单位分配了宿舍,媛妹子想让张文帮她搬家,约好了周六九点,张文头一天在网上玩《石器时代》忘了时间,一抬头,天已经蒙蒙亮,倒头便睡,再醒来,已经是中午时分,赶到媛妹子宿舍时,家已经搬好了,窗明几净,床上还铺了新床单,“你还晓得来吖。”媛妹子嗔怪道,“同事都比你热心。”

“我来认个门。”张文觍着脸笑。

后来,媛妹子也来张文家认门,倚着门皱着眉头看单身汉邋遢的居所,叹了口气,就手扯下张文的洗脸巾,搓水,回头喊张文:“来呀,搞卫生啊。”

此后,媛妹子会时不时喊张文出去,看电影或者泡吧,看电影张文喜欢,泡吧张文很苦恼。张文已经会喝酒了,媛妹子领着张文去清吧,一杯酒可以坐一晚,细碎地说话,一点都不热闹,这酒张文喝得憋闷,一不小心就自己把自己灌醉了。

张文找到女朋友以后,媛妹子就不见了,打电话说忙,QQ留言也不回。

“带她给你看看。”张文说。

“你觉得好就行,”媛妹子在电话那头显得不耐烦,“我不看。”

张文和女朋友分手了,媛妹子就又出现了,笑矜矜地听张文抱怨感情中的各种委屈,狠狠地补刀,“你个渣男。”

环线落成后,张文宿舍旁边的楼渐渐地都建了起了,楼下的池塘早已经填埋了,环线外一圈美食城,张文的家被包裹进水泥的丛林中,只有高空的风仍如孩童一般莽撞。那时,宿舍已经接了宽带,网速陡然提升。原本网易广州社区的一群朋友,由人领头建了一个文学类网站,张文也做起了版主。

大家弃用QQ,用MSN交流,正经写东西发帖的人不多,论坛里常起骂战,一个帖子接到十几页甚至更多,在精神层面里,这些清高的文化人谁也不服谁,张文作壁上观。相比之下,他毫无精神追求,也吵不了高大上的架,那些帖子里引经据典扯一长串人名来给自己背书的论调已经不稀奇,温柔地、拐弯抹角地问候人家长辈的阴损派表述也让人看着费劲,这些人有这工夫干什么不好啊,张文感到倦怠。某天,张文在某一个骂战长帖下留了一句戏言,“天天吵,吵死!他母亲的!”然后关闭网页,以后再没有登上去过。

2005年,《魔兽世界》国服上线,张文义无反顾地投身进入艾泽拉斯的广袤世界。

7

时间又过了两年,长沙城里日新月异,如果以“魔兽”为纪年,是“燃烧的远征”起始那一年。夏天开始的时候,张文又分手了,媛妹子又出现了,陪他去看廖兵的画展。

廖兵的画展已经开过了几次,每次都请了张文,可他的画越来越小众,越来越另类,叫人看不懂。两人一进场,就看到廖兵对着来访记者指着一幅画夸夸而谈,画上的线条呈暗红色,廖兵言之凿凿说这幅画是真正的心血之作——他是用自己的血画的——他的眼神真诚又疯狂,记者吓得不轻。

媛妹子想找廖兵买一幅画,张文给她竖了大拇指,“你真有钱,我都只买他们家的蜂蜜。”廖兵的父亲依旧在大围山下养蜂,每年春秋两季,出产一些蜂蜜,张文每年都会从廖兵手里买一些送人,廖兵从来不打折。

在张文的一再阻拦下,媛妹子没有买那幅血画,“他肯定不是用自己的血,你信他吹牛。”张文几乎在吼媛妹子了,媛妹子坤包里的钱都掏出来了,厚厚一扎,她不信,把廖兵拉到一旁,让他说实话,廖兵看到钱眼都瞪圆了,期期艾艾间还是怕吓跑了客人,“别买那幅,腥气,挂在家里不好吧。”廖兵讪笑着,低声说,“就是谑头好吧,我用的鸡血。”

媛妹子另选了一张画,拉着张文气冲冲地出了展厅,“尽玩虚的,”媛妹子在车上仍旧意难平,“哼!艺术家。”

到得张文家,媛妹子又开心起来,举着那幅画,这里比比,那里比比,“挂哪好呢?”

“回家挂去啊。”张文说。

“送给你的啊。”媛妹子一回头,笑矜矜的。张文有些发愣,她今天是真的看展的打扮,黑色套裙、细高跟,并排站着比张文还高,齐肩短发,鹅蛋脸上梨涡浅笑,这么熟悉的人为什么会忽然觉得好看呢,张文心里也疑惑,他甩了甩头,用力摆手,“我才不要呢。”

张文推开通向阳台的空房间,指着房间的角落,“我这里有好几幅呢,挂着晦气。”张文回头看媛妹子,“跟你那幅一样。”

二人齐齐看向媛妹子新买的画,蓝色的背景上一个惨白的人偶,裸着衰朽之躯,抬头仰望,脸上空洞而悲苦。没有了展厅中的高光,在张文家客厅昏暗的灯光下,这幅画多少有些瘆人,“我都是背着放,画面朝墙,”张文轻轻地说,“就这,晚上还有动静呢。”

媛妹子瞪圆了眼,侧着头想了想,一手拍上张文的肩,“那是的,鬼来哒!”

 

那天夜里,就着鬼画这个由头,二人决定要看恐怖片,天色已经彻底黑了,屋外的风呼啸起来,打开窗,凉爽的穿堂风在屋里逡巡,电视在张文的卧室,卧床斜角的一台21寸小彩电,DVD架在彩电上头,媛妹子在一堆碟片里选出一部港剧经典《山村老尸》递给张文,然后当仁不让地爬上床,靠着床头,舒服地将张文的枕头垫在腰下,张文坐在地板上陪她看,被媛妹子使唤着拿水、拿零食。

“我能玩游戏吗?”张文问,《魔兽世界》的朋友们应该都上线了。

“哎呀,你就好好陪我看一场吧。”媛妹子语带娇嗔。

“那你遮一遮吧。”张文指了指她,媛妹子将张文的毯子扯过来盖在腿上。

媛妹子一点都不怕恐怖片,丝毫没有张文的前女友们看恐怖片时的那种大呼小叫,除了电视里的声音,室内安静得出奇,媛妹子默不作声,张文内心小鹿乱撞,直到媛妹子打开一包薯片,开始咔嚓地吃,恍惚间,张文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冬日午后,媛妹子的咀嚼声让他放松,那嚼咬产生的细碎声响,又脆又连贯,带着天然的诱惑,好像与脑海深处的一根弦产生共振,催眠一般,驱使人放空,张文趴在床边睡着了。

 

再往后,媛妹子有两年多没理张文,打电话便说忙,QQ也不回。这期间张文又找了女朋友,不敢带给媛妹子看了,过年给媛妹子发信息,“新年好啊。”快过十五了,媛妹子才回。

此间张文搬了新家,从单位宿舍搬到马路对面商品房的二楼,张文仍旧每天玩《魔兽》,回家了楼都懒得下,女朋友为了让他走动走动,送给他一只狗,血统纯正的小古牧,张文给它取名叫“牛牛”,每天遛它,又买了吹水机,隔一阵就给它洗澡吹毛,只是家里的卫生难打理,毛球乱飞。牛牛极听话,很乖,跑起来毛发飞舞,但毛太长了有点瞎,经常撞到垃圾桶,张文给它拴着绳,怕它跑丢了。

这期间,廖兵的画作渐渐有人赏识了,又开了几次展,没有请张文,或许是忙起来了,他也没有来过张文的新家。一天夜里,张文接到了廖兵的电话,廖兵说得直白,准备新开一个展,想把送张文的三幅画拿回去,可以在展示中代表他创作的不同时期。“不借,给了我就是我的。”张文回绝得斩钉截铁。挂了电话,他脸上发烫,臊得慌,不是不借,是没有,那三幅画在搬家时被张文的父亲扔了,父亲嫌它们晦气。

那天夜里,张文打开电脑,用百度搜廖兵的名字,果然有词条了,“廖兵,出生地:加尔各答,毕业于圣塔芭芭拉加州大学。”张文大笑,心里想着,“这家伙还是老样子啊,尽玩虚的。”

张文打开QQ,找媛妹子一通吐槽,媛妹子的头像是暗的,没有回应。“叮——”QQ邮箱收到了一封信,张文把它点开,“这是一封来自西班牙的幸运信……”信没看完,张文就随手点了回复,“X你妈!”按下发送。

8

“魔兽”纪年“大灾变”开始的时候,张文终于接到媛妹子主动打来的电话,她要结婚了,就在周六,请他去观礼。她打电话时是周五的上午,张文恰好休年假,刚刚来到涠洲岛的海边,听到结婚的日期,张文在海风中大喊:“你再晚一点打给我噻,是不是不想请我啊。”

张文赶到婚礼现场时,仪式已经开始了,宴会厅中间只有台上一柱灯光,一对新人牵着手,媛妹子一身白纱,高挑秀丽,张文看了半天,才确认她穿的是平跟鞋,他转头望向新郎,暗自腹诽,“就这你都没她高啊。”

等到“魔兽”纪年“熊猫人之谜”开始,张文已经不玩游戏了,他也结婚生子了。长期以来,张文一直觉得结婚生子不是归宿,可在恰好的时候,遇见恰好的人,便是福报。这期间,张文转了岗,开始做文书工作,每天在电脑前敲个不停,方案、规划、办法、总结,偶尔张文也会自嘲,他终于实现了小时候的梦想——当个打字员。

此时,张文与廖兵已经没有再联系,与媛妹子固定于每年一次的过年问候和偶尔的微信寒暄。某一次,媛妹子告诉他,廖兵的那幅画,让她老公给扔了,“趁着搬家,也不问我一下。”媛妹子发了个生气的表情,“我花了好多钱的呐。”

又过了几年,机缘巧合下,张文在网络投稿,成为一个作者。许多年的经历喷薄而出,变成了文字,他对编辑说,自己是个老新人。此时,BBS已经没有了,各个网络公司已经成为了庞然大物,思想、潮流繁花过眼般地变幻,人生早已不止有白天与黑夜,一根网线两个世界劈开又交融,人们熟练地往来于现实与虚拟,行为习惯完全固化。

张文徘徊于网络边缘,作为参与者,他于网络中泯然众人;对于创作而言,他是孤独的,他排斥那些信息量巨大的事物,不喜欢短平快的节奏,他自己的创作也接近于缓慢与老派,行为与大多数时代的奔跑者相悖,在这迅捷的时代里蠕蠕而行。

早几年写材料的经历给了他一些经验,譬如一样材料的十样写法,他反复写自己的人生,切入点不同,情绪便不同,情绪不同,表达就不同。而与此同时,他对网络世界莫大的无所不在的触角与潮汐感到恐慌与无所适从,就像孩子堆起沙堡,还没有求得夸赞,潮水便将它冲散了。

 

2021年疫情期间,张文接到了铮夫的电话,他回来了,张文开车去看他,他住在湘潭一条老街的教职员工宿舍楼里,与父母住在一起。

久别重逢,他的背已经驼了,依然瘦津津,突出的颧骨上那颗黑痣格外明显,他的眼睛里没有沧桑,依然透着少年感的天真。两人彻夜长谈,铮夫这些年一直在流浪,边流浪边打工,与父母的矛盾如同一个死结,他像个执拗的孩子,有着天然的敏感与警觉,在每一次父亲快要找到他时就离开。从阳朔西街到高田,到浙江三门,再到厦门、郑州,一路走来,居无定所。

他结交了许多朋友,与许多人共情,在他们身上汲取着力量,却拼不回一个完整的自己。他患上了严重的背痛和失眠症,几年前,曾回家过一次,在家人的劝说下,入住了精神病院,刚刚出院,就又离开了。他说自己带着一种去朝圣的心态,去了珠峰大本营,渴求高海拔的空气与纯净的雪山来涤荡身心,他在海拔5200米的嘎玛沟待了两天,黯然南归,“满地的大便,朝什么圣啊。”铮夫笑着说。

这些年,铮夫在家的时间很少,父母年纪大了,无力再管他,随他去,只是希望他保持手机畅通,到了新地方,要报平安。直到2018年夏天,铮夫走在邻国塞尔维亚莫斯塔尔的街道上,正午的阳光晒得他一身汗,他看到了街尾的一座桥,在桥边停了下来,那是一座典型的拉丁桥,建于湾流之上,最高处离地二十多米,铮夫站上最高处的石桥栏,极目处黑土连接着连绵的远山,他一跃而下。从水里爬出来之后,铮夫回了家,从此陪着父母,做回了一个正常人。

第二天,张文开车离开了湘潭,有一个问题他始终憋着没有去问,铮夫去塞尔维亚的旅费是谁给的?

 

2023年,接近年末了,张文收到了媛妹子的微信,“我推荐了你的书啊。”

微信里发来两张照片,那是一本《全国优秀作文选》,转眼三十年过去了,这本杂志还在啊,媛妹子的推荐在名师推荐那一栏,她在推荐语里写着,“感受平常生活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件物事,才会感受到生命真诚美好的样子。”恍然间,张文似乎回到了许多年前,在一个有大太阳的冬日,走在树荫下,寒风中背上的暖意缓缓弥散开。

又过了几天,铮夫给张文发来微信,说到一个共同的朋友,在管他借钱。这个人也管张文借过,张文没给,铮夫在微信里说,“我怼了他,问他是不是准备借钱去租大房子住。”可算抓住了,张文在微信里打字,“怼可用作怨怼,不能用作怼人,指责和针锋相对用‘?’,当然,读音是一样的。”

打完这句话,张文又删了,他也觉得自己的认真有些可笑,多年没有手写,若不是一直习惯用电脑五笔和手机笔画输入,他早已经像铮夫一样,提笔忘字了。浮世如沤只自知,什么都不值得炫耀,错误又何必指出。

想来,如今几乎已经没有什么是网上查不到的。这个时代,大家早已经不需要去博闻强记,人人都有绝世武功。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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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北京业主的暖气维权之路

2024-01-15 13:4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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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五衷

人生不如意之二三,互诉衷肠是治愈的开始。

1

11月5日,我刚刚过完33岁生日,看到小区群里的转发:北京今年提前到11月6日零点正式供暖。我心里有些小开心,同时有一丝惆怅——又要开始供暖投诉的拉锯战了。

2020年,疫情笼罩了一整年,令本就困厄的北漂雪上加霜。大冬天的,身边总有朋友租房到期被撵走,半夜加完班还得回去搬家,还有出租屋室友去了高风险地区被牵连居家隔离数天。更别提糟心的吃饭问题,抢完菜,不会做,还没有电饭锅。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心塞琐事,压垮了打工人最后一根神经,心中一个呼喊声日益高亢:我要自己住,要自己的厨房,谁也不能把我从家里赶走!

那一刻,我和家属决定咬牙买房。决定下完了,到执行了,掂了掂家底,我们两个外地人工作这好些年,囊中依旧羞涩,可选项着实不多。周末,我俩跟着中介一套套地看房,冬日寒风也吹不灭要在北京安家的烈焰雄心。每周看十来套,做表,挨个权衡,一个月后,敲定了目标。那房子是顶楼,落地窗,周边没有高楼遮挡,视野、采光极好,最关键的是——能便宜点。小区周边配套挺全,离商场、医院、公园、地铁都近。年轻人多,好些做自由职业的。中介还信心十足地为我们筹划未来:“你们小区”户型多,换手率高,之后置换方便。

换房不是我们现在能攀的事儿,看房的时间是周末,人来人往的,老人、年轻人都有,买菜遛弯儿的。赶在年关前,我俩签字背上几百万贷款,挤在房产交易大厅里,闹哄哄地办完了过户手续。下一个周末,包袱款款搬了家,甚至没来得及跟住了几年的出租屋好好告个别。

在北京,普通人一旦坐上买房的列车,很快就能直达贷款大楼,抵押上之后几十年的青春。当然,惆怅比不上到手的新房,都搁一边去,我满怀期待能过一个热热乎乎的春节。

殊不知,从张家口来的西北风立马开始教训我,屋外大风吹,屋内凉风卷,一摸暖气片,还有点冰手。这一丝丝凉意,过手心抵心间,从里到外严严实实包裹住弱小无助的我。

努力十来年,才在北京安了这么一个家,大几百万砸下去,凉风习习,找谁说理去?我们以为租房的不如意也该行到头了,哪承想,成为业主后的下头第一课,来得这么快。

2

那个周末,我直接去了物业办公室,进门一股热气扑面,心里更加蹭蹭冒火。上前两步,委委屈屈道:“你好,我是小区×栋×单元×××的住户,家里暖气不热,是找谁维修啊?”

咨询台里的中年男人身形敦实,抬头望了望我,不太友善地回:“你是租户还是业主啊?”

我心里嘀咕:这是什么招数,难道租房子的还不给修么?遂压住怨气,冷冷答:“业主。”

“哦,业主啊,您加一下我们业主维修群,后续有什么通知群里会发。暖气最近都在检修,您打这个电话可以报修。”

他的态度打了一个弯儿,我也只能就坡下驴,拿着电话号码回了家。

热力公司电话一直占线,那咱就一直拨呗,也不能就搁家冻着。打到通了,说明问题,暖气不热,提供住址,“好的,我们安排师傅上门检修”,答得倒是挺利索的,人却迟迟不见影儿。

特地寻了周末,再次报修,左等右等,一上午浪费了,没等来一个活人。拨通热力公司电话质问,那头匆匆答着:“师傅都派出去了,近期供暖各家都在检修,活儿多,再等等。”

虽然无奈,倒也合理,那就等等——我这么安慰自己。

下午,维修师傅终于到访,开门,门前立一老大爷,个不高,瘦精精,深蓝色工装不太合身,袖子管挽起来一圈,露着一双粗糙的手,佝偻着背,背着破旧的工具包,上面扑着灰,沾点水渍,一看也是忙活一天了,看他弯腰套鞋套,我都担心他摔一跤。

大爷歪着身子背着工具包进屋,手摸暖气片,左边试试、右边试试,又蹲下身摸我此前没太注意到的管道,黝黑疙瘩的手映着雪白的暖气片,格外扎人眼。大爷起身,操着一口家乡话,含含混混道:“这种放放气就行。”

趁着他放气的工夫,我想着备个预案:“师傅,这个暖气之后要还不热,我可以怎么处理?”

大爷套着塑料瓶,在放气口拧着螺丝,道:“这个,你自己也能放气。多放放,看情况。”

看着大爷的操作,这要是一个不注意,螺丝就能崩我脸上,水能滋我一身。我开玩笑道:“这我也不敢弄啊,拧坏了还得找您给修。”

大爷略显无奈:“那就等我们来吧。”

当天,大爷给几个屋子的暖气片挨个放了气,拿抹布擦了擦,看没漏水才离开。

送走他后,我穿着帽衫,运动裤,里头套保暖内衣,脚底冰冰的,盘腿坐沙发上捂着,等待暖气回温。这暖气有自己的脾气,中午修完,晚上确实暖,但就像热水壶口的那团热气,猛地热一阵,散散就凉了。临睡前,我换了薄的家居服,起夜去洗手间,又冻得直打哆嗦,自我安慰:应该是还需要点时间。

早上醒来就去摸暖气片,又回到最初的起点——冰凉。我跟家属抱怨,家属也无奈:“咱再报修一次,好好问下原因吧。”后又放了两次气,还是修完热,隔天凉,鬼打墙一般。

3

放气不灵,我只能转而去业主群里寻求群众的智慧:“大家好,我是×栋×单元×××的住户,最近家里暖气不热,想问下大家屋里暖和吗?”

同在一个屋檐下,邻居们倒是挺热情,立马有人回应:“不热,你自己多放放水试下。”接着有人说:“暖气上装个水龙头,放水方便。”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先是提意见,又是出主意,逐渐演化到呵斥热力公司“不作为”:

“这暖气没用,我家直接都拆了,不交暖气费。”

“这小区的暖气是暖气公司的,不是市政,之前还上过市‘黑榜’。你百度下,口碑极差。”

“要是不暖,你就‘12345’投诉,不惯着他们。”

“每次打电话给物业,他们都让找供暖,他们不管。”

“咱组团去找物业。”

……

这一通说下来,我更糟心了,谁家买房子能顾上这么多?打工人就一个周末休息,还得操心这破暖气。

顺着邻居们的建议,我很快走上了投诉之路——北京“12345”,打电话、微信公众号、微博统统来一遍:(1)具体地址:北京朝阳区××小区×栋×单元×××;(2)供暖方式:集中供暖;(3)供暖单位信息:未知;(4)问题现状:温度不达标,室温不到20度,物业提供的供暖电话打不通。

当代知识女青年,哪怕气得像个河豚,也要体面地表达诉求,不然你能咋样呢?一下午又搭进去了。

投诉倒确实有用,次日我就接到了一通来电,态度转折之大,令我始料未及:“喂,您好,是××小区的业主吗?我是咱热力公司的,您说家里供暖温度不达标的问题,我们已经收到啦,想跟你沟通下上门维修的时间。”

我心里苦笑,之前找你们那么费劲,现在一投诉,响应得倒是挺快。

很快到了约定的周六,这次来了两个维修师傅,都三十来岁,大高个,精神头挺好,工服平整颜色鲜亮,每人背一个工具包,拉链严丝合缝的——这次看来是“正规军”了,我燃起了希望,配合着他俩检修——也是跟那个大爷一样,摸摸暖气片,感受温度,然后就开始放水,唯一的不同,是他们唤我拿水盆接水,换下了大爷用的破口矿泉水瓶。

我抓紧机会询问“正规军”的检修意见:“师傅,我家这暖气放过几次气,也出了不少水,怎么还是不暖和?”

一个师傅操一口标准的普通话,答:“北京的供暖标准,室内20度,上下浮动2度,在18度以上就是合理水平。每次供暖后,多放放气能好点。”

说完,他顺势从工具包里拿出一个黑色的手持仪器:“这个是检测室温的。”仪器在客厅滴滴几下,显示数字了,大中午的,太阳正好,温度正高。“您看下,这是室温情况,符合标准。”说着,师傅把仪器显示屏冲我端着,明晃晃的“20℃”,我无话可说了。

师傅又耐心给我解释:“您家这是楼顶,朝北,周边没有遮挡,就在风口,热量流失得也快,这大窗户也是单层的,自然不会太热。”

我看着中意的大落地窗,没想到对于保暖它反倒成了坏事,怪不是滋味。又在检修单上签了字,确认“已上门排查,室温符合标准”。

送走“正规军”后,我立马下单了一个温度计,连接到手机上——我倒要看看,室温是不是一直都在18度以上。

 

之后的两周,我家的温度基本上就在18度到20度之间浮动,确实符合标准。家属也说,标准就这样,也没啥办法了。我心里不满也无处发泄,随着工作忙碌起来后,也就放弃了挣扎。

“12345”来了回访电话:“您满意这次的处理结果吗?”

我酸涩地答:“满意。”

“好的,感谢您的反馈。”

挂断了电话,我安慰自己,都是打工人,谁也别难为谁了吧。

这一年,我有那么一点看清了北京的冷暖——在这个城市,并不会因为有了房子就万事大吉。“业主”二字代表着身份的转换,还有新的麻烦。我穿好保暖内衣,试图做一个情绪稳定的成年人,继续打工生活,如此日复一日。

4

2021年11月,西北风又来,年纪再添一岁,供暖也就不远。

有了前一年的经验,我降低了心理预期,打算改换策略。一开始供暖,我就在家穿上了“双11”新买的厚绒家居服,内套保暖内衣,脚裹羊毛袜子,全副武装,准备过冬。

暖气报修也再次提上日程,周五我就抓紧联系热力公司,叠加“12345”投诉,双重保障,准备周末两天结果这破事——不过,今年的投诉,我准备寻个新理由。

暖气是来了,但温度计稳稳地停留在18度到19度之间,说热不热、说冷也没有室外冷的尴尬境地。业主群里,邻居们左一句右一句的控诉徐徐拉开帷幕,似乎每年不演这么一出,暖气就接收不到信号,无法正常运转。

业主甲:“一个小区,(锅炉)烧的温度不一样。我爸妈那一期,那边热得在家光膀子。”

业主乙:“咱们业主不投诉,他就不好好烧,那天楼下锅炉房师傅说咱们这期年轻人多,抗冻,不用烧那么热,隔壁那两期老人多,烧不热容易闹腾。”

大家七嘴八舌的,又是一阵对物业、热力公司控诉的风凉话,看多了真是闹心。不过众人提供的信息很关键,先不论真假,我要的投诉点,找到了——我洋洋洒洒地在“12345”公众号的投诉页面里写下:“同一个小区不同楼栋供暖温度差异过大,希望帮助调查具体原因,并拉齐供暖标准。”

第二天,检修师傅一早就上门来了,又换了一新师傅,但依旧是老大爷,面相和善好说话,背着有些年岁的工具包,半敞着,最上层是我熟悉的中段开孔的空矿泉水瓶。

去年的经验告诉我,自己带瓶子的都是老师傅,因为活儿多,为了省时间,也不找业主要盆子。我又燃起希望,结果呢,还是老一套:摸暖气片,测室温,放气。

这可不行,我继续请教:“师傅,这每年都放气,效果不太行啊,还有啥办法么?”

师傅说:“那你拿个盆,我多放点水,让循环快点,你这也就热乎了。”

几趟下来,几大盆的水出去了,我心想,这回一定能有起色。

“我再看看过滤网管道有没有堵塞。”师傅说,一通检修下来,折腾好一会儿,临走,他摸了摸客厅最大的暖气片,口音含混道:“差不多就这样,没啥大问题。”

听到这个结果,我只能深深叹了口气。虽然这一次套出了些新的检修信息,但也没有真的改善问题。将师傅客气地送出门后,我依旧全副武装窝在沙发,甚至加上一层沙发被,外加听从小区群里转述的工作人员的建议——冷了,多出去晒晒太阳。

 

隔天回访,一个女社区干部带着俩身强体壮的热力公司师傅,笑脸盈盈地敲开我的家门:“您好,我是社区工作人员,来回访了解暖气情况。”

当时我独自在家,一开门看这阵势,还有点发怵,连请他们出示下工作证都说不出口,生怕一个不小心激化矛盾。我忐忑地把他们引进门,屋里一下多出三个人,顿觉有些拥挤。两个师傅照例询问暖气位置,然后就忙活着检修,我和女干部面面相对。她摸了摸暖气片,寒暄道:“咱家楼顶,暖气摸着是不太烫手,你在家也多穿点,别冻着了。”

我一愣,伸手不打笑脸人,回应:“是啊,在家穿得都挺厚,套个羽绒服就能出门,坐久了凉,还裹个被子。”

女干部又说:“最近又降温了,屋里体感还是凉点。”

我“嗯嗯”地应着。

“咱小区都是集中供暖,也不存在烧的温度不一样,各家朝向啊、户型啊都会影响着点。您家这个在风口还是顶楼,确实不容易保温。”说罢,两个师傅倒也利索,挨个屋子放水,像去年一般拿出测温工具,大中午的,20度,达标。

看到了结果,女干部先我一步满意地点点头:“那行,咱室温也是达标的。后续您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联系热力公司,打之前的电话就行。”

话里话外,意思就是让我别总投诉了。我心里像堵了一道墙,卡得很,但哪里敢嘴上发牢骚,忙说:“好的、好的,麻烦您跑一趟了。”

前有老师傅,后有女干部,这两拨人都言之凿凿:18度就达标了,没啥可检修的。可是我人在家明明觉得还是有点凉啊。

5

我开始怀疑规则的合理性,这18度明明就不太暖和,为啥要用这个标准?怀着打工人的求索精神,我上网搜了一圈,来到了北京市人民政府网:按照国家标准《住宅设计规范》(GB50096-2011),普通住宅的卧室、起居室的室内采暖计算温度不应低于18℃。

继续翻找《住宅设计规范》,8.3.6条明确提到:设置采暖系统的普通住宅的室内采暖计算温度,不应低于表中的规定。一看表呢,用房性质是:卧室、起居室()和卫生间,稳定是18℃。

行叭,这确实是官方规定,办事的人没瞎说。

但这合理吗?我暗自继续追问,就发现了类似的帖子:“真正的供热质量标准是供暖设计的热媒参数即供热的供回水温度,如:采用暖气片的方式供热的,暖气片的进口温度为80℃,回水温度为60℃;采用地热方式供热的供水温度为60℃,回水温度为40℃。这是采暖设计规范规定的法规,是不容置疑的唯一的质量标准。”还有“国家发改委、建设部有关文件明确规定:2000年以后建造的公共建筑和居住建筑必须达到节约能源60%-65%,否则不予验收,节约的成本已含在商品房价格中,购房者冬天取暖仅用35%-40%的热能,却花了100%以上的热费。”

查到这一步,我脑中一阵眩晕——过于专业了,再深究下去,都是无尽的资料和对制定标准合理性的挑战。我家的房子住宅设计规范是2011年的版本,都10年以上了,北京一年比一年创历史新低的气温,18度可能存在不合理,但这个标准始终稳稳地卡在那,中间的弯弯绕绕,各种环节想要改革、优化和推动,哪是一个普通住户能hold的啊?

转过头来,我也想过联合小区住户们一起维权,但是邻居们各有各的想法、托辞,各种风凉话一说,谁都不想费这个劲,算了。

查了半天信息,竟如此的泄气,这暖气我现在修也不是,不修也不是,陷入了新一轮的两难。我看“外力”也就能使到这个水平了,还是靠自体发热吧。

我也对房子搞了一轮“保暖大改造”——维修人员来来回回说我们窗户漏风,我专门弄了胶再堵一堵,抽出一个周末下午上胶,糊得难看不说,刺鼻的味道弥散全屋;又换了厚实的窗帘,晚上睡前就把窗帘都拉上,挡一挡风。

改造的最后一招棋,是换了大暖气片。这房子过户时还是第一手的小暖气片,高度刚到膝盖上面一点,宽度没有10管,表面有些发黄,上下水口都有些水锈,就像是一个竖着的白色长靴盒。挺宽敞的客厅,仅靠这小小的窄盒子取暖,任谁看了都想抱怨一句。再看看网上别家的装修,墙上崭新的大暖气片,我心里的嘀咕也就呼之欲出:兴许就是旧的不好使呢,换新的总没错。

其实,搬家前我曾兴致勃勃地去过建材市场采风,才得知暖气片的种类材质颜色繁多,价钱倒是其次,整个安装流程,先是上门量安装尺寸,再是工厂下单,等装修上门安装调试,快则两周,慢则一个月,一听这么麻烦,我就打了退堂鼓。现在想想,去年投诉、折腾费的工夫,也早够我重新换个大暖气片了。

恰好又是“双11”,就紧着优惠买新暖气片。周末,我抽空做案头工作,翻手机,调研了哪个暖气片品牌好,装几片合适,多高有用,装哪个位置——这里头的花活儿也不比上一天班轻松——然后和家属定下来了一款大牌子的暖气片,尺寸按客服推荐的能安装下的最高、最宽的下单。

我粗暴地认为,暖气片应该是越大越好。一周后,新暖气片顺利上墙,看着比我还高,我这心里一下松快不少。安装师傅上门的时候,我娴熟地取经:“师傅,客厅一般暖气装几组能暖啊?”

师傅乐了:“那肯定越多越好啊。你要是装一整墙,那肯定比现在热。”说着,他还伸手比划了下客厅四面墙。

这回答让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出的什么馊主意,我这家里住人呢,又不是打《坦克大战》,砌那一堆的暖气墙。

这么一通折腾下来,家属觉得我有点反应过度,又拉着我去买了两件厚实的家居服,但是穿上也没开心多大会儿,脚丫子就冰凉。妥协到最后,打开了空调,暖风呼呼吹出来的时候,我竟有些想流泪:怎么这么点事儿都解决不了,我花了钱的啊,怎么就没人管管呢?

打工人的辛酸和不如意,在这件小事上展现得淋漓尽致,那些觉得“应该”的、最基础的保障,也要付出很多努力才能获得,找谁谁不管,问谁谁觉得麻烦。

回想修暖气这事,就没几个靠谱的人,从规划到安装管道,执行供暖,采购暖气片,没谁愿意站在居住者的角度想事情,都是完成自己的业绩罢了。“踢皮球”就不说了,检修这么多次也没个标准流程,凭着经验看看,刮彩票一样,期盼着能蒙上一个。

我每天加班到夜深,吹了一身的冷风,赶着末班地铁回家,然后在家坐着坐着就感觉后背凉风吹拂,不由眉头一皱,一声叹息。

6

2023年,帝都一场雨,一夜入冬。不堪重负的打工人,身体亮起红灯预警,我下了狠心辞职休养,转换为个体户。全天候在家后,每每从被窝钻出来,看着太阳升高,感觉热气逐渐褪去,到中午了就手脚冰凉,无奈投入空调的怀抱。

过去两年的维权经验告诉我,外部的排查和流程是缓慢而滞后的,今年我得先做自我努力,保障体感舒适度:首先安排上热水壶,水咕噜咕噜的时候,心上也有一丝暖意,没那么荒凉了;其次上电热毯,保障睡前的峰值体验,不能一直热乎的话,某一刻被暖意包围也行;最后是套上加倍厚实的家居服,双脚套上绒毛更厚的加长保暖袜,整个人看起来肿了一大圈,严实得像是cosplay某种灰熊。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有些无可奈何。

从今年的供暖形势来看,11月6日正式供暖,没有进行试供暖,那么问题和去年肯定也类似,别人可以出门上班,我的选项可不多。左思右想,看小区群里的大家出主意,我逐步有了想法:今年我要转换角色,适当放弃素质,扮演“疯女人”角色,看看是否能“大力出奇迹”。

通知供暖后,家里的暖气片咕噜咕噜响了两次,再无动静,手不碰暖气片,都能感受到一股寒气在释放,整个冰凉。

不能干等了,我直接“夺命连环call”,一个小时拨一次,势必让热力公司的接线客服听到我声音就知道我是哪户的,只要暖气稍微不热我就报修,客服不烦我就不烦,今年必要耗下去。我知道,热力公司主要话术就是拖、等待。我基本早上打电话,下午就能来人,但暖气热不热,要等到晚上才能验证。一天就只有一次测试机会,要加速,就只有催。

今年继续叠加投诉,这是最快的路径,我特地再换了个理由:小区没有按规定时间供暖,督促尽快解决。

朋友拥有多次投诉经验,她告诉我,“12345”回访的时候,反馈问题没有被解决,会影响社区工作人员的绩效(大概占比40%)——这是老打工人的命门了,所以当面沟通的时候,我得强调自己的不满意度,提高他们的重视度。

当天,我就收到了线上反馈以及上门检修。结果年年都出幺蛾子——隔壁装修,把暖气阀门给关了,我心里真是一千个不爽,之前天天忍受装修的电钻声,临了还被人断了暖气。但我也无法冲到隔壁打杀,师傅去打开了竖井的暖气阀门,再是进户放放气,等等看。

11月7日,一早睁眼我就去摸暖气片,果不其然,不热,继续电话催。我开始放弃素质嘶吼:“我没有那个耐心这么等!已经检修过一次,你想办法尽快解决!”电话那头,停顿了几秒,答:“知道了。”

中午来人了,社区干部加师傅,又是一次来仨,倒不是去年的面孔。我也不是去年的包子了,装也要装出个理直气壮,打算告御状。

领导戴着眼镜,穿着深色厅局装,进门背着手感叹了下:“顶层确实凉一些。”

我见缝插针:“可不呢?这都报修好几次了,早上醒来暖气片总是凉的,您说这多闹心啊。”

领导没搭话,望着窗外说:“这楼顶视野是好啊,真高。”

这领导可真是视察工作,不怎么体恤民情啊。

这次的检修师傅明显专业多了,两人屋里屋外配合检查,从用户视角给了我新的维修知识:“从竖井检查,管道如果是热的,证明这个环节没毛病,就该来到室内检查。室内如果不热,大概率就是气体占据空间,水循环不起来,加上过滤网堵塞。”

我心想,有点东西啊,随即附和着:“还是您专业,帮忙看看我这怎么弄?天天在家穿得跟熊一样,还冻得不行。”

师傅耐心解释:“今年提前正式供暖,没有试供暖的过程,有问题就只能现在来入户解决,每年供暖问题依旧会存在,并不是通知一下,供暖就都没问题。”

放气一次后,我手摸上去,左右两片暖气有温差,内心窃喜,可算是热乎了。但并没有放松警惕,趁着领导在,继续询问:“师傅,这之后要不热了,我能做什么嘛?”

师傅边收拾工具包,边答:“继续报修,自己也能放气。晚点,我们可以带工具过来把水放一次,让整个暖气尽快循环起来。”

“哦哦,那这挺好的,谢谢师傅哈。”我心满意足地送客,才发现领导早先一步撤了。

我蹲在家,隔一会儿就摸摸暖气片,生怕这好不容易得到的热乎劲儿撑不过第二天。下午,盼着师傅带工具来放水,结果一个人影儿都没。睡前,毫不意外,暖气又凉了,我的心也跟着凉哇哇。

7

又过一天,我继续“疯女人”连环call。早上检修的师傅就到了,本年度的第三次放气,外加一个年轻干部。

我有些不悦:“为啥我家都放三次气了,暖气都不热?”

小干部胖胖的,人很憨厚,双手一撮,答:“顶层存在这个问题,别人家一排气,管道里的空气逐步就升上来,堵到顶层,一般这个操作要多重复几次,才能逐渐热起来。”

这个解释我倒是很认可,小干部再次补充:“这种大的暖气片不如小的好,循环水管太细,热水等循环完一整个大暖气片,就已经不太热了,不如那种小小的旧暖气片。要想有用,就得里外的循环水管都换。”小干部说着,顺势用他的小胖手摸了摸我去年刚换的大暖气片。

真是一股子挫败,折腾半天,又被人坑了——买的时候说大的好,装的时候说越多越好,供暖的时候又说没用,冤大头也没我冤啊。

我又问:“那细的循环水管要怎么更换呢?换粗点的水管循环就能好很多吧?”

小干部面露难色:“这个管道粗细都是规定尺寸,不仅您家里的要换,连接到竖井的都要换了才有用。”言下之意,没辙,自己换不了。

但我仍旧不甘心,追问道:“昨天维修的师傅说再上门抽水,让热循环更快,也没来人呢。”

“您家这个情况,抽一次水确实热得更快,但水循环起来后,很快散热,水凉了,暖气片还是一样的温。”小干部回答。

得,图个心理安慰,别整了。

最后,小干部很贴心地说:“我家也是顶层,就是不太暖和,下次买房子可以考虑避开顶层。”

我尴尬一笑,回应道:“我争取还有下一次买房子的机会。”

下午,昨日的“勘察大领导”带着师傅又来做回访,听到“暖气已经热了”的反馈,表示很欣慰。

我再次追问:“有其他我可以自查判断的方式吗?每天报修也很费劲啊。”

带头的维修师傅胸有成竹:“除了住户主动报修,工作人员也会加强巡查,做外部管道的排查等基础保障。”

嚯,这听着舒心啊,之前可没这待遇。

 

但是事实很快打脸,上次失信的承诺,这次也同样。第二天醒来,暖气再次冰凉,所谓的巡查,只在领导面前的幌子。我再次吹响号角,电话刚一接通,上来就质问:“我暖气都报修一周了,每天醒来就凉,是不是我必须投诉才有人管?!”

对面接线员貌似被这阵仗吓到了,急迫解释:“您先别急啊,别投诉,我们也是安排师傅上门。要不这样,我把领导电话给您,您直接找领导。”

这个展开,我并没有料到:“行吧,我找领导。”

拿到领导电话,我感觉自己仿佛有了某些额外的权利。领导倒也耐烦:“能理解您的不便。咱这个老小区,也没有预算安装和改造那个自动放气的装置。一到供暖就只能人工解决,我们也难办,希望您也理解。我这边只能常安排师傅来保障,经常检修能好一些。您家的情况,我安排专门的师傅来跟进,每天上午、下午去主动排查一次。”

听到这承诺,我先是气消了一半,但想着之前“勘察大领导”的空头支票,又追问:“师傅什么时候来?”

电话那头的领导说:“我这就安排下去。”

五分钟后,来了个已经见过两次的干瘦师傅,放气、等待,老一套,像极了消极怠工的打工人,一脸不情愿。到下午,换了个师傅上门,是之前面相和善的那个大爷,我一开门,他先问:“又不热啦?”

哪承想,这次不热的谜底终于揭晓——老式暖气的出水口被拧得过紧,出水量小,导致水循环量小,暖气不够热,排查了三年多,竟然根本没人留意到!拧开一个螺丝帽排查的事,咋就这么费劲呢?

我心里那个气啊,之前这么多人都是在干啥,跟我这表演呢?!那一刻,社会新闻里什么“群众有求不应,领导一呼百应”的宣传语,狠狠地甩在了我脸上。人生如戏,全靠演技,我可算领略了,这还是给安排的群演,糊弄我一个外行人,交差了事。我脑子里一堆的火气,在那一刻直窜天灵盖,身上可真是一点都不冷了。

下午,干瘦师傅又来敲门,告知我:今儿来检查过两次,没啥问题。

我心想:可不没问题么,别的师傅帮我解决了。

 

尾声

在供暖后的两周,我的第三年暖气维权算是宣告落幕。之后定期排查的师傅又来了几天,我家里的温度从最初的18度,逐步攀升至22度,最后基本稳定在22度上下,比去年整整提升了3度。我终于可以放心地换下“熊装”,轻装在家,热乎乎地过冬。

回顾这三年,看起来不够值得——花费了这么大精力,只获得了一个本该有的基础保障:正常供暖,且是我提前交过供暖费的服务。我到底在努力些什么?

现在我知道了,人必须得自己去建立秩序感,才能获得宁静,我借由精熟暖气的排查流程来获得了确定性和把控感,不做蒙在鼓里的小丑。明天,明天的明天,我还是每天都会拿出1分钟,来审视暖气是否够热,保障这份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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螺旋桨里的人皮 -FormatRun58- 给 FormatRun58 发送悄悄话 (214 bytes) () 01/17/2024 postreply 18:16: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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