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53岁早餐店店主,炸油条蒸馒头12年,26万人在抖音看我写散文
这是《自拍》第422个口述故事
“早餐界最会写作的,写作界馒头蒸得最好的。”
像@江南好 这样的博主,在抖音是特别的存在。他的视频朴素到极致,通常都是十几秒蒸馒头或炸油条的画面,但文案却是动辄千字的小散文。
对读者来说,这是个相当神奇的组合搭配。他们难以想象,为什么那双蒸馒头、炸油条、打豆浆的手,可以把庸碌日常写得如此生动,让人反复回味,甚至想做阅读理解。
可他并不是什么世外高人或者扫地僧。正相反,这个53岁的湖北男人,大半辈子颠沛流离,尝遍人间心酸,历经大悲大痛,只不过把人生百态揉进热爱的文字里,安放于本无人在意的网络一隅。
他的故事,或许能解答为什么一个早餐店主写的东西会被26万人喜欢,也能在某种程度上呈现,一个有所热爱、有所坚持的小人物,如何随时代命运沉浮,又在今日寻到精神家园。
以下是他的讲述。
热爱写作的农村少年
我叫王连生,今年53岁,出生在湖北鄂州。关于我名字的由来,据父亲讲,是因为我出生的时候,家乡正在遭遇一场自然灾害,连续三年发大水,故名“连生”。而据邻居说,我父亲老来得子,觉得我带来了好运,希望再生一个男孩,于是给我取名“连生”。
不管出于哪个版本,这个名字注定打上了时代的烙印,又在几十年的命运洪流中,泯然众人。现在,我被更多人知道的另一个名字,是“江南好”。这是我当年注册荆楚网账号时的笔名,原本想取名为“忆江南”,因为被人抢注了,于是依据白居易的诗,取名为“江南好”。后来,这也成为我的抖音账号名。
我是母亲将高粱馃嚼碎了一口一口喂大的,所以我从小就很瘦很瘦,就像一颗豆芽菜似的。用母亲的话说,我又像一根火钳,瘦得全身只见骨头不见肉。所以我自小自卑,不爱说话,见人就腼腆,是那种半天磨不出一个屁来的孩子。
可是,我很会写,也爱看书。记得十来岁的时候,我随父亲去走亲戚,返程时路过供销社,父亲问我想吃什么,我说,什么好吃的也不想要,只想要一本书。他不解,但还是给我买了人生第一本书,依稀记得是一本古代波斯故事集,我看了一遍又一遍。
从小学到高中,我的语文成绩一直稳居班级榜首,每一届语文老师,都会将我的作文当作范文拿到讲台上宣读。初中时的一位语文老师,尤其呵护我,我的汉语拼音、语法基础,全部源自于他。
我在抖音写作,经常有家长给我留言,问怎样才能提高孩子的作文水平。真是惭愧,我只是一个靠卖早点勉强维持生计的孔乙己,但我还是分享了自己当年学习知识、运用文字的笨拙方法。
我在抖音分享自己曾经的学习经历,很多网友也在评论中交流起提高写作水平的方法。
念初中时,我把成语词典里四个字以上的成语全部摘抄下来,给每个成语造一个句子,这个办法很管用,四十年过去了,这些成语长进我的肌肉,融入我的血液,成为身体的一部分,再也没有忘记过。平时读到生字、生词或好的句子,我会想方设法把它们运用到写作中去,用的次数多了,便会逐渐掌握它们的准确含义。
高中时,我读鲁迅、韩少功、余华,也看《文艺批评》《中学生》《婚姻与家庭》,冥冥之中我觉得,将来自己是要做文字工作的。而父母的溺爱、乡邻的呵护、老师的器重,使我一度以为一定是上天眷顾我,才让我如此与众不同。
直至今日,我依然经常用文字回忆家乡、父母亲和我的少年时期,这是流过我家老屋旁的小河。
然而,18岁那年,一切都破碎了。
1988年,告别校园回到农村的我,心态和路遥笔下的高加林很像,想赶紧摆脱农村,找到一份梦寐以求的文字工作。然而,我远没有他那么幸运,也没有任何社会关系。
回到农村最初的日子里,我曾希望运用自己所学的知识,改变家乡面貌。为此,我不顾父亲的反对,偷偷到武汉去学习“快速养猪法”,又到杨叶(镇名,位于湖北省鄂州市鄂城区)去学习养殖褐云玛瑙螺,结果全被父亲不幸言中,“都是花里胡哨的骗局”。
在乡下,农忙之余,村里人喜欢聚在一起打牌,我就在家听广播。有一次,我无意中听到湖北人民广播电台一档猜灯谜的节目,五条字谜,我一一攻克,将答案寄给了电台。一星期后,谜底公布,全省只有五六人猜中,其中就有我。此后一发不可收拾,我一连猜中数十期。后来,我还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一档猜谜节目中过奖,时隔半年收到奖品,是一本包裹在牛皮纸里的正音辞典,一直珍藏至今。
上世纪90年代初,我因猜谜得到的奖品,一本包裹在牛皮纸里的辞典。
为了看书,我经常骑着自行车,从乡下一直骑到八十公里外的城里去。进了城,第一件事,便是绕道去新华书店。后来,我甚至还在城里的图书馆办了一张借书证,一待就是一整天,天黑了才想起回家。有一次返程时天太暗,连人带车摔进了路边的大坑里。
离开校园,不用写作文了,我依然执着于写作,给杂志投稿。19岁那年,我的处女作发表在由共青团广东省委主办的《黄金时代》杂志上。稿费和样刊从千里之外的广州寄到村里,因为是笔名,我必须拿着稿费单,去找村里的会计盖章证明,才去邮局将这笔30元的稿费取出来。我当即用这笔稿费,订了一份《参考消息》报。
后来,我以同样的笔名在广州《晨报》上也发表过一篇文章,这次的稿费是50元。当时我用这笔稿费和我的女朋友,也就是现在的妻子聚餐,以庆祝我的生日。
1993年,文章被采用后我收到《晨报》寄来的样报。
此后近二十年,我一直颠沛流离,不得不背叛了自己热爱的文字。
卖馒头油条的“孔乙己”
我的口头表达能力与书面表达能力,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这种极其相悖的性格特点延续了一辈子,我觉得,这也正是我始终挣扎在社会最底层,尝遍了人间辛酸的根本症结所在。
22岁,我不甘心一辈子待在农村,决定南下广东打工。我进入佛山一家鞋底厂工作,每天干18个小时,手上磨起了密密的血泡,和夏衍笔下的包身工一样,被老板斥之为“猪猡”。因为带头反抗老板,又不会说话、不善交际,我被处处刁难,8个月后终于受不了离开了那里。
1992年,在佛山打工时的我。
我去了广州,投奔家住北京南路的一位本地笔友,偶尔借住在他家。经他介绍,我又认识了一位湖南籍笔友,对方告诉我,广州《晨报》正在招记者,需要试稿,我兴奋地提交了稿件。后来,稿件被采用了,而应聘记者一事,则无果而终。不久,在人才市场,我又遇到一家正在筹备中的报纸,该报以招聘编辑记者为诱饵,将我录用后,我才发现,我们的工作实为给另一家报纸拉广告。这种工作必须能说会道,善交际,这恰恰是我的致命短板,于是又一次逃离。
1993年,在广州时候的我。
离开广州后,我又回到了湖北,也重新回到了原点。
那时,我已与妻子相恋。我们是在工厂认识的,我给她看我发表的文章,里面写道:“如果爱他,就给他织一件毛衣吧,把你的柔情一丝一缕织进这爱情的信物。”几天之后,她便送给我一条亲手编织的钥匙链。后来, 她返回湖北,接着,千里奔赴到广州与我会合,又不顾一切随我回到家乡,和我相濡以沫三十年至今。
她是我抖音里最重要的主角,我经常在字里行间偷偷调侃她是“错账大王”,埋怨她“唠叨”,形容我们的关系是“你要我往东,我偏要往西”,同时,也毫不保留地将对她的感激、欣赏和爱护,一桩一件地写在我们打豆浆、卖早点的日常里,我想很多人都能看出来。
我写的许多小故事,都和妻子的日常有关。
我们是2011年开始卖早点的,在当时古城旁一条农民摆摊卖菜的老街。一开始,我从乡下挑鸡蛋去城里卖,生意不错,就咬牙在那条小街上租下一间门面卖蛋。那时,旁边是一家卖鱼的,女主人不止一次劝我妻子,既然从小在鄂西北长大,会做馒头,为什么不以此为业呢?“看看这条街上的馒头店,生意多好啊。”
经不住她的再三游说,我们真的改行了。妻子说,不用学习市面上的做法,就按娘家的家常做法,采用老面加碱,不用任何现代添加剂。我们心想,现在的人追求原生态、健康无害,我们的馒头一定会火爆。
坚持传统工艺的同时,我还开发出一种裂口馒头,水汽被释放出去,面质暄软不粘牙,市里的工厂都来找我订馒头,一次就是三四千个。有那么几年,似乎命运格外眷顾我,生意看起来红红火火。那时,我们每锅可以蒸二十七层,要搭三层凳子,才能将最顶端的蒸笼取下来。我们一边当街表演高空取馍的杂技,一边吆喝着叫卖。
这是我开发的那种裂口馒头,是我抖音视频里最常出现的东西。
我们的生活似乎逐渐安稳下来,忙碌之余,我又开始写作了。我重拾笔墨,陆续写了十来篇文字,发表于一家本地报纸上。那时,我已将笔名改为“江南好”。
然而,时代大踏步向前。后来,蒸炉不许摆在店门外,街上的摊贩也被驱赶和遣散,这条街终于一年一年地萧条下来。生意日渐惨淡,我们不断地增加一些品种,又不断地淘汰一些品种,做包子,做花卷,做烤馍,做炕饼,做米粑,做麻花,做油条,做豆腐脑,做各种自创的点心,最后,只留下三样仍在苦苦坚持,那便是馒头、油条和豆腐脑。这三样,恰恰是最辛苦、利润最薄、别人最不愿意干的品种。
我炸的油条,也经常在视频里出现。
直到今天,我们仍然坚持,油条绝不放明矾,豆腐脑、豆浆绝不用任何添加剂,馒头绝不放什么甜味剂、增筋剂、发泡剂之类。做馒头,因为传统工艺靠天然生物发酵,过程很慢,周期很长,我们是起得最早的,出锅却是最晚的。
因为对我抖音文字的欣赏,又或许是对我这个人的信任,有很多外地的朋友特意在我这里邮购馒头和油条,一买就是一箱好几十个。
但在过去的很多年里,我们的做法不被顾客理解,觉得我们的馒头不如别家漂亮,全是开囗的“破馍”。我们每天和顾客磨破嘴皮子,解释多了还被嘲讽“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也是因此,后来在抖音写故事,我经常把自己比作鲁迅先生笔下的孔乙己,因为我只是一个在街角卖油条的市井贩夫,却始终脱不下那件长衫,迂腐又固执。
所幸,我还有一支笔,可以向这个世界传达我的心声。更幸运的是,我在网络世界遇到了一群热情善良的人,发生了许多离奇、浪漫又温暖的故事。
会写散文的早餐店主
我是2018年开始接触抖音的,在那之前,家庭发生了一场重大变故,我和妻子一时间感觉生活失去着落,关了店面一个多月没做生意。为了让我转移注意力,亲戚给我介绍了抖音,可拍视频不是我的强项,我就尝试在抖音上写作。
一开始,文案限制50个字,后来慢慢增加到500字,再后来可以写1000字了。一辈子不善言辞的我,开始把我所亲历的人间冷暖全部写进文字里,希望在劳累之余,通过这个渠道,把现实生活中无法言说的心里话讲出来。
十几年来,我生活中接触的只有馒头、油条和豆腐脑,写的东西当然也是从这些东西出发。但我并不是为了推销我的馒头,也不是为了推销自己,通过我单薄的文字,我想表达的是,在这个时代,一个普通人逆风而行的孤独与艰难,也借此宽慰和鼓励那些和我一样“固执”的朋友。
我被点赞最多的一篇抖音,讲的是一个难缠的顾客买馒头的故事。
我写东西没有固定的时间,更不能像作家一样有大把的时间坐在书房里冥思苦想。我一边和着油条面、磨着豆浆或者切着馒头坯子,一边构思,然后对老婆谎称去上卫生间,躲在厕所里奋笔疾书。
我写来来往往的客人,写磨豆蒸馍的日常,“十余年来,我们的早晨,都是从伸手不见五指的午夜开始的,磨浆机的轰鸣声,刺破了城市的夜空。所有的生灵都睡着了,只有黄灿灿的豆子在磨浆机里跳跃。”
有时候也写家乡那条弯弯曲曲的小河,写过去的故事——“为了谋生糊口,我一度背叛了自己炽爱的文字,将写字的笔化作掘田的锄头,化作拨弄油条的筷子,为三箪食苦耕岁月,为三斗米低眉折腰。”
后来,很多人因为抖音关注我,我也写那些远道而来的朋友,写素昧平生的情谊——“当我走下高高的蜘蛛网,在这朔风凛冽、白霜遍地的人间与一位善良又可爱的网友不期而遇的时候,汨汨的暖流裹挟着惭愧又忐忑的情绪便久久萦绕在心间。”
四年来,我因为写作,意外收获了许多和我频率相同、共鸣共振的朋友,有学生,也有大学老师,有远在异乡的打工族,也有漂泊海外的游子。我把那些年纪比我小的网友,都称作“小朋友”。我想,他们关注和喜欢我,或许正是因为大家都有一份逝去的情怀,一份宝贵的真诚。
看到有网友从我的文字中得到安定,我觉得很开心。
我向来不主张大家来寻访我的店,从来没有在抖音发过定位,也不曾公开店址及任何联系方式,但还是有小朋友辗转寻来照顾我的生意。有时候,他们还会偷偷给我“投喂”,有亲手做的剁椒酱和黄豆酱,有崭新的刮胡刀,还有帮我打印的免费赠送豆渣的告示。
一位来自红安的网友,来我的店里吃早点,偷偷留下神秘礼物。
还有很多天南地北的小朋友,远程支持我,让我给他们寄馒头油条,故意给我多付款。有一位湖南的小朋友,每次收到馒头和油条,很夸张地告诉我不等加热就迫不及待地吃上了,还说要给我五星好评。还有一位黄梅的小朋友,曾经我给她寄油条的包裹被偷,她却反过来宽慰我,后来又让我再给她寄去一批馍和油条,还给我整整多付了三十块钱。我好话说了一箩筐,想把钱退给她,她就是不收。
于是,我就把这笔情义账记在一个本子上,几年来,这本记事簿上记下的,都是如她这般让我寄馍和油条,却多付了钱的小傻瓜们,来自天南地北,从几块、几十块到几百块不等。现实生活中,我见惯了各种锱铢必较,可网络世界这一桩桩、一幕幕,让我感动不已。
我的粉丝里,有一位比我年长十六岁的汉川大姐,她被众多网友戏称为“宠弟狂魔”。她通过抖音关注到我,看完我所有的文字后,第一次给我来信,第一句便是: “弟,我想邮购一些馒头。”我们成了忘年交,每次我给她寄馍和油条,她一定要多付款,为此和我斗智斗勇,见我坚持不收,就强行给我充进话费里。
有一次,她在视频里发现我的双手干燥龟裂,几天之后,我就收到三个快递包裹,全是她寄来的蛤蜊油、防裂膏和护肤露。中秋节快到了,她在直播间里蹲守了一夜,只为抢到一款限量版月饼寄给我。
两年来,她一直有一个执着的心愿,希望有朝一日看到我出的“书”。为此,有一天,已经七十高龄的大姐,拖着罹患风湿的双腿,绕着汉川城跑了整整一圈,走访了所有她认为与出“书”有关的部门,向他们咨询出“书”事宜。后来,她又向年轻人学习电脑,把我四年来所有的抖音文案全部收录归档,并打印集结成册,当作一本“书”寄给了我。
汉川大姐亲手把我所有抖音文案打印集结成册,自己为我制作了一本“书”。
承蒙大家的支持和喜爱,现在我的抖音有26万粉丝,时常有人说我文笔好,写得很生动形象,炸油条卖馒头屈才了。我诚惶诚恐,心怀感恩。
一开始,网友的留言都是夸奖,后来也慢慢开始分享他们的日常和生活了。
我不会开橱窗或者直播带货,也不想做网红。但是,感谢抖音给我这一片精神园地,让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终于开口说话,让卑微的草芥拥有了一个绽放生命的舞台。这个舞台很大,大到可以容纳不同的声音,让贫穷者不再羞惭,让失败者不再气馁,让良善者不再流泪。在这片广阔的舞台里,感谢所有的遇见。
*本文由王连生口述整理而成,文中照片除特殊注明外均由本人授权提供。
*未经授权禁止转载。
王连生 | 口述
橙 子 | 撰文
猫 基 | 编辑
-THE END-
这是我们讲述的第422个口述故事
欢迎打开抖音,关注“江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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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打开了你的隐私之盒
文 | 李晓芳
编辑 | 王一然
信号
当网络对面那个人突然打出他的真实姓名,王磊说,自己的大脑不自觉地空白了一秒,然后就是愤怒,“哪个不知分寸的在网上喊我真名?”
他迅速过了一遍自己的朋友名单,包括一个已经一年多没联系的前同事,最终确认,对面的是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他反应过来,“我被开盒了。”
2023年11月17日,B站通报了一起涉及40多人,且主要活动人员是两名未成年人的“人肉开盒”案例,许多人第一次知道了这个网络黑话。这实际是人肉搜索加网络暴力的代名词,通常发生在争吵和冲突之后,但有时候,开盒也可能仅仅是为了“找乐子”。一位游戏主播就曾听施暴者说,“你们玩游戏是为了消磨时间,我们这个是一样的,你懂吧。”
王磊和那位陌生人也没有多大矛盾。两人同在一个摄影群,一天,那位陌生人发了摄影器材链接截图,王磊跟了两句话,大意说摄影真耗钱。五分钟后,陌生人在群里扔出了他的真实姓名。王磊不明白自己怎么得罪人了,只能警告,“别在网上随便暴露别人信息。”对方回复,“名字而已,没啥的,仅供娱乐。”
第二天,王磊气不过,找机会在群里挤兑了两句。对方暴怒,又扔出了王磊的手机号,污蔑称这是一个性工作者的联系方式。
许多人都记得自己信息被抛出来的那个瞬间,通常先是一个名字,这个信息很微妙,它不会造成多大实质性的伤害,却又能成为一个明确的入侵线下生活的信号。“感觉线上和线下的那面墙被打破了,”22岁的小谭说,“特别害怕,特别无助。”
●粉丝发给小谭被开盒的信息截图。讲述者供图
半年前,小谭在外地旅游,一个自称是粉丝的人加她微信,说她被人开盒了,有人在传播她的身份证照片,公布了她的一连串个人隐私信息,包括她的姓名、手机号码、微博ID、快递地址、学籍信息。
小谭当时是一名虚拟主播,顶着可爱的二次元形象进行直播活动。她很喜欢这个身份,“我的网络活动就是在虚拟形象上开展的,跟皮下我这个真实的人毫无关联。”电脑一关,所有网络上的交流就停在那里。但这似乎反而更容易激起一些人的好奇心,小谭说,虚拟主播是被开盒的重灾区。
她曾经看过,网友挖出各个虚拟主播的真人照片,拼图放在贴吧上,肆意点评、打分。“他们喜欢挖虚拟主播皮下的人,有时候还会当成一种炫耀的方式,比如会很骄傲自己知道这个主播的信息,而其他人都不知道。”
小谭的照片被PS成各种恐怖的鬼图,她的一位朋友手机泄露,连着收到好几波疯狂的短信轰炸骚扰。但最让小谭担心的是,网络上的一切会影响到她的现实生活。
收到粉丝微信当天,她立即结束了旅行并报警,“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收到这条信息了,我的家人、朋友不知道我在网上有另外一个虚拟形象,我很害怕这个事情会进一步扩散。”
人肉开盒被一些人称为“盒武器”,它被当成一种网络武器,轻易地就能挑起人的恐惧感。24岁的胡远在游戏群里和一个陌生人吵了两句,当晚,那个人加了他QQ,“他说了我的名字,然后是手机。”他收到一大堆骚扰短信,事情过去一年,他至今开着陌生短信、来电拦截功能。而最终促使胡远报警的是,“他说他还能查到我的更多信息,要开我家人的盒。”
信息生意
王磊把自己在摄影群的经历发上贴吧,那是个反对人肉开盒的贴吧,但其中大部分帖子的主题是:哪位大佬能帮我开盒?或者是,我被威胁了,要不要反开?
从事过游戏风控工作的吴成对这类现象见怪不怪,他过去主要负责“防控游戏领域内的黑灰产行为风险”,比如一些黑产组织会直接对游戏厂商进行黑客攻击,或是窃取游戏内核心玩家的信息,向他们发送定向的营销类内容。
他在许多带有对抗性质的多人在线游戏里,见过太多一言不合,就“开人全家”的案例。吴成解释,这类游戏经常会产生公会与公会之间的骂战,游戏里有限制,骂得过火可能会被封号。玩家就跳出游戏规则之外,不骂脏话,而是查对方的真实信息,查漏洞,那就得开盒,“有人被开出是公职,对方就能直接说你等着,我给你单位写举报信。”
有需求的地方就有生意。吴成说,游戏公会群里长年埋伏着做开盒生意的人,“这些组织经常在起争端后就跑过来说,我可以提供开盒服务。他们甚至是两边生意都接的。”这是一条完整的产业链。
在一款境外社交软件上,可以搜索到大量从事人肉开盒的黑产组织,每一份信息都明码标价:300元能查到一个手机号,400元能提供个人征信记录,1000元能奉上一份开房记录。
而链条存在的基础很简单,因为有太多的信息数据泄露了。
青藤云安全吴钩实验室负责人卢圣龙提到一个名为“社工库”的概念,其中社工指的是社会工程,在网络安全攻防当中,这是一种常见的获取信息的方式。“每个人只要上网,就会留下各种各样的信息,包括手机号、微信号、贴吧、微博等等,而互联网又有各种各样的用户数据泄露,黑客们把这些信息收集整理到一个又一个数据库里,这些就被称作社工库。”
举一个简单的例子,2019年,多家媒体报道过微博的一起数据泄露事件,有暗网用户发布一则“5.38亿微博用户绑定手机号数据,其中1.72亿有账号基本信息”的交易通知,售价1388美元。如果一个微博账号是在2019年之前注册,绑定手机,那社工库里就很有可能查得到这个账号,以及背后绑定的手机、邮箱等信息。
同理,据媒体报道,QQ、外卖平台、电商网站,乃至公司人力资源部门都曾遭遇过信息泄露,因此,你的号码、外卖地址、快递信息、学籍,都能在一个又一个社工库上被查到。
●某境外社交软件上,黑产组织发的信息开盒价目表。李晓芳 摄
卢圣龙有10年网络安全工作经验,他指出,一个普通人不需要具备多纯熟的黑客技术,“你只要找到提供这种搜索服务的社工库平台,输入一个手机号或QQ号,它就可以自动检索出姓名、地址一类的信息。互联网痕迹之间又有非常大的关联,比如我拿你的手机号搜索,又能查到你绑定的微博、邮箱。”
“所以人肉搜索对普通人来说其实没有难度,唯一的门槛在于你想不想做这件事。”卢圣龙总结。
这让人人都有被开盒的风险。在南方读大学的女孩小D曾经在某直播平台上认识了一位主播,希望对方能当个游戏陪玩或代练。主播在她面前也展示出了“贴心大哥哥”的形象,每天主动问候关心,积极回应小D的每一句消息。但很快,小D从其他粉丝处得知,她是被特意筛选出来的。
主播利用一个小程序软件能精准查询高消费的用户,只需要平台ID,就可以查到她在直播平台上的每笔消费记录,甚至可以精准到哪一天,在哪个平台,为哪位主播花了多少钱。从一开始,小D的信息就已经像是打开一个包装盒一样,暴露无遗。
但你很难通过换手机号,注册新账号去杜绝类似的事情,因为产业链更新数据的速度比想象中要快。反诈博主川烈曾经在视频里分享过自己的被开盒经历,2022年5月,他收到陌生人发来的邮件,附上了他的姓名、身份证号、住址,还有他的身份证照片。然而当时他刚刚重新办理了身份证,他本人甚至都还没拿到身份证。
互联网上很难有真正的隐私。卢圣龙说,数据泄露的途径太多了,“比较常见的,一部分来自于黑客攻击,另一部分就是企业内部的内鬼泄露。”
深圳市网络与信息安全行业协会盘点2023年的数据泄露事件,就提到在双十一之前,超百亿条中国电商订单数据在暗网出售,数据中包含了用户的真实姓名、订单号、商品名称、手机号、地址等隐私信息。
2022年,成都市纪委监委通报“十大领域”典型案例,其中有一起派出所的一名一级警员,非法查询车辆登记、户籍等公民个人信息出售给他人,获取违法所得55万元。
境外社交软件上的人肉开盒组织群里,时常会发布“英雄招募令”,称“为升级客户查询体验,寻以下渠道人员”,而快递、银行、公安系统工作人员是他们最青睐的查询人员。
成为“盒”的一部分
虚拟主播小谭收到粉丝发来的信息后,立即就去了旅行地的派出所报警,“当时他们跟我说这触犯了刑法,但建议我回户籍所在地报案。”回到老家,小谭再次报案,“老家那边的民警跟我说,现在个人隐私信息泄露得太容易了,这件事情根本谈不上一个案子。”
小谭试图说明,对方是通过非法手段获取了自己的信息,“我想强调这个严重性。”然而民警还是露出了无能为力的表情,“他们说这种情况只能我自己多加小心,甚至跟我说,我可以去查发布信息的人,到他的户籍所在地去立案。”
“可是这是不现实的,”小谭的语气很挫败,“他们用的账号可能在外网,据我所知开盒也是形成了产业链,给钱就能开一个人的所有信息,我根本不知道源头在哪里。”
2023年9月,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公安部联合发布《关于依法惩治网络暴力违法犯罪的指导意见》,其中提及,组织人肉搜索,违法收集并发布公民个人信息,情节严重,符合刑法第二百五十三条之一规定的,以侵犯公民个人信息罪定罪处罚。
然而在具体执行上,根据司法解释,情节严重的认定标准是,违法所得五千元以上,或非法获取、出售、提供公民个人信息五千条以上。情节特别严重的认定标准之一是造成被害人死亡、重伤等。因此,人肉开盒行为实际上很难被认定触发刑事法律责任。
24岁的胡远也去了派出所报警,但结果是“证据不足,无法立案。”胡远说自己其实有心理准备,“这个事情太小了,他确实也没有对我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他尝试在网上咨询律师,但律师告诉他,起诉费用5000元起,且诉讼过程很漫长,还需要先拿到对方的实名信息才能立案,取证过程艰难,“最后可能还没办法得到赔偿或者道歉。”胡远觉得自己耗不起这个时间和精力。
27岁的小孔或许是报案受害者中的一个例外。他是某款大型手游的玩家,从2021年开始,有人针对游戏玩家、主播、二创作者等进行大规模的人肉开盒,“我知道的差不多就有300多人。”小孔也曾经报警,警方给他的回复和其他人是一样的,“他们说知道情况了,但这个事情他们也没办法处理。”
转折出现在2022年初,小孔回忆,一位拥有百万粉丝的up主决定带头提起诉讼,“他被开盒之后一直是很主动反抗的,邀请其他受害者一起保存证据、起诉。”这位up主和游戏攻略组成员还起诉平台,拿到了施害者的实名信息,成功立案。此后更是协助警方联系了50多位受害人,小孔就是其中之一。
2023年11月,公安部发布依法惩治网络暴力违法犯罪10起典型案例,小孔参与的案件就在其中。通报中写明,4名嫌疑人已经被采取刑事强制措施。
“我们是那么多人集体维权,才证明了这个行为造成的恶劣影响有多广泛。”小孔补充,成功起诉的另一个关键原因是,游戏公司还为玩家们提供了法律援助,“很多法律你让我们普通人去读,是没法理解的。”
在多数受害者的讲述中,维权对他们来说就像在水中捞月。更多人只能放弃。这导致某种程度上,“反开盒”似乎成了能最快解决问题的方法。有人在贴吧里问,我被开盒了,对方加了我QQ,把我名字、电话发出来,报警有用吗?底下有人回复:大概率不受理。你也有他QQ号,开回去呗。
一位游戏玩家也分享了自己围观过的一次人肉开盒,那是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号,因为厌恶一款游戏,开始无差别地开盒这款游戏的玩家,在主页挂出每个人的详细信息,将受害人的照片P在墓碑或灵堂上,并扬言“报警也没用”。
这件事最后以一种“用魔法打败魔法”的荒诞方式解决了——群里有人找了专业的开盒组织,反开了对方。得知自己的信息也被公开后,对方直接注销账号,跑了。施暴者在一瞬间反转成了“受害者”。
“赛博案底”
被开盒的胡远承认,有一瞬间他想“开回去”,“看着他骂我家人,威胁我的短信,又很气。当时就想要不让他也怕一下。”
但胡远最终没有踏出那一步,只是下载了拦截软件,把手机调成静音。过了几天,对方停止了所有骚扰行为,再没有发过诅咒短信。胡远意识到,“他能开的可能也就是我的名字、手机,说要查我家人信息,他没这个能力,也不会舍得花钱。”事情似乎就这样平息了。
后来有其他遭遇人肉开盒的受害者向他求助,他给出的建议都是:不用管,拉黑他、退群,过段时间他们就失去兴趣了。“你确实也做不了其他事情了。”胡远平静地说。
而小谭选择中止了自己的虚拟主播事业,退出网络。小谭还记得,民警告诉她,他们也没办法时,她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我不知道我下一步该做什么。”她的语气有点绝望。
退网是她后来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方法,“我在网上和现实生活就是两种性格。我不希望自己被很多人关注,家庭住址满天飞,照片还被P成很恐怖的样子,甚至还可能会被扒出很久之前的言论。”
她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决定起了作用,但那些施暴者确实没再进一步泄露她的个人信息。只是如今,她依旧像惊弓之鸟,害怕“现实生活里的朋友会搜索到我的虚拟形象,知道我还有这种经历,哪怕她们来安慰我,我也会觉得很不自在”。而每次刷到哪位主播又被人肉开盒的消息时,小谭说自己总会背后一凉,“这好像就是我的赛博案底。”
这个打开的潘多拉魔盒还有可能关上吗?“很难。”吴成说,“没有一个人的信息是安全的。”根据自己的黑灰产风控从业经验,吴成提出,最好的保护个人信息的方式是,“把线上和线下完全隔离开来。比如玩游戏、上网冲浪、登陆社交平台,一切跟网络社交相关的账号,用一个手机小号,网购、外卖等则用另一个身份。线上匿名更容易遭受不明来源的恶意,对普通人来说维权几乎不可能,与线下隔离开至少不会影响正常生活。”
网络安全从业者卢圣龙给出的建议则是,不要使用太具有唯一性的ID,“当一个人想获取你的信息时,他首先看到的就是你的网名。如果你的网名有唯一性,或者具有很明显的个人特征,比如ID带一串数字,那可能会很容易被察觉到这是不是你的生日、QQ号码等等。”他指出,如今遍布全网的ID“momo”是一种相对有效又低成本的保护个人信息的方式,“别人没那么容易分辨你的账号。”
刚刚过去的一个月,中央网信办开展了“清朗·网络戾气整治”专项行动宣布,在全国范围内,围绕社交、短视频、直播等重点平台类型,坚决打击、依法严惩“网络厕所”“开盒挂人”行为。一些开盒群被解散,境外社交软件上的社工库查档机器人也暂停接入新用户。
王磊说,泄露他名字和手机号的那个陌生人,最终被摄影群的管理员禁言一个月。对方没再说话,他也私下表示了歉意,认为自己也过于冲动。事情和平结束。然而就在半个月前,他发帖子讲述事件经过时,贴吧有人给他发私信询问,“你要开吗?”
对方告诉他,付钱就能帮他反开盒。王磊拒绝了,“没兴趣。”对方骂道,“活该。”
王磊想了想,觉得还是需要劝告一下对方。他输入,“如果有人找你开盒,你应该正确引导他们。”点击发送。一个红色感叹号冒出来,系统提示,“对方拒收你发的私信。”
(除卢圣龙外,其他讲述者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