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宽街小学校长郭文玉之死

来源: 冬绿 2024-01-12 10:02:04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204028 bytes)

1966年宽街小学校长郭文玉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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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关注那段历史的人都知道第一个被打死的教师是师大女附中的副校长卞仲耘,而另一位被打死的女校长郭文玉却很少人再提起,打死郭老师的竟然是一帮小学生,本文就来细说一下这段被遗忘的历史。

 

一九五八年,反右斗争将要结束的时候,北京教师孟昭江被定成右派,下放到农村去劳动改造。临行前的晚上,对妻子说,是我害了你,也害了孩子们。我最担心的,就是孩子们的将来……

你放心去吧,还有我呢,一定把他们带好,妻子郭文玉话说得轻描淡写,但也不由自主地抽泣起来。

 

要让他们记住我的教训,今后再也不要……,孟昭江说不下去了,但还是压住了情绪,说了必须要说的话,不要参与政治!

 

二十岁的长子孟毅,两年前刚刚考上北京艺术师范学院油画系,在这个难忘的夜晚目睹了父母的痛苦之状后,孟毅暗自发誓,把全部精力用到画笔上,一辈子不过问政治,只做一个正直的人,不当官,不入地党,只和油彩画笔打交道。立志成为一名画家,或为人民培养画家,这成为他毕生的宿愿。

 

但在风雨交加的时代,却难有自顾行走而不湿衣鞋的。

 

两年前的一九五六年,他考进了北京艺术师范学院油画系。在同班同学里孟毅是个高材生。这所学院是1956年,由华东师范大学音乐系、东北师范大学音乐系和北京师范大学美术系、音乐系合并升格为北京艺术师范学院。在此执教的包括吴冠中,老志诚,刘雪庵,张安治,吴镜汀,卫天霖,张肖虎,应尚能,蒋凤之,陈地,,冠华,叶正凯,王雪涛,沈藻翔,苏灵杨,陈振铎,杨大钧,郑宗鋆,徐光汉,张畴,程娜等一大批知名音乐或美术大家。

 

他的毕业作品受到全系师生的一致好评,被选去参加了美协主办的《新芽》美展。但在他的毕业评语上却赫然写着,对政治不够关心,在当时,这种评语是致命的。

 

毕业后,高材生孟毅只是被分配到东城区分司厅小学做了一名普通的美术老师,而大多数同学不是分在中学就是大学任教,甚至还有直接进入画院的。他心里很不服气,但一想到爸爸,他还是选择了沉默,自己安慰自己,在哪里都一样,反正准许我继续拿画笔就行,即使将来自己画不成了,不是还可以培养学生吗?

 

他慢慢地安下心来努力工作。学年总结时,同志们都称赞他业务能力强,学生们在美术方面也取得了很多好成绩。校长每次称赞完他业务能力强之后,还是要加上这么一句,希望今后加强政治学习。

 

听到这样的话,孟毅并不以为然。业务上,他心里有更高的目标,政治上吗,他又想到了爸爸,一种无奈感油然而生。别的年轻人都在争取入党,三天两头地向组织递交着充满沸腾言辞的申请书,而唯独他却从来没有表达过这样的愿望。他内心恪守着自己做人的信条,只关心艺术,不关心政治。

 

父亲下乡学习了三年后,落实政策,又回到北京,带帽继续教师的工作。一家五口人,有三名教师,虽然工作上遇到很多艰难,但家庭的团聚让他们依然感到一丝平静和幸福,尽力忘记那些不开心的事情,在教育战线上,努力耕耘,培养着祖国的下一代。

 

平静的日子,只过了短短的几年。一九六六年六月,一场巨大的政治风暴在北京的大地上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以难以抵御的威力改变了人们的生活。孟毅这个发誓一辈子不同政治结缘的人却首当其冲卷进了漩涡的中心。

 

八月,一切方兴未艾的秩序都被打破了,所有的机关、学校、工厂、商店,大街小巷都在横扫一切,到处是一片混乱。

 

孟毅的妈妈郭文玉是当时宽街小学的校长。现如今这所学校应该已经被合并了,反正是没有了,以前就坐落在南锣锅巷南口,现在的平安大道边上。

 

一天,两个年轻的老师带着一帮屁事不懂的红小兵小朋友们,把郭校长和教导主任吕贞先抓了起来,戴上走资派的帽子,天天批斗。

入夜,郭文玉迈着踉跄的步子走回家,衣服被撕破了,头发乱蓬蓬,额角还在渗血。

 

孟昭江没在家,这几天一直在自己的单位内交代历史问题,只有孟毅和弟、妹在家,孩子们都心疼和震惊地说不出话,扶着妈妈到床上,孟毅默默去把热好的饭菜端上桌来。

 

妈妈什么也没有吃,心乱如麻,刚刚受到自己同事和学生的侮辱,她想不通,吃不下一口饭,反复责问自己,我以前真的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吗?她木木地接过水杯凑在干裂的嘴唇边,却始终喝不下一口,身上疼的厉害,让她心烦意燥。看着孩子们焦虑的眼神,郭文玉使劲喝下一口水,艰难地咽下去,放下杯子,对孩子们说,你们都去睡吧,不要围着我了,我死不了,让我安静一下,我要考虑一下我自己的问题。

 

孟毅实在憋不住了,瞪起了眼睛,大声说道,您都被折腾成这个样子了,还有什么好考虑的?他们要你说什么啊?

 

郭文玉使劲瞪着孟毅,严厉地说,你闭嘴!不许你这样讲话。妈妈的问题迟早会搞清楚的,我们不可以对组织有怨言,他们可以错抓错批,但我们心里应该坦坦荡荡,不说怪话,不发牢骚!要禁得住考验!难道我们在工作中就没有一点缺点和错误吗?我好好检查就是了,要相信党,相信毛主席……”

 

孟毅跺着脚,我这不是牢骚!不是抱怨,您被打成这样了,我们可以反思自己的问题,但首先要保住自己的命吧!郭文玉闭上了眼,我死不了,你带弟弟妹妹去吧。便不再说话。

 

这一夜,妈妈桌前的灯一直亮到天明。

 

然而,善良的妈妈尽管做了全方位的自我批评,但并没有得到谅解,被隔离了,无法与家人相见。不久,一场更大的灾难又落到了他们全家的头上。

 

郭文玉一直没有搞懂的一件事就是,这些人并不是为了纠正她以前工作中的错误而来,而是针对她的校长身份,这次运动就是要推翻她们这些以前的当权派。

 

八月二十六日,晚上十点多钟,十几个戴着红袖章的孩子闯进了孟家,他们不容分说地揪起孟毅和他的父亲孟昭江,把父子俩连踢带打赶进了宽街小学。

 

孟毅被推进了审讯室,发现在屋子的角落里躺着两个血肉模糊的人,一个是妈妈,一个是教导主任吕贞先。

 

妈妈!他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抱起了妈妈,大声地呼唤着。妈妈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儿了,头发几乎被揪光,衣服被撕成了碎片。

 

孟毅的心象刀绞一样的痛,他强忍住泪水怒吼着,你们凭什么这样打人?《十六条》上说要文斗不要武斗,你们为什么不听?……,他的话还未说完,十几根棍棒和皮带便劈头盖脸地打了过来,他的喊声越大,那皮带抽得越狠。十六条?跟我们提十六条,这叫无产阶级专政,我给你打出十六色儿来!

 

这一夜,这一家三口和其他被拘押的人,被轮番拷打。

 

第二天凌晨,一声哨响,所有被囚禁的牛鬼蛇神都统统赶到操场上去跑步。奄奄一息的老校长也被拖了出来,她挣扎着站起来,刚刚走了两步,便一头栽倒在地不省人事了。孟昭江向红小兵们苦苦地哀求,她这眼看着就不行了呀,再不能让她跑步了……

 

好啊!老头,你还敢给反革命讲情?皮松了吧您呐,来,我给你拿拿龙!

 

一个戴袖章的女红小兵提了把剪刀过来,笑嘻嘻地要给他来个阴阳头。孟昭江这位老共产党员,老教师,一生中虽然屡经磨难,受到过许多冤屈,可毕竟还没有遭过这样没有一点尊严的人身污辱,他想着妻子的惨状,看着对面向自己逼近的剪刀,终于忍无可忍,爆发了!这个被打得遍体鳞伤的老人涨红了脸,一声不吭地向那个红小兵逼过去,然后猛地一把夺过了剪刀。

 

操场上立刻炸了锅了,一片骚乱。红小兵们大喊,老右派孟昭江要造反了!同志们,反革命打过来了,反革命要杀人啦!上啊,谁怂谁他妈是王八!

 

所有的皮带扣、棍棒一齐落在孟昭江的身上,他立刻倒下,手里的剪子也不知道甩到哪里去了,身体下汪起了一片血泊。

 

看打得没了反应,哥儿几个,姐儿几个,还不解气,妈的,丫装死,才打了几下就不动欢了,操,真是他妈纸老虎。于是几个人找来绳子,把他反绑起来,吊在了单杠上。又是一阵棍棒齐飞,脑袋破了,肋骨断了,血流如注,顺着裤脚和鞋滴落在地,又是一片血泊。

 

还有一种说法就是,孟昭江被众人按着剪阴阳头,过程中头皮被剪掉一块,老人因此而被激怒,夺过剪刀刺伤了给自己剪发的女红小兵,进而引来杀身之祸。这个说法只在民间,无法确切认定。在这个说法里,女红小兵被划伤,并无大碍。

 

昏迷的老校长被丈夫的惨叫声惊醒了,她用力撑起身子,拼命地叫喊,求求你们不要再打了,会出人命的!

 

好啊,郭文玉,原来你也是装死的呀!你们俩可真是一对老坏蛋!两个红小兵跑过来,把她拖到一个积满污水的沙坑边。他们一边骂着,一边用力把她的头往水里按。按下去就不肯松手。郭文玉,这位在教育战线辛勤工作了三十多个春秋的老人,就这样被活活地呛死了。

 

俩人看郭文玉没了挣扎,也有点害怕,但马上强装镇定,笑笑说,不就是28块钱的事吗?其他本是一脸惊愕的孩子们哄得一声也笑了起来。那时火葬场烧一个人收费28元。

 

几乎同时,吕贞先也被打死了,吕老师据说解放前是个大人物的姨太太,大人物跑路后,给吕贞先留了不少财富,吕老师用这笔钱买房子买地,办起了宽街小学,政府认为这是善行给于支持,并派党员郭文玉来当校长,而吕女士做教导主任。吕女士这样的人,显然在这场运动中是难以逃脱的。

 

笔者总是在想,这两个按住郭文玉的孩子,两个斗志昂扬的红小兵,现在也应该七十出头了吧,如果你们还在世的话,请问你们如今每天在广场上伴着音乐起舞的时候,是否能想起58年前,惨死在你们手下的郭校长和吕主任的音容笑貌?运动后,有人试图追责这些人,但收集这些人的名字以后,发现,当时他们的平均年龄也只有不到14岁!

1981年宽街小学的学生在植树,

 

这三位姐姐应该比我还大几岁,看着好面熟

这时候孟毅还被捆绑在审讯室的柱子上,听到外面人们嘈杂的喊叫,他似乎感到是爸爸妈妈又遭到了什么不幸,他用力挣扎,可手脚一点也动弹不了,他的身上到处都在淌着血。

公安局开来一辆吉普车把孟昭江拉走了。对闷死郭文玉的凶手只是带回去做了笔录,放了。人事不省的孟昭江在拘留所的水泥地上躺了两天,眼看不行了才被送进了医院。在医院的楼道里躺了半天,含恨而去。不到六十岁。

孟毅被关押了三天之后释放。短短几天出来,与父母已经阴阳两隔。

他推开自家的房门一看,满地是打碎的瓶瓶罐罐,到处扔着散乱的书籍和破烂家什,被子也给扔到了地上,床板被踩了个大窟窿。弟弟、妹妹在邻居的资助下也远走高飞逃命去了,不知所踪。他木木的看着,想着妈妈最后在家里的那晚,也是自己这般木呆呆的样子吧?

一个好端端的家庭,搞得七零八落,家破人亡。当时孟家就住在现在的网红街,南锣鼓巷里。

他到处上访告状,诉说冤屈,可是在那样的乱世之秋,各级组织都已瘫痪,那些大大小小的领导们早就成了众矢之的。一个个如泥菩萨过河,自身尚且难保。跑了几个月毫无结果,寄出的信也如石沉大海,于是,他彻底放弃了曾经的坚守,决定自己解放自己。

怀着为父母伸冤报仇的目的,孟毅参加了一个叫“红色造反团”的组织,在这里他结识了许多跟他有共同遭遇的青年人,他们一见如故,很快成了莫逆之交。他们怀揣棍棒刀斧,决定以暴制暴,兄弟们帮他去找“仇人”寻仇。但阴错阳差,两次都未如愿,现在看这失败的复仇,反而是不幸中的万幸。

虽然没有报仇,朋友的陪伴在孟毅心里总算泛起了不小的安慰和温暖。

学校停课,学生们四处大串联,老师们只好也回家干“革命”去了。孟毅每天都到造反团去,在这里他们不谈艺术,不讲文学,只是大谈政治,从学校扯到社会,从武斗谈到派系,从地方说到军队,从北京说到中央。

“为什么那些干了几十年革命的老干部、老党员都被打倒了?”

“难道中国革命的胜利,是毛主席带领一帮‘反革命’打出来的吗?”

“斯大林搞肃反扩大化,结果不就是许多老布尔什维克蒙冤受屈吗……”

“林彪的许多讲话听着太肉麻。斯大林在时,赫鲁晓夫就是这样吹捧斯大林的。”

“江青,说话随随便便,她的一句‘文攻武卫’全国得死多少人?”

“这人过去就不怎么样,听说三十年代在上海……”

……

在他们的集体里,有一个爱说爱唱爱表演的文艺青年,他在学校参加一出小戏的排练,戏里面有一句“打倒刘少奇,保卫毛主席”的台词。在台上,他一不留神,竟然把这两个名字说反了……

天呀!这还了得?全场一下子炸了锅。观众们立刻冲上台把这个现行反革命打倒在地,孙子!你可以啊,敢公开放毒!小伙子当场就吓尿了,辩解说我我我,我不是故意的!可是又有谁听呢?

小伙子很快就被关进了“牛棚”,严刑拷问同伙。小伙子哪经历过这个?眼睛也大了,腮帮子也瘪了,快瘦成大眼儿灯了,不交代同伙显然过不了关。终于被打的开了窍,想起了“红造”的战友,想起了他们在一起议论的话题,一咬牙,把这些统统抖了出来,一口气交待出二十多人,反动言论三百多条。这个案子立即震动全区,列为一起“严重反革命事件”,支左的军代表亲自挂帅,成立了专案组,誓要穷追猛打。很快,孟毅和他的战友们一一落网。

 

 

 

 

 

网上现在还有红卫兵服装卖,

一边说坏人变老了,一边却买回去摆拍红卫兵,

这是无知还是无耻呢?

全案一共涉及全区十几所小学的二十多名教师,其中主犯七名,主犯里,孟毅又是首当其冲。

孟毅此时刚刚结婚,妻子是名音乐教师,和孟毅在同一学校工作,她不顾及孟毅的家庭,同情孟毅的遭遇,毅然决然嫁给了孟毅。一个画画,一个弹唱,共同的艺术情趣是他们感情的媒介和纽带。

可是现在,孟毅身陷囹圄,顾不上考虑自己的问题到底有多严重,只是思念和心碎于连累了新婚的妻子。

茫然四顾,黑暗中,对面墙上是八个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他知道,对自己这样的人来说,从宽少,从严多。他经过几天反复的思想斗争,还是决定选择“从宽”的道路试试,去按照别人为他划好的框框上纲上线的交待、检查。他还抱有一丝和妻子重新相聚的期望!

他屈服了,做了违心的交代,又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审查和批斗,被释放了,虽然定为“反革命分子”,但因为态度好,不用戴帽子(不写在档案里),交街道、派出所监督。

但,仿佛是命里注定一样,一九七〇年初,一件意外的事又给他招来横祸,使他再次身陷囹圄。

孟毅的弟弟,中国音乐学院附中的学生孟鲁有一个声乐老师,是个很有名气的歌唱家。老人从事声乐几十年,积累了许多宝贵的资料,一向视为至宝,后来被打成“特务”,住进“牛棚”还念念不忘他的那些宝贝资料,生怕被造反派抄走。一次小女儿去送饭,他写了一张小纸条偷偷递给她,让她设法把这批资料转移到一个可靠的地方。

小女儿把那些资料拿出来交给孟鲁。孟鲁住的是集体宿舍,当然不便于收藏“禁品”。于是他们俩一起把东西背到孟毅家里。孟毅对老歌唱家一向十分敬慕,欣然允诺。小姑娘感激不尽,放下东西高高兴兴回家了。

这事不知道怎么的,就传到了公安局,只能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公安局以为这些一定是反动证据,把孟毅请来,逼其交出来。孟毅咬定牙关不放松。这难不倒谁,公安局和学校一商量,既然死不开口,咱也不费那劲了,走吧,直接抄家,可事情没有预期的那么简单,资料没找到……。

其实找到了还好,就是一些音乐资料而已,结果可能没有那么可怕。可是孟是个死心眼,受人之托,必须保管好,而且自己被蛇咬过多次,也难以预估这根井绳被找到后会发生什么,只能继续扛着,于是又一次被隔离审查。孟毅重新住进了班房。

一九七一年一月二十日,北京的天气十分寒冷,北风卷着黄沙,搅得天昏地暗,刮得人睁不开眼。孟毅被押到地坛体育场和其他一批犯人进行公审,会后,一辆大解放拉着犯人,响着刺耳的警笛,冲出会场,车箱四角,站着四名全副武装的警察,凶狠地盯着缩在车箱里几个戴着手铐的人。

街上的行人慌忙躲到路边,一个个睁着惊恐的眼睛目送着疾飞的汽车。

“都是流氓吧?这是拉拉卢沟桥枪毙的吧?”“别瞎说,是反革命!”

“看样子,岁数都不大啊……,能干什么啊?”“谁知道!”

有刚从会场出来的,给看热闹的解释说,这是个反革命集团,都是小学老师!刚公审完,有三个给判了,押监狱去了。

汽车开进了北京市某监狱。狱警走到孟毅跟前,递给他一张纸,语气威严地说,孟毅,这是你的判决书,拿去看看。从今天起就在这儿服刑。你们是犯人,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

已经三十出头的孟毅,穿着一身蓝布制服,手在微微地颤抖,随着目光在判决书上的移动,手抖得越来越厉害。满眼只有那几个字,“有期徒刑十年”,他眼睛模糊了,一阵晕眩,倒在了地上……

醒来的时候,已被拖进一间囚室,躺在硬硬的床板上。

地铺上一声不响地坐着两排囚徒,十几个光秃秃的脑袋,十几张灰白的脸,没有一点表情,默默的看着他,既没人表示欢迎,也没人来找麻烦,就那么一动不动地静静地看着他,孟毅想着,就要在这个房间和这群人一起十年,眼睛里不由得滚下两颗泪珠。

孟毅是被当作“从严”的典型,新账老账一起算,定为反革命犯,判了十年徒刑,剥夺政治权利五年。

一天晚上,队长把他从牢房里提出来告诉他,他的爱人向法院提出了离婚起诉,组织上完全支持,现在法院要履行一下手续,特此来征求他的意见。

孟毅乐了,很开心的乐了,由衷的开心,之后又掩面而泣。

队长还好,耐心地等他平复下来,把纸片推过来,那你签字吧。孟毅迟疑了一下,抬起眼睛盯着队长,我只有一个要求,请寄一张孩子的照片来,我不能不知道孩子的样子!

队长点点头没说话,几天后给他看了法院的《离婚判决书》然后递给他一张照片。

他看着孩子的照片,再看看那张判决书,心里涌起一段难言的苦情,脸痛苦的扭曲着,突然内心却一下轻松了起来,他问着自己,一个什么都失去了的人,还有什么好在乎的呢?孟毅突然仰天大笑!

从此,他很少说话,每天拼命地干活儿,他要用忙碌占满自己的脑子,让自己停止思考,只要能不思考,就不会有痛苦。

犯人干活的地方是个袜厂,产品是一种单色尼龙袜。袜厂的负责人从孟毅的档案里了解到他是个画画儿的,就问他,你能不能画袜子的图案,孟毅说不能,我是画油画的。队长说不都是画画吗?你琢磨琢磨!也不等孟毅再分辨,说了声,你回去吧,给你一个星期!

孟毅心想,老子画画的手,给你设计袜子?闷了三天,白天就是干活,晚上回去就是睡大觉。第四天在车间看着手里蓝色,黑色、绿色、红色的袜子,突然心想,这个世界不就是这些颜色的吗?一点花色都没有!

孟毅开始琢磨了起来,在学院里,他学的是油画,讲究的是色彩、笔触、情绪和意境,而尼龙袜的花型设计就没有那么随意,不仅要好看,还要方便生产,他开始注意这些机器的工作原理,想着如何在袜子上展开自己的创作。

从此,他以巨大的热情和惊人的毅力投入到这一项新的创作中去了。

工夫不负苦心人。孟毅经过刻苦努力设计出了五十多种尼龙袜花型。并全部投入了生产。这就是我们在市场上经常看到的金双马牌,各种色彩绚丽,花样新颖的尼龙袜。我想住在北京一带的60后,70后都应该穿过这些花袜子,当时一定不会想到这是一个有10年刑期的犯人设计的。更不会知道这是宽街小学校长郭文玉的儿子设计的。

笔者小时候也爱好美术,对这些花色繁多的袜子也好奇过,那时的衣服大多是单色,款式单调,但唯独穿在里面的袜子却有各种色彩和图案。如今看了孟毅的案卷后才解开了这个谜团。

监狱领导为了表彰他的功绩,呈报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批准,先后给予他两次减刑的宽大处理,第一次从十年减到八年,第二次减去剥夺政治权力五年。

一九七六年四月五日,天安门广场上爆发了震惊中外的反对“四人帮”的群众运动。世界已经被压缩到了极限。

历史总在向前发展,虽然有时会出现曲折和反复,但无法完全阻止住它的脚步。

历史进入一九七六年的十月。“四人帮”倒台了,孟毅的弟弟孟鲁,为父母伸冤昭雪,为营救亲人出狱四处奔走,从区委到市委,从教育局到法院的各个信访接待室,接待者对孟家两代人在十年浩劫中的悲惨遭遇深表同情。

可是,一提到仍被当作“反革命犯”押在监狱的孟毅,人们都面带难色。

直到一九七八年五月十六日,东城区教育局对郭文玉的问题重新做出了决定,为她平反恢复了名誉。

一九七八年六月十七日,东城区委做出决定,为孟昭江同志平反,恢复名誉。

区法院受命重新审理运动中的所有反革命案,第一起便选中了孟毅的案件。因为它牵扯的人最多,在全区影响最大,光是经法院审理的就有七人,其中三个判了徒刑,时至今日还押在狱中。于是法院首先向区委打了一个书面报告,提出复审此案的要求,希望抽调人力,慎重而积极地做好复审工作。复审的过程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因为这是个“反革命案”,主要罪行是“恶毒攻击”的言论。

专案组的同志回顾了孟毅及其家庭在运动中遭遇的全部苦难,分析了他思想发展变化的主观及社会原因,再去看他那些“恶攻”言论,结论便完全不同了。对于那些反对林彪、“四人帮”的话当然应该完全肯定,对于那些出于感情上的因素或认识上的偏激,讲的一些不甚得当的话,今天看来仍是可以理解而且完全是应当加以原谅的。而笔者认为恶攻即使不可原谅,也不能重判十年。

经过四十多天反复的调查和审理,专案组取得一致认识,应该为孟毅及此案有关的受屈同志平反!法院起草出一份《再审判决书》,那上面的最后一句写着,撤销原判,宣告孟毅无罪。

区法院的院长接见了孟毅,紧紧地握住他的双手,亲切地说,孟毅同志,你受委屈了,我代表法院的同志们向你表示慰问……。

这些故事的结局总是这么春风化雨般的开心……

孟毅的手颤抖着,半晌没有说出一句话,眼里扑簌簌滚出了两行热泪。

十年啊,一场颠覆!害得孟毅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他想起了长眠地下抱恨千古的爸爸妈妈,想起永远不再属于他的妻子,还有那个只在照片上见过一面的自己的亲骨肉,想起了自己宝贵的青春年华……他付出的代价的确实太过昂贵,谁又能偿还得了?

孟毅平反后,在一所中学任教,之后,又建立了一个新的家庭。这个家庭的女主人就是那个著名歌唱家的小女儿,那个把父亲保存了几十年的声乐资料转移到孟毅家去的小姑娘,如今和孟毅喜结连理,恩爱一生。他们历经苦难,终于得同船渡。

无论何时,做人都要有所坚守,才会终得善果!有些事情我们可以原谅,但却不可以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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