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750)

来源: FormatRun58 2024-01-05 20:00:57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31156 bytes)

 

极昼工作室|中年卖房后,他们重回出租屋

 

32岁这年,徐敏静以亏损10万的价格,卖掉人生中第一套房,试图从自己挖下的坑里爬出来。重新租房后,她算了笔账,暂时在经济上松口气。这两年,不少人说起自己“卖房换租”的经历,社交平台上有人产生共鸣,觉得是个缓解燃眉之急的“反向置换”办法。

我们找到几位这样的房主,他们三十多岁,都在2019年左右“上车”,完成这件人生大事后,陷入失业困境,房贷压力很快超过承受阈值。做出卖房决定,是他们跟自己固有轨迹的巨大偏离,费劲卸下这一个枷锁后,马上又有下一个。

 

亏本爬出来

大件家具留在屋里,钥匙交给卖房中介,去年3月,徐敏静离开成都龙泉驿区的家,搬进出租屋。她没有和房子留下一张合影,“只想赶紧走。”有一年半的时间,小区房价从每平方米1.8万的高位点下滑到1.4万,她坐不住了,在2022年年底把房子挂牌上架。

当时,同小区、同户型的二手房基本都报价130万。徐敏静判断,大部分的卖房者还是希望能从中获利。她对房价走势没有信心,怕拖久了亏得多,直接降到120万——覆盖房款和三年来的房贷支出。中介跟她说,这算是“良心价”。

挂牌20多天里,只来了五波人,依然往下砍,“一刀就是十万。”接着赶上春节假期,人越来越少。徐敏静急了,联系中介又降2万。终于来了个买家,压到116万,徐敏静咬牙接受了。但签合同时,对方贷款资质出了纰漏,交易被迫中止。

按这个价格挂了半年,房子才出售。算上还贷的利息,徐敏静卖房亏了大约10万。63岁的母亲不理解这番折腾:房子就是根,就算房价下跌,也没必要卖了再去漂泊。而徐敏静着急的是,要把房产变现,从坑里出来。从买房到卖房,用她的话说,“被房子绑架”了4年。

徐敏静最初也有投资的考虑。2017年3月,成都推行限购政策后,房价一路高涨。徐敏静观望了两年,决心“上车”。她看中龙泉驿区是2023年大学生夏季运动会核心场馆的所在地,升值空间大。

二十出头时,她笃定“别人的生活是别人的,自己就算一辈子租房,也没什么问题”。但进入地产媒体行业后,她看到有片区的房价直接翻番,获取的信息里总充斥着“量价齐涨”“地价天花板”等字眼。某个周一,她得知,工位旁边的两个年轻同事都在周末看了房。还听说有人在摇到购房资格当天,向同事们借钱凑首付,“当时大家都觉得,摇到就是赚到,会很积极地借钱。”

她盘算,等过了政策规定的三年出售期,就转手这套房子。按当时房价飞涨的趋势,徐敏静预估三年后至少能收回40万,能置换更好的房子。她把下一步的目标锁定在高新区,在她眼里那是成都最好的区域,房价近3万一平。

为了这笔投资,她在2019年背上了每月4000块房贷,比原本的房租贵了3000。如今回忆起来,徐敏静觉得这并非一个谨慎的决策——房贷超过月收入的30%,“不符合财经专家所说的安全范围”。但当时,她确信,这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那时,她转型到大厂地产口媒体,月收入一万多,比当年成都平均月工资高出四千多。她身边有不少前辈能靠接私活、做项目提高收入。徐敏静打算在这里“熬下去”,收入指定一年比一年好。

以前她从不把心思放在省钱上,买房后,工资一到账就先缴房贷,宽慰自己当作存钱了。打车次数越来越少,点外卖也学会领优惠券下单,她萌生出一种责任感,“感觉自己长大了。” 但压力渐渐超过了阈值,她发现,在爆雷和疫情的双重影响下,她的行业在经历转型,人员不断发生变动。这几年,她换了4份工作,都做不长久,中间甚至有接近一年没班上。

待业期间,她靠提公积金维持贷款,最拮据的时候倒腾过信用卡。买房一年多,徐敏静还了十几万,后来才发现,这些钱大部分都是利息。一种被欺骗的感觉包裹她,“这十几万,干什么不好?”母亲来和她一起住的时候,她不能在家发泄情绪,就跑去天台砸碎玻璃汽水瓶。

北方一线城市的互联网人覃逸也在买房后,才发现还贷是在给银行打工。他和徐敏静在同一年买房,每月房贷一万三左右。他“不敢花钱”,喝的咖啡从40多元降到10元,最后索性自己煮。四年来,他还了近40万利息,本金只有20万。

去年7月,公司砍掉了覃逸所在的产品线。身为部门总负责人,他也没有逃过被裁员的命运。这一年他34岁,认为这个年纪没法在互联网再找到更好的工作,决定回老家威海。至于这套房产,他想过出租,但这不现实——按市场价,最多带来每月6500元租金,远不能覆盖房贷。

他没有户口,即便挤进了这座大城市的东五环,房产也不能成为孩子上学的资本。卖房成了最优解。覃逸想以445万成交这套45平的一室一厅,避免成为“房损一代”。但他在中介平台上看到,同小区、同户型的房子基本都挂的是420万。

卖房的80多天里,他每天都会接待一批看房者,但几乎没有人主动出价。为了尽快脱手,他三次降价,最终以415万成交,比预期低了30万。房子被一位中年买家全款买走。闲聊中,覃逸得知对方住着价值千万的房子,买下这套房只为给海归的孩子落户。

这两年,不断有人靠折价卖房止损。有郑州的房产中介对媒体称,由于二手房较2017、2018年降价了百分之二三十,有家里遭遇变故的业主无法支撑高额月供选择“免费送房”——只要买方愿接过房贷,房子就直接过户。

社交平台上,也出现不少宁愿亏本也要“从坑里爬出来”的购房者。湖南一对80后夫妻在2018年“上车”期房,4年后小区附近的设施没有如期完善,房价每平米也降了好几百,为了避免损失,夫妻俩提前还清20多万贷款,在2022年年底卖房,亏了30多万。有留言甚至说,把“卖房换租”看作是一种“反向置换”的办法。

心理绑定

徐敏静记得,搬新家那天,家里来了许多亲戚。有人拿来象征“节节高”的甘蔗、带有好兆头的发糕和橙子,搞了一场热闹的“进门仪式”。长辈们把买房当作一件大喜事,在他们眼中,这和成功的人生紧密挂钩。

2019年过完年,徐敏静在家里支持下买的龙泉驿区这套二手房。76平的三室一厅,单价每平不到1.4万。父母很高兴,认为女儿是在成都落定了,即便没有结婚,也算有了一个家。母亲常拿她和同龄人做比较,说她能独立还贷,称得上优秀。

徐敏静清楚,自己是被裹挟“上车”的。2015年下半年,在重庆工作的她考虑换城市发展,当时母亲劝她回家进体制,还说如果答应就给她买房、买车。但从小到大,徐敏静都盼着逃离母亲的视线。

家乡是四川一座小城,徐敏静总觉得,人和人之间没有秘密。高中一次下晚自习的途中,她给母亲打电话,还没等她开口,母亲就说:有人看到你在某某路口上,你在干嘛呢?徐敏静心里发毛,形容自己像活在一张无形的网里,长大后不想再回去。

后来,徐敏静在成都定居,母亲仍试图干预,催她买房、结婚。当时她还忙着打拼,想等有婚育需求再买,况且每月1000多已经能租房住,她不着急。但同龄人陆陆续续都在买房,表哥大学一毕业,父母就给他安家置业,小一岁的表弟则在长辈们眼中“最好的年纪”结婚成家,搬进新房。

在这些观念里,买房和考上名牌大学、找到体面工作一样,是世俗定义的模板人生中的一个标的。985名校硕士,27岁结婚买房,30岁前年薪百万,康怡集这些标签于一身,就会是很多人眼中的“人生赢家”。

毕业后,她和男友留在一线城市的金融圈打拼,婚后双方父母不断在提:“安家,就是要有自己的房子。”2019年3月,在楼市交易的小阳春,小夫妻买下了东三环边上一套二手两居室。康怡请来设计师,按照自己的喜好,装了开放式厨房和衣帽间。

解决了“人生大事”,困境没有消失。一万七左右的房贷给康怡带来的更多是“心理上的绑定”,“因为它的存在,你需要维持一份还不错的收入。”隐性的负担让她不敢轻易辞职休息,即便早已不堪重负。

生活一直被工作填满,她每天加班到十点,周末也常常上班。手机从不关机,甚至婚礼前一天,她都在待命。在新家安装的浴缸,她一天都没有用过。然而,卖房、辞职,这些“偏轨”的时刻她从未想过。

康怡一直是“别人家的孩子”,外界的高期待也让她始终对自己保持高要求,“担心成长速度不够快,没有竞争力。”长期高压下,焦虑像一锅沸水快要冲破阀门。直到2022年11月底,她忽然接到爷爷病重的消息,连夜赶回西安。两周后爷爷去世了,她才在想,自己究竟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是在轨道上度过成功但紧绷的一生,还是跳脱出外界制定的游戏规则,找到自己的节奏?——最后,她冒出卖房的念头,想从这件事开始,一点点挣脱世俗的目光,觉得只有先摆脱房贷,才有勇气辞掉工作,琢磨未来的方向。

出于投资的角度,从事金融的丈夫赞同卖房。夫妻俩观察到,近年来很多小区三居室的单价面积都高于两居室,加上房龄已有十多年,再拖几年,卖价不容乐观。2022年九月,房子最终以700多万卖给一对年轻夫妇。康怡说,签约当天从对方眼神里读出了憧憬。而现在的她心里轻松多于不舍,“无贷一身轻,我们可以去任何地方开启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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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怡卖掉的房子。讲述者供图

枷锁与安全感

卖房后,康怡几乎把所有家具留给了新主人,和丈夫重新开始租房。租到完全满意的房子不容易。第一个在郊区,环境好,但房租超过了原先的房贷,通勤也不便利,没住上一年,夫妻俩决定再换一个。康怡希望小区环境宜居,物业靠谱,最重要的是能有亲手布置的余地。看了50多套房之后,他们才定下来。

卸下房贷压力后,她裸辞自立门户,接待自己的客户,也尝试自媒体。摆脱了高强度的职场生活,单干的收入不如上班的待遇高,也不稳定。偶尔焦虑冒出头时,丈夫的支持暂时给康怡吃下一颗定心丸。她现在发现,内心是否安定不是一套房能解决的,归属感或许来自稳定的亲密关系,或许根植于谋生能力,“可能要用一辈子去争取。”

某种程度上,“卖房换租”后会让一些人有了能周转的资金,尝到这样相对的自由。去年上半年,一位单亲妈妈卖掉一套在一线城市五环内的房产,拿回115万房款,租到郊区新小区的小高层,三居室坐北朝南。客厅落地窗外是一片绿地,她常和孩子在那儿散步,宽敞的客厅也让家人之间有互不打扰的空间。

她原先的家是一套单层面积25平的Loft,空气不流通,待久了容易憋闷。房子在商圈附近,热闹拥堵,她觉得不适合孩子成长。卖房后,她拿出30万存做定期,当作孩子未来三年上幼儿园的学费。有这笔钱兜底,她在下半年辞掉了稳定的工作,开始创业。

像打开了一个枷锁,一开始总会看见解脱的幸运,但之后的限制会换种方式接踵而来。卖掉大城市的房产,手握百万存款回老家生活,覃逸本来也期待自由的生活,但离家十多年再回到父母身边,35岁的他感觉重新变回一个孩子。

上个月,父母信不过覃逸找的租房中介,非要找熟人帮他看房。租房预算也受限。最初,覃逸想花3000元租在海边,享受海景。父母说,1000块钱的房子也能住,何必再多花这么多钱。看在老人操心的份上,覃逸只好尊重了他们的意见,租下一套两年多前精装交付的三居室。

徐敏静在上半年重新租房后,也继续陷入跟长辈观念的拉扯中。还是在龙泉驿区,她租下一套总面积40多平的Loft,月租2200元。搬家那天,行李塞了满满三四辆小型面包车,纸箱堆在客厅,没处下脚。母亲来帮忙,收拾出租屋的衣柜时,看了一眼地上堆积的衣物,对着逼仄的空间满脸发愁。

当初买房后,母亲从老家搬去,跟她一人用一个卧室。母亲很满意那个家,几乎把老家自用的东西都安放进去,还新添了电器,布置上花瓶和花。换租后这一年,母亲只来短住过三次,时常抱怨。徐敏静选择沉默,她一直是个顺从的女儿,以前定志愿、选专业全是母亲在安排。

决定卖房,算得上她的一次叛逆。那天她们在电话里起了争执,母亲又拿她和同龄人做比较,压力累积到极点,徐敏静脱口喊到:“你所想的这个我,是我展示给你的,真实的我你知道吗?你不知道!”

去年6月,徐敏静待了两年的地产口报道站点关停,她又一次遭遇裁员。没有房贷压力,又有赔偿金兜底,失业后的她想按下暂停键,思考日后去向。她开始研究短视频,考虑放下这些年的沉没成本去转型。

买房四年来,她没有告诉过父母自己在工作中遭遇的变动,待业时也独自扛下房贷。如今,表弟生了二胎,长辈又不停催促她成家。她厌倦母亲用这些价值去衡量自己,可她做不到不受家人影响,“不能太自我,说白了还是要给他们一个交代。”

(为保护隐私,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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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ifan|烂尾楼里的微光

 

 

在国内,烂尾楼是房地产在城郊肿瘤化扩张的产物,而住进烂尾楼,是抗争的最后手段。

本文首发于NOWNESS,编辑当时找到我,想让我采访拍摄烂尾楼的摄影师。聊了几句,我发现摄影师就是拍了几张照片,根本不了解他们的具体生活。底层的苦难又被轻易地被利用,成为创作者的文化资本。
在一家以图片为主的文化媒体,我能做的,是用文字尽可能还原烂尾楼里的生活,但单独的描写和拍照一样,是轻飘飘的。因此,我在文末做了一些资料上的总结。在国内,烂尾楼是房地产在城郊肿瘤化扩张的产物,而住进烂尾楼,是抗争的最后手段。

2022年四月,摄影师Thomas看到了up主@环华十年 拍摄的烂尾楼系列。位于西安灞桥区的「易合坊」,烂尾七年,今年三月开始,陆续有三百多户住户搬进了烂尾楼。

这个本应在2015年交房的小区,外面堆着建筑垃圾,建筑只有一个主体的灰色框架结构,还没封窗户。电梯不通,也没通水电。业主们把简易的床板拉进烂尾楼里,有些就直接搭了帐篷、打了地铺。夜晚,靠着一点太阳能板积蓄的能量,发出一团惨白的灯光。

一个67岁的奶奶住在十三层。前几年出了事故,花了很大力气才保住腿,腰上打了十几个螺丝,背上还有二十几个螺丝。她每天提着水桶上下十三层,一趟就要半个小时。而这个房子,本来是用来养老的。

住在烂尾楼里的人,每一户都有自己的不幸:掏空了两代人的积蓄,既要还贷,又要付房租;本来是婚房,现在孩子都上小学了;本来是婚房,因为烂尾楼已经离婚了。

Thomas发现这样住进烂尾楼里的人,并不是个例。平常他是风光摄影师,坐着火车游中国。现在,他觉得有必要记录时代变迁下人的境况。六月,他从重庆出发,先后去了西安、郑州、青岛的几个烂尾楼盘。

 

 

惨败的光

摄影师Thomas第一次真正走进西安「锦嶺公寓」的时候,像踏入一片废墟。只有晚上亮起灯光时,才会注意到里面住了人。和远处的万家灯火相比,烂尾楼里的光惨败、小团,聚不成气候。

晚饭时间,十几个业主围在一起吃饭。他们在一楼搭了一个临时的公共食堂,轮流做饭。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个男人在木板搭出的简易灶台上掌勺,两个人在旁边拿着手电,给他打光。他炒了一大锅青菜炒面,一人分走一碗。

王立是今年五月份搬进「锦嶺公寓」的,带着两个孩子,一个五岁,一个两岁。对别人来说,这是西安高新区的一幢烂尾楼。对他来说,这是「家」。与他一同搬进烂尾楼的,还有100多户业主,接近总数的三分之一。

沿着一段没有整修的土路,一幢高楼突兀地立在一片荒地上。外围的施工设施都没拆,杂草的高度已经盖过了建筑垃圾。「锦嶺公寓」于2015年开工,本应在2017年10月交房。三栋楼,一栋烂尾,还有两栋根本没动工。

王立的房子位于八楼,他买来最便宜的地板革,往上一铺,把床板和家具抬上去。找了一块矮木板挡住窗户,防止孩子顽皮掉下去。入住后,开发商切断了他们的水电,把临时厕所锁住。业主们只好在旁边挖了个旱厕。喝水是最大的问题,他们得把纯净水从一楼提上去。

孩子对烂尾房没有太多概念,有时会问,「我们的家怎么这么脏?」,而王立小两口已经在尽量维持家的整洁了。

「锦嶺公寓」位于西安高新区,距离市中心有二十几公里。2010年前后,城市向外扩张,本是郊区的高新区成为众多开发商抢地的地盘,一座座高层小区拔地而起,拓展了城市的高度和围度。王立在2017年买下「锦嶺公寓」的一套三室一厅的户型,九十平。全款四十多万,掏空了父母和小俩口的积蓄。那时候结婚两年,孩子刚出生,他想给孩子一个家。

「锦嶺公寓」的开发商是西安华岳实业有限公司,是西安本地的小开发商。买的时候,王立特地注意了楼盘的证件,确保「五证齐全」才敢签订合同。谁知到了10月,本应交房的楼盘却停工了。

2018年,开发商说要复工,让业主补齐尾款进行自救。两百多户业主东拼西凑九百多万交给开发商,有些人还是借的信用卡甚至高利贷。他们满怀希望地看到几个工人在工地干了十几天活,之后又没了动静。

今年西安疫情,整座城市静默。对从事零工、服务行业的人来说,「手停口停」。王立平常跑货拉拉,封控的几个月,他没有拿到通行证。再出来干活,经济萧条,一天都挣不了几个钱。作为家里唯一个赚钱的人,上有老下有小,一千多的房租无以为继。

「要不是没有办法了,谁会住进烂尾楼?」疫情的冲击下,大多数业主的生活都入不敷出。做小生意的无法开门,打工的没有活干。对很多业主来说,这幢房子是他们全部的资产,掏空了全部积蓄,还欠了一屁股债。

这几年,业主和开发商打过官司,打赢了,没法强制执行。王立也一直在维权的路上,开发商和政府两头跑,没有下文。住进烂尾楼或许是他们最后的抗争手段。

西安的夏天酷暑难捱,40度以上是常事。对住在烂尾楼里的人来说,一切的不方便,都只能硬抗。王立说,自己从农村出来,吃点苦没什么,睡大街、打地铺、住帐篷都可以。令人心疼的是孩子,夏天的蚊子毒,「孩子全身都起了疙瘩。」

眼看着孩子都要上小学了,烂尾楼落不了户,孩子的教育成了问题。这几年,王立带着孩子,在西安的城郊之间辗转。城市发展越来越快,城中村陆续被拆迁,便宜的房子越来越少。而因为这栋烂尾楼,王立申请不了公租房。

烂尾的五年间,旁边的小区已经陆续建好,发展出配套的生活区、商业区。唯独这幢高楼被落在后面,闪着幽暗的白光,显得荒诞又诡异。

 

 

公社生活

Thomas是在抖音上找到@即墨香香哥 的,这个三十几岁的年轻人,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从2021年10月开始,香香哥做了180场直播,记录他的烂尾楼生活。

房子的二楼,临时性地砌了几排砖。搬进烂尾楼的业主,在「阳台」上放了一盆绿植。

这个烂尾楼盘,叫「香榭丽舍」,位于青岛市即墨区的市中心。两幢高层共有289户人家。站在下面仰看,只有灰色的基本框架,连门窗都没有。

香香哥的房子在13楼。他是农村长大的孩子,从小梦想有一天能住进高层。站在这间复式,相当于普通楼房26层的高度,他可以看到半个即墨区的夜景。只不过,爬上这13层,中途不休息,需要20分钟。

买房是顺其自然的事情。2014年,香香哥的孩子刚出生,想尽快从父母家搬出来。回想起来,那时候开发商的资金链已经出了问题。全款50多万的房子,香香哥先是交了20多万的首付,开发商以各种理由搪塞贷款的进度,最后以降价为诱惑劝说香香哥一次性交全款。首付已经掏空了两代人的钱包,香香哥又管朋友借了钱才交上房款。

那时,在他的眼里,根本没有「烂尾楼」这个概念。何况这是当时的热门楼盘,地段好,要托熟人关系才能买上。

买完房不出几个月,工地上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在2014年末彻底停工,至今已经烂尾九个年头。这九年里,大部分业主一边租着房、一边还着房贷。房贷都快还完了,房子还没完工。而香香哥也有了第二个孩子,一家六口人,挤在父母70平的房子里。

2017年,即墨市「撤市划区」,变成即墨区,房价暴涨。相比2014年,现在的房价已经翻倍了。当时香香哥的房子,买一层送一层,相当于有110平。按现在的市价计算,得要150多万。香香哥已经买不起另一套房了。

2021年6月开始,几位业主陆续在二楼搭起了一个据点,放了帐篷、桌子。香香哥有了一件专属的「业主委员会」,他们想凭自己的力量,把房子装起来。几个业主算了一笔帐,每年房租两万,如果拿出来简单装修,就可以住进自己的房子。之后条件好了,再改善公共区域、比如水电、扶手,甚至布置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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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其他业主看来,住进烂尾路像是住进虚幻的海市蜃楼。香香哥他们几个,想给其他人打个样。

他们把房子楼下堆的建筑垃圾用挖掘机清理走,弄了一块公共区域。有时候,他们就在这里做大锅饭,用的是农村的大铁锅,捡拾一些建筑废料当柴火。

青岛多雨,由于没有封闭,挖的地下二楼已经变成一个「蓄水池」。整幢楼的基底,就这么一直泡在水里。六月的一场暴风雨,吹倒了临时的铁皮围栏、也把他们辛苦收拾的院子吹得七零八落。

没有门窗,几个业主从二手市场淘回了防盗门,接力背着上楼。香香哥给自己家装上门窗的那刻,他觉得有家了,「只不过是自己准备的钥匙。」

这里成了几个业主临时的据点。大部分时间,香香哥在做他的销售工作,还是住在父母那里。下班或者周末的时候,就去楼里整修自己的房子,偶尔干活累了,会在二楼的帐篷里过夜,一点一点收拾出自己的屋子。

自从房子烂尾以来,香香哥一直密切关注全国烂尾楼的动态。在他看来,「烂尾楼」要得到解决,要么寄希望于开发商,要么由政府介入、进行兜底。两种方法他们都尝试了很久。现在只能「自救」,「我们业主自己变成了开发商,买的经济适用房变成了自建房。」

周末的「香榭丽舍」格外热闹,几位业主带着自己的孩子,聊聊工作,孩子们一起玩耍。他们还一起在荒地上开辟了一块菜地,种了菠菜、葱、辣椒、西红柿、韭菜,在菜地里拔一些自己种的蔬菜,用土灶做一顿「大锅饭」,过成了「公社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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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时搬出烂尾楼?

从西安到郑州的火车将近7个小时。当火车快到达郑州站时,Thomas看到郑州之行的目的地,「豫森城」,就矗立在铁轨旁边。高楼上密密麻麻的空洞触目惊心,「阴森,看上去死气沉沉的。」每个空洞后面,都是一个遭受重创的家庭。

在Thomas两周多的烂尾楼之旅中,郑州的「豫森城」是一个奇怪的存在。在《南方人物周刊》的报道里,2020年,十几户人家住进「烂尾楼」,45天后潦草收场。「豫森城」的地块,原来是大孟砦村,现在,村民们已经在烂尾楼底下的临时安置房里住了七八年。

这是一排由铁皮组合而成的棚户房。村民抗拒Thomas的镜头,拒绝了他想进屋拍摄的请求。他只能远远按下几张快门。

河南是全国烂尾楼最多的省份,南阳被称为「烂尾楼之都」。《南方周末》的报道显示,2019年,南阳有302个烂尾楼盘。2012年,南阳开启大规模城市建设,五万多人因此搬迁,大大小小的开发商涌入南阳,地方政府默许开发商在五证不全的情况下盖房甚至出售。

南阳是近十年中国城市激进扩张的一个缩影。在老城的外围,开发商抢占地盘,一座座高楼在城市的新区拔地而起,许诺着现代化的美好生活愿景。过去10年间,中国约80%的新房都是预售,预售所得成为开发商的最大资金来源,他们依靠增加未完工楼盘的销售来维持资金流动。监管不力的情况下,一旦资金链断裂,房子就有了烂尾的风险。

2020年,昆明的烂尾7年的楼盘,「别样幸福城」,几百户业主住进烂尾楼。这是媒体对住进烂尾楼第一次的大规模报道。「住进烂尾楼」成为业主们自救的最后方式。

今年6月,河南郑州的几个楼盘相继发布「停贷通知书」。据开源平台 GitHub 数据,郑州有45个楼盘宣布「断供」。这是自断手脚的抗争方式。业主可能会成为和开发商一样的「老赖」,征信出现问题。

对「锦嶺公寓」和「香榭丽舍」的业主来说,全款买的房,甚至都无法「断供」。这种方法只对刚烂尾的楼盘奏效。银行和开发商,还在乎后续那一笔钱。

在Thomas看来,「住进烂尾楼」是一个暂时性的现象。随着关注度的上升,业主们或被驱赶、或被安置、或等到了楼盘复工,都有可能。

在「锦嶺公寓」住了三个月后,八月,王立等来了复工的消息,一百多户业主高高兴兴从烂尾楼搬了出来。但直至现在,工地上,仍迟迟未见工人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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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立,香香哥为化名)

参考文献:

南方人物周刊,曲折入住,潦草收场:住进烂尾楼的45天
南方周末,南阳为何成了「烂尾楼之都」
华尔街日报,中国楼市泡沫破裂会加剧国内经济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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