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749)

来源: FormatRun58 2024-01-03 17:57:33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62082 bytes)

作为社工,我参与的一场诱捕

2024-01-03 12:4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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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一枚贝

心理咨询师。用文字分享一种“活着”的力量。

这是一个老故事了。对立健来说,这事仅是漫长人生中的半年时光,对我而言却是无数难眠夜晚的片刻闪回。

1

选择做一名社工,也许是因为些微的助人情怀,也许是受港台影视的影响。彼时上海市社区矫正正在试点,除了我这种通过笔试、面试、政审、体检进去的社工,还从监狱局、教育局、检察院抽调了一批老同志来参与此项工作。当时这种社区矫正社工限制户籍地报考(因为本地人更好开展工作),也算让我圆了父母的心愿,端上了铁饭碗。

2004年,我上岗后,领到了两块工作牌,一块是司法局的临时工作证,一块是社工站工作证,其后我被指派到了一个老城厢工作。很幸运的,进去单位就有两位师父带我,一位是监狱系统的老同志,另一位是企业工会的老骨干。

我和师父们成立了一个工作小组,服务对象基本是缓刑、假释以及暂予监外执行的在刑人员。最初几个月,我常常要拿着街道司法所的介绍信去派出所调取户籍档案,把在册的矫正人员的资料认真地抄录、校对好,录入司法局的系统,为要服务的社区矫正人员完成“一人一档”。

派出所的值班民警一次会取出好几大本档案,让我去一旁的小房间抄写。翻开厚厚的牛皮纸封皮,户籍档案里的刑事判决书、刑事裁定书等法律文书新旧交叠钉在一起,有些年代久远的法律文书还是手写的。有些服务对象从青年起就“数次进宫”,那一张张褪色的判决书和减刑裁定书拼起了一个人的大半生,甚至一些判决书里还会详细记载他们的犯案始末,简直像是一本自传了。

刚出象牙塔的我,社会阅历浅薄,只能从卷宗中了解服务对象们,追溯他们的经历,然后在户籍警或社区干部的帮助下,对他们的生活现状探得一二。社区矫正工作刚刚开始,大家都是摸着石头过河,所以肯定不会抱有多少人文情怀,都不愿承认犯罪其实是我们的社会出了问题,更多地将罪错归结于个人或家庭原因。有时候,户籍警会打趣我:“小姑娘做这个工作,天天和坏人打交道,三年五载就很老练了。”

我们的工作按照属地管理,我负责的街道既是老城厢集中地,又是经济高速发展的市中心,还是上海市著名的观光旅游景点,外籍人士多、外来流动人口多,人员成分极其复杂,犯罪类别五花八门,除了常规的暴力犯罪,最多的是经济犯罪。

不过,像立健这样年轻的服务对象是鲜见的——他那时16岁,是抢劫罪的从犯,被判处有期徒刑3年,缓期3年执行。他是单亲家庭,从职校辍学后犯的罪,他的父亲老蒙有前科,为社区刑释解教重点关注人群(现已没有劳教)。由于他犯罪时未成年,加上老蒙主动赔偿,因而获判缓刑,到了我这里进行社区矫正。

犯罪是一种社会越轨,我们可能会对反复越轨的中年人觉得无可救药,但是一定会对一个初次越轨的年轻人心存惋惜。

2

第一次见面,是在当地派出所。立健此前在看守所里待了8个月,人消瘦、黝黑,一言不发。肖警官是本地的户籍警,在对他进行了一番常规教育后,就向他介绍我:“这是以后负责帮助你的社工,小贝老师。”

立健抬了抬眼皮,点点头。肖警官继续道:“以后公益劳动、思想汇报、集中教育,都听小贝老师的,生活上有什么困难也和她说。”

立健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见老蒙姗姗来迟,肖警官有些生气,意味深长地说:“老蒙,这儿子你要好好管了,抢劫是重罪,他把人家脑袋敲破了,不是年纪小,肯定要进去吃官司的。”

“知道了,肖警官,我一定管好他。”老蒙赔着笑脸。

肖警官再次提醒:“立健,你最好弄个学校去上,千万不要出事情,不然就收监了。对了,这几年不能离开上海,知道吗?”

立健点了点头。

 

立健年纪小,师父觉得年轻人之间好沟通,就嘱咐由我负责他的个案。我那时也就20岁出头,实在无法如民警般的老练,无论服务对象何种类型,犯何种罪错,我都会下意识地按照年龄和矫正对象建立一种“心理辈分”,对年长的多一分敬意和小心,对年轻的多一分亲近和热情。对于立健,就是如此。

立健家是一间上海老城区的厢房。我要登上细窄高陡的不规则梯阶,转角再转角,才能进到那个不到10平米的逼仄空间。房间里只有1把躺椅、2张床和1个柜子,老子的床和儿子的床之间挂着一块布帘。

同立健谈话时,这空间小得发闷,幸而这老厢房带个小露台,上面虽然堆满杂物,但是立健在此获得了不少快乐——在他这片小天地,能俯瞰老城厢低矮的平房,眺望对面的金碧辉煌的花园小区——那是当时上海当之无愧的顶流商品房。

立健白天总是睡觉,闭门谢客,他没有手机,老蒙也只有一个小灵通,联系这对父子是真不容易。鉴于矫正前3个月每周都必须接受个别教育,我绞尽脑汁见缝插针地找立健。

某次,我照例向肖警官汇报情况后,当天下午,老蒙就来社工点找我了。他先吸了一口烟,说:“小贝老师,我们以前日子过得不错的。小家伙小时候很聪明,参加全国美术比赛,还拿过一块金牌。”

老蒙其时还不到50岁,身材健硕,但没有正式工作,只偶尔打点零工,社区为父子俩办了低保,生活挺拮据的。他额头的川字纹深深的,眼睛里透着精光,立健遗传了这双眼,看人的时候即使斜挑暗瞥,也会有种尖利的光芒在你身上霍霍打转。

“那立健后来为什么不画画了?”

“后面我生意黄了,离婚了,这孩子就没人管了……”

“出事情后,孩子为什么不上学了?”

“职校把他开除了,这小子说不要读书。”

“立健爸爸,现在是矫正初期,有些规定立健必须遵守的。”我再次陈述了立健必须遵守的规定:每周个别教育1次,每月集中教育1次,公益劳动10小时,书面思想汇报1份。也重申了《关于违反社区矫正相关规定的执行措施》。

老蒙拍胸脯保证,说一定配合,看好孩子,怎么也不能让他再进去了。但当我询问他立健平时都在干什么,他却一愣:“睡觉呀,他也很苦闷的,出去也没钱。”

“不睡觉的时候干嘛呢?”

老蒙又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混混日子吧。他又没事可干,小贝老师,你放心,你和肖警官也打个招呼,我已经没收他的手机了,也不给他钱……” 

老蒙喋喋不休了好一会儿,但都是自以为是,以他的好恶评价儿子的状态,以他理解世界的方式代言儿子的想法。不过,我倒也藉此拼凑完整了立健的成长轨迹——他童年时活泼开朗,喜欢画画,虽然成绩不好,但是老师同学都挺喜欢他;后老蒙生意失败锒铛入狱,妈妈就离开了,他被寄养在爷爷家,每月妈妈会送来200元生活费;待老蒙出狱后,他的性子已变得叛逆不服管教了,学习差劲,父子俩就这么将就混日子;直到他进了职校,认识了一些社会人士,开始逃学,才读了一年不到就走了老蒙的老路……

3

社工点就在老城区沿街铺子后面小弄堂里的二楼,底楼是一个厂房仓库。走进这条小弄堂,生活百态就近乎赤裸地扑面而来:因为周边的老式公房没有独立厨卫,各家的马桶经常就摆在底楼,有居民甚至索性把马桶摆在居委会大门旁;电线杆上有不少居民晾的衣服,刚挂上去时,如淅淅沥沥下小雨;那块有一座城隍庙,还有一个尼姑庵,所以本地不少居民信仰混杂,院子里有一棵几百年的古树,居民们总在树周围的地上插香祈福……虽然居委会一直劝导讲究文明,整治环境,但是收效甚微。

到了傍晚下班时,到处飘着饭菜的香味,拐弯走出大门,老街商城华灯初上,摇曳着华美的霓虹,谱写着夜上海的风情。

社工点只有两间办公室,小的是禁毒社工办公点,大的由我们矫正社工和青少年社工共用。这间本就不大的办公室,又硬是被我们隔出了一间“谈心室”。

8月天气闷热,立健第一次来了社工点。我给他倒了一杯水,他一饮而尽后,拿出一张《思想汇报》,我一看,字迹端正,密密麻麻,刚好一面。除了常规介绍了目前的生活外,还对自己的罪错做了一番检讨,最后略带调皮地写着:“保证接受肖警官、小贝老师的管教和帮助,随叫随到。”

“立健,你字挺漂亮的,内容也不错,反省得还挺深刻的。”我笑着说。

“在看守所里一直写,早都练出来了。”

“最近打算干什么呢?()爸爸说你天天睡觉。”

他有点不好意思:“前段时间没事干,天气太热了,懒得出来。小贝老师,后面公益劳动、个别教育,我都会准时参加的。”

突然一声手机铃声响起,立健立刻掏出一部崭新的爱立信手机,按了一下。

我诧异道:“这手机你哪里来的?”

“我妈给的。”他得意地扬了扬手机,“前两天她给了我2000块,我就买了手机。”

“嗯,那你把手机号给我吧,这样我找你就方便多了。”

“好——不过小贝老师,我妈给我钱的事,我爸不知道,你可别告诉他……”

立健说,他这些年一直悄悄和妈妈保持着联系,但是不想让老蒙知道——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老蒙和立健妈妈并未登过记,立健也不算是婚生子。早年老蒙吃喝嫖赌样样都来,立健妈妈吃了不少苦头,为了不再和老蒙有瓜葛,多年来,他们母子俩都是私下见面。

 

这次沟通后,立健基本每周都会自觉来社工点报到,无论是接受个别教育还是参加集中教育,都十分乖顺,几个年长的社工都挺喜欢他,他也从最初的沉默寡言变得开朗外向起来。

居委会组织矫正人员去社区老年活动室打扫卫生,立健就去了一次,回来后满腹牢骚:“这太傻了。小贝老师,这桌椅要么不脏,要么脏死了,‘小新疆(另一位年龄稍大的矫正青少年)’把桌椅都擦得发白了。那里的老爷爷都劝他不要擦了,桌子要擦塌了!”他一手捂住肚子,一手拍桌子,哈哈大笑、肆无忌惮。半晌,他停了下来,一本正经地问我:“有别的公益劳动吗?扫大街也可以啊!”

就这样,立健被安排到了附近的公园捡烟蒂、扫垃圾,每个月10小时。那个公园是江南风格的小园林,兼顾居民生活和旅游观光,人员显得尤为混杂,翠竹掩映的步道上有晨练的居民,有悄悄发“愿主降福”的教徒,还有不少摄影爱好者。我不放心,便和立健一起做公益劳动。立健干活卖力,戴着手套,拿着长夹,轻轻巧巧地把花坛里的纸巾、水瓶、一次性饭盒都迅速清理干净了。10月天气渐渐凉爽下来了,可立健每次劳动后总是满头大汗的。做完后,他也会主动帮忙把劳动用具洗干净,还到社工点。

转眼间,3个月过去,立健的矫正初期算是平稳度过了。那段时间,我们一直在努力地做他的思想工作,劝他复学——虽然原来的职校回不去了,但是市面上还有不少面向社会招生的中职院校和夜校。立健画画不错,可他说什么也不愿意去学美术设计,倒是对汽修专业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我知道,那是因为他喜欢摩托车。

青少年社会越轨中,同伴群体的影响尤为重要,要帮助他们建立起良好的同伴关系,融入社会,无论是考虑当下还是长远发展,复学或进修都是不错的选择。当时上海的职业教育发展迅猛,我们还联系了青少年社工,准备让立健学电脑设计或者烹饪,掌握一门技术。老蒙难得支持儿子,还拿来了一张北大青鸟的计算机培训广告,说是让立健“去北大学电脑”,把社工点的老师们都逗乐了。

那段时间,老蒙和立健父慈子孝,常常一起来社工点。老蒙找了份零工,家里宽裕了不少,立健染了头发,看起来和一些好玩的同龄人没两样。当时的我天真地认为,青少年只要过上和同龄人相似的生活,不处于失学、失管、失业的状态,就不太可能犯罪了。

4

立健17岁生日那天,我特意去元祖订了一个水果夹心蛋糕,下班了就去到他家。老蒙给他买了一块手表,他很高兴,指着蛋糕说,自己大概有10年没过过生日了。

吃了蛋糕后,我俩去了小露台聊天。夜晚的老城厢灯火通明,霓虹错落有致,老街的复古牌匾在夜晚的浮光中摩登起来,对面的摩登大楼熠熠生辉,沿街商铺张灯结彩。

立健点了一根“牡丹”,吸了几口,缓缓道:“小贝老师,我很小就抽香烟了。”

“几岁开始抽的?”

“12岁吧。一开始跟着爸爸抽‘中华’,后来没钱了,抽‘大前门’,那个时候就有瘾了,后来更没钱了,就抽一块钱1包的没有过滤嘴的香烟,真是辣嘴巴。”他轻描淡写地说着。

“有一块钱1包的香烟吗?”我难以置信。

“当然有,”他双眼兴奋地亮起来,“就是细细的卷烟,没有香烟屁股,像粉笔一样。”

“这抽起来应该很呛吧?”

“没办法,抽了辣嘴巴,不抽,头痛。我13岁就离不开香烟了。”

我沉默片刻,心里堵得慌。

立健接着说:“我小时候画画特别好,有一次得了一个全国金奖,拿到了一块金牌,很大一块。”他开心地比划给我看:“你知道那金牌后来去哪里了吗?”说完,就突然严肃下来。

“弄丢了吗?”

“不是,是卖掉了!”

“是你……你爸爸卖的吗?”我不安地问。

立健回头看着我,眼神亮亮的,突然笑了出来:“是我自己卖掉的,就卖给了我的同学,50块钱。”

“当时是很缺钱吗?”

“也不算,就是想要钱,50块到手,我就去吃了一个肯德基汉堡,剩下的钱我花了很久。我当时觉得自己很厉害,赚到钱的感觉太好了。”

“卖掉奖牌,心里会不舍得吗?”

“没有一点不舍得,只要是自己的东西,我都可以换钱!钱是最重要的!”他狠狠吸了一口烟。

也许在立健心里,钱是一种强烈的安全感的来源,比亲情、荣誉更重要。幸运的孩子身边有爱他的父母帮他解决问题,而且死心塌地、不计代价;不幸的孩子只有把自己变得有钱有权,才能获得一些安全感。凡是看似虎胆龙威的人,心头都有投鼠忌器的惶恐。

立健的QQ名叫“飞鹰堂堂主”,在网上,他似乎更外向,热情洋溢,充满力量感。他告诉我“飞鹰堂”是“东门帮”的分部,他是这个分部的老大。至于“东门帮”到底是真实存在的组织,还是青少年们效仿《古惑仔》创建的虚拟世界,我不得而知。

立健对那些“江湖”上的轶事、江湖儿女的恩怨情仇,总是侃侃而谈,我担心他再次结交社会上的不良分子,常常提醒他洁身自好,但是他毫不在乎。稍感安慰的是,他答应我开春后的新学期就去学汽修。老蒙似乎也在为他办入学手续——因为被学校开除又是社区服刑人员,他现在只能去民办的中职院校了。

之后,我和立健的面对面交流变少了。每次沟通后,我需要把谈话内容以及重要信息记在台账上、日志上。当时的矫正工作行政化色彩很强烈,月度要上报系统,季度要考核台账,对于工作痕迹的追求让我陷入了一种定式思维。仿佛只要做完定期打电话、打完写下来、月底提交上去这一切,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可是矫正工作的复杂性岂是这些台面功夫可以穿透的?对人的关怀、对社会的洞察以及对制度的理解,何其深邃。

5

12月转眼过去,年底是最忙的时候。全市的矫正社工组织了一台晚会,大家围绕工作创作了不少节目,有朗诵、歌舞、小品等。其中一个小品《阿大矫正记》,演出的社工把雪村那首脍炙人口的《东北人都是活雷锋》改了一下,歌词“俺们那个山上下来的,俺们谁也不害怕……”,唱出了我们眼中矫正对象的样子。小品里,“阿大”最后家和业兴,我也暗自憧憬着每一位矫正对象未来都有个好的归宿,尤其是立健。

可是不久后,我突然接到了肖警官的电话。

他的声音很低沉:“小贝,立健现在和你有联系吗?”

“一直有联系。”

“上一次联系是什么时候?”

“圣诞节前一天。”我回答着,心里隐隐不安。

“你听我说,立健犯事了,就在圣诞节晚上,骑车抢劫,把人家包抢了,还有暴力伤人行为,分局已经发通缉令了。”

我心里一片冰凉,四肢瞬间麻木了。

“立健这小子手机也关机了,他老头子也找不到他。小贝,你能找到他吗?你平时怎么联系他的?”

“我……我们有时候QQ联系,大部分时候打电话。”

“好,那你想办法在QQ上约他出来,我们要采取行动诱捕。”

“诱捕?”

“对!需要你的帮忙。”

“不,不。”我下意识拒绝,“我们社工不可以参与诱捕,这违反工作伦理。”

我无比紧张又极力抗拒。

“小贝,你记住,别说你是一个司法社工了,就是一个普通人,也有义务配合警方办案。”肖警官的声音不容置疑。

“我试试劝他自首。”

“这样风险太大了,他现在属于危险分子,要尽快归案。”肖警官声音依然低沉,但语气急促起来。

“肖警官,我不想做。”我心里很乱,但是不想找借口。

但是肖警官不死心,他找到司法所,找到我的领导,给我做思想工作。

“小贝,你要配合民警的工作。”领导说。

“我不能参与诱捕,我们有保密原则。”

“现在就是保密的,我们尽快拘掉他,是给他机会。”

“应该联系立健的爸爸。”

“老蒙清楚这件事,推得一干二净,立健要是再出事情,后果更严重。”

我心惊肉跳,领导还说,如果诱捕成功,要给我送锦旗,记功。其他社工也都一致认为立健现在很危险,很可能再次抢劫或者犯下更严重的暴力罪行——因为这一次的抢劫伤人,立健变成了主犯,如果诱捕成功,他就面临着再次判刑,在矫正期内犯罪,不可能轻判,而且会立刻收监。

立健才17岁,我不敢往后想——我只知道,我参与诱捕的话,他一定会很憎恨我,要是报复我怎么办,以后我要怎么面对他?我是一个社工,不是执法者,而是一个助人者!“助人自助”“案主自决”这些张口即来、却从未践行的伦理价值一下子蹦了出来,还有老蒙……

我心乱如麻,这是工作使命还是伦理困境,我说不清也想不通,最后在强大的压力下——我同意了诱捕。

肖警官向我一再保证会做好安全措施,立健归案后,他也会和老蒙做思想工作,我们是帮他,又不是害他。社工站的领导给我批了3天假,行动结束后我可以回去休息,平复心情。

 

立健的手机一直关机,我只好一直守在电脑旁等他上线。终于,3天后,我们联系上了。

“手机怎么关机了?短信也不回。”我问道。

“我和爸爸吵架了,懒得理他,就关机了。” 

“你爸爸急死了,你最近都住在哪里啊?”

“住我朋友家里。”

“立健,明天来一下社工点,把这个月的思想汇报也带来。你矫正期快半年了,我们重新调整一下服务方案。”我努力控制自己的语气自然如常,担心他听出什么。

“好的,明早就来,思想汇报我来了再写,嘿嘿。”立健答应得很爽快。

挂完电话,我心潮起伏。

6

新年的隆重,无声地凝结在小楼窗前高挂的腊肉上,油润精壮,紧绷扎实,闻不到丝毫的咸齁味,只有松弛的肌体才会透出气味。肖警官换上了便衣,神色严肃,跟两位同事一起埋伏在一楼的小院里。

“小贝,你只要和他打电话确认,一定要确保他来,其他的你不用管。只要他踏进这个楼道,我们就会立刻行动。”肖警官拍了拍我肩膀,“你放心,我们一定会保护你的安全。”

我坐立难安,站在二楼过道的窗前,暗自祈祷一切顺利,祈祷立健不要反抗,祈祷他不要恨我。

“老师——好。”立健一踏进小院,就看到了二楼的我,他穿一身黑夹克,牛仔裤,露着洁白的牙齿,左右各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下一刻,他做了一个弯腰的动作,右手如同绅士般从胸膛划到左下腹。“老师——好。”他再次重复了这个充满仪式感的动作,身边两个女孩子笑得花枝乱颤。

我却是心惊肉跳,别过身去。几乎是同时,肖警官几个人一扑而上。

 

1个多月后,我见到了老蒙,他看起来有些疲惫。

“小贝,他现在在看守所,肖警官帮他争取了一个自首情节,说是到社工点自首的。”他看了我一眼,“也要谢谢你,对他的帮助。”

我低下头,避开了老蒙锐利的目光,心里很难过。4个月后,立健被转到了新收犯监狱。再后来,肖警官告诉我,他被判了3年有期徒刑。因为有自首情节,判得算轻,不过要加上之前的缓刑,总刑期应该在5年以上了。

从那以后,我曾无数次幻想自己再次见到立健是什么情形,也曾无数次幻想立健质问我为什么要害他。出狱后,立健也快23岁了,和我现在一样大,他又会如何看待当初的事呢?

我们没有再见过面,1年后,我就调离了这个街道,但是立健的个案让我永远警醒,日后每次遇到青少年矫正人员时,我都无比小心翼翼,怀疑一切细节……

 

十几年后,社区服刑人员戴上了电子脚铐,大街小巷也布满了探头,犯罪的难度和成本都提升了。更可喜的是,公检法都对少年犯加强了帮教力度,无论是心理矫治还是行为纠偏,都给予了这些在社区服刑的少年更多的支持。现在,未成年的矫正对象不用再参加任何集体形式的教育和公益劳动,都改为个别教育,虽说是社区矫正,但是这些孩子是要被隐匿的。在社工眼里,这些孩子是应该被保护的。

可是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年轻人,他的犯罪代价仍然是很高的。《凉子访谈录》有一期谈到了这个话题,一个26岁的刑满释放人员自述:在中国,犯罪会影响三代人,不能考公,不能当兵,不能做正规的工作,很难有五险一金。就算想当外卖员、快递员、保安、保洁这些底层工作也不可以,因为无法开具《无犯罪证明书》。就算工作,也往往只能拿到普通人薪资的一半。

如果一个人一辈子可以工作40年,那么刑满释放人员的一生起码损失100万。100万还是可以量化的损失,那些不可量化的损失呢?这也是我们为每一名罪错青少年扼腕痛惜的原因。

文中人物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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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出所里的“杠精”辅警

2024-01-02 10:06: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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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山河无恙

法律更像人性的低保, 是一种强制的修养

“我真不知道,这‘老货’怎么活到这个岁数的?”老马骂骂咧咧摔上车门进了大厅,留我们三人面面相觑。

老马其实也不老,才三十五岁,一个很聪明的辅警,用他的话说,人做事对得起工资就行,少一毛都不干。但是实际上,他在关键事情上从来没掉过链子,平常嘻嘻哈哈跟大家打成一片,人缘挺好。

被他称为“老货”的是老张,所里的“杠精”和“事儿逼”。他马上五十岁了,因着他发际线早早秃了,有几个格外讨厌他的同事背地里也叫他“老秃驴”。

“算了,老张刚发来消息说他打辞职报告,下个月走,都劝一下,让他俩别吵。”赵哥脸色不霁,跳过了惯例的列队训话以及检查装备等步骤,直接回了办公室。

赵哥是我们的“直系领导”,一位行政编人民警察,每天带着我们出警执勤。平常有人辞职,如果是有了更好的去处,赵哥二话不说会直接批准;如果是受气了、受委屈了、累着了之类的,赵哥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一点不作伪画什么大饼,直说现在队伍难招人,希望你能留下来。

1

当天凌晨两点,我们和交警队联合搞夜间卡点,所里出动了两辆车七个人,查了没多久,交警那边出了个突发情况要离场,剩老张独个守在主路旁的匝道。

凌晨三点,一阵闹哄哄的声音传过来,赵哥拿着酒精测试仪打了个哈欠:“老马,你俩过去看看。”

新来的小徐跟着老马一起过去了,我们继续招呼着夜间奔劳的各色人等上前吹气、出示证件,然后放人离开。没想到,匝道那边的声音还越来越大了,赵哥将酒精测试仪塞给我,准备自己过去处理。

凌晨的车流一波一波的,我大多数时候其实都无事可做,只在冷风里傻站着挨冻。我刚放走一辆送菜的小货车,然后就来了一辆崭新的私家车,主驾驶的窗户是降下去的。车是从老张那个方向来的,还在骂骂咧咧:“他妈的,你等着!我妈要出了事,我和你没完!王八蛋东西。”

我疑惑地看了看这辆车,又看向老张那边。后面没再来车,我就靠了过去看到底怎么回事。老张拿着手机郑重其事:“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吗?如果他说的是假话呢?如果他后备箱放着一斤海洛因呢?”

赵哥不言语,旁边的老马调高了声说:“哎,人家老妈在医院,重病,你干的这事地道不地道?你要被投诉了,影响的是整个派出所。”

老张霎时瞪大眼睛走到老马面前:“我问你,报身份证,核查,走人,这一套下来能耽误多久?一分钟还是两分钟?你别忘了你的职责是什么。”

老马气笑了:“真的是个杠精。我懒得和你说。”说罢,转身打算回到点位上。

老张却不肯放过老马,抓住老马肩膀问道:“如果我现在是个杀人在逃犯,开着偷来的车要离开市区,被你拦住,我说我老妈在医院病危,要赶快去医院,然后你就这样放过我了。后面这责任谁担?是不是任何人扯个老妈病重的理由,就可以不配合执法?”

老马在老张碰到他的第一时间,就狠狠甩开了老张的手,转头看着老张:“你就是个杠精,别跟我说话。”

“我杠?我问你,我哪里错了?配合警察执法是不是公民义务?”老张激动地拍着手,要老马讲清楚。

老马冷笑:“你只是辅警,说白了就是个保安,别给自己脸上贴金。”

在队伍里,大多数辅警兄弟确实会因为一些临时工背锅的社会新闻自嘲是“保安”。老张很顺畅地接话道:“对,我就是保安。但我在履行夜查的职责,看到有嫌疑的人,核查清楚有错吗?”

老马本想置之不理,但是按捺不住回头道:“扣帽子谁不会?你说我‘有人打着有急事的旗号,就可以不配合执法’,可你拿着潜在嫌疑人的名头不讲任何人情、死守规矩?还在这执法、执法,你有执法权吗?”

老张却猛地把话题引向赵哥,敲打老马:“领导上次说的,你忘了是吧?民警安排和授权了,我们就是协助执法。协助执法也是执法!”

编者注:2016年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规范公安机关警务辅助人员管理工作的意见》第四条作了明确界定:警务辅助人员不具备执法主体资格,不能直接参与公安执法工作,应当在公安民警的指挥和监督下开展辅助性工作。

老马张嘴还想说点什么。赵哥拍了拍他肩膀:“不吵了,查车去。”随后,老马自嘲地笑笑,摇着头离开现场。

2

“说我有问题?我就问:是不是我说的道理?两分钟就能搞完的事情,非要和我闹。”老张还站在原地嘟囔。

这事情是没完了,赵哥喊老张拿录像来回放——执法仪不够,老张的匝道口没配,他是拿手机录下的视频。视频第一秒,那辆私家车刚停稳,老张就将酒精测试仪放到了司机面前:“师傅你好,身份证、驾驶证出示一下。”

司机吹完没问题,然后就跟老张说:“师傅,我妈在医院,重病,刚才我大姐通知我人可能不行了,我急着去市医院看她,什么都没带。”

老张犹豫了一下,说:“那你报一下身份证号或者拿其它能证明身份的证件,我查过没问题就能走了,你这车怎么车牌都没有啊?”

司机很急躁:“师傅,车是新车,证没拿,我妈是真不行了,你不要耽误我时间了。”

老张“诶”了一声,又说:“那不行啊,我把你放走了,万一有问题,我要担责任的。”

司机恼了,声音扬起来:“我能有啥问题?我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在这活了三十多年了,算我求你了行不行,你让一下!”

视频镜头这会儿转了一下,应该是老张走到了车头前:“我知道你有急事,核对个身份证,也就一分钟不到,你配合核查很快就能走了。”

司机立马爆发,怒骂:“你有病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吗?我妈在医院不行了,你赶紧让开,我妈出了事,你担得起责任吗?”说着,那车还往前冲了小半米。

老张寸步不让,硬是顶着车头:“那不行,你出示完身份证,没问题才能走。”

那司机骂了句脏话,脚下轻踩油门,车又往前耸了一小截,老张一个趔趄倒在地上,又赶紧爬起来:“你想干什么?闯卡吗?要是没问题,你怕什么?”

这正是我们一开始在远处听到的争吵声,接着就是两人正僵持的时候,老马和小徐过去看情况。

我看见视频里老马简单过去询问了几句,就说:“张哥,让人走吧,人家家里有事。”

老张将镜头对着司机,道:“他没问题,为什么怕检查?小马,你把领导叫过来,这人有问题。”

司机飚起了国粹:“我X你妈,我有什么问题?你妈的你是不是人?你有没有妈?”

老张也火了:“你少在这我妈、我妈的。你要是配合,人早走了。你以为骂人不犯法是吧?”

司机有点失去理智了:“来,你把老子关了。X你妈,王八蛋,来!”

画面里,刚好赵哥到了,老马先跟赵哥报告:“司机妈妈在医院不行了,老张非要核查身份证。”

视频里,赵哥贴近司机温和道:“师傅,先说声抱歉,我知道你现在着急,你给我们报完身份证立马走,别耽误时间了。”

司机咬着牙:“行,行,你们真的挺可笑的。”说罢,报了一串号码,赵哥输入警务通,刚出来界面就喊老张让开。老张还想再说什么,赵哥低吼:“让开!”

 

视频播完了,赵哥将手机还给老张:“视频留着别删。等投诉下来,你想清楚要怎么解释。”

老张很不平,追问:“领导,你也觉得我错了吗?”

赵哥没说话,回到了点位上,老张求助地看着我:“小杨,你说,我错哪儿了?”

我犹豫了一下:“方式方法吧。”

老张不服气:“我方式方法怎么了?我最开始态度很好啊,他报完身份证,一分钟不到就可以走。”

我本想告诉老张,那司机明显处在情绪失控的边缘,应该对人哄着点。但是事后诸葛亮没什么意义,临场发挥时是个人都会有疏漏,人无法像机器人一样按照程序完美无缺地做事,跟老张再辩下去,也是徒然。

没过多久,交警队的人回来了,我们一起执勤到凌晨五点,互道辛苦后打道回府。路上老张仍旧呶呶不休,要和老马分出个是非黑白。下车的时候,老马蹦出了那句“老货”。幸好老张在磨磨唧唧地收拾东西没听到,否则他俩又得干起来。

3

最近这几年,老张越发固执、不讨喜,我来的时间不久,听周围同事的议论,比如,之前赵哥搬家,其实家里的大件都已经找了搬家公司,剩下的就一堆小物件,脸盆什么的,他问所里当天休息的人愿不愿意去帮他收拾一下。那时,赵哥管着九个辅警,当天休息的有四个,除了老张,都去了。

其实不去也没什么,赵哥也不会强制谁去,但是一个和老张关系不错的老哥开他玩笑:“老张,没眼色了啊,讨好领导的好机会。”其实老张只要说句“有事”,或者不回复,也就过去了,但老张不,偏在群里公然道:“我不巴结领导,也能活下去。”

这一句话让气氛变得很微妙——他将我们的行为直接归为巴结领导。但是平心而论,赵哥并不是那种利用职务之便大小事拉壮丁的“领导”,我们去了也就打扫打扫房间,搬一些小物件,实际是七个人半小时就搞定了。完了,赵哥还花钱请大家吃了顿饭。

老张说完那句话后没人接话,群里寂静了很久,很是尴尬。赵哥没记仇,老张也照常隔三差五同领导开展大辩论:

“诶,领导,你看这个新闻,无罪推定才对啊?这个地方的公安,是不是违背这个原则了?”

“不是,无罪推定是说没有充足的证据证明有罪,就不能认定一个人有罪。各个机构的执行标准不一样,公安办案是有罪推定,检察院则是无罪推定,检察院会一直要求警察提供证据补足证据链。简单地说,有罪推定是描述性的和事实性的,无罪推定是规范性的和法律性的……就好比,你来报警说你被人打了,我肯定得有罪推定——你真的被人打了,然后开展后续的取证程序,而不是说,现在没证据证明你挨打了,我就推定对方没打你,索性不处理。而且‘罪’是刑警队管的,我们主管的是治安违法行为……”

“诶,我觉得不对啊,之前我看新闻……”

“诶,领导,这个案子你怎么看?”

“诶,我觉得不对啊,应该是……”

“诶,领导,我觉得这个不对啊?”

“哪不对?”

“我不知道,反正感觉不对。”

他这句话一度成了所里的热梗。直到一次出警,王Sir也无意识地对着报警人来了句“我不知道,反正你说的不对”后,才被赵哥紧急叫停——太影响警察形象了。平时只要闲着,老张永远会拉着赵哥叨叨这些事儿,那魔性的“诶”也成了所以许多同事的口头禅,不过多是作戏谑用。

因为这次夜查,老张要辞职,我说不上来什么感受。他虽然不讨喜,但是大多同事也觉得他是个好人,“肚子里还是有点东西的,工作较真,社会上其实这种人多点好”。

 

果然,第二天,那个司机的投诉如期而至——警务督察加市长热线,赵哥黑着脸喊我去帮他打情况说明,因为他和多数上了岁数的老民警一样,打字“一指禅”,挺慢的。

“情况说明:2020年4月13日凌晨3时许,在加气站旁与交警联合执行夜间卡点任务时,我所辅警张锐(身份证XXX,男,汉族)在查车时……”

我打完后,赵哥又念了几遍,打电话喊老张过来:“老张,东西打好了。你也看一遍,自己想清楚怎么说,跟人家好好道个歉。”

老张瞬间脸色垮了:“我道歉?我凭什么道歉?我还没追究他用车撞我还骂我呢。”

赵哥叹口气:“算我求你了行不行!哥,咱别闹了,道个歉就过去了,你非较真干什么?”

老张头一甩:“不可能,我绝对不可能道歉。我没错,我为什么要去迁就他?就因为他妈不行了,有个理由就能胡来吗?”

赵哥呆呆地看着老张:“你非要把我整死是不是?”

老张滞了一下,苦笑:“领导,我不是那个意思,但是我真不知道我错哪了。”

赵哥好几次张嘴想说点什么,但是都没说出来。

我默默地揣测:

“你错在:人家是真的有急事,而不是身份有问题。”

“你错在:你没有哄着对方,照顾他的情绪。”

……

赵哥一直没说话,后叹气直接离开了办公室,老张这会儿有点手足无措了。

“他还要投诉我?我一定要追究他的责任!”站了一会儿,老张扔下这么一句不知道吓唬谁的话,离开了办公室。

旁边的大海也叹口气:“他越来越杠了。”

我笑道:“他比你聪明。”

大海笑骂:“你滚。”

我说老张“聪明”,是因为一桩旧事——老张是很喜欢狗的。之前有人将一只流浪狗送到所里,但是赶上公务繁忙期,大家没时间把狗送去流浪动物救助站。于是老张就养着那狗,还会给它带吃的。

有次,我们围观老张喂狗,一块西瓜放在地上,狗吃干净了瓤没碰皮,大海在旁边啧啧称奇:“这狗还挺聪明,不吃西瓜皮。”

老张不知道哪根筋搭错,骄傲地来了句:“那是,它比你聪明。”

我还没反应过来,大海就火了:“我看你岁数大,我不想和你计较,不会说话就别说。”说罢,气冲冲地离开,留我们笑作一团。

过了半小时,老张专门给大海发了微信道歉。两人和解,但这个梗也流传了下来。

4

老张因为犟,杠,轴,其实已经挨过不少教训。之前一次警情,报警人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在一家新开的蛋糕店门口排队,队伍挺长,排着排着被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太太插队了。那老太太一言不发、理直气壮地站到了年轻人前面,年轻人愣了许久,一度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几番确认后才意识到是真被插队了,劝了三句半,老太太理都不理,年轻人气不过就报警了。

赵哥带队,到了现场非常头疼——老人是出警时的“鬼见愁”之一,现在的社会舆论导致我们执法时面对这个群体压力很大。正当赵哥愁云惨淡之时,老张站了出来,义正词严地批评了老太太。

老太太拄着拐杖,耳朵也不行,在那“啊、啊”半天,但是老张不为所动,几乎贴在了老太太的耳朵上,说:“老人家,我说你这个插队是不对的,是没有道德的行为。你得到后面重新排队去。”

老太太这次终于听清了,挥舞着拐杖:“我岁数大了站不住,不是故意的。”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赵哥叹口气,哀求年轻人:“兄弟,我知道是你吃亏,算给我个面子,放她一马吧。面包我请你吃,我跟你说实话,这老人要走法律程序,你得跟我们回所里做笔录,才能做出处罚决定。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即便做出拘留决定,按照法律规定也不予执行,何况她插队的行为属于情节轻微,最多批评教育。”

年轻人被围观得也怵了,早不想追究了,就坡下驴答应了赵哥。结果赵哥刚松口气的工夫,老张还在循循善诱之时,那老人就一屁股坐在地上、起不来了。

倒不是讹人,这个年龄的人,磕一下、碰一下都是大事。老太太被赶来的家属接走,赵哥被骂得狗血淋头,老张又和家属吵了几句嘴,大概是:“年纪这么大,不放在家里好好照顾,还让她出来乱逛,身体不好就算了,还插队。”

这话给了对方把柄,家属拿手机录像质问:“老人是不是没权利上街?”

事后,老张无可避免被投诉,所长大发雷霆,赵哥又挨了一顿骂,那声音回荡在楼道里,全所人都听得心下凄然。老张仗义地进去扛锅,说是自己的想法,跟赵哥无关。所长差点被气出心脏病,指着赵哥说“赶紧把人弄走”。等老张出了办公室以后,所长的骂声又高了八度,更是响彻云霄了。

那时的老张就不知道自己错哪了,我们也没人能说出他错哪儿了——至少,没人能站在台前说他错在哪儿了。毕竟,有时候社会上的潜规则比明面上的规矩还要好使。

之后一段时间,老张变得异常沉默,出警时不怎么插话了,抑或是一个欲言又止的状态。老张这样的人,也亏得是遇上了赵哥,认死理,反感一切形式的不公,这样的人在队伍里,不仅他累,领导也时刻提心吊胆。

那次老张没走,当然我们不觉得他是为了钱,辅警收入微薄,而且老张不差钱。

 

其后,老张依然没有改变自己的行事方式,工作时依旧贯彻着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不向任何潜规则妥协的原则。

2019年7月,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士来报警,说自家孩子丢了,那孩子智力方面还有点问题。现在未成年人失踪不需要二十四小时以上才能立案,所里当场就接了,全部的车都开出去找孩子,还发布了寻人启事,让街道下发到各社区,转发到居民群,请群众留意。

很快,同事就从调来的监控中查到了那孩子的行动轨迹,可是不连贯。我们找了两小时,孩子仍旧下落不明。不久,孩子母亲突然打来电话要放弃报警,称有个好心人联系她说二十分钟前见过那孩子,问清楚孩子地址后,就将孩子送上了出租车,目的地就是她家。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唯独老张依旧在外面找。

我们七嘴八舌地劝他:“张哥,人已经有消息了,上出租车回家了。别找了,回来吧。”

但老张说:“诶,那不行啊,二十分钟,早该到了,没见人肯定是出问题了。”

“孩子母亲都放弃报警了!”

“诶,话不是这么说的。”

无奈,我们放弃了劝说,也有同事觉得,老张可能就是想借机在外面晃悠一会儿。赵哥又专门给老张发了条微信,喊他回来,但老张没回复。

没想到的是,那次老张狠狠地打了我们的脸——最后他在一条刚修成、还未投入使用的公路旁找到了那孩子,小孩就蹲在一棵树旁边,不哭不闹,仿佛坚信他的妈妈下一秒就会出现一样。老张带着孩子回了所里,问清楚了情况,我们才知道那个出租车司机收了好心人的钱后,拉着孩子才开了几百米就遇上了一个“远单”,便直接把孩子抛下了。后来他还振振有词,觉得就一公里多的路,连马路都不用过,“能有人找不着?”

当然,那司机后面被投诉了,罚得很厉害。

孩子母亲哭着赶来派出所,老张一脸庄重地同孩子父亲握手,活脱脱一个老教师,让我们所有人都自惭形秽。不知是不是老张在群里调侃大家,明明都回到所里了,他还专门在赵哥的那条微信下,回了一个“嗯”字。

隔天,孩子母亲提了一箱牛奶和一箱红牛送到所里。“诶,这不行啊,不能拿,我们有规定的。”老张推脱——理论上,我们能拿的东西只有锦旗。

可孩子母亲非常固执,两个人在大厅里推推搡搡了十来分钟。后来赵哥看不下去了,道:“老张,接了吧。”

老张犹豫许久,才收下了这份真诚的答谢,随后开心地来了张自拍,像是终于绷不住了,大半张脸都在屏幕里,笑得开怀。那条朋友圈,同事们毫不吝啬地都点了赞。

也许真正的自我,不是远离人群,而是在人群中,依旧可以保持自我。

5

查车风波后,赵哥又在所长办公室做检讨,而老张却走到接待大厅,说他要报警。

看着朝夕相处的老张,接待处的王Sir捂着脸:“张哥,你啥意思?”

老张十分执着:“我要报警,昨天那个人凭什么闯卡,骂我,还不用承担法律责任?”

王Sir无奈地劝:“张哥,服个软就行了,赵哥才是最惨的,你这事做得确实不地道啊。”

老张听到王Sir提到赵哥,脸上浮起一抹愧色,但是紧接着又气愤地说:“我怎么了就不地道?我严守规矩也不行?要是每个人都用这种借口逃脱检查,夜查还有什么意义?”

“话这么说是没错,问题是人家……”王Sir也不知道怎么说,直接给赵哥打去电话。

“喂,赵哥,老张这会儿非要报警追究那个闯卡的人的责任。嗯,接待大厅呢。”王Sir挂断电话后,对老张说道,“你跟赵哥自己说吧,我是没法和你说。”

老张拉了把椅子坐在大厅,过了几分钟,赵哥进来了:“咋回事?老张你又咋了?”

“他试图闯卡是事实,还把我碰倒,还骂我妈,为啥不用承担责任?”

赵哥头疼不已——竟然还是这事,过不去了——崩溃地问:“我的哥,你到底想干嘛?”

老张自己也有点不得劲儿:“我没想连累你,但是我就是觉得不对。为什么他扯个正当理由,就可以免除核查,就可以骂人,闯卡?”

赵哥压住火气,也拉过一把凳子:“你看,老张,比如现在有个当妈的,孩子被人杀了,她当着刑警的面,骂、打杀人犯,刑警都只会把她拉开,但不会有任何的过激手段。或者如果是一个男的,他的亲人死于车祸,他当着交警的面,把肇事司机按在墙上给了几拳、几巴掌,交警也会把人拉开,而不是说什么‘你打人犯法,我要把你拘留’之类的——怎么说呢?人在遭遇重大变故的时候,某种程度上是享有一定的豁免权的。因为人得懂得‘感同身受’,知道对方处在情绪爆炸的边缘,丧子之痛或者什么别的痛苦,你能理解吗?”

老张点了头,继续说:“问题是,你举的例子打的都是凶手,他妈妈住院病危又不是我干的,我只是在履行职责。”

赵哥词穷了。王Sir在一旁扑在我身上笑得抖个不停,跟我咬耳朵:“真的能抬杠。”我苦笑,没接话。

老张等了等,又说:“我懂你的意思,他遭遇了重大变故,所以大家会默认让着他点。”

这人终于开悟了,赵哥一扫疲惫,振奋地拍拍他肩膀:“就是这个道理。”

但老张又绕回去了:“法律这么规定了吗?难道白纸黑字写着要对这类人让着点,并且他做出了过分的事也不追究责任?”

赵哥抬头望天,老张又看向我们:

“这不就是潜规则吗?可问题是只要法律没规定,我就可以追究他的责任吧?他妈是人,我妈也是人,凭什么白白被他骂,我做错什么了?我只是在工作,尽我的职责。”

“假设我是凶手,他对我做出了过激行为,那确实可以理解,属于人之常情。可我不是凶手啊,他明明花一分钟配合了我就能开走,但就是要拿这个理由省这一分钟,有什么意义呢?我又没伤害他。”

没人回答这个问题。老张见没人理他,继续说:“我还是要报警。”

王Sir也有点火大了:“张哥,你代表的是派出所,所里不打算追究他闯卡的事,事出有因可以理解,何况人家后面也配合了。”

“哦。那我要追究他骂我的责任,我妈被他骂了,之前骂人被拘留的案子,我也跟着办了,总不能说公共场合侮辱我妈不用承担法律责任吧?”

王Sir轻轻拍桌:“张哥啊,事发时你是‘警务人员’,在执勤,不是‘群众’。”

“那我还没人权了?我被骂了,还不能追究了?我又不是警察,那我辞职后来报警行不行?治安案件六个月内来报警都行吧?如果说我是辅警挨骂了就不能报警,那给我一张不予立案通知书,我去找检察院投诉。”

王Sir彻底受不了了:“老张,你没完了是吧?非要和我们吵?屁大点事,过了就过了,非要一遍遍闹。”

“挨骂的不是你,你当然觉得屁大点事,我就纳闷了,我到底错哪儿了?”

赵哥随即按住王Sir的肩膀,拉着老张出去。我和王Sir对视,王Sir无奈道:“我真服了,杠到家了。”

之后,据我所知,所长都亲自来劝老张了。三个人在外面吃了顿炒菜,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老张才打消了报警的念头,但是依旧没有道歉。

6

离老张辞职的日子越来越近,我们也结束了近百天的战斗状态,全时段禁酒令暂时解除,恢复了工作日不得饮酒、休息时可以适量的制度。

想着下一波高压状态很快就到,大家决定去聚个餐。老张本来不想去,被其他人劝了几句,也到场了。撇开有事的,当天休息的来了九个人,赵哥当天也休息,但是答应儿子去公园玩,没来饭局。

我们点了啤酒,老张是不爱喝酒的人,就跟着我们的话题天南海北地侃。其实不抬杠的老张,学识渊博,什么都能接上,从三国聊到二战,从古诗词聊到网络小说,无所不知。

酒过三巡,老马红着脸给老张举杯:“张哥,祝你往后一帆风顺。”

老张举杯回应,和老马算是解了怨。

但没过几分钟,老马喝上头了,拉着老张硬要灌:“喝!张哥,你不喝就是不给我面子。”

老张皱着眉头:“我最讨厌这句话。”

热络的场子一刹那熄火了,旁边窃窃私语的几人也止了声。老马没听清似的,继续对着老张发功:“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张哥,你是不是看不起我?赶紧喝。”

老张抬起头:“我不喝,也没有看不起你。”

老马脸红红的,犟上了:“不行,你要是看得起我,你就喝。”

老张不说话了,旁边的王Sir劝道:“行了老马,不喝就算了,别劝了。”

老张愤怒地呛:“我就纳闷了,哪来的这些个破规矩,好好聊聊天不行吗?我就是不爱喝,不喝酒就是看不起你了?我喝死到这,你负不负责?”

我看见老马举杯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有点恼羞成怒:“一杯啤酒,你能喝死?你坐到这三个小时喝了几杯啊?这是酒局,不是闲聊局。我告诉你,这个社会就是这样的。”

老张也不再客气:“还不给你面子,我为啥要给你面子?你懂不懂什么叫尊重?我说过很多次,我不爱喝,你逼我做不爱做的事,还扯犊子说什么社会就是这样的,社会哪样的你说了算吗?”

老马立时砸掉酒杯:“所以,你就人缘不好,懂吗?你不会做人,赵哥因为你被骂了多少次?派出所因为你被投诉了多少次?”

老张气冲冲地要冲过去,被王Sir拉住:“你俩是不是有病,没事就想吵架?不喝就不喝,逼逼什么?张哥你能不能少说几句,他喝醉了,但你醒着呢。”

老张调转枪口:“又来了,他喝醉了,我就得惯着他?那不喝酒的人是不是天生就比喝酒的人少个撒泼不受追究的权利?”

王Sir一听这话,气乐了,松开手:“你俩打一架吧,老子不管了。”

我们哭笑不得,一拥而上将老马和老张隔开,老马还在楼道里嚷嚷,我们索性把他拉到楼下,留老张坐在桌上喘粗气:“还说社会就是这样的,歪风邪气都是这种人带起来的,对他有利的就叫社会规矩,对他没利的提都不提。只是因为这个人爱喝酒,要巴结他的人就得遵守这规矩,老子又不求着他,才不认这狗屁规矩!”

但现场没人接老张的话茬,他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直接离开。

 

经此一事,我越发对这个小老头好奇起来,向所里很多人打听,但是没人知道太多老张的过去。一个和他秉性相投的老哥透露,老张已婚,没有孩子,出过国,在欧洲生活过一段时间,至于为什么会“沦落”到派出所当辅警,谁也不知道。

我算了算老张出生的年份,60年代末70年代初的人,不要孩子,是绝对的异类。老张近乎极端地追求心理上的自由,不被任何规矩束缚,我虽然很羡慕这点,但是依旧无法认同他的说话方式。如果我遇上老马那件事,我也不爱喝酒,但是会笑着拒绝、会投降,随便找个理由,对方都不会再逼着喝了。老张一直吊着脸,确实容易让人误会,但话又说回来,就算是他真的讨厌老马,老马也没辙,两个犟种碰到一起了,一个的逻辑是“你为什么要讨厌我?”另一个的逻辑是“我为什么要向你证明我不讨厌你?”和夜查事件一样,事后的上帝视角评判对错没有意义。事发时,没几人能冷静克制。换个角度想,老张或许才是某种意义上的勇者,不活在他人的目光里。

没过几天,老张正式离职了。上完最后一天班,他去内勤那里交衣服,找领导签字,我和王Sir在大厅看着他提着包的背影,说不上是什么感受。

大海悠悠地来了句:“诶,我觉得以后乐趣变少了,所里少个杠精。”

王Sir挑眉:“诶,我觉得你说的不对。”

我看了看老张在门口等车的身影,说道:“诶,我觉得你俩说的不对。”

文中人物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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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饼歌 -FormatRun58- 给 FormatRun58 发送悄悄话 (430 bytes) () 01/03/2024 postreply 18:1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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