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748)

来源: FormatRun58 2024-01-01 11:30:09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38290 bytes)

 

螺丝钉和张爱玲:当一个36岁的工人决定写书

 小昼 极昼工作室 2023-09-18 22:07 Posted on 北京

 

 

 

文 | 罗晓兰

编辑 陶若谷

视频剪辑 沙子涵

 

 

卫生巾厂狂想曲

撒你老母。主机的骂声又起,“材料一天断几回,跟你说双面胶贴短点!”另一日,“撒你老母,双面胶贴长一点!材料老是卷起!”

机台24小时嗡嗡响,工业风扇呼呼吹,在高分贝的车间,每个人说话像吵架。张赛开机器,放生产卫生巾的原材料,材料间用双面胶贴合。每天上班12小时,要换上百个材料,剪上百个双面胶,听很多个撒你老母——在泉州方言里,“撒”是问候的意思。

又一日,生产好的卫生巾切不断,主机又骂,没说撒你老母。张赛掏出手机,走向厕所。厕所也是书房。纸筒芯上横块木板就是椅子,不断翻新。旁边是小便池,尿声哗哗,总有人把手机放在小便池顶端,刷短视频,精彩处哈哈笑,裤子迟迟忘了提。在这里,撒你老母变成了文字:

「我已经老到不想和人争执任何事情,可是,我真的想对主机说,你忘记说撒你老母了。」
卫生间里的简易椅子,是张赛写作的地方。讲述者供图

主机是厂领导的近亲,张赛是副机。主机只管他一人,那也是领导——机台一故障,主机就思考,总要有一个人背锅。私人工厂,一百来号人,多跟领导沾亲带故。

另有一皇亲国戚,嗜酒。躲宿舍睡觉,领导敲门,不应。厂规说,旷工两次自动离职,他总也不走,像《世说新语》里的王子猷,看竹不看人。一日,一对情侣吵架,哐当,从宿舍里甩出一口锅。男女各有婚姻,后来,女的跟“王子猷”出去喝酒,进了医院。整个厂被这个瓜噎住,八卦的细节变成文字:

「喝完酒一个急着回来找老婆,一个急着回来找男朋友,心太急,太急了,两个人摔倒后,本想爬一爬,保持保持距离,以免误会,奈何不得动弹。」

工厂里,没人知道他在写作。一个工友曾在工地干活,张赛想起卡夫卡发明了安全帽,说:那个安全帽,卡夫卡……对方说:卡不卡?不卡啊,直接戴。

刚打工时还年轻,妄图吸引同道。某次聚餐,众人起哄表演节目,张赛没忍住,我来!现场作诗一首。众人喝彩,他好不高兴。第二天,他成了全厂的笑话,被争相模仿。诗忘了写的什么,绰号还记得:大学生。

如今大学生闭上嘴巴,隐身在工厂里。36岁了,驼背,体瘦,穿牛仔短裤,洞洞鞋,走在泉州街头不会有人回头。眼小嘴小,就耳朵显大。他每天就带着耳朵上班。

在工厂里,连声音也排好了时间表。清晨7点差10分,除尘机咣咣咣;中午,食堂阿姨咣咣敲菜盆;傍晚打卡,两个胖女人挤过人群,喊“连班,让一让”。宿舍正对着空压机,昼夜轰隆响。张赛花了好长时间适应,某日凌晨,忽然惊醒,夜班不知何故提前下班,他写:

「万籁俱寂,我被安静的空压机吵醒。」
张赛走在工厂里,左为厂房,右为宿舍楼。图/罗晓兰

食堂饭菜难吃,做饭的是老板娘亲妈。米饭要么稀了,要么夹生,菜盆里出现过甲虫,肉上粘过猪毛。在厕所聊晚班、烟头和女工骚不骚的工友,沉默地吃饭。

机台的每一个动作成为肌肉记忆,单调,乏味,只有靠神游。他想到食堂后面的小菜园,花生叶留得住雨珠,青椒叶留不住。能离开的人都是勇士。但——老武走了,他也想走。老武走后的第二周,回来了。找不到厂。领导默默安排老武上夜班。夜班最犯困,走路点头如磕头,只有写作:

「柏拉图把人们陷入假象的地方称作洞穴,中文有中文的表达,叫神仙洞。我们厂真是神仙洞。神仙洞里神仙在狂想……夜班像审判者手中铁锤,主机像罪人低头认罪。」

文字传到两千公里外的北京,在《单读》公号发表,题目就叫「卫生巾厂狂想曲」。编辑珊珊感慨,能把生活中最细微的东西写成很好玩的文字,非常黑色幽默。在一篇后记中,珊珊读到了作者的不甘心,“为什么这个灵魂生在这副躯壳里!”她意识到,张赛在这样的处境中,更迫切地要思考写作能带来什么,“他的写作有对抗感,写尊严才可以拯救人。”

来自车间的文字,经由互联网传到各地,把读者看笑,然后头皮发麻,鼻子一酸——“被‘安静的空压机吵醒’击中,可我早已习惯了嘈杂。”

也有想写而没法细写的,比如性。他想写性,是想写工厂里人的极度压抑。但文字到了笔下,变得克制。厂里女工少,且多是四五十岁。年初突然来了厂花。厂花30岁,身材好,漂亮,离异——最重要的是单身。

厂花一来,厂里气氛变了。她的机台前聚拢了男人,寡言的男工变得幽默,仿佛连夜看了一百个笑话。主机收起了暴脾气,看见厂花总是笑眯眯的。张赛写:

「和厂花一起走,下楼梯,前途一片黑,背后有人举手机照明,我回首,仰望,是温暖的陈总。」

某日,张赛在车间里看到了夕阳洒下的一抹光,赶紧拍了下来。讲述者供图
 

隐身

张赛最近想写一本关于工厂的书。8月26日晚,他请两个工友吃烧烤。多是工友在聊,讲和主机闹了矛盾,讲男工宿舍,突然说某个女工宿舍里都是东西。张赛好奇,什么东西?答,那种玩偶。再问,还有什么?玩偶。还有呢?就玩偶那些。

聊不出来更多。吃饭两小时,花了一天的工资,能写的几乎没有。原本他列了份名单,15个前工友,都有故事。不敢写现工友,怕暴露。前段时间放假,不小心说漏嘴要去书店,被现工友笑,“这么大还看书,走火入魔了”。要么就是看“那种书”。

但前工友他也迟迟发不出邀请。嘴里说,“这些打工的”不会理解,其实张赛自己也怕。他言语表达远不及文字,邀约前,还向《单读》的前编辑请教怎么采访,列了提纲。话术想了两天,先夸对方,再怎么让对方放松警惕。

结果连着被3个人拒绝。好不容易和一个答应的聊上了,童年、打工、感情畅所欲言,就不说生病——对方说自己得了病,这辈子可能都结不了婚。细问病对他的影响,直接跳过。张赛秒懂,人家不愿意聊。他不能追问,把关系弄尴尬。

采访完,张赛心里闷闷的,另外两个愿意聊的,也没故事。计划从去年初搁置到今年,文章还没写出来。他想,那就不表明采访意图了,从现工友入手。

厂花是好人选。她那么漂亮,又是本地人,为什么要来工厂?她常发自拍照,在路灯下感伤,配流行文案,似乎话很多。脾气也爆,刚来时和女工闹了点小矛盾,厂花杀到对方宿舍门前,踹门,喊她出来单挑。

而且,她触发了张赛关心的词:工伤——她当包装工,一两秒放一盒片料,扭到了手,她给老板娘请假,老板娘说,你这小伤哪里需要去医院?

张赛很热情跟她说,这是工伤,要去争取,“男工有工伤险,女工没有,太区别对待了!”他义愤填膺,不把人当人啊,可对方只说,“好”。

后来他和朋友约厂花出来。厂花就是厂花,多人邀,赴约,单独请,不来。席上气氛热烈,男人的话题风云变幻,厂花兴致缺缺。张赛暗暗提问,厂花三言两语打发了。采访再次失败。

张赛写在日记本上的手稿。图/罗晓兰

2020年1月底,张赛发表过《一位武汉外卖员的自述》。第一次收到投稿,《单读》前编辑刘婧眼前一亮:

「我想起张爱玲说过的那句话,大难来时口燥舌干。」

疫情初期公号征文,她每天看几十封信,多发自市民家里。张赛的外卖员身份和文字显得特别,“不是我们发掘他,而是我们幸运地收到了他的投稿”。刘婧后来去老家找他的时候,张赛已经辞去外卖员工作,在县城摆摊卖玩具。刘婧一眼就认出他,广场热闹,小摊贩攀谈,招徕客人。张赛沉默坐着。

“他的人和文字一样,有种冷感”,刘婧发现,他跟生活拉开了一段距离,做生意都不是全情投入,海洋瓶要现场制作,而他的摊子成了托管中心,随孩子们玩。

对他的妻子章丽丽,刘婧反而印象更深刻——她特别可爱,做了好多菜,“不管生活怎么水深火热,我就要过日子”。刘婧说,张赛身上有种轻微的恐惧感,害怕得到,也怕失去,好像活在结冰的水面上;章丽丽则完全相反,像踩在平实的大地上。

婚前,章丽丽不知道张赛看书写作。两人在工厂认识,他开机器,她干质检。他追她,伪装成“正常人”,买早餐,逛街,聊正常话题,话很多。结婚后,她发现他话少了,爱看新闻,还一个人去电影院,“看汤唯的那个黄金什么”。

他不爱说话,又节约,以前从不跟同事出去吃饭喝酒。今年以来,张赛开始跟工友聚会,大概每个月一次,轮着请客。就是为了写书。

武汉外卖员自述发表后,章丽丽看不懂,但第一个分享到家族群。这是好东西吧,章丽丽想,不像抽烟喝酒,又不是赌和嫖。但亲戚们不理解,过年串门,别人喊哥啊姐啊,张赛不喊。聊个天,他坐在那里,不说话。

在张赛看来,不走亲戚,是他的自由。他喜欢陈寅恪——“陈寅恪太酷啦”,会20多门外语,不要学历,为妓女立传,对抗公权。尤其是“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张赛觉得,做不愿意做的事,说不愿意说的话,是浪费时间。他不愿聊家长里短,只关心德先生和赛先生。章丽丽喊不动,两人为此不少吵架。

双胞胎儿子8岁了,张赛决定教他俩讲脏话,用鲁迅的《论“他妈的!”》。章丽丽不同意,最后还是教了。孩子讲脏话,她要打嘴,孩子就搬出爸爸。

给孩子们取名的时候,他用了古文中的虚词“兮”和“矣”——只要他们有独立的思想,做无用的人也行。章丽丽很气,说张赛自私: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就是很平庸一个打工的,娶一个像我这样的老婆。

张赛在工厂宿舍。图/罗晓兰
 

与张爱玲有关的

1987年,张赛出生在河南驻马店一个小镇上。父母做小生意,妈妈当过民办教师,领他入了读书的门。小学毕业,他在亲戚家玩,妈妈来接他,意外落水溺亡。在亲戚家附近的河边,一具遗体被泡得面目不清。他挤进人群凑热闹,看到了熟悉的鞋。

妈妈曾对他说,我没上过大学,就是捡垃圾也要供你上大学。妈妈走了,家里变得贫困。他考上高中,却被拉去工厂。工厂边的地摊上,他买韩寒、李敖,碰到什么读什么。

17岁入厂,不谈恋爱。爷爷和爸爸催婚,问他是不是身体有毛病,还是不喜欢女人?他自己知道,都不是,坏就坏在读了几本书,遇到了张爱玲。他也想遇到和张爱玲一样的女工。

张爱玲写杀猪,猪杀完褪了毛,脸竟然笑了;给猪洗耳朵,是猪平生第一次掏耳朵。“颅内高潮,在农村看杀猪多次,白看了。”“被震到了,神一下子就提起来了。”时隔十来年,张赛聊起第一次看到这些文字,话变得很密。

读得多了,他开始写。文字也像那年代,半文半白,白描,短而简洁,爱调侃,爱用对话。张爱玲写白月光和白米粒,张赛写和初恋分手,也用上比喻:

「异地恋分手不像当面分手,当面分是飞蛾扑火,闻得到烤焦的糊味,散伙手不空,各分一杯羹。异地恋分手是飞蛾扑电灯泡,撞到鼻青脸肿也不壮烈牺牲,只好多撞几次。」

张爱玲写民国骑自行车时髦,后座上多是年轻姑娘,有天看见后座有个老太婆,兢兢业业地坐着,在风里尴尬地笑,笑得舌头发凉。

“幽默啊,像憋了一股坏劲儿。”张赛想起同一个机台上的包装工和老板娘是亲姐妹,两人形体相似。一日,包装工穿着和老板娘同款的裙子——在眼角余光中,冷不丁有个老板娘在看着我。这真是一种刑罚。

在张爱玲的早期小说里,爱人踏着月光而来,乳房有肥满的南半球外缘。现实中,工友带他去网吧看那种片,角落里,爱情轰隆倒塌。他想,自己跟工友不是一类人,他们需要拯救。但很快,自己也喜欢上了。

那时二十来岁。日记里,他搬出孔孟之道,自我道德批判,还造了个词“庄恶之事”——人是庄严的,但你去干恶心的事,堂堂的人,不跟女的精神交流,直接就来这个,无耻。

直到他遇上初恋。24岁,QQ上认识了一个河南女师范生。她也喜欢张爱玲,两人一起读书,短信里引用古诗词,用张爱玲表达爱意——遇见你我变得很低很低,一直低到尘埃里去,但我的心是欢喜的,并且在那里开出一朵花来。

煲电话粥,话筒那边,是绵羊似的声音。才女当如此。他从福建去河南找她,坐20个小时硬座。烫了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头发。出了火车站,一眼认出彼此。

大学寒假封校,她带他偷偷翻门进去,在黑漆漆的教室里,偷偷接吻。他给她写情书,五六页纸,全是肉麻的话。性爱仍旧生涩,但在记忆里激情,美好。他坦承自己做过“庄恶之事”,先辩解,我思想是纯洁的。她说,生理需求嘛,正常。

回到工厂,张赛逢人就讲,“我女朋友是大学生”。亲友反对,身份悬殊,没结果。工友倒是很“关心”:和大学生还在谈吗?他以为,自己终将和他们不一样,即使在工厂的宿命无法更改,但有爱情“拉住每天不断下坠的灵魂”。

但除了文学,他和女友没别的可聊了。在他讲述的分手故事里,女友不满自己跟工友同住,打电话不方便,讲话拘谨,内容越来越平淡。也不理解他,为什么要在乎别人?后来,女友临近毕业,不愿意到福建——他的工厂所在地。一次争吵后,张赛提了分手。女友答应。他后悔了,挽回,不成。短信怕没了,他都抄了下来。

工厂在福建泉州郊区。靠山,街道杂乱,和互联网上的网红城市毫无关联。厂房灰暗,什么都是水泥色的,食堂摆着硬邦邦的塑料桌椅。

宿舍内部。图/罗晓兰

张赛的宿舍空旷,似乎有回声。双人间,一张高低床只睡了他,椅子是另一张闲置的床,坐上去微晃。门上残留多任工人的贴纸,两个Hello Kitty中一个金发女郎。张赛十多年前就在这家厂干过,前年腿摔骨折,送不了外卖,在家躺了几个月,又回来了。

宿舍门常年关闭。有朋友以前常来,每一次,说同一件琐事。张赛不耐烦,垂着头抠手,嗯嗯啊啊。再没人来。

他贴了张A4纸在枕头边,“今天写够上千字了吗?”没人看到——朋友来了,一屁股跌坐床头,点烟,聊工厂,完全看不见这张相距仅几厘米的纸上,写着什么。

打工19年,他还当不上主机,因为不愿、也不会跟人打交道。主机的工资比副机每月多1000块。他写:

「我被钉在这里。一个月四五千块的工资钉住我的时间和想法,一个月两千多块的房贷钉住回家的车票。」
床头一角。图/罗晓兰
 

失败的作者

张赛想赚钱了。每月工资只够花销,装修房子借的钱没还完。两个儿子上小学了,妻子在老家全职照顾。为了补贴家用,章丽丽在抖音上学习做蛋糕,出摊卖,有时只卖出几十块钱。两个孩子太懂事,在超市看玩具,怕碰坏要赔钱,把手背在身后。当妈妈的心疼。

看起来,靠出书是最有希望的。发表武汉外卖员自述后,张赛有了信心,每天只送半天外卖,其余时间都在写作。同站点的骑手月入一两万,他还是几千块。写完,武汉解封了。原本签了合同的另一家出版社,后来再没联系他。章丽丽看到他躲起来哭,蹲在地上,音乐声调得巨大。

去年5月,《单读》和他签了合同。出什么书,没写明。合同寄来那天,他开心得想跳舞,心里有个声音,“成了”。签完之后,他就等着,“有进展了对方会说的。”除了稿件的收取和刊发,再没沟通过其它。一年期满,书的出版没有任何进展,他也没催。在和外界的沟通上,他一直都是被动的。刘婧说他,太害羞了。而且,《单读》不是只有出版一个业务,还有别的工作。

手头能写的写出来,他这么想,继续窝在工厂里找“庸常生活的反抗者”,这总有故事吧。

他以为白公子是。江西人白公子,笑嘻嘻的。在满是灰尘的工厂,穿得一身白,从衣裤到鞋袜。追问下才发现,是学了五行,金对他最好,对应的是白色。白公子想发财,常被骗。

他以为萌宝是。湖南人萌宝,满脸不耐烦。不耐烦那些赶着开工的人,尿在小便池外。不耐烦主机,说他是狗屁老大。张赛跟萌宝说食堂饭菜难吃。萌宝说,皇亲国戚,你告了状,她走不了,明天往饭菜里吐口水。哼,你还敢吗?

在食堂前的空地,他无数次想发表演讲,从难吃的饭菜聊到尊严、正义、自由。但他没做,心想,别人会把他当傻逼,别人会难堪,“还是自己太顺从,太懦弱”。他觉得自己和萌宝一样,都不算真正的反抗者。

他想回家了。全年近乎无休,太累,打算春节前辞职。婚后七八年,他没怎么看书了。枕边读物变成了张爱玲的后期作品《小团圆》,但只放着,不读。上一次离开工厂,他做了保安、送了快递、做早餐、送外卖,为了赚钱,有时一天干三份活,开始掉发。

老幼接连生病。爸爸患了肝癌,没钱做二次手术,回家用中医养。双胞胎儿子有个唇腭裂,又做手术。都天生散光,定期检查,定制镜片。房贷每月2453元。

一家四口合影。讲述者供图

《小团圆》成为数钱的工具,每天赚多少钱,翻到对应的页码。生活彻底变成了他曾经讨厌的样子,他一天到晚只干活,为了琐事争吵。

张爱玲对亲情的悲凉笔触,曾经令他很有共鸣。妈妈去世那年,爸爸骑车被撞断腿。他去亲戚家借钱,从早上待到下午,亲戚塞了10块钱。他说那像是贿赂。没钱治,爸爸从医院回来变成残疾,没了朋友,一家人搬到农村,亲戚间颇多仇怨,与爷爷也如此。几年前爷爷去世,他写了封告别信:

「成住坏空,看着人一茬一茬像庄稼,剗旧谋新,所谓天道,是耶非耶?」

但他渴求妈妈那样的温暖。他写下:我终将成为我讨厌的人。回忆起来,他苦笑了好几次。

和章丽丽结婚前,张赛很犹豫,拿出两张纸,一张写结婚的理由,另一张写不结婚的理由——他怕婚姻将人最大程度世俗化,挤占掉他的精神空间。和大学生女友分手后,他谈过一个工厂女孩,又谈了一个大学生,还是因为现实分开。

张赛这次进厂前,夫妻俩常吵架。他跑了一天外卖,回到家听新闻。章丽丽在奶茶店打工,被吵了一天,听得烦,只想安静。男人不讲卫生,她又烦,你书上的历史人物记那么清,洗脸毛巾和擦脚毛巾怎么就分不清?

有次忍不住又谈论起新闻,章丽丽不解:国家大事要你操心,你别跟我讲,我不听。张赛说了狠话:以后掏心窝子的话我不跟你讲,只当亲戚。他再打来电话,她喊孩子来听:你们的亲戚打电话来了。

张赛说想要自由。章丽丽埋怨,早干嘛去了,当时你就别结婚啊,别来祸害我。她觉得不公平,张赛到了工厂,下了班,就是自己的时间,她一睁眼就围着家庭转,“33岁了,再过几年出去,没有学历,没有技术,能做什么?他有没有考虑过我呀?!”

送快递时,有天,张赛信手在快递单上写了张爱玲的名字,又扔掉了,“文学拯救不了我,但某一时刻我真的很想念。” 孩子出生后他写:

「我被空气中娃残留的屎尿味萦绕,多像猪的圈。小时候想的是钢的琴,笔的书。」
 

他们,我们,你们

今年夏初,台风来了,厂里停水停电停工。夜晚,宿舍楼漆黑一片,张赛想开阳台音乐会,就像疫情时的意大利。他在阳台放歌,不敢唱,偶尔举起手机当荧光棒,希望别人捕捉到,参与进来。半小时过去,对面楼的玻璃上,只倒映出他唯一的光点。

张赛摸到朋友宿舍,打开手电,屋里正在斗地主。厂花来了,门口聚了人观战。一个18岁的男工加入,脱了上衣,转到厂花身边。厂花摔牌摔得更起劲了。张赛让给别人打,退到牌桌外,想着怎么把他们写进书里。

曾经,他以为文字是利剑。爸爸患癌入院时,他给院长写了五六页纸长信,希望打动对方,免除医药费,毫无音信。现在,他踩在冰面上,觉得文字是拐杖,撑住他摇摇欲坠的人生。

8月底,我去泉州找他,想写他的故事。跟萌宝、白公子一起吃烧烤,三人聊,是工地搬砖赚钱,还是工厂打螺丝赚?一对,都是四五千。

跟我交谈时,张赛不自觉地转换人称,时而“他们工人”,时而“我们工人”。我问他:是否被这两种身份不断拉扯?

他说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可能是潜意识的”。但拉扯的确存在。他俯视过庸碌的工友,觉得自己和“他们”不一样。如今有了妻儿,和所有人一样奔波劳碌,在厂里会说“我们”。到了文章里,他又会刻意抽离出来,改称“你们人类”——主机下命令,要加一个小时的产量,让他提前10分钟上班;工友对涨工资不抱期待,让他回屋睡觉,梦里什么都有。他气得写下:

「在车间,你们人类休想做个有原则的人。默默把闹钟提前10分钟的人,被迫打败更多打工人。」

在“你们人类”的世界里,200块一次的“庄恶之事”还在继续,萌宝和白公子经常互发动图。张赛有时也想,但一个转念,200块,买书不香吗?去年春节回家,他带着一行李箱书,跟老婆说,“这是我的嫖资。”

张赛的书桌。图/罗晓兰

章丽丽没说什么。她理解男人的需求,生孩子后,她的欲望也下降了。丈夫一年回家一次,刚见上面,她觉得生疏,尴尬地笑,像熟悉的陌生人。

“我的生活只有眼前”,章丽丽活泼,有朋友,“他不听我讲,有人听我讲”。她觉得张赛更应该羡慕自己。异地也好,都有自由,她不用管洗脸巾和擦脚巾。也支持他写书,虽然知道他在逃避生活,“逃不掉,你能逃去哪里?”

以前吵架,常是她在哭,讲十句,他回一句。渐渐的,他也变了一些,冷战时凑过笑脸,给她微信备注上“老婆大人”。讲到章丽丽,他用的最多的词是“包容”,说她胖胖的,脸圆圆的,不招人嫉妒,不让人生厌,也属于“你们人类”。

我问他,那你是什么人?张赛难得地大笑:“我反正不是人,是什么还没搞清楚。”

笑声一转,他说起自己的悲观。天天守着轰轰隆隆的机器,枯燥,单调,无味,被一根钉子钉住,“我得挣扎,哪怕撕裂自己。”这种撕裂感来自于,知道自己在动,又逃不掉,终日在思考要不要做无谓的挣扎。

他从前相信真实的人,具体的人,“愿意拥抱你的人,总会温暖你的灵魂。”妻子部分拥抱了他,同时也是钉他的敌人。他有时想念初恋,在网上搜她的名字,同名异人,也看得起劲。但斯人已去,只有自己能拥抱自己。

“人不能像动物,只管吃饱。”他觉得宁愿要挣扎的痛苦,也不想完全投降。采访失败,那就写一本失败之书,把失败的自己也写进去。

「工厂赠我以噪音、灰尘、劳累,我还之走神、记录、冷眼。」

8月28日去泉州市图书馆,我给他拍照。图书馆搬了,好久没来,当年每月一次到旧馆借书,往返徒步10公里,也不觉得累。他突然大笑,牙龈露出来,手扬过头顶比个耶,他鼓励自己,“要张扬点”。

张赛在泉州市图书馆门口。图/罗晓兰

书还在挤牙膏一样积攒素材,和《单读》签的合同上,草拟的书名叫《张赛的故事》。

“那个老闷子”,刘婧跟我说,要写他的故事太难,身上没有很激烈的东西。张赛自己也同意,按时间线写?单调冗长。按故事线写?“我是个性格充满矛盾的人,没有一个冲突点。”写他作为一颗螺丝钉的挣扎?素材又过于纠结、琐碎。他突然对我生出了同情之心,觉得我陷入了类似他采访完工友的困境,“你也只能写一篇失败的稿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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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山东男人在中年离开编制后

 小昼 极昼工作室 2023-10-10 21:40 Posted on 北京

 

 

 

文 | 罗晓兰

编辑 毛翊君

 

“天塌下来了”

我姐大我5岁,我读高中时,她就考上了公务员,父母让我以后也考公。他们一直在我家乡济宁兖州做小生意,很辛苦,始终认为生意人不体面,当公务员才是阶层的跨越。高中毕业后,他们开始叫我准备考公。

父母觉得,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儿子才是家,老了肯定跟我过。他们无形中给我钉了一个笼子,说我是他们的唯一。对我要求也比对我姐更多,小时候希望我光宗耀祖吧,没想到我高中成绩就不好,成了烂泥。

山东从政风气比较重,周围人都说“凡不是机关就算不得工作”,而且男同学大概70%都会在家附近就业。我也潜移默化受影响,大学毕业后,先在老家村镇银行过渡了半年。后来考到潍坊一个事业编,在指挥中心秘书科编辑警情、警讯,给领导写材料。

领导是原来的政委,搞材料出身,上来就讲一个“一”、两个重点、三个贯彻、四个坚持,“一”(谁)知道是个啥。很难受,晚上给我爸妈打电话,有时打一个多小时。持续了两三个月,后来打得我爸不愿跟我聊了,嫌我神叨。干了8个月,实在痛苦就走了。

离开后我不知道要干什么。但我那时意识到,我不愿意在体制里度过一生。父母不同意,让我继续考。我脑子也有问题,像上瘾了一样各种考,想证明自己:即使我以后不去,我也是能考上的。

结果,考上了天津一个司法局的公务员,临近报到我放弃了。违背自己意愿考的,考上感觉要抑郁了。毕业前我也考上过安徽阜阳的乡镇公务员,太偏远了,就没打算去,当练兵了。还考过南京某劳动就业管理中心,笔试第一,面试完没录上。我大学同学70%以上都是公务员、事业编、老师,我也疯狂地考这些,前后大概十三四次。

乔通曾去安徽考公。讲述者供图

工作第一年,家里还在帮衬我。我一个大小伙子不能让家里养了,但不敢彻底离开体制。大学是三本,父母也没权势,就业只能靠自己。我很有危机,害怕找不到体面、舒适的工作,民营企业可能更残酷。

2014年,我考上了济宁某县级市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事业编。办公室氛围很好,整天嘻嘻哈哈,两个大姐都挺照顾我,我就给她们讲段子。但工作都是杂活儿,干到三年半,有次要迎接检查,连续熬夜加班一周,整理出厚厚一大堆材料,最后人不来了。我好烦,那时刚过30岁的生日,正好画漫画有了副业,老子不干了。

家里翻了天,父母觉得天塌下来了,我的人生完了,安身立命的根本没有了。我跟家里大吵了好几架,他们劝我考回去,说你现在连对象都找不到,有亲戚说我脑子有问题。发辞职朋友圈时,也有人评论:趁着没辞职,先找个媳妇儿吧。谁劝我,我就骂谁,后来拒绝跟他们对话。

今年我35岁,同龄的朋友从政的有当上副镇长的,经商的有年入几百万的。我太怯懦了,人生观总是左右摇摆,以前想离开体制,又怕外面是沙漠,会不会渴死,饿死?之前想通过换工作遇到更多的人生选择,发现都收效甚微。

 

60分先生

我是个60分先生,什么都会一点儿,考试、画画、作曲、拍视频、表演……什么都只是及格而已。在体制内,我没有任何突出的地方。写材料一般,嘴巴笨,酒量差,领导知道我成不了器,后来也不会喊我喝酒。

我从小调皮爱玩,成绩能排班里前十。到了高中,还不好好学,学习难度加大,差距就拉开了。五六岁时,爷爷教过我画飞禽走兽;读小学出黑板报,参加美术老师办的暑期班,学了素描、水粉等。临高考前,班主任说你考本科也难,既然有美术天赋,就去走个艺术生吧。

转为美术生后,还是逃课跑到网吧里看电影。艺考时报动画专业,根据故事编连环画,我邻桌的哥们一看就是练家子,我的还是童子功。想起六七岁时,家里给我请美术老师,可能我太捣蛋,一个星期后家教被气走了,临走时留下话:你们家孩子天赋太高了,我教不了。

第一年没考好,心气儿又高,别人报十几个学校,我只报了3个,最后被保底的三本录取。家里开了个会议,父母说,上这个学干啥,出来也不好找工作。我姐说,读汉语言文学吧,考公要的人多。那时年纪小,也觉得公务员好,就回去复读,第二年考了济南大学泉城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

上了大学,知道在美术上成不了气候,我就没怎么画了。2016年下半年,闲来没事,我看公众号发展得比较好,流行漫画,我没画过,就也想试试。那时在体制内工作,被派到省人社厅帮忙,工作没那么繁琐。一开始也想好了定位:写搞笑的段子,比较容易传播。

选题会贴合平台的需要,比如画体制内的人,泪光点点同时微笑服务,送文件犹如在跨栏,三天不学习变成托腮的猿人。幽默是一种工具,可以吸引转发、阅读量,能用上就尽可能地用。第二年年底,账号突然火了。我发了篇《机关事业单位生存现状挥泪解析》,24小时阅读量就200万。很多平台转发,好几千人加我好友,微信直接被加崩了。

乔通的漫画。讲述者供图

人生第一次啊,很满足,兴奋的心情不亚于生了一个孩子。号就做起来了,有了副业收入,但没多久,我被调回原单位,继续流于形式的工作。我就发现,画漫画也不是我内心的东西。

我其实最想当原创歌手。许嵩凭借一首歌爆火,给了我鼓励。进了大学,我不喜欢本专业,成绩维持在及格。时间花在音乐上,自学乐理和作曲,购置了音乐软件和声卡,还学电子琴,制作了10来首小demo。

但作品投在原创音乐基地,毫无水花。我想唱歌,人家男歌手嗓音有磁性,我的有“雌”性。有一年,我在“快乐男声”的济南海选现场门口徘徊了一个小时,没敢进去丢人。高中时,我参加校园歌手选拔赛,场下观众起哄,说唱得很难听。

辞职后,有阵子我到了北京,在共青团新媒体中心画漫画。我花了一万块报了声乐班,但没什么实质性的提高,我也比不上别的学生,有人是要参加选秀的。不敢专一做音乐,得先有口饭吃,不可能30多岁了,我背个吉他走天涯吧。

最后也没混出一片天地来。待了一年多,疫情爆发,憋在小房子里要抑郁了,又辞职回了山东。不知道该做什么,要考虑特别想做的事,我到现在还在迷茫中。

 

风口上的失败

我特别有危机感,人要乘着风走,时代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去北京前,我到山东电视台兼职过半年,单位改制,走下坡路,就走了。后来发现公号已经不行了,我就去抓短视频的风口。

拍短视频一开始就不顺。2021年夏天,我筹备了大半年,第一次开拍,想延续那篇爆款漫画的辉煌,将它视频化。摇了七八个人,主演开拍前半小时说来不了。中途有人的孩子吐奶了,有人嫌乱七八糟的,都离开了。现场的调度、表演什么都糟,拍了3个小时,放弃了,没有成片。

结果,我练废了两个号,视频的观看量差,就一二十个赞。那大半年,就靠漫画挣来的钱撑下去。不能放弃,没有退路了,我也不更新漫画了。偶尔想起体制内的生活,又羡慕还在里面的人。

当年从体制出来之后,我很快去了济南,想以后就是混不下去,要饿死,我也不后悔。结果当无业游民,压力很大,家庭地位急剧下降。我想做生意,父母说我,别瞎折腾了,安安稳稳,老老实实上个班。

家里开食品加工厂,生产山东特产,巅峰时有好些个人。从小,我就看到我妈夜里两三点起床,村里人来送货,摩托车后面挂两个斗子,五六点再去赶早市。机器坏了,有人来闹事,我爸也要随时起来修。还要应付各种单位的检查,女工吵架干仗也要协调。他们就这样干了30年,不想我像他们这么辛苦,不求我大富大贵,保证温饱就行了。

刚毕业没几年,我瞒着家人偷偷创业,开信用卡跟人合伙开早餐店。半年就黄了,赔了十几万。这是我人生的一个污点,父母马上就拿出钱帮我填上了,可也给他们找到了说我的机会,每次我想折腾,他们就搬出这件事。

乔通(中)和朋友们在拍短视频。讲述者供图

去年9月,我躺在床上半个月,吃不下饭,饿得胃疼。第三个视频号起来了,但到了瓶颈期。我跟小伙伴产生了分歧,他想大干快上,走工业化追随流量,我想磨精品。我俩大吵了一架,他摔门而去。他有孩子要养,后来全职转为兼职。

那时我租了个农村院子,跟邻居不对付,我们在工作,他们故意砸锅。生活一团糟,失眠,想怎么破局,以后怎么办?睡醒,想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无力养狗,将一只送了朋友,自己也很快从院子里搬走了。

我有年龄焦虑,说什么一切都不晚,那是骗人的鬼话。30岁就应该有30岁的样子——曾经以为,我的30岁会在华语乐坛有一方天地。而现实是离开编制,介绍相亲对象的媒人一下少了很多。做短视频,人家也不好意思往外说,况且横向对比人家几百万几千万的粉丝,我也不成功。

 

深渊的边缘

辞掉编制那天,我感觉我的青春期才开始,发了条朋友圈,给自己加油鼓劲。最后一句话,我说“接下来我的人生我自己摆布,哪怕身后洪水滔天”。那时很快乐,我觉得有些自由了。有两三百个点赞和评论,都是夸我的:太酷了,不羁的灵魂,看好你。

出来折腾几年后,我写了首歌叫《枷锁》——我放开了捂着耳朵的双手,终于不用怕,再听到嘈杂的嘴巴(歌词节选),是说人没法按自己的意愿生活,要受到很多的枷锁桎梏,浑浑噩噩地度过一生。

就写了几个小时,写完很自豪,我怎么这么厉害啊。在现实很艰难,让我自卑时,这个炭火又燃起来——我还有音乐,这是伟大的事情。但后来就给几个朋友听了,水平确实不好,没法发在大平台上。

我的枷锁来自于父母,和他们对我结婚生子的期望。即使我抖音上有几十万粉丝,他们到死都会觉得,公务员是最佳选择,我离开编制是不对的。他们很早就催婚催生了,天天用苦肉计,打感情牌,说他们老了,想抱孙子,在亲戚面前抬不起头。没法对话,他们听不进去,我也不抗争了。

我跟姐姐感情好,小时候一起睡,她把脚伸进我胳肢窝里,冰得我哈哈笑。现在,她也在济南,有什么好吃的就喊我过去拿。但我们尽量少说话,她也劝我结婚生子,两人都有个性,会吵架。跟她和父母都不能对话,让我挺难受的。

婚姻问题一直很困扰我。在山东婚恋市场上,有编制的确会加分,凡是一定要找什么职业的女孩,我也不考虑。那都是乌合之众。表弟小我7岁,已经结婚3年了。亲友们一开始问我什么时候结,后来说我生理有问题。

我第三个视频号的第一条,就是关于中年单身的。这不仅是我个人的痛点,也是社会问题。遭遇瓶颈期,抑郁了半个月后,我开始转换思路,看了很多作品,发现真诚或许可以打动人,就把自身经历拍成了《平凡》。我觉得,这种平凡和失败都是比较普遍的。没想到数据非常好,在抖音上播放量1000多万,带来了将近20万的粉丝。

我以前是走幽默、吐槽风的。可能也存在我自己觉得很好玩,别人觉得尬的情况。有时怕大家觉得太负能量,结尾我会刻意提亮一点。比如《罗马》那个,我会加上“走路去罗马的人……面对生活百折不挠的人,更值得尊敬”。事实上,我更想表达,有很多人他一出生就永远也到达不了罗马。

有的结尾我都忘了,很多东西我都无法说服自己。有时要考虑甲方、读者、平台是否喜欢,是否符合社会当前的(风向),它是一个阉割版的作品。

我拍的短视频里,最偏爱《仿生人》,以笔为枪,对社会现象反思——一个仿生人模仿正常人类的行为和情感,扎进大家普遍追求的职业,到了年龄就结婚,其实都不喜欢。结尾,我写这个仿生人是装的。

乔通的短视频《仿生人》。图源视频截图

其实我很悲观,又不甘平凡。我现在做短视频就自己跟摄影师,每月还有工作室的房租,去年各种开支下来30万。如果我结婚生子,有现实压力了,那我在短视频更会妥协。身边离婚率很高,贸然结婚搞得鸡犬不宁,孩子跟着受苦,很不负责。我对孩子也没兴趣,不想他有我们这代人的痛苦,驾驭不了自己的人生。我现在就站在深渊的边缘,结了婚痛苦,不结婚也痛苦。

我就是一个拧巴的人,感觉跟社会、家庭和自己,都在对抗。辞去编制可以,但不结婚生子下不了决心。离开北京后,我去过成都、厦门、广州,想找个喜欢的地方避世。放不下父母,还是回来了。受文化和家庭教育影响,我做任何事情始终要考虑亲人的感受。

前几天,一个40岁的外地朋友说跟父母说开了,不结婚。我很羡慕他的决绝,能为自己争取来自由,又同情他的父母,他们肯定会很痛。

网友说我又不是公务员,每份工作也干不长,我不在乎。我很早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平凡和失败,但你要问什么时候,以及怎么真正接受自己的失败,用调侃的方式去解构,这些问题我到现在都没有很好地思考过。

现在想来,与其说我有音乐梦想,不如说我需要这个“梦想”。人有时候要骗骗自己的,给自己一丁点的希望,是否实现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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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覺得這有點太過巧合嗎? -FormatRun58- 给 FormatRun58 发送悄悄话 (214 bytes) () 01/01/2024 postreply 11:4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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