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743)

来源: FormatRun58 2023-12-24 16:35:02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53028 bytes)

 

麻袋里的百万珍珠

 小昼 极昼工作室 2023-12-10 21:38 Posted on 北京

 

 

图、视频 | 吕萌

文 | 魏荣欢 吕萌

编辑 陶若谷

 

“今天有阿飘吗?”

说起今年5月的好日子,诸暨人能兴奋地说上半天。100万一条的项链不会引起围观,很多家货架上都有。珠子随手码在地上,任意一小堆,就价值上百万。几平米的小档口,每天销售额在十几二十万,只拿一部手机的代购,在摊位上晃一圈直播选货,也能挣这么多。

每月赚四五十万只算得上普通主播。惠子的直播间日销售额在百万元,开播第一款产品就卖到700多单,曾创下珠宝城第一。入冬了,她仍穿一件单薄的V领毛衫,方便展示饰品。室内不开空调,为了不让珍珠流失水分影响光泽。团队助理都穿上了羽绒服。

入行前,惠子曾是第一批快手的护肤品主播,辅佐当时千万粉丝的主播陈小硕。直播日销售额近百万,让她有信心转行做珍珠,不到一个月,粉丝就涨到七八千。

 

直播镜头前,惠子展示手中的珍珠项链。

头部主播美莉的销售额,八个月内已累计突破一亿。她非常懂得巧妙销售。颜色偏粉的白珠子,在冷白是高品的赛道里显出瑕疵,美莉干脆把它们挑出来,命名为“樱花粉”。一开始担心挑肤色,项链不好卖,改成了手链。结果直播间来了400条要项链的订单,一下成为爆款。

5月份,直播间每日销售额都在大几百万,在她的描述中,一款项链卖出了2千条,不够卖,她跟同伴去市场扫货到半夜,用麻袋运回240公斤珠子。

美莉原先做服装直播,入行快三年了。刚开始,她一点不懂珍珠,听到同事问“今天有阿飘吗?”她以为是人名,就答“阿飘今天没上班”,不知道这是巴洛克珍珠的别称。后来跟一家大公司合作,签下一年三千万的销售额,对方直接给她备了氧气罐,以防连续直播缺氧。

珍珠的非标特性,在价格上也同样非标。有代购20万买的珠子,转手卖了80万,“只要能卖出去就是你的本事。”九零后店主李晓菲说。

囤积居奇是几乎所有店家都会做的事。李晓菲曾遇到过,外面来的上市企业,投几千万买断某一类货品,推着一大筐珠子到鉴定中心。她也跟着学,让姐姐去香港珠宝展,根据那边的行情囤货,等诸暨的市场出现反应,重新核价上市。

今年九月的香港珠宝展上,单颗螺纹珠卖二三十美金,而那时诸暨珠宝城里只要三四美金。可能要涨价,李晓菲判断,她立刻在诸暨收来三万颗珠子做成近千条项链,一条二千块,不到一周售空。

 

诸暨山下湖华东国际珠宝城,在店里挑选珍珠的老板。

 

筛选后的珍珠按不同品质定位被区分放置。

市场好的时候,买珍珠的客人也会不断提高预算。今年7月,有人原本想花2万买一条澳白项链,犹豫了一阵,就涨到5万了。当时,影响市场价格的因素主要有两个:一是直播和代购的助推;二是《消失的她》收视率攀高,倪妮带着各种珍珠项链的照片,引起“珍珠女孩”的时尚风潮。在惠子的直播间,倪妮同款白色全珠链,每场都卖出五六百条,卖到爆仓。她开始不断囤货,每次囤一两百万。

还有直播开蚌,开一个蚌35块,商户们介绍,一晚上花几万甚至十几万的买家并不少见。珠子多到家里放不下,顾客索性买来打孔机和线,自己穿珠子做成凉席和拖鞋。

蚌供不过来了,大多数养蚌人在年初就把蚌卖光了。周斌后悔囤货卖早了,2021年10月,他养了四年的蚌终于成熟,连开三天,产出200多公斤珠子。疫情结束,价格翻了一番,周斌赶紧出手了。但半年后,珍珠价格几次攀升,又翻了一番。“(当时)还没领悟到这个行情,早知道等下半年再卖,对不对?”周斌说。

 

清晨,诸暨山下湖镇山下湖村开蚌场里工人开蚌。两人一组,一个负责剥开蚌壳,一个负责挖出蚌肉和珍珠。开蚌场散发着鱼腥味。

开蚌工一般在凌晨4点多就来到蚌场,下午5点下班,蚌多时夜里还要加班。今年,他们的工钱从四百一天涨到五百。

珠宝城内和周围的铺位也开始涨价,9平米的档口最高涨到69万一年租金。甚至村民的老宅子里,也挤满客人。但5月过后,市场突然在6月回归冷清。“难道就火一下就没了?”商户们开始怀疑当初的判断,但7月份又喧嚣起来。倪妮在社交平台每发一张照片,搭配的饰品就迅速出现在各个直播间。商户们说不上原因,“反正倪妮一个人救活了整个珍珠行业。”

紧接着8月份,日本排海事件引发舆论风波,很多人担心水质污染影响珍珠质量,导致市场上还没受到排海影响的珍珠价格不断上涨。一些日本高端品牌二次提价,让很多顾客把目光转到更为平价的诸暨珍珠上,作为替代。

在这些无法预知的外力下,诸暨珍珠的价格一次次挑高。开了新店的李晓菲开始发虚,“这么高的价格会不会明天就崩了?”

 

诸暨山下湖华东国际珠宝城内,主播拿着倪妮的照片展示饰品效果。

 

追风口的人

凌晨3点,惠子醒来,轻手轻脚洗漱、化妆、做饭,再把饭温在保温盒里留给两个孩子和公婆。5点45分,她坐进直播间。深吸一口气,脱下羽绒服,点开直播按钮。“与其仓皇地追求日落,不如静待满天繁星。”这是介绍一款叫满天星项链的话术,惠子下了很多功夫,如何让人感到亲切,再加一些女性爱听的鸡汤,还不能冗长让人生厌。

助手反复开关灯,展示不同光源下的珍珠光泽。镜头前的惠子面带笑容,声音恳切,但直播间只有百余人,看看就走了。这是今年的“双十一”。

其实在“双十一”前半个月,惠子已经感受到流量波动。七八十万的销售额一下子跌到二三十,“同样的产品,同样的话术,同样都是我,但是成交明显很吃力”,惠子不知道从哪里突破,前一天卖得很好,第二天突然就不行了。

“双十一”官方活动,惠子不敢轻易参加。她卖的饰品利薄,满减优惠几乎由商家承担,有同行参与过中秋节的满减活动,好几个产品成了爆款,但算下来根本没赚钱。

 

最近,直播间的销售额在下降,惠子也迎来前所未有的压力,做梦都在推销珍珠。

惠子今年32岁,以前做护肤品线上销售,把面膜放入滴有碘伏的水里,水色转白,证明面膜有美白功能。她从朋友那儿和网上学来“实验”方法,吸引粉丝。有公司主动来谈合作,希望她辅佐娱乐主播,做流量变现。

惠子老公是诸暨本地人,公婆早年养蚌,后来搬到镇上开了个档口卖珍珠。老公不参与,常年在宁波做肉类外贸。

前几年赶上猪瘟,囤货卖不掉,老公也加入了惠子的直播生意。然而2020年,她辅佐的主播签约辛巴家族。惠子开始自己播,无论怎么努力,数据就是上不去,月收入从十几万减少到一两万。老公提议,不如转做珍珠,抢占先机。

 

11月14日下午珠宝城,钟沛东开始了一天的直播。设备很简单,一台手机、一台操作后台的电脑。他介绍珍珠,妻子上架商品。

这是我舅家的珠子,品质好。”钟沛东用话术尽量留住直播间里的客人。

涌向诸暨的淘金者,或多或少都吃过互联网的红利。来自安徽农村的钟沛东夫妇,之前在杭州做医美销售和直播。大概十年前,医美行业刚兴起,他们跟美容院合作,每年挣几十万不成问题。

后来开始直播,夫妻俩挣了些钱,搞起了公司,还在杭州附近的诸暨买了房。然而疫情期间,和客户见不上面,出小区都困难,业务全部中断。每月家庭开支要3万,他们看准了珍珠。

第一次直播,钟沛东没有任何准备,就拿着手机在各档口转悠,有客人看上,就即时上个链接。当晚下播的时候,直播间已经聚集了三百人。“一个时代成就一个行业,(对)行业的选择大于(自身)努力。”钟沛东始终这么觉得。

 

在镜头前,助手们用各种方式展示珍珠。

在诸暨山下湖华东国际珠宝城,能看到从各个行业起伏中转身,想继续寻找出路的人。

代购赵江月介绍自己,曾在一家知名地产公司担任主管,年薪近百万。地产红火的那几年,每天接到二三十家银行和信托公司的电话,向她争取项目。对接企业高管是她的工作之一,每周平均出差四次,一周去六个城市,签下近百亿的项目。

入行第五个年头,她在新一线城市拥有了130多平的房子。谈过一个外表帅气的男朋友,又分了,她意识到自己更渴望能带来实际支持的强大伴侣。

2021年,工作突然闲了,不需要出差,不用熬夜看资料,赵江月说自己连走路都变慢了。她不习惯这种节奏,没了奖金,每个月挣三四万基本工资,最重要的是看不到行业的未来,同事纷纷坐不住了,开始转行。

理工科出身的赵江月不喜欢奢侈品,却对珠宝感兴趣。日本、澳洲出产的珍珠她都买过。去年,她跟一个朋友合伙,在诸暨做起了代购,今年10月中旬开播,最好的一天挣了4万6。

赵江月(右)在店里为买家挑选珍珠项链。

年轻的大学毕业生也加入这个市场,他们不愿打工,直接来这里创业。90后女孩李晓菲在陆家嘴一家金融企业上了四个月班,就决定辞职。那时她去外地参加朋友婚礼,返途买不到火车票,只好买半夜中转的车次。深夜列车上,李晓菲觉得好心酸,六千一个月的工资,除掉房租,剩不了多少,“老一辈一天赚个百十块钱都觉得很知足,但是年轻人觉得一天要赚很多的钱(才行)”。

头两年入行,李晓菲试过做直播开蚌,每天一股腥味,也赚不了多钱,因为珠子的品质很难控,大多不是好货。后来做款式加工,她每天回家躺在床上就刷发布会和红毯明星同款,第一时间在店里上架。国际贸易专业硕士毕业,李晓菲早早买进一批海水珠,火起来的时候,周围商家都找她拿货。“她家有货”,慢慢积攒了名气。

入行一年她买了车,三年买了房,最近给农村老家的父母盖了套新房,成了家族的能人。在李晓菲的回忆中,最累的时候,她一个人一天工作16小时,直播三场,中间几个小时找货。“不舍得休息,休息一会就觉得几百块钱没有赚到”。不过,仍有同学觉得她硕士毕业卖珍珠,相当于放弃了读了这么多年的书。

 

李晓菲在店里。

李晓菲为客人制作耳环。
李晓菲的店是整个珠宝城关店最晚的几家之一。

 

山下湖

山下湖镇位于浙江诸暨市中部,是世界最大的淡水珍珠产销中心,周围村民大多以养蚌和批发珍珠为生。

37岁的周斌,祖上就是养蚌人,在村子里有几十亩蚌塘。在湖里抓虾摸鱼,划着小船到小伙伴家串门,周斌就是在这片湖边长大的。小时候,家里不仅养蚌,还搞批发,做珍珠成品。

工人就是七大姑八大姨,有功夫的,就到家里来帮忙三天。帮工完,拿一只鸭或两条鱼当感谢。周斌记得,那时还没有珠宝城,大家自发聚集到路边摆摊。后来政府出资,盖了一个简单遮风的市场。现在所说的华东国际珠宝城,已经是第三代。不过,越熟悉的越想逃离,大学毕业后,周斌跟着姐夫做室内装修,一点不愿沾手家里的珍珠生意。

 

周斌在蚌塘里检查河蚌的生长情况。

那些年,山下湖人带着丰富的养殖经验到外省开拓市场,然而鸡粪鸭粪喂蚌,随意丢弃的蚌肉蚌壳招得苍蝇满天飞,粗放的养殖方式令养蚌与水域污染划上等号。2017年,诸暨市发布珠蚌“禁养令”,域内开放性河流均实行退养。山下湖全镇珍珠养殖总面积从2.5万余亩骤减至9000余亩。附近浙江、湖北、湖南、江西、安徽等多地,也前后出台限制养蚌的规定。

那一年,周斌的父亲患上喉癌,要做手术,小女儿也刚出生,母亲顾不过来了。妻子在一家企业担任办公室主任,也分担不了。周斌决定回乡。

他接手家里生意时,跟儿时家庭作坊式的模式已经不同,珍珠产业细分化了,周斌家专管养殖,成熟后把珍珠取出来卖给批发户,半成品的处理由他们来做,再分销给客户,做成品销售。

养殖方式也升级了,规范化生态养殖,蚌肉也有了集中处理点。蚌塘则由政府统一管理,村民竞标租赁,4-5年为一期。去年十月,周斌竞标成功240亩蚌塘,租期4年。

 

背对着蚌塘直播,在周斌看来是一种优势,网友可以看出自己是山下湖的养蚌人,更能取得网友的信赖。

“这行有天然屏障,经验要求非常高,”周斌说。他举例如何通过看蚌的吐水活力度和闭合速度,判断水质合格与否——“喷水的力度很需要经验,新手可能没办法直观分析,或者就此忽略。”如果不及时处理水质,要不了一周,蚌都会死。养蚌的周期通常三四年,前几年几乎全是投入,伴随着高风险。

珍珠产业的繁荣带动了整个山下湖其他产业。周斌印象里,几年前这里几乎没有滴滴打车,现在车很多,“可能比大城市响应还快。”小镇上有了夜宵一条街,其中就有周斌姐夫一家开的鲜牛肉火锅店。村子里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大学毕业后基本上都留下做珍珠了。政府给大学生提供减免房租和无息贷款的优惠,鼓励他们创业。

今年七月,周斌外甥大学毕业,放弃了去上海的念头,加入周斌的公司。托亲戚朋友说情,今年找来给孩子安排工作的就有几十个。周斌说,这是从没出现过的情况。还有在公立医院做医生的同学主动联系他,想加入直播。

 

从南京赶来山下湖镇的顾客,一颗一颗挑选珍珠。

入行珍珠,第一关就是鉴别。为了提高专业素质和顾客的信任度,大量涌入的外地人做代购和直播前后,都会考取专业鉴定师。实际上,据周斌介绍,珍珠是非标品,视觉和触感上的细微差别,很难量化。

“让我讲怎么去分辨也很难说,但就是一种直觉。像电饭煲烧饭放多少水,我妈能轻轻松松一倒下去就能比较准确,就这种感觉。”周斌说。

在媒体报道中,消费者关于珍珠的投诉问题以材质为主,比如产品信息故意没写材质;或直播间说是天然珍珠,到货发现是人工贝珠。“大部分消费者可能分辨不出来,当天然珍珠了,懂一点的就发现问题了,说这个直播间是骗人的。”周斌解释,很多主播对珍珠也一知半解,比如自己观察一条项链,认为不是染色珍珠,在介绍时肯定倾向于说,“是天然珍珠无染色”,实际可能是微染色。

商家柜台里展示的珍珠项链。

 

无限不循环

11月24日,惠子又是一天直播流量不佳。下播后的复盘会,大家都沉默。似乎该讨论和改进的都做过了,根据流量的变化调整货品,送礼物,精细话术,他们最近刚把直播背景更新了,中式雕花家具和欧式华丽台灯,用惠子的话说,“显得更高端”,都不见效。

她没有像大主播美莉一样,花钱做付费直播,获取更精准的客流量,仍然依靠自然生长。买流量至少十万,对她来说也是不小的压力。为了避免与付费直播间竞争,她选择早上5:45、晚上9:45,两个不讨喜的时段直播。下播后还有复盘会,夜里那一场,结束通常就到早上了,惠子紧接着要去送孩子上学,回来后躺下已是早晨9点。有一天睡了两个小时,11点醒来,她使劲想了想,现在是早上11点还是晚上11点?

 

惠子在直播间化妆。

销售额的压力来自很多方面,惠子最担心的是抖音考核——根据平均销售额,抖音会对商家的日均单量做考核,为完成日均2000单,惠子一开始放了些低价产品,9.9元,29.9元,99元。但这么一来,每天只能卖出几百块。

流量积累不容易。惠子刚开始做时,播两个月直播间才过百人。而累积到几千上万人观看的时候,她又开始担心不播会掉数据。八月底,她曾因为声带手术无法直播,但舍不得流量,就让老公和二姐帮忙。俩人连播了三天,销售额骤降,惠子赶快叫停,只休息了一周就重新开播,只能发出很小的声音,数据总归是回来了。

这些压力让惠子既害怕直播,怕接不住流量,又不能停止直播,“不播就没收入”。她曾在开播前紧张到拉肚子、呕吐,害怕,“接不住就废了,号也废了”。

 

惠子随便吃一口快餐,准备直播。

除了流量,退货率高是珍珠类直播的另一困境。80%退货率是普遍现象。顾客多家挑选,无法接受瑕疵,都是退货的理由,还有只是在某个正式场合带一下,赶在退货期内退掉。

高退货率带来的压货现象,对商家来说,是一个可能被卷入的无尽漩涡。被倪妮带火的长款项链,惠子曾卖出八百条,发货后,又有新的几百单成交。中间15天周期,第一批订单的退货还没产生,需要再进第二批货。一来一去,囤下几百万的货。

日本排海事件带火的“海水珠”,她也是这样囤了500多万,现在又卖不动了。惠子只有等待时机,期待像去年卖不动的一款手镯那样,今年突然重新挂上链接后,两天就卖完了。

爆单产品带来的反作用力不光是囤货风险,还有团队被迫扩容——要增加人手打包发货,还需要有人处理退货,他们的团队目前已增长到四五十人。这些对惠子来说都是压力,但其他的出路她还没想过,“目前挣钱速度最快的还是互联网”。

美莉也不愿意再换行业,她目前直播一个月,按她的说法,能有几十万元的收入,上班族的工作已经看不上了,“当了主播以后,相当于失去了一条腿,失去了再次踏入社会的能力。”

在惠子的直播间,有回五千人突然掉到三千,她心里难受,觉得是对自己的否定。粉丝说,卖的东西不好,都是骗人的。惠子泪水在眼睛里打转,又有粉丝说她在演戏。惠子忍不住回怼,人数继续下降,掉到了三位数。她绷不住放声大哭,粉丝又说她,情绪控制差。

一旁的老公早就想关掉直播了,不想让她这么难堪。但惠子舍不得流量,一直没关。生意人眼中,黑粉也是“黑宝宝”,她始终相信,最终能把他们都转化为粉丝。惠子的钱现在全投进去了,她在家门口挂了一块木牌——“进门前请脱掉烦恼”,提醒自己,下了播,整理好心情再面对孩子和家人。

(应讲述者要求,文中钟沛东、赵江月、惠子、美莉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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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一生最遗憾的事:没能让母亲体面离世

 搜索下载一条 一条 2023-12-11 17:55 Posted on 上海
 
金恩京是一位内科医生,
2006年,她的母亲因为阿尔茨海默症过世。
“我反思照顾母亲的这7年,
我并不是一个好的照护者。”
当时中国的认知症照护理念,
还停留在定时给药、身体照料的阶段,
后来她前往日本、瑞典学习,
于2017年,
在北京开办了中国第一家

专门针对认知症老人的公寓。

 

在这里,老人可以按照喜好布置自己的卧室,甚至把喜欢的家具、照片都放进来

 

老人可以随时参与到家庭劳动里

和一般养老院不同,
这里采用“缓和照料”和“group home”的模式。
具体来说,
是要让老人感觉,依然生活在自己家,
所以院内没有设置扶手,
老人可以用喜欢的家具布置卧室,
可以上下楼去其他楼层串门,

护工也没有统一制服。

为了营造了一个社会化氛围,
老人可以玩成人扑克游戏,
做手工“赚钱”买日用品,
还能在咖啡馆做服务员,
延续原本的生活状态。
金恩京坚持以“人”为中心的理念,
“他们首先是一个大大的人,

只是得了一个小小的病。”

编辑:张雅兰
责编:倪楚娇

 

 

金恩京

我是60后,在国内做了6年多内科医生。后来之所以开始针对认知症的研究,并且在2017年开办中国第一家“认知症老年公寓”,主要是因为我的母亲。

我母亲患认知症特别早,是在她64岁的时候,那时候是1999年,我才刚过30岁。所以对我来说,实在很难接受。

她一开始是找不到回家的路,或者忙活一早上只能做出一道菜,然后反反复复地问同一个问题……一开始我不喜欢往“那个方向”去想,毕竟她年纪还不大,但几个月以后,母亲就确诊了阿尔兹海默症。

我母亲身材很娇小,是个知识分子,平时干干净净的,特别优雅。我总是觉得她特别能干,印象里她做饭很好吃,还会给我做好看的裙子……但得了病以后,她弄得到处是大小便,也非常暴躁,出现暴力倾向,会打保姆,焦虑的时候也会打我父亲,保姆经常向我投诉。

我们最初也觉得亲情的陪伴很重要,所以我当时经常从日本飞回来看她。每次回来都能感觉到,她的认知能力又下降了一些,速度很快。

后来实在没办法,我们还将母亲送到精神病院,因为症状不缓解,医院里用了大量的精神类药物,没想到她认知能力下降得更快了,我们又把她接回家。如此反反复复,我们一家人生活质量都非常差了。

现在回想起来,我不是一个好的照护者。母亲做饭慢,我总会忍不住催促,我好像没有那么大耐心和她完成一件事,她总是诚惶诚恐地看着我。现在想想,我知道我的表情是不对的,我希望她好,又控制不了自己。每次我要走,看到她站在门口送我,我真的会痛哭流涕。

我母亲的病情是按照“教科书”般的方式进展的,不会说话、不会走路……2006年,在患病7年后,母亲去世了。

我开始反思自己,即使作为医生,我对这个疾病的后续发展也认识不足,我从没想过这个疾病,还有医疗方法以外的解决方案。

 

2007年,金恩京在哈佛大学和同事的合影

后来一直到2008年,我有机会去日本当地专门针对认知症的养老机构考察。当年的日本,已经有270万的认知症老人,社会也面临巨大的照护压力。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周六的早晨,那家机构里有一个小小的咖啡厅,阳光洒进来,那些老人戴着首饰,喝着咖啡,女性都化了妆,穿着漂亮的裙子,会主动和我打招呼。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认知症患者也可以这样体面,有尊严地走完一生。

其实日本的认知症照护理念和体系是向瑞典学习的。起初,瑞典和我们一样,觉得得了认知症就要严加看管,按时给精神类药物,失能老人就要两个小时一翻身……后来发现,认知症患者对环境很敏感,陌生的环境只会让他们的情况越来越严重,后来慢慢引入“缓和照护”的理念。

 

2007年,金恩京和认知症公寓里的老人

80年代,瑞典最早建成了世界上专门针对认知症老人的机构,那也是“group home”的雏形。当地政府建了一栋二层的小楼,里面有客厅、餐厅、卧室,和寻常的家没有区别,认知症老人在里面生活,里面的护工也不会穿统一的制服,穿平常的衣服。

老人依然有正常的生活节奏,可以做家务、做饭、喝点红酒、正常过节日……就是以人为中心,注重老人生活的延续,重视老人残存的生理功能。

那也成了重要的契机。让我萌生了回国做认知症老年公寓的想法。

 

老人和护工一起包饺子

 
 

2017年,我在北京创立了中国第一家“认知症老年公寓”。 

这栋小楼沿袭了瑞典认知症机构的主要形态,每一层是一个Unit(单元),一共有4层楼,就是4个Unit,里面大致的布局都一样。有卧室、客厅、餐厅、还有图书角、活动室,老人们可以自由活动,没有任何限制。

可以理解成,就是一个大一点的家。虽然每个单元里的格局大致一样,但是每个老人自己的卧室都是不一样的。就像我们平时住的小区,上下楼看起来一样,但你自己家想怎么布置都可以,老人就可以像串门一样,去别的单元里走一走。

 

在这里,老人可以按照喜好布置自己的卧室

在老人卧室,除了床和衣柜,他们可以把任何自己想带的东西放进来,比如喜欢的家具,老照片,还有布娃娃……他们可以把卧室布置成任何他们喜欢的样子,还有些老人把自己家里的风扇、冰箱都搬过来了,和他们家里一样。

现在,这家公寓已经住了近90位老人。每个老人都被家人照护过一段时间,最后是实在照顾不了或者受不了才送到这里。

我记得一个40多岁的男性,他照顾母亲很多年,后来实在没办法,将母亲送到这里。他坐着和我讲母亲的情况,还没开口说话,先开始掉眼泪。一边说话,手一边抖,而且因为照顾母亲,他那时候是重度焦虑,每天必须吃药。他甚至已经不敢看自己母亲,特别害怕她,到了这么地步。

送来之后,他偶尔也会来探望,但每次也只是问问护工母亲的情况,大家劝他留下来和母亲见见面,他都很抗拒,找个理由就离开了。几个月后,他母亲的状况有些些许好转,他才愿意和母亲见面。这样的家属并不是个例。

护工每天都要记录老人的具体情况,具体到洗澡时间,早午餐吃了多少

对我们来说,照护压力也是很大的。

曾经有一个90岁的老人,家人给他请了4个保姆,有白班、夜班,还有负责做饭的、陪着散步的,但老人脾气暴躁,晚上不睡觉、白天乱跑,4个人还是照顾不过来。

到了公寓里,也是整晚在走廊里大喊大叫,我和团队开了好几次会,每晚都记录老人的情况。因为他曾是大学教授,就给他营造了一个他喜欢的读书环境,不强行干预他的行为,几个月以后,情况才缓和。

我们一直特别坚持不要把他们当病人,不要太刻意。我们觉得一个好的空间环境非常重要,这也是建筑疗法,用设计,不经意地缓解老人的焦虑。

 

公共空间

窗帘和壁纸都采用的相对饱和的颜色,并且每个空间都有区分,帮助老人记住自己的所在位置

所以在建筑细节上,我们花了很多心思。

因为认知症老人的视觉空间也会出现问题,所以在公寓里,客厅、餐厅、卧室的窗帘颜色都不一样,这是为了方便老人识别空间,老人可以通过色彩的不通,知道自己现在具体在哪里。这样并不是很刻意,“因为你记忆不好,我特意为你做什么”,我觉得这样反而对他们是负担。

但卧室的门几乎都是一样的,有些老人已经不太认得门上自己的名字,为了让老人记住自己的卧室在哪里,起初也想过给每个老人门口放置了一个“记忆盒子”,让老人在里面放置自己喜欢的东西。但是后来发现,因为这些老人都经历了5、60年代,喜欢的东西也非常雷同。比如军绿色的书包、带着标语的白色水缸。

后来我们就在走廊两侧贴上了不同颜色的壁纸,至少老人可以判断自己的“家”到底在左侧还是右侧。

在走廊里,两侧也没有扶手。在传统的养老机构,为了防止老人跌倒,扶手是“标配”。但我觉得,扶手延伸到房间门口,总会出现断开的部分,老人如果习惯了依赖扶手,就会对断端产生恐惧和焦虑感,不敢再往前迈步。而且在我们自己家里,也不可能设置扶手,那种感觉太像一个机构或者医院了。

我们会通过其他方式帮助老人减少跌倒风险,帮助他们锻炼身体功能、平衡能力,代替传统的那种方式。

 

 

家属和老人在一起

老人一旦患了认知症,我们就特别容易把他当病人,就盯着他的病了,其实他们的情感非常丰富,依然有情感需求的。

林芳的父亲今年70岁了,得阿尔兹海默症后,一直是林芳的母亲照顾,不久前,林芳的母亲也去世了。家人没办法,只能将他送进来。

最近一段时间,他有些暴躁,经常在公寓门外徘徊,也试图拉动大门出去。他也不愿意亲近任何人。

因为以前当过兵,他步子迈得很大很稳健,护工也拿他没办法,但也不会过分干涉他,看到他焦急地往门口走,就像邻居一样和他随意地打招呼:林叔,你要去哪儿啊?他会一直说想去望京。

其实是因为,他老伴在生前总是会带他去那里逛街,所以对他来说,找到“望京”,也就能找到老伴。

 

王奶奶和鲁爷爷

 

为了照顾患病的老伴,有些健康的老人也会选择住进来。比如王奶奶和鲁爷爷,鲁叔已经91岁,精力体力跟不上,3年前,他们从重庆来到北京,女儿照顾。王奶奶住进来以后,鲁爷爷也搬了进来。

王奶奶喜欢静坐,不喜欢集体活动,鲁爷爷就在一旁陪着。两个人无论去哪里,做什么都是手牵手。他会向别人骄傲地介绍自己的老伴:曾经是优秀的运动员,还在报纸上发表了很多文章。

他佩服她,也替老伴觉得委屈,一个有过那么多贡献的人,现在怎么就生病了?他挺难过的。但鲁爷爷也知道老伴还有感情,因为她认得自己,也依赖自己。

我经常会和大家强调,无论他们是不是得了认知症,他们始终有和我们一样的情感需求,是有血有肉的人。

 

老人在“海马记忆工作坊”做手工

我清楚,无论这里的照料多么专业细致,也代替不了亲人的爱。所以这里很开放,不需要预约,不需要打招呼,任何人任何时候都能轻松地走进这里,家属就像是回娘家,很随意的。

但就算家属把老人送进来,他们依然很焦虑,比如很多问题可能稀松平常,老人的睡眠不太好,他们会觉得出了大问题,是不是要配更好的药。

这种焦虑也会变成一种愧疚。他们觉得他们的父母是世界上最难弄的,完全没辙,同时又很挂念,把自己困在传统的思维里,觉得自己是不孝顺的。

后来,我和家属一起创建了“海马记忆工作坊”,每周3次,只要家属有空,就可以来这里陪老人一起做手工、刺绣、写书法……这样父母被陪伴了,孩子也可以比较安心地去过自己的生活。

我希望家属是父母生命最后的亲历者,而不是旁观者。

 

新的房山老年公寓,设有咖啡厅和酒吧吧台,空间和社会融合在一起

认知症老人会面临认知能力的缓慢退化,他们的记忆力、计算能力都会下降。他们需要锻炼。但我和很多症状比较轻的老人聊过天,他们其实特别害怕别人觉得他不行,不愿意跟他玩,所以也就不爱社交了。
后来,我们从国外引入了“21点扑克牌”游戏。因为人都有胜负欲,这可以激发老人,让他参与进来。游戏里面老人可以和周围的人交流,也可以通过计算锻炼认知。
其实做这个游戏也是一个老人给我的启发。原来有一个认知症老人,他以前是一个大学的数学系教授,有一次我拿了一个小学生计算题的本子,我说教授,你过来算一下。老人原本非常温和,看到那些题后突然开始骂人,他特别生气,把本子摔在桌子上说,这就是个傻子的东西。
后来他一直特别暴躁,好几天都不能无法缓解。那时候我才意识到问题,我们原本是好意,但对他来说,这是一种侮辱。

21点游戏里面,我们不会问具体的加减法,而是发牌就会问,你看看你的牌,想想离21点还差几?诱导他计算,他算得慢一些也没关系,我们等他。而且因为这是个游戏,不是考试,算错了也没关系,老人是特别放松的。

 

老人们坐在一起玩拨音琴

此外,为了让认知症老人获得成就感,我也引入了音乐疗法。

那是一种类似吉他、但是琴弦简化了的琴。我们用不同的颜色把乐谱标注出来,老人跟着拨动不同的弦,就能奏出不同的音乐,这些都是“工具”,就算他完全不会乐器也能很快弹起来,他会觉得自己还可以,会有信心。

今年,我还在北京房山开始运营另一家老年公寓。特意选择了一个金融园区,旁边就是年轻人的办公空间,在大厅一楼开设了咖啡厅和一个酒吧吧台。希望整个空间能和社会融在一起。

年轻人能不经意就走进老人生活的空间里,老人也可以参与到咖啡厅和酒吧的运营当中,他们可以做一些简单的工作,收钱、当服务员,甚至把美式和卡布奇诺端错了……这些都没关系。

老人们有时间也可以坐着喝杯红酒,和客人讲讲自己年轻时的故事,让他们时刻感觉到,自己依然是社会中的一员。

 

每个月都会开一次跳蚤市场,老人可以购物

 

老人可以用代金券购物

在“海马记忆工作坊”,老人手工制作了很多环保包,我们会捐赠给了希望小学,收到包的孩子会写信给老人,老人也会觉得,自己还能够帮助别人,90岁还可以是纳税人,不光是被照顾者,他们还是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有时候老人也会问我,做了那么多环保包,都跑去哪里了?为什么没有钱?后来我决定给老人们“开工资”,也就是“代金券”。每个月会在公寓大厅里办超市或者“跳蚤市场”,卖一些香皂、牙刷、小食品。

老人都非常投入,他们会拉着自己的孩子骄傲地说:“你想要什么,我来给你买。”有时候也会和工作人员讨价还价,“你看最后剩不多了,能不能给我便宜一些?”其实这也是我想要为老人营造的氛围,因为这就是他们曾经的日常生活,这也是在延续他们社会化的一部分。

我们不可否认认知症是一种疾病,但面对疾病,我们首先要看到它背后“大大的人”,他们只是得了一个小小的病。他们不会的有很多,也会忘记很多,但我们也不是什么都会,我们也会忘记。但我们可以帮助他,尊重他,成为他记忆的一部分,这样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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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FO不一定是飛行器?時間可以消失,記憶被瞬間複製的秘密被揭開; -FormatRun58- 给 FormatRun58 发送悄悄话 (214 bytes) () 12/24/2023 postreply 16:4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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