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741)

来源: FormatRun58 2023-12-20 16:28:35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57821 bytes)
 

一个善良村妇的自杀始末

2023-12-19 13:24: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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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兮兮陈

村庄、地产、那些人、那些事

1

1992年,宝秀婶在陈村四处打听谁家有闲置的房子。因为她家的房子漏水严重,她与邻里关系弄得很紧张,于是决定搬家。可是她前村后村找了个遍,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房子。有人建议她去找二组的欢奶——欢奶年纪大了,三个儿子都在城里,她一个人住着三间大瓦房,还有两间土厢房是空的。

宝秀婶去了欢奶家,房子大门紧闭,大声喊,门里面也没有动静。宝秀婶就扒门缝往里看,只见瘦小的欢奶悬在堂屋的房梁上,脸色惨白,舌头伸得老长,宝秀婶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稍后,几个年轻的壮汉把欢奶家的门撞开了,众人被欢奶的死状骇得四下逃窜,只有心善的宝秀婶留了下来。她找来一只凳子垫在欢奶的脚下,然后抱住欢奶的腿,用力往上一顶,把人放了下来。

欢奶为什么自杀,没人说得清楚。有人说她人老了,精神有点恍惚;有人说她的三个儿子不孝,她活着没啥意思,死了也是一种解脱。在陈村人的观念里,家里有人自杀并没有多么羞耻。夫妻之间打架,女人喝农药的事常有;男人赌牌输了,也会上吊或者跳河;那些儿女不孝的老年人更是觉得活够了,他们常念叨着“人都有一死,死了少受罪,早死早升天”,然后就在某个深夜自行了断。

欢奶受了一辈子罪,她的死,村里人就看个热闹,并不关心背后的原因。欢奶“头七”一过,她的三个儿子就回城了。无房可住的宝秀婶看中了欢奶的房子,但村里人都说欢奶死得凶,那房子不吉利。

宝秀婶说:“鬼没啥可怕的。人都会死,死了都会变成鬼。”最终,她买下了欢奶的房子,据说价格很低,几乎是白送。

 

陈村像是一株被扔在荒野里的草,“偏”和“穷”是它最大的两个特性。村子的东南西北都不靠大路,站在村口,映入眼帘的要么是一望无际的麦田,要么是密密匝匝的玉米地。能靠种地安稳地活下去,已经是上天对这里的人最大的恩赐。

陈村的村民们被编为十个组,每个组的村民都是一个紧密的小团体,宝秀婶一家从四组搬来二组之前,我几乎不认识她。他们搬家的那天,二组的村民纷纷去看热闹,明里暗里打量这一家人。

还是小孩的我,也站在我家的平房顶上往下看:宝秀婶的丈夫“老婆强”正在打扫院子,听说他性格懦弱又婆婆妈妈,村里人才给他取了这个外号;宝秀婶的女儿珊瑚在院子架着膀子,学着唱戏的模样,一圈一圈地打转,她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之后帮家里干农活、做家务;宝秀婶的儿子山峰仰脸蹲在石墩上,手里夹着一根木棍,摆出抽烟的姿势,痞里痞气的;而宝秀婶自己,端着面盆,正在土厢房和正房之间来回跑。那天,宝秀婶蒸了一大锅馒头,每个馒头上放了一颗红枣,之后挨家挨户地送给邻居。她说这馒头有个好寓意,叫“蒸蒸日上”。

一周后,她又带着珊瑚来我家拜访。珊瑚曾是我母亲的学生,来我家后,她一直恭恭敬敬地站着,我母亲唤她坐下,她才搬了一个矮凳子坐在一边。

宝秀婶怀里揣了一个罐子,散发出丝丝甜气,她把罐子放在桌上,客客气气地说:“这是我从山上摘下来的绵枣,野生的,用小火不间断地煨了七天七夜,一大锅水熬到最后就剩下了浅浅几罐。”

我母亲一听,觉得这东西费柴费煤,十分金贵,连忙推辞不收。宝秀婶却说,新房子就得用火烧得旺旺的:“这是吉祥物,给大家分分图个吉利,家家多少尝尝。”我母亲不好拒绝,道了谢,又说他们刚搬家,以后缺啥少啥尽管说,犁篓锄耙,柴米油盐都可以来借。宝秀婶使劲拉了拉母亲的手,一个劲地感谢,之后便带着珊瑚离开了。

没用多长时间,宝秀婶就用美食俘获了二组妇女们的心,被看轻的“老婆强”也用勤劳得到了二组村民的肯定。他们夫妇都很热心,常给别人家帮忙,干完活儿人家留饭,他们只拍拍身上的土,拾起衣服,水也不喝一口,笑笑就走。

一天,宝秀婶吃过晚饭又来我家串门,她一边和我母亲聊天,一边帮忙剥玉米。剥玉米不是扒下外面那层皮就完了,得把皮像辫辫子一样辫起来,然后一串串挂到墙上,等玉米晒干了,还得取下来舂成玉米粒……虽然工序繁杂,但宝秀婶总会主动来我家搭把手,我母亲常劝她回家休息,她总是说自己不累。

宝秀婶走后,母亲常对我说:“像你宝秀婶这样不爱在别人背后嚼舌根,又勤劳善良的人,咱村太少了。”

2

陈村地势低洼,一到雨季就容易内涝,为了排水储水,村民们在村内挖了许多水沟和坑塘。其中有两个大坑,足有五米多深,里面常年有水,从不干涸,村里的女人就在坑边洗衣服。

一天,一场大雨来得又急又猛,在大坑边洗衣服女人们赶紧四散跑开。珊瑚也在那儿洗衣服,她的位置最靠里,被落在最后,雨下得猛烈,她站起来时,一不小心就滑进了坑里。她一定大声呼救了,但雨声太大,没人听见,直到后来有村民路过,发现水面漂了衣服,才意识到有人失足落水了。

一起洗衣服的女人们这才发现珊瑚不见了,她们在岸上大声呼喊,男人都跑来,但束手无策——雨势太猛,水坑里像煮沸了一般,谁见谁怕。坑边湿滑,无法站立,村民们又大都是旱鸭子,那深水处幽绿的颜色让人毛骨悚然,谁也不敢贸然下水捞人。

这时,得到消息的宝秀婶夫妇冲了过来,宝秀婶要往下跳,被村民们拦住了,“老婆强”挣脱了人群的阻拦,一个猛子扎入水坑,扑腾了几下就没了动静。眼见丈夫瞬间沉了下去,宝秀婶发了疯似的嚎啕,跪在地上磕头求众人帮忙,但再也没人敢往下跳了——村里一直有传言,说快淹死的人不能救,他们会死死拽住别人不丢手,救人的人也会跟着丧命。

于是,一众人就直愣愣地站在岸边,任由大雨砸在坑面上。宝秀婶捶胸顿足,哭晕了过去。

那场大雨连下了三天,雨水把陈村大大小小的坑塘都填满了,两具尸体也浮了上来。悲痛万分的宝秀婶埋葬了丈夫和女儿,之后很久都没出门。

再出门,宝秀婶仿佛变了一个人,她身上的热情完全消失了。有人跟她打招呼,她眼中闪出愤怒的光。有人劝她“生死有命,要往前看”,她张嘴就怼:“死的不是你男人,不是你闺女,你当然是吃根灯草说得轻巧。你男人死了,你试试看!”

宝秀婶再也没来我家串门,但毕竟我们两家住得近,我常能听见她在院子里指桑骂槐。她撵着鸡骂:“没良心的鸡,天天喂你,一个蛋也不下。”要是山峰给别人家做了一点事,她就抱怨:“就你心善,心善有啥用?你帮人家,人家谁帮你?”

有村民拉一架子车秸秆,让宝秀婶帮忙推一把,她像没听见一样,径直走开了。有时路过人群,她视若无睹,嘴里还嘟嘟囔囔。大家心里都清楚,她这是在怨恨大伙儿见死不救,可当时在那种情况下,谁又敢拿自己的命去换别人的命呢?

渐渐地,宝秀婶把自己孤立了起来。夜里,坑塘边会传来她的哭声。村里人担心她会自杀,有人答:“不会,会哭会骂就不会死,何况还有山峰在。”

3

陈村往南边五公里左右有个小山岗,山上有个娘娘庙,年年春节,方圆几公里迷信的村民都会汇集在那里祈福,热闹非凡。岗地高高低低,未修建的路面又窄又弯,开车、骑车都不方便,所以,大家通常会选择走路上山。

在陈村,“迷信”并不是贬义词,它代指一切与神仙鬼怪有关的行为,无论是信佛、信道还是信基督,全都是“迷信”的一种。有人发现宝秀婶也开始“迷信”了,至于信的是啥,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见神拜神,见佛拜佛,每月的农历初一、十五都会在家对着天空烧香,敬各路的神仙。她变开朗了一些,与人的交流也多了起来,只是眼神中总带着一丝阴郁。再谈及女儿和丈夫的死,她说:“那是他们前世的孽债,现世来还的。”

一年春节,村里人看见宝秀婶上山去拜娘娘庙。她牵了一只羊,边走边赶。羊时而疯跑,时而停下来吃麦苗,与其说是人牵着羊,不如说是人被羊拖拽了一路。有人问宝秀婶为啥要牵羊上山,她说自己想许愿,以羊为谢礼。好事者追问她要许啥愿,下这么大的本钱,她就低头不语。

赶到娘娘庙,那里已是人山人海,宝秀婶牵着羊在庙门前被人挤来挤去,无所适从。她想把羊牵进去,立即有人大声呵斥她:“庙里都是神仙,是块净土,你咋牵一个畜生进来?”她赶忙退了回去。

宝秀婶觉得老人懂得多,于是在庙门前见到老人就说自己是诚心诚意来赎罪的:“我带了一只羊,你看,我咋能把这只羊送给神仙呢?”

许多老人都不知道该咋处理,直到有人说,神仙都忌荤腥,羊会玷污神仙的灵气:“叫我说,你还是把羊牵回去好生养着,等羊长大了,在你家院子里摆上供桌,给神仙磕头的时候,把羊也牵过去,祷告祷告,把罪孽转嫁到羊身上,然后再把羊杀了就好了。”

宝秀婶信了,此后她把那只羊看得金贵,精心照顾着。到了来年春节,她祷告完之后就把羊宰了,肉都分给了乡邻。

 

“迷信”治愈了宝秀婶的伤痛,她又像正常人一样会笑、会闹了。没了丈夫,宝秀婶更要想办法赚钱补贴家用,她有裁缝手艺,靠一台老式缝纫机做点简单的衣服很在行。那些年,我夏天的短裤,秋天的长裤,母亲的对开小衫,都是宝秀婶做的。慢慢地,她支起了这门小生意,村里人常去她那里做衣服,修修补补,逢她心情好,还会赠送一个精致的小提兜或是一块手帕。她的生意红火了起来,连隔壁村的人都来找她。

邻村有一个男人经常来找宝秀婶缝补,他老婆前些年跟别人跑了,手工活儿他又不会干。一来二去,他俩好上了,男人每次来陈村就一头扎进宝秀婶家,不再出来。他会做木工,给宝秀婶打了新沙发和新柜子,宝秀婶也用碎布给他做背心或坎肩。

一开始,山峰对这个男人充满了敌意,如果他们相遇,山峰就拿棍子撵着男人打,男人在院子里上蹿下跳,最后逃离。时间久了,山峰对这个男人的态度发生了一些变化,他不再追赶,而是对他视若无睹。

当时的山峰正处于青春期,因为这个男人的存在,他很少回家,总和同村的几个男生一块厮混。他们旷课打架,调戏女生,在火车轨道上摆石子,尿在外村人的厨房里……大家提到他们,就骂个不停。

那时候乡下的学校管理不严格,也没有家长会,哪怕学生突然中途弃学也没有人管。村民们普遍觉得读书不重要,一个村几年都出不了一个大学生,能考上高中就算是高材生了。山峰的这些变化,宝秀婶应该并不知道,就算知道一些,也没怎么管。她陷入了恋爱中,对儿子的期望就是顺利长大成人即可,她想着将来给儿子娶妻,内心是满足的。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也许宝秀婶会很幸福。可是有一天,村里来了一群陌生女人把宝秀婶给打了。披头散发的宝秀婶从屋里逃出来,又被那群女人拽住,摁在院子里厮打,还不断被踢下体。

陈村村民都赶来了,质问发生了什么事,带头的女人晃动着一件衣服说:“你们看看,这做的是啥衣服?五个扣子,六个扣眼,就她心眼多!”

村民们觉得这是小事,搁不住动粗。那女人又说:“俺不是那不讲理的人,事都到这地步了,俺也不怕丢人了——俺男人为啥老来这儿做衣服?陈村的人不会不知道?这个骚货做了啥见不得人的事,她心里清楚!”

大家想替宝秀婶说两句话,但又不知道说点啥,于是就把目光聚集在宝秀婶身上,希望她能辩解两句。可宝秀婶面无表情,只流下两行热泪,很久才吐出一句:“他说他单身。”

因为陈村的村民都围上来,那几个陌生女人也不敢太猖狂,她们骂骂咧咧,撂下几句狠话就走了。村民们相继离开后,宝秀婶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嚎啕大哭。

后来我们才知道,那个男人的老婆跑出去几年又回来了,她发现一直老实本分的男人竟然不要她了,一打听才知道他和宝秀婶好上了,于是就带着娘家人来兴师问罪。

从此,那个男人再也没来过陈村,宝秀婶又陷入了无尽的绝望中。她香不烧了,经不念了,庙不去了,衣服不做了,门也不出了。她再次走进了自我封闭的世界里。

4

宝秀婶稍稍平复心情之后,就把所有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儿子身上。这时候她才意识到山峰的学习成绩很差,因为经常逃学,学校都要劝退他了。宝秀婶劝山峰好好念书,但山峰死活不愿意去学校,还把她和那男人的事情拿出来讲,说了许多伤人的话。宝秀婶一气之下就不管山峰了,山峰退学那年才十五岁。

退学后,山峰就像脱缰的野马,四处狂欢。一年后,他外出打工,但每个地方都待不长久,每次回来都抱怨打工太苦。他去过青岛捕鱼,回来后说那里的冬天,海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身上,捞上来的鱼奇形怪状,有的长相奇丑,他要用手把鱼进行分类,又腥又臭的味道让他吃不下饭。后来,他又跟随老乡跑到内蒙古。内蒙温差极大,他不适应,去了没多久就病倒了。病刚好,他又跟人南下去了广州,在电子厂上班,没日没夜地干,“人还不如机器”。

如此折腾到了十八岁,山峰不仅没有落住钱,还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债。他已经到了可以相亲的年纪,宝秀婶说啥也不让他再出去打工了。她想在村里给山峰谋个差事,跟着村干部跑一跑,也好学个“精细”(河南话,聪明的意思),可村干部完全不搭理宝秀婶的请求。

宝秀婶又去邻村的造纸厂,求厂长给山峰一个差事,厂长说上个月有个工人把手塞进了机器里,指头断了,去年有个人的胳膊断了。操作机器的活得有耐心,厂长觉得年轻人太毛躁干不了,拒绝了她。

一天,宝秀婶来到我家,央求我父亲在矿区井上帮山峰找一份工作。当时我父亲在矿上分管一个小场(矿区最小的组织单元),手下只管一个兵,并没有什么权力。他很为难,说如果是下井挖煤,拿命挣钱,找人说说还有可能,但如果是想干井上的工作,没有硬关系是进不了。

宝秀婶立马拒绝了,说:“下井不行,这些年矿上没少发生瓦斯爆炸、塌方的事,俺就这一个儿了,不能出意外,哪怕不挣钱也不能去下井。”

 

在宝秀婶到处求人给山峰找工作的时候,山峰本人却一点都不着急。他不知道从哪儿借钱买了一辆摩托车,每天穿着皮夹克,留着时髦发型,骑着摩托“轰轰”地从村里驶过。村里人见了,在背后指指点点,骂他:“憋形,要啥没啥,烧得不轻。”

就这样,两年晃荡过去了,国有煤矿搞混合所有制改革,向附近的村子招工。为了挣钱,很多村民都报名下井,其中也包括山峰。

我父亲对此感到好奇,还问同村的矿友:“山峰咋也下井了,他妈同意?”

矿友说:“山峰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债,不下井挣钱不行啊,人家逼得紧。”

后来,我父亲在矿上见过山峰几次,每次都劝他好好干,说如果干得好,和领导混熟了,将来找关系可以往井上调。这毕竟是份正经工作,将来娶个媳妇,可以过个安稳日子。山峰嘴上答应,但上班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说请假就请假,有时还会迟到,如果不是那段时间矿上任务紧,领导早把他开除了。

没多久,矿上发生了一次严重的矿难,附近村子的矿工家属得到消息都慌了,纷纷往矿上跑去。陈村六组死了一个十八岁的男孩,十组死了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家属们哭成一片,宝秀婶也像疯了一样在矿上找山峰,最终却在山脚下的小酒馆找到了他——那天他喝多了,没上班。

经过这件事,宝秀婶说啥也不让山峰再下井挖煤了。

5

离开煤矿之后,村民见山峰和陈二狗走得很近,他俩骑着一辆摩托车,在村里跑来跑去。

陈二狗是个二流子,长发盖住半张脸,时不时向脑后甩一下。他不种地也不出去打工,每天就叼着烟卷子在村里闲逛。父母也管不住他,有时念叨多了,他还会和父母干一架,村里人都骂他“囟球!”

有人问宝秀婶:“山峰和二狗在忙啥啊?一趟趟地跑。”

宝秀婶说山峰去相亲了,女方相中了他,但要求他把老房子拆了盖成楼房:“哪有盖楼的钱啊!山峰就到处跑跑,看能不能找到挣钱的门路。”

那年,我在县城中学读高二,一天上晚自习的时候,山峰和陈二狗突然出现在我班教室门口。他们是来找陈胤光的,陈胤光也是陈村人,和陈二狗是亲戚。看本家哥哥来找自己,陈胤光下了晚自习就跟着他俩走了。

这一去,陈胤光竟再也没回来。直到警察来学校,大家才知道他遇害了。那个周末我回村,这件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陈胤光的父亲这些年贩树挣了不少钱,他在一次家庭聚会上夸口,说自己至少有二十万。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话让陈二狗起了歹心,他叫上山峰,一起绑架了陈胤光,想勒索二十万。急于用钱盖房的山峰答应了,他想着,无非就是吓唬吓唬,将来有钱了再还,算是借的。

他俩说干就干,那晚,他们把陈胤光绑架后,就给他父亲打勒索电话。因为年轻,又是初犯,俩人哆哆嗦嗦,你一言我一语,说的狠话完全不像是在恐吓。陈胤光的父亲一下子就听出了陈二狗和山峰的声音,于是在电话中骂了他俩。他们没想到自己的身份这么容易就暴露了,一着急一害怕,就在慌乱中把陈胤光给杀了。之后,二人抱着侥幸的心理来到交易地点,等来的却是警察。

陈二狗当场被抓,山峰跑了。

 

陈胤光的尸体是从护城河里打捞起来的。为了逼陈山峰露面,陈胤光的家人把棺木抬进了宝秀婶的家。陈胤光的父母在村里发了话:“不抓到陈山峰,棺材就永远停在那里。我们不要钱,只要陈山峰和陈二狗的命!”

那个周末,我趴在自家平房顶上偷偷往宝秀婶家看去,只见一口硕大的黑漆棺材就放在院子里,阴森可怕,而宝秀婶失神地坐在门槛上。母亲说,陈胤光的父母来闹过很多次,还打了宝秀婶,没人上去拦,也没人上去劝,大家都说打死她都不亏,谁让她教子无方:“绑票就绑票吧,咋还把人杀了,人家也就一个儿啊。”

宝秀婶想用钱来减轻儿子的罪过,家里的钱不够,她就向全村人借。她挨家挨户地磕头,可是头都磕流血了,仍没借到一分钱。

一天深夜,村里响起了警笛声,不一会儿,我听见宝秀婶在院子里喊:“别跑了,自首吧!”原来是在外东躲西藏的山峰偷偷回了家,但警察已经得到了消息。没一会儿,我家的大门突然急促地响起来,就听见山峰在喊:“姆,姆,开门,开门!”他想往我家躲一躲,但我母亲自始至终都没开灯,也没有开房门。稍后,我们又听见奔跑声和警察的吆喝声:“站住!别跑!”“往东跑了,抓住他……”

 

陈二狗和陈山峰被枪决了。自此,宝秀婶常常坐在门口神神叨叨、自言自语,我母亲的心脏病也是从那个时候落下的。许多年后,每当我提到这件往事,母亲都会大声呵斥让我闭嘴。

6

2002年,宝秀婶自杀了。和欢奶一样,她选择在家里上吊。不知道是因为没有给山峰开门心中有愧,还是别的原因,这一次,是我母亲把宝秀婶从房梁上放了下来。

宝秀婶家已经没有人了,尸体又不能搁着不管,村长就给殡仪馆打电话。一辆灵车带走了宝秀婶,一个汉子跟车进城。下午的时候,汉子抱回了用红毛毯包裹着的骨灰,村里人站在村口痴痴地看,汉子打趣:“谁要摸一摸?还热乎着呢!”大家纷纷往后退,他又说:“摸摸吧,还有骨头渣渣,怪扎手。”大家退得更远了。

村长呵斥了那汉子,命令他和另一个人把宝秀婶的骨灰埋进东沟。大家远远地看着他俩在东沟一下一下地挥舞锄头,挖出了一个浅浅的坑。宝秀婶的骨灰被放进去,再填上土,没有墓碑,甚至连个坟堆都没有,那块地平得就像从未被挖开过。

有人感叹:“人这一辈子啊,不怕苦、不怕累、不怕穷,就怕日子不平稳,起起伏伏的日子,不折腾死人才怪。”

有人接话:“宝秀和‘老婆强’都是善人,咋会一步步走到今天了呢?一家人都没了,说起来也怪可怜。”

有个女人试探性地问:“这宝秀不会怨咱吧?”

另一个女人急忙朝地上“呸呸呸”吐了几口唾沫:“为啥怨咱?咱哪有错?珊瑚和‘老婆强’掉水里,咱都是旱鸭子,谁敢救?她家山峰把人家儿子杀了,被枪毙也是罪有应得,咱不能借给她钱,如果借了,那不是助纣为虐,成了杀人犯的帮凶嘛?咱没错,不能怨咱。”

其他村民们连声附和:“对对对,不能怨咱。”

这时,又有人问:“那怨谁呢?”

众人不吭声了,似乎都在思索。

最后,有人说,应该怨那房子,当初大家都说那房子凶,最好别住,可宝秀一家非要买。要怪就怪那房子风水不好。

这下,众人如释重负,异口同声地说:“对,那房子风水不好。”

 

因为没有“人气”撑着,宝秀婶家的房子逐渐破败,又经过几年风吹雨打,就塌了。恰逢村里要搞“美丽乡村建设”,建公益电影放映点和文体广场,村领导一商量,就决定把宝秀婶家的烂房子推平了。

工程进展很快,地面硬化了,周围立起多个太阳能路灯,北边建篮球场,南面放几张乒乓球台,中间的一小块空地留给村民们跳广场舞。一开始,没人敢在夜里去那里运动,几个年轻人胆大,常去那里打球。时间久了,其他村民也都聚集起来,聊着聊着,就讲到宝秀婶一家。

胆小的人劝:“别说了,怪瘆人的。”

“那是怕啥,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都化成灰了,有啥可怕的?”

尽管如此,一到晚上十点,村民们还是会匆匆离开小广场。有的年轻人想继续打球,会被年长的人叫回去。后半夜,广场安静中透着凄凉,甚至连路灯照出来的光都透着寒气。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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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岸倒爷,死在了边境线外

2023-12-18 11:58: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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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覃月

前专业翻译、现企业职员,业余写文,北疆小城姑娘

今年国庆,我难得有机会和曾经的新疆同事桃子在长沙聚会,酒足饭饱后,我们兴致勃勃地看了一场华仔的新作《莫斯科行动》。睡前例行的畅谈时刻,桃子回想起电影中形形色色的倒爷们,突然对我说:“其实,我小舅也是位倒爷,有时候夜里我妈想起他,还会哭上一场。”

随着一瓶瓶新疆大乌苏见底,小舅全全跌宕的一生,在桃子的低声陈述中逐步显现。

以下为桃子口述。

1

每年3月的最后一天,母亲都会用黄纸折好“金元宝”,在夜里去到巷尾十字路口处,朝着西南边点燃、跪拜。那是中国与哈萨克斯坦交界处吉木乃口岸的方向,也是我母亲唯一的弟弟、我的小舅全全的往生之处。

我的酒鬼外公在那个边陲小城里臭名昭著,一周7天,老头儿有一半的时间在喝酒,另一半的日子则在单位仓库里摸鱼、醒酒。家里的顶梁柱是废物一个,所以一家四口人只能蜗居在外婆婚前继承到的窄小两居室里。筒子楼墙壁斑驳,人流杂乱,却也包裹着我母亲和小舅姐弟俩的全部童年。自母亲开始读高中后,外婆坚持男女有别,说哪怕姐弟也不能再继续共住一间屋子了,她在客厅原本放置杂物的角落支起一张小床,用土黄色的旧床单改出一道布帘隔绝四周——那便是小舅新的“卧室”。

1990年,小舅刚满18岁,正值叛逆期,经常与外公吵得不可开交。母亲记得那段日子,父子二人破口大骂对方的频次达到历史最高峰。外公夜里喝得烂醉,经常不管不顾地往正酣睡的小舅身上呲一身的尿,呕吐物洒满床沿。从那时起,小舅便开始了夜不归宿的日子,结交了一堆狐朋狗友。

小舅的高中自然是没有好好读的,在逃课和寒暑假的日子里,他跟好兄弟摆过杂物摊,贩卖过玉石,也做过薪水低廉的临时工。小舅朋友圈子里各民族的朋友都不少,他学会了一口流利的哈语,还有半吊子的蒙古话,从外婆口中的“全全”变成了别人口中的“全哥”,虽没赚到大钱,却也从未向家里伸过手。

1992年冬天,外公在一场深夜酒局过后醉倒在路边,再也没醒过来。经不住外婆的苦苦哀求,小舅终于回了家,按照当时单位里的规矩“子承父业”,顶替外公的班,做了物资局的一名库管员,依旧和那些狐朋狗友们保持着密切联系。

每到周末,以绰号“虎头”为首的小伙子们总会敲响外婆家的门,张罗小舅一起去跑山或者钓鱼。虎头憨里憨气,是小舅从小到大的玩伴,他羡慕小舅头脑灵光,认定他以后会发大财,常用带着调侃和玩笑的语气喊小舅“全老板”。而面对我母亲,虎头每每都会带着几分小心翼翼,规规矩矩地问好。那时全家都知道虎头对我母亲有意思,虽然神女无心,却也不好捅破窗户纸,我母亲还得靠着虎头的“情报”去掌握叛逆小舅的行踪。

回忆起亡弟,母亲说:“我也是在你舅舅回来的某一天,突然发现他长变了。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明星脸、大长腿,浑身透着机灵劲儿,单位里好多小姑娘找借口去仓库调货,只为了看他一眼。”

只不过,小舅当时的心思,完全不在恋爱这件事儿上。小城里算命的“半仙”住在家对面的小街内,偶尔遇见我母亲,总会喋喋不休道:“你家小弟样貌不凡,天资聪颖,命里不会久居此地呢。”那时我母亲就已经有些预感,自己这个弟弟绝不会像老一辈一样,安安分分地度过一生。

库管员的工作枯燥无味,小舅凭借着嘴甜、会来事,加之刚好赶上厂里一批“老壳子”退休,他攒钱给上级领导送了谢礼,顺利调岗去了当时最热乎的供销部,摇身一变,成为了一名频繁去其他城市出差、油水丰厚的采购员。

那时小到五金配件,大到成吨的钢筋、电机甚至小汽车,都由物资局的采购员们经手,货比三家后,报批下单购买。小舅换了行当没多久,我母亲明显觉得他手头宽裕了很多。最时兴的擦脸油、丝带和新款衬衫,总会隔三差五出现在外婆和我母亲的卧室内。狭小的客厅还添置了最新款的电视和洗衣机。小舅甚至开始规划,明年要买套新房,带着自己的妈妈和姐姐过真正的好日子。外婆和我母亲也只觉得:“全全工作出息了,不乱混了。”

可惜还没等到过年,在一个最平常不过的夜里,虎头突然敲响了我外婆家的门,让去单位里“领人”。外婆和我母亲好不容易因为老酒鬼的逝去,新生活刚冒出了嫩芽,刚恢复的些许元气,就又被小舅突发的意外夺去了——原来,她们的全全,早已偷偷做了“倒爷”。

“倒爷”这个称号最早出现在80年代中后期的老北京口中。在价格双轨制时代,一些人利用计划内商品和计划外商品的价格差,在市场上倒买倒卖货物,赚取高额差价。1991年到1993年间,阿勒泰地区相继开放了塔什肯特、红山嘴和吉木乃三大口岸,中蒙、中哈贸易通道被打开,从吉木乃到哈萨克斯坦东部的汽车联运线全程不到100公里。彼时的边境口岸,出现了一大批顺势而生的生意人,他们利用境内外商品的更大的价格差,频频从口岸往返两国,倒卖双边各种各样的商品牟利,成了口岸上的“边境倒爷”。

外婆艰难地用尽了一个寡妇所有的人脉捞出小舅后才得知,他很早就和以虎头为首的街溜子们去过吉木乃口岸。起初,这帮大小伙子们只是小打小闹,转手卖过衣服、小家电。几次下来,他们知道了有利可图,就迫不及待地下血本“扩大业务”。

小舅在虎头的劝说下,试着借外出采购的机会,以单位名义挂账买了几台电机售往哈萨克斯坦,回款后立马把赊账抵了,赚到了“第一桶金”后,他开始庆幸自己找到了一条发家致富的好路子。

随着口岸的开放,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倒爷,彼此之间的竞争全看谁的消息多、到货快。你今天没在第一时间找到的东西,也许明天就有人带着过了口岸顺利成交。不久后,虎头在哈萨克斯坦边境的“居间人”说,有老板想买几辆北京212吉普车。可小舅算了算存下的钱,哪怕和虎头联手,也远远不够。

也许是被巨大的利益迷了眼,小舅借着单位要采购桑塔纳的机会,把当时刚申领到的购车款挪用,转手买了2台九成新的吉普车,跟着虎头把车运到了口岸。那边的货款落袋为安,可还没来得及把公家的钱还回去,小舅就被人举报、控制住了。

采购员凡是外出下单,大额花销至少需要2人共同行动,像小舅这样挪用公款打时间差,也需要同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收点红包,对违规行为放水。虎头偷偷告诉我母亲:“这次全全栽了,指定是同组的人眼红举报。”

也许是单位看外婆可怜,说只要求小舅把钱还上,就只开除编制,不做报警处理。没了“金饭碗”的小舅,在家蜗居了一段时间,气得外婆忍不住跟我母亲抱怨:“跟他爹一样,都是不正经过日子的种!”小舅在外婆的啰嗦和咒骂声中反骨丛生,直接搬去了虎头家,彻底走上了倒爷之路。

2

我母亲再次见到小舅,已是第二年的春节。他看上去混得不错,甚至领回来了一位叫苏苏的姑娘,肤白貌美,眼眸流转。我母亲如今都还记得苏苏的模样。两人都穿着崭新的貂皮袄子,一看就是老毛子那边的好货。他们带回家的大包小包里基本是“外国货”——两颗一模一样的镶金狼牙坠子,姐弟俩一人一个,用来辟邪;皮草护膝是给外婆保养老寒腿的;还有鹿茸、红参等一堆营养品,以及牛皮信封里厚厚的一沓钞票。

兴许是春节的喜庆冲淡了母子之间的隔阂,兴许是一家三口人都不想在漂亮的苏苏面前争吵,在我母亲的调和下,四个人平安祥和地过了春节。

过了初七,小舅和苏苏临行前,外婆反复念叨:“再不能乱来了全全……”说罢又扭头劝慰苏苏:“早点安家也挺好,要是生了孩子,我还能带带。”

小舅只回了句:“我才22,不急,妈你别操那么多心了,我心里有数。”然后就拉着女友,再次和虎头一行人开着车消失在了小街尽头。

后来,小舅时不时托人往家里带东西带钱,我母亲只能从那些敲响家门的不同陌生面孔口中,拼凑起弟弟做倒爷发家的蛛丝马迹。

 

最开始,小舅往哈萨克斯坦跑得多,那边虽也有工业,但更喜欢中国制造的东西。服装、小家电、自行车和皮鞋,只要你敢倒腾,就不会亏。

可惜好景不长,随着更多倒爷的到来,边贸逐渐狼多肉少。倒爷们在异国用尽各种手段争夺资源,逐渐分了三六九等,高级别的倒爷,甚至能用合法手段把旧的武器、军火弄出边境。

可来到边境更多的,是“野路子军”。这帮人大多是因为诈骗、斗殴坐过几年号子的劳改犯,出狱后在国内找不到体面的工作,就纷纷入了这一行。他们在异国更为嚣张跋扈,毫不顾忌市场规则和行价,只要能赚钱,欺行霸市、坑蒙拐骗,什么都做得来。如果到手的鸭子飞了,直接动刀、用暴力解决问题的人也不少。这些劳改犯出身的倒爷们,总爱在黑市以低价强行收购普通倒爷们的货物,小舅和虎头他们虽然年轻,可终究还是没胆子去违背基本的公序良俗,只能渐渐沦为几乎赚不到钱的“二倒”。

这帮国际混子中的佼佼者,诨号“黑子”,小舅花了点功夫才搞清楚了他的背景——他原本是某位落马高官家里的公子,90年代“严打”过后,他和一大批公子哥因为平日的作恶多端入狱,出狱后凭借着肚子里有点文化,集结了一批混混,开启了自己的倒爷生涯。

黑子深谙官场之道,知道人性的险恶贪婪都大同小异,不分国界,遂成了利用人心做局的好手。他带头贿赂哈方的黑警察,明暗两道联手,对老实本分的中国倒爷索要财物、盘剥货品,传闻甚至还做掉过当地的黑帮,手段狠辣,毫无底线。

小舅和虎头不愿生事,在被吞货、吃过几次亏后,逐渐萌生退意。在朋友的指点下,他们最终决定退出中哈口岸的倒爷团队,北上去试着做外蒙人的生意。

彼时,红山嘴和塔什肯克口岸会在大雪封山结束后的时段开通贸易往来。尽管是季节性开放的口岸,也足以让中蒙两国的倒爷们拉着各式各样的货物通行。小舅他们这次做足了功课才开始穿越边境线,往外蒙乌列盖市倒腾货物。乌列盖是蒙古国西部的工业中心,畜牧业发展态势最好,当地不仅是中蒙贸易的集散点,也是对俄罗斯贸易的要地。

当时距离蒙古国恢复新闻自由没几年,小舅的第一批货物,就是对于记者们来说一直供不应求的照相机和录像机。他花光所有现金采购的货品,在外蒙搭档达来的张罗下,很快出售一空,购买者不仅有新闻机构的工作人员,还涉及一批蒙古贵族。达来高兴地对小舅承诺:“只有你有中国的好东西,我都能给你卖掉,分钱的事情好说。”

达来出身于乌列盖贫民窟,从小就走街串巷做小生意,锻炼出了一副天生的好头脑。眼光独到的他刚成年,就发现当地老百姓意识保守,牛仔裤成了滞销的服装品类。边境互通之后,他低价回收了大批牛仔服装售往东欧,彻底摆脱了贫民的身份。

高高壮壮的达来待人礼貌大方,小舅经过与他的几次生意交道后,对他好感频增。后来,小舅、虎头和达来成了固定的“铁三角”——虎头负责从新疆的大城市采购物资,达来每月会固定提前摸清“客户需求”,列出手上有钱的大客户们想要的货物,小舅则在他和虎头之间周旋,负责“双边互通”。

那几年,小舅着实攒下了不少身家,他们除了倒卖日常的生活物资,又发现外蒙的羊毛在新疆供不应求,可一般的倒爷为了图省事儿,只会大肆收购未经任何处理的羊毛,回到国内也只能低价卖出——而在疆内,清洗过的羊毛才能卖出更好的价格。

小舅灵光乍现,连夜和达来商量,决定在乌列盖市开办一家小型的洗毛厂。设备从中国进口过去,利用当地原材料、人工成本低廉的优势,将洗好的羊毛送回新疆,利润率会翻至少两倍。而且,外蒙办厂还有个最大的优势——当地对于环境保护的监控力度极低,工厂几乎不用花钱做任何污水处理就可以直接排放,而在国内,除了繁琐的手续、时不时要应对的官方检查,还需不停地对设备进行更新换代。

为了便于本地运营,那家洗毛厂被登记在达来名下。小舅和达来只需要从当地牧民手中低价收购羊毛后运送回厂,自然有大把的居民们前来应聘洗毛工,时薪低廉。厂里有专人负责在水洗前将羊毛分拣完毕,去除明显的杂草、石块、粪便等杂物。另一条流水线上的工人,则负责在几个水槽放入片碱和洗毛剂,来回漂洗、晒干羊毛即可。虎头则在国内“培育”了一批买家,每个月按量收购洗好的羊毛。

虎头和小舅与达来私下又签署了份利益分割的合同,几年之间的进账稳稳当当。有了这样的一套方法,到1996年,年仅24岁的小舅,真正地成了虎头口中的“全老板”。那年,苏苏也正式成了我的小舅妈,一直跟着他在边境生活,管账、打理他们的日常生活。

我的外婆和母亲也都沾了小舅的光。她们搬了新家,我母亲出嫁的嫁妆是原来街坊邻居中最丰厚的。新家里甚至请了一位保姆,专门按外婆口味做饭、打理家务,小舅真的让母亲和姐姐过上了以前绝不敢想象的日子。

只是小舅忙起来一整年都回不来小城一次,只派苏苏在新年、中秋这样的节日回国探亲。我母亲对于这样漂亮的姑娘一直有着源自直觉的质疑,对这个貌美的弟媳,只保留着不冷不热的关系,她曾多次私下跟虎头打听,为什么小舅夫妻俩一直不要孩子,虎头只会支支吾吾地回一句:“全全说,这事儿不急。”

虎头在我母亲嫁人之后,也不再如同旧时那样频频登门,他在遥远的外蒙也早就有了自己的生活。达来和小舅合伙生意扩大后,又开了一家颇具规模的畜牧公司,甚至投资了一家酒店。蒙古人一有钱,便总想着往政界发展,因为从政后会有更多扑面而来的机会扩展生意版图。当选议员,便成了达来彼时最大的心愿。

只可惜蒙古国政局风云多变,达来还没正式步入仕途,就被有“内部关系”的竞争对手下了套,对方诬陷他行贿,又雇用了一批牧民,检举洗毛厂污染环境,导致牛羊死亡。洗毛厂的运营被牵连,只得关门大吉,达来也不得不叫停了手上所有的生意,彻底让出了地盘。

没了稳定的赚钱营生,小舅倒没有太过慌乱。彼时中蒙边界贸易往来密切,即便不做羊毛生意,他对继续做倒爷也充满信心。

只可惜,他不知道,他的妻子苏苏,已经心生出另外的打算。

3

我母亲是在苏苏跑了之后,才被虎头带去了口岸,照料几近崩溃的小舅。她见到小舅的时候,小舅已经瘦得没了样子,屋子里堆满酒瓶,那一瞬间,我母亲感觉又像回到了酒鬼外公还活着的日子里。

我母亲在小舅的屋子里住下,把这一方小天地收拾得利落干净,每日给他做可口的饭菜,对我那跑了的小舅妈只字不提。小舅慢慢开始停了酒,但还是窝在家里打游戏、抽烟,看着远方发呆。

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在某一天夜里,小舅仿佛开了窍,絮絮叨叨地对我母亲说起了他这一场荒谬的爱情。

 

苏苏自孩童时期便跟着入疆支援的祖辈来到广阔的北疆。她的父母都是苏州的知识分子,可惜在一场车祸中双双身故,她由一堆知青“叔姨”们抚养长大。她生得漂亮,从小就有小流氓在巷口围堵、调戏她。

苏苏的性子变得敏感又冷漠,90年代初,她在阿勒泰第一家大商场里做售货员,小舅就是在那个时候跟她认识的。苏苏算账是一把好手,百位以内的加减乘除不用计算器就能准确地脱口而出。也许正是这点,吸引了一向心高气傲的小舅。

苏苏一心只想着存钱,离开偏僻荒凉的边疆,重回苏州老家。在男人们的邀约下,她下定了决心,跟着小舅几人辗转边境口岸,参与倒爷收货、卖货的生意。可惜当时漂亮女人在外面露脸很容易招事儿,苏苏再聪明,也只能选个可靠的男人依附,做他背后的女人。

她与小舅相处的前几年,是有过很多愉快的时光,见证着小舅的财富积累,对她始终如一地忠诚、爱护。小舅甚至知道她不想要孩子、暗地里悄悄托人买来的避孕药吃,却从未点破。

小舅一心想在气候恶劣、荒凉广阔却又机会丛生的外蒙拼出一番天地,而苏苏只想存够一笔钱回到江南水乡。他们谈过几次,小舅曾答应过,再等几年,自己一定会带苏苏离开新疆,回江南生个孩子、安稳过日子。只可惜,苏苏亲手给了他们之间一个不堪又快速的结束。

洗毛厂关门后,小舅大笔的货款还在账上,苏苏做了多年的会计,很快就把一大半的钱悄无声息地转入自己的户头。她走的那天,小舅毫不知情,只以为像很多次一样,她只是约了当地的好友逛街、打牌而已。到了深夜,苏苏依旧没有回来,小舅才意识到,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事情已经发生——苏苏没有带走家里的任何一件物品,她的衣物、首饰都安放在原位。

小舅和虎头托了很多朋友、花了不少钱,才查清楚,苏苏是从中蒙边境的红山嘴口岸入境,有车子接到了她,一路开往乌鲁木齐,然后,她取出了所有存款,便杳无踪迹。虎头又查到,那辆车子属于一支在边境混迹多年的运输队伍,而运输队背后的老板是他们的“老熟人”——黑子。

小舅摸到这个线索的时候已经晚了,黑子把运输队的车子和司机全部转给了另一个老板,他最后一次露面,正是苏苏入境后的那两日。

小舅对于妻子和昔日对手暗地里的往来和牵扯毫无察觉,爱人的判离,彻底击垮了他。只有虎头不甘心,他使出浑身解数和人脉,却只打探到一丁点儿蛛丝马迹——小舅和他从中哈边境奔赴外蒙没多久,黑子也被人暗算离开了。黑子在中蒙边境组织起一队人跑起了运输,做起了幕后老板。苏苏大概和黑子相识于某次结算运输费的过程中,至于黑子是用了什么手段,诓骗苏苏跟他走,虎头也不得而知了。

小舅坐在桌边,手里把玩着空的啤酒瓶,问我母亲:“姐,终归是我不够有钱,苏苏才走的对么?”

我母亲摇头,想劝慰她,内心却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帮忙结掉了他与达来之间手头上的杂事,处理掉了苏苏所有的个人物品,带他回到了外婆家。

彼时外婆的脑筋已经不太灵光,善忘、耳背、话少,早就不会啰嗦任何人了,我母亲只能独自一人面对郁郁不振的小舅。她不敢再有任何唠叨和埋怨,只盼着开春雪化之后,这个家里唯一的男人能够重新振作起来。

 

1998年新春过后,小舅再次跟虎头一起奔赴边境,我母亲不确定他是否真的完成了一场自我治愈,可也明白,他必须走出门去,才更有机会从过往中脱离。

后来的一年,虽然家里安装了固定电话,可我母亲与外婆都鲜有接到小舅的来电。下岗潮来袭后,虎头全家都搬去了乌鲁木齐,旧时的街坊邻居也随着城市的发展建设,各奔前程。

直到1999年年底,我母亲接到了吉木乃一位公安同志的通知,让她去认尸。她对于那天的细节已经记不太清,忘了那些身份验证、签字按手印的生硬流程,只记得停尸房的通道又长又安静,灯泡不够明亮。法医的说话声低沉且断断续续,小舅的脸干净苍白,脖颈上依旧戴着早些年他买来的狼牙吊坠——老一辈的新疆人总说狼牙可以驱邪祟,如今看来,完全是无稽之谈。

母亲按流程把小舅火化,带回家低调安葬。在老家,没有后代的年轻人逝去,连办葬礼的资格都没有。接待我母亲的警官们给她复印了一份卷宗,我母亲又去探望了已经身在牢狱的虎头,这才彻底弄清楚,自家小弟短暂一生的最后时光,是如何度过的。

4

在苏苏离开之后,小舅和虎头两人去往乌鲁木齐,投奔之前合作过的倒爷伙伴。

在小舅居家疗情伤的日子,虎头发现,如今不一定非要越过边境线才有得赚。他在机缘巧合之下,认识了几个车行老板,每个老板手里隔段时间总有那么三五辆“僵尸车”无人问津——有的车主因为涉黑、赌博进去了,洗车、修车后,再也没出现过;有的则是和虎头他们以前一样,去了其他地区甚至是异国发展,车子本身的价值无法抵消掉存车的费用,就被车主果断放弃。

这些车子就算车行老板想转手,当地人大多也是嫌晦气,看不上的。于是,虎头拉着小舅,联合车行老板一起,对这些僵尸车稍作修理、美容,再找几个混迹在口岸的倒爷做居间人,总能很快卖出去,赚上一笔。

彼时小舅既不想再出国做倒爷,又嫌弃倒车来钱少。他跟虎头多次抱怨过,虎头心一横,便拉着小舅和远房亲戚介绍认识的一名黑警察,做起了销赃的活计。

黑警昌哥的具体职位,他们都不曾彻底了解过,只见识过他的神通广大——官方缴获到的走私货,无论是车辆、古玩字画还是珠宝,他总能在入库之前搞出点儿来给到他们出手。三人合作过几次之后,虎头觉得这种方式早晚会出事,试着规劝小舅停手。可以往凡事都愿意和兄弟有商有量的小舅,突然变得执拗而大胆,他的野心吞没掉了兄弟间原本平淡而坚韧的情谊,虎头只能格外多小心。

入秋后,昌哥给他们搞来一辆“大奔”,居间人已经找好了买家,小舅负责找车行把车子改色,让它“焕然一新”,虎头则负责将车子运输到靠近口岸的镇子里交易。

在交易的前一天,一向稳当的昌哥突然没了消息,虎头接到风声准备和我小舅汇合后跑路的时候,住所唯一的出口已经被便衣封锁了。虎头那时已经没办法通知我小舅了,可却也拒绝配合警方做进一步调查。但他没想到,他自以为对兄弟“拔刀相助”的沉默,实则变成了把兄弟送上亡命之路的推手。

虎头和昌哥同时失联,又看到几家车行又摆出了停业的牌子,小舅就已预感到他们的“生意”出事了。他辗转小心托人打听一番,有个之前和昌哥合作过、已经收手的倒爷偷偷告诉他:“昌哥最近弄到的车,上面藏了毒,缉毒大队可没那么好糊弄,一抓一个准儿。”

小舅虽然没有进行任何明面上的“交易”,却也是每次销赃过程中的背后参与者,尽管侥幸逃过眼前的一劫,但也自知警察上门是迟早的事儿。他不敢回家,也不敢再混迹于乌鲁木齐那些熟悉不过的街区之间,便重新去往了中蒙边界——他曾在口岸之间迎接过自己人生的巅峰时期、体会过美妙难忘的男女情事,也许那里,寄托着他还可以东山再起的希望。

小舅与达来合作开洗毛厂的日子,常骑马去牧民家里收羊毛,对边境一带极为熟悉,他的蒙古话早已在多年的倒爷生涯中锻炼得异常流利。他回到曾经生活过的乌列盖市,随便找个牧民,给点钱借宿几日,再做打算并非难事。虎头被乌鲁木齐警方收监的同时,小舅也在一位叫昂格尔的牧民家里安顿好了自己。他曾经跟着达来,收过这位老牧民家里的羊毛。

这次进入外蒙,失去达来的助力,小舅只能靠自己慢慢打拼了。短期不敢回到国内的他,试着联系之前认识的倒爷们,想要做点中俄之间的货品倒卖。可形势已不比从前,外来倒爷想要在“老壳子”们中间杀出重围,或黑或白,没点硬实力是不行的。

所以,小舅这次的外蒙之行,还未正式开始,就已逐渐有了颓势。他原本臆想中的卷土重来之旅,最后只草草了结于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死亡之中。

 

彼时外蒙已经进入凛冬,男子们为了驱寒,经常聚在小酒馆里喝到大半夜。嗜酒在当地并不算什么毛病,醉酒后的男子们插科打诨,常引发口角之争,打架斗殴更为常见。

小舅出事的那一晚,昂格尔外出和朋友们喝酒,中途也不知道是谁先发难,一群人掀了桌子,把酒馆砸了个七七八八,闹到有人头破血流才各自回家。按惯例,当地警察需要抓几个“典型”酒鬼交差,就摸到了昂格尔家里。本来眠浅的小舅被惊醒了,也许是他以为国内警方已经追捕他到了乌盖列,拔腿就往外面的牛棚里跑。

小舅不知道,牛棚里除了几头老牛,还关着昂格尔家里一只发情的公骆驼。乌盖列大部分牧民都以饲养牛羊为生,同时还会养几只双峰驼,在外蒙这种苦寒之地,骆驼耐饥饿、寒冷,对饲料几乎没有要求,驼奶除了直接饮用,还能加工成酸奶、黄油、奶酪去售卖,到了寒风凛冽的冬季,驼粪则是很好的取暖燃料,而且,骆驼还是大多数牧民们转场、运输货品的“免费”交通工具。

在寻常百姓眼里,骆驼温顺恭良,吃苦耐劳,不会给人类带来任何危险。只有老牧民们见过骆驼的恐怖——特别是驼峰歪斜、口中不断涌出白色吐沫的公驼,它们膘肥体壮,一旦处于冬季发情期,就变得疯癫残暴,喜欢撕咬同类,连主人都不管不顾,甚至会记仇、报复,被称作“冬疯驼”。

小舅的突然闯入,激发了那只暴躁公驼的领地意识,它把小舅撞倒,死死压在身下,撕咬起小舅的手臂。警察循着叫声赶到时,小舅已经没了意识。那只公驼依旧执拗地不肯起身。外蒙法医面对一个已经死亡的中国人,并不愿细细检查,卷宗上最终只草草写了一句话:死者因肋骨断裂刺入脾脏而亡。

我母亲为小舅办理销户时,想起多年前外公给小舅起名为“全全”,只希望他拥有一个周全、平凡的人生。可没有人预想过,小舅会在这样的年岁和际遇下,孤身一人死于遥远异乡里一次匪夷所思的意外,他甚至没有迈入百姓们期待许久的千禧年。

年轻而鲜活生命的消逝,也仅仅在屈指可数的几位亲友之间,留下了一场悲恸的涟漪。

 

尾声

小舅走后没几年,中国的网络时代汹涌而来,大小规模的贸易公司如同雨后春笋般一股脑儿地冒出,纯靠资源、人脉和眼光去赚商品境内外差价的边境倒爷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一大批人员配置齐全、边贸手续完整的正规贸易公司。曾经叱咤风云、一夜暴富的倒爷们,随着时代的变迁,不再成为人们艳羡的对象,渐渐淡出了大众的视野。

母亲在小舅去世后的春天,迎来了自己的第二个孩子,起名为小满,希望襁褓中的男婴日后会懂得“小满胜万全”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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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麗娟追星事件 -FormatRun58- 给 FormatRun58 发送悄悄话 (214 bytes) () 12/20/2023 postreply 18:23: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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