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740)

“防疫钉子户”这一年

王之言 在人间living 2023-12-06 23:21 Posted on 北京
 

 

 

他们称自己是“防疫钉子户”,在中国疫情全面解封后整一年,依然虔心恪守着全方位的防疫措施:

 

每天佩戴N95口罩或防毒面具;

坚持测抗原,几乎不聚餐、不堂食;

每天清洗当天衣物,或用紫外线灯消杀;

还有人在进门处搭起隔离棚,进行“半污染区”管理。

 

在孤独防疫的2023年,他们承受着非同寻常的压力。有人和朋友从争吵到断交,有人终日蛰伏人群中,时时有如“惊弓之鸟”,更有甚者,离群索居,成了“当代隐士”。

 

事到如今,他们为何执着防疫?那就要进入他们各自的故事里——

 

 

 

 

 

何飞的防毒面具,从去年12月一直戴到今年夏天。那是一款售价超过1000元的头戴式防毒面具,类似一个低配版的钢铁侠头盔——它自带扬声器振膜,不需要扯着嗓子说话。直到天气热得不行,他才勉强换成“轻便”的N95口罩。

 

这一年来,何飞几乎戴过市面上所有主流品牌的口罩,像个“口罩专家”。他还用雾化糖精钠的方法,为小脸的母亲测试了15款口罩和2种防护面具的气密性,终于找到她的真命口罩。

 

他并不限制自己出行,不过但凡踏出家门,他绝不摘口罩,哪怕周围空无一人——为此,他以卓绝的意志杜绝非必要的饮食喝水——摘口罩要消毒,麻烦。

 

回到家,他立即执行严格的消毒SOP流程:开门,进入玄关“半污染区”。以酒精消毒双手、头发和口罩边缘。再消毒随身物品,清洗衣物,洗澡。

 

在那套约90平米的房子里,4台空气净化器24小时不间断工作。有的空气净化器品牌会在宣传中加上“工业级”,何飞就拥有这样的一台。如果可以,他也许想把自家空气净化到医院手术的无菌级。

 

武汉疫情爆发时,何飞在陕西念高三,得了普通肺炎。高烧13天,能用的药都用了一遍。同学在家上网课、备考,他整日吃药、打吊针。睡眠被发热拆成碎片,情绪像黑笔在纸上乱作一团,快两个月才恢复健康。

 

半年后,他复查拍肺部CT,医生看完交待他,你少抽点烟吧。可他从不抽烟。

 

“在病床上那样的时间,你活着和死了好像也没有什么区别。”他说。

 

疾病带来的最直观的感受是失去,失去身体的完整性和对生活的掌控。

 

 

 

何飞再也不想生病了。这是他成为防疫钉子户的核心内驱:“我只想健健康康的。”

 

他囤了300多个新冠抗原,今年2月起,他每天起床睁眼,先测一遍。他的防护细致到了指甲缝——指甲剪得“很秃”,绝不藏污纳垢。

 

在硬核防疫的路上,何飞并不孤单。他加了足足11个“防疫钉子户”微信群。第一个群是去年12月建的,直到现在还有近300人。

 

他们在群里探讨防疫方法和物资。比如,除了酒精,群友们还会如化学巫师一般推荐各类消毒液——次氯酸、次氯酸钠、二氧化氯以及双链季铵盐等等。

 

 

 

何飞的群友蓝鲸,一位B站视频博主,也在家建了“半污染区”。这个北京小伙精准地指出,超市购物小票、塑料袋、雨伞等物品,也应正确处理或消毒。

 

过去三年间,蓝鲸收藏了264条防疫相关的视频。他发来其中一条,是另一个“山外有山”的钉子户,在玄关处,用白色塑料水管和三通转接口建了一个立方体,蒙上防尘隔离膜,内置脏衣篓,再配上空气净化器和紫外线灯——“有点像电影《生化危机》”。

 

 

 

群里还有个理工科女博士叫高高,每搬一次家,就自费为房东改造一次房屋:在中央空调出风口加静电过滤棉,换更严密的地漏和带U型弯的下水管道,并确保存水弯高低差5公分。

 

她自制过一台CR Box,一种四面搭载过滤网和顶部风扇的空气净化装置。这是两位美国环境工程专家发明的促进空气流通、净化的设备。购置元件她只花了200多元,低本高效。

 

外出时,高高会佩戴一种“神器”:一种能测量周边二氧化碳和pm2.5浓度的传感器。钉子户调侃它叫“电子罗盘”,可预测附近空气质量的“吉凶”。

 

至于终极防线——口罩,高高用的是“移动肺保”。这种口罩自带送风机,一根软管从口罩里伸出,连接着充电宝大小的净化器。为此,邻居小孩友好地称她,“外星人”。

 

 

 

 

 

去年12月底,众人皆阳时,高高也中招了。她的恢复期很漫长,2月连着3月,浑浑噩噩地过去了。一个晚上,她认真地准备次日会议的PPT。第二天上午,正拖地呢,接到电话:“师姐,你怎么还不来开会?”

 

——她全然忘了。

 

“整个人’傻’了。”高高说,她的记忆力、反应力出现了明显的退化。

 

 

 

像是潜到海下的一瞬间,安静得令人发指。她老公贴心地安慰:“欢迎来到普通人的世界。”

 

高高的人生是以“神童”叙事开始的。她复述了一件母亲总在复述的往事:在她两岁尚不识字时,有天倒拿一本书,几乎一字不差地念出来了——不是念,而是大人前两天给她读过那个故事,她记住了。

 

如果这个证据过于遥远,这位理工科博士还有一个“密不外传”的思维训练法:心算两位数乘以两位数。过去,她总是算得又快又准,可年初那几个月,她“完全算不出来”,或者,“我刚随口出的是哪个数来着?”

 

——若有幸参观部分钉子户的房间,会看到他们的桌子上摆着红红绿绿的保健品罐子,那里有复合维生素、辅酶q10和葡萄糖酸锌等。在他们描述中,这通常和免疫力的巩固紧密相关。

 

在将近4个月的调养后,一个普通的春日,高高闲来无事,随口算了一道乘法题。和计算器上的答案一对,全世界都明媚了。

 

 

 

前后反差扑面而来,高高夯实了防疫决心:“我要是再阳了,我这个博士就不用读了。” 在那以后,她的自我防护和社交隔离成为巨大的生活惯性,持续至今。她的态度很强硬:人不能等危险来了,才吆喝“安全第一”。

 

为此,第一次和博士生导师见面时,她大方表达:我会一直佩戴口罩。理由是,自己一阳的恢复期很长,不良反应比旁人强烈得多。

 

导师就此和她展开了一场激烈辩论,最后谁也没说服谁。但老师和同学,秉持着“不理解,却尊重”的态度,接纳了这个“外星人”。

 

高高感到幸运。毕竟,她的一个钉子户群友抱怨过,领导让他“明天不要戴口罩来了”。还有的群友,虽拥有顶配的“面罩”,可日常通勤,只敢戴上平平无奇的N95。

 

 

 

 

 

刘小寒就是这样一个纠结的KN95佩戴者——戴的还是国产杂牌。她小心翼翼拿医用胶带为口罩封了边,以使它完美贴紧皮肤。

 

她真心佩服那些无惧他人眼光的钉子户,勇于“焊”口罩在脸上。而她只在一百多人的大课时才戴KN95,其余时间则换成更为普通的外科口罩。

 

刘小寒在南方读大学,医药专业,月生活费1200元,有时接传单和家教补贴。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自己是一个“半躺的钉子户”。

 

“半躺”的原因之一,是指她欲防还休,隔离并不彻底。经济条件不到别人一半,上不了好装备,勇气也只有别人的一半。

 

不同于高高式的“丑话说在前头”,刘小寒的防疫是“静水流深”的那种。

 

每次,她步入寝室大厅,会像电子扫描仪一样,先勘察周围有没有身体不适的人,然后,憋气,73步,58秒,钻进位于一楼的宿舍。就像一只人群里的“惊弓之鸟”。 

 

她建了三四个小号,潜伏到大学城邻校的微信群里,打听“最近感冒的多吗”;

 

又在本校的“表白墙”匿名“开炮”:“生病了就别来自习室,不戴口罩你还咳嗽。

 

“有时候觉得自己也挺好笑的。”刘小寒说道。她选了周六晚9点,在校园空无一人的小湖边接受电话采访。

 

她是一个关注健康的医学生。食品配料表上,但凡出现长长的添加剂名称,一概不吃。这位20岁出头的姑娘,幸运地从未经历过生离死别——“所以,就会更害怕这种事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不过,她也是凤凰网采访的7位防疫钉子户里,仅有的二阳者。这是她自视“半躺”的原因之二。她用“打击”这个词汇形容当时的感受。

 

那是今年5月又一波新冠来袭时,她班里出现了一例阳性病例。第二天,刘小寒找了个蹩脚的理由——最近压力大——搬出了宿舍。

 

刘小寒坦白,她是为了防疫才搬出来的。她和一位考研的学姐合租,住进两室一厅,每人月租500元。

 

他人即地狱,烦恼就此开始了:她想劝学姐注意防护,又担心人家就此拒绝合租,只好弱弱旁敲侧击,“学姐戴好口罩”,“学姐多注意身体”。还特意提过一嘴,如果你感冒、发烧一定告诉我。

 

前半个月,二人平安无事。某天,学姐有事返校,刘小寒递给她两个KN95口罩和两个薄薄的外科口罩,学姐只接过了后者。

 

刘小寒说她瞬间内心“警铃大作”,又只好装出无所谓的样子。

 

几天后的下午,她瞥见学姐在吃布洛芬。接着刘小寒测了抗原,她也阳了。

 

刘小寒当即质问,为什么不及时告诉我病情?学姐的表情混进了一点“鄙夷”,说:“你不要太大惊小怪了。”

 

剩下的半个月,刘小寒在出租屋颓着,等待康复。她无法接受自己严防死守还是二阳的事实。

 

那首先是一种挫败感——“我为防疫投入了将近1000元”,就像是一个奋斗三年的学习标兵,高考那天睡过头了。

 

然后,人和人之间的信任荡然无存——“我向她表明了态度以后,她依然向我隐瞒”。

 

租约到期后,刘小寒搬回宿舍,删掉了学姐微信。

 

 

 

 

 

无论出于何种动力成为高处不胜寒的防疫钉子户,但人,终究是社会的人。

 

刘小寒常感到割裂,以前她喜欢KTV、酒吧、演唱会,如今的爱好主要是钓鱼。她自嘲变得“清心寡欲”。

 

和许多大学生一样,她渴望融入群体。她研究过重返宿舍几种隔离方案的可行性:

 

比如戴口罩睡觉。确实有校园钉子户这么做,暂不论其安全性,仅是操作起来就有极大风险——早晨起床口罩多是歪的,毫无用处。

 

 

 

另一种方法是建一座正压床——类似医用层流床,用塑料膜包裹整个床铺,再外置一个空气净化器,但这样麻烦且显眼。

 

碍于室友的姐妹情面,回到宿舍后,“半躺”的刘小寒不再采取任何防护。

 

而那些100%满格的钉子户们,从不吝啬拒绝。像高高就几乎推掉了95%的聚餐邀请。她亲自认证的“待客之所”,是一家带包厢的火锅店。少有的会餐里,她提前10分钟到,拎一台便携式空气净化器,将6人规格包厢的空气“翻新”一遍。

 

何飞也是如此。难得的老同学相见,他戴口罩,只聊天,不吃饭,多少像个异类。他经常善意提醒身边人注意防护,偶尔得到回怼:你又想封在宿舍里吗?

 

——疫情伊始,何飞正值高三,高考为此延期一个月。接下来大学生涯的前两年,不是停留在网课上,就是圈在校园里。

 

何飞自然理解那种渴望享受青春的心情。只是——他顿了顿,说:“没有人希望得病。但是在如何不得病这件事情上,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选择。”

 

 

 

视频博主蓝鲸的答案则呈现了某种公共道德观。他认为,佩戴口罩,“是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事情”,是选择一种更负责任的生活态度。与此同时,他希望淡化这种责任心的负累感——“防护已经融入我的生活,成为日常的一部分,并不会有多不方便”。

 

唯有一次,何飞和身边人达成了高度共识。那是今年11月初,他和几位钉子户群友线下会面。餐前,他们重拾了疫情时代特有的“仪式”:

 

每个人测了一遍抗原,自证安全。

 

 

 

 

 

年轻母亲朱仪敏也难得出席了那次聚餐。从5月起,她几乎谢绝了所有聚餐和婚礼邀约,也再没去过电影院。

 

“我不是不想见,而是我愿意见安全的人。”朱仪敏说话时,总有种斩钉截铁的气质。

 

春天,朱仪敏一家去家族聚会,全染了流感。当她安抚怀里发烫的婴儿时,恨不得让整个地球跟着降温。她建议先生,下次家庭见面,先做抗原、戴口罩。

 

“那还是不要去见了,”朱先生对她说,“做这些措施,只会让家里的叽叽歪歪更多。”

 

朱仪敏有点无奈:“我不知道为什么戴口罩变成了这么棘手的事情。”

 

朱仪敏是辞掉互联网大厂工作后,全职带娃的。去年底,他们全家就阳过一次。儿子当时4个月,拉肚子、咳嗽,半夜高烧,最高时接近40℃。同样发烧的朱仪敏费了千辛万苦,从朋友那儿获得一瓶婴儿退烧药。

 

正是儿子哭闹又说不出难受时,朱仪敏坚定了做钉子户的决心——“这么小的孩子,他这样的痛苦谁来替他承担?”

 

在病毒肆虐的季节,她把一位宝妈的责任心发挥到极致:

 

她和先生亲自动手,为婴儿车安装了一台车载空气净化器;

 

 

 

她放弃社区医院免费的体检项目,转而去1800元3次儿童体检的私立诊所——那里的每间诊室都有一台空气净化器。

 

他们一家目前是租房,房子格局也是挑选再三:最适合防疫的独栋太贵,综合下来,她定下一个物业优秀的大平层,位于二层,方便走楼梯,还有两个卫生间,其中一个在主卧,便于居家隔离。

 

——这个精心考量没有浪费,今年5月,朱仪敏请了一位育儿嫂。一上岗,阿姨先在主卧隔离,朱仪敏送饭菜到门口,监督测抗原。第三天,阿姨真的阳了。

 

但她先生的想法是——“病毒没那么可怕”,“我们感染的概率很小”,“同事朋友没有一个人这么做”。沟通的过程长久又耗人,在此只好概括为:争吵,争吵,讲理,鼓励。

 

 

 

虽说朱先生没有100分地明白朱太太,好在,这对夫妻达成了平衡——她不限制他投身公共生活,条件是戴口罩,必要时去其他住所隔离。日子久了,她敏锐地觉察到,先生也自然地实践着钉子户的防疫理念。“我很感激了,他是我见过这种情况的家庭里,非常配合的了,都在互相理解。”

 
“在防疫群体里,非常多的家庭是一个想‘防’,一个不想‘防’。有的人都快要离婚了。”朱仪敏总结道,防疫手段没什么难的,“最难的是人心,是求同存异”。

 

 

 

 

 

尽管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可寻求共识,总是艰难。

 

刘小寒另辟蹊径。她深谙说服父母戴口罩的方法,不是晓之以理,而是适宜地“制造紧张”。于是时常反向科普,发去一堆充满惊叹号的文章如:《戴口罩!已叠加感染!》。

 

何飞的父亲是90年代的大学生,他不明白儿子的“执着”。暑假在家,何父外出工作不戴口罩,何飞躲进房间,空气净化器开到最大档。他故意买很多抗原,告诉勤俭的母亲:再不测就过期了。

 

 

 

河北人吴伯娴4岁的儿子至今没有感染过新冠病毒,靠的是全家人的集体自觉。

 

去年12月起,她公婆带着孩子,像守卫城堡一样捍卫家中。孩子3个月没出门。

 

那段日子,吴伯娴和丈夫白天上班,下班后把菜放到家门口,再去别的住所过夜。地漏是封着的,马桶是盖着的,窗户只在清晨5、6点——别人家还没有醒的时候开一会儿。

 

今年9月,吴伯娴送儿子进了一所私立幼儿园。因为疫情,儿子愣是迟了一年才入学。

 

“该防还是得防,该过正常的生活还是得过。”吴伯娴好像想通了,语气里又满是无奈。

 

促使这位钉子户送儿子入“虎穴”的根本原因是,这孩子太孤单了。之前,每天下午5点,她儿子在楼下,乖乖地等着别的小朋友放学,一起玩耍一会儿。要是哪天人家孩子没来,小男孩一定很沮丧:“妈妈,今天真糟糕啊。”

 

这位小朋友天性乖巧,在电梯里遇到陌生长辈打招呼,不敢对视。虽说有性格成分,但吴伯娴心里清楚,这孩子缺少同龄人社交。她咬咬牙,“毕竟生活除了病毒,还有许多美好的事物”。

 

然而,入园两个月,他已经高烧三次。过去的频率是一年一次。

 

 

 

吴伯娴不是没想过,给班里捐两台空气净化器。但上课要换教室,而园里的新风系统也只在空气糟透的时候才启动。

 

10月份她参加全园的亲子活动,目力所及,只有他们一家人戴口罩。

 

她询问老师,班里有没有发烧的孩子,老师会说,没有。可传来的视频里,入冬后上课的孩子日渐减少——据国家卫健委消息,近期呼吸道疾病已经进入高发期。此外,多地相继发文,要求教师、学生不带病上班、上课。在公共场合,越来越多的人重新戴上了口罩。

 

上幼儿园、当钉子户,像是二选一的人生难题。这位坚持佩戴N95,被同事说“好久没见过你的面容”的母亲感觉这道题很残酷。

 

回到年初躲在家的三个月。有天,吴伯娴的儿子坐在飘窗往楼下看,忽然说:“妈妈,那个人不戴口罩,他肯定阳过了。”

 

自这孩子懂事起,口罩就像一件衣服,穿在脸上。他和他的同龄人,在一场盛大的全球性瘟疫中开始了漫长人生。许多事情,家长也没有刻意教过,却自然地生长出来——比如,他今年第一次出远门,一下车,就捂住了口鼻。

 

在他小小的身体记忆中,疫情是生活的一部分。他所看到的世界变成了二元对立:阴和阳,洁净和危险,戴口罩和不戴口罩的。他不曾呼吸过那个笼罩着昂扬、乐观气息的疫情前的空气。

 

 

 

刘小寒偶然想起在KTV唱J-pop的时刻,诚实地说,“自己是孤独的那一类”;

 

高高倒是通透,“又不得病,又可以继续上班上学”,挺好;

 

“我也想回到之前那种自由自在的生活,但我没有办法,”何飞说,“错的是病毒。”

 

11月初,幼儿园陆续有孩子生病,吴伯娴的儿子又没躲过去,咳嗽、呕吐、高烧。

 

她终于憋不住了,一口气跟老师请了四个月的假——春节后再见吧。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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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25岁失去左手左腿,重生后穿短裙出街,假肢是我的时尚单品

 自PAI 自PAI 2023-12-06 22:30 Posted on 北京
 

这是《自拍》第420个口述故事

25岁那年,广西女孩翁忻怡(抖音号:@翁忻怡)因为一场严重的车祸失去了左手和左腿。有人在评论区说“你养我,我来照顾你”,而她觉得,“我残障了也不是你能追得上的。”

命运跟她开了个巨大的玩笑,但翁忻怡认为,“打不死我的只会让我更强大”。如果没有出事,她可能是一个普通的打工人,按部就班地结婚生子。车祸让她重生,截肢之后,她把假肢装扮得美美的出街,自己创业当老板,希望能为残障人群做更多的实事。

翁忻怡在抖音记录自己的重生日常,也希望她的努力能让8500多万残障人士不再“隐形”。她说,残障只是一种状态,而不是一种缺失或疾病。

以下是翁忻怡的自述。

劫后余生,成为“右边形战士”

我是翁忻怡,今年28岁,是一个正在创业的“右边形战士”。网友们更熟悉我的另一个名字“小翁右右”,因为我在三年前的一场车祸中失去了左手和左腿,所以我给重生的自己起名叫“右右”。

我出生在广西南宁,爸妈给我起的名字是“忻怡”。我是家里的独生女,出生的时候我爸已经46岁,我妈也有28岁,他们很宠我。不过,我爸是高中老师,我妈是公务员,所以对我的要求也挺严格,犯了错还是会教训。但总的来说,我小时候过得比较一帆风顺,从小到大,父母感情也很好,我就是那种沐浴在爱与阳光下成长的孩子,没太经历过什么挫折。

我三岁生日那年,和妈妈一起过生日。

我爸其实是北京知青。18岁那年,他上山下乡到云南插队十年,恢复高考后又考了大学,毕业后就来了南宁教书。虽然他是北京人,但他会说很多地方的方言,我可能有一点遗传到他的语言天赋,读书的时候就很喜欢学语言,大学就选择了商务英语专业,去了北京读书。

读大学时,我没想过自己将来做什么,毕业后还是回到了南方,三四年里换了好几份很不一样的工作,想多尝试一些行业,希望能到处跑一跑。我最早的一份工作是在香港的一家国际邮轮公司做活动策划,会跟着游轮出海,策划一些明星演唱会、VIP晚宴之类的船上活动。我跟过最长的一个航线是十几天,从香港到韩国和日本,每到一个地方乘客可以下船去玩,然后再返回。

我还在游轮工作时的日常照片。

我当时只有21岁,真的是特别开心,觉得开了眼界,同事们也来自全世界,工作氛围很轻松融洽。后来我回到南宁,觉得朝九晚五坐办公室的工作非常没劲,所以还去过麦当劳做餐厅经理,我当时想,它既然是世界五百强企业,就一定有东西可以学习。再后来,我又去做了K12的教师培训。

我之前确实没什么事业上的野心,也有点恋爱脑,工作稳定、工资够花,剩下的时间就是去谈谈恋爱、陪陪父母,没有太考虑过事业上的目标。如果我没有出事,我可能到现在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打工人,可能已经结婚生子带娃了。

改变我命运的这场车祸发生在2020年的10月。我和朋友去三亚旅游,在当地租了车,最后一天时,我们准备去还车,然后坐飞机回家。当天下着濛濛细雨,这是我出事前最后的记忆,坐上副驾驶之后我就睡着了。

我醒来时就躺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病床上了,身上插满了管子,左边胳膊也没了。那时候我才知道,我已经昏迷了十三天,心脏骤停过两次。当天我们赶着去还车,车在高速上开得很快,在经过一滩积水时打滑撞到了路边护栏,护栏贯穿了整个车身和我的左半边身体,当场我的左手就断了。我的右手骨折,左腿也受伤严重,保腿保了一个半月还是没保住,只能截肢了。我只剩下了右手和右腿,但我的命还在,那天,我重生了。

我醒来时左胳膊已经没了,治疗一个半月后,左腿还是没保住,也截肢了。

我在三亚的医院里躺了四个多月。在那期间,我开始思考我以后的人生。说实话,我从来没想过放弃自己,我觉得既然我能活下来,多活一天就是赚到一天。更重要的是,我不想让我的父母担心我。我知道在我出事之后,最痛苦的人其实是我的父母,他们本来已经退休了,可以安享晚年,但因为我出了事,他们可能到走的那一天都没有办法完全放心。尤其是我妈,最初情绪非常崩溃,在我左腿保不住的时候完全不能接受,还是我劝了她好几个小时。

为了父母,我特别焦虑地考虑我未来的生活,想找到一个未来。我当时最大的担心就是自己以后无法自理,因为我在床上躺了太久,全身肌肉都萎缩了,整个人是动不了了。我当时还问过医生,我以后要怎么上厕所,因为最怕的就是自己不能独立生活了。以前的工作也做不了了,打工也不太可能打工了,那我怎样才能经济独立、养活自己,最大程度为自己以后的生活提供便利呢?我想到了自媒体。

千万网友围观“重生记录”

在我出事前,我连抖音都没有下载,是在医院时有个护士推荐给我的。她就随口提了一句,说你以后也可以去做抖音,她刷到过和我情况类似的博主。

那时候,我下载了抖音和其他几个社交媒体,主要想看看和我情况相同的残障人士是怎么生活的,因为我最大的担心就是不能自理。与此同时,我也想把自己的整个恢复过程记录下来,从进医院到坐轮椅,再到装假肢和重新学走路,重新回到社会。

2021年年底时,我的腿终于彻底恢复了,我才开始正式装上假肢。

这些博主让我意识到,原来社会中有这么多残障人士,在出事之前,我好像真的没有看到过他们。但我当时也很迷茫,因为大多数人的情况都没我严重,可能只是手部或者腿部截肢,同时失去手和腿的还是很少。

整个康复的过程是很漫长和痛苦的。我二月份出院回到南宁,到2021年的年底才正式装上假肢,花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现在说起来云淡风轻,但当时真的非常艰难,我妈这两年也肉眼可见地老了很多,一夜白头,身体大不如前,没人知道我们一家是怎么熬过来的。

回到南宁后,我本来以为可以装假肢了,但我的腿开始一轮又一轮地发炎,换药、住院、清创、换药、又发炎,反反复复了半年多,我的生活里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等待装假肢”,除了偶尔跟朋友出去玩,我都是在医院和假肢公司之间反复来回跑,医院成了我最熟悉的地方。

复健的过程非常漫长,要治腿,去假肢公司,还要重新开始练习平衡和学走路。

这期间,我只能坐着轮椅出行,所以我和我妈基本上是24小时都待在一起的状态,我们俩的情绪都非常糟。到七月份的时候,我们因为一件小事吵了起来。

当时我特别想养一只狗,我就跟我父母提了一下,他们当即就表示反对。我就有一点崩溃。我突然就觉得,好像我的人生有很多事都做不了了,我连养一只狗都不可以,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突然就爆发出了这个念头。我说出这句话后,我妈的情绪也崩溃了,两个人彼此情绪升级,情况还是很危险的。

虽然只是一时冲动,但我真的心情跌到了谷底。总感觉就快要好起来了,但好像又被拽了回去,看不到希望。这次爆发之后,我就去看了医生,确诊了双向情感障碍,开始吃药和接受心理疏导,每周要去的医院又多了一个。

腿的情况反反复复让我陷入了抑郁,确诊了双向情感障碍,每周都要去医院治疗。

现在想想,那段时间是最磨我心态的。又过了两三个月,我的腿伤终于逐渐好了,没有再反复了,心情也慢慢好了起来。那时候,因为受伤而脱落的头发也慢慢长了回来,我就想去染头发。

我之前经常会染发,红的黄的绿的,各种颜色。那天我坐着轮椅去染发,还是我之前熟悉的发型师,他也特别唏嘘,我们聊了很久。像很多人一样,他也会替我惋惜,但我告诉他,能活下来就是赚到,还是要多考虑未来怎样才能过得好。那天,我染了一头灰色的头发。

出车祸后,第一次去染头发,我坐着轮椅去的。

那时候我也开始在抖音上记录我装假肢的过程。我最早的那条视频,就是染了灰头发之后拍的。染发后没多久,我的腿也算彻底好了,正式装上了假肢,开始适应和慢慢学走路。除了发一些假肢使用者的日常,我也会发唱歌的视频,还有残障相关的公益活动。但我没有任何做自媒体的经验,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什么水花,直到今年八月那条爆火的“重生记录”视频。

我当时其实没想到它会火,只是想给两年多的历程做一个总结。我选了四十张照片,从出车祸前到住院治疗、漫长复健,从被分手到装好假肢、开始自媒体创业,视频发出后,几个小时就有了几千万的浏览量,上了当天的抖音热榜。后来,还有当天事故现场的消防员和交警来评论区鼓励我。

我的置顶视频评论区。

最开始,网友们都在夸我和鼓励我,但后来也吸引了一些骂我和嘲讽我的人,他们看了之前车祸的不实报道,以为我们是因为飙车出的车祸。我当天晚上很难过,有点失眠,就在想为什么会有这种人?但我第二天就豁然开朗,互联网就是会有形形色色的人,我生死大事都经历过了,别人轻飘飘的一句话又有什么。我想让自己做的事被看到,就要成为有影响力的人。

装假肢,大大方方地亮出来

我今年最开心的一件事,就是可以自己穿上假肢了。穿假肢之前,要先套上一个硅胶套,因为我只有一个手,之前都需要父母帮我穿。但今年我突然开窍了,发现可以用腿压着硅胶套,把它慢慢穿上来。这意味着我可以独立了,就算没有人在身边,也可以自己生活。

我之所以执着于一定要装上假肢,一方面是为了最大程度上方便我自己。我也是出事之后才发现,原来我人生的前25年几乎都没有在街上看到过残障人士,但中国有8500万残障人士,他们全部都“隐形”了。

我觉得有他们自己心理障碍的原因,但主要还是来自社会环境的障碍。不得不说,我们很多地方的无障碍设施做得仍然不够好,影响了残障人士的出行。要是坐轮椅,这种限制就会更多。穿假肢走路的话,能去的范围还是广一些。

另一方面,我希望我的存在让大家真正看见残障人士,只有开始看到了,才能习以为常。

我决定不给假肢打包装,既方便自己的行动,也让别人看到残障群体的存在,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我去假肢公司做假肢时,遇到了很多和我一样截肢的人,有小孩子,也有上了年纪的。我发现大家都会选择给假肢打上厚厚的包装,就是在假肢外面包上一圈海绵,再套上一层肉色的丝袜,看上去更接近健侧腿。但打了这个包装之后,你就永远不能再去穿短裤或者短裙了。虽然别人看不出来你是截肢的,但假肢在包装后没那么灵活,走起路来会更费劲。

装假肢对他们来说,是件需要隐藏的事,但我不是这样的。从住院开始,我就在想要把我的假肢打扮得很好看,我要让它成为我独一无二的时尚单品。

我的赛博朋克变装。

装上假肢之后,我发现它是一个很有科技感的东西,就突发奇想,做了一个赛博朋克风的变装,发在抖音上。之前有人叫我铁腿女孩,在这条视频下,有人说我是未来的女战士。这个风格的反馈很好,但我也不想被一种风格定义,只要是好看的东西我会去尝试,可以是可爱的、有女人味的,也可以是科技风的。

我当时唯一的担心,就是装上假肢后走路还是走不好,因为这需要重新练习身体的平衡感。结果,我从一开始扶杆走的时候就学得很快。我比较大胆,走起来不担心摔跤。有些人怕摔跤,就会选择没有关节的假肢,但我不怕摔,摔倒了就再爬起来,很快就可以穿假肢独立走路了。截肢一年后,我穿着假肢走了一万步。

穿上假肢的半年多后,我已经走得比较自如了,有一天我走了超过一万步。

现在,我出门一般都穿短裙和短裤,把假肢大大方方地亮出来。反正自从我出事后,出门回头率都很高。我觉得大家更多的是好奇,因为少见才会多怪。我也已经习惯了,可能大家都没见过美女吧。我大方地走出去,也希望能鼓励更多残障人士大胆地走出家门。

装上假肢的两三个月后,我就迫不及待地和朋友出去玩了,我们去了趟广西北海。我特别开心,因为我开始不去想我不能做什么,而是想我还能做什么。虽然不能跑和跳,坐下来也不是很方便,但我还能穿着假肢去我想去的地方,可以出去旅游。

人生啊,本来就是一个体验过程而已,所有人的终点都是一样的,我既然有幸捡回了这条命,还能有机会去体验我之前没机会体验的东西,我觉得就挺好的。

我现在经常独立出远门。

在我看来,残障人士并不是患了某种疾病,只是生活中会有一些障碍,而我们所有人在一生中都会面临某些障碍。即使是健全人,假如你骨折了,或者摔伤了,你也会面临一种暂时存在障碍的状态。甚至于说近视,其实也是很多人会面临的一种障碍,不戴眼镜的话就会看不清。残障只是一种状态,是可以克服和解决的,并不是像别人说的“残废”。

我希望有更多的人能从我这里获得一点力量。在我开始拍抖音之后,经常有人在评论区或者私信问我生活的体验或经验,我也会尽量去分享、开导和鼓励。其实我只是打打字,但也许就能帮到那些像我当初一样迷茫的人。虽然我们只在虚拟世界联系,但大家都是“姐妹”,这让我觉得我做的事情是非常有意义的。

做老板,也为残障群体发声

除了装假肢,我本来还做了一只美容手,但它没那么实用,戴着比较重,还会闷汗,我就不戴了。好在我的惯用手本来就是右手,百分之八九十的事情我还是可以单手做的,比如单手化妆,我甚至学会了一只手慢慢洗碗;但还有些事我做不了,比如系鞋带,没办法扛太重的东西,或者开车。但我觉得绝大多数问题都能够想办法解决,重要的是经济独立。

出事之前,我兼职开过瑜伽服网店,因为我自己很喜欢健身,就从一个工厂老板那里进货,然后拿去网上卖。出事之后,他也来问我未来什么打算。我这种情况,要么就做自媒体,要么自己当老板,索性就这两个一起做。我和他一拍即合,在广州开了一家做瑜伽服的小工厂。现在的同事基本都叫我“右右”,只有在以前的同学和朋友面前,我还是“忻怡”。

现在,我除了睡觉几乎都在公司,基本上是两点一线。工厂目前主要做To B的批发,我们也想尝试To C,比如说在抖音开一间小店,直播卖瑜伽服,但目前还没招到合适的主播。我平时也会发一些我在工厂的视频,但还是想去做更多的事,而不是全职主播。现在我和合伙人除了睡觉,都在想着怎么把内容做好。

现在我的生活就是两点一线,一心扑在事业上。

当然,我也会自己给瑜伽服做模特,就是想告诉大家,各种不同形态的身材都值得穿上漂亮衣服。前段时间,我尝试练习普拉提,确实很多动作是做不了了,但还是可以通过辅助器具来锻炼。我的普拉提老师说,稍微练一下对激活肌肉有好处,我打算之后定期练习瑜伽和普拉提,也会分享在抖音上,给其他人参考。

前段时间,我在截肢后第一次去练了普拉提,重新感受身体的平衡感。

目前我主要在广州,也一直在参与残联的公益活动,有空时会回南宁,唱歌、主持或者分享自己的经历。

在南宁和广州之间往返,我现在都是独自出行。高铁的路程不到三小时,但我会尽量留出更充足的时间到高铁站,虽然我走路挺快的,然而走久了还是会累。其实大城市的高铁站和景区、商场这种地方,按道理来说是无障碍建设相对较好的,但我也经常遇到困难。

比如上次,高铁站检票口的扶梯在检修,所有人都是扛着行李下楼,我就去告诉检票员说我不太方便,有没有工作人员帮我扛一下行李。他没有思考就拒绝了,说自己也要忙。幸好我看到对面的检票口有无障碍电梯,问了他,他才找人帮我打开。

假如高铁站作为全国重要的交通枢纽,它的无障碍设施都没办法满足残障人士的出行需求,那其他地方就更糟糕了。而且这种事之前就发生过,所以我就决定投诉了。我希望能通过工作人员意识的提升,减轻残障人士出行的阻碍,不然他们可能一出门就打退堂鼓了。

还有一次,一个住在南宁老小区的姐妹私信我说小区的无障碍做得不好,我就去找她体验,拍了视频发在抖音上。那天,我们从快递站出来,门口只有十多级台阶,还没有扶手。我走下去没问题,但她的假肢没那么方便,不敢自己下台阶。我又一步步地走上台阶,牵着她的手,和她一起走下来。

我牵着抖音上的姐妹下楼。无障碍设施建设是我最经常发的内容之一。

我不指望自己能够改变这个世界,但是我希望能够从自己做起,去影响、改变我身边的人,哪怕只有一个人。未来,我也希望在自己更有能力的时候,做更多实事。除了发声让别人看到残障群体,我想等以后工厂有一定规模了,给残障人士提供一些就业岗位。

*本文由翁忻怡口述整理而成,文中照片除特殊注明外均由本人授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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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忻怡 | 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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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这是我们讲述的第420个口述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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