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738)

来源: FormatRun58 2023-12-12 16:34:05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26635 bytes)

给渐渐忘记我的奶奶,纹上一串号码

 小昼 极昼工作室 2023-12-03 20:20 Posted on 北京

 

文 | 姜婉

编辑| 毛翊君


 

 
最后的五年,没再与家人分离
讲述人:李玫莉(纹绣师)
姥爷情况:纹身后很快能找回来

给姥爷纹身,是我妈提出来的。我是纹绣师,五年前,姥爷已经不认识我了,但还能感觉到“陌生人”的善意。我跟他说是在手背写字,抹了麻药膏,十几分钟就纹上了舅舅和我妈的电话号码。姥爷那时挺配合的,他说不痛。后来他还是继续逃跑,但只要再去买东西、问路,一伸手别人就看见了纹身,很快就能找回来。

姥爷走失过四五次,最久一次丢了四天。每次找他,我家,我舅家,小姨家,十几口人一起出动,不分昼夜地找。我们住在河北一个镇上,街上的监控不全,踪迹断掉了就只能发寻人启事,挨个村子里问人。甚至连算命先生都问了,按算出来的方向找。

最大的困难其实是,姥爷故意躲着我们。有次最后发现他的地点,就在我们找过一遍的村子。喊他他才不会出来,在他眼里,全家没一个好人,都是绑架他的坏蛋。定位手环、联络卡片都会害他“暴露”、被抓,一旦 “重获自由”,第一反应就是把这些东西扯掉。

姥爷每一次逃跑都是有预谋的,晚上大家都睡了,他不睡,伺机偷钱、偷各种觉得有用的东西。还偷过我爸的车钥匙,可能以为能用来开门。逃跑前,他会表现得特别正常,有一回尾随姥姥出门散步,舅妈以为他跟姥姥一起去,姥姥以为他没出门,成功骗过了两个人。走在路上,他看起来就是个普通老人,会用偷的钱买东西,还会跟人问路。姥爷年轻时是矿工,过惯了苦日子,在村里找个土堆、麦垛就能睡一晚。

每次他走失,家人都特别焦虑,不知道姥爷有没有挨饿受冻、被人欺负。找人那几天舅舅都不怎么敢睡觉,打个盹儿会梦见别人骂他不孝,老父亲流落在外也不去找,然后给自己吓醒了。我妈也绷不住地哭,怪自己没把姥爷看好。

 

李玫莉给姥爷纹上了舅舅和妈妈的电话号码。讲述者供图

其实在姥爷的世界,他的行为都是有逻辑的,只是记忆在慢慢消退。刚发病时偶尔还认得人,渐渐就不记得有孙女、有儿子和女儿,不记得结过婚。他的人生像一条线,脑子里有个橡皮擦,把记忆从后往前一点点擦掉,最后只记得年少时的事。

姥爷是孤儿,一开始被人买回家当儿子养,后来养父母自己生了孩子,姥爷就被当作童工。那户人家只有奶奶对他好,临终时嘱咐姥爷一定要逃,不然可能会被打死。姥爷逃到了赵庄,靠捡破烂为生。患病后他心心念念要回的“家”也是赵庄,捡垃圾是他生命里自由快乐的日子。

按村里儿子养老的习俗,原本姥爷住在舅舅家,因为屡次逃跑,被关进小黑屋。姥爷把床褥、被子都撕碎,掏出里面的棉花到处扔。直到他把屎尿往舅妈身上泼,舅舅不愿再养他。小姨说忙着赚钱养家,一天也不管。送去敬老院,姥爷又跟同屋的老头打架,撕人家的被子。

最后只好我妈把姥爷接走,24小时看着,我生女儿的时候都顾不上我。等生完孩子,我妈刚来照顾我一星期,就接到了姥姥电话,说给姥爷喂错了药, “老头要死了”,吓得我妈赶紧回家。

姥姥一辈子不待见姥爷,当年嫁给他,只为他孤儿、矿工的 “好出身”。等姥爷得了阿尔茨海默症,姥姥更不肯照顾,还时不时打他。他走丢的时候,姥姥说“丢了就丢了”。我妈每天照顾姥爷,时间长了,也没耐心天天哄着,会强迫他做一些事。姥爷就拼命反抗,洗澡的时候,觉得我妈要抢他衣服,抄起手边的一切东西打人,我妈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严重时胳膊痛得抬不起来。

我妈很伤心,哭着说“从小他最疼我”。姥姥重男轻女,对我妈常年恶语相向,以前只有姥爷从矿上回家的时候,会哄着女儿,悄悄跟我妈说, “今天有好吃的”。后来姥爷得了脑梗,瘫痪在床,我妈要把饭菜打成糊糊,用吸管针喂给姥爷,有时候吐她一身,又要擦洗。但姥爷不能再打人了,她反而轻松了一些。

姥爷在今年年初因新冠去世。纹身之后,至少在他最后的五年时光,没有再与家人分离。

 
走20公里,想回4号楼
讲述人:林菓(检验科医生)
姥姥情况:清醒时,不可能愿意纹一串号码

8月我看到给阿尔茨海默症患者纹身的事情,在群里跟照护者们讨论了很多,然后写了篇笔记分享防走失的经验。我姥姥用的是有回电功能的手表,但每天都要记得给她戴上,时刻看着她不要拽掉。也考虑过要不要纹身,但有次护士给她打针,有点疼,那天她疯了一样拔针头骂人,哭叫着按不住。感觉纹身更行不通,那会让她恐惧。

当时想到的方法是,在姥姥每件衣服上缝个防走失布条,写上姓名和电话,缝了有一二十件。结果9月姥姥真自己跑出门了,只穿了睡衣睡裤,那上面没缝布条。家里刚换了电子锁,需要人脸识别,想不通姥姥怎么能打开这么高级的锁。

那是一个夏天的早晨,姥姥走出小区,背着菜市场的方向,走到一条有火车道的大路上。十几个亲戚朋友一起寻找,去小区查监控,又去报案,两个亲戚盯着监控台,一个人看实时,一个人看回放,慢慢推测姥姥的行进路线。监控检测到她的脸,会自动提醒,但等亲戚骑着电动、开着车抵达那个位置,姥姥又已经离开了,得两三个人分头再找。

姥姥最后一次出现在监控里的地点,距离我爸找到她的位置两三千米。找到她时,姥姥前面就有一辆大货车,她好像没在看路,也没在看人,十个手指张开垂在身体两侧,两眼通红,走得飞快。她应该挺慌的,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只能一直往前走,像是不知疲倦,走出去至少20公里。

后来我问她,是不是想回造纸厂,她说是。姥姥一直在造纸厂当后勤,也在那里找到爱人,有了孩子。90年代,那个工厂不允许小孩子进,姥姥常偷偷带我去玩,在里面低声说话,以防被保安发现。厂区的一面墙上有黑板报,她认的字不多,但总要给我讲讲上面画的什么。后来这个造纸厂废弃了,环境没太多改变,姥姥还记得回“家”的路,一心想回到4号楼栋。

小时候我跟姥姥最亲,姥姥会从家里一路抱着我,一直抱到学前班的门口。如果跟她说想吃海带,接下来的一周,每一餐都有海带。我得了鼻炎,姥姥会在春夏交接时每天徒步几公里,去淮河边的坝子下面找一种叫“剔剔牙”的草药,捣成汁水滴鼻子,坚持一个多月,直到我鼻炎好了。

姥姥患病以前,我从来没刷过一次碗,从她手中不可能抢走任何家务。姥爷年轻时喜欢呼朋唤友回家聚餐,几乎每天都聚。姥姥下班后除了照顾儿女,还要做一大桌子菜招呼客人。油瓶倒了姥爷都不会扶一下,但姥姥从来不嫌烦,总是温温柔柔地照顾好他的朋友,照顾家里所有人。

现在的姥爷,要给姥姥喂饭,喂药,挤牙膏,洗脸,每天准备好姥姥要穿的衣服放在飘窗上,几乎放弃了自己的晚年生活。一起看老照片,姥爷笑眯眯的:“你姥姥最漂亮,年轻时候那两个大辫子,大眼睛,你妈比不过……”有一次姥爷扔给我一万块现金,让我带姥姥买衣服,去大商场买最好的。

但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了天天跟一个“一两岁的孩子”在一起。姥爷去买个菜也会给姥姥带两件毛衣,一回家就说: “老杜,快来试衣服”,可是姥姥已经不会脱衣服了;他把虾一个个扒好给姥姥,但她连夹到嘴里都不会,这种时候姥爷就会发火。看着姥爷生气,姥姥有时站在墙角,拽着衣服下摆,动也不敢动。让她坐下,她喃喃自语,俺不会啊,像个无助的孩子。她特别依赖姥爷,每天跟在姥爷身边几米远,姥爷一离开她的视线就抓狂。姥爷消了气,又总说:“老杜,只要你活着就好啊……”

我想姥姥最痛苦的时候,应该是发病早期,慢慢开始忘记事情。之前那么有本事的一个人,烹炒煎炸、缝补衣服样样是一把好手,后来做饭都不知道放盐了。家人还没发现她生病,那时候的痛苦只有她自己知道。

自从她走失过一次,我再也不想着给她纹身了。一方面她走了那么远,也没人关注到她,最好还是自己在源头上防止走失,我家在门的两边打了带钢筋的钩子,中间又加了根两米长的钢棍。就算是把她锁在家里,也只是不想失去她,想一回家就能看见她。

另一方面,我想姥姥在一天中,总归有清醒的时间段。她患病以前,是个特别讲究的老太太,衣服穿得板板正正,不可能愿意在手上纹一串号码,就好像时刻穿着病号服,告诉别人自己是个病人。她还是个独立的个体,有自己的意愿,即使到了最后,也要保留人的尊严。

虽然,她会拉在裤子里,会用手掏马桶,会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再见……但她还能感受到爱,我把她当作小孩子,跟三岁的女儿放在一起,教她们认字、扔球、看动画片,玩填色游戏。她俩像是交了朋友,闹别扭时,女儿说不想跟她玩了,她就一个人坐着生气,说 “小孩说我了”;玩得好时,女儿不愿离开她回家,孩子哭,姥姥也跟着哭。我们重新教会了她用筷子,全程鼓励,不停地夸,她笑得像个小孩子,眼睛里又有了从前那种“爱的拉丝感”。

姥和林菓的女儿一起玩。讲述者供图

有时候她记得我,喊我的名字,我装作没听见,想听她再多叫几声。有时候接她到我家,她五分钟要走,十分钟要逃,觉得这里没有她信任的人。感觉好难受,那是最爱我的姥姥,怎么慢慢的要把我忘记呢?

姥爷跟我说,你是你,她是她,她还在就已经很快乐了。听完我也有点释然,姥姥不用知道我是谁,只要我爱着她就可以了。

 
拉着奶奶的手,用海娜画一朵花
讲述人:kuokuo(海娜纹身师)
奶奶情况:比纹身更没尊严的情况有很多

我奶奶得了阿尔茨海默症,时不时就会走失,家族三代人就得集合起来,花上半天去找,行动要快,时间久就不好找了。找她就像是随时会发布的新任务,大家都有点习惯了。

我是海娜纹身(注:一种用植物颜料画的“暂时性彩绘”,无痛无创)师,有一天我用纹身膏在自己手上画了朵小花,然后跟奶奶说,你看我有个小花,也给你画好不好。她点头,我就在她手上画了一朵,问她好不好看,然后开始写电话号码。写完要等15-20分钟海娜膏干掉,我一直拉着她的手,陪她聊一会儿天,然后把膏体洗掉。

这种纹身膏就是在皮肤上写字,不疼,但是到第7-14天左右,颜色就会变淡、消褪,需要不断补色。我回老家的时候会帮忙补一下,但我不常回家,打算弄一些海娜纹身贴纸,更好操作,只需要贴10秒钟,揭开就印在皮肤上了,也能保持一个星期左右。

 

Kuokuo在奶奶手上画的海娜纹身。讲述者供图

现在是亲戚家的一个姑婆在照顾奶奶饮食起居,家人一起给她发一份报酬养老。但是姑婆做饭、家里有事的时候,不可能一直看着奶奶。如果把奶奶关起来,可能会少很多麻烦,但对爱走动的老人来说,对她是一种禁锢。这也算是一种爱她的方式吧,毕竟除了出门散个步,奶奶也没有自己别的生活了。她常走一条六七百米的路线,在路边捡树枝、矿泉水瓶和废纸片,像个寻找宝藏的小孩。散完步如果记得,她会自己回家。

海娜纹身多少有点用处,能增加找回她的概率。我还没问过家人对给奶奶永久纹身的看法,他们都是医生、老师这类职业,有点保守,会觉得人死去的时候身上不能有纹身。我其实想过,要帮有需要的阿尔茨海默症病人制作纹身贴纸,甚至跟医院联动,让病人在拿药之外,可以直接拿到这种纹身贴。

但网上对这事争议挺大的,最离谱的是玩梗的人,说“纹身后爷爷奶奶就不能考公了”。还有评论说,给阿尔茨海默症老人纹身,就像给他们戴上一个号码牌,失去了尊严。奶奶患病以后,比纹身更没尊严的情况也有很多。她会睡觉不脱鞋、随地大小便,甚至直接光着身子,她已经意识不到这些了。

这种病会折磨她身边的家人,但对她自己来说,可能没那么痛苦。人追求的很多意义,都是遵循社会的标准,但奶奶不用在意这些规则了。在他人的眼中,她可能像个小丑,但我觉得她状态不错,对谁都笑盈盈的,开开心心的就好。

像奶奶这样活着,到底还算不算是“人”,这应该只有亲身经历过才会知道。至少她没像植物人一样躺在床上,在她还能感受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们需要做的就是帮助她,保护她。

(为保护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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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茫的年轻人,去只有老人的小岛隐居了

 看客 看客inSight 2023-12-05 23:55 Posted on 北京
 
 

陪老人散步,靠囤粮生活

 

 

豆瓣的“隐居之地”小组有五万多位成员,我们在组里认识了小雨,她24岁,目前在舟山群岛中一座常住居民不足百人的小岛生活,是一家书店的店员。

 

这座岛有多小呢,你得把地图放大再放大,直到比例尺显示1:5000,才能看到它的身影。岛上没有快递、外卖、超市,几乎没有现代生活的一切。去市区的船下午三点就会停航,要是遇上台风,将连着几天一班也没有。

 

电话拨通时是下午五点半,小雨刚刚下班,正坐在海边看太阳一点点掉进海平线。最难过的那天,小王子在他的星球上看了44次日落。而小雨从到来岛上开始,日日重复这个动作,已经独自看了近100次。

 

孤独和不便是显而易见的。她是岛上唯一的年轻人,经常一整天说不了三句话,只能自言自语。也经历过突然停航,没有东西可以吃的窘境。

 

这些年,许多年轻人搬去鹤岗、住进终南山,小雨同样带着隐居的愿望来到这座“荒岛”。我们请她写下了自己的故事,想要知道当年轻人选择隐居、选择避世,到底意味着选择了什么样的生活?

 

 

 

岛上书店

 

这个月刚过半,天气预报已经第九次发出9-10级大风黄色预警。朝远处城市的方向看去,只有飘渺的白雾,没有船只驶来,又是停航。天地之间看不到一丝生命迹象,连平日最热闹的十几只白鹭也不见踪影。我坐在书店里,恍惚自己像身处一个被遗忘的废墟。

 

台风前夕,海上起了大雾,海鸟也纷纷飞走

 

这是我大学毕业的第二年。今年7月前,我在舟山一家新媒体公司任职。更早之前,我还在中餐厅干过服务员。

 

我的专业是旅游管理,学到大二,疫情爆发,整个行业都停摆了。毕业后想着先考研,也没考上,于是自暴自弃去做体力劳动。干了 5 个月,又去了写字楼,天天被迫加班,工作内容是听老板开小会,张口闭口都是“接触高纬度人物、获得高能量磁场”,觉得很没意思。

 

6月某日深夜,我日常失眠。心脏和眼皮一同加速跳跃,任何声音对我都是惊雷。3M的耳罩我已经换了2个,它厚重又夹脑袋,戴上后完全无法翻身,可几年来我每夜必须依靠它才能勉强入睡。

 

那段时间我经常在招聘软件上把地址设置到新疆、青海等一些偏远地区,试图通过这样的方式喘一口气。继续划拉招聘软件,奇妙地弹出一则本地推荐岗位:书店管理人,地点在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岛。

 

凌晨五点的书店外,月亮还高悬着

 

这家书店是舟山本地的品牌,已经开了14家,如今在政府的邀请下入驻了小岛。在招聘详情中,它的要求和城市里的书店无差,负责经营与产品上新、推广等。薪资四千五,比我眼下这份工作少了三分之一,但在最后特意标注提供食宿补贴。

 

和hr聊起,才知道书店的前应聘者是舟山的一位本地年轻人,受不了荒凉,不愿住在岛上,让老板很头疼。到我投递时,他们已经招聘了几个月,始终没有人应聘,hr招不到人,又向上级提出补贴食宿的特别申请。

 

别人避之不及的岗位,反倒完美符合了我避世的想法。不过,一个外地女孩去到一个几十个老人生活的偏僻小岛,收不到信件快递,无任何超市卖场,连手机信号也常不稳定,慌张也是有的。

 

入职前我找个了周末去岛上看看,岛距离城区约5.2海里,唯一的交通是每日仅3趟的轮渡,航程15分钟。两轮车和三轮车也可以上船,来回票价8元,只收现金。坐在绿色漆面的破旧轮渡上,身边只有稀稀落落几个老人。船慢悠悠地破开城市码头黄澄澄的海水,晃荡驶向那头的孤岛。

 

轮渡十分老旧,人很少,大半椅子是空的

 

身处这样年迈的容器里给我一种错觉:像被全世界短暂遗忘。又或者,是我可以将全世界短暂遗忘。岛和我想象中的样子差不多,荒芜但也安静。我和海滩上的众多海鸥放声打起招呼,俨然已经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待定的新岛民。

 

滩涂边飞起的海鸥

 

也就是这时,我决定还是跟着心走,辞职和入职一气呵成。

 

因为交通不便,加上书店基本没有营收,也就谈不上提成,其他门店的店员颇为不愿来岛代班。于是我的休息日总是被压缩至每周一天,毕竟每周必须出岛一次,补充下周的物资。

 

我的生活从此被割裂为岛上与岛外,而岛外的部分几乎也是为了岛上而服务的。休息日当天,我7点起床,拎着空箱乘8点的轮渡出岛,抵达舟山市区。大半时间花在交通与采买上,对食物的首要要求是保质期得足够长。休息一晚,第二天一早再拎着满当当的沉重物资乘轮渡回岛。

 

在码头等待轮渡的岛民们

 

岛上的生活则简单、固定,毕竟在荒岛上还有什么可做的呢?早晨八点抵达书店开门,接着打开咖啡机、打扫店内卫生、给花花草草浇水、清点吧台物料……等到下午五点关门下班,就骑单车去海边看日落。小岛不大,骑单车半小时便可环完整座岛屿。

 

 

 

食物是最珍贵的祝福

 

小岛已经很久没来过外人了。像一处桃花源,我是那个意外闯入的渔人,备受打量。7月初来时,几位在小岛上颇具权威的老人隔三岔五就会推开书店的门,女儿是村干部的张叔、大闹过街道社区的夏爷爷、拥有岛上最豪华房子的董奶奶儿子、管理驿站处钥匙的骆师傅。

 

他们通过交谈拼凑我的信息,乃至8月上岛干活的工人进书店乘凉,都对我的身份了如指掌,“听说你上个月来的,是去年毕业的大学生。今年24岁,没对象,是衢州人吧?”

 

北岙的海边

 

这里的老岛民往上追溯几代,基本都是逃难漂流来的。他们是一批种子,落入荒岛的泥土扎根。代代下来,演变为随姓氏与血缘分群而居,占据小岛东岙、北岙、西岙、南岙四方,形成一个小小的“江湖”。即便人口愈少,如今总共仅五六十人;也即便每个岙只相隔十多分钟路程,但各岙对别岙的人还是相当排外。

 

我可能算是例外。毕竟全岛只有我一个年轻人常住,成了他们疑难问题的首选解决人。7月至今,共计帮老人们修理电视2次,打印照片3次,处理发烧事件1次,代充话费2次,处理手机问题6次,教导认字多次。多亏掌握了这些在城市不值一提的技能,我得以初步融入小岛的人际社会。

 

除了人,岛上还有许多小动物,最多的是小猫小狗,有一次甚至遇到了一只小羊

 

岛上物资匮乏,现成的食物来源仅两处:一是东岙的家庭小卖部,卖些泡面、火腿肠。二是已经被搬走的候船室贩卖机,装些可乐、矿泉水、过期三明治。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几十个老岛民自给自足,前方海面捕蟹捞鱼,后方山下耕耘种菜。为了能够长期保存,他们习惯在树上或码头边晒鱼、在门口晒菜,这样看,岛上还是有些烟火气的。如果想换换口味或添置生活用品,便会骑着电瓶或三轮车,乘一早的轮渡出岛。

 

岛民们把鱼干晒在树上,“树上长鱼”啦

 

老人们习以为常的,却让我犯难。作为城市青年,我既不会打鱼,也不会种菜。来岛之后才开始自己做饭,做的也不太好吃。

 

来岛之前我很少感知过食物的分量。触手可及的餐馆、超市和外卖让饥饿显得不值一提:在手机上动动手指、下个楼转转,也就那么回事儿。可是在这样隔绝的岛上,食物显得尤其珍贵。几个月来,我听过最多的话便是,“你吃饭了吗?”这绝非是客套,而是岛民们认真的问询。几位关系密切的爷爷奶奶常常担心我没有东西吃,会饿死。饿死绝非夸张的词语。

 

我真面临过无米可煮、无菜可炊的窘境。岛上多台风,如果是夏天,新闻还能提早播报,停航与复航的日子也都明确,我也能不紧不慢地按日子屯食。可当天气渐冷,海风便会出人意料地乱舞,即使讨海大半辈子的船老大也无法预料,停航总是来得措手不及。

 

因为停航差点饿死,无奈找爷爷奶奶们“化缘”,得米一盆,野葱一把,柿子三粒

 

11月初的周六,夜晚八点开始大风,一直持续了三天还不见结束,休息日就在狂风中过去,没能外出采买。一周后,早上7:45分,我正准备出岛,又是毫无预兆地停航,并没有提前哪怕一分钟通知。

 

那些天,夏爷爷来了书店4趟,趟趟搬东西:速冻水饺馄饨、自家腌的辣白菜根、晒的鲳鱼干、若干地里刚薅下来的蔬菜。他洋洋得意地说,“明天如果打仗了,靠我家里藏的吃的一个月都不会饿死。”傻子叔叔家徒四壁,也几次顶着大风跑到书店问我:要不要白萝卜和面条?这里的方言我听不太懂,但几位奶奶路上总招呼的那句“要不要菜?”倒是学会了。

 

夏爷爷送来书店的速冻水饺和大白菜

 

大概在岛上,食物就是最朴实的示好与祝福了。

 

我厨艺不佳,但渐渐对一米一菜都开始认真,每次饱腹时都会下意识感慨一句:好幸福啊!也对自然多了许多认真的张望,时常对着爷爷奶奶的小菜地目含深情:如果有块小土地,真是件不错的事情。

 

 

 

我是岛上最年轻的老人

 

在舟山的那么多群岛里,这座岛或许是最少人踏足的岛了。孤独在这里非常具象、避无可避:无公务员团队视察的大部分日子里,书店基本没有人来。国庆期间多亏政府宣传,来了些露营的旅人,不过七八十人,却是我见过最多人、说过最多话的一天了。

 

工作日常是独自守着书店

 

我守在此处,已是第5月。在被海与风拉长的时间里,我基本与自己独处。

 

尤其是八九月份,三四场不同名字的台风接连抵达,平时两三位来书店坐的老岛民也困在家中,店内外见不到一个人影,不断敲击窗门的唯有风而已。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直面这样孤独的时刻,听不见任何生命的声音,日与夜只有光线明或暗的区别。

 

书店外的芦苇和空房,台风前,天黑压压的

 

我身处二十多年来最极致的安静之中,可孤独像要烧开的水,沸腾不止。我打开手机,切换各个短视频平台,漫无目的地上下滑动手指,企图用夸张的喧哗填补死一样的寂静,结果更加让我烦躁。

 

八月中旬有几日,我甚至在凌晨跑到书店外的码头,对着大海狼狈地放声大哭。那是我几日里鲜少会发出声音的时刻,想到这件事,又觉得有些滑稽,继而笑起来。

 

夜晚的小岛

 

过去在城市,出门就是繁华的商场街道;发个消息,就能和三两好友聚到一起,自由是可贵的,安静是稀缺的。可在岛上,孤独不是一件可以自主选择的事。

 

我也不是唯一孤独的人。东岙的夏爷爷或傻子叔叔,他们的亲人死去,徒留他们自己。岛上很多破败的空房,甚至再联系不上本该继承房子的归属人。

 

到了傍晚,独自骑三轮车回家的爷爷

 

我常常在北岙碰到一对日日结伴散步的老夫妻。从盛夏到入冬,我下班后总骑单车由东向北,往西边去看日落,而他们一般从北边始,往日出的东边方向慢慢散步。由此,我与他们相遇,也产生过十多次一模一样的对话:

 

“你吃过了吗?”

“奶奶,我吃过啦。”

 

“你是外面来旅游的?可现在又没有船回去了,我晓得了,你是东岙的?”

“奶奶,我是东岙那边书店的。你可以来书店找我玩啊。”

 

“我孙女在温州,她过年回来看我带好多东西。她厉害得很,在读医科大学,医科大学你晓不晓得?”

“晓得晓得,奶奶,我晓得。”

 

奶奶年岁大了,记不得人和事。在她看来,我与她的每次见面,都是第一次。于是次次问我吃饭大事,次次向我介绍她最为挂念与骄傲的孙女。

 

结伴散步的爷爷奶奶

 

他们的子女在岛外或外地成家立业,鲜少回来。不愿给孩子徒增负担,就留守于此,等待自己或另一半先死去,默默祈祷自己不要成为谁的累赘。

 

费孝通写,人的当前是整个靠记忆所保留下来的“过去”的累积。时间在这里是一件需要被回忆证明的事情,老人们同我喋喋不休地重复他们过去的人生,我也耐心听着,毕竟这是接待零散旅人外,唯一能够和人进行的交流。还得天气好、他们愿意出门。这些时候,我觉得自己是岛上最年轻的老人。

 

 

 

隐居之地

 

我很小的时候就有隐居的念头。小时候和外婆住在山里,长大了些,被妈妈接走,辗转了许多地方,每到一个陌生的新环境,就想:如果能回到山里,和外婆两个人安宁生活着就好了。

 

后来外婆去世了。我又想,如果在没人认识的陌生边远地,躲藏起来就好了。

 

这样说来,24岁的此刻,我竟然已经算过上了16岁时憧憬的生活。

 

周遭的人不大支持我的选择。妈妈希望我回家考公考编,或者随便找份什么工作,只要留在她身边。同辈的朋友有的在读研,有的考入体制或者有其他“正经”工作,有的甚至已经结婚、成家。他们形容我这是“自我流放”,一位已经成家的朋友从我抵达小岛便开始痛心质问:一列火车,脱轨太久就会被主轨淘汰,到时候你自己都找不回来怎么办?你以后到底要怎样啊。

 

来到小岛后,见到了最壮丽的日落

 

在辞职来到小岛前,我日日失眠。大学并没有教会我什么工作技能,行业的停摆和复苏也由不得我;端盘子的那几个月让我意识到体力和情绪劳动对人的巨大消耗,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写字楼的工作,却也没好上多少。是我太悲观了吗,可毕业后进厂没日没夜拧螺丝的班长、被家人逼着相亲的舍友,所有人都像被一双大手推着,茫然、惶恐地不知要去向哪里。

 

决定应聘的那一夜,想起2021年年末,那个在教室最后一排突然惊恐发作向后倒地昏厥的同学。又想起每日笑容明媚,可手腕留着疤痕的女友。转到工作小群里那则市内某男子因找不到工作而在小区跳楼的现场视频。还有那个无人问津的醉酒年轻人,过了一个礼拜才在附近海域捞上他漂浮的尸体。

 

“你们这代人生活明明那么好,到底为什么这样?”目睹捕捞的爷爷好像百思不得其解。

 

是啊,我们为什么就过成这样了。好像生活只剩下两种选择,要不就按照社会既定的生活轨道笔挺地前进,要不就像我一样沦落到“流放”的下场。

 

骑单车去看海

 

几个月前的凌晨,我在码头崩溃大哭,哭着哭着,身后传来男人的呼喊声,我吓得打嗝。转过头看,傻子叔叔在远处大喊,让我回去。秋天时,我和傻子叔叔已经很熟悉了。有天他跟在我后头唱歌,看我捡落叶与贝壳,突然笑嘻嘻说,“当时以为你想跳海嘞。”

 

他的声音和《黑暗荣耀》里的场景重合起来,冬天的汉江旁,原本准备自杀的主角文东恩也是这样拽住了一步步走向江水的房东奶奶,奶奶于是说,“水太冷了,我们等到春天再死吧。”

 

傻子叔叔

 

后来我还是常常去码头。台风接替的日子里,天空的颜色很丰富,映照在海面上,像是一副印象派画作。我独自躺在粗糙的礁石上,云朵一团团散落地很开,从一头流进我的眼睛,然后又轻飘飘地流走。一只螃蟹从我手肘爬过。黑色的野猫或许很老了,它轻叫一声,跳上礁石旁的台阶便趴着不再动弹。

 

真奇怪,很难形容那个瞬间,只发觉心中胡乱沸腾的开水好像没再烧了。壮阔的自然很大,而我很小,作为生命,与螃蟹、白鹭,乃至遍地的芦苇平等地在岛上默然生存,没有区别。

 

小岛书店外面有一种水草,一年四季长得都很好,退潮时被收割,一大片倒下来颇有种排山倒海之势。岛上的叔叔告诉我,水草名叫“互花米草”,晒不死、冻不死、淹不死、打药不死,只要有一颗种子漂到滩涂,就会在一个月内向海底扎根二十公分,像血管一样蔓延开,将整片滩涂包裹。

 

书店外的互花米草

 

新的一年快来了,我被很多人问过以后要怎么办,远方的家人、亲近的朋友、通过豆瓣帖子找来的网友。坦白说,我从没想明白过。唯一确定的是,我决定继续留下来,就像一颗掉落在小岛的互花米草种子。

 

 

作者  Mtree  |  内容编辑  铃铛  |  微信编辑  赵文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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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算命師說的都是對的??用科學角度看更加明白! -FormatRun58- 给 FormatRun58 发送悄悄话 (214 bytes) () 12/12/2023 postreply 16:4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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