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735)

来源: FormatRun58 2023-12-05 18:39:14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04945 bytes)

她的18岁,只要5000块

2023-12-01 11:4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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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闰土

有人出生就在罗马, 有人生来就是牛马。

1

叮当静静地趴在水泥地上,直勾勾地盯着身前的粉色小花,这朵平常根本不会引起她注意的小花,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俏生生的。疼痛随着渐渐恢复的感知神经刺激着她的每一寸肌肉,灵魂好像抽离了她的躯体。叮当隐隐约约看到母亲似乎哭着向她跑来,最后,在邻居们的一片嘈杂呼声中,彻底失去了意识。

2014年一个很平常的午后,叮当谈了4年网恋的男友坦白他爱上了别的姑娘,要求跟叮当分手。还在上初二的叮当放下手机,就从卧室窗口跳了下去,毅然决然要结束自己仅仅14年的惨淡人生。她没有留下遗书,这也不重要。

 

2000年,叮当出生在江苏省J市的一个小康家庭,做包工头的父亲,在全国大搞基建的时期,着实攒下了不少家底;盐城农家出身的母亲,婚后就做了家庭主妇,相夫教子。

叮当的童年只被幸福包围了短短一阵。她父亲迷恋上赌博后,一年到头苦来的钱都被赌场老板收进了腰包。她母亲“妻为夫纲”,不仅没有去规劝丈夫戒赌,反而将责任归咎在女儿和自己身上:“都怪我这个没用的肚子,生了个女儿!要是生个儿子,他肯定就会多关注我们娘俩一点!”

叮当母亲开始一门心思到处寻医问药,求生儿子的偏方,以此来挽回丈夫,对叮当则是鲜少问津,扔给公婆了事。2008年,叮当的弟弟甫一出生,就吸走了全家人的注意力,叮当爷爷奶奶这辈子只生了一男一女,所以叮当弟弟自然成了三代“独苗”。即便与孙女朝夕相处,爷爷奶奶也只觉得叮当迟早要嫁人,变成泼出去的水,哪有延续家族姓氏和血脉的金孙重要。

弟弟出生,让叮当在家里又多出一份差事——保姆。但母亲的算盘落空了,怀着叮当弟弟时,丈夫依旧早出晚归,并没有对家多生出一分眷恋,哪怕她即将分娩,叮当父亲也只来医院匆匆看了一眼,便又没了踪影。母亲渐渐从父亲那儿拿不到足够的钱维持生活了,只能做家政工贴补家用。深夜下班,母亲澡都来不及洗就躺倒在床,没一会儿就响起均匀的鼾声。等到叮当起床,母亲又早已离家,照顾弟弟的全部活儿,便落在了叮当瘦小的肩膀上。

凌晨两三点,叮当常常被弟弟突然炸开的哭叫惊醒,即使万分疲惫,也得强忍困意轻轻摇晃着弟弟哄他入睡。要是她没哄好弟弟,惊醒了母亲,迎面而来的就是一记响亮有力的耳光:“我为了操持这个家都辛苦了一天了,难道连个安稳觉都睡不了吗?”

幸好,清晨的阳光会准时洒到叮当脸上,这时候奶奶就来换班了。叮当便挎上粉色书包去往那个叫学校的“避难所”,在课堂的大多时间,她都在补充前一夜丢失的睡眠。

 

叮当第一次感受到“爱”,是在网恋的男友身上。两人在游戏里相识,那个男生顶着一个非主流头像,却耐心地听完了叮当倾诉的种种。男生父母早早离异,两个孤独的灵魂渐渐靠在了一起,互相从彼此身上寻摸一丝温暖。

不过在2014年的那个午后,这一切戛然而止。母亲难得休息,在叮当面前唠唠叨叨半晌自己如何如何苦命,像是要女儿为她负责一样。叮当呆呆地听着,说不出什么话来,此时,男友的摊牌,让她心里仅存的那点生机,刹那间分崩离析。

“好像就突然觉得没什么意思了吧,生活啊、爱情啊、父母啊,这些都是没什么意义的事。”叮当跟我说。随后,她默默起身回了卧室,推开窗户,像一只断了翅膀的鸟儿,一跃而下。

在周围邻居的帮助下,叮当被及时送到医院抢救。幸好只是三楼,叮当保住了性命,身上因多处骨折休学一年。这一跳将她父母吓得不轻,但月缺难圆,此后的两三年,父亲倒是会假意在家做出和母亲恩爱的样子,营造一副其乐融融的家庭氛围,然而,安顿好妻儿之后,他照旧奔赴晚上的赌局,余留母亲抱枕低泣。

2

2018年,叮当过生日,母亲买来一个小小的蛋糕,小心地插上了“18”字样的蜡烛。没人唱生日歌,简单地吹灭烛火后,叮当的成人礼宣告结束。母亲拿塑料餐刀切走一大块蛋糕递给了叮当弟弟,幽幽地对叮当说:“我和你爸两个月前已经离婚了,弟弟要跟着我一起生活。我实在赚不到什么钱来养你,正好,你也已经成年了,应该可以独立了吧?”

叮当听得浑身冰冷,抬起头看到母亲那空洞的眼神,嘴里酝酿好的话,只能强忍着咽了回去。见叮当没有过多的反应,母亲又变成了祥林嫂,哭诉起自己的悲惨生活。

离婚是母亲主动提出的,她意外发现了叮当父亲跟抖音里认识的女人发暧昧的信息,再也无法忍受,大吵一架。可离婚手续还没办完,法院的工作人员就先找上了门,询问家里房子的事——原来,叮当父亲早在外面欠下100多万的赌债,唯一的住房,更是早早抵押给了银行。

这一切,母亲说自己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后来,是叮当的爷爷奶奶贱卖了自住的房子,为儿子偿还了大部分赌债,但是剩下的那部分,莫名成了夫妻共同债务,需要叮当母亲偿还一半。那段时间,母亲恨不得将自己一个人掰成两个人,做家政、送外卖、进工厂……一切能赚钱的行当,她都尝试过了,最后,还是只够养活她自己和儿子而已。

母亲觉得叮当已经长大成人,应该可以独立生活了,毕竟,在同样的年纪,她已嫁为人妻:“这个房子很快就要被法院强制执行。我跟你姑姑说好了,暑假你先去她那儿借住一段时间,等9月份回了学校,就不会麻烦她了。”

别人的成人礼是破茧成蝶的美好开始,叮当的成人礼却变成了扫地出门的噩梦。叮当看着眼前这个被生活折磨得喘不过气的女人,她40岁不到,头发就花白了一片,繁忙的家政工作,让她看起来比同龄人要老上10岁。

叮当握紧母亲的手,从嘴里艰难地挤出一个“嗯”。

母亲旋即投来感激的目光:“还是我的叮当懂事。这样,我马上就去帮你收拾行李,你明天就可以搬去姑姑家,我都已经跟她说好了!”

“一天都不想我多待吗?”看着母亲忙碌的背影,叮当突然心底一阵好笑——这个家,自始至终都没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就连看起来最关心她的母亲,也还是毅然选择了弟弟。

叮当知道,姑姑也不是好相处的,她对爷爷奶奶偏袒父亲早有诸多不满,在老人们卖了唯一的住房给自己父亲偿债后,更是一气之下宣布要断绝亲属关系,自己这个父母都想扔下的累赘,她真的愿意接纳吗?

叮当第三次敲响姑姑家的门,那棕色大门才露出一条细细的缝。门后,姑姑上下打量了叮当一会儿,脸上肌肉一阵痉挛,勉强凑出了类似笑的表情。她将叮当迎了进去,指了指靠里的一间卧室:“你妈都跟我说过了,暑假正好琳琳(姑姑的女儿)在大学做实验不回家,你就住姐姐的房间吧。”

叮当自是不敢多言,能够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她已经心满意足。姑父在本地经营着几家饭店,在家的时间很少;姑姑在其中一家饭店做店长,每天都要在店里待到很晚,所以叮当日常与他们的接触并不多。

3

在姑姑家安顿好以后,叮当就开始为学费发愁——她那时在江苏省Z市就读的,是“3+2”型的职高,学的是汽修技术,前3年为中专教育,每年只需700多块的学杂费。但是这个暑假结束后,学业就进入了第四年,之后2年为大专教育,每年学费要5000多块。

叮当并不喜欢汽修专业,她的学习成绩一直在中等偏下徘徊。每年学校毕业生就业情况相对比较稳定,叮当并不想放弃这个机会,她想读下去。她也考虑过向学校申请助学贷款,可每次打通班主任电话后,不是被推脱说没有对应政策,就是说她家不符合相应要求,不等她细问,便挂断了电话。

后来叮当才从同学口中知道,外表斯文的班主任其实很势利,眼里只有那些“会来事儿”的学生。即使学生满足政策要求,但只要是没给他送礼,他就会用各种理由搪塞。叮当同寝室的舍友里有个长得好看又嘴甜的女生,家里人送了班主任一套宜兴紫砂壶,到学期末,哪怕舍友的成绩没达到奖学金的评定标准,班主任也以其表现好为由,跟各科老师亲自打招呼,拉高了她的平时分,让她顺利拿到了奖学金。

学校指望不上,父亲躲债早已逃到了外地,犹豫再三后,叮当还是给母亲打了一个视频电话。

出现在视频里的母亲,看起来似乎比前段时间苍老许多。没等叮当开口,她抢先说起自己现在的情况——房子被法院强制执行以后,她本想带着叮当弟弟回盐城老家,但叮当外公外婆都是农民,家里没有多余的空房间,又考虑到叮当弟弟的上学问题,最终,她在J市乡下租了一间毛坯房暂住。

视频里,母亲身后起皮的墙面和光秃秃的水泥地,看得叮当身上一阵发痒,索要学费的话就怎么也说不出口了。随便应付了几句母亲的关心,她草草挂断了电话。

 

但学费不等人,班主任发来的催缴名单里,几次出现了叮当的大名。此时暑假的第一个月已经结束,叮当靠着发传单的兼职只挣到了1500块。无奈,她只好向姑姑开口。

一晚,见姑姑提早回家,叮当就硬着头皮提出了借5000块学费的请求。姑姑的眉毛霎时皱成一团,好像叮当要的是她身上的一块肉。良久,姑姑一脸为难地说:“不是姑姑不想借你,这几年你姑父饭店的生意也只是勉强维持,新开的店还没开始赚钱,反而贴进去不少,姑姑身上也没有余钱。”说着,她摸了摸手上的金戒指,继续问:“听说你爷爷奶奶房子卖了以后还完债应该还剩下不少吧?难道就没有把多余的钱给你妈?”

叮当脸上一阵热——姑姑这是不忿于爷爷奶奶的偏心,在“点”自己呢。

如此,叮当再无法开口跟姑姑借钱了,只好借口跟母亲打电话躲回了姐姐的卧室。关上门,叮当抱着腿在床上缩成一团——是啊,父亲早前占足了姑姑家的便宜,被收高利贷的小流氓找上门时,也是姑父拿着钱摆平了事端。这次本该有姑姑一份的房产,又全部给父亲擦了屁股,姑姑心里有怨也是很正常的事。

只是这学费,该如何是好?叮当滑动着微信通讯录列表,上面都是和她一样的职高学生,经济上也并不宽裕,帮不上什么忙。

正在叮当百般思索还可以问谁借钱的时候,卧室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等到叮当出声答应后,姑父走了进来,他轻轻带上了房门,自顾自地坐在了书桌旁的椅子上。由于在卧室,叮当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睡裙,她心里没来由泛起一阵紧张,手里开始不自觉地拉扯睡裙的裙角。

“我听你姑姑说你的学费还没有完全凑齐?现在还差多少呢?”姑父打破了一室沉默,先开口道。

“还差3500块,生活费的话,我可以等开学以后再打打工。”叮当连忙答道。

姑父摸搓着下巴的胡茬,歪着头道:“3500块嘛,也不是很多。不过嘛……”

“等我毕业以后,一定可以把这笔钱及时还上的,不行的话,写借条也行!”竟然有戏?看姑父犹豫,叮当急忙打断请求道。

“借条这玩意儿,你爸给了我一打,顶个屁用!”姑父不屑道,“你也知道,成年人之间最重要的是等价交换,侄女你啊,正是青春靓丽的时候,青春这个东西很短暂,你也要学会珍惜啊!”

这话没头没脑的,叮当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姑父,你说的话,我好像不太明白。”

姑父上下扫视着叮当的身体,像一条流着涎水的狼,随后急切地逼近叮当:“像你这么聪明的女孩子,一定会明白的。”他一边说着,一边坐到了床上,长满体毛的大手一把伸进了叮当睡裙上方的空档处,直到狠狠捏住了叮当的左胸。

叮当脑子里“轰”的一声巨响——她怎么都想不到,平时见人三分笑的姑父,居然会对自己做出这种事。她赶忙将姑父的手拽出来,逃到了最远离姑父的门边,颤抖着声音说:“我可是你的侄女啊,你怎么能对我这样?!”

姑父蜷曲着右手手指,不在乎地说:“你爸欠了我那么多钱,我要点儿利息怎么了?再说了,给谁睡不是睡?陪我玩得开心了,你的生活费我也包了!”

“你混蛋!”叮当瞠目结舌,一时想不出其他恶毒的词反击,打开房门就冲了出去。

叮当浑浑噩噩地走在街上,不知该往何处去,兜兜转转了一会儿,她决定去姑姑的店里说姑父对自己的动手动脚。

姑姑听了叮当的话,脸上一阵阴晴变幻。当叮当说到姑父摸她胸的时候,姑姑更是死死地捏住了左腕上的玉手镯。等到叮当说完,姑姑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抬起头来死死盯住叮当:“都说完了吗?”

叮当点了点头。姑姑的脸阴沉得要滴出水:“看来你确实不适合住在我家里了,这样吧,我给你一个晚上的时间,明天一早你就走。”

什么?叮当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明明是姑父猥亵了她,为何姑姑要急着把自己赶走:“可是姑父他……”

“还不都是因为你!看看你穿的这身衣服,一定是你太骚,惹得他昏了头!你毁了自己家还不够,现在还要来毁了我的家吗?”姑姑歇斯底里地叫着,“滚!现在就给我滚,不要让我晚上回去看到你!”

叮当被姑姑的模样吓得呆在了座椅上,直到姑姑砸碎了桌子上的玻璃碗,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走到店门口后,姑姑仍然在她背后叫骂:“小狐狸精,小小年纪不学好,还会勾引别人老公了!你们几个在那看什么?死人啊!还不快点来把这里收拾了……”

几乎是一个月前的翻版。叮当又一次拉着比她还要大的行李箱站在姑姑家门口,幸好姑父已经不见了踪影,不然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她将姑姑家的钥匙放在了客厅的桌子上,想了想,留下了一张纸条:“姑姑,谢谢你!”

明明从小就生活在这个城市,却无处可去。叮当吃力地拉着行李箱,穿过一个又一个熟悉的街道,心里一片茫然。

4

叮当点亮手机屏幕,凌晨1点44分,距离退房还有差不多12个小时——这是叮当住在那个小旅馆的第15天,虽然床单隐隐发黑,厕所也有着怎么也除不尽的尿骚味,但是毕竟只收50块一天,叮当也没有挑剔的余地。

距离开学还有半个月,5000块学费成了压在叮当身上沉重的一座大山,她每天脑海里翻来覆去都在琢磨着这个数字。此时去打暑假工已经来不及了,之前兼职赚的1500块也用尽了。如今,微信余额里只剩下两位数,明晚的房费都成问题。

又要跟半个月前一样流落街头了吗?一阵悲愤涌上叮当心头。

叮当没有向母亲说姑父猥亵自己的事,她害怕母亲像姑姑一样,认为是她的错。每当母亲打来视频电话,提到为什么叮当的房间变了的时候,叮当都含糊其辞,不想母亲发现自己在一个充斥着尿骚味的小旅馆里。

翻开微信通讯录,叮当给几个本地朋友发去微信,希望能够借住几天,开学就离开,可是没人回复。点开朋友圈,几个职高同学发了在酒吧蹦迪的视频,红男绿女随着音乐摇摆。

叮当想:为什么别人都在享受青春的美好,只有我还在为明天的落脚点发愁?

最后,她编辑了一条朋友圈:“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配上了那只大行李箱的图片。

凌晨2点是一个安全的时间,没什么人还醒着,更何况也没几个人看她的朋友圈。叮当不是一个柔弱的女生,在别人享受着父母庇护的时候,她就靠打工赚取生活费了,只是如今她实在走投无路。

 

早上7点,叮当早早醒了,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打开手机寻找包吃住的短工。但她突然发现,以前家楼下的快餐店老板给她发了好几条信息——他找自己做什么?

叮当奇怪地点进去,看到了大体如下几条微信:

“姑娘,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我能不能帮帮你?”

“这样,你陪我一次,我给你5000块如何?”

“睡了吗?”

“醒来的话回复我一下,价格还可以谈。”

……

他居然把自己当成按摩店里召之即来的小姐!

叮当心头一阵无名火起。她曾经爱极了那间快餐店的烤鸡,常去光顾。老板是个一脸精明的胖子,三不五时在客户微信群里组织各种抽奖,叮当因此才加了他的微信。老板的头像是快餐店的LOGO,朋友圈背景是他妻子抱着孩子笑得甜蜜的图片,看起来是一个顾家好男人的形象。叮当划着老板朋友圈里的自拍,感觉像是吃了一只苍蝇,从内向外地泛着恶心。她先打了一大段骂人的话,但想了想,又一点点地删除,含蓄地拒绝:“不好意思,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你找别人去吧。”

几乎在叮当发完消息的瞬间,微信聊天框上就闪动起“对方正在输入……”,随后出现了:“不要急,再考虑一下。”

叮当皱了皱眉头,但老板很快发了另一句话,让她的手指悬在了空中:“这些钱,你可以先用着。”随后,又是一个橘黄色的转账消息,显示“转账给叮当,¥2500”。

这一刻,叮当犹豫了——2500块是学费的一半,也能解决她无家可归的燃眉之急,但是一旦接受,岂不代表她默许了老板买春的要求?她真的要走这条路吗?

叮当鼓起勇气试探着跟快餐店老板商量,是否可以在店里打工,不需要太高的工资,只要能提供住宿就好。但老板干脆利落地拒绝了,表示自家只是个小店面,并不需要那么多人手。

几个她昨晚联系想借住的本地朋友相继回复了消息,纷纷婉拒。十八九岁的少年,多还跟父母一起生活,家里大人根本不会同意一个孩子带着大包小包出现在家中。

叮当最后的希望破灭了。

不接受,今晚就要流落街头。叮当低着头,心里一阵悲凉。她没有做错任何事,却沦落到要出卖肉体换取生活所需的地步。那一刻,她好恨败光了家产的父亲,好恨重男轻女的母亲,好恨不辨是非的姑姑,最后恨优柔寡断的自己——怎么没能在14岁那年结束生命,导致现在还要经历这么多恶心的事?

叮当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腕——这几天她想了各种办法凑学费,一无所获,心情一度跌入谷底,她上网搜了各种自杀的方法,其中就包括割腕。昨天早上,她洗干净身体,打开房间空调,躺在床上,然后用力地把刀贴紧白皙的手腕,刀身冰凉。按照她的计划,到了退房时间,旅店老板肯定会派人查看,然后就能发现自己的尸体。

但准备割开手腕的一瞬间,她退缩了。她突然想到了母亲——母亲能承受得住这一切吗?本来望不到头的债务、起早贪黑不得喘息的工作就让她不堪重负了,明天还要她被叫来辨认自己的尸体,会不会让她直接垮掉?

叮当想起14岁躺在病床上时,母亲白天工作,晚上忍着睡意陪护,明明那么艰难,却挤出笑容告诉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恨和爱也能同时存于一身。叮当扔掉了刀,她不想连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自己爱的人。叮当有了决定,她重新点开手机屏幕,领取了快餐店老板的2500块,打出一行字:“我答应你的要求,在哪见面?”

5

白色小汽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叮当慵懒地靠在副驾驶的座位上,歪着脑袋看着窗外的风景飞速向后倒退。老板面色通红,双手紧紧地握着方向盘,一旁的中控屏幕里不断传来导航提示“您已超速”的声音。

叮当是在快餐店门口的马路拐弯处等到老板的。当老板摇下副驾驶车窗,看到叮当大包小包的行李,着实被吓了一跳:“不是我说你,你出来找我,还带那么多东西干嘛?这不是给我找麻烦吗?”老板下了车,一边小声地抱怨,一边小心翼翼地转动胖脑袋,用绿豆眼扫视周围,生怕被熟人认出,手上不停地将叮当的行李搬进小汽车的后备箱。

“我已经没有任何地方可去了。”叮当轻轻回应,然后自顾自地拉开副驾车门钻了进去,丝毫不管车外忙得满头大汗的老板。老板恨恨地咬了咬牙,报复性地将叮当最后一个行李往后备箱一扔,“砰”地一声关上了门,然后挤进驾驶位。

车里一股腻乎乎的汗臭味混合着散不去的烟味,熏得叮当恶心。老板又从烟盒里弹出一根烟,熟练地叼在嘴里,随后在导航里输入了一个快捷酒店的名字。叮当瞥了一眼路线,那家快捷酒店距离快餐店有20多公里,看来为了避人耳目,这个男人着实费了不少心思。

叮当看着老板点上烟,关闭了行车记录仪,才踩下油门向着目的地开去。看到叮当狐疑的目光,老板笑着解释:“这车我老婆也开,女人开车嘛,时不时就会有些剐蹭,我也是怕咱们在车里说些什么不太好的被我老婆听到。”

叮当点了点头,她其实毫不关心这个伪善的男人要在他老婆面前扮演什么角色,只担心能不能拿到应有的报酬:“我们说好的吧,这次结束,你就给我5000块。”

老板很爽快,语气笃定道:“那是肯定的,男子汉说话,一个唾沫一个钉。说是5000块,那就肯定是5000块。你住在我那店附近,我什么为人,你难道还不了解?”

叮当心里发笑——一个背着老婆出来花钱找女学生的垃圾,还在这里自吹自擂有多么好的名声?她没接老板的话茬,伸手翻下副驾驶的遮阳板,推开遮阳板背后的化妆镜,打量起自己的模样。镜中女孩肤色雪白,黑色秀发油亮,如瀑布般倾泻在肩旁,抹了口红的小嘴透着诱人的颜色,唯有一双眼眸空洞无神,减去不少靓丽。

叮当在心里暗暗发誓:只做这一次,凑足了学费和生活费,就跟这个男人分道扬镳。她两手紧紧绞在一起,用力得指关节都有些微微发白,又祈祷着汽车能够走得慢一些,再慢一些,或者能出一个不大不小的车祸,让这件事付诸东流,这样她就能安慰自己——这都是命,然后换别的方式来凑足学费。”

 

“您已到达目的地,本次导航结束。”这突兀的声音将叮当的思绪又拉回车内。老板熟练地熄火,松开安全带,滚圆的肚子泄了出来,弹出一个惊人的弧度。

“我先去开个房,你在外边等我下,房间号,我等会儿微信发你。”说完,他扭头进了快捷酒店。

叮当斜靠在车门上,手里晃悠着随身的包,看着老板跟前台掏出身份证,办理入住。要不这时扭头跑掉?叮当痴痴地想。低头看了一眼手机,老板发来了一条微信消息,只有简单的3个数字,在催她快点上去。

叮当磨蹭了好一会儿,最终走进了快捷酒店。穿过阴暗的走廊,她停在了房门外。房门开着一条缝,快餐店老板的胖脸在里面焦急地扭动着,一看到叮当窈窕的身影,绿豆眼霎时间发出惊人的光。他一把拉住叮当的胳膊,将她拽进房间,然后转身紧紧锁上房门。

叮当抱着胳膊僵在床边,房间里灯光阴暗,她看到老板的喉结上下鼓动,脸上露出了那晚姑父猥亵她时的表情。

“我能不能先去洗个澡?”叮当小声问道。

这句话好像按下了老板的某个开关,他的小眼贪婪地扫视叮当,胖脑袋微微摇晃,发出嘿嘿的笑:“不用,不用,你现在这样就挺好,我们赶紧开始吧,等会儿结束以后,你可以慢慢洗。”

他一边说着一边松开腰带。叮当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绝望地闭上了双眼。厚重的身躯压在了她身上,胸上有两只大手胡乱地揉搓,一条肥腻的舌头混着恶心的臭味翻滚在皮肤上。叮当如同一个提线木偶,身体失去了知觉。

不知何时,风暴停歇了。老板不急不慢地穿起裤子,叮当这时回过神来,扯过被子捂住自己,绝望地对老板道:“给钱!”

老板如梦方醒般拿起手机给叮当转账。

“怎么只有2500块?我们说好5000块的!”叮当皱起眉头,质问道。

“之前不是给过你2500块了吗?一共加起来是5000块,没错啊。”老板漫不经心地回着,捡起地上的衬衫套在身上,“小姑娘别那么贪心,5000块是普通人一个月的工资,你躺在床上两腿一张,舒舒服服地就把钱给挣了,人要知足!”

叮当的眼瞬间红了,顾不得自己衣衫不整,伸手扯住老板的胳膊。她强忍恶心接受这样一个男人,为的是把学费和生活费一并凑齐,自然不能任由老板白白占了便宜。

叮当长长的指甲划破了老板的胳膊,老板一把将她推倒在床上,怒骂:“臭*****,弄破老子了,给你钱就不错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平胸塌屁股的,也能值5000块?”

叮当挣扎着从床上翻身而起,死死抓住老板的腰带不放,头发乱成一团,眼里满是愤恨,大有一种不死不休的气势。

老板被她的模样吓到了,犹豫了一下选择退步:“我顶多再给你转500块,再多也没有了。我还要去接儿子下辅导班呢,放手!”他飞速地转完500块,用力掰开叮当的手指,一溜烟儿地跑了。

老板走了以后,叮当在酒店浴室里待了很久很久,一遍遍地搓洗身上的每一个角落,却总感觉某个地方仍然留存着那个男人身上的油腻味道。眼泪混在热水里,一起流向了下水道,老板作践她的那些话,反复在她耳边回响,气愤和绝望随着白雾缓缓上升,逐渐填满整个胸腔,可又不知该向谁发泄。

叮当一时间竟有些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她又一次被遗弃在无人问津的角落。

6

叮当费力地将最后一件衣服塞进行李箱,环顾了一下住了3天的房间,检查还有没有落下的物品。后天就是学校开学的日子,明天下午,她就可以搬回宿舍,省下在外住宿的钱。跟快餐店老板交易结束后,待在J市让叮当心里时刻都有种恶心感,所以提前来了Z市等开学。

去到学校前,叮当计划着要补偿一下自己。买衣服是她当时的最大渴望——自从父亲染上赌瘾,逢年过节家里就会被债主们光顾,母亲前脚陪着笑脸送走债主,后脚就拿着叮当撒气,一笔笔地算她身上的花销,好似她是个赔钱货。实际上,那几年母亲根本未曾为叮当添置新衣,弟弟的衣服倒是每年没有重样过。母亲会狡辩道:“你弟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去年的衣服,今年早就穿不下了,你这个做姐姐的,就不能让着点他?”

之前兼职的工资都会被层层克扣,到手少得可怜,叮当都得计算着花,买衣服甚至要算到小数点后两位。即使这样,她也常被母亲训斥“乱花钱”。现在,拿到5500块巨款,看着购物软件里琳琅满目的女装,叮当感觉自己坠入了快乐的海洋。

等叮当看到班主任的催缴消息,才从疯狂的状态里清醒过来,身上的钱只剩下了2000多块。买新衣服的开心转瞬化作了加倍的焦虑。叮当再三恳求,班主任才同意她暂时先交2000块,并叮嘱她一定要在开学前补齐剩下的3000块。

这一次,叮当又先选择找姑姑求助,当她鼓足勇气发送了借学费的请求,却发现微信消息前面出现了红色的感叹号。叮当不想求助母亲,烦躁不已之时,鬼使神差地,竟又点开了快餐店老板的微信,却发现对方居然又给她发了消息:“老样子,3000块钱一次,有没有空?”

上次交易结束后,叮当就将老板的信息设置成了免打扰,因为每每看到那个头像,就像立马把自己拽回当时的漩涡里。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会想到他呢?叮当一时也弄不清自己的心思。

“之前还是5000块,为什么这次只给我3000块?”叮当回复道。

“老主顾总该有些优惠吧?这次我老婆带孩子回娘家玩了,不会像上次那样赶时间。做完后,我请你去吃烧烤,你来回的车票钱,我也给你500块钱报销,这样总够了吧?”老板发来一段语音,音调轻松。

职高学历可能在很多人眼里算不得什么,叮当学的也不是她喜欢的专业,可如果连大专文凭都拿不到,在如今这个社会又能有什么好的出路?这个老板的买春需求,在这一刻竟然成了她最后的救命稻草。

叮当拿了500块钱车费,又踏上归家之旅。她戴上口罩,配上一个大大的墨镜,生怕在老家遇到熟人。交易过程与上次无二,叮当冷漠地看着在自己身上扭动肚子的老板,时不时转头瞥一眼手机时间。10分钟不到,交易就宣告结束。叮当起身简单收拾了一下,丝毫没有避讳老板下流的目光,伸开手掌向他比划着。老板拿起手机,给叮当转了3000块钱。

等叮当洗漱之后,老板守诺,带她去了一处烧烤摊。那摊主好似是老板的朋友,坐下不久,就拎着一箱啤酒过来陪着吃喝。酒过三巡,摊主状似好奇地问叮当是老板的什么人,老板含糊说是远房表妹,来J市玩。摊主立即拍着胸脯道:“兄弟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以后有什么困难,找我就行。”说完还要加叮当的微信,叮当推辞不过,同意了。

两个中年男人天南海北地聊天打屁,叮当烦了,打包了一些烧烤和啤酒,早早地找借口回到了旅馆。

 

翌日中午,叮当被一阵微信电话铃声吵醒。她揉着眼睛看来电好友的名字,发现是个陌生人,晃了晃脑袋,才想起是昨天的烧烤摊主,便按下了接听按钮:“我听大哥说你今天要回Z市上学,正好我也要开车去Z市办点事儿,不如顺路送送你?”

搭乘陌生人的车总归不安全,老板也给足了她回学校的路费,但叮当转念一想,交完学费就不剩啥了,搭顺风车还能省一笔钱,于是当天下午,就坐上了摊主的轿车。

“婚姻这个东西,就像一瓶可乐,刚打开时香甜可口,但日子过得久了,这气儿跑得差不多了,也就没啥乐趣可谈了。”

叮当听了这个比喻,不禁莞尔一笑。接着,烧烤摊摊主给叮当吐露了自己的事:他是二婚,曾经有过一段不算美满的婚姻,现在的妻子也离过一次,两人凑一起,就搭伙过过日子。

“我听大哥说,你现在手头有些困难?”摊主的话锋突然一转,似乎是瞥到了叮当脸上的惊讶,又慌忙解释道,“是他无意中跟我提了一嘴。其实我也能理解,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在工地上卖苦力呢,正是缺钱的时候。”

叮当抿住嘴唇,一言不发。摊主继续道:“我昨天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喜欢上你了。我是个粗人不会说话,想让你做我的女朋友。当然钱这一方面,绝对不会亏待你,你看怎么样?”

叮当感到好笑,盯着道貌岸然的摊主,道:“你都是有老婆的人了,还要我做你女朋友?”

“老婆只是过日子的工具,你才是我的真爱。”摊主大言不惭道。

叮当摇了摇头,也心知肚明,所谓女朋友,只不过是给买春包上一层体面的外衣。现在的钱交完学费还有些剩余,足够她应付到开学了。但奇怪的是,摊主的话并没有引起叮当很大的反感。

离Z市收费站越来越近,叮当停止了胡思乱想。小汽车从ETC窗口快速驶入Z市地界,叮当感觉自己也从这一个月的黑暗里慢慢抽离,车子追着夕阳余晖一路飞驰,她即将回到正常的生活里了。

7

“嗡嗡嗡……”叮当的手机在桌上疯狂地震动着,屏幕上显示着“贷款推销”的字样,她瞥了一眼来电号码,毫不犹豫地挂断——这已经是今天的第三个催债电话了。催债短信更是不要命似的一封封地发来:“您的借款已经严重逾期,将被纳入征信黑名单。”

叮当不断搜索着被纳入征信黑名单的后果,感到一阵焦虑。眼下,她除了在某网贷平台的30000多块债务,还有京东的6000块白条和支付宝花呗里的3000块欠债,但她身上连每个月的最低还款都拿不出来。

本来在9月初,叮当将手头上的钱分成两份——5000块的学费,以及剩下的生活费。交完学费后,叮当手里只剩下了几百块,对于一个一日三餐都需要在学校解决的住校生来说,只够勉强维持一个多礼拜。所以,回学校一安顿好,叮当就在附近的奶茶店找了一份兼职,时薪18块。

但叮当发现自己面临的并不只有经济问题。有过那段灰暗交易的经历以后,叮当更加渴望被爱了,她在网上与陌生人倾诉,一个咖啡师藉此走进了她的生活。男孩长相阳光,同情叮当在原生家庭的不幸,并有意再进一步,叮当想抓住这难得的温暖。

那个男孩在江苏省D市开了一家小小的咖啡店。开学的第一个周末,叮当买了最早的一班车从Z市市区去到那里。咖啡店小小的,却别有一番情调。男孩弯弯眼眸里像是藏着秘密,叮当为此好奇不已,当那纹着花臂的双手娴熟地拉出一颗心,叮当的心就从自己的胸腔飞到了男孩的掌心。

很快,两人确定了恋爱关系。咖啡店一直缺人手,但3000块工资、不包吃住的待遇,实在吸引不来任何应聘者。叮当开始周末往返于学校和咖啡店之间帮男友缓解压力,奶茶店的兼职自然做不下去了。

在男友的引导下,叮当第一次学会了借网贷。贷款在她看来是很遥远的东西,只有买房买车或者如父亲那般填补赌债时才触碰。下载软件、注册登录、实名认证、人脸识别,叮当一步步操作完,心里慨叹:原来这么简单就能借到钱,当初何必忍受恶心的交易?

从此,叮当网贷起来就一发不可收拾,既是补偿自己,又是缓解欠债焦虑。男友出租屋的角角落落,都被她的快递包裹填满。小时候专属于弟弟的零食,卫龙辣条、南京板鸭、三鲜薯条、唐僧肉……一样一样被她加进了购物车,但到了出租屋后,又被抛弃在一隅。随后,叮当转战护肤品和化妆品,甚至一次买了十几支口红,曾经被她认为是智商税的依云补水喷雾,也好几瓶一起,摆上了小小的梳妆台。男友也贴了上来,打着恋爱的名义,哄叮当给他买礼物,叮当就傻乎乎地下单了价值不菲的摩托车配件和咖啡机。

欠款金额一路水涨船高,后期,叮当被迫开始“以贷养贷”,直至无路可走,叮当就无视催债短信,挂断催债电话。男友得知叮当要被纳入征信黑名单,还安慰道:“纳入黑名单也只是不能贷款买车买房,对日常生活根本没多大影响。再说了5年以后把钱还上,记录就能删除,用不着担心什么。”看到男友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叮当就把悬着的心放回了肚子里。

 

不过,失去了网贷这个唾手可得的钱袋子,叮当再一次陷入经济困窘,她就再没办法用一个又一个爱的小礼物满足男友了。男友对她的态度日趋冷淡,她心里不安,但束手无策,只能用自己唯一还能依仗的身体,在床上挽回男友的爱意。但欲望平息后,留给叮当的,只有男友冷漠的背影。

一次做完后,叮当去冲澡,当她擦着头发出来的时候,看到男友正半裸着坐在床上翻她的手机。看到叮当,男友没有丝毫慌张,反而向叮当大声质问:“他是谁?为什么对你说这种话?”

叮当看着那个微信聊天界面,心头一颤——那是她和烧烤摊摊主的聊天记录。那次搭车之后,摊主就缠上了叮当,反复说想要叮当做他女朋友。两天前的晚上,摊主提议可以以7000块来换叮当做他一天的“女朋友”,要求是做能和女朋友做的全部事情,包括上床。叮当没有同意,她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有着温暖的恋情和稳定的住所。即使债台高筑,但是她始终相信阳光的男友会替她解决。

叮当解释了那个摊主的身份,但隐瞒了和快餐店老板的那段。男友的脸色阴晴不定,突然开口说了一句:“老婆,我觉得你应该答应他一次。”

叮当感到难以置信。男友却接着说:“最近我的店也遇到了一些资金困难。如果有了这笔钱,能帮我缓解点压力,也能让你少点还贷负担。”看叮当犹豫,男友伸出修长的胳膊,轻轻地将她揽在怀里,贴在她耳边低声说:“老婆,就这一次。即使发生过这种事情,我也不会嫌弃你的。等过两年我的事业稳定下来了,我就娶你回家。”

然后,男友给叮当描绘了一个相当美好的未来:一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小咖啡店,叮当可以养一只猫或者一只狗,再过两年,结婚,要个像她那样美丽的孩子。

爱情让叮当相信男友是完全为自己考虑的,她当着男友的面,回复了烧烤摊摊主的微信。两人约定第二天进行交易,500块路费提前打到了叮当的微信账户。叮当在男友的帮助下,收拾好行囊,两人在车站前紧紧拥抱,依依不舍地挥手告别,然后叮当踏上了她以为奔向幸福的回家之旅。

8

叮当躺在凌乱的床上,大口喘着粗气。烧烤摊摊主的手像两条冰凉的蟒蛇缠上她的乳房,可她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阻止了。为了能让对方感到满意,叮当这次没有选择躺在床上做一个没有感情的提线木偶,而是配合着他的需求,做出了一个又一个令她羞涩的姿势。

摊主是个留着板寸的微胖男人,身上沾着永远也散不尽的油烟味,炭火似乎也将他的皮肤烤焦了,摸起来很粗糙。亲吻的时候,叮当感觉像在舔一个布满烟蒂的烟灰缸,熏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不过,这一切都结束了。拿到这笔钱,她就能和心爱的男友好好地守着咖啡店过想要的日子了。叮当歪头看着一脸满足的摊主,强忍内心不适挤出一个笑容:“老板,能把钱先给我吗?这笔钱对我来说还挺重要的。”

摊主用力捏了捏叮当的身体,才慢慢悠悠地拿起手机转账。叮当满怀期待地拿起手机,却发现摊主只给了她3000块钱,和约定好的价格相去甚远。叮当质问,摊主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大哥说他和你玩只花了3000块,我也顶多只能给你这个价格。”他提上裤子,临走前又捏了捏叮当的俏脸:“再说你本身就是做这个的。这次我很满意,以后你赚钱的机会多得是!”

这句话让叮当愣在了床上,她开始悔恨起自己答应了这个荒唐的请求。她突然好疲惫,现在只想回到D市躲在这世界上唯一的温暖港湾,疗养受伤的心。

这3000块,叮当只留下了几百块生活费,剩余的钱都交给了男友。男友当时的确对叮当没有任何苛责,只是将她一把抱在怀里低声安慰,叮当也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可惜,男友含情脉脉的假面很快破裂。叮当在他的手机里发现了他与别的女生暧昧的消息。这时候,叮当才知道男友的摩托车竟然就是这个女生给他买的,开店资金也离不开该女生的大力赞助。

叮当不敢相信这一切,她为男友付出身体,欠下大额债务,甚至出卖灵魂,换回的却是一个小三的身份。

面对她的歇斯底里,男友表现得像漠河的冬天:“你本身就是出去卖的,早就已经不干净了,凭什么还管着我?”

这句话是那样的熟悉,估计在这些男人眼里,她从始至终都只是一个明码标价的泄欲和敛财工具,从来没人想关心她的情感。其实,叮当要的不多,只想要一个能够依靠的肩膀,在迷失的时候,可以让她静静地靠上一会儿。如果条件允许,他们还可以一起养一只猫,一起品尝美食。

叮当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D市的。回到学校后,钱包空空如也,网贷债台高筑,情感竹篮打水一场空,她失去了全部。

9

人真是顽强的动物,给点养分就能继续活。

叮当喜欢拍抖音,来自陌生人的赞美是她为数不多的精神支柱。一天,一个陌生人的私信引起了她的注意,他自称是D市某机关单位的书记,身体健康,愿意以2000块买叮当一次。叮当点进他的主页,没有任何作品。

现阶段,叮当连基本生活都维持不了,她添加了书记的微信,倾倒垃圾般将所有困扰倒给了书记:不幸的家庭、卑鄙的男友、无趣的专业、刻薄的室友。书记以成熟男人的耐心和知识分子的理性循循善诱,建议叮当尽可能地脱离原生家庭,并说他有一定的人脉资源,未来可以为叮当介绍一份稳定的国企工作。叮当知道这只是逢场作戏,但是她已经顾不得了。

两个人水到渠成见了面。书记比叮当想象中的端正许多,瘦高身材,面庞斯文,戴着眼镜,人很细心,并没有急着带叮当去开房,而是牵着她的手去了商场里的火锅店——之前的聊天中,叮当无意间提过自己喜欢吃火锅,竟被他悄悄地记在心里。

饭饱之后,书记又带着叮当去了名创优品,看着叮当挑选帽子和发箍之类的小玩意儿,顺便再点了一杯甜甜的奶茶。约会结束后,才去完成最后的步骤。

书记似乎也有秘密——他时而热情、时而冷淡,有时候会把叮当突然拉黑,过了几天又悄悄地放出来,到了晚上更是不回复她的任何消息。叮当猜测,也许书记另一重生活里,有一个爱的人。

这个985毕业的研究生格外珍惜自己的仕途,交易方式从手机支付变成了现金支付。每个月,书记都会定期和叮当见面,欲望平息,他就幡然悔悟一般沉默一阵,然后复发。他戒不掉肉体的诱惑,两人的关系持续了大概一年,书记在叮当身上花费了10000多块。直到某次没有任何预兆的拉黑,他们彻底断掉了联系。

在叮当心里,性和爱永远是分离的,之前那些只是生意,仅此而已。与不同的男人交媾,叮当最害怕的是意外怀孕。叮当所在的职高并未开设性教育课程,她认为只要不体内射精就不会怀孕。每个男人都要求不戴套,叮当就点头同意了。有一次,月经比预期迟了一个月,叮当瞬间慌得六神无主,她悄悄去医院检查,排除了怀孕可能后,才舒了一口气。最让她庆幸的是,她也没有染上任何性病。

 

叮当念的职高有晚点名制度,和书记交易时,他总会提出过夜的要求,叮当隔三差五就要夜不归宿。叮当因为看不惯舍友给势利的班主任送礼的行为,平常几乎都是独来独往,打掩护这事,一次两次好说,多了就不好说了。舍友们渐渐对叮当有了意见,叮当也轴,连一次奶茶都没有请过。

因为和书记的交易,叮当有了稳定的进账,她添置了几件高品质的衣服与化妆品,舍友都看在眼里。每一次交易地点都选在外地,叮当自信她的事不会被任何人知晓,但是叮当的家庭情况,舍友们是多少了解的,前后一做联想,答案呼之欲出。

叮当被包养的消息在学校里不胫而走。最后,班上的男同学都认为她是一个给钱就可以随意玩弄的*****,语言骚扰频频出现。叮当起先不以为然,觉得这件事很快就会过去,直到遭到“咸猪手”,她才意识到严重性。

那是在阴暗的职高实训工作间里,叮当正在按照要求对汽车设备进行维护,一个男同学悄悄走到叮当身后,用力拧了一把她的屁股。叮当红着脸回头看,没想到对方嬉笑着说:“说吧,跟你睡一觉要多少钱?我有钱给你。只要你同意,刚刚摸的那一下,我也可以给你钱!”

叮当立刻告知了班主任,班主任动作迅速,马上给予了那个男生处分。但这件事情没有完结,女生们觉得叮当夜不归宿一定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男生们则认为叮当既要当*****,又要立牌坊。

班主任处分男生之后,通知了叮当母亲,希望她抚慰一下叮当,关注一下孩子心理。但母亲却只看见了叮当身上时髦的新装,她紧紧逼问:“你这些钱都是怎么来的?”

“我自己打工挣的。”

“快过年了,你弟弟也需要添置两件新衣服。我看你手头挺宽裕,借妈妈一点钱吧。”母亲抿了抿嘴,低声继续说,“还有,你的那些事情我都听说了,听妈妈的话,别再干这些丢人的事情了,这些来路不明的钱,咱可千万不能要!”

叮当怔怔地看着郑重其辞的母亲,嘴巴张着,说不出一句话。她低头捂住脸,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原来在母亲眼里,她也是个靠出来卖才能赚钱的*****。她转给母亲1000块钱,从此,再也没有回过那个母亲和弟弟的“家”。

 

后记

通过朋友,我与叮当相识。叮当并不愿意提及这段黑暗的历史。2020年开始实习以后,她从事过很多工作,都是底层服务业,但终于可以勉强维持生活。老板、摊主和书记都进入了她的黑名单,从她的人生里抹除了。

后来在朋友的帮助下,她说出了这个叫做叮当的女孩的故事,好像她不是主人公,而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叮当现在在J市的酒吧做酒水推销,她曾邀请过我去玩。酒吧灯光绚烂、音乐轰鸣,醉醺醺的男女在舞池里发泄着过剩的荷尔蒙,爱情这个词在此地格外不值钱。突然,叮当绕过我们身旁,给了迎面而来的男生一个熊抱,朋友说,那是叮当新认识的男朋友。

我听不清两人的声音,隐约看到叮当对着男友做了一个手势,那好像是:“我爱你。”

文中人物名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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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人精朋友胡绍棠

2023-11-29 11:0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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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胖子

还没活太明白。

1

我和胡绍棠第一次在五爱街见面,他竟然是来管梅志勇借钱的。

那天快到中午的时候,我到地下去给孩子拿童装,在服务员找货的间隙,我百无聊赖地坐在梅志勇的档口柜台前,手指无意识地、不停地重复按着一部小型计算器的“归零”键。也许是出于客气,梅志勇并未嫌弃我制造了这种机械、单调的噪音,倒是旁边档口的老板娘先提出抗议,让我别再按了:“简直听得心忙。”

梅志勇笑着替我讲情:“姐,你就让她按吧,她正闹心呢!”

我确实闹心,如同从原单位辞职一样,我那段时间动了离开五爱街的念头,却无法寻求到另一条让我感兴趣的生财之道。之前由五爱街出去的人,大多数都从事了餐饮、娱乐业,可我对这两个行当简直没有丝毫兴趣。

胡绍棠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他的穿着相当考究,像是待会儿就要去参加一个十分重要的大型宴会。西装是定制的,袖扣是漂洋过海来的,鞋是全球限量版,身上最便宜的物件是他手上拿着的那副造型前卫的太阳眼镜,卡地亚的。他的精神面貌与五爱街的那些大老板不同,长得清瘦却不柴,有肉又不肥,五官十分有棱角,互相配合得天衣无缝,特别是他的鹰钩鼻,长得相当立体,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如同一套高温熨烫过的西装般挺括有型。他的面皮更是像古时候大家闺秀绣花的花绷子一样,绷得紧张而工整,即使年龄已经望五,但哪怕再恣意的大笑,也没办法由他眼角找出一根皱纹来。

岁月对这男人该是有多么怜惜呀!这让人心生嫉妒。

“是个漂亮人物。”他走之后,我看似不经意地对梅志勇赞叹了他一句——当然是为了引发梅志勇对他这个朋友做进一步的详细阐释。

于是,我知道了胡绍棠那同样令人嫉妒的事业:他与梅志勇几乎同期入行,做生意却比梅更有手腕也更狠辣。为了赚到钱,他不计一切工本,能屈能伸,能跪能拜,也能舔。他毫无道德底线,也不讲究什么原则。他非常善钻营,到处去寻找机会。被他瞄上的人或其他任何东西,都休想由他手掌心轻易逃脱。

不到四十岁时,胡绍棠就已经拥有了两家外贸行、一家医药公司和一栋位于繁华地段的写字楼。据说他获取那栋写字楼的过程相当传奇,价格低廉到令人匪夷所思,不少眼红的人由此而判定,胡绍棠发达,完全是依靠老天爷给的好运气。

我不明白,胡绍棠事业做得这样大,为什么还来管梅志勇借钱。

“他赌!”梅志勇说,“‘吃喝嫖赌抽’他唯一的嗜好就是赌,谁也没有办法阻止他赌。”

当时五爱街周围嗜赌的人不少,附近开放的居民楼里藏着许多“暗盘”。五爱街的许多男老板也赌,但大多数浅尝辄止,输赢也都还过得去,并不影响大局。当然,也有些人过分沉迷,弄得倾家荡产。可我觉得胡绍棠应该不是那种人,他看起来实在精明。

 

我对胡绍棠从事的医药行业很感兴趣,梅志勇由中做了工作,我们的接触便多了一些。逐渐熟悉后,我对胡绍棠这个人有了更多、更直观的了解。

他对感情玩世不恭,交的女朋友都漂亮,但每一个都处不长。他换女人的频率比换衣服还快,有时早上带的是这一个,不到晚上就换了另一个,所以我和梅君姐弟从来不费心去记那些女人的长相或姓名。

但那些女人们对胡绍棠都很痴情。一些女人为他要死要活,真的喝药或是割腕自杀;也有女人在分手之后将自己灌得烂醉,哭着喊他的名字;还有的女人为了他赌气嫁给一个并不爱的男人,结婚前夕还给他发来“想悔婚跟你私奔”的短信;也有倔强的,偏不分手,那段时间胡绍棠便像特务一样四处躲避那姑娘的围追堵截;还有女人在分手时扇过他嘴*****,挠得他满脸花,脱下高跟鞋满大街追他,发誓要刨死他……胡绍棠的感情生活过得简直让人眼花缭乱。

他那么大岁数了,还没有结婚,这在当时可称得上是离经叛道。我曾问过他,他倒也很坦诚,说自己从未对婚姻抱过任何幻想和期待:“婚姻就是人类度过漫长生命周期的无聊把戏。人必须得结婚,再生个孩子,这是人类主动加身的锁链,如此既可维持社会的安定团结,又能给自己平庸的人生增加一点儿意义感,哪怕最终仍旧是一事无成呢,理由也好找——不然光等死吗?那时间该得有多难熬!”

他这个论调,我当时并不能认同,很庸俗地认为这男人嘴太硬,一定是曾经在感情路上吃过不少苦头,才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而已。但后来我才发现,胡绍棠的确活得夸张且清醒。

一次,我去他公司找他,正巧遇到一家公司送来一套他定制的西装。他的办公室大门由秘书从外面轻轻推开,四个陌生人鱼贯而入,走在最前面的是位身材高佻、容貌姣好的美女。第二个人手戴白手套,双手捧了一束鲜花。第三个人同样戴一副白手套,俩手像捧圣旨一样捧着一个精致的装衣服的盒子。第四个人倒是清闲,手上除了一双白手套,什么也没有。

然而片刻之后,当美女为胡绍棠“更衣”时,那个双手空闲的男人竟半跪在地上,用双手托起了胡绍棠还没有套进去的裤腿儿。我这土狗当时都惊呆了,第一个念头就是:如果五爱街里每个顾客都这么试衣服,那五爱街就得叫“朝廷”了,我们上行就应该叫“上朝”。

我目瞪口呆地盯着这场惊心动魄的“试穿早朝”完美结束,待那四个人又依次序从办公室鱼贯而出后,仍旧有些不知所措。我不知道胡绍棠是出于何种目的要跟我炫富,照这路子,我理应该奉承他两句才算识相,但我不太惯于对朋友也溜须拍马,我认为那对我与他,以及我们的友谊来讲,都是一种侮辱。但这戏如此精彩,假如我一点表示也没有,胡绍棠会不会感觉尴尬呢?

就在我踌躇间,秘书再次敲门,随她一起进来的是一位中年男人。胡绍棠一见那男人,忙离座远接,大老远就伸出手去跟对方握手。我一看就明白了,来人一定是位贵客。

落座后,那人一眼就瞟到了放在一边的定制西装的盒子,问胡绍棠:“你也在他家做衣服啊?”

“是啊是啊。”

他们就势谈起了那家西装定制公司,价钱,服务,老板是谁,什么出身背景,等等。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胡绍棠那步看似浮夸的闲棋不是做给我看的,而是他生意布局以及人际关系网格中极为重要的一环。相比之下,那套西装的价钱、美女看似无意的亲密的肢体触碰,以及半跪式服务,对他来讲还真就从来没有重要过。

我当时心下奇怪:怎么会有人说胡绍棠发达全部都是靠运气呢?也许太多人一生都只能生活在自己的脑容量里吧,而真相有时则像真话一样,对大多数人而言,“有”可能还不如“没有”。

胡绍棠给我上了生动的一课。

2

我再一次觉得胡绍棠这人不简单,是他带我去拜访了一位开“起名公司”的大师,据说“胡绍棠”这名字,就是拜这位大师所赐。

那天同行的还有胡绍棠的新女伴,以及一对中年夫妇。因为距离不太远,我们很快就到达了目的地。下车前,我暗自揣测,那大师一定是位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的老者,但真见了面,却顿生“见面不如闻名”之感。

大师约摸五十岁上下,穿单色中式对襟服装,上有暗纹,人保养得极好,红光满面的。握手时,我留心到他一双手温热而绵软,简直不像男人的手,不由得多打量了他几眼。虽说相学上素有“男有女相或女有男相都算是贵相”之说,但我仍旧只能感觉得出大师的油与腻。再有,就是一身显而易见的、毫不加以掩饰的市侩铜臭气。这种人挣钱,往往吃相会很难看。

果然,一巡茶过,大师将我们带至几幅写有很大的、繁体的、粗体的“气”字的字画面前去。他很自信、神秘地请我们站在那几幅字前,要我们闭目用心去感受“气”,还强调“有缘分的人一定会有‘气感’”,并说之前有人就是在家里挂上了这样一幅字,日日对它站桩练功“受气”,治愈了多年的顽疾。

他越说越离谱,我愈发明白,这大师不过是个江湖术士,擅长操纵与蛊惑人心。凡人的心都有缺陷、柔软与恐惧,惶然与迷茫的时候更难保持住清醒,这时进行哄骗,再锋利的刀子也可以变成一种温柔,就像做手术的病人被打了麻醉药。

可没办法,我还是站在一幅“气”字面前,像给它默哀一样,呆呆立了半个多钟头,却连个瘪屁那样大的“气感”也没能有幸感应到。这简直毫无道理,因为我的同伴都纷纷表示自己有感觉:“有,有,我感应到了,凉嗖的。”“那气是由面门直接过来的,然后我打了一个激灵,一睁眼,头脑瞬间清醒不老少,像吃了提神醒脑丸……”

此时,众人的目光纷纷看向我。显然,胡说八道难不住与我结伴而来的人,大家都在五爱市场里混得年深月久,谁没长一张昧良心的嘴,都对不起兜里揣着的人民币。

我在实话实说与撒谎撂屁间作了极为短暂的权衡之后,坚定地选择了后者。我决定,要玩就玩得大一点,毕竟我还受到过点儿高等教育,我决定让这帮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土鳖见识见识什么叫“更上一层楼”。

于是我煞有介事地讲起来:我明知道脚心有个涌泉穴,可我不说这三个字;我明知丹田在哪里,我就说是小肚子;我明知术语叫“蚁行”,却说血管里像有蚂蚁在爬,所过之处不是凉气,是热气,让我周身都热烘烘的:“摸摸我的手,你们摸摸,热不热?”

“烫人!”一个人拿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我,不知道她是在怀疑我的话,还是在怀疑我发烫的掌心。

大师如释重负,开始放心地、毫无顾忌地对我们胡说八道。我有些听不下去,认为他骗钱本无可厚非,但采用这种低智的话术和手段去骗,那不是明显在侮辱我们这些人的智商吗?

但胡绍棠却不这样看,事后他谈到大师时,用了“精明”二字来形容他:“他这个人能将街边的地摊生意做到如今,肯定不白给。他做生意的宗旨很简单——‘让顾客高兴’。顾客就是他的上帝,就是他的衣食父母。顾客说什么都是对的,顾客想要什么,他就会给他们什么。想要神话,就给他们神话。如果顾客想要轻视他,想要他表现出笨、蠢、市侩、无知,他一样会去配合。”

我有些不大服气,反驳道:“不被人信服,他怎么做我的生意?”

胡绍棠笑笑:“你看看你,总是着急。他根本也没想做你的生意啊!你还没醒过味儿来吗?他跟我们打的第一个照面,就已经得出结论谁会成为他的准客户了。包括你的话,对他的客户会不会产生负面影响,你以为他没有权衡过吗?我们这些人,谁和谁是什么关系,谁和谁远,谁和谁近,他可能比我们这些当事人看得还要清楚。”

最后,胡绍棠总结道:“这个人,精明就精明在他绝对不会在没用的人身上多浪费哪怕是一秒钟的时间。但也正因如此,他也就只能走这么远。”

我听了之后沉默不语,内心却起了些微的波澜。我想,我在五爱街做生意也算是有些年头了,多少也取得过一些小成绩,自认看人做事还是有些心得与经验的。但与胡绍棠相比,我这段位简直上不了台面。

事后我与梅志勇说起这件事儿,他哑然失笑,说全世界都知道胡绍棠本来就是一只老狐狸:“等闲人根本就没法儿近他的身,大家对他的了解基本上都是皮毛。他像一面多棱镜,向不同的人展示不同的侧面,根本没人能搞得清楚他究竟有多少个面儿,心里又究竟在想些什么。好在我对这个倒没有多大兴趣。哥们儿这么多年,我知道我有事儿找他肯定好使,他也知道他有事儿找我也肯定好使,就足够了。至于生意,他干他的,我干我的。虽然我干得没他那么大,但目前看也足够了,就得了呗!”

我觉得胡绍棠还能发展,梅志勇并不太关心这个,他看胡绍棠倒没有那么乐观:“人可以精,但不能过。人太精,一样会出问题。”

3

那年,朋友们结伴来了一次澳门之行,一切都相当顺利。胡绍棠毛遂自荐当领队,他像一条老练的猎犬一样与这陌生的城市丛林周旋,仅靠一张地图就搞定了我们的吃喝住行。我们都推测他肯定不是第一次来澳门,但他坚持讲自己没必要欺骗我们,同时又说自己对这个地方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好像曾经在这里生活过似的”。

“也许你上辈子就是澳门人。”我打趣他。

第一站,胡绍棠就带我们去了赌场。这无可厚非,毕竟到澳门不去赌场逛逛有些说不过去吧,只是他在赌场里的表现确实“可圈可点”。

他站在那赌场面前先停住,并未着急进入,而是像审视一个老情人一般细细对她上下打量。他极为专注的侧脸被阳光温柔扫视,他下颏轻仰,嘴角挂笑,目光虽然平和,却难免有点冷峻。也就是说,如果不伤害点儿什么,或者毁灭点儿什么,他好像绝对不肯善罢甘休似的。当时他还回头朝我们嫣然一笑,笑得多少有些诡异,甚至让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但很快,赌场热烈而刺激的氛围就将一切模糊的怀疑都冲淡了。

胡绍棠在赌场里如鱼得水,他好像对那里的一切都相当熟悉。我们常常找不到他,但他想寻到我们却一摸一个准儿。他输了很多钱,但却越输越精神,一张脸因兴奋而泛出红光,眼神熠熠生辉。

他那神情酷似我的父亲。我父亲是一名职业赌徒,远近出名挂号的好手。实际上,对于赌,我算是从小耳濡目染,赌徒们的神情我也再熟悉不过,但我最终还是将胡绍棠的兴奋归结到环境使然。我不知道自己是不肯还是不愿意相信,胡绍棠竟会成为一名疯狂的赌徒。

旅行结束时,梅志勇私下与我说:“我感觉胡绍棠越来越不对劲儿了。”

我不以为然,他能有什么不对劲儿呢?无外乎又惹上哪个缠人的小妖精不好脱身罢了。

但梅志勇的表情严肃而凝重:“感觉事儿应该比这个严重。”

 

等我们意识到哪里不对劲时,胡绍棠已经转手了两间公司,套现出来的钱全部喂进了赌场。

他常只身前往澳门,钱花没了就转战这座城市里的大小赌局,什么样的场他都肯上,没有一种赌他不沾。一般老手是不跟生人玩儿的,但他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场子越野越能寻得到他的身影。麻将、牌九、扑克,甚至是地下六合彩,他样样玩得不精,但他真诚地为每一样沉迷和疯狂。

一次,胡绍棠公司的人都找不到他,就联系了我与梅志勇。我俩在五爱街附近的旧居民楼里寻到了他。那屋子冬天还开着窗,四处透风,但室内的烟草雾气依旧浓郁黏稠,待上一分钟,都要被辣得流眼泪。穿过浓烟,我们看到胡绍棠坐在一堆面目模糊而疯狂的人中间,他身上的那套价值六位数的定制西装已无法将他显得卓尔不群了。不知道他几天没有洗脸了,或者一天他会洗数次脸以便让自己保持住清醒也说不一定。

他们赌博的那房间正对卫生间,我们朝里走时,一个男人一边解裤腰带一面朝卫生间走去。进了卫生间也不关门,不管外面是否有女人,直接就尿,尿完了不洗手也不冲厕所。浓重的尿骚味儿飘出来,与室内的烟草味儿混合在一起,然而那些赌徒的嗅觉已经完全失灵,丝毫察觉不到。

我和梅志勇走到胡绍棠身边,赌徒们都不屑于抬起头来看我们一眼。除了桌子上的麻将,他们的眼睛和心里再也装不下旁的。梅志勇欲伸手去拍胡绍棠的肩膀,我一把抓住他手腕——我知道赌桌上有诸多忌讳,赌徒们大多相信突然闯入的生人的气场会影响某人的赌运,进而对整个赌桌的风水产生某种神秘作用,一个眼神儿、一个动作、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也可能引发纠纷,进而发生流血事件。梅志勇看了我一眼,我冲他轻轻摇头,然后我俩背手安静立于胡绍棠的身后,有点儿像左右护法。

我搭眼看了看胡绍棠的牌,发现他正在坐一把大牌,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是一名合格赌徒的基本修养。我马上抬眼环视四周,试图由众人的表情中揣测出胡绍棠想要的牌也许会扣在谁手里,也几乎是与此同时,我惊愕地发现自己竟也不由自主地被这场子牵着走了——我的鼻子似乎也已经失灵,闻不到这屋子里所散发出来的由烟味儿、尿味儿、头油味儿、体味儿、再加上脚臭味儿混合在一起的错综复杂的味道了。仿佛这些味道突然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而且也不再感觉辣眼睛。

人要有何等定力才能由这样的场子里走出来?我不由自主地朝后退了半步,敏感的梅志勇微微侧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我笑笑,又冲他轻轻摇了摇头,意思是说“我没事儿”。

那天,我与梅志勇将胡绍棠从赌桌上硬生生地“绑架”下来,我们沉默地下楼,楼道里空气已经很冷了,出了楼门更是如此。冬天,胡绍棠一向爱玩票儿,穿得很少,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紧接着端颈缩脖,将西装领子立了起来,捻了捻前襟。之后,他惊天动地地咳出一口浓痰,毫不犹豫地吐到已经冻得严实的地上。

我上了梅志勇的车,奇怪的是,胡绍棠也跟了上来。“车输了。”他淡淡地解释,屁股已经在后排的座位上坐稳了。我和梅志勇谁也没对此发表任何评论,都知道钱一旦沾上输赢,就不能再算作是钱了,就是纸票子。

“去哪儿?”梅志勇发动了汽车。

“吃碗抻面。”胡绍棠显然没缓过劲来,他搓了搓手,又拿手捂了捂脸,这才仰面重新坐好。

 

当车到达最近的那家许家抻面馆时,胡绍棠的呼噜已经打得山响了,像好几年没有睡过觉一样。梅志勇问我叫不叫醒他,我点点头,说:“叫醒吧,不知道几天没好好吃饭了。”

梅志勇打开车门扒拉胡绍棠,他由迷糊中抬起头来,搞清楚状况后头朝下一扎,继续睡。“不吃了。”他说,“你们别管我。”

梅志勇关上车门,喊我下去,我俩一人吃了一碗抻面,又给胡绍棠打包了一碗,之后便将他送回家。他以一种十分别扭的姿势蜷缩在车上不肯上楼,梅志勇逼他下车:“痛快儿的!到楼上躺床上好好睡。”

他下车下得很勉强,嘴里小声嘟囔着:“一会送我到了楼上了,你们谁也不许给我上政治课,够意思的话,应该先让我好好美美睡醒一觉再说。”

但到了楼上,他反而精神起来,正好将那碗稍微有些坨的抻面一扫而光。放下碗,他摸着肚皮说自己还没饱,然后躺在沙发上瞪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梅志勇还是忍不住劝了他两句,但赌徒哪是能被三言两语给劝回来的?

后来胡绍棠继续赌,烟也抽得更凶,一支接一支,烟不离手。

4

一天早晨,胡绍棠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口。开门见是他,我们彼此都面露惊悚。

“这么早!”我一面伸胳膊套外套,一面让他进来再说。

头天晚上,女儿定的闹钟没响,导致我们一家三口都睡过了头,胡绍棠来敲门时,家里正兵荒马乱。我胡乱洗了把脸就开始套裤子,一面从冰箱里拿出酸奶和面包供女儿路上吃,又往奶锅里扔了几个鸡蛋。

胡绍棠站在门口说“不进去了”,要在楼下等我。

“有啥事儿呀你?”

他并未回答我的问题,就将门随手关上了,我听见他下楼的声音。这时女儿已经换好了校服,我拿了车钥匙催她动作快点儿,又去厨房将鸡蛋捞出,用凉水冲过,然后装进一只小塑料口袋里递给她。

我们着急忙慌地下楼,胡绍棠正站我车旁边抽烟,见我们由单元门里出来,他扔掉烟,用脚抿掉。我们先后上车,女儿坐在后排默背古诗文,大家一路无话。下车时,胡绍棠管我女儿要了一个鸡蛋,说他也没吃早饭,“正好吃个鸡蛋滚滚运”。

我们目送我女儿离开,见她在路上碰到了一个同学,她们边走边说话。女儿快进校门的时候忽然停下,然后拿鸡蛋往树干上磕,应该是想在进校园前吃掉那个鸡蛋,进了校门,学校就不让吃了。但应该是刚才煮得太匆忙了,鸡蛋竟没熟,蛋液沿树身朝下淌,女儿与她的同学先是对那树干呆住,继而对视,然后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我坐在车里也跟着笑了。这时,胡绍棠握着那没被煮熟的鸡蛋异常激动:“生鸡蛋!生鸡蛋!”他兴奋地大喊大叫,我扭头看他,以为他是在嘲笑我没将鸡蛋煮熟。胡绍棠进一步解释:“生鸡蛋!生机啊!生机!这意味着我今天手气一定会好。快快快!你快先送我到XXX,那个地方我今天一定要去。”

我扭过脸去,脸色很不好看——他一大清早过来,催命一样催促我,原来是为了让我送他去赌博?

我忽然想起来他前几天刚提了一台新车,就问他车呢?

他不答。沉默。

“又输了?”

他接着沉默。

“简直是败家子。”我紧锁两眉。

胡绍棠仍旧不说话。我见他头发都长了也不去理理,忽然间怀疑他以后会否成为一名赌棍。赌棍既没赌本又没赌品,为借到一百块钱连爹妈快病死了这种谎话都说得出口,鬻儿卖女也干得出来。

这时,胡绍棠突然开口了:“你知道吗?我研究了,我认为那个场子有问题。不然我不可能输那么惨。哪能有人连着连十六把庄?这事儿太邪性了,他连十六把庄,我他妈十六把缺幺断九,这里头没有诡儿?”

我没搭腔。胡绍棠略微停顿,专注于我的脸色,见我没有明显的厌恶或反感,继续说道:“明杠暗杠,杠上开花。我他妈不但一杠没一杠,门都开不开。三家上听,等我一个人点炮,弄不好就他妈一炮三响——你说这里头没有事儿?”

胡绍棠再度停顿,他眼皮上挑,不错眼珠盯着我的脸看,紧接着说:“我不服!”

我仍旧未露声色,但内心已经在激烈交战。“我不服!”这句话是我生命与精神的底色,这句话成就了我,也害了我。

“搁你你服吗?”他脸微微侧过去,阳光令他另外一侧的侧脸隐藏在暗影里,显得模糊。

我回过头,手指敲打方向盘。

“怎么样?”他追问。

我忽略了胡绍棠突然间放松下来的神情,狐狸就是狡猾得很!但在我,是甘心情愿钻了他的圈套。

“什么地方?”我内心非常清楚,这就算是被这只老狐狸撕开了一条大口子了。“事前说好,只管送,去看看,但是要钱没有,要命,也没有。”

胡绍棠“嘿嘿”笑,身子朝后一仰,就像狗朝主人露出自己的肚皮来。只是狗是为了表现忠诚,而胡绍棠呢?也是为表现忠诚。但是狗的“表现忠诚”重点在“忠诚”二字上,而他的“表现忠诚”重点则在“表现”上。

我有些想反悔了。

 

胡绍棠说了一个地点,我就推开车门下了车。我们之间无话,他见我推开车门,马上就明白了我的意思,于是也下了车,跟我换了位置,坐上了驾驶位。

“还有一个事儿。”他未及时发动汽车。

这老小子,我就知道他肯定还有下文。我没出声,静观其变。我看都没看他,心想:“简直是给他脸了,我他妈就不应该答应他。”

他见我这态度,应该是在心里措辞,或许这老小子早就措好了辞了,但是他还在装作正在措辞。隔一会儿,他清了一下喉咙,说:“你看你!我都不敢说了。”

“那就别说了。”

“那——”他拉长音,表示自己无可奈何。

“过了早晨上学送孩子的这个时间段,学校路边不让停太久的车。”我冷冷地说。

他终于发动汽车,很长时间我们都无话。直到车驶出了市区时,他才开口:“我知道,如果这个场子有诡儿,不在这场子玩儿就是了。但是我想知道诡儿究竟在哪儿。如果搞不清楚,心里头难受。”

出城路就不好走了,坑坑洼洼。大车把路面都压坏了。我随车身的颠簸时不时轻微摇晃。

“你说吧,输就输了,技不如人。()让人耍了,这口气不好咽。”

我赞同他这看法,忽然想起郑板桥那句“难得糊涂”来,也忽然间想起梅志勇那句“人太精就要出事儿”来。其实人真能糊里八涂地活着倒也不失为一件幸事,太清醒反而容易因不甘心而陷入某种执着。那一念执着会变成藤,紧紧缠住人,缠得人日不能安、夜不能寐、分秒不得安生。但有一种人又仿佛注定只能向死而生,他们必须死过一回才能好好地活着。

车窗外的风景忽尔变得明朗起来。我取笑他将车开得牛慢,难为在他居然还能跟我说出“小心驶得万年船”这样的话。

5

到了地方,主人异常热情,身居客位的,被动感一下子拉满。我感觉不对劲,浑身上下好像黏满了眼睛,像是有无数人在暗中窥探我和胡绍棠。

几人已经落座等候,那些眼睛像一杆杆秤,在暗中称量着我们的智商。形式有点儿像编好的篓子,就等胡绍棠来刚好收口,明显是在做局。身为局中人的胡绍棠也很明白,但他又像我肯跟他一起来一样,奔赴了这样一场必死的局。

我们在来的路上讨论过,众人坐的位置有可能是问题的源头,最后我与他达成一致,就是玩到一定时候要求“调庄”,换个位置:“如果有诈,他们必不愿意换,但一定会换。如果这时运气还不过来,还是个输,就不是这方面的问题。”

但是今天,主人提议玩扑克牌,方向与位置不见得是“主要矛盾”了。对于这一微小的变动,我与胡绍棠都表现出不以为然,因为哪怕对视一眼,也会被对方成功捕捉。我们在他们面前扮演的角色是冤大头。

白天的牌局我没看出有什么问题,输赢正常不过,胡绍棠有进有出。玩到晚上,牌局暂停,胡绍棠还小赢少许——这是在头天狠宰了他一把之后,白天给他丁点儿甜头尝尝,使他放松警惕——我预料这群人会在夜里对胡绍棠“大开杀戒”。

胡绍棠的状态明显被调动了起来,这就有点儿危险了,我寻找机会暗示他抽身,可这聪明绝顶的家伙却不肯接招。他不是傻,是不想离开。

胡绍棠还是上道的,当周围的人恭维他“扑克比麻将旺你”时,他警觉起来,先打了个哈哈——这证明他内心正在激烈交锋。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分辨得出对方为他亲手挖的那个坑,用的手法是“借力打力”还是“声东击西”。他无法分辨,我也无法分辨,时间太短,决定却要马上做,没有机会商量。所以他顺水推舟,将球踢回给对方,以验证其真正目的。

“我都行,都行。”还是个哈哈。

对方进一步试探:“你定,你定。”

“客随主便,客随主便。”

胶着过后,答案该登场了。捧哏及时出现,悄悄托了一下:“那就还是扑克。他今天打扑克手气很好。”

我心里“啊”出一个长声,终于知道敌人的碉堡在哪里了。胡绍棠看见了捕兽夹,会不会过去?答案其实并不唯一。太蠢和太聪明的都会过去。太蠢的不必多言,太精明的也不是想试试那夹子劲道究竟有多大,而是无法忍得住自己能不出手去挑战,他想看看自己有没有斤两避开或者端掉夹子,这事儿比输赢更重要。

我没走,我也想看看。看的不是热闹,不是门道,不是结果,也不是局,而是想看看程度,也看看胃口。同时也衡量,真跟对方比划起来,胡绍棠的赢面究竟有多大?若这一关能过,局面才是被成功打开了一个角。再者,就是看胡绍棠所能承受的最差结果,也就是谷底在哪里。一个人生、一种局面,没探到过底,成就再大,终究还是个有限度。

 

夜场是鏖战,开始战局起伏不大,胡绍棠偶尔才输一把,后来连输,追,试图翻本,往回捞。我看见他眼睛都红了。直到他输得精光,我都没有叫过停。

回去是我开的车,但是路不太熟,中间开进一条岔道,一直往前开,居然是条河。林声轰鸣,水声也轰鸣。车停住,熄了火,前大灯照得车前雪亮,细小的尘埃在空气中舞蹈,这情景简直美如仙境。

我们就那样静静地坐在车里,坐了很久,他才如梦初醒推开车门下了车。我们再次调换位置,他很快找到正确的路,顺利回到了市区。

到他家楼下时,他并没有下车,一只手仍旧扶着方向盘,另外一只手摸着自己大腿说:“我没看出门道。”他语调低沉,声音喑哑,十分颓败。

“我知道。他们是职业赌徒,你也知道你玩儿不过他们。十赌九诈,所以十赌九输,其实你自己心里也十分清楚。我看过我爸在扑克牌上动手脚,五十四张牌,他能趴在炕上弄一整天。哪张牌他在哪儿用指甲划过一个极小的印记,是在角还是在边,边上的(印记)大约哪个位置,或者牌中间的(印记)哪个位置,说实话,如果不是他提醒,我根本看不出来。但是做记号的人记得非常清楚。能在赌场上混的人脑子都够用,赌棍除外。你们中间还换过牌,记得吧?换过不止一副。所有牌他们都动过手脚。手法跟我爸他们是否一样我不太清楚,但就是这么回事儿。你跟他们玩儿的时候,我观察了那张桌子,那桌子也有问题。”

我拿出一副扑克牌来:“你们战得最激烈的时候,也就是你输得最惨的时候,我偷了一副牌回来。你可以回去好好研究研究。在灯光下,你就看,各个角度。你应该能找到问题。”

他伸手将那副扑克牌接过去,笑了,笑得像个孩子。之后他看着牌,没有看我:“我本来想找大勇(梅志勇)跟我一块儿去,但腿把我带到了你家。”

我打了个哈欠,说我真困了,得回家了。他仍旧没动,追问那张桌子有什么问题?

“我小时候住农村,是炕。我记得我爸会把炕坯拿下来一块,换上一块磁铁——我们那儿叫‘吸铁石’——上面盖薄薄一层炕土。所以打骰子的时候,他想要几点就有几点,好像骰子也动了手脚。他那时候玩儿的是牌九,分什么天门、地门,当然手法儿肯定也是快,眼睛也快。讲究眼到手到,门外汉根本反应不过来。牌码完人家就知道好牌都在哪儿,骰子一打,要几点就是几点,所以牌抓完,你一手烂牌,人家一手好牌,你永远也赢不了。”

“我爸跟我说过:‘什么叫赌品?愿赌服输。哪怕明知道有问题,但是认。这叫技不如人,术不如人。所以认栽跟头。’我爸还教过我,说‘有赌未为输’,只要还能下场,就还有机会。十赌九输,也是我爸教的。他还告诉我,如果本领学成了万不可赢尽。赢尽的人,轻则丢胳膊、丢腿,重则丢掉性命,至轻至轻,也是没人敢跟你玩儿。人要是能做到输得不着痕迹,就是赢。”

我停了一下看了看他,接着说:“后来我爸金盆洗手了。”

“金盆洗手!”他喃喃自语之后,长长叹了一口气,偏过头问:“你希望我金盆洗手吗?”

我哑然失笑:“我希望不希望有什么用?你也不笨,你也知道什么是‘对’。你也不是没见过钱,也不是想靠赌博赢钱发家。是你自己根本就不想‘对’。我不想劝你,一个人一条人生路,想怎么走全凭自己。我不想我说得太多,你连路都不会走了。更何况,你原本比我活得更明白。就算这次勉为其难听了我的意见,你内心一定很痛苦,那又是何必呢!”

 

那时沈阳的冬天已经开始渐渐有了霾,不太浓重,灰蒙蒙的,沉郁。当晚我并没有走,而是跟着胡绍棠一起回了家。我们在灯下研究了半宿扑克牌,认真看每一张牌的正面与背面,看得眼睛发胀、发疼。

我们不时停下来交流、研究,中间也会聊一些轻松的话题,比如我父亲传给我那些玩意儿、我小时候的见闻、那一行当曾经发生过什么样的事儿。比如,赌徒里不乏很有才华的人,有人明知道自己老婆偷了人,却不肯离婚,而是为老婆作诗一首,没事儿就拿出来给赌友们念。还有的人能歌善舞,会跳会唱,他们是玩家,也是吃家,都像“头狼”一样精明。

“但是你知道他们都唱什么歌儿吗?‘铁门铁窗铁锁链’或者什么‘打鬼、打鬼,打了我命你活不长’。都是这种,因为他们都是监狱里的常客。他们有时也会干一些正经事儿,我爸带他们去内蒙给公社贩马,那时哪有车啊,是骑马往回赶。由内蒙到辽宁,全靠脚力。而且内蒙人野啊,一群牛马卖给你,半夜就有本领全偷回去。他们回马往回追。内蒙的马贩子随身都带着刀,他们也都带着刀。狭路相逢勇者胜,到底牲口被贩了回来。”

这世界上有很多有趣的人,但是他们都并未走上一条“正确”的道路,但是也都活得很精彩。世界之大,允许各人有各人的精彩。

胡绍棠说:“可是这样会伤害到家里人。”

我看看他,点点头说:“是啊,其实会给家人伤害,但是你又没家没累。其实我还想给你讲个故事,但是我认为现在还不是时候。”

胡绍棠正盯一张牌研究,答道:“你想讲的时候再讲吧!”

这就是我俩相处的舒适之处了。其实我平常话不大多,他也是,我们都不大跟人交心,但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想一想,或许我可以在他身上看到我父亲的影子?或许也不是。或许看着他,就像看着我自己?我不敢干、不能干的事儿,全让这老小子给干了?

也许什么都不是。

天亮,我下楼,突然间意识到自己这种行为有点儿离谱。依世俗的目光,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就研究一副扑克牌,说出去会有人相信吗?我边想边笑,手搭上车门,抬头看了看天,天光大亮,世界早打开门做生意了,人间的戒律又开始在大多数人身上发挥作用与不容置疑的威力了。

胡绍棠并未补觉,他仍旧像个疯子一样在楼上研究那五十四张扑克牌。我离开时他没有起身,到门口我只能回望他那专注的侧脸,仿佛静止。我突发奇想,认为他之所以看起来并不太显老,可能是他从来没有真正在乎过时间。某些时候他会忘了时间,同时也忘了这个世界,甚至是忘了他自己。所以,时间也顺便将他遗忘了。

6

晚上,我睡得正香,手机响了,我看到胡绍棠的电话号码的那一刻,下意识地走去阳台探身朝下瞅,发现他正在我家楼下仰头朝上看。我按断了电话,换了衣服下楼。

我们一路无话,快到目的地时,他对我说:“我摸着一点门道了,今天要试一试,而且我要赌大点。赢钱他们不一定让我走,最迟下半夜两三点,如果到了这个地方你还没找着我,就通知大勇,我可能被他们扣下了。你别去。”

下半夜我再去找他,车开得不快,在距离指定地点大约八九百米的地方,我看到他仰躺在地上,正抽一支烟。烟头的火点儿在黑暗里飘不定,犹如磷火。他被打得挺狠,一条腿完全不能动了,钱也没有了。看见我时,他咧着血污的嘴说:“他妈的,钱也没守住。”

我本来应该关心一下的,却忍不住笑了:“直接给人家得了呗,非得再挨顿打。”

“那能行嘛?”

那个时间点,旷野上冷得鬼都龇牙,我摸摸他,发觉他快被冻透了。我又笑,绕着他转了一个圈儿,责怪自己应该早点儿出来。

他说:“你来也是白来,他们可能连你一起揍了。”

我又笑:“我就是怕挨揍。”

“给我弄起来吧!”他扔掉烟。

我看见旁边已经有几个烟头了,想着他独自一人躺在大地上仰望天空,四周空寂而无一人,一定想过很多吧。也许他等了多久,就想了有多久。他算是人间的异数吗?这人世间是他一场劫数吗?

我说要打电话找人,但他不让我找,说等人来了,他该冻死在野地里了。我只好喊他别乱动:“腿折了,你再动,接都接不回去咋整?”

“我X,那就瘸呗!”

他都不怕瘸,我怕什么?我四处去找粗木棍子,想让他支撑起另外一侧的身体,这样我就可以扶着他走。我一趟一趟地来回跑,找棍子,他看着我跑来跑去。那画面多荒唐啊,我觉得我们就像是出没于原始丛林的两只野兽。

终于将胡绍棠弄到车里,我俩全汗湿透了,静下来就开始冷。我打开空调想先缓一缓,这老小子一看油表,一脸绝望:“大姐,没油了啊?!”

我一瞅,也有些傻眼——油是肯定不够往回跑了。我们在车里面面相觑,但彼此没有一句埋怨,最后不得不打电话,半夜三更的,又将梅志勇喊来。

在等待的过程中,我们没有交谈,我觉得他应该很疼,也不知为什么一想到他疼,我就想笑。这种场景,笑总归是不太好,于是我们就那样安静地坐着。

梅志勇来之后,对此并未显出一丁点儿惊讶,他说:“你俩在一块儿,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好事儿。”

这是梅志勇的好,宽厚,仁慈与包容。他能看透一切,但从来不强求。好像我们仨都有这方面的特质,都更愿意让对方成为对方。在自己能够承接的范围内去承接,在自己不能承接的范围内,也不勉强自己或者苛责别人。

 

胡绍棠果然断掉了一条腿,梅志勇近身照顾他。

我去看他时,梅志勇说他:“该生那种影响吃喝的病,不然什么也不耽误。你们不知道他吃得有多多,拉得有多臭。”

梅君去看胡绍棠,也骂他活该:“该拖着一条瘸腿继续去赌。”

胡绍棠抱怨我们这两个来看他的女人,没一个像样:“咋的也得炖个大骨头汤来看我啊!”

梅君不理他。胡绍棠在医院住的是单间,梅君就躺在另一张床上用卡片机看一部热播的家庭伦理电视剧。那套路就是:男的爱女的,但女的不爱男的那一套。

胡绍棠说:“女的就爱看那些搞破鞋的事儿。”

梅君反击:“你们男的好!不爱看,光爱搞。”

真是没见过有人住院还住得那样欢乐。

胡绍棠腿伤未愈就又出去赌,也常去澳门,赌得时大时小。这时他的公司已经出现危机,人员流动大,回款不及时,报表上有太多“应收”。新品没人抓,全靠吃老品和老客户,业务没丝毫增长。挂网招标没人张罗,一撂撂标书是从前的复制粘贴,员工连品名都懒得改。还有一些人浮于事的员工偷偷做兼职,并且扬言“在这里上班就是在捡钱”。

胡绍棠不得不将公司托付给我。我倒查财务,发现不止一个大区经理拿了回款但并未上交,甚至有人都离职了回款还没交到账上。于是我赶忙联系法务追缴,连吓带唬,那些钱总算被吐了出来。其他“应收”与所辖片区业务员提成挂了钩,没有回款,别谈提成。迟到早退更不必说。采购的单子看都不能看。库房也是,不知道多久没盘点过了。问新一年挂网招标政策,居然没人能够回答。

等我再把情况捋顺一点,才发现胡绍棠的公司已经几乎成了空壳,他在外面的负债,数额庞大到令我叹为观止。而且,公司所在写字楼已经被他以低于市值的价钱抵了出去,抵的是一笔八位数的赌债,债权人我也认识。

纵然有心理准备,我还是感觉五雷轰顶。我以为他输赢不过一辆车,或者一家公司,没成想是半世江山。我问他知不知道现状?他一笔一笔地向我娓娓道来。他的清醒令我吃惊,既是如此,我也没话好说了。

7

在赌得几乎一无所有之后,“赌坛新秀”胡绍棠金盆洗手了。

眼睛毒、手法快的他已然在那一行声名大震,有人认为他有那方面的天赋,但我知道不是。他为此缴纳了巨额的学费,并且耗费了大量的心神,过程是九死一生的,虽然从表面上看,他未动过声色。

胡绍棠由我手里套现了最后一笔钱,之后独自离开了自己曾战斗过的地方。我无法从他脸上看出悲喜,反而看到了某种解脱与期待的意味。不过,他脸上的那种期待与一个赌棍马上要将钱拿到手的那种猴急不同。他十分坦然,就像刚刚只是在菜市场买了一根葱。

我站在顶层窗前朝下看,他离开的背影仍旧是超出常理的笔直。他穿的衣服已不是我们初见时的那种贵价货了,但依然有型又得体。他走路时,敞开怀扣的西装下摆随身体律动而自然摆动,增添了他飘逸的气质。他的脚步没有任何凝滞,目标仿佛是太过明确了,可是他又走得不疾不徐,像是正在走出自己的命运。

“我不玩了!”他的后背似乎写了这四个大字。

我突然莫名感动。我想,我与胡绍棠是打哪儿开始各奔东西的呢?我一直以为他与我是一路人。但现在看来,不是。他绝不肯做命运的玩物,而我早就以最卑微的姿势低下头,向这世界表示了忠心与臣服。对于钱、女人、欲望、自己、世界,胡绍棠千辛万苦地拿起,又雷霆万钧地放下。他的世界滚过惊雷,但外面的人听不见一点声响。

我久不能平静,不是为他,是为我自己。

 

我接手胡绍棠公司的事传了出去,议论声经久不息。

有人说我是狠角色,扮猪吃老虎,卧在胡绍棠身边,伺机一口将他吞下。我想真是搞笑,我哪有那么好的胃口?如果他不想,十个我也吞不下一个他。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有。我只是没料到,我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居然如此高大威猛,索性留下这恶名声也并无不可。

也有人传说我是胡绍棠一枚棋子,在外充当他的门面,实际掌舵的一定仍旧是他。我想: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吗?这公司就剩这么一小间空架子,还分什么台前、幕后的?

还有人传我痴迷胡绍棠,是他背后金主,我赚的大部分钱都成了他的赌资,是我在养他。

这世间,我与他这样的人能碰上已属万幸,谁会缺心眼、作死到要把对方变成自己的另一半?若能成知己,疯了才非要做夫妻。做夫妻,这世上最多不过多一对要共同面对柴米油盐的男女,但是做朋友,却可以一起成为任何想成为的人,哪怕变成别人口中的“害群之马”。

更何况,如果人真的欣赏一座山,就绝不会想、也永远不可能试图去占有那座山。山就是山,它不是谁的山。如果是两座山的话,那情况只会更简单,因为让它们拥抱,难比登天!

我和胡绍棠都相当清楚这一点,不然他没法儿由女人堆里抽身,我也不可能在男人圈里行走。

 

我再与胡绍棠见面时,他与母亲住在五里河一处平房里,靠开出租车维生。

有些人,包括他的前员工,认为经由这样的人生打击,他一定会一蹶不振,自我了断也并无不可能。毕竟曾经有那样多的人做出了那样的选择。但他怎么可能?这个已经游到人生彼岸的男人在岸这边的时候就是出了奇的心思缜密又异常狡猾凶悍,他忍辱负重蛰伏于人生的荆棘,就为这暴起一跃,死死咬住命运的咽喉。

我听到命运的连连叹息,简直一声接一声。

有人得知他的下落,拿一皮箱钱请他出山,是很诱人的拆账,但他再也没有赌过。不过,我们在一块儿时他跟我露过几手,神情得意洋洋,还是像个孩子。我觉得他的手法已经相当纯熟,但我说:“你比我爹还差点儿。”

“要不我不是你爹呢!”他又说,“哎,你要给我讲的那个故事呢?”

不等我答,他就很没正经地笑了:“你等会儿等会儿,先别讲,我先给你讲。说到讲故事,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十八岁的姑娘,男人们要给她们讲故事,她们才肯陪他睡觉;而对于一个三十八岁的女人来说,男人们也要讲故事,才能使她们不跟自己睡觉。所以,你给我讲故事是什么意思?”

说完,他像“咯咯哒”的老母鸡一样,笑得不能停。我简直可以看得到他的两条上下不停扇动的肥鸡膀子了。

我白了他一眼,开始讲故事。我说:“苏格拉底——你不用知道他是谁,反正不是沈阳的。有一次他带徒弟们去妓院,有一个人不想进去,因为他无法忍受这种丧失道德与人格底线的肮脏龌龊行为。但苏格拉底一脚将那弟子踹了进去,随后说:‘他妈的,进去有什么可怕的?进去出不来才可怕!’”

胡绍棠听罢沉思,良久后终于开口。他坚持认为苏格拉底肯定没说“他妈的”那三个字,那三个字一定是我后加上去的。他的语气斩钉截铁。

但我告诉他不是,就是苏格拉底说的:“是我亲眼听见的。”

他说:“我X,你亲眼听见的,那我信。”

胡绍棠就是这样,我抛什么,他能接得住什么。

“出来就是胜!”他端起杯来,用杯底在桌面子上轻轻磕了一下,再举起朝我示意。

我也端起了酒杯,双手将它举至面前。我想,万丈红尘一杯酒,西出阳关,人把脖子扭断了也看不见个故人。既然或早或晚都是个曲终人离场,那就还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吧。

“干了呐?”我向他挑衅。

“啥话呢?不干叫喝酒吗?”

于是没二话,也就干了。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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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侣出轨后如何判断? -FormatRun58- 给 FormatRun58 发送悄悄话 (214 bytes) () 12/05/2023 postreply 18:4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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