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735)

来源: FormatRun58 2023-12-05 18:35:00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46376 bytes)

困在支原体感染潮里的冬天
秋天都没见过就过去了


秋天都没见过就过去了,33岁的于晓感慨。刚出院2天,女儿又发烧了,她们回到上海儿童医院。抽血化验,没检测病毒种类,医生说现在病毒太多了,不好说是哪种,有些也测不出来。除了输头孢,还开了主治甲乙型流感的奥司他韦,医生解释说“最近甲流比较多,而且这个药也对其它一些病毒有效”。

输液五天,又口服了一周药,女儿还在流鼻涕和咳嗽。于晓也病了,发烧,刀片嗓,确诊急性扁桃体化脓。她白天去医院输液,回家把自己锁在卧室,跟女儿隔离开。过去两个月,出门就是去医院——从10月10日开始,4岁的女儿住了12天院,包括在儿科重症病房的6天。

十一假期,于晓夫妻带着女儿分别去了江苏奶奶家和山东姥姥家。假期第一天,女儿就有点咳嗽流鼻涕,她以为是吹风受凉了,没太在意,去医院还容易交叉感染。女儿体质一直不错,没有基础病。仅过了两天,突然高烧39.5度。连续服用四天美林和琥乙红霉素,退了烧但咳嗽变严重,不能平躺,躺下立马咳醒,要抱着,立起来身子才能勉强睡着。做过护士的姥姥用听诊器听了听,没有啰音。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当时全家判断。

然而10月7日回到上海后,女儿的精神更差了,睡睡醒醒,也没有食欲。晚上七点多,全家带着孩子去了一家儿科闻名的医院。通过血检报告和胸片,确诊为肺部两侧支原体肺炎。一听要输液,于晓有点犹豫,心疼孩子从没输过液,“都退烧了,应该也不至于说非要输液”。短暂纠结后还是听了医生的,输阿奇霉素——支原体肺炎临床一线药物,和化痰药氨溴索。

几百平米的输液大厅挤满了人,另加了不少塑料椅子,多数家长都站着。100多号,排了两个多小时,才轮到。女儿难受烦躁,于晓和婆婆轮流抱,在地上来回走。输液第三天,女儿仍旧嗜睡,她担心有问题,医生说可能是发烧的缘故,增加了激素药甲泼尼龙。和之前一样,看喉咙,听心音,“就很流程化的”。女儿呼吸急促,戴着口罩气喘得更厉害,于晓任由她摘下了口罩,“旁边小孩也都是这个病,再传染能传染到哪?”

三天后,女儿喘得愈发厉害,嘴唇开始发紫。在家测血氧85-89,远低于95正常值。一家人深夜又去医院,这次换了一家,上海市儿童医院——于晓有点怪上一家医院没有测血氧。急诊科立即把孩子拉到抢救室戴上氧气面罩吸氧,但只升到92。紧接着护士通知,要进PICU(儿科重症病房)上呼吸机。于晓一家懵了。

据多家媒体报道,支原体肺炎实际是儿科常见病,但今年是支原体的“大年”,又出现了阿奇霉素耐药率升高的情况,一些孩子用药后没有好转反而拖重。另有研究提出,与呼吸道病毒合并感染,也是支原体肺炎难医治的一个影响因素。

十月中旬,北京大兴区人民医院儿内科18张病床,收治的大部分是重症。副主任医师褚保凤在新京报采访中介绍,很多患者是多病原体感染,比如支原体合并了腺病毒、细菌或复流感等情况,治疗难度大,需要联合应用抗生素、激素冲击、气管镜灌洗等治疗,住院时间相对较长。

住进重症病房当天下午,医生告诉于晓,女儿的血样多了两种病毒阳性,合胞病毒和EB病毒。医生说,孩子本来肺炎感染双侧就很严重,加上病毒叠加,造成了急性呼吸衰竭。于晓反思,可能是那几天在上一家医院输液时感染的,当时忽略了叠加其它病毒的可能。

PICU病房家长进不去。每天下午三点,医生会在门口按照床号顺序逐一跟家长沟通病情,每周五下午三点,有5分钟探视时间。“接不到电话就是最好的消息”,护士告诉于晓。
 


上海儿童医院。讲述者供图


接着她签了一堆单子,包括病危通知书,以及使用米诺环素的免责声明——超说明书类药物的一种,按说明书所述,八岁以下禁用,会导致牙齿染色和畸形,还会引起头晕、恶心、呕吐。于晓顾不得那么多,没看清都有什么单子就全签了。

“今年全是坎!”于晓直到现在还在责怪自己大意。年初她刚失去了一个孩子。计划中的二胎,刚满八周就停止了生长,检查说是有一对染色体突变,其它原因不明,也没法再往深追究了。重症病房门口没有椅子,于晓一家就坐在地上,平日照顾女儿最多的婆婆对着白墙祈祷,后来直接跪在门口,用家乡话念着,“希望孩子不要太受罪,有什么罪让我来受。”

第六天,女儿一醒来就看到了最喜欢的艾莎公主,是护士帮于晓带进去的。终于能转到普通病房了,于晓说,女儿推出来的时候,一看到父母和奶奶,眼泪一下子就溢出来。接下来的几天总在哭,要被抱着不肯下来,夜里时常惊醒。出院后,全家没敢再出门,网上买菜回来都消毒再拿进来。然而过了两天,孩子又发烧了。


儿科诊室里的中国家庭

在PICU门口,于晓认识了隔壁床的家长,从60公里外江苏太仓市来回往返的两夫妻。他们都是上班族,跟单位请了假,还要安顿好10岁的大儿子。住院的是小儿子,也是支原体肺炎,不需要插呼吸机,但肺部积液渗到了肺外面,需要手术处理。孩子自始至终都是清醒的,“我爸爸妈妈在门口吗?”“我想回家”,护工告诉太仓夫妻,这是孩子每天重复的话。

近一个月,各大城市医院的儿科诊室像是春运火车站。过道不断变窄,姥姥姥爷,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有的家庭6个大人都在。王浩家来了三个家长,“一人开车,一人挂号,一人带孩子,是上医院的标配”。

在北京儿童医院,开车排队进医院至少要一个小时,王浩愣是连个违章停车的位子都找不到。找e代驾停车,没人接单。加塞的司机也令他搓火,但驾驶员窗户摇下来,是一个妈妈开车,带着个生病的娃,让他瞬间没了气性。

进了地库,也都是家长,就坐在车里吃喝休息。门诊大厅变成了露营基地,绕着柱子,摆满折叠椅和野餐垫,有备而来的把孩子放在野餐车里当床。柱子上贴着从小卖铺买来的粘钩,挂着输液的吊瓶。王浩也买了一个,女儿点滴排到了1380多号,晚上9点才挂上。

在输液室,四个家长因为排号撕打在一起,伴着高亢的女声。王浩其实有点理解,“孩子一生病,自己就是半条命。”很快,他又被一种对不起孩子、对不起爱人的心理占据——想到《沧浪之水》中的主角,一位清高的知识分子,孩子生病连押金都拿不出来,他恨自己没本事走关系,“只能来这种地方,受这份儿罪。”
 


家长从小卖部买的粘钩,用来挂点滴。讲述者供图


在北方另一家医院,儿科医生王雯清因为同事生病,又顶了一个夜班。15个小时看几百个号,没吃没喝。夜班上完原本是休息日,但门诊缺人手,休息了半天,她又回医院。过去的几个月都是这样。

这波感染潮8月底就开始了,“整个科室玩命加班了一个多月,直到十一假期之后才受到社会关注,我们已经疲劳了”,王雯清说。11月6日,下班前一小时,还有一百多个号等着,她签名签得手指酸麻,随便划拉一下。过去两个月,儿子整天抱怨见不着她,幸运的是,儿子没感染,“估计是我天天带病毒回家,(他)反而有了免疫。”

诊室里,她要做好哄逗孩子、安抚家长的医生工作。一个妈妈带着两个孩子进来,兄妹俩连带她自己都感染了。妹妹有些怕压舌板,王雯清轻声哄着,“来,宝贝,啊张大嘴”。开药的时候她先问,家里有什么药?听见家长以为是一次性用品扔掉了可重复使用的雾化器,王雯清说,“太浪费了!”“今年的致病微生物太厉害,砸开一切就侵略肺了。”有的家长听不明白支原体感染怎么这么严重,她换成大白话解释。

“有的特别积极,有的就特别保守”,在王雯清的诊室里,家长们的焦虑主要有两派。一派质疑用药,“网上都说阿奇霉素只能吃三天,不然伤肝肾,怎么要吃七天?”类似的问题,她一天要回答超过20遍。

另一派是输了几天阿奇霉素不见效,问可不可以用米诺环素——在国家卫生健康委今年初印发的《儿童肺炎支原体肺炎诊疗指南(2023年版)》里,多西环素和米诺环素作为替代治疗用于耐药型肺炎支原体,“8岁以下儿童使用属超说明书用药,需充分评估利弊,并取得家长知情同意。”

这派家长的疑问是,医生明明都知道耐药率高,为什么还是首选阿奇治疗?互联网上,一位儿科医生发帖提出,“药品说明书的更新往往滞后,所以特殊情况下,为了患者的利益,必须超说明书用药”,获得许多家长认同。“激素药可以用,但需要走流程,至于原因现在我们不对外解释”,面对家长的不信任,王雯清感到无力。面对一个7岁儿子的父亲她说,“你只能是死磕阿奇”。
 


支原体感染潮中的医护人员。图源自东方IC


家长与医生的对峙进入了无限循环模式。家长在网上看文章,用知识点反驳,“你看网上科普都这么说”。王雯清只好说,“我都没有时间上网”。过去两个多月,她感觉很受伤:查血常规,被反驳过度医疗;口服阿奇霉素无效建议静脉输液,被骂钻钱眼儿里了;她问家长,您想怎么办?家长说,“你们看,你们是大夫”。

“科普真的很重要,但是每个人都科普也挺吓人的。”王雯清感慨。她所在岗位属于半事业编,基本工资不高,收入和接诊量挂钩,值一晚上夜班补贴50块。医疗反腐后,她出诊经常被家长怼乱收费,“所有人都在喊加油和骂,其实反腐跟基层医生没什么关系”。

这个月以来,她的门诊上都是熟面孔。输液一周不退烧,测血项显示有抗体,反复感染的案例不在少数,间隔不到一个月。儿科诊室、学校、辅导班,都是集中交叉感染的场所。“戴了三年口罩和隔离生活,孩子们失去了原先日常交叉感染形成各种抗体的机会”,王雯清认为。最令她困惑的是,已经传染得很厉害了,怎么还没有被认定为传染病?


孩子痊愈后,一批家长开始反思这次的耐药性是否跟平时抗生素滥用有关。女儿第一天输完阿奇,第二天早上仍旧高烧,王浩慌了,担心孩子有耐药性,再上激素也不好。平时孩子发烧,烧到两天他就会沉不住气,给吃抗生素。“什么大人久病成医,现在想想非常不专业。”王浩说。

在山西一位儿科护士看来,家长们用药有时像“大炮轰蚂蚁窝”,一发烧一咳嗽,先上消炎药,“喂的药多了,肯定有一样是管用的,病也就好了,下一次就继续用这个药。”复旦大学一项研究也显示,早在2015年,江浙沪千名8-11岁在校儿童的尿检中,近六成出现抗生素。

在40岁的顾均家里,用药问题掀起了一次他和母亲的战争,只不过是他单方面的。“跟你说了不要吃药还要吃!”他朝母亲大声吼。11月1日下午,两岁半的小女儿发烧了,负责照看的母亲擅自做主,喂了一款复方小儿感冒药,晚上,孩子脸上和身子冒出了大片红疹子。这不是第一次母亲私下喂药,只要孩子有些流鼻涕,就会忍不住喂药,喂了还不敢讲。

顾均十分反对乱用药。他从小就是这样被母亲养大,一有点症状就上药。他鼻炎过敏,风里的尘螨和花粉都会让他一直流鼻涕,母亲每次都按照感冒给他吃药。频繁用药令他困惑,成年后看了很多医学书籍,重塑了一套用药理念——推崇生病后尽量让免疫系统自主对抗,不要过多用药干预。

这些年他拼命给家人做病理科普,但没啥用。之前孩子感冒,上班前送到母亲住所,他总会叮嘱,“什么药都不要吃,发烧到38度5以上吃美林,以下就什么都不要吃,多喝水”。可母亲觉得,西药药劲猛,中成药更温和,并不知道里面有不明成分,没有标注在说明书里。顾均和小女儿都是过敏体质,更要谨慎。

看见疹子,顾均第一反应就是那款感冒药引起的。母亲开始紧张,没想到会这样,絮絮叨叨说些“上回感冒吃了挺见效”的话。第三天下午,孩子突然高烧,顾均严重怀疑感染了肺炎支原体——发烧那天早晨,母亲带孩子去医院体检,顾均担心交叉感染劝说不急去,母亲执意去,在她看来,确认孩子的生长数据更重要,傍晚孩子发烧。
 


资料图,源自东方IC


顾均买来开瑞坦和炉甘石洗剂,内服外用,疹子消下去不少。确认过敏后,顾均气得不行,但体恤母亲辛苦,不敢过于发作,只说“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吃药,靠免疫系统就够了”。说完自己也知道白说,他听见母亲嘟囔,“是不是喂芝麻糊的时候,没有注意保质期?”

这个冬天,许多家庭陷入了这样的反复拉扯。在《贞观》报道中,一位西安奶爸表达了自己的焦虑,“娃一生病,足以将家里的一切和谐宁静打破”。丈母娘和媳妇就因为去不去医院吵架,最夸张的一次,“丈母娘说赶紧带娃去医院行不,我给你跪下了。媳妇说我的娃我说了算,你别管了行不,我也给你跪下了。”

在这个家庭中,孩子在夏天感染肺炎支原体,治疗恢复了两个月,开学后两星期又发烧咳嗽,在家休息了一周。国庆假期后上了几天学,又中招了。不少人介绍别的医院,劝说没必要非去儿童医院。但是出于惯性和家里的压力,每次娃一病,这个父亲第一反应还是儿童医院。

在山西一所市级公立人民医院,儿科床位早就爆满。一位儿科专家介绍,从去年开始肺炎支原体感染已经增多,“肺炎里有一半以上,是肺炎支原体感染引起的,不过重症还没有。”受医生经验和检测设备所限,重症病例很快会转到省级医院。湖北一家市级医院医生介绍,发现阿奇霉素耐药的情况,如果需要使用超说明书药物,会建议家长到三甲医院去。

而在北京一家三甲医院,家长张叶看诊时一听没有进口阿奇霉素,立马跟丈夫分头给各家医院打电话,线路忙得打不进去,开车直接去找。关于国产和进口阿奇霉素的药效,也是这次讨论最多的问题之一。天津一家公立医院呼吸科医生认为,国产阿奇确实在浓度和工艺上,和进口的有差距,医生们的基本逻辑是,“如果用国产阿奇治疗没管用,会首先考虑是药物本身的问题。如果是进口的没管事,肯定是耐药了”。

于晓的女儿这两天烧退了,吃药做雾化两周慢慢咳嗽也停了,现在的症状是鼻塞。她完全打消了二胎计划,在医院遇见不少两个孩子同时生病的家庭,觉得那种责任和压力自己扛不住。家长王浩在焦虑疲累之余甚至有点庆幸:“幸好这是2023年,不是2022年。”

(除褚保凤,文中人物应讲述者要求均为化名)

文|魏荣欢

来源:极昼工作室

 

==============================================================

 

57岁的我,在养老院照料她的晚年

全民故事计划 2023-11-22 07:21 Posted on 北京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猛犸工作室 Author 傅一波

她说,选择离开,一定是因为见不得老人的去世,那会让她觉得难受。即便是现在,每次送走老人,她都需要重新调整自己的心情。

|原创首发 | 猛犸工作室(ID:MENGMASHENDU),作者:傅一波;编辑:黎广
 
宗白嬅走了
 
每2分钟,57岁的护工李泽茹会在几张病床上来回检查,看看那些老人。用她的话来说,有时候像“打仗”一样。
“战事”由老人床边的按钮打响。不论白天黑夜,只要铃声一响,李泽茹就得加快脚步来到病房。
刚到养老院的老人心不定,会在凌晨和她玩“狼来了”的游戏:隔一会儿就揿下按钮,见到李泽茹却支支吾吾说,“不小心碰到的”。 
几次三番下来,她也习惯了。
她知道老人们是怕孤单。天色一暗,老人们会失去白天的活力,另一张面孔的眼里,满是渴求。他们没什么坏心,就想要护工在床边说说话。虽然他们大多口齿不清,只能用枯瘦的手拽着她。
李泽茹在这样的重复里,旋转了四年。
养老院内的老人丨作者图
四年时间,她很少看到令人振奋的事,与之相伴的,是自己滑向衰老、参与别离。
别离带来的恐惧,让她想到自己的未来。
不知道是岁月的力量还是工作的压力,李泽茹感到衰老在自己身上越来越明显:腰肌劳损,还有高血压。她和被照顾的人,越来越像。
当别离、衰老和未来三重因素相互交织,她开始想未来:当自己老去,陪在身边的会是谁?
3年前,李泽茹还能见到一些新来的护工。2020年之后,新人少了,即便有,待的时间也不超半年,年轻人则更加屈指可数。
养老院面临的共同问题是护工的年龄偏高。根据2021年上海市养老机构护理员统计数据,50-59岁的护理员占比高达60.5%。
李泽茹说不关心这些宏大的叙事,“那是你们的事。”
她只知道眼见的现实:老人变多了,她也变老了。
“我要走了”
 

陪伴是护工与老人维系关系的基石,这是83岁的宗白嬅教会李泽茹的。但情感建立后,最难接受的,是生命消逝。

原本老人占据的房间,咻得一下出奇地安静,只有床边和柜子里的摆着的物件,显出这里曾经有过生机。不过,2-3天后,这些东西也会离开,空出的床位等待下一位老人入住。

在宗白嬅离开前,李泽茹从未经历这样的分别。
2022年5月11日,她记得很清楚。当天清晨,洗漱完的宗白嬅说想吃蛋羹。这样的要求,李泽茹没觉得任何异样。在养老院里,不少老人在吃多了例餐之后,都会想要改改口味。护工们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会尽力满足。
李泽茹照做了,她还特意在蛋羹里加了几粒虾仁。
不过,没吃几口,宗白嬅就放下了碗:
“我要走了。” 
“你到哪去?”
“没哪里,就是要走了。”
“过几天我回老家,给你带桑葚回来。”
宗白嬅没吱声。
李泽茹望了一眼,转身走向其他房间。等到半小时后,再次来到宗白嬅房间发现,她躺在床上不动了。
“脸上没有光,眼睛闭上了。”李泽茹叫来了院长和其他护工,一面检查宗白嬅的身体情况,另一方面通知家属。
宗白嬅走了。
抱起尚有余温的宗白嬅,李泽茹没吃上劲,她的腰肌劳损又犯了。
整理遗物的时候,李泽茹摸到宗白嬅枕头下的牛皮信封。信里说,如果有一天离开,希望李泽茹能帮忙换上她入院穿的那套衣服:深棕色的针织衬衫,灯芯绒长裤。
信封里还有2000元现金,宗白嬅生前反复说要送个红包给她,感谢她的陪伴。
谁也没想到是这种方式。
那封信把李泽茹拉回2020年6月,宗白嬅入院的日子:小脸、卷发,戴着有些发黄的褐色眼镜。她手臂很细,两只金手镯在手腕上摇摇晃晃——它和她互相陪伴,但又磕磕绊绊,像极了她的生活。
和大多数因疾病入住养老院的人不同,宗白嬅身体健朗,除了高血压之外,衣食住行节都能自理。她自觉孩子忙,不愿给家人添负担,主动提出来到养老院度过晚年。
为了让她在院内的日子过得安适,家人特意为宗白嬅选了双人间靠窗的床位。还搬来了一架电钢琴,放在阳光能照到的阳台,音乐是她自我抚慰的特效药,阳光也是。 
最初,宗白嬅很少言语,按时起居、吃饭。直到1个多月后,李泽茹听到宗白嬅的房间里传出的钢琴声:
“如果你要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我……”旋律在养老院里蔓延,催化出的情绪比语言更有力量。
李泽茹循声走进了房间,和宗白嬅聊了起来。后来她知道,宗白嬅以前是大学音乐老师,这让喜欢文艺的李泽茹在闲暇时间,就会来宗白嬅的房间,和她一唱一弹。
无论什么年龄,情感关怀是人类无法否定的需求。
一天天过去,李泽茹和宗白嬅的感情也从桥墩一层层垒至桥面,宗白嬅不经意地在李泽茹心里放下一粒种子。
“你是我的人,不准离开” 
 
入行之初,李泽茹对护工的定义仅是一份工作。
她是安徽人,是姊妹中的老幺,高中卫校毕业后在老家的卫生所工作。2019年,丈夫的赌债和盖房的欠款让她离家务工。她想着护工工资相对高,便一脚踏入养老院。
工作比她想得要累。如果不是宗白嬅出现,李泽茹很可能早已离开。在她的记忆里,有几幕场景会伴随着宗白嬅的名字跳出来。
去年3月底的傍晚,她俩在花园里散步。走过一段拱桥,李泽茹脚下没吃上劲,不小心一个踉跄。是宗白嬅笑着扶起的她,“到底是谁老了,到底谁在照顾谁。”
那天,李泽茹突发奇想,对宗白嬅说,“哪天你出去了,我带你去老家摘草莓、桑葚。”宗白嬅开心应下。
笑容不是宗白嬅的日常。
更多的时间里,她都是一个人待着的。李泽茹回忆说,宗白嬅会在下午偶尔双眼出神,盯着房间外面,一有脚步声她就会坐起身来。她猜想,那是因为宗白嬅家人习惯在下午前来探望吧。
只是家人出现的频率解不了思念的渴。
2021年春节,两年没回家的李泽茹要回家探亲。走前一天,宗白嬅在晚上9点多按响了床边的求助铃,让李泽茹坐到她身边,取下手臂上的一个金镯子。
镯子的样式老旧,没有雕花,掂起来很沉,还是暖的。
宗白嬅用力把它套进李泽茹的手,“我把这个手镯给你,你就是我的人了,这就相当于是我的聘礼,你不准摘下来,也不准离开”。
在李泽茹的讲述中,宗白嬅像个孩子,她会时常撸起她的长袖,检查手镯在不在。养老院的护工们提起宗白嬅的时候,总会说这俩人不像是“护患”关系,反倒更像母女,这种评价让她觉得安心。
一切随着宗白嬅的离开戛然而止。她的房间内静悄悄,钢琴声淡去,旋律却还在脑海里不断地重播。

 

养老院内正在休息的老人丨作者图

第二天,李泽茹坐在宗白嬅的床边,眼前的被褥刚她被收拾妥当。她将那支金手镯摘了下来,和宗白嬅的行李放在一起,镯子变冷了。
手镯可以勾起念想。可念想太痛,手镯也太过贵重。
“要还的”,泽茹说。
被遗忘、忽视的日常
 
宗白嬅走后,李泽茹再也没遇见如此投缘的老人了。护工们都清楚,宗白嬅是少数。
日子过得像个钟摆,疲惫逐渐加深。需要她照顾的老人越来越多,从此前的一对一变成了现在的一对十。
大多数时候,李泽茹处于无力的状态中。
她觉得自己做事凭良心,一定要把每个老人照顾好。可实际情况是,当一个护工面对超过5名以上老人,护工与老人都会陷入两难。
毕竟,她也老了。
2023年之后,出入养老院的老人频率变高,她觉得老人离开的速度正在加快。
如果说护工与老人是养老院中的硬币两面,但实际上控制硬币旋转的,是另一股力量——老人的家属。
不少家庭把老人送到养老院是无奈之举,但面对护工时又露出强硬的姿态。李泽茹曾被一位失能的老人家属训斥,“我们花了钱了,凭什么你不能多花点时间在我父亲身上”。
还有一个婆婆,说话还算清楚,就是双腿无力,站立不稳,可她很喜欢带着助行器到处走动。有次她去上厕所,摔倒破皮了,女儿来投诉养老院。几天之后,她又自己走去打电话给女儿,摔倒了,女儿又来投诉。
还有位老人喜欢喝可乐,私下给她买了,结果正巧撞上家属。面对质问,老人一声不吭,李泽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回到宿舍,她会和护工同事在聊,“明明做的是好事,怎么就落得如此下场?”
后来她们想通了,觉得有时候子女们对老人关心是表象,他们真正关心的或许不是老人,而是形式正确。但都忽略了,陪伴才是关心的真正表达。
护工的工作,更不是家属关注的重点。长此以往,护工和老人们一样,都陷入了失语的境地。
这样的判断,在李泽茹的日常工作里逐渐被强化。她见到不少和他们一样被遗忘的老人。
81岁的李光明和李泽茹熟悉是因为一部手机。
来养老院之前,李光明向女儿说想要个智能手机,这样可以方便他解闷和联系家人。女儿答应了,还让孙子教他怎么用。
只是,一个向上滑动解锁,李光明练了两天。再等孙子来的时候,可能是紧张,李光明又滑不出来了。
眼见着孙子要失去耐心,他跟女儿说算了,要换回老年机。
当家人都离开的时候,李光明找到李泽茹,让她教自己怎么用指肚滑开屏幕,怎么开微信加上自己的家人。
注册好了微信,李光明第一时间加上了自己女儿和孙子。
他发了几条60秒的语音,介绍自己在养老院的新生活,聊上午的牌局,最后告诉家人自己在这里过得挺开心的,让他们别担心。
第二天,李光明收到了回复。
“知道了,过几天来看你。”
城堡中的老人
 
老人经由护工度过了孤单的日常,但他们又会陷入新的困境中。从他们迈入养老院的大门起,失去部分自由仅是开始。
李泽茹所在的养老院位于中部省会城市,占地约10亩,相当于一个足球场的大小。住院楼内,统共有60位老人,失能的被安排在二楼,失智的在三楼,一楼则是情况稳定的老人。房间分为6人开间、3人间、2人间以及单人间。房间洁净,配有电视、空调,窗外有精心打理好的盆栽。
这座养老院给入住的老人提供了吃穿用度等大部分服务,构成了一个生活上的闭环,像城中之城,又像是一艘海上航行的巨大邮轮,无论老人的座位是头等舱或是一等座,它的去向始终如一。
对老人们而言,这是一座城堡,既安全,又封闭。
刚到这里半年的李光明有轻微的帕金森和糖尿病。2022年末,李光明感染新冠病毒。彼时,许多和李光明一样达不到住院标准的老人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和子女一起居住以获得照料,另一种只能来到养老院居住。
李光明选了后者。
李泽茹记得,还有4个因相同原因的老人和他同期入院。到了养老院的李光明不大习惯,他觉得自己像是在“坐牢”,过着一种无意识的生活,每天只是循环地呼吸,吃饭,睡觉,他一度想要走出去。
这个愿望,在半年的时间里实现过一次。那天他犯了头疼,医院在征得监护人同意后,特批护工陪他去医院检查。出去了半天,李光明的代价是200元的陪护费和女儿的怨念。
那之后,李光明“乖”了。
他说女儿在电话里口气不好,埋怨他闹腾。之后的日子,他每天混在棋牌室消磨时间,到了房间就打开电视,音量调得很大。
他曾是国营器械厂的骨干,在那个热血奔腾的年代,所有人都铆足了劲要创造一个满意的未来,厉害的李光明每年都能拿到优秀员工奖。
这段经历在李光明和李泽茹的对话里,会聚焦到李光明家里的抽屉。
那里面是一摞鲜红的奖状,是他年轻、充满奋斗活力与光鲜的证据,是他对未来充满期待的证据。
他跟女儿说过,如果要长住,想把这些东西搬到自己房间,好让身体老去后,灵魂仍然可以与年少的自己相伴。
可当他真正接过那个箱子的时候,李光明的手开始颤抖,他说自己分不清是因为帕金森还是心情上有些变化,拿过来的东西意味着,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要待在这座城堡中了。
“年轻”这个词汇很早就从他身边剥离开来,他还没习惯与年轻告别。
李泽茹理解李光明。
她知道人老了之后,能依靠的会越来越少。
看着李光明,李泽茹觉得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如果说被照顾的老人们手持的是头等舱票,她手里的只是一张站票而已。
几乎每个护工都曾在逃离与留下的选择里徘徊,谁也不例外。
她说,选择离开,一定是因为见不得老人的去世,那会让她觉得难受。即便是现在,每次送走老人,她都需要重新调整自己的心情。她甚至会生出一种想法:是因为护工的照料不及时,和亲人的关系不够,才加速了老人的离世速度。
同样是护工,不同的城市、养老院,也会让李泽茹产生离开的念头。
她曾经的工友中,有人去了上海的养老院,一天照顾一个老人能拿56元的提成,平均下来一个月能过万。但她的工资,不过5千多元。也有人建议她“跑单帮”,做月嫂、住家保姆、医院护工。
李泽茹说,那些工作是另一个江湖。她在来到养老院之前都有过接触,大城市的护工们为了争夺客源相互排挤。她觉得这样的生活不适合自己,最后还是留在这里。
至于还有什么其他原因让她留下,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体面的晚年
 
不论是老人或是护工,都处在被忽视与遗忘的角落中。而两方所叠加的“双晚年”或许很快便会来临。
10月12日,国家卫生健康委发布了《2022年我国卫生健康事业发展统计公报》,其中提及2022年全国的出生人口为956万,相比于2021年的1062万新增人口减少了106万人。在人口总数上为14.12亿人,比上年末减少85万人。
这是自1962年以来,中国人口总数的首次下降。与之伴生的老龄化也随之而来。
清华大学国家金融研究院院长朱民曾预测,到了2050年中国60岁以上的老年人将达到5亿人。中国社会老龄化将在那个时期达到巅峰。而如果护工以及老人的都无法拥有体面的晚年,“老无所依”是否会发生?
金之福养老服务(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徐兵对此深有感触。在他的口中,“双晚年”的现象由来已久。
“护工的断层问题一直无法解决”。徐兵表示,养老院当下面临的情况需要社会各方面的支持。
首先是人员的激励,以他的观察来看,步入护工行业的年轻人从来都不多,哪怕是老护工,流失率也偏大。
“理论上说,上海每个养老机构都是缺人的。这个是一个普遍的现象,也不是一两天能够解决的了。”可行的方式是参考此前殡葬行业的做法,给予行业人才的资源支持,资金的激励,这样才能留住人。
在养老院的收住老人的费用方面,他希望有更好的政策优惠,能够基本覆盖所有想要入住的老人,而不是拉开更大的收入差异。
养老的形态上,徐兵认为应该更多样化,以便于符合不同的老龄人群。“居家的、社区的、机构的养老形式都要有。”
对于当下养护分离带来的养老院老人增加。他的感受是,目前很多地方正逐步建立起嫁接与医院与养老院之间的护理院,收治患慢性疾病,且达不到住院标准的老人。
徐兵说,养老是老龄化社会必须面对的问题,但首先要让护工和老人都有尊严,许多事情就会慢慢走向好转。
李泽茹有这样一个计划,她打算在明年元旦时回家看看。她算过一笔账,目前自己还欠5万多块,如果可能的话,她希望自己在还清欠款之后回家养老。她说自己真的也老了,想住回自己的房子里。
至于更远的未来,她不敢想。
反正在她离开养老院以前,她只能默默接受自己慢慢变老,在未知的告别和回忆之间撕磨。
李泽茹写的诗丨受访者图
上个月,李泽茹梦到过宗白嬅,醒来之后她脑子里又有了写诗的念头,那是她很久之前就有的爱好。
数天前我装扮好
去了月宫找嫦娥姐姐
———会晤
…………
她发给了宗白嬅。可她知道,永远得不到回复。

(李光明、李泽茹、宗白嬅均为化名。)

 

========================================================

 

被“一个人的小学”感动时,你可能忽略的这些事实

 小昼 极昼工作室 2023-10-11 21:02 Posted on 北京
 

 

文 | 魏晓涵

编辑 王珊瑚

 

 

进不了城的农村孩子

坑坑洼洼的地都修成了平整的水泥地,每个班都配了全套多媒体设备。近几年小规模学校改造,在这所薄弱的学校也投入了许多。但全校只有五个学生,四个老师。小孩子在院子里玩,一个老师在自己看名师教学视频(为以后调到乡镇或者其他学校做准备),一直到上课时间也没有老师去上课。
两年前到河南省的一个山区的乡镇调研,我第一次见到小规模学校,确实让我比较震惊。那个乡镇总共有十几所乡村小学,只有一所学生超过一百人,其他都是在十几个以下,好几所只有一两个孩子。河南是全国小规模教学点最多的地区,比第二名广西要多一两千所。
完全没法构成正常的教学秩序。一个老师带一两个学生是没办法正常上课的,小孩子需要正常的同辈群体,才能产生竞争、比较、互助的氛围,习得一些规范。讲教学知识,也完全跟不上,更何况还有智力障碍的学生。五个学生中,一位有精神残障,两位是贫困户,还有一位来自离异家庭,父母离婚之后外出务工,极少回家。
后来去其他中西部地区的小规模学校调研,发现学生也是类似的构成——有身体或精神方面问题的,这种占少数;绝大多数家庭比较贫困,父母离异的非常多,一般在农村就是妈妈走了,爸爸去外面打工或者直接不管了,爷爷奶奶带。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三年级的女孩,长得白白净净的,整个人也穿得很干净,不像我们在网上看到的那种(脏乱的刻板印象)。她在很认真地写练习册,很基础的那种。但仔细看会发现,她只会对着书抄原文的填空题,遇到开放一点的问题,比如“对这篇课文有什么看法”之类的,她就不会了,空在那里。
她的家庭就是很典型的,妈妈原来打工,后来身体不好在家休养。爸爸因为疫情回了家,天天打麻将、钓鱼,不工作了,爷爷在县城当保安,两个双胞胎哥哥在县城里读职校。
农民被推动着进城买房,教育资源也向城市集中。我们去的是河南一个很普通的县城,虽然前两年才摘掉国家级贫困县的帽子,但县城集中了大量优质教育资源,又大规模引进民办教育,学区房已经到了五六千一平,是很夸张的。有的村子只有两三户农民没有在县城买房了。
留下来的都是非常底层的家庭。进城的成本是非常高的,意味着要租房,要有专人照料,如果去私立学校学费更高,对农民家庭透支很多。即使进了城之后,孩子在班级里也处于比较边缘的位置。也有父母觉得孩子在县城学习不好,反正也是浪费钱,肯定考不上高中,读职校不如跟我做学徒算了,从县城回乡镇学校的。
我在一所乡镇的中心小学(注:在讲述者的调研中,通常小规模学校开设到三年级,四年级之后会升到乡镇的中心小学)和一个六年级的孩子聊天,他说很想好好学习,但是数学太差了。周末回家想买练习册补一补,也不知道问谁,整个村子找不到一个同龄的同学。有时候也管不住自己玩手机、看电视。
他聊起自己的未来,以后很想当老师。现在就很苦恼,尤其在普职分流的情况下,这个成绩肯定考不上高中,以后怎么去读师范类院校呢?那所乡镇中心小学,五六年级的学生数学成绩基本都及格不了,意味着到了中学百分百跟不上的,就只能去读职校,好像一辈子的命运就在小学的时候决定了。

 

调研中的学校 讲述者供图

 

想出走的老师

我也是从乡村小学出来的。我96年出生,在江苏苏北读到小学二年级,自然村(注:指以家族、户族等自然形成的聚居点)的小学大规模撤掉了,我就转去了行政村的小学,到四年级在陆陆续续撤一些小的行政村小学,等到我上初中的时候回去,发现我的村小也撤掉了。撤的时候人数还蛮多的,一到六年级是完整的,至少有四十人左右的这种规模的班级,也很少有小规模学校的概念。当时“撤点并校”是非常快的。

当时好像不存在什么适应的问题,学校撤就撤了,我们还开心地把自然村那个学校的东西搬一点回家里。从一个走几步就能到的小学,转到一个20分钟也能走到的小学,沿途就像是串门一样,把几个同学都叫上一起。自然村都是一个姓,到了行政村有很多个姓,但因为通婚,家长都认识,你是谁家的小孩。

当时整个乡土重视教育的氛围还是存在的。老师都是本乡本土的人,教不好在村里是很没面子的。我记得二年级转到行政村小学读书,我的班主任就住在我家隔壁没多远,直接跟我妈说,我的成绩太差了,语文拼音都不会,要跟上必须留一级,是非常负责的。

十几年后,调研的小规模学校和我经历的村小完全不一样。学生的规模、老师的来源,整个乡村的社会结构都变了。现在的乡村学校大多是两类老师,一类是马上要退休的民办教师,老教师有工龄和编制,工资是很高的,在村里过得很舒适,没有什么动力教了,安稳在这里退休就行。

还有一类是非常年轻的,特岗考进来的老师,政策规定你必须要去乡村或者这种小规模学校教书的;如果实在招不到老师,会临时找一些中专或者大专毕业的代课老师。

这些年轻老师就比较难受了,一位校长告诉我们,无论是在编的还是代课的,都拼了命想往外调。很多老师比我还小,对乡土没有太多情怀,再加上村子周围很冷清也没什么人家,农民都进城打工了,跟小孩沟通又很难,待一年谁能待得住?

和有的老师闲聊,提到学生的状况,父母在哪儿?有没有出去打工?她们是真的答不上来。一位老师这样描述教学感受——时常感觉自己只是在帮村民看孩子。

一般特岗教师三年之后会自动有编制,通常选择到点就离开。也有特例,我在江西遇到一个95年的老师,当时是她教学快满第三年的时候,马上要拿到编制了,但不着急调走。问她为什么?她说考试压力太大了,乡镇的学校也不是那么好考的。

她更多是一种无奈吧,觉得照这样的趋势,不到一两年,她所在的学校就没有学生了。她准备“躺”到学校撤销,就可以自然调动到乡镇上,因为有编制,县里会给安排的。在小规模学校,面对几个学生,要怎么去调动老师教学的价值感呢?我看到的现实,和教育学家们在文献中描述的“小而美”的理想图景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小规模学校占用了师资,一定程度还是影响了整体乡村学校的师资配置。从数据来看,整个乡村学校的师资是充足的,而且学科配置适当,但我们去乡镇学校调研,每一个都说他们缺老师。江西的一所乡镇小学,五六年级数学能及格的只有几个孩子。问他们怎么数学成绩这么差?结果他们说,四年级的数学是体育老师教的。

我当时以为他们在玩网络的梗,没想到是真的。那位数学老师调走之后,没有那么快能招到老师,又不能从小规模学校调人,老师走了小规模学校怎么办呢?有些科任教师被调到小规模教学点,让乡镇中学师资变得紧张。

对那个95年的老师来说,当下让她更头疼的是婚恋问题。在村里没有什么人,也没人给她介绍对象,现在乡村学校很少有年轻男老师,可能乡镇能见到一两个,剩下基本都是女老师。

 

调研中的学校 讲述者供图

 

闲置的乡村小学

去访谈一些老师的时候,有人直言,这些(在小规模学校的)投入等到几年之后,都会浪费了。一方面是人进城,另一方面是生育率持续下降,现在有五个学生,等五年之后这几个学生全部升上初中,学校肯定是没有人了。

实际上,小规模学校的经费由中心学校统筹,也存在操作空间。江西一所小规模学校的校长给我们算过帐,不足一百人的学校还是按照一百人的标准来拨款,每年拨付的公用经费应该是6万,他们获得的大概2.19万左右,只能勉强维持学校运转,甚至买抽油烟机和餐桌,都是校长找村里的老板赞助的。

 

调研中的学校 讲述者供图

未来二十多年,还是有很多农民进不了城的,是不是可以让他们的孩子接受成本比较低,但质量还可以的教育?我们所说的乡村学校其实包含乡镇和村两级,资源是有限的,怎样更高效地配置。是不是可以相对集中资源,把乡镇的中心学校搞好了?

我们在湘西调研的时候就遇到过类似的例子。家庭承担不了养育的责任,最好的选择就是让孩子住宿。当地的乡镇学校把吃饭、住宿的质量提升了,每天校车接送孩子们上下学。学校会和村社联动,比如放学的时候,联系村里的干部巡查,防止打架斗殴或者学生被社会人士欺负。也会给孩子们提供一些课外活动,像是打篮球啊,或者坐在一起聊聊天,你能明显感觉到氛围和师生的状态要好很多。

和河南、江西的调研相比,湘西那个村镇的小规模学校不多。我们去的那个乡是一个真正的山区,只剩一所小规模教学点,大概集中了五十多个孩子。比较特殊的是,学校里的八位老师大多是本乡人,高中或者中专毕业之后就返乡做代课老师,一直到现在,即使面对很少的学生也还能保持教学的热情。这样的地方极少了。

乡村小学的“消失”是不可避免的,尤其是中西部地区。城镇化推进得太夸张了,再加上出生率减少,将会有大量乡村学校变成小规模学校,而小规模学校也会持续地“减少”,可能是没有办法扭转的状况。有学者统计过,湖南从2016到2019年,新增了将近两千多个无人教学点,程序上学校还没有撤掉,但已经没有人了。

学校就闲置在那里。教育系统的干部和我们讲过这样的例子,有一个小规模学校招不到学生之后,自然就关停了。有当地的农民去举报学校怎么关了?最终派了一位校长来守着,隔一段时间来打扫下卫生。

所有跟帖: 

中文圈第一网红李子柒,消失600多天后,都去哪了?凭什么观众对她不离不弃? -FormatRun58- 给 FormatRun58 发送悄悄话 (214 bytes) () 12/05/2023 postreply 18:51:29

请您先登陆,再发跟帖!

发现Adblock插件

如要继续浏览
请支持本站 请务必在本站关闭/移除任何Adblock

关闭Adblock后 请点击

请参考如何关闭Adblock/Adblock plus

安装Adblock plus用户请点击浏览器图标
选择“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安装Adblock用户请点击图标
选择“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