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723)

来源: FormatRun58 2023-11-01 19:04:06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11643 bytes)

男性朋友寄来的化妆镜,藏了四个针孔摄像头

 小昼 极昼工作室 2023-10-25 21:50 Posted on 北京

 

文 | 魏芙蓉

编辑 王珊瑚

 

 

 

“一件很羞耻的事情”

家里再没有多余的镜子。除了洗漱间的那面,其他的都收到了杂物间。因为看到镜子她就会想到自己那些被偷拍的照片。她也不想在镜子里看到,因为吃药长满痘痘、重新变得肥胖的自己。

镜子已经成为她生活里的一个禁忌。她到现在还记得,拆开那面化妆镜背板时,眼前出现的密密麻麻的卡槽,交错缠绕的线路,“惊悚的感觉”。

那是去年4月,一位男性朋友给她寄来的化妆镜,她在里面发现了4个摄像头、5张32G的存储卡和一个录音器。她当时刚满18岁,觉得难以置信,但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报了警,后来男人被追查、刑拘,并面临着法律的制裁,事情按理说该告一段落了。

从化妆镜和补光灯中拆卸下来的针孔摄像头。图源广东网警

但那件事像噩梦一样困扰她到今天。报警后,林琳把自己的遭遇分享到了社交媒体上,没想到一下子冲上热搜。林琳说,当时主要是出于愤怒,也为了提醒更多的姐妹。但她没想到,几千条评论里,充斥着的却是对她的质疑和批评,她主播的身份,为什么要收异性的东西,和偷拍者的关系……通通都成了靶子。

一开始她还试图解释,可网友攻击的力度一句比一句强:“正经的女人谁去做主播!”“迟早有裸的一天,没刷够而已”。

还有一些评论林琳光是看着都觉得心惊肉跳,“能分享下偷拍到了什么吗?”“还有卖吗?”有人甚至把卖片链接放在了评论区。她颤抖着点进去,即使里面的影像不是她,还是会让她失眠好几天。

从心底里,她愿意相信自己的裸照没有流出。但还是觉得恐惧和焦虑。她的遭遇传遍了各个社交平台,上了当地新闻,有些自媒体号甚至准确爆出了她所在的小区。很多朋友都来问她,网上说的那个女主播是不是你?

就不应该报警,她身边几乎所有人都这么认为。当时爸爸妈妈就把她“教育”了一顿,在他们看来,最合适的解决办法是“息事宁人”,“这是一件很羞耻的事情”。

关系好的朋友也认为她太冲动了,“干嘛要报警呢?多麻烦。就一些很小的摄像头,你扔掉了不就没事了吗?”

后来连林琳自己也这么觉得。如果事情再来一次,林琳说不会选择报警,也不会去公开自己的遭遇。对偷拍的恐惧,和不知名的舆论的冲击,让她在事情发生没多久后就确诊了重度抑郁和双相情感障碍,还伴随惊恐症。

她变得敏感多疑,每晚失眠,总是莫名其妙地哭泣,“感觉自己成了一个做错事的人,害怕身边所有人都会不理我,只剩我一个人”。惊恐发作起来心跳加快,呼吸急促,有种强烈的窒息感,她不得不遵医嘱准备了氧气瓶,出门也随身带着,如果突然感到害怕了,呼吸不上来了,就吃颗药,吸口氧气,“稳定一下”。晚上 9 颗药,早上 5 颗药,现在对她来说,吃药成了比吃饭更准时、更重要的事情。

事情发生一年多,她对很多事情都失去了兴趣,很少外出,除了看病。“我怕外面的人看到会不会嫌我不干净”,只有家里让她觉得最安全,大部分时间她都靠昏睡度过。可只要一闭上眼睛,她就感觉周围有双眼睛逼近,耳边也出现很多人讲话的声音,但她听不清讲话的内容。

她每隔一阵儿就要上网检索“女主播”、“化妆镜”、“偷拍”。在社交平台上,她问陌生人:你们有没有看过这个新闻,一个女主播被偷拍了,网上很多人骂她。你怎么看?她该报警吗?你觉得她做错了吗?

 

林琳在网上发帖讲述自己的经历。图源网络

 

 

一个公认的“老好人”

寄来镜子的男人叫秦力,此前一直是同事们公认的“老好人”,生活空闲,爱刷直播。他活跃在林琳公司旗下的各个直播间,不仅跟主播、运营混得熟络,甚至会给公司里的男员工点外卖。

林琳17岁时就进了这家直播经纪公司。先做了半年前台,去年满18岁,开始尝试当主播。

试播的头一个月,这个男人也出现在林琳的直播间。新人直播间通常很冷清,秦力表现得很活跃,消息不断,前前后后给她刷了几百块钱礼物。

粉丝们在直播间提出过各种各样的要求,有人想和她见面,有的直说要跟她谈恋爱。秦力是个例外,他自称江门本地人,在外地做生意,而且公司很多人跟他线下见过面。在后台,他总是善意提醒林琳:直播的水很深,小心别被公司坑。看林琳的粉丝数量太少,他还建议她通过一些渠道买粉,增加人气。

热心、知根知底且不逾矩,林琳渐渐对他放松了警惕。林琳回忆,借着“买粉”的话题,两人加了微信。

几个月后,当林琳从这家公司辞职。秦力得知后在微信上找到她,鼓励她做自由主播,他说自己有设备,可以当作礼物送给林琳。

最先寄来的是一个补光灯,因为还没做好直播的准备,林琳收到后直接放进了家里的储物间。一个星期后,男人又提出要给她寄面镜子,按照他的说法,朋友新开了镜子工厂,想找人体验一下。

那是一面足够大的圆形化妆镜,镜子周围镶了一圈LED灯带。事实上,林琳在刚拿到镜子时就注意到上面有几个明显的孔洞,“像螺丝穿过留下的孔”。但听秦力说是工厂做工不细致留下的,她没有放在心上。

真正让林琳起疑的是几天后男人的一句话——镜子她收到后没多久就搬到了客厅里——男人话里话外一直在催促自己多使用,“店家说镜子有裸身瘦身的功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此外,他还强调让林琳一直插着电源使用镜子才不会烧坏。林琳觉得有些不对劲,立即找来螺丝刀拆开了镜子。

聊天记录显示,秦力暗示林琳裸身试镜。图源网络

当密密麻麻的线路出现在眼前时,林琳说,自己已经猜到了结果,“但我还是不敢面对。”她根据男人之前提供的订单截图找到了店家,“你们的 LED 灯都是这么设计的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你是不是给我装摄像头了!”林琳后来在电话里质问秦力,她又惊恐又气愤,没有听对方狡辩,拎着镜子直接去了派出所。

在派出所,警察从镜子里面拆解出了无线wifi设备,也就是说,她在家的一举一动在秦力面前就像一场实时直播,包括在镜子前换衣服的场景。

林琳的描述在官方披露中得到了证实。据江门公安公开的信息,接到林琳报案后,警方在当天晚上就对秦力进行了抓捕。经审讯,他交代了利用在网上购买的针孔摄像头、变压器、移动wifi(无线WIFI路由器)对化妆镜进行改装并邮寄给林琳想实施偷拍的犯罪事实。那些拆出来的内存卡中,其中一张还包含了两年前偷录他人的信息。

林琳也是在后来才知道,原来不仅是化妆镜,自己最早收到的补光灯里面也装有偷拍和录音设备,她猜想是不是因为自己没有使用补光灯,所以对方才等不及又寄了一面化妆镜。

林琳不是唯一的受害者,她把自己的经历发在社交平台上后,两个女孩曾经私信她,“你提到的人,是不是叫秦力?”她们给林琳发来照片,相似镜子也出现在这两个女孩家里,她们也是主播。但和林琳情况不同的是,她们拆开镜子后没有发现摄像头。女孩们告诉林琳,这其实不是秦力送来的第一面镜子,他后来用“以旧换新”的名义换走了最初的那面,所以她们也无法确定,被换走的镜子里是否有偷拍设备。

可以确定的是,秦力对自己的前女友也使用了类似手段。根据办案民警进一步调查,在关系维持期间,秦力就在前女友家的电视机内安装了摄像头和录音设备,直至民警前往上门拆除时,女孩才知道一直以来自己的生活都在被偷窥。

警方查获的由秦力自制并销售的偷拍设备。图源广东网警

事件的复杂程度远远超过了女孩们的想象。警察后来还查明,在2021年9月至12月期间,秦力在某线上购物平台经营一间网店,主要销售USB摄像头、变压器和内存卡等,以及一些经他改装的窃听、窃照设备。

直到他落网前,据警方统计,大概有210多个摄像头、录音器被安装进了充电宝和排插等物件里,经过他的网店销往广州、清远等地,出现在人们难以注意到的角落。

林琳报警后,秦力(右)被警方抓获。图源广东网警。
 
 

漂亮的,丑陋的

为什么被选中的是自己?这一年来,林琳尝试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是自己太容易信任别人了?是沟通过程太随意了?评论区不少人直接指责主播这个职业,难道是因为自己的穿着?还是说,就是因为这张脸?

那是一张精致的小V脸,大眼睛,高鼻梁细且直,妆容也看不到一点瑕疵。

但至少在四年前,她还不是这副面孔,而且可以说和“漂亮”完全不相干。那时她还在上初中,身高一米五多,体重120 斤,龅牙,“鼻子是普通人的两个大”,是班级里公认的丑女、小群体奚落和攻击的对象。她被当众脱过裤子,作业本被写上“大傻叉”、“肥婆”,文具被破坏得没一件是好的。她在长期的校园霸凌中患上了抑郁症,15岁就休学了。

为了不再受到类似伤害,妈妈后来带她去做了整形手术。“蜕变”的过程很痛苦,术后她经历了很长一段恢复期,不能乱吃东西,三个月就瘦到了86 斤。

就像她和爸爸妈妈所期待的,漂亮脸孔的确带她来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以前丑的时候谁见了都要取笑你,给你取个外号”。变美后不仅朋友多了,也变得自信了。“你这脸花了这么多钱整给谁看?”有时面对外人的讥讽,她也能做到毫不示弱:“我花钱整给我自己看的!你说什么说!”

说起来,主播这个职业最初林琳也以为是新生活向自己抛来的一根橄榄枝——她原本是去直播经纪公司找朋友,不想被公司老板看中“潜力”,即便没成年,也提出要先把她收到公司培养。

可现在呢?浴室里剩下的那面唯一的镜子,她洗漱的时候还是会不可避免地看到,胖了十多斤,脸是浮肿的,皮肤状态也很糟糕,一身衣服松松垮垮,所有能凸显身材的裙子,那件事之后她都不敢穿了。

她觉得好讽刺,“好不容易用几年时间重新塑造自己,现在全打回了原形。”痛苦难以排解,林琳开始频繁地伤害自己,用小刀在手臂上划下一道道伤口,拔掉自己的头发,拳头狠狠砸到墙上直到留下血印。

“我甚至怀疑我算不算一个受害者?”

面对这样的情况,爸爸妈妈也感到束手无策,他们更想不通的是,为什么这件小事会对女儿产生这么大的影响。

糟糕的情绪逐渐笼罩整个家庭,林琳发现妈妈也开始偷偷吃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抗抑郁药物,爸爸的耐心似乎也快耗尽了,有时候会直接朝着林琳吼,“怎么你一天到晚就不开心?看看都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就不能懂事点吗?”这些话让林琳觉得更崩溃了。

今年上半年的一个晚上,她躲在房间拨打了网上公开的心理求助电话,说着说着越来越难受,挂完电话后,她一次性吞下了几十片抗抑郁药物。好在那晚妈妈及时察觉到异常,敲不开林琳的房门,她急得直接翻防盗网进入了房间,把意识不清的林琳送到医院抢救。

林琳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感觉自己好像掉进了无底洞,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不断拖着往下坠。那之后,爸爸妈妈把家里的刀都藏了起来,有段时间妈妈干脆不上班了,寸步不离地跟着自己,每晚都陪着她睡觉,关注她的一举一动。

林琳因为精神问题多次就医。讲述者供图

一家人陷入困扰一年多,转机在今年出现。年初,当林琳因为精神问题第三次在广州住院治疗,病房里的病友听说了她的遭遇,感到震惊又愤怒,“你为什么不找律师起诉他呢?”当时,林琳因为住院治疗已经花费近五万元,爸爸妈妈的工作也长期停滞。

这个建议让妈妈一下子醒悟过来,仅仅几天后,她就把一位律师带到了林琳的病床前。

根据此前江门公安披露的信息,秦力的行为因为触犯非法生产、销售窃听、窃照专用器材罪,落网不久后就被警方采取了刑事拘留措施。而林琳后来也从律师处得知,因为涉及的受害者众多,这一年来,警方辗转各地取证,案件仍在审理中。

也是在这期间,律师解答了那个困扰林琳许久的问题,对方用一种确凿无疑的语气告诉她:林琳,你就是受害者,不管网上怎么说,他的的确确对你做出了违法的事情,开庭你也得坐在受害者的座位上!林琳说,这是事情发生这么久,她第一次听到有人明确告诉自己,自己没有做错。

前不久林琳委托律师提交了民事起诉书,她希望秦力以书面形式给自己道歉,并赔偿这一年来五万多元的精神治疗费用。

针对秦力的起诉近期就要开庭。如果有可能,林琳希望那天自己能坐在原告席上,亲口讲述自己的遭遇,亲手递上自己被伤害的证据。只有到那时,她觉得自己才能真正终结这个噩梦。

(林琳、秦力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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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中没落了,然后呢

 看客 看客inSight 2023-10-25 00:36 Posted on 北京
 
 

县城中学没有教育理想

 

 

7月,我们推送了文章《县城一中走不出精英》,讲述曾经创造无数高考神话的县城一中,逐渐走向衰落的故事。

 

今天,我们想要呈现故事的另一面。不论如何衰落,县中仍是普通县城里教育资源的唯一高地,有很大一部分学生和老师留在那里。这些个体面临着怎样的处境?县中又要如何自救?

 

陈维(化名)今年27岁,是陕西一所县城中学2010级的学生。他从县中考上陕西一所大学的公费师范生,又在毕业后决心做一名逆行者,回到县中工作。

 

这位从县中走出去的老师,想要试着挽救没落的母校。尽管许多时候他都像个不得其法的园丁,越来越忙,收获却越来越少。

 

以下根据他的讲述整理:

 

 

 

流失与留守

 

回到县中的第一天,我坐在宿舍配的简易书桌前,在教案纸上写下“帮助县中摆脱贫困,而非摆脱贫困的县中”,然后把这张纸贴在墙头。

 

教师宿舍就在学校里,并不宽敞,下水做得不好,空气里有股浑浊的腥气,湿答答的。返潮的墙面上,有斑驳的水痕和悬而未落的墙皮,桌椅是统一配置的,表面是一层仿木纹理的贴纸,封边的胶条有些外翻。

 

我从这所县中考上公费师范生,大四的时候也回到了这里实习。实习快结束的时候,我去见校长,校长劝我说,签工作的时候回来吧,“不然(学校)揭不开锅了”。

 

于是2017年夏天,我放弃省会学校条件优渥的offer,回到培育我的县中,成为了一名物理老师。

 

夜晚的县城中学

 

这些年,县中渐渐不行了,最直观的是生源质量的下降。2010年我考入这所高中时,竞争比现在激烈多了。那年全县有3000多人参加考试,县中只录取1000人,留200个名额择校,能考进来的都是实打实的前三分之一。

 

现在不一样,学校的体量膨胀,招的学生多了。今年我们县2500人左右参加中考,县中就录取了1800人。

 

不仅是扩招导致了生源质量下降,好学生也在外流。现在县里条件允许的家庭,都会选择让他们的孩子离开县中,去省会追逐更好的教育资源。今年考走的就有一对双胞胎姐妹,姐姐叫欢欢,妹妹叫乐乐。姐妹俩中考是全县的前两名,免试被省会名校录取,今年双双考进北大。

 

老师的流失也在变得更严重。最近两个月,我们学校走了六个特别厉害的老师,都是教物理化学的,我们那一届的师范生也走了两个。

 

2017年我刚回到县中时,学校对待我们这些师范生的姿态是不屑的。一批九个新老师去校长办公室报道时,校长靠在椅子上说,我们不缺人,你们这些人是给三中准备的,我们代三中培养你们。

 

现在,比我们差很多的非师范毕业生都不肯来了。今年招不到老师,高一年级又扩招了好几个班,教育局被迫从乡镇抽调了一批小学和初中的老师教高中,哪怕他们的教学水平根本教不了高中。

 

说俗一点,大部分人活在世上要么求名,要么求利。小县城教师工资低,求利的老师跑了;县中的优质生源流失,老师就难出成绩,渐渐地求名的老师也往外走。怎么都留不住人。

 

最初我选择留在县中,本意是回来救个急,结果越救越急,就走不了了。

 

学校变大,学生变多,对应着更多的问题,都需要我们处理,根本管不过来。我现在是高二班主任兼两个班的物理老师,除了教学,还要额外担负学务处、信息中心和团委的部分工作。

 

每天备课上课、课后答疑、维持纪律、督促清洁区的打扫、给打架逃学压力大的学生做思想工作、查寝、归档学生工作材料,经常凌晨两点才踏着夜色回宿舍,六点多再爬起来监督学生早读。

 

给学校剪军训视频,也是陈维的工作任务之一

 

工作强度变大了,但待遇没变,每个月工资还是少得可怜。同办公室的化学老师之前在隔壁县的中学上班,一个月到手有六千左右,不算绩效。调来我们县中后,死工资只有三千出头,家里催着在县城买房,他每个月房贷要还2800,再减掉杂七杂八的费用,就剩200块钱在食堂吃饭。我们现在正在想办法救济他,怕他拿着工资却饿死在学校。

 

学校选址在距离县城城区二十公里的乡镇上,开车要半个小时。所有的老师和学生都要寄宿在学校,教师公寓条件不好,很多年纪大的老师半夜开车也要回县城住,他们觉得宿舍阴冷,睡不好。

 

我干脆住在学校里,专心教书和管学生,半个月也回不了一次家。但很多老师是成了家、有小孩的,忙起来的时候一点都顾不上家里,小孩几个周见不到父母,打视频电话的时候一个劲儿的哭。

 

很多老师受不了这种工作节奏就走了,我还想再熬一熬,熬不动了再说。

 

 

 

县中不能塌

 

去年,我们学校里十几个老师辞职,有个跟我关系特别好的物理老师也走了。家里觉得我工作太辛苦,托关系让我去政府单位“进修”,待了八个月,我还是回了县中。

 

留下来的原因简单说就两个,我的老师和我的学生。当初回学校实习,我的带教老师正好是几年前我读高中时的物理老师。就是有他留在县中,才有现在的我。从高中到现在,他对我的影响特别大,是我心里真正的好老师,我想成为像他这样的人。

 

我也喜欢和学生们呆在一起。有年文理分科后,班上选文科组合的学生私下里跟我说“想再听一节物理课,再做做那些做不出来的物理题”。我离开中学去政府,还有学生给我留言“等你回来”。这些时候会觉得特别幸福,特别有成就感。

 

毕竟总得有人留下来吧。家乡只剩这一所县中,如果它被彻底掏空,没家境支持去大城市就读的县中学生就真的再难有站起来、直起身去看更大世界的机会了。

 

陈维正在教室上课

 

这几年学生们离开县中,在中考后去参加省会名校的考核,幸运的话可以留在那里读书。有些进不去本部的,就找关系进分校、进国际部,择校费有七八万。

 

有学生家长跟我算过,一个去省会西安读书的孩子,一年两万的学费、一万的生活费、再加上补习班的钱,三年下来需要将近二十万。而如果在县中读书,国家减免学费,生活和辅导的成本加起来也不到五万块。

 

我们这座西北县城,人口只有30万,两年前才刚刚摘掉贫困的帽子。过于高昂的教育成本在多数家长看来并不是很有“性价比”的选择。“出去折腾了三年,花了二十几万就考个普通一本,亏了”。

 

有条件有资源的孩子可以去大城市上学,可是30万老百姓的孩子不是都能往外走,不能断了升学的路,县中不能塌。

 

我2017年进入县中,带的第一届学生会在明年夏天大学毕业,进入社会。可也有些学生,考不上大学,高中毕业后就外出打工,然后很快组建家庭,生儿育女。他们的人生就这样产生了分野。

 

前两天有以前的学生打趣我怎么还没找对象,说她的小学同学都二胎了。那个女孩高中在我们隔壁班,个子矮矮的。我当时第一反应是震惊,而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对于这些经济条件一般的县中孩子,如果失去了读书这个上升通道,往往只能面对着更狭窄的选择道路。他们没有能够供给留学的优渥家境,没有健全且丰富的职业教育可以再次深造,也缺乏果决追梦的勇气和底气。

 

用现在的话说,他们或许将终身循环在生活的轨道,不得见人生的旷野。

 

陈维用手机拍摄的实验照片

 

有时就算考上了大学,教育资源的匮乏和贫瘠也如影随形。我有个学生今年考上了南方的一所211高校,在这座以素质教育闻名全国的城市求学,县中的孩子们始终在为自己的英语听说能力自卑,“觉得随便拉个小学生口语都比我好”。

 

当同座的学妹得讨论起“模拟联合国”的组建时,已经是学姐的她分外局促,担心“露怯”。这种对畏惧让她很少主动尝试全新的东西,只敢活在自己的舒适圈,没法和环境自洽。

 

林小英教授在《县中的孩子》中写,“经济越落后的地方,教育越应该给人以希望。”

 

我觉得是这样的。

 

 

 

衡水模式或是素质教育

 

县中有出路吗?我不知道。

 

县中的确开始了尝试。在屡屡被“掐尖”而受挫的困境中,“低进优出”的“衡水模式”显得格外有吸引力,我们县中也尝试着实行这种更严苛、更高强度的半军事化管理。

 

过去学生每天早上五节课,中午三节课,下午和晚上各有两节自习。学校要求老师不占用自习时间,让学生自己消化。我会在晚自习后自愿留下来给学生讲题,有时候讲到十一点。

 

那时候,虽然课程也比较紧张,但是高一尽量不补课,后来哪怕补课,起码也两周放一次假。但如今的状态是,早上五节课,下午四节课,晚上四节课。学生从高一开始就被关在学校里,三个周或者一个月才放一次假。

 

来找我倒苦水的学生越来越多,其实不外乎都是些食堂不合口味、宿舍关系、考试成绩之类的小事,但积少胜多就成了堵在心里的疙瘩。

 

课上因为睡眠不足,攥着笔就打起瞌睡的学生也越来越多了。有时我看着他们,觉得很心疼,想到如果我现在在这里上学,每天早上五点一睁眼就发现周围全是人;随处可见都是“亡羊补牢”“重头再来”的鸡血标语;没有可以自己支配的时间;吃饭靠抢,回宿舍要跑;哪怕去上个厕所,周围也有人等着……我会疯的。

 

学校疯狂地延长学习时间,但教学方式没有改变,这是在盲目地压缩学生时间,高投入、低回报。

 

表面上看,县中也在为了提升教学质量进行课改和教研活动,但是绝大多数成了走过场、做样子。

 

学科组的教学研讨会,其实就是一个年级凑一块说两句,就算完了;搞课改,整出一个“循环大课堂”,其实就是预习、上课、检验、回答问题、复习,只是起一些奇奇怪怪的名字,让它看起来更科学更高级。

 

有段时间,学校还把学生的桌子拉成一团围着坐,美名其曰作为“课改”中帮助学生思考和互动的方式。学生们进出很不方便,也无法专心学习,折腾了一年半,家长各种投诉,又把桌子拉回去了。

 

我很疑惑现在县中的浮躁。是不是我们太习惯于用经济发展的思维来面对教育了,但教育不是经济,教育不是效率第一,而是要以人为本,让每个人在教育体系里找到自己恰当的位置。

 

陈维带的班级,黑板上画着特色课程表

 

我和周围的老师们,商量真正能提高教学质量的方法,比如去学一些多媒体技术,用三维建模帮助学生理解电场磁场的概念。体育、美术课老师偶尔请假,我们也亲自顶上,带学生体育活动或美术鉴赏,让学习不仅仅局限于成绩。

 

学生们知道我的社交账号,上面有我自己画的图、写的字、每年的书单影单,还有自己关于生活、关于理想的感想。说不定,这些内容也能从另一个维度引导学生,让他们有更多站起来、走出去的勇气。

 

我希望我的学生能去做他们喜欢的事情,每个学生都有自己的步调,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和前进方向,一味要求矮个子孩子长高没有意义。

 

只是面对优胜劣汰和量化制度,学生对我们素质教育的尝试兴趣也有限。两页的书单底下,是一大批学生的匆匆点赞,没有几个人真的会去看,他们说没时间,可能也没兴趣。

 

每年高考前,都是我最揪心最纠结的日子。有学生凌晨把我从睡梦里喊起来,问几道想不明白的题目;有学生买了一沓沓的练习题,做不完着急地揪头发;有学生一遍遍和我说读书好难压力好大,一见面就哭了出来。

 

我发自内心地觉得我的学生都是最好的孩子,拥有很多比“成绩好”更重要的好品质。但回到现实,站在高考大关前,除了帮他们变得更“应试”,我想破脑袋也不知道怎么再帮他们一点点。

 

这时候我又会懊悔,是不是当初在高一、高二的时候,我就应该对他们狠一点,让他们再把分数考高一点。

 

毕竟从现实出发,分数确实是我作为老师能帮助学生们最直接的东西。

 

也是我们这些小镇做题家,证明自己唯一的、最有力的凭证。

 

 

作者  好好  |  内容编辑  铃铛  |  微信编辑  赵文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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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色列!紅母牛出現、約櫃找到了!一切只為迎接彌賽亞! -FormatRun58- 给 FormatRun58 发送悄悄话 (214 bytes) () 11/01/2023 postreply 21:1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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