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721)

三明治|大学毕业后,我在煤矿车间当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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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记得刚工作时待过的那个车间,称为“重选车间”。这是一个最先和原煤(从地下直接开采的没有经过加工的煤)打交道的地方,

大约需要经过上料、往煤炭中加入洗煤介质等,加工过的煤才会进入下一个工序。

只要机器在运转,就有轰隆隆的震天声,说话都靠吼,有些年纪大的员工会耳背,长久的噪音导致。轮到夜班时,机器运转正常的话工人们可以在厂房休息室的长条凳上轮班睡上一两个小时,只要保证每个岗位上有人清醒着就好。习惯了在噪音下入睡的老员工,如果哪天夜班赶上机器检修或者其他特殊情况厂房需要“停车”,他们就没办法安心入睡,因为太安静了。

在重选车间上一个班,即使口罩裹得严严实实,下了班依然是灰头土脸,鼻腔里充满黑色的煤灰。车间的窗台上也铺满一层厚厚的煤灰,机器的表面挂满灰尘。上完一个12小时的班,必定会先洗澡再回家。

 

那时的我经常在值夜班的后半夜从车间的窗户往外眺望,看着天空的颜色一点点变化,蒙蒙亮,微微红,染红一整片天边的红,然后大亮。偶尔绝望到谷底,从二楼往下,看到那个贯穿两层楼深的充满粉尘泥浆的黑暗的大池子,人生变得黯淡无光。

苦熬着的一切逻辑是这份工作是一个正式工,这一点对于我们那座煤矿城市的人来说很重要。

也是许多没有工作的人的梦寐以求。

 

 

01 毕业

我大学毕业那年遇上金融危机,工作并不是太好找,当然我也没有认真地去找工作。

毕业前夕我在去留之间陷入两难,是留在省会城市还是回到家乡,我挣扎纠结,拿不定主意。同学们有的等着去读研究生,有的等待来年再战,有的搬去学校周边的小区过渡再做打算,也有在毕业前疯狂的去人才市场找工作,租房子。我们寝室比较佛系,只有一个室友早出晚归出去找工作,其余的都不着急。那时我们感慨自己学的专业“很垃圾”,一点也不专业,我们好像都不具有找到一份好工作的能力。象牙塔里待惯了,没有了学校这道围墙的庇佑,我们不知道如何去面对这个社会。

后来我做出了回家的决定。我不像是一个迫不及待踏入社会大显身手的毕业生,而仅仅是一个结束一段求学生涯的旅人,一个踏上回家归途的空白者——对未来的规划脑袋里一片空白。

火车票应该是提前买好的,那时还不可以网上售票。一趟超级便宜划算的绿皮火车,几乎跨越半个省份的距离,价格只需24元,大约运行四五个小时。现在再也坐不到那种绿皮火车了,旧的,慢的,不那么着急的,载着旧时光的。

火车把我载到了家乡,也把我推向了社会,面对社会我是被动的,不适的。好在家作为缓冲地带,承接了我的手足无措。母亲说让我在家休息休息,读了这么多年书。我也偶尔跑跑人才市场,递递简历,大约还参加过一个银行的面试,好像也没下文了。留在省会城市的同学约我去某快餐店当服务员,底薪700元,我想去,母亲不让。

大约在家待了1个多月,家里的座机响了,母亲接的电话。说厂里(我们那的厂矿企业)组织部找我,问我要不要参加矿务局组织招聘的考试,针对矿务系统近两年毕业的职工子弟。

我考上了,和我一同考上的还有六个高中同班同学和两个小学同学。

矿务局是个矿务系统,属于国企,下辖20多个煤矿和若干洗煤厂。我们那年分配是属地原则,你来自哪个矿区还给你分配到哪个矿区。我家是洗煤厂,所以我理所应当地被分到了厂里,和我父母一个单位。我入职那年母亲50岁刚好退休,父亲仍在职。当然也存在特殊情况,我的一位小学同学男生就没有按属地分配到我们厂,而是去了一个有升职希望的新区,还不用下井。他爸爸早年做生意,有钱,可以帮他去矿务局总部活动。

我进到厂里,为我此后无尽的痛苦绝望和对父母无休止的抱怨和无理取闹埋下隐患。

 

02 分配

7月毕业,8月考试,9月份就已经入职了。我和一个小学同学女生,还有一个托关系找后门的男生一起被分配到选煤厂。为什么说他找后门呢,因为他的家在矿上,他本该分配到矿区,但分配到矿上的男生可能就面临着下井,所以托人分到厂里,最差也都是地面的工种,最脏最累的活大不了就是车间。

即使同是车间,不同车间工作的轻重程度和作业环境存在着很大差别,因为洗煤的工艺流程不同。虽然大部分的洗煤工序都是机械自动化,但也需要人工。我自己待过的是“重选车间”,要最先和原煤打交道,上料,洗煤,加工,每天轰轰隆隆,灰头土脸,总之“很脏”。加工后的煤再进入“浮选车间”,具体的工艺流程是什么样的,我不得而知。两个车间虽在同一个厂房,但如果从一个车间走到另一个里,会感到明显不同,浮选车间无论是噪音强度还是空气中漂浮的粉尘都要小很多,偶尔从他们车间路过就感觉好干净。

我的小学同学就分到了浮选车间,我则被分到了重选车间,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这成了我此后一段时间内和父母抱怨的说辞之一。我埋怨他们为什么当初没有找人,因为后来听说小学同学的父亲提前找了关系,那个同学才得以分配到那个车间。

工厂里新进的年轻职工一般有几种情况。一种是技校毕业直接分配,技校也是矿务系统内的单位,父母至少有一方是矿务系统的职工。毕业生被分到各个厂矿区,身份多是工人,如果不走后门一般会被分到生产一线干比较脏累的体力活。家里有人的话分配的工种可能好点,比如不用下井,不出意外的话就干到退休。

还有一种是每年毕业季,企业到煤炭相关高校招聘对口的大学毕业生,这种进到企业就是干部身份,最低也是技术员,他们在矿上以后是当领导的后备人选。

除了技校分配和对口高校招聘的,还有我们这种通过考试招聘进来的。虽然也是本科毕业,但因所学专业不对口,身份也不同,前者是干部,后者就是工人,进到企业后直接去一线,没有所谓“高校光环”。当时也会忍不住抱怨不公平,但没有人会听你说这些。

最后一种就是纯粹走后门,但很难很难,非一般人可以做的到。我考上的那一年妈妈朋友家的女儿就这样忽而进入了矿务系统。她妈妈是在所有的事情都做妥之后才往外宣扬的,一是表达自己的女儿也不差,有了工作,二是低调炫耀自己家背景很硬。她的叔叔还是大爷是矿务局某某厂的一把手,硬生生把她安排进去了,当然不会是干部身份,是工人,但干着较轻松的活。

工人和干部身份不同,待遇也不同,以后在矿上的职业前景也差别很大。但总的来说能进矿务系统是一件令人羡慕的事,毕竟算是铁饭碗,矿上分配的女技校生找对象都比较吃香。一般情况下人进去就是一辈子,不会再跳出这个圈子,我父母就是如此,我姑姑小叔他们也是如此。

现在想想其实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在车间里当工人作为我的第一份工作,同事们对我真的很好。只是在最初的新鲜劲褪去之后,我开始不适应,我的大学同学们可没有一个要在车间里头上夜班。我为什么要在这里苦撑着,我无时不刻不想着逃离,但更多的是抱怨,对父母的抱怨,我抱怨他们为什么不给我找人调换工作,为什么看着我这么痛苦,却还让我去那里上班。

那时的我开始怀疑人生,变得敏感易怒,母亲经常只是默默承接了我的无理取闹,歇斯底里和对他们的大吼大叫。因为她没有更好的办法。

我想激烈反抗,但听不到声音。即使听到了也毫无用处。躯壳还在那里,还在那个环境里。

 

03 车间

重选车间是全厂公认的最累最脏的车间工段。工段又分为几个小班组,其中的原煤班组是最先和煤打交道的班组,是重选车间最脏最累的班组。一个不在车间工作的、坐办公室的厂里的其他人如果犯了错误,惩罚的手段之一就是分配到原煤班组,像是“下放”。

我被分配到重选车间的其中一个班组。班长是和我母亲差不多大,是个女班长,这在车间里很是罕见,一般当班组长的都是清一色的男性。女班长姓熊,我们亲切的称她为“熊班长”,据说她的力气很大,干起活来从不输男性,班组里人都服她。

一个班组大约十一二个人,老员工占六成,年龄多在45岁以上,除此之外加上我一共四个25岁以下的女孩子。领了工作服和安全帽,班长指定一个40+的女性员工当我的师傅,姓苏,人很好,永远扎一个马尾辫,说话总是笑眯眯的,我总觉得她单纯。

班组里的人对我都很好,生产一线的车间里几乎没有大学生,当时我是整个重选车间的唯一一个。一开始他们觉得新奇,不让我干很重的活,甚至偶尔还会把我当成小孩子。那时的我刚毕业,像一张白纸,没有任何社会经验,对车间里的一切也都觉得新奇,常常抱有一种好玩的心态。我回家会和母亲笑着说单位的事,比如我和母亲说我从没见过车间里那么大的铁掀,我单单是拿起来都吃力,别说让我用铁掀铲煤了。而师傅们可以毫不费力一铲一铲满满的往传送带上送掉落的煤炭,我不行,三分之一铲都很费劲。后来师傅们干脆把最小的铲子让给我,这样我便轻松了许多。

在车间里大约工作了一年多。我在脑袋里反复回想这一年,我学到了什么?又收获了什么?

现在我能给自己唯一的确定的答案就是我遇到的那些班组成员,无论是和我父母年龄相仿的老师傅,还是和我差不多大的同龄人,他们真的都很好,对我也好。他们干起活来不会藏着力气,虽然从事的是辛苦的体力劳动,但同事们的关系融洽,不会藏着掖着或背地里使坏。大家的相处是开心的,脸上是有笑容的。

是我自己,到最后身体和精神处于接近崩溃的状态。经常下了夜班回到家却无法入睡,或者浅浅的睡一会。因为一点点小事可能会发很大的脾气,通常是对父母。生活的半径变得狭窄,我把父母当做庇护我的羽翼,同时又对他们不满。我不满他们没有能力给我调动工作,就那么看着我忍受痛苦。我想如果我有了孩子,我绝不会这样。我绝不会看着孩子那样忍受煎熬。父亲大部分时候就是缄默,母亲只是在生活上更加照顾我。但这一切填补不了我内心的黑洞。

 

04 逃离

我竟有些不愿回忆在车间上班的最后日子,我想模糊它们。反正后来有一阵子我就不去上班了,我以考研为借口逃避工作,结果没考上,我挺丢人的。

后来厂里的后勤部门招人,班长和我母亲说可让我报名去那里上班,不用在车间,也不用上夜班,还是正式工,就是工资少一点,不那么体面而已。我就稀里糊涂的去了厂里的后勤部。第一次开会,领导坐在上边,别的话全忘了,记忆犹新而且刺痛我的是,他说有四类人会待在这里。一类是身体不好的,一类是脑袋(精神)不好的,还有就是为了照顾家庭在工作上已无所求的女人,剩下一类忘记了,反正大意就是但凡正常一点的人都不会到这里来。

我在想我是属于哪一类,难道是属于精神不好的。我可能是那里面唯一的大学毕业生,领导说的那些话挺刺激我的,不过那时也是别无选择,无路可退。那之前我已经请过病假、也离家出走跑出去找工作,不过最后还是回来了。精神几度崩溃,那时的那份工作对我来说是回归正常的生活。

说是后勤,其实具体就是打扫卫生的工作。

这工作我大约做了一年多,中间谈个男朋友,前后几个月,后来也分手了。一个高中同学过年期间约我逛街,她说准备考事业单位,说比考公务员容易一些。那时我固执地认为公务员我考不上,竞争压力太大,一听说事业单位容易考,我开始有意无意的关注省考信息。在那之后没多久,省考信息在网上挂出来了,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还真有招我这个专业,地点在X市,只招一人。2月底才出的信息,3月底考试,我去市里的书店买了事业单位联考的书和试卷,认认真真准备了1个月。

3月底到X市参加笔试,5月面试。面试结束离开考场,等再进去时就是宣布分数。他们说我是全场最高分,我很激动,走出考场我眼泪就下来了。

10年过去了,我仍然在体制内,但在这10年当中我想过无数次的离开。对我来说迷茫是人生的常态,我常常迷茫。个人的能力也存在短板,也不完全是指工作能力,包括成熟的能力,稳定情绪的能力,和人打交道的能力等等。我想我留在这里是没有多少希望的,就是按部就班,在碌碌中伴随着时间流逝。

但如果一个人和我说“你把编制给我吧”,我想我是不会轻易答应的。现在的编制对我来说意味着我付出劳动可以换取养活我自己和孩子的收入。所以即使有时候生病身体不舒服,我还是会去上班,即使有两个孩子其中一个还要吃母乳,我还是会到点才走。哪怕半小时我也不敢提前走,我怕对不起自己的工资,也怕别人说闲话。

偶尔心里会泛出一些无力感,对一些无法把控东西的无力感,对一些明明觉得不对又无法改变的无力感,又或者是自我否定的无力感。我尝尝会自我否定,没有自信。

也许我是幸运的,我拥有了编制,我不再为一日三餐发愁,我可以裹腹。人生有时候也是机缘巧合。

那时的编制没有那么难考,那时的考生也没有那么卷,那时的就业形势也没有那么严峻,那时的工资也没有那么高。

 

05 如果

如果我没有考到这里我会怎么样呢,我会在干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也许变成那位在台上领导口中的精神和身体都不正常的那种人,因为持续的内心落差和对自我认知的狭隘视野,这些情绪靠我一个人走不出来。而当时的我又是那么封闭自我,除了抱怨什么也没有,父母也帮不了我。长此以往心理一定出问题,久而久之人也就出了问题。

除了工作,当时还有一些无形的东西折磨着我的精神。

那个厂里几乎所有的老职工都相互认识,谁家的什么情况彼此都了解和熟知,而人有时候并非是完全善良的,相反是爱嚼舌根甚至是恶毒的。我想用“恶毒”这个词来形容,我还想用“笑贫不笑娼”来描述。他们经常拿一把看不见的刀折磨一个千疮百孔的家庭,以为自己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就可以随意的践踏一个家庭的“尊严”。只因为那个家当时看起来很“弱”,有些“不光彩的事”,“贫穷”,“别扭”。他们总是用一种固有的眼光去看待那个家庭。我恨他们。我庆幸自己逃离了那里。

我离那里越来越远,偶尔回去那里,眼里看到的是斑驳。那里承接了我的童年,少年,但19岁之后我就离开了。再回去是23岁,再离开是27岁,如今的我37岁了,离那里越来越远了。那里的房子变得破旧,一些房子几经转手已不再是原来的主人,厂里的“原住民”越来越少,我从小到叫着“叔叔阿姨”的人们基本上都到了退休的年纪。

记忆中的厂房、办公楼、篮球场、车棚,花园、食堂、澡堂子……许多许多“企业办社会”的痕迹,一个厂可以承接工作、生活和学习,还可以承接一个人的成长。那里埋藏着许多童年的故事: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因为父亲打了她而逃到办公大楼里躲了一下午,等孩子的母亲回来,孩子的父亲笑着和母亲说,你看“我打她,她知道跑了”。

还有许多许多的故事,越往前推,越是轻盈。那个花园里原来有座假山,假山的山口还有水往下流,一个几岁的孩子一点也不怕,非要爬到那个山口去洗手,被厂长爷爷看到了,还不敢大声喊她下来,怕孩子受了惊吓。那个花园里有两颗大的桂花树,一颗开黄色的桂花,一颗开金色的桂花,树的旁边有个小亭子,小孩子会踩着亭子下的石凳把手攀到亭子上的栏杆上荡秋千……

而现在故事里的小孩长成了大人,大人又有了小孩,时代在变化,物质变得极大丰富,那些记忆尤显得遥远而单纯。

*以上内容节选自作者的每日书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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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诊室里,那个喝农药的年轻人

 第七夜 全民故事计划 2023-10-23 08:21 Posted on 北京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736个故事—

 

前 言
 
我在急诊科工作的这些年,见过各式各样的就诊者。因为“一时想不开”或者单纯“吓唬家人或伴侣”而“自杀”的就诊者,在急诊人群里占据了不小的比率,而在这个人群中,青少年往往又占据了大头。
 
真正决意轻生的人,采取的都是非常决绝又惨烈的方式,这类人几乎没有被送到医院来的机会。而这些临时起意的青少年们,在被送到医院后,几乎无一例外地都后悔了。
 
 
小骏是夜里十点半左右被送到急诊室的。他的班主任、生活老师和几个室友都来了。
 
一群人围着小骏急得不行,一见到接诊医生,便都忙着说小骏的情况:他们才下晚自习,小骏是住校生,一回到宿舍他就把自己关到卫生间里不出来。
 
宿舍有个男孩内急,不住拍门让小骏赶紧出来。可小骏过了好久才开,卫生间里一股很重的大蒜气味,小骏的手里还有一个空了的农药瓶。室友吓坏了,急忙通知了老师,这才把小骏送过来。
 
和周围老师同学一脸急切的样子相反,躺在平车上的小骏一脸漠然,对医生的问诊也置若罔闻。
 
小骏刚满14岁,在上初二,皮肤很白,是那种在常年不见阳光的阴暗中沤出的白,那眼神空洞迟钝,完全不是这个年龄的少年该有的样子。
 
我反复问了他几个问题他都一声不吭,好在他老师把那个农药瓶带过来了,我看了下,是一种剧毒的有机磷农药。瓶子已经空了,他到底喝了多少也不知道。眼下只能先给他安排洗胃。
 
小骏被安置在洗胃室后,我们迅速脱去了他的外套,并用花洒反复冲洗他的身体。他的衣服上也被溅了不少农药,必须要防止这些农药进一步通过皮肤进入身体。
 
虽然一直不说话,可对我们的操作他还算配合,可在给他插胃管洗胃时他却开始剧烈挣扎,嚷嚷着说那药他没有喝进去,那瓶药大半都被他冲进马桶了,只有一小半让他泼在了衣服上。
 
我愣了一下,小骏说的可能是真的。按照他老师的说法,这药他“喝了”半个多小时了,服用了这样大的剂量,他却没有出现非常严重的临床症状。
 
我先前也碰到过这样“吓唬”家属的患者,可这时候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我还是坚持让护士给他安了胃管,用电动洗胃机给他洗了胃。
 
到底还是个小孩子,从我们执意插胃管开始,他就不住地哭,说自己没喝下去,可管子还是从鼻腔下去了。我特别检查了下小骏的胃冲洗液,液体还算清凉,没有闻到明显的农药味,我也算松了口气。
 
有机磷中毒虽不像百草枯那样“给你后悔的时间却不给你后悔的机会”,可中毒剂量大或者抢救不及时,同样会危及生命的。
 
正值盛夏时节,穿的都是些贴身衣物,农药多少都还是会通过皮肤渗透到身体一些。
 
洗完胃没多久,小骏就出现了流涎、流涕、四肢肌纤维颤动等有机磷中毒常见的临床表现,还说自己头晕得厉害。严重的有机磷中毒会导致患者呼吸肌麻痹,出现谵妄抽搐和昏迷,甚至出现呼吸循环衰竭而死亡。
 
好在通过皮肤渗透到身体的农药剂量毕竟有限,对机体的影响没有直接口服那样大。已经给他用上了解磷定和阿托品,他的生命体征都还平稳,可仍需要密切的随访观察。
 
小骏的父母在工业园区的一家电子加工厂上夜班,得到通知后立刻来了,到医院时还穿着工装。我简明扼要地给他们说明了情况,后续可能存在的风险和并发症,不清楚小骏服毒的原因是什么,也怕后续的治疗情况有变,我隐去了小骏自诉没有吞下农药,只是把农药倒在身上的细节。
 
怕吓到他们,老师并没有在电话里说明实情,只说小骏有些不舒服送到急诊科了。知道儿子是服了剧毒农药被送来的,夫妻俩半晌都没反应过来,两人都瞪着眼张着嘴,好一阵都一声不发。直到被我带去了病房,看到脸色苍白虚弱不堪的儿子,才相信儿子的确是中毒了。
 
洗完胃的小骏被安置在留观病房,他的身体偏向一侧,脑袋有气无力地耷拉在床边,不住地吐着涎水。他的同学都回去了,此刻只有班主任在照顾他,小心地帮他擦去嘴角的残留物。
 
和我预料的不太一样,走进病房的小骏父亲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感谢及时将儿子送医并小心照料的班主任。
 
父亲黝黑健壮,像一座黑塔一样驻立在儿子跟前,他没有说话,可这样沉默的压制让小骏的身体开始颤栗。
 
14岁的小骏,身形随了父亲,比同龄的孩子高出了不少,可在父亲面前,他蜷缩着的身体像一只被烤熟的虾。他完全不敢和父亲对视,开始剧烈地咳嗽,像是在逃避,还有点寻求同情和保护的意思。
 
我忘了这样压抑难捱的气氛大概持续了多久,它毫无防备地被一个巴掌声打断了,随即传来的是小骏父亲暴吼的声音,“老子一天天起早贪黑的,好吃好喝地供着你,为了方便你读书还特意买了城里的房,你一天天的长本事了,书不好好读,还敢喝农药,老子脸都让你丢光了。”
 
小俊父亲的暴吼让门窗上的玻璃也跟着瑟瑟发抖,就像此刻的小骏,他没输液的那只胳膊把他挨过巴掌的脸护住,妄图遮掩在外人面前受辱的情绪,他用嘴巴咬住手指,似乎想拼命压制住哭泣,可最后他还是失败了。
 
没有被镇压住的抽泣更是惹恼了父亲,又是一巴掌抽下,只是有胳膊护住,这次没再打在脸上。“还哭,不中用的东西,除了哭你还能干什么。”
 
我和班主任都看不下去了,上前劝阻,小骏母亲也护住儿子,半揽着儿子的头,不住地抹眼泪,一个劲地安慰儿子别哭。可她的举动再次激怒了丈夫,他撂下一句“就是你从小惯的,慈母多败儿”后,便到外面抽烟去了。
 
我以小骏一般情况还不错,不需要留那么多人在医院为由,让小骏父亲回去了。看得出来,小骏非常怕他,有他在这里,小骏的处境只会更糟。
 
洗胃的当天夜晚,我观察得更勤一些,没有新病人的间歇就上小骏的病房看一眼。
 
每次进病房,都看到母亲向小骏哭诉着为人父母的不易:我们为了你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就希望你成绩好,我和你爸这辈子就这样了,这个家以后都指望着你,千万别干傻事……家里还背了好多年房贷,我跟你爸在厂里一点错都不敢犯,为了多挣点全勤肚子痛得再厉害都不敢请病假,我们辛辛苦苦全是为了你有个好前途,只要你出息了,再苦再累我们也觉得值了……明早我就去学校把课本给你带过来,我问了医生了,说不严重,住几天就能出院了 ,期中考试成绩那么孬,在医院这几天也要抓紧学,不能再落下了,我们的希望全在你身上啊……
 
全程都是母亲在絮叨,很久之后,我才听到小骏有些哽咽的声音,“就是怎么都考不好,觉得对不起你们,不敢面对你们才喝药了,可是第一口我就后悔了……”
 
这间留观室空间狭小,可门窗相对,空气流动性一直很好,可不知怎地,我感到有些莫名的窒息。
 
小骏的父母不敢一直请假 ,便委托亲戚帮忙照料。亲戚来的时候带了条叫不出品种的黄狗,小骏一见它就又哭了,说旺旺是他小学就养的狗,上初中后搬到城里了,父母怕他养狗耽误学习,死活不同意把旺旺带来,就丢给了乡下的亲戚。
 
旺旺一见他也是欢快得不行,尾巴摇得像风车一样。它平时特别温顺,可只要看到护士去给小主人输液,忠心护主的它就冲着护士吼个不停。
 
医院当然不让宠物进来,可大家看到小骏的情况,倒也没勒令他们把旺旺带走,有它陪在这里,这个孩子才能有点笑脸。
 
和母亲要求的一样,在医院的这几天,他大部分时间在看书,旺旺就像只温顺的小猫一样趴在地上,每次有护士来输液,它就又变得警惕起来。
 
第四天复查的指标还算不错,可以安排出院的事情了。是小骏父亲来结的账,提前给他说过小骏的情况走不了保险,所有费用都只能自费,他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结完账回病房时,他看到趴在床上输液的儿子腾出手来给旺旺喂火腿肠。他怒不可遏地一脚就将旺旺踹到了墙角。先前还在开心吃食的旺旺痛得惨叫,不住地打滚。
 
小骏顾不上还在输液的手了,直奔墙角,抱着伤情不明的旺旺嚎啕大哭起来。这一举动再度惹怒了父亲,“一天到晚就知道折腾你妈老汉,真是倒了血霉生了你这个讨债鬼,考那点分你就准备以后讨饭去吧。”
 
盛怒中的他把小骏堆在床旁的那一堆教科书狠狠地摔在了地上,“你读个什么昏书。”
 
那一脚踢得实在太重,几分钟过去了,旺旺还在持续不断地哀嚎。这个瘦高的男孩抱着旺旺蹲在地上,哭得眼睛都睁不开。针头被他扯掉了,针眼处还在不断渗血。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这个男孩,只是帮他把书本捡起,又用棉签帮他按住针眼。
 
“再坚持一下吧,再长大一点,能离开他们就好了。”这是我对小骏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想起半年前接诊的那个喝了百草枯的小女孩,她死的时候和小骏同岁,在喝百草枯之前就有过两次自杀经历,前两次都救回来了,喝了百草枯之后就再没回得来。
 
我没有去追问她屡次求死的原因,不过每次和她父母短暂的接触都让人很窒息,和小骏的父母很像。
 
接诊婷婷是十一月的一个工作日,她是在宿舍割腕之后被送来的。
 
在急诊科工作,不夸张地说,隔三差五就会碰到各式花样割腕的,基本都是女性,而且是年轻女性。追其原因,也几乎清一色的是“为情所困”,婷婷也不例外。
 
和其他轻生者不同,我遇到的割腕患者,多半是和男友或者老公发生了矛盾,割腕不是为了轻生,而是为了吓唬伴侣。
 
我经常在值夜班时碰到被男友哭天抢地抱来急诊科的年轻姑娘,男友一脸惊恐说女友割腕了,让我们赶紧救人。
 
可大多数时候,把这些“晕倒”的年轻姑娘安置在清创室后,一检查伤口,才发现不过是个很浅的划痕而已,连缝针都省了,消个毒包扎一下就是,而吓唬的目的已经达到。
 
即使桡动脉被割破,比起其他大血管,桡动脉的出血量也有限,所以割腕自杀能死的,我只在影视剧中见过,在急诊科工作多年,我连一个割腕导致失血性休克的案例都没见到过。
 
婷婷应该是个左撇子,她割的是右腕,伤口很深,一探查发现好几根肌腱都断了。到底是对解剖结构完全没认知,她能忍住疼痛划出那么深的伤口,却完美地避开了桡动脉,不过这断开的好几根肌腱已经严重影响了手部的活动。
 
婷婷是附近一所职高的学生,她在宿舍割腕前一直给妈妈打视频电话。她妈妈在成都打工,看到视频里的女儿情绪崩溃,不住地寻死觅活,也着急疯了,劝女儿千万别做傻事。她当下就给单位请了假,坐最近的一班高铁回家。
 
她还在车上的时候,女儿就联系不上了,急得六神无主的她生怕女儿真的想不开,可女儿一直不愿把平日里关系交好的友人的联系方式告诉她。这一路上,她也只能干着急。
 
好在成都到这的高铁就一个小时,她下了高铁就找到女儿的宿舍,一进门她腿都软了。女儿软踏踏地躺在床板上,手腕被划开了,她急得抱着女儿大哭,哭了一阵才想起来打120。
 
婷婷妈到了医院也还是不住地抹泪,看得出她心急如焚,可面对着接诊的医生护士她始终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还不时作揖,求我们一定要治好女儿。
 
我劝她别着急,婷婷压根就没出什么血,更不会有生命危险,不过断了好几根肌腱,虽然能再缝起来,但断端会以疤痕的形式连接,这重组的肯定是赶不上原装的,断端疤痕的承受力和弹性会比原来都差,很容易再断裂。手术后需要石膏固定制动三周,再加上后期肯定会有粘连的因素,受这些肌腱支配的手指活动可能也不如原来那样灵活。
 
婷婷的肌腱断了好几根,接起来挺麻烦的,我本来想让她去骨科办住院,在手术室里打了臂丛麻醉去做手术。
 
我坦言,婷婷的情况只能自费,住院费手术费麻醉费化验费加到一起,费用不会低。
 
婷婷妈说没关系,孩子好就行了,她边说着边在那只粗糙的人造革皮包里找婷婷的证件,她穿着一件很旧的黑色毛衣,袖口已经开线了。不知道她是什么工种,手上好几条裂口像东非大裂谷一样。
 
我正在填住院证的手也跟着迟滞了一下,婷婷断裂的肌腱回缩得不算太厉害,不需要做很长的切口去寻找断端,这个手术在急诊科的清创室里打个局麻应该也能做下来,不用去手术室打臂丛麻醉,没有住院患者必须要做的实验室检查,在急诊科处理多少可以省些费用。
 
局麻下做这个手术并不容易,才找到了回缩的断端准备吻合,可婷婷情绪很激动,在台上不住地哭,稍微用点力,断端又回缩了,只能从头再找。
 
为了让她配合得更好一些,我和她聊了会天,想让她放松点。在交谈中我得知她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离婚后父亲几乎没怎么现过身,母亲一个人养活她只能常年在广东打工,平日她住在外婆家,只有暑假和过年才能看到母亲。她上职高后母亲到成都工作了,离得近了,但可能陪她的时间还是有限。
 
在有一搭无一搭的交谈中,婷婷放松了很多,她配合得越来越好,我也成功地接好了三根肌腱。
 
可一提到这次割腕的“肇事者”,她又像个突遭变故的幼童般放声大哭起来。她一激动腕部一用力,最后一根肌腱又回缩了,手术做不下去了,我只能听她哭诉。
 
一开始她还是委屈和不甘,说自己从小就没有爸爸,除了妈妈没人对她好过,直到他出现了,这世上才有一个真正对她好的男人。
 
她还问我有男朋友没有,在得到肯定的回复后,她很老成的告诉我,让我小心自己的男友,天下男人都一样,得到了就不珍惜,就和她爸爸一样。这男人追你的时候花好月好,可一到手了就原形毕露了,电话不接微信不回。
 
我笑着问她,为这就割腕了?婷婷再度受到了刺激,放开嗓子嚎哭,像复读机一样重复着:“为了他我去死都可以,就他一个男的对我好。”
 
在婷婷断断续续的啼哭中,我终于接好了所有被她划断的肌腱,给她打上石膏制动后,我建议在急诊科留观几天,观察下手部血运的情况,再用点抗炎消肿的药物,而且她情绪很不稳定,在医院也方便照看。婷婷妈忙不迭地点头。
 
在留观室的这三天,婷婷妈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女儿,女儿右手活动不便,她衣不解带地帮女儿擦脸、洗脚、喂饭喂水,像在照顾一个完全没有自理能力的幼童一样。
 
婷婷也全心地依赖着妈妈,手术完后的她非常乖巧,对治疗非常配合,没了刚到急诊时涕泪横流蓬头垢面的模样,被妈妈精心照顾的婷婷,原来也是一个漂亮文静的小姑娘。
 
婷婷的伤口没什么问题,第三天下午换了药我就打算让她离院了。可婷婷拉住我,说能不能在医院再待几天,在医院里每天晚上妈妈都陪她挤在病床上,这几天是她离妈妈最近的日子,她出院了妈妈也要回去上班了,母女俩又要分开了。婷婷用左手拉着我的胳膊,眼神里有几分哀求的意思。
 
婷婷妈到底是没能如女儿愿,那边已经催她赶紧回去了,上有老下有小的她离不开这份工作。
 
母女俩就是在医院门口分别的,我至今都记得婷婷看妈妈坐车离开时凄怆彷徨的神情。我以为作为留守儿童的她,这样的分别对她来说不过是习以为常的事,可已经十七岁的婷婷,还是像幼年时那样,哭着追逐载着母亲远去的出租车。
 
我忽然意识到,婷婷这次轻生,不见得就是为了恐吓男友,多少也有为了得到母亲的关注和陪伴的因素。
 
 
接诊志远是18年夏天,23岁的志远是同父异母的姐姐打120送来的。刚到急诊科,他姐姐就忙着说志远的情况。
 
她一个多小时前看见弟弟发了朋友圈,他失恋了,发布了轻生的念头。她一开始没有管,弟弟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了,每次都让人虚惊一场,这样“狼来了”好几次,家里人也更懒得搭理他了。
 
可后来她看到弟弟在朋友圈更新吃安眠药的照片,知道弟弟来真格的了,立即赶到弟弟租住的地方。她有那边的钥匙,开门进去后发现弟弟倒在厨房,煤气管被他拔了,满屋都是煤气味。当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她心一急就开了灯,可没想到直接就爆炸了,好在门是开着的,两人受伤都不重。
 
就诊者是她弟弟,所以一开始我也没注意她,听她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她的刘海和眉毛是被火燎过的,脸上和双手也有轻微烧伤的迹象。
 
听她说完了弟弟的病史,我才知道这个叫志远的年轻人,不仅面部、前胸、双上肢都有烧伤,而且看他皮肤的颜色都有些樱桃红,又开过煤气,肯定存在一氧化碳中毒的情况,好在他现在的意识情况还不错,一想到他还吃了安眠药,一堆BUG集在一起,处理起来还真的有些棘手。
 
更让我措手不及的是,志远的姐姐将他送到医院后就打算离开了,说这几年她已经尽到了做姐姐的义务,他老是这么折腾,自己也不能陪他玩,今天就差点被这不省心的弟弟拉去陪葬了,她还有自己的小孩要照顾,没钱也没空在医院陪他耗着。
 
虽然我反复建议她一块留院观察,毕竟部分一氧化碳中毒的患者起先没啥症状,可有些会出现迟发性脑病,严重点的能昏迷。可她还是像甩掉了烫手山芋一样急吼吼地回了家。
 
志远的生命体征还算平稳,我先给他安排了洗胃,又请了烧伤科和ICU来会诊,可没人愿意收他,烧伤科医生说他最严重的问题还是在内科方面,又是药物中毒又是一氧化碳中毒,要收也只能收在ICU。
 
监护室的医生说入住ICU费用太高,自杀又不能走医保,志远还没有一个肯出面的家属,最后准扯皮。
 
两个医生就在洗胃室门口讨论的这些,并没有避讳患者本人,写了会诊意见后两人便离开了急诊。
 
彼时正在洗胃的志远说不了话,他人一直都是清醒的,先看着姐姐离开了,又看到两个过来会诊的医生都不肯收治他,他的眼圈渐渐红了,他的眼睛就这么睁着,看着我们一眨不眨,那绝望无助的模样像是一条快病死的小狗,还被人抛弃在荒郊野岭上。
 
就这样,志远“砸”在了我手里,只能在急诊科治疗。好在发现得及时,经过一系列对症处理之后,志远倒是没什么生命危险了,不过他身上的烧伤面积不算小,每天的换药也着实是个不小的工程。
 
他母亲来医院看过他一次,交了两千的住院费便急着离开。我建议她留下来照看志远,虽然他生活还能勉强自理,但这会有个亲人在身边多少还是能好一些。
 
可她果断拒绝了,说他爸不是个东西,和她结婚前就抛弃妻女,以为和她结了婚有了儿子他能安定下来。可没想到娃儿还没满岁,他又还是狗改不了吃屎,又和外面的女人纠缠不清。
 
现在两人又各自组建了新家庭,她也有一家人要照顾,不能一直待在医院陪儿子。临走时,她给儿子买了包水果,说了句“你好自为之”便再没出现在医院。
 
两千块钱自然是不够的,志远住院期间,我们也去催过费用,可每次一开口,志远就紧张到口吃,从不敢和我们对视,还不住地绞着手指,好像我们再逼一步,他就可能再走上绝路。
 
好在他的情况没什么特殊用药,即使欠了费,也还能在医院继续治疗。
 
他被烧伤的地方一直有些渗液,每次换药时敷料都会粘在伤口上,直接撕下敷料会非常痛,每次换药时都要在他伤口处倒些生理盐水浸泡一会。
 
等着泡伤口的空当,我会出去处理其他患者,急诊科太忙,我没有功夫一直守在清创室。他每次倒也配合,安心在清创室等着。有两次处理完其他患者再回清创室时,他已经戴着外科手套自己把外面的敷料接下来了。
 
看到我时,他有些不好意思,一个劲地说:“你们那么忙,还给你们添麻烦,真是对不起。”他还反复强调,这些天看我换药,他也学会了,他想后面自己换,不想再给我们找麻烦。
 
初次接触志远时,我对他本能地有些反感,急诊科经常收到各种花式作死的巨婴患者,他们的存在给家庭和医院都带来了很大的负担。可志远对所有的医生护士都非常地客气,一言一行里都是藏不住的卑微和讨好,像个寄居在远房亲戚家的孩子那般小心客套。
 
熟络了之后,我也了解了志远的一些经历,他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父母再婚后都有了新家庭,只有几岁的他像个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他小时候在爷爷和外婆家都住过几年,可两边的孩子都多,父母又都不肯给抚养费,两边老人抚养压力一大,自然也把怨气发到了他身上,即便是再怎么争着做家务,他们也从不给他好脸色看。
 
他小时候一听《孽债》的主题曲就会哭,“爸爸一个家,妈妈一个家,剩下我自己,好像是多余的。”
 
大专毕业的他工作自然是不好找,最后只能勉强做了一份销售的工作,可是性格内向的他压根不适合销售行业,终日求爷爷告奶奶也做不出什么业绩,就靠着一点底薪,生活一直捉襟见肘。
 
工作后他也交了女友,和女友交往的这大半年是他感觉最幸福的时间,他终于有家的感觉了。可他工作一直没起色,买房更是遥遥无期,女方家长反对得厉害,女方母亲更是以死相逼让他们分手。
 
和女友分手后的他彻底绝望了,觉得被这个世界彻底抛弃了。他终日地失眠,需要安眠药才能入院,他也在深夜里在朋友圈里发过几次轻生的念头,其实也是希望女友可以看到,可以回到他身边,他不希望这个苍茫的人世间里,只有他一个人在孤零零的生活着。
 
可是女友到底是没有回头。连续好多天都没有入睡,让他精神濒临崩溃,他服下攒下的安眠药,又开了煤气,想永远告别这个世界。可没想到姐姐过来了,这世界到底是有人在乎他的,也是那一刻,他不想死了,想努力活下去。
 
虽然烧伤面积不小,好在都是浅二度,不需要植皮那些,后期慢慢换药就好,他没有明显的烧伤疤痕,只是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会有比较明显的烧伤后皮肤色素沉着。
 
出院后的志远找了一份外卖的工作,我们也经常收到他配送的宵夜和奶茶。又是几个月后,他如约还清了住院的欠款。
 
 
2021年临近春节时,一个二十不到的年轻人来急诊科要求拆线。他的小腿因为骨折安了内固定,两周前刚取出。
 
他好像比一般人更怕痛,每拆一针都要不住皱眉。我问他是车祸导致的骨折吗,他说不是。
 
是一年前被人骗了五千块钱,回家后被父亲不住责骂,说他一无是处,活着就知道祸害爹妈,怎么还不去死。
 
他一时气不过,推开窗户就跳下去了。那次跳楼虽然被救回来了,但是“战损”着实不小,腰椎、骨盆、右胫腓骨都骨折了 ,脾脏也破裂了,在ICU都住了一个多星期,术后恢复了好久才能勉强自主活动。
 
右小腿的内固定一年之后就要取出,所以才又来医院开了第二次刀。
 
我问他跳楼后受伤住院一共花了多少钱,他有些难为情地说用了五万多。
 
好家伙,五千块引发的事故,用了高出十倍的价格才平息。而且拆个线都怕疼的人,当初居然也有勇气从四楼跳下去。
 
我这番感叹让这小伙也有些尴尬,他说自己跳出去的一瞬间就后悔了,可已经腾空的他没有返回的机会了。还好命不该绝,他现在已经没和父母生活在一起了,经过这次教训,他说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再干傻事了。
 
我忽然想起了小骏,那个喝了第一口农药就后悔了的孩子。隔了四年多了,他已经到了该上大学的年纪,不知道他是否也像这个小伙一样离开了父母,告别了这样令人窒息的环境。

 

 

作者 | 第七夜

编辑|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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