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撰文|卜弗 刘禹铄 编辑|燕青
出品|凤凰网在人间工作室
8月7日,在杭州新东方某校区上课的李悠,收到了老师在微信群里发出的公告,通知线下课程转为线上,在机构的一个网络平台上进行。
这天,距离网红“铁头惩恶扬善”举报新东方杭州校区过去了三天,被举报的原因是该校区暑期违规开展学科类培训。举报当天,该校区拉闸关电,所有师生被遣散回家,随后,整个杭州的新东方校区全部关停。
今年9月,李悠即将在杭州西湖区一所高中念新高一。在这个初中升高中的暑假,妈妈给她在新东方报了六门学科的补习班,除了语、数、英之外,还有三门自选科目,她每天早上八点一直到傍晚五点都在杭州新东方某校区补课,连续十天,一天上六、七节课,目的是在进高中之前提前熟悉每一门学科。
每门课的花费是4800元,不包括接送、中午吃饭、补习教材等其他成本,一个假期的补习成本接近三万元。
“其实我们家庭是会有一点小负担,但这个支出可能是必要的。”李悠告诉凤凰网,事实上,像这样补课的情况很普遍,李悠身边的同学几乎都在培训机构进行课外补习,其中大部分都在新东方。即便是线下校区被举报关停,同学们仍然能够通过各种方法进行学科类补课,其中,请“家教”成为了更多人的选择。
举报过后,培训机构关停,但在家长和学生的补课需求仍普遍存在的情况下,学科类培训将以怎样的形式存在?又是哪些身份替代了机构老师的授课角色?凤凰网多方访谈中介机构、家教从业老师和学生,试图还原举报风波后更隐秘的家教市场。
左峰是杭州某教育自媒体经营者。“双减”政策出台后,他总在后台收到家长求助信息,请他推荐好的补课老师,“校内校外的补课都取消了,家长苦恼于找不到好老师,很焦虑。”
他说,家长焦虑得“很具体”,比如全国一卷的数学,有几道大题学校老师没有能力辅导,这意味着孩子高分无望,“有家长为了让孩子突破120分,愿意请1000到2000元一节课的老师来教。”
很多家长请不到在职老师,转而请一对一家教。左峰很快意识到那些在985、211院校专修数学的硕士和博士是辅导学生的最佳人选——他们专业能力不差,收费也不如机构老师昂贵。他联系的博士生们也表示,愿意把家教当作副业,“他们已经在体制内找到一份相对闲适的科研工作,但收入差强人意,很多博士生一个月收入只有三千元,做一份家教的兼职能明显提高他们的收入。”
于是,他开始在网上发帖招募名校博士生,然后将他们的联系方式发给有相应需求的家长。他为此注册了一个教育科技公司,1V1的名校博士授课很快变成了公司的主营业务之一。
为了规避风险,左峰有一些原则,他只对接高中生和大学生的补课需求,前者为了高考取得高分,后者则是为了不挂科,他只做“牵线搭桥”的联络人,负责交换联系方式,不介入课时收费和后续课程安排,课时费固定且公开透明,150~180元每小时,“这样就规避了违反任何规定的可能”。
他找来的老师有不少是清华、北大、复旦、交大、浙大五所大学在读博士。但他发现,名校博士的身份并不是吸引家长的最主要因素,比起学历,家长更看重教学经验,博士生带过的学生越多,做家教的时间越长,家长就越倾向于选择他/她,课时费也更高。“有兼职教学五六年的,从研究生一直做家教,做到读博,一节课课时费可以拿到五百元。”
他表示,杭州新东方被举报之前,相对其他城市,杭州的打击力度没有那么大,业内的普遍共识是“高中补课不算违规”。“但新东方(被举报)之后,很多机构也不敢补了。”
为了寻找经营的合法途径,左峰尽量不做任何实际收费和课程的介入。家长和老师之间都是一次性买卖。上一节课给一节课的费用。就连家长愿不愿意继续选择跟这位老师合作,他也不插手。左峰还考虑将线下教学都转到线上,找了老师录制视频课程。
他看好“一对一家教”。这种形式会让学生和老师之间建立的联系更加紧密,超出原来通过教学机构建立的短期师生关系,有的大学生家教甚至会将学生一直带到考大学,考进他所在的大学,成为很紧密的朋友。教学内容也不仅仅是应试知识,或许还能帮学生打开一个新的世界。
此外,培训机构通常要抽取大量费用,家长在机构中没有选择老师的权利,而机构老师也总是使用同一套教案教学。“这样情形下,一对一家教能够针对性教学,为什么家长还要迷恋大型机构和在职老师的保障呢?”他说。
他接触过一些双减后从教学机构离职的老师,发现他们习惯了讲机构给定的资料和内容,反而在跟学生和家长一对一的沟通中不太适应。有不少家长对机构不太满意,转而选择了聘请家教,“可以说,这正是两种互补的方式。”
李敏称自己在杭州一家“托管机构”做英语老师。机构位于杭州市中心的一个居民小区内,学生都是附近小区的居民。尽管这家机构主营业务就是高中阶段的学科培训,但她还是回避“教培机构”的称呼。
根据现阶段教育部门的规定,义务教育阶段不得开展学科类校外培训,高中阶段则参照执行。规定中的“参照”一词,因各地执行标准不同,的确给了一些学科培训机构存活空间。例如李敏所在的机构,就已经经营了多年,她认为,高中阶段不属于义务教育阶段,这给她的工作提供了一定“合法性”。
暑假时,这家机构有过百名来补课的高中学生,近五十位老师。老师和学生之间是一对一上课,机构会准备部分教案给老师,也有老师会根据自己的经验和学生的具体状况来教学,比如,李敏会在每个学生第一次见面时,询问他们的弱项是听力、阅读、完形,还是写作。
实际上,李敏今年刚刚从大学的师范类专业毕业,她的目标是去公立学校当老师,考事业编。为了准备考编,她需要一份时间充裕且自由的工作。在招聘网站上刷了几次后,发现性价比最高的还是机构老师,她找到离家最近的一家,投递了简历,参加了一轮笔试、一轮面试,不算费力地获得了这份工作。
她发现,这家机构生源稳定,暑假时她一周七天被排满课。
机构和家教老师五五或四六分成,学生交费五百元一节课,到老师手里是两百多元。“在家教行业,500元一节课能找到师范专业毕业、工作经验三年以内的老师,工作经验超过五年的师范专业老师,课时费就要至少800元。如果是在公立学校有过任职经历的老师,课时费大约在1200~2000元之间。”李敏说。
一位家教行业的从业者告诉凤凰网,在校外课时费跟老师所冒的风险成正比,有公职的老师一旦在外面授课被举报,会被开除公职,此外,有事业编制的老师在江浙一带刚入职就能拿到十五万元左右的年薪,“他们不愿冒风险。”
李敏清楚,“托管机构”就职显然不是一条有前景的路。为了顺利考编,她以兼职的身份为机构工作,不缴社保,以保留自己的应届生身份。
今年毕业季,李敏和她的同学都在为就业情况发愁。家教的工作缓解了她的焦虑,她知道考中事业编的概率非常小,进体制“百里挑一”,而考社工、公务员,难度也不亚于事业编。她一度后悔大学选了英语专业,英语专业考编的竞争是最激烈的。
家教的工作缓解了她的焦虑,像是找到了一个临时的落脚地,虽然她不知道要停泊多久。她觉得能不能继续做下去不由自己决定了,“我喜欢教东西,但给我们的机会不多……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个机会了。”
以个人为单位的家教中介在“双减”推行之后成为一种“灰色职业”。
暑假回到老家杭州,在读研一的付奇就做起了家教中介。
起初她只是想趁着假期做家教赚钱,打听了一圈发现,做一对一家教起步就要给中介交500元,还未必能对接上合适的家长。即便对接上了,也不过120元一节课,远不如做中介来的划算。家长也要额外给中介交介绍费。
鉴于做家教中介零成本、无门槛,付奇开始在微博和小红书发帖,招揽起了一群想做家教的大学生。大学生们进了她的微信群群,每天都会收到她在群里发出十多条家教需求信息:
六年级数学,要求女大学生(理科科目有获得竞赛奖的),
信息注明了家长的要求。由付奇上线的中介机构发来,付奇没有家长的资源,只能作为代理。通常这些招募要求不会写很复杂,因此一个家长会收到很多份简历,他们会来回挑选。
“杭州家长很挑剔。”付奇感觉得到。她经常看到很优秀的简历,经验丰富、学历也不错,但仍旧未必会被选中。“很多家长只是一时兴起。”
对那些有大学学历的年轻人来说,家教行业就是他们的“三和人才市场”。找付奇介绍工作的,有刚毕业来杭州找工作没钱租房的,也有从广东漂到浙江的。
两个月过去,付奇总共建了三个群,积累起五百多个大学生家教。成功促成二十多单,赚了两千元。“收入还算可观,毕竟只是动动手指牵个线搭个桥。”付奇说,他并不期待能长久呆下去,只是作为一种赚钱的临时工作。
“我心理压力很大,觉得自己是在做客服的工作。”付奇感觉到,家长和家教的关系是不对等的,他们想用最低廉的价格找到大学生家教,在他的群里,想找三十元、五十元一个小时的老师的需求讯息比比皆是。“可做家教相比在便利店、餐饮店打工投入回报比又好很多,所以你又得忍受。”
几天前,就在暑假快要结束前,付奇收到几条招募信息,有刚经历了新东方关停的家长,准备赶在开学前给孩子再找一位家教补习。那位家长还特意增加了一条补充要求:希望是新东方的老师。这位家长给出了较为“慷慨”的薪酬:260元/2小时。
李悠还记得,初三时,不少同学选择不上晚自习,晚上五点下课就离开学校,六点坐在培训机构门口等待着学科补习开班,补习时间起码需要两个小时,等到补习课上完,还要回家写作业、自主复习。
“那时候,初中班主任问我们,明明‘双减’了,怎么你们每天早读的时间还这么累,同学回答,因为下课以后还要去培训机构补课,周末也要去。”李悠坦言,补课至今,效果基本上没在李悠的成绩上显现出来,但她认为,补课并不是追求成绩有质的飞跃,而是为了在其他人都在进步的情况下,成绩不至于变差。
“心理安慰的作用要比学习知识更大。”李悠说,这样的补习方式,从小学开始一直持续到现在。
新东方杭州校区关停后,因为授课方式变化,她感觉有些焦虑,妈妈则对孩子从机构“重返家庭”表现出了无奈。
“既能‘托管’孩子又能督促课程学习的机构关停,但现实是,家长还要工作,孩子又不能没人照顾,雪上加霜。”李悠妈妈向凤凰网坦言,孩子的未来无可避免要走国内高考这条路径,假期让孩子上补习班对她和孩子而言都是最好的选择。
“以前也和现在一样,大家都是偷偷的……之前说‘双减’,大家都不能(在校外机构)上课,但其实所有人周末都会去上课的。” 李悠妈妈说,培训机构为了规避“学科类培训”,会挂上“素质培训中心”的名头,李悠在线上线下都接触过新东方的学科类培训课程。这些培训课程在哪里开班很容易能打听到,一方面是通过同学家长了解,另一方面,以学生家长的名义直接找培训机构询问,对方也会和盘托出学科类培训课程内容。
网络上,举报新东方事件引起了激烈争论。几乎所有家长身份的留言都倾向于表示,“学科类补课”是一种刚性需求。一位家长在浙江省政务留言平台说,周围的学生都是私下组班或一对一补课,查处了新东方,更多的学生将转为“地下补课”,“不是补课才卷,是因为卷才补课。”
另一方面,虽然没有具体而准确的数据统计,但受访中介、家教老师都表示,前来咨询家教的家长更多了。
“下了课没有机构可去,只能回家,家长为了营造学习氛围会请一对一的家教;另一面是补习机构老师流出,演变成了另一种家教。”一名从事兼职家教的大学生表示,她从半年前开始带一名成绩在班级中偏下的初一学生,每周上3小时,一个月收入2000元。
21世纪教育研究院院长熊丙奇告诉凤凰网,双减的出发点是减轻学生的学业负担,但在执行过程中却出现了“目标偏移”的状况——把“校内、外减负”等同于学科类培训机构“清零”,以示“双减”收到了成效。
“但家长和学生的学科类培训需求依然普遍存在,这个时候就要去考虑疏导培训需求。”他认为,疏导需求首先要做的正是改革中高考制度,“用单一分数、本地区的排名来录取学生,家长必然有提高孩子分数的需求。一旦家长觉得学生在学校上课无法取得期望的分数,必然会寻找校外培训机构。这是我们必须面对的现实。”
这项改革不仅应包含入学评价制度改革、建立多元评价体系,还应该破除把学校分为“三、六、九等”的做法,不断提高职业教育的质量,消除家长对中考之后“普职分流”、高中分级、大学分级的焦虑。
“我们有示范性高中、超级高中、重点高中、普通高中的分别,高考之后有985、211、双一流、一本二本的划分。家长当然希望自己的孩子取得更高的分数、进入更好的高中学习,进入更好的大学、接受更好的教育,今后从事更好的职业,这是一个升学竞争的思维链条。”
熊丙奇坦言,这一链条存在,家长的焦虑就存在,改革任重而道远。
在现阶段,如果双减要求高中阶段参照义务教育执行双减,那么是否也要参照义务教育阶段让高中校内教育“提质增效”?具体而言,是通过教师轮岗、提供课后服务、假期托管等方式,平衡每所学校获得的教育资源发展。“但均衡发展,又是一个非常大的工程。”
在改革还在进行之中的背景下,无法疏导家长的需求,举报、关停就意味着原本透明公开的补课机构进行的教学活动将转到“不见光”的地下,他认为,“这会产生更多更严重的问题。”
监管之外,机构的合法资质、教师水平、收费标准、学生的安全问题都无法得到保障,退费纠纷会更多、更难。
补课需求长期存在,如何能让监管真正成为家长和学生“减负”的推手?熊丙奇表示,目前, 全国校外教育培训监管与服务综合平台正式上线,在建立统一监管平台后,可以适当调整对学科类培训机构的监管政策,让符合条件、有合法资质的学科类培训机构,为部分有需求的学生提供差异化学科类培训,以此治理隐形、变异学科类培训,把培训纳入到监管体系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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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殷盛琳
编辑 | 王珊瑚
做脑机接口手术是我的一场豪赌
最早知道瑞金医院的脑机接口项目是几年前,那个时候还是初代(注:第一代神经调控技术),据我所知有病友去做过了,但效果不是很好,所以我也在犹豫。当时我已经做了12次电击治疗,每次治疗效果只能维持一两天,很痛苦。
2021年年末,我遇到另一个病友,他是强迫症引发的抑郁症,是通过脑机接口治好的,不过是在华西医院做的手术。我本来准备也去华西,但那边说瑞金医院做得更好,而且是专门针对抑郁症的,有临床招募的项目,我就选择了瑞金医院。
脑机接口项目有一定的筛选标准,需要你是难治性抑郁症。基本上你吃过市面上所有治疗抑郁症的药,都没有效果,而且患病史要达到两年以上。医院需要你提供很多证明,确诊病历之类的,并且要观察你当时的症状,看你是否有造假,有的人会谎报病情的。
我患病16年,几乎算是“神农尝百草”,尝试过各种药物。最严重的一次,被人家给坑了,吃到进医院差点死掉,直接体验到濒死的感觉,后来索性也撑过去了。
16年里,我的人生也被改变了。如果不是因为抑郁,我可能也能考个好大学,但现实里只能去读高职,学了五年的汽修专业。
毕业之后,大部分学生都改行了,没什么人去从事这个行业。为了应付家人,我先在餐馆里工作了一两个月。他们说毕业一定要去工作,我老妈那个时候盯着我去人才市场的。但在餐馆,我每天都感觉快要休克了,实在逃不掉。还要被经理骂,我都快哭了,一句话说不出来。
后来辞职,我就去家里的店里呆着。那会儿我家在景区里面开丝绸店之类的,我就躺在小仓库里面,拿一把椅子。让我去面对客人说什么“欢迎光临,这里有新款,还挺适合你的”这样简单的话,对我来说好像是外星人在学地球话一样艰难。话卡在嘴边,吐不出来,一定说出来的时候就是颤抖,口吃结巴。
我内心不想跟任何人打交道。有时候熟人看到我要打招呼,我内心想,我出来上厕所而已,你不要跟我打招呼。
当时做(接受脑机接口手术)这个决定,我几乎没有顾虑。因为当时我已经决定要自杀了。16年,你看不到任何希望,时间太长了。有没有希望我其实已经不在意了,我只知道那个当下非常痛苦,压抑得太久,选择自杀是死路也是生路。
既然横竖都是死,我不如赌一把,去试一下人体实验。
脑机接口的手术分两步进行。第一步在脑袋头骨两边各钻一个洞,就像装修大队那种钻孔的机器一样,钻出洞来,然后再把电极条埋进去。打了麻药仍然能感觉到疼痛,太痛了,我人生中第一次痛到直接要吐出来。
第二步是在胸腔里装一个脑起搏器的核心装置。我是躺在移动的床位上被移到手术室的,把你五花大绑地固定起来,感觉自己就像一只任人宰割的猪一样。然后全麻,眼睛一闭一睁之后,我就开始呕吐了。头上还有之前立体定向仪做脑部麻醉的血,要把(嵌入脑袋的)螺丝拆掉。
手术结束了。我没有真正见到“脑机接口”的装置实物,只是之前在新闻上看到过它的样子。但它已经在我的身体里了。
上吐下泻的生理反应结束,设备开机,效果很好。像中了彩票一样,我感觉“自己”终于回来了。

“鸵鸟”与“婴儿”
但效果没能持续多久。出院当天,我其实就感觉效果在衰减了,但我想是不是心理作用?接下来的几天,效果越来越差,最后好像手术白做了一样。后面,我又去了一趟上海,医生给我做了调控,当时感觉好了一点,但回去之后又不行了。
前一个月里,一直这样反反复复,我真的内心非常痛苦。因为疫情,我也不能随时去上海。后面医院给我寄了一套远程设备,直接投到电视上医生可以远程调控。
我跟医生建议说,不如模拟一下神经调控的环境,找到它的规律,让它自动调控,比如几点到几点之间,是这个靶点程序组,其他时间是另外的靶点组。医生刚开始其实并不认同这个观点,这个想法太大胆了,以前没有过这样的例子。
医生让我尝试一秒开机一秒关机,以及两个靶点组的程序切换,太可怕了那个感觉,相当于一秒天堂,一秒地狱。就像《黑镜》里的虚拟人意识上传到服务器,被游客折磨一样。
直到去年4月21号,医生调成定时切换模式。但我的生活不是定时的,不是一成不变的,如果要出门办事,但正好切换成“休息”模式了,我怎么办?有时候凌晨切换模式时,我已经睡着了,被切换的时候突然醒过来。早上8、9点自动切换成“工作”模式,因为那个时候要做核酸,是(医生)根据检测时间来设置的。
瑞金医院的孙伯民医生比较开明,他们后来给了我自主切换的权限。现在我手机里有个专门的App,可以完成模式切换。
目前App里有4个程序,我一般只用前2个。3、4是在前面两个的基础上进行的微调,靶点位置有偏移,但是效果其实并不理想,感觉不是很舒服。一定要在点位上面,稍微移动一点点都不行。
也不能一直在同一个模式下面,如果一直处于同一个状态,时间久了会产生疲劳感,一种麻木的感觉。尤其是工作模式,是需要一定的缓冲的。休息模式相当于给大脑喘息的时间。
人都是贪心的,刚做完手术那段时间,一直都是工作模式。一开始感觉很好,后来衰减,直到最后没有感觉。就像每次有困意的时候强行喝咖啡把自己弄醒,最后就像提线木偶一样的感觉。
后面,我会根据自己的生活或工作状态来调控两种模式。程序一,也就“休息模式”下,其实是处于鸵鸟状态。你把头埋在沙土里面,杜绝一切信息,在这种状态下,我连手机都不想看,只想休息。程序二,“工作模式”下,有时候会变成像婴儿一样的,感受直接,很开心。
随着使用时间的增长,我的两个模式的感受越来越稳定,不需要频繁切换。如果有时候太累,也会让“鸵鸟”加一下班,在白天切换成休息模式一两个小时,观察情况,再切换回来,OK,又满血复活了。这种时候,休息模式对我来说,就像王者荣耀里的“回城”补状态,而且是坐大乔(王者英雄)的电梯回去的。
现在我工作比较自由,做民宿运营,是我家里面的产业,不用去坐班。一般来说,我是看早晨民宿的情况,如果客人那边有急事的话,比如早晨7点多他遇到什么事情要咨询我,我就要提前切换成工作模式,如果没什么急事,我一般会在9点左右切换。晚上一般凌晨1点左右切回休息模式,看自己心情。
但无论怎么切换模式,都不能关闭。不然会回到真正的抑郁状态。
我会很注意脑起搏器的电量。一般来说,让电量保持在90%以上是比较稳妥的。我最近很忙,每天都会充一次电。脑起搏器和手机里的App是通过蓝牙连接的,就算是在飞行模式下,照样可以运行。
但手机的卡顿会影响App的打开。有一次我的手机电量降到了10%以下,系统突然卡顿了,我想切换模式但打不开App,那个时候是真的有点恐惧,还好后面调整回来了。现在我的手机会保持至少60%以上的电量。
还有一次比较惊险,是我第一次感染新冠的时候,烧到40.6度,然后脑起搏器忽然充不进去电了,我赶紧去咨询医疗器械的厂商,他们给我的回复是,这款脑起搏器是非常先进的器械,有过热保护机制。
脑起搏器的充电器上有电量提示,三个进度条一样的点,如果往前进,就说明在充电,如果是常亮就是没有在充电。有时候它会发出滴滴滴的警报声,那是我胸腔里的机器偏移了位置,电没有充进去。
机器装在身体里,平时是没有什么感觉的,只有当侧着身子,尤其是肉比较多的情况下,去挤压它,伤口才会感到疼痛。我喜欢侧卧,有时候刚刚卡在那个位置,会感觉到。
其他一切正常。可以剧烈运动,当然也可以游泳。除了核磁共振检查时,只能做1.5T,不能做3T。
至于什么是因技术而产生的快乐,什么是我真实的情绪,我觉得并不重要。另外,我觉得工作模式下的我,就是真实的我自己。我的同学们也有这种感受,他们觉得我现在的状态和他们第一次认识我的时候差不多。那会儿我的抑郁还不严重。
握住一块橡皮泥
刚做完手术的时候,对于它的作用,我是持怀疑态度的。因为之前我不管用什么疗法,顶多维持三个月。脑机接口能带给我多长时间的效果,我不知道,会下意识地想,会不会没有效果?会不会不行?
一周过去了,然后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等三个月的时限过去之后,我特别兴奋,就像通过了某种考核,试用期转正了。以前像是在用手握住一把沙子,无论怎么用力,它马上就全部流下去了,我不知道原因。这次做手术,给我的感受是把一块橡皮泥握在手里,有了实感。怎么都跑不掉。
至于脑机接口带来的改变会不会也在某天突然消失,我现在会调整自己的心态,不去想这么远的事情。哪天地球爆炸了也说不定,为什么要想那么多呢?在全球范围内,那么多人装了这个东西了,癫痫、帕金森病人,也没看见哪个新闻讲,机器突然失效的,对不对?顶多哪天忽然出故障,但这种概率是非常小的。
很多人说,做这项手术,装这个东西只是让你变得开心。当然不是,抑郁症不是简单的开心或不开心这样简单,它是生命力整个的衰弱。脑机接口对于我的抑郁状态有改善。
最明显的变化是食欲。以前经常觉得自己不怎么饿,没有吃东西的欲望,吃东西对我来说只是填饱肚子的行为,会觉得麻烦,吃什么都是一样的。连上厕所我都觉得麻烦。
但是现在,只要一切换到工作模式,瞬间就会感觉到饥饿。身体的感受力比以前更敏锐。我做手术之后,身材都变形了,感觉是“副作用”,本来可以去做明星的颜值(笑),现在胖得像只猪。我身高1米83,体重现在87公斤,没办法,是幸福导致的,快乐这个东西,没办法的。
我目前在苏州运营民宿。之前抑郁状态时,基本遇到什么问题我都找我老爸,每次去民宿里打扫卫生,我都要喝很多咖啡,再喝红牛,然后再抽烟,再喝水,需要一系列类似兴奋剂一样的东西才能保持状态。在线上接待顾客,我只能机械式的回复,一定打字,不敢打电话的。现在我算是应对自如了,而且很享受这个过程。遇到难缠的客人,我也没什么好怕的,可以直接面对冲突。
在患有抑郁症的16年里,唱歌是我缓解痛苦的方式,给我很多力量。做完脑机接口手术后,我感觉唱功明显提升了,医生说很多病人在做完手术后音量会提升,确实是这样的,那是对声带肌肉控制能力的提升。
唱歌是有序的,是可以预知、可以控制的,永远属于你自己的一个存在,所以它对我而言是非常大的财富。
我现在自己在外面住,虽然偏一点,但是一个环境比较好的小区,人车分流,而且远离我的父母。说实话,我父母至今都没有办法理解我这个病,包括我装了脑机接口以后,他们不了解这个技术,也不知道具体是做什么的。
我记得签手术同意书的当天,医生会正常告知风险,说最严重的会是死亡,其次是成为植物人,或者没办法掌控身体一些器官的机能。我妈当时就哭了,哭着说,我不要听,几乎都要跪着求我不要做。我犹豫了5秒钟,然后签了字。
长痛不如短痛。我感觉自己无路可走,因为我不甘心,我有一种执念,为什么我就要这样沉沦下去?为什么我不可以快乐起来?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情我都做不到?
许多人做完手术之后,就消失了,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隐私。他觉得这个东西,相当于半机器人对不对?包括网友,很多人去调侃,说这是赛博朋克半机器人。我愿意出来说这么多,是觉得总要有一个人去做这个事情,让抑郁症患者们知道,是有这样一种可能性的。
这个(公开表达)事情无非是影响以后择偶的问题,结婚之类的,我不考虑这个事情了。
如果能够穿越时空,重新回到2021年年末,就算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我依然会去选择做这个手术。
编者注:
吴晓天完成的这项手术,是首次用具有脑机接口功能的脑起搏器,多靶点联合刺激治疗抑郁症。项目主导者孙伯民医生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曾尽量简单地解释这一过程:“人的大脑中,神经聚集,形成神经核团。有些神经核团控制人的运动功能,有些管理情绪。所以我们想,植入脑起搏器后,电极刺激和情绪相关的神经核团,或许就能够改善抑郁症。”
孙伯民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说,研究初期,项目面对很多争议,“瑞金医院伦理委员会很重视这项临床研究,也很谨慎。前后不断补充材料花了一年时间,反复论证研究,最后才得以通过。”
这项技术并非没有风险。根据陆军军医大学第二附属医院国家药物临床试验机构的研究,侵入式技术需要通过手术把电极植入大脑皮层,可能会对病人产生许多损害。比如植入物的排异反应,改变情感和个性等长期伤害。
另外,电极也有时效期。最长2~3年就会因为神经胶质细胞等包裹,不能持续记录神经细胞的放电信号,信号质量逐步下降,电极性能也会慢慢失效。病人可能会因此遭受二次伤害。
清华大学智能法治研究院也梳理过其中涉及的法律问题:人类身份、自主性、大脑数据隐私等。
比如,它可能会侵犯我们思考自由的权利,“在过去,思想在本质上被认为是私有的,其他任何人都无法访问。然而,技术手段改变了这一局面。”
它也可能冲击人格尊严的权利。“研究表明,一位使用大脑刺激治疗抑郁症长达7年的患者,在焦点小组中表示对自身身份倍感困惑,开始怀疑他与他人交往方式是自主决定的,还是由所佩戴设备所决定。这种自我身份的混乱会带来许多困扰,进而引发更深层次的情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