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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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碾过县城正午

 小昼 极昼工作室 2023-09-13 21:27 Posted on 北京

 

 

 

文 | 蔡家欣 

编辑 | 王一然

视频剪辑 | 沙子涵

 

 

一个普通的正午

领取判决书那天,从家到法院,接近三公里的路程,张海巨选择走路,大概30分钟,他把脚步放得很慢,“只想让时间过得慢点,多感受一下自由。”随身物品和手机被留在了家里,他怕“去了再也回不来”。关于结果,他说,心里没有答案。

那是被保释的第二十天,去年10月20日,张海巨终于等来了无罪判决书。但他仍决定复议。“我也有自尊心,也有人格,就是想寻求一个真正的道歉。”

很多人不理解他的行为,只有他知道,恐惧从未远离。一年多来,张海巨总做噩梦,梦到自己再次被羁押,梦里,几乎每次他都在哭着与家人告别。

大部分时候,这个37岁的男人看起来有点木讷,目光会不自觉地飘远。提起看守所的日子,应激似的,他的声音一下就变大,语调也跟着高起来。但是泪就算溢到眼边,也会停下话头,嘴唇紧闭硬憋回去,竭力吞忍维持体面。

汤河水自东往西,贯穿河南安阳的汤阴县城中心,沿岸到处是正在起建的高楼,楼与楼之间的空地上,玉米苗长得跟人齐高。几年前,张海巨在县城汤河边的小区森林半岛买下一套126平的房子,那里绿化多,还有儿童游玩场地。

将近15万的首付,靠积蓄、借款和父母的帮衬,勉强凑齐了。但外债、房贷、一家四口的生活费用,全压在张海巨肩上。偶尔跟不上房贷,他会偷偷借钱。3岁的女儿上幼儿园后,妻子文洁也跟着去那里当了保育员。

但生活的平静和知足被那场车祸碾碎了。

 
事发地库入口。蔡家欣 摄

关于车祸的细节,张海巨记不大真切了,或者是“刻意回避”,“从事发到现在,我一直不敢想,想忘记它”。在他简短的复述中,2021年9月30日那个上午,天有点阴,两个小孩子由妻子送去上学了。

他临时决定去20公里外的安阳柏庄内衣市场,寻找一种特殊颜色的背景布——他做照相背景布生意,暑期和开学季都是旺季。运气好也许能覆盖几个月的房贷。

大约9点多钟,黑色吉利越野车从小区北侧地库出口驶出。

这个车位是他花四万多块钱买的,2021年七月才正式投入使用,用了不到三个月。在他印象里,平日车库冷清,有天晚上,他甚至被突然窜出来的野猫吓到。

理想中的布料没有找到,跟随导航,张海巨重新走上回家的路。

进地库那条路他重复过许多次了。沿着小区北侧小路,自西向东大概2、30米,向右拐过一个90度的弯,这时方向盘要打得快,不然很容易撞上路牙子,接着踩刹车,等升降杆抬起。

监控显示,当天约12点28分,张海巨那辆黑色的越野车出现在车库入口处。停顿不到3秒钟,升降杆自动抬起,汽车驶进地库暗处,顺着甬道斜坡,又向下滑行。

大概过了四、五米,车尾传来一阵“咚咚咚”的声音。张海巨第一反应是车被升降杆砸了。他在驾驶座上扭头向后看,没有。又一阵拍打声传来,车身右后方一个人影晃动。张海巨有点害怕,“地库里有人抢劫”,他习惯性向后倒一点车,摇下车窗询问,一个老妇人大喊,“快停车,你轧到人了!”

下车后,张海巨直接懵了。右侧两个车轮之间躺着一个老妇人,前轮还轧着她的身体。他拨打了120、110和119,被带走之前,他只记得地库高度和空间有限,车吊不起来,最后,他从后备箱拿出千斤顶,和现场的人一起将人从车底抬出来——

那是68岁的郑素芬,事发时,她正躺在地库的甬道上休息。

 

荣儿

多个当地人回忆中,那年夏秋之际,汤阴县的雨水特别多。村里的玉米地都被水淹了,玉米整根泡在水里,收割的车开不进田地,收玉米的庄稼人,只能蹚在积水的田里,露出一个脑袋,手在水里摸索。

县城同样被雨水包围。森林半岛小区附近的居民回忆,汤河的水几乎漫上路面,水顺着地下窨井和车库出入口,把地下车库给淹了。

郑素芬是森林半岛小区的物业请来打扫车库积水的临时工。她要用大簸箕将水一簸箕一簸箕地往外铲,最后再抬出去倒掉,每天干8个小时,能拿100块钱。

事发那天,是郑素芬干活的第二天。

那天早上六点钟,同村62岁的何琼遇见了要出门的郑素芬。她坐在一辆三轮电动车后面,穿着卡其色与暗红色花纹交错的上衣和一条蓝黑裤子。电动车驶过的瞬间,像往常一样,郑素芬跟何琼打了个招呼。

何琼知道,郑素芬又要出去打零工了。

村里老人总亲切地喊郑素芬 “荣儿”,他们印象里,荣儿瘦瘦的,个子不算高,走路有点急躁,似乎总在赶时间,“是个有脾气的”,何琼说。

村里老人时兴到县城打零工。在河南的农村,再难的家庭都要从牙缝里挤出一套县城房,为了孩子在婚嫁市场有竞争力。年轻人搬去城里,村里剩下的,大都是推着小车或拄着拐杖的老人,干得动活的,都舍不得浪费这有限的光景。

 

郑素芬老两口在村里生活的家。蔡家欣 摄

在这群留守老人里,荣儿还要辛苦些。

她只有两个女儿,都在县城的单位上班,只留下她和老伴在村里。村里人说,她的老伴心脏做过手术,经常住院,每天都要吃药,身边也离不开人。

村里人猜测,流水般的医药费让荣儿“不停地干活,不停地给人打工”,像个停不下来的陀螺。她总是早上出门,晚上回家睡觉,对活计一点都不挑,“有活就干,不嫌轻重”,50块钱一天的拔草她会去,天气热的时候,她穿着长裤去地里给人摘农作物,一斤八毛钱。

一个“忙人”,一个病人,让荣儿家的大门总是紧闭着。何琼回忆,荣儿很少讲家事,平日要是不干活,两人会一起去跳广场舞,荣儿是领舞,有些时候,她还会去打两把小花牌,但从不舍得玩钱。

劳累几乎贯穿了荣儿的晚年。村里人回忆,她“总是笑眯眯的”,干活也一点不含糊,36岁的郭辉也是这个印象,她们是邻居。郭辉说,这个年近七旬的老人很勤快,见面总是叮嘱,“有活记得介绍给我”。

森林半岛小区这份清扫积水的活,就是郭辉介绍的。对郑素芬来说,这活相对便利——她的女儿就住在森林半岛。之前小区竣工时,郑素芬也在这里清扫楼道建筑垃圾。

事发前一个小时,大概中午11点半左右,听说物业要在地下车库用抽水泵,担心漏电,郭辉特地跑到地库叮嘱郑素芬。干了一天半,水似乎没有减少,还停留在小腿中部,郑素芬很困扰,“昨天水扫完了,今天来还是这么多,我感觉白扫了。”

郭辉安慰她,“再干一天,要明天还是这么多,再跟物业想其它办法”。她能理解老人的担忧,“她希望我反映一下,要不天天扫,水又不见少,别人以为她偷懒。”

郭辉邀请郑素芬到家里吃饭,郑素芬拒绝了,没事,我们自己解决。离开前,郭辉让郑素芬注意井盖,不要往没灯光的地方走。

那一天,也许弓着腰铲水太累了,在判决书口供中,郑素芬的同伴王文琴描述,两人吃完饭后,在地库门前说了会儿话。然后各自拿了一个麻布袋,垫在车库甬道内,坐在靠近入口四、五米的地方。不久后,两人并排躺下休息。头朝北,也就是地库入口。王文琴挨着西墙,郑素芬挨着王文琴,更靠近甬道中间。

监控显示,两人躺下后大约7分钟,张海巨那辆黑色的越野车缓缓驶入了地库。

 

想不通的事

事发当天,汤阴县公安局以“过失致人死亡”立案侦查。7天后,检察院以涉嫌过失致人死亡罪批准逮捕张海巨。

最初在看守所,张海巨几乎被内疚填满了,“我觉得自己做错了。”他打算把房子车子卖掉,“毕竟人没了,能赔多少尽最大能力。”当时,他的认知是一起事故,“机动车跟人发生事故,正常走保险流程。”

妻子文洁起初也以为“关几天就能出来”。她觉得自己是过错方,想跟死者家属求情。等过一个又一个月,消息却一个比一个糟糕。

据张海巨的大哥张海涛称,张海巨被羁押期间,他曾和对方家属进行多次沟通,试图获取谅解书,但对方均未同意签字。

那个位于汤河边的家一下垮掉了。张海巨的妻子文洁很瘦,个子只有1米5出头,扎着马尾辫。出事那年她33岁,儿子9岁,女儿3岁,总吵着要爸爸。她跟孩子说,“爸爸太胖了,要去减肥营,不能打电话也不能出来。”说这些的时候,她得强忍眼泪,不能让孩子看出端倪。

太想了,儿子会偷偷拨打张海巨的电话,张海巨的手机就在文洁手上,每次,文洁都沉默地看着屏幕从亮到灭。有时她吃饭会不自觉地拿四个人碗筷,儿子笑她,“爸爸没在,你拿这么多碗干嘛?”

更现实的问题是,她要解决女儿幼儿园每年一万的费用,每个月近3000元的房贷,还有张海巨之前的欠款。出事后,她没办法再继续当保育员了,“照顾小孩是要耐心的,我没有了”。

她几乎每晚都睡不着觉,那一年,鬓边一下子冒出了许多白头发。有一回,她在楼下远远地看到郑素芬女儿一家人,回想那时的感受,文洁沉默了很久道:“怨恨吧。”“她为什么要躺在那里?弄得我们一个家支离破碎。”

张海巨在看守所的日子也不好过。“在里边可以说没有哪一天是好的,没有哪一天不思考给对方的钱从哪里来,没有哪一天不思考我到底要在这里待多久。”

2021年11月19日,被羁押在看守所的张海巨收到了汤阴县人民检察院的《起诉书》,起诉书称,被告人张海巨因过于自信的疏忽大意,没有对视线不好路况尽到提前观察的义务,将躺在进入车库甬道的被害人碾压致死……本院认为,被告人张海巨过失致人死亡,其行为触犯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三条规定。

张海巨想不通,也感到委屈,“正常开车驶入车库,怎么就突然触犯刑法了?”他特地翻了相关法条,过失致人死亡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情节较轻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

那个时候,他终于意识到一件重要的事情,为什么车库里会躺着一个人?

事发地库入口张贴的告示牌。蔡家欣 摄
 

盲区

事发后两年,住在森林半岛四期的业主赵先生,也时常为那个地库入口感到困扰。

通往地库的路,是一条东西向的小路,旁边是正在建起的高楼,以及大片的杂草玉米地。小路只有一个车道宽,有时一侧还停满了车。自西往东,大概开过20多米,然后要打一个约90度的急转弯——车库入口就在这里。

赵先生的车也是越野车,比张海巨的车型更大,好几次方向盘打得慢了,车直接磕到路牙子。急转弯后是个向上倾斜的坡,坡度大概只有5度,路宽约3米,长不到10米。在升降杆前,车头会微微抬起。升降杆后面,又是一个大约15度的下坡甬道。

事发前,赵先生已经意识到这个盲区问题,“出事后才感觉这个问题(挺严重的)”。他特意做了一次测试,局促的路况,升降杆前后坡度的变化,当车停在升降杆前,作为驾驶员,他无法看到前方四、五米的地面。一位同小区的业主曾在网上发布信息,称事发当晚他开车进车库,由于看不到当天救援留下的石头,车直接撞了上去。

发生在小区车库甬道的车祸,应当被认定为交通肇事罪,还是过失致人死亡?根据《刑法》第二百三十三条,过失致人死亡罪是指行为人因疏忽大意没有预见到,或者已经预见到而轻信能够避免造成的他人死亡,其构成要件为是否存在主观上的故意和过失。

张海巨的辩护律师王艳涛称,这起案件关键点在于,张海巨对被害人的死亡结果是否具有预见可能性?

首先,能否看得到卧倒的受害者,是判断预见性的一个关键。

事发后,警方曾在案发现场做过三次侦查实验:当车辆由北向南上坡行至半坡时,行车民警能看见两个模特假人在车库入口内地上躺着;当汽车继续行驶,由于前引擎盖遮挡,到自动杆抬起,车辆下坡撞至模特假人前均无法看到地面上的模特假人。

这个侦查实验结果对张海巨很不利。在2022年4月11日的庭审现场,公诉人称,本案的焦点在于能不能看到,驾驶机动车首先要保证安全,要提前看。

提前看且能看得到,这将意味着张海巨在行车过程中存在疏忽大意的可能性。

辩护律师王艳涛提出质疑,“做实验的公安机关人员是在了解案情、带着发现的角度做实验,即便存在可以看到的点也是转瞬即过。民警采取走走停停进行试验,而不是像被告人案发时连贯性的行车动作,该侦查实验的客观性和案发时存在较大差距。”

其次,受害人卧躺在车库甬道内,是判断预见可能性的另一个根据。

甬道一侧墙壁上张贴着管理规定“机动车通道内禁止行人通行”。王艳涛称,案发地点具有一定特殊性,被害人在甬道中的坐卧行为属于违规行为。被告人张海巨数次通过车库,没有遇到有人在车道中卧躺的情况,这是张海巨无法预见到和预料的。

结合案发地点的特殊性和环境的复杂性,王艳涛认为,张海巨当时是无法预见自己的行为会导致被害人死亡的,本案应定性为意外事件。

当时,为了论证这点,张海巨的大哥张海涛用人体模特、海绵包做实验,请不知情的六、七个代驾司机和朋友开车驶进地库;他还跑去请教物理老师和眼科医生,探讨人从强光进入黑暗环境的瞬间,视力的反应速度。这些都被拍摄和记录下来刻成光碟,作为庭审现场提出的证据。

那一年,张海涛几乎每周在郑州和汤阴往返,他还自学《刑法》,跑去北京、三门峡、天津这些有过类似案件的地方,请教相关的律师:2018年10月,天津王某驾车进入天津一银行地下车库时,将躺卧在入口通道处的赵某碰撞致死,从刑事拘留,到过失致人死亡罪被起诉,两年内历经三次开庭,最终被判无罪;2019年河南三门峡同样发生类似事故,在被羁押457天以后,当地检察院最终对涉事司机作出不予起诉决定。

2022年10月20日,汤阴县人民法院在判决书中写道:按一般常识分析,被告人无法预见到地下车库车行道上会有人躺卧,且受车库入口地形及光线的影响,在上坡和下坡过程中被告人有一定的视线盲区,被告人对本案损害结果的发生不具有能够预见的条件和能力,故被告人张海巨不构成过失致人死亡罪。

但鉴于张海巨驾驶车辆造成被害人死亡,其行为与损害结果之间具有因果关系,符合民事侵权行为的构成要件,最终判赔张海巨承担60%的民事赔偿责任。

案件似乎已经迎来了终点。但依然有不少人困惑,死者当时为什么会躺在车库入口处甬道?

一位业主回忆,那时四期业主正在维权,包括自己在内,很多人拒绝交房,入住率极低,而地下车库正位于四期。这位业主猜测,这导致郑素芬会有错位印象,“她可能就想,也没啥人出入,这里凉快,就躺这里休息。”

零工介绍人郭辉在事发当天中午11点半到达了地库,在她的回忆中,当时地库“只零星停了几辆车”。车库投入使用才将近三个月,因为大雨,还在做防水维修。她也觉得两个老人之所以选择躺在那里乘凉,很大原因是“概念里那不会有车,还没投入使用”。

 

鞭炮与愧疚

保释出来的那天,4岁的女儿上下打量着张海巨,又将头扭到一边,然后再瞄了一眼,又迅速看向其它地方。事后张海巨才知道,那几秒钟里,女儿在思考,“这是谁,我不认识他。”

张海巨赶紧抱住女儿,“你再看看我是谁?”女儿小声地说了一句,“爸爸”,两只小手来回摸他的脸和耳朵,“以前你的脸是圆的,现在是扁的,跟以前不一样了。”在看守所一年,他瘦了40多斤,肚皮上多了一道疤,那是脓肿没及时处理留下的。

起初,张海巨并不愿意出门,“都知道我被羁押了,打招呼脸上也不光彩。”每天,他一个人坐在家里发呆喝酒,有时半夜掉眼泪,文洁只能干着急,“大家很小心,怕触动他,让他更难受。”

张海巨像变了个人,说话会冷嘲热讽,只要一提这件事,情绪就变得激动。夫妻关系似乎也变了。以前两人吵嘴,张海巨一定是提前收嘴的那个。现在迁就的角色变成了文洁。文洁也变得不爱说话了,她还更在乎钱了,房贷、孩子的学费和补课费,已经喘不过气,奔走这个案子花费多达20余万。如今外债将近三、四十万。

生活的重建,是从张海巨重新握起方向盘开始的。

出来以后,母亲和大哥都不同意张海巨再开车。只有文洁支持他,让他别有压力,“她知道以后我不可能不开车。”车被安装上了360度摄像头,只是在过那个地库的时候,心里还是有阴影,他不断变换身体和观看角度,“心会突突地跳”,“脚也不由自主地踩刹车”。

几个月休整过后,张海巨鼓足勇气打电话给以前客户,但客源都已流失,他不得不先放弃摄影布生意,跑到江西的工地上打零工。

被判无罪后,张海巨在家中。蔡家欣 摄

还有一些伤害绵长而无声。

被当作犯罪嫌疑人的委屈让张海巨无法释怀。保释期间,有一回和朋友聊天,张海巨说自己打的是无罪官司,对方不能理解,“你撞死人了,就是有罪,拿钱就行了,这个官司打不着”。张海巨觉得冤屈,再没参加过亲朋好友的聚会。

2023年8月,张海巨提交了《国家赔偿复议申请书》,除了赔偿金额和追责之外,他在里面特别写道,“应当在张海巨所造成的损害名誉的范围内,登报公开道歉。”

而悲剧的另一头,死者郑素芬,最终以“苦命人”的形象定格在人间。前路村的村民都感到遗憾,“辛苦了一辈子,真的挺可惜的。”邻居何琼为此难过了好几天,“要知道她去送命的话,就不去挣这个钱,在家不出门了。”

他们也替司机感到委屈,“那可怜的,也不知道是下坡还是咋的,不知道离得近也不能怨人家,他能咋办,又不是跟她有冤有仇。”

判决生效后,去年秋收的尾巴,一直存放在殡仪馆的郑素芬遗体也落葬了。出殡那天,公婆曾问郭辉是否参加?郭辉拒绝了。

作为零工介绍人,她还记得事发当天,郑素芬的女儿情绪激动,拽着自己的手,拖着她去看那被压在车轮下的尸体。很长一段时间,这件事变成郭辉心里的阴影,她连续好几个月都睡不好觉。后来,她再没到森林半岛干过活,也不敢给别人介绍活了。

郑素芬家也停止了摆动。大门还是紧闭,杂草长得老高,事发后,村里人没有见过她的老伴,“现在闺女领着她爹嘞,那病离不开人。”以前郑素芬侍弄的那几亩地,也以每亩每年600元租了出去。

生活看似回到正轨。

去年冬天在小区附近,开车的张海巨遇见了郑素芬的女婿,对方站在前方,提着黑色公文包盯着他,没说话。张海巨说,最初没认出来,停下车想询问,眼睛相对片刻,想起开庭现场的画面,他有点惊慌,移开目光开车离去。

其实,愧疚依然埋在张海巨的心底。出来之后好几次,他一个人偷偷跑到事发地,站在郑素芬躺过的地方,想事情为什么会发生。有人让他在那里放鞭炮,“去一下邪”。张海巨没同意。“对死者不尊重,她在那里过世,最好让她平平静静的。”

(除张海巨兄弟外,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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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炒币青年:血亏欠贷13万,又回工地还债了

 看客 看客inSight 2023-08-24 23:53
 
 
一夜暴富只是虚幻的传说
 

 

24岁的杨壹,是那种最普通的县城青年。高中辍学后,他跟着父母去了城里的工地,也许会就这样打上十几年工,攒钱在老家盖房、娶妻生子,然后回到工地继续打工,像他的父亲那样。

 

但虚拟货币出现了,这是他人生里最大的变数。

 

杨壹跟着网上的人炒比特币,玩的是合约,可以用杠杆“买币”,并通过预测货币的涨跌,来获得收益。对于没有足够本金的杨壹来说,这是一种门槛更低的玩法,但风险和机会同等大。

 

在互联网上搜索“合约”,总会弹出“玩合约必死”的忠告。即便如此,还是有人狂热地渴望在这场财富游戏中淘金。比如杨壹。对于“暴富”的憧憬,像个深不见底的漩涡,将他一次又一次吸入币圈。

 

在过去,他没有能力也没有运气赶上时代的任何一班财富快车。如今,他沉迷这场以小博大的游戏,以为自己终于能够握住撬动财富、实现阶层跃升的跳杆,尽管那其实是一把收割他的镰刀。

 

 

 

“新大陆”

 

回忆起自己第一次点进虚拟货币的线上交易所,杨壹想到了潘多拉魔盒的寓言。打开虚拟货币这个“盒子”后,他的生活陷入一种麻木的循环:炒币,欠下网贷,去工地还债。

 

但在当时,杨壹以为自己发现了一片“新大陆”。在交易所的衍生社区里,每天都有成百上千人活跃着,人们在这晒单、交流炒币心得,或是开课传授经验。杨壹像刚踏入冒险游戏的勇者,在社区里接收“新手教程”。

 

那是 2019 年。二月,比特币的估值还是3500美元,等到六月他进入时,最高点已经涨破1万美元。那枚看不见实体的货币,在短短四个月内身价翻了三番。

 

手握比特币的屯币党,在这波春风中资产升值;部分合约玩家,通过对涨跌走势的正确判断,也实现了以小博大的翻倍。他们在社区里晒出自己令人艳羡的资产截图,在评论里相互恭维和请教。杨壹看着那些截图里数得让人眼花的零,第一次觉得,财富离人这样近。

 

杨壹暗自欣喜,觉得自己发现了一条更容易赚钱的捷径。更重要的是,这让他有了离开工地的希望。

 

杨壹在高二的寒假辍学,去了父亲所在的工地。他家位于贵州六盘水的一个小镇,在那里,像他这样的人并不少见,他还在初中时,很多同级生就已辍学。去向也不多:在街上游荡;或者,离开小镇到县城找份工作;如果去更远的地方,一般是戴上安全帽,投身大中小城市的基建事业。

 

建筑工人的工作非常辛苦,有时,需要面对的危险更多。他去工地的第一年,父亲从两三米高的架子上坠落,膝盖粉碎性骨折,躺了两周。由于没买保险,最后工头只拿出了两万块医药费,把这件事草草了结。

 

这使杨壹对工地生活产生了抵触。接触到币圈后,他幻想自己也能像社区里的那些玩家一样,一夜之间拥有数倍资产。这样他就可以摆脱那个满是灰尘和噪音的世界,也终于有能力卸掉生活压在父母身上的担子。

 

工地上的架子,周围没有防护。上面站着两个人,靠右的那个是杨壹的父亲

 

他尝试第一次投入,拿百来块试水,玩的是合约。

 

合约交易,对应的是现货交易。如果拥有足够多的本金,可以直接买下货币、静静等待升值。这是较为保险的玩法,但对杨壹来说,靠屯币获利太慢了,也需要资金,像他这种手里无钱的年轻人,直接被挡在这种玩法的门外。

 

而合约类似股票市场中的期货,通过预测货币的价格涨跌来获得收益。更重要的是,搭配杠杆,它可以将投入的本金翻倍,进而使收益翻倍。本金1万,搭配100倍的杠杆买比特币涨价,当比特币的价格上涨1%,本金则实现100%的翻倍,直接获利1万。

 

但如果买错方向,亏损同样是100%的。比特币价格只要下跌1%,1万本金直接无影无踪。像这样损失掉全部本金,被称为“爆仓”。

 

在币圈,许多人曾因市场动荡而频频爆仓,最终血本无归。但也有人靠着操作和胆量,在高倍杠杆的加持下飞升,一夜暴富,成为传说。

 

 

 

死在黎明之前

 

那些在合约市场里以小博大的故事,是杨壹迷上炒币的开端。

 

白天,他随师傅在工地干活,有空就打开手机,跟着活跃的老手学看涨跌的曲线,判断货币之后的趋势。晚上,他洗漱后仍不休息,在交易所里进行合约交易。先把现金换成稳定币,填入杠杆倍数,再判断涨跌,买入还是卖出。每一个选择都关系着这笔钱的结局:翻倍还是爆仓?

 

结局往往都是“爆仓”。在此之前,平台会提前预警,如果不及时追加保证金,本金就被“爆”掉;而交完这次保证金,也难保曲线下次的变数,最后常常与本金一并折损。

 

杨壹爆仓(即被强制平仓)后收到的邮件通知

 

失去最初的几百元后,杨壹不甘心,觉得是自己技术不够好。他操作更谨慎,但欲望在加大,投入的钱从几百加码到一千,杠杆倍数的单位从十升到百。银行卡里的钱变少了,交易软件里的数字出现、增加,又再次归零。

 

他几乎被合约交易推着走。每晚,人就像悬在空中走钢索,一颗心随曲线的晃动而上上下下。资产的实时跳动让他无法安心合眼睡觉,躺不了几分钟,又会起身拿手机。

 

炒币不到一个月,他输光了打工两年攒下的四万多存款。又欠下六万网贷,才终于停止,只因拿不出再次入场的钱。输到最后,杨壹没有实感。唯一让他不甘心的是,他失去了下一次入局的机会,那个“把钱赚回来”的可能。

 

杨壹终于理解某些合约玩家口中的“死在黎明之前”,他投入的钱几乎每次都没能撑过一夜。有次他累得握住手机睡着了,第二天醒来,钱已无影无踪,只有信箱里留下“您已爆仓”的短信提示。

 

他很少赚钱。即使赚了,也总在等待它继续上涨,最后等来一场曲线变向,钱连本带利地爆掉。

 

现在,杨壹明白了,合约是属于底层炒币者的赌局。有钱人能拿出丰厚的闲钱投入,用小杠杆在里面慢慢玩。而他们只能开着危险的倍数,拿存款、生活费,甚至靠借贷来搏一个“财富自由”的可能。这片大陆,不是他想象中的逐利场。

 

在币圈的各种社群里,杨壹见到许多被撕裂在生活与欲望之间的人。有人在里面求助,问亏损后何去何从;有人写下长文,反思自己如何走到今天这步。也有些留下跳楼讯息后就消失的人。他不知道这些人是否等到了属于自己的黎明。

 

 

 

唯一的稻草

 

假如拥有钱、稳定的工作、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庭,杨壹觉得自己肯定不会再碰币圈。但他一无所有,炒币就像童话书里的那根火柴,他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划亮它。

 

这个在币圈搏击的年轻人,在父母眼里一直是个乖孩子的形象:安分、话少,做事稳妥。唯一没听从大人的那次,是他坚持要去县城读高中。

 

在他们高中,大概一半的人能上大学,多是二本或三本。他排在班里中等偏下,如果坚持到高考,或许也能考个三本。

 

可刚读半年,他就想要辍学。与成绩无关,只是单纯觉得“读书无用”,他把想法发在百度知道,被一个网友劝住,又多读了一年。读到高二,还是辍学了。“身边很多上了三本的同学,最后也没什么不一样。”

 

在小县城,生活的轨迹仿佛一出生就可以预见。

 

最直接的参照是自己的父亲。初中毕业,父母就去了温州的工地,他则独自前往县中,开始住校生活。工地一年能挣七八万,为了赚钱糊口,背井离乡去周边的大城市务工,在当地是极其常见的选择。许多县城里的孩子,更早地与父母分离,成为“留守儿童”。

 

但杨壹渴望能有一个温暖、稳定的家,不想重蹈覆辙。在工地打了半年工,他开始寻找回到县城的机会。先是回去征兵体检,但他查出了“肘关节超伸”,被刷了下来。接着又在县城歌厅里找了份工作,但每个月只有两千的工资。最后,他只好又回到工地。

 

在县城的歌厅工作,杨壹形容自己“厌倦了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

 

人生走入了死局:像父母一样在工地,就不能陪在家人身边;想要回县城组建家庭,月薪两千显然难以负担;稳定的、收入满意的工作,不会向这个没学历、没技术的年轻人开放。

 

匮乏、绝望,加上一无所有的决绝,滋生了极大的欲望。尽管连续折损本金和贷款,杨壹始终无法停止对暴富的幻想。

 

2021年的夏天,杨壹第二次炒币,亏损两万多。这使他产生了畏惧之心,“就感觉怎么玩都是输。”他删除了所有的币圈好友和交易软件,决心不再炒币。

 

当时他没想到,自己退圈后不久,传说便诞生了。

 

在币圈,“凉兮”几乎无人不知。这个名字总和三个数字绑在一起:519、1000、1000。

 

“519”是指2021年5月19日的虚拟货币暴跌事件,资料显示,当天爆仓总额达到62.8亿美元,约合404亿人民币。这天,在无数人弃仓逃生的同时,凉兮拿着1000元本金,用高倍杠杆滚仓到1000万人民币。当时他17岁。

 

所有人都没想过,抓住这波历史性大跌的,会是一个孩子。初始资金1000元,这几乎是每个人都能达到的“开局门槛”。手持千元入场,成为千万富翁,凉兮实现了这个近乎荒诞的可能。

 

尽管现在凉兮身上的千万收益已变为负债,但至少在那一年,他得到了一切。暴富、流量,几个交易软件的创始人接连给凉兮送出梦想基金,奖励他“越挫越勇的精神”。

 

就在一个又一个刺激中,杨壹的决心不断松动。

 

 

 

跳杆与镰刀

 

去年,他来到上海跟着朋友跑外卖,也是为了钱,他听说“一个月能挣两万”。这是他离开县城后去过的第一个大城市,在这座城市里,外卖员像蜜蜂一样跑来跑去。

 

杨壹在上海送外卖时拍下的,他觉得照片里的人们像蚂蚁一样“各自忙碌又井然有序”

 

他二月来,跑得不够快,没赚多少钱。四月上旬被封控,一房间里十个人,从早到晚地在美团抢菜。骑手们提前解封后,他和朋友住在桥洞,全城送菜。五月他把业务跑熟了,很少再超时。六月,他攒下了些钱。

 

欲望也许就是这时找上来的。“去那边就见识到更富有的生活。”杨壹停顿了下,“感觉差距太大了。”上海让他对更好的生活产生了向往,跑外卖和干工地都磨损身体,不是长久之计。环顾身边的途径,只剩下炒币,一个可以被他自己抓在手上的跳杆。

 

六月下旬,杨壹第三次开启自己的炒币之路。第一天投入了五千,没成。手头还剩有跑外卖攒下的两万,是他全部的积蓄。

 

为了钱,他在封控期间四处奔波,出租屋回不去,他和骑手朋友们在公园或桥洞过夜。为了更多的钱,杨壹咬咬牙把它们扔进去。挥霍的速度超过他自己的预料,两天过去,他亏得只剩下饭钱。

 

杨壹车上系满了待送的物资

 

他很伤心,本打算到此为止,又觉得“要搞就搞大的”,于是伤心转为一种决绝。恰逢手机里的一个网贷软件突然额度暴涨,他先是借了五万,后面又借了三万。事情发展到这里已很难停下,他继续下载别的网贷软件,最终借了十三万多。

 

7月1日,杨壹花光了这笔钱。上午十点半,他在朋友圈里发了一个“废”字,宣告这场博弈的结束。

 

期间他有想过停下,最后还是被自己说服,觉得已没有退路可走。他总害怕收手后的下一秒会出现什么大波动,收手便会后悔,不如把翻盘的希望押在下次开单里,直至搏击到最后,连手头用来吃饭的700块钱,他也会投进去。

 

“本来就觉得自己一无所有,才会想要去搏。”他说,“我越没有那个机会,就越狂热地想给自己创造机会。”

 

当炒币成为一场财富游戏,大部分人的动机,都是希望通过它发达。他们不知道闪电网络是什么,不懂得比特币的分叉,又如ICO是哪三个单词的缩写。这些未能理解区块链本质的普通投资者们狂涌进市场,成为炒币“擂台”上最原始的搏击者,同时也是匿名助推比特币升值的被迫害者。

 

爆仓多次后,杨壹现在也承认,像他这样的普通人入场,就是等着被割的韭菜。“我们都知道自己是韭菜,但还是想在狮子里面抢肉吃。”他把自己逗笑了。“抢不到肉,汤也行。”

 

 

 

何处寻出路

 

去年他欠贷十三万,催收的打电话打到了家里。父母这才知道,在看不见的地方,他已走上另外的轨道。

 

对于这个小镇家庭来说,十三万负债并不轻松,母亲第一次为他哭了,杨壹心里难受。他听从了父母的建议,安心回到工地上班,家人为他凑够了那笔钱,解除了债务。

 

但杨壹不想一直呆在工地上。他辍学出来已有六七年,光是工地上的日子就占据他近五年的青春。

 

“工地太危险了。”他边说边叹气。前年,他在一对兄弟包下的工地上做工。上一分钟,工头的哥哥还在和他聊天,下一分钟,塔吊上的木板滑脱后掉到对方头上,人没了。高得可怕的塔吊,容易出事故的运货车,工地上的钢筋与坑洞,都让他想逃离这里。

 

在日记里,杨壹这样写到:

 

工地是我这辈子的归宿了么,不会的,等我把伤治好了我还会再出来的。哪怕遍体鳞伤了,我也不想过一眼望到头的日子。

 

今年他二十四岁,准备在工地干到过年,至于明年的打算,杨壹掰着指头给自己数出:工地、进厂、跑外卖。“但这三个都不是我想要的。”

 

前阵子,杨壹从工地下班,抬头看见彩虹,这是他“第一次离彩虹这么近”

 

去年年初,他交了五百学费,进入一个自考专科的学习群。老师把网课视频发下来,让他们利用自己的自由时间学习,完成后在群里打卡。

 

杨壹坚持了半个月。跑外卖十点才下班,他就学到十二点,常常因为太累而睡倒在老师滔滔不绝的话语里。他后面还是放弃了,觉得自己不是拥有“自由时间”的那类人。那门没学完的思政课,已经不记得是马原还是毛概。

 

对于他来说,最美好的日子可能停留在学生时代。读高中时,朋友借了他一本巴掌大的小书,是关于比尔盖茨的,杨壹放在枕头下面,每晚读几十页。高二辍学去工地前夕,室友们朝他开玩笑,说你也要去做比尔盖茨?

 

他当时以为,未来就像商业书里写得一样,处处充满机会。出来后发现,一个没学历、没技术的年轻人面对的世界,处处都是艰难。维持活着的状态,已是很多人的全部。

 

在上海跑外卖时,有个比杨壹大十岁的骑手大哥,听说他玩币圈,跑来找他谈心。大哥年轻时炒股,亏了四十万,如今还在还债。“这些东西不是我们能玩的。”他对杨壹说,“我们只知道怎么把钱扔进去。”

 

但杨壹不是一个会就此甘心的人。当被问还会不会再炒币时,他犹豫了会,略为无奈地说,如果有机会,应该肯定还是会去玩。他现在的桌面上,还留着币圈软件的专属分类,里面是一些交易所和资讯软件,共有十个。心里那点小小的希望,始终无法放弃。

 

 

 

参考资料 -----------------------------

[1]疯狂的币圈合约:杠杆最高达125倍 一夜爆仓20亿美金_新浪财经_新浪网 (sina.com.cn)

 

 

 

作者  hachii  |  内容编辑  铃铛  |  微信编辑  李晨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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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爻占卜:黄金走势预测 -FormatRun58- 给 FormatRun58 发送悄悄话 (214 bytes) () 10/02/2023 postreply 18:4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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