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709)

来源: FormatRun58 2023-09-25 18:30:52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13627 bytes)

5万人消失在「渔民」直播间

 小昼 极昼工作室 2023-09-07 21:22 Posted on 北京

 

文 | 姜婉茹

编辑 毛翊君

 
 

李雨一直生活在渔村,走出家门五六分钟能到海边,但她没出过海,也没怎么出过村子所在的连云港海头镇。祖辈是黄海的渔民,村里十户有八户是这样,不过女孩都不能打渔。到了40岁,她和外界最多的连接就是网络,之前靠网店卖海鲜,生意不好又开了新店,直播三个月,每天顶多来一两千人。

排海消息发布的那天晚上,直播间一下涌进5万多人,她还没反应过来,一条条留言往上刷:“卖变异鱼你可真行”“不要害人”“想当第一批享辐的人就买”……她已经看不到真正的买家需求,也没人管她的反复解释——鱼都是排海前捕上来的,“没泡水,没泡药,没动过任何手脚”。她把一条大鱿鱼举到屏幕前,保持笑容,“大伙散了吧,陪陪家人洗洗睡吧。”

平时她一晚能卖一两百单,那天被搅得没怎么卖货。骂人的太多了,拉黑不过来,她忍不住回上几句,“鱿鱼8个爪,小黑粉吃完让你变10个爪,多长几个小手指带节奏”。她做海鲜直播也3年了,知道平台规则,跟网友互怼算违规,会被扣分。最后她崩溃了,放下手里的鱼,对着镜头喊,“你还让不让我干了……没招你也没惹你”“我们就是一个小渔民,让我把这批货卖完行吗?”

李雨(右)在直播间情绪激动,喊话黑粉。图源直播截图

以前她都能忍住,直播时碰到顾客讲价说,渔民就是捞一下鱼,来钱容易。她想,那是拿命换的钱。前一阵子,她的一个舅舅被船上的大桅杆打了一下,50多岁人就没了。

父亲也在去年病重,走的时候60多岁,李雨认为是长年累月的捕鱼生活导致积劳成疾。渔民出海要赶潮水行船,凌晨轮流守夜,看见鱼虾就得起来干活。忙的时候父亲一天只睡两个小时,吃口挂面、煎饼对付一餐。夏天晒得跟“黑碳球”一样,身上秃噜皮,冬天手上全是冻疮。没活的时候盼着开海,到了8月又容易被海蜇蛰,身上一大片都是红的,生疼。

眼下又到了开海期,渔民们就指着年前的几个月海鲜旺季,生意好的渔船能挣上十几万。李雨一家办完渔政手续,台风耽搁了几天,店刚开工,才捕了十几天鱼,就遇到排海的事。每年本就有近六个月要“养海”,渔民们只能修船补网,时不时去镇上的苏鲁海产品批发市场搬货,打打零工。

直播间被“攻陷”两天后,李雨情绪激动的喊话在网上被传播,受到了关注。像她一样,不少海鲜主播也遭到恶评,有主播说“十五年的努力,只在今天,一个时辰之内什么都没有了”。直播的时候,还有人把“卖完改行”的字条贴在衣服上,或是说要卖船,边说边抹泪,真真假假难以分辨。

00后小温刷到这些视频,决定支持主播,在一家看着“很惨”的店里买了10包虾滑。后来才发现,这店至少有三个超百万粉丝的大号,销量40多万。隔了几个小时,小温再打开直播,主播已经换了人,但还是带着哭腔,“眼泪又没几颗”。这回评论区没什么人骂主播,哭的原因就变成了“100块只能发8包,大家非要10包,亏本了还得发”。“可他们本来就是100块10包的”,小温说。

小温感到同情心被利用了,气得退了货,再刷到同样的台词就举报。他发了个帖子吐槽,几个同样为支持渔民下单的网友留言说,“(主播)天天演一模一样的剧情”“看了起码十几家,都是这样”。

李雨说她还雇不起职业主播,只有表妹帮衬,每天都是自己早上六七点起来,分拣货品、打包发货,再准备一下直播。周末也不敢停工,两个孩子一个上高中,一个上小学,顾家和养家只能占上一头。现在她无法预料海产行业会怎样——祖祖辈辈靠了一辈子黄海,感觉似乎快要靠不住了。她在想,“还年轻,有手有脚的,(之后)卖点牛羊肉、鸡鸭肉也一样。”

8月24日晚,海鲜直播间涌入大量恶评。图源直播截图

同样的焦虑在海域蔓延。从李雨家往北,马哥在大连的渤海边做了十几年捕捞,拥有两艘船,价值上千万。今年九月开海前,他在短视频平台上招船员,应聘的人明显比以前少。船员们都有顾虑,担心今年打了鱼卖不出去,老板开不出工资。马哥跟他们保证,签正规合同肯定稳得住工资,很多人还是不敢干。

排海的具体影响他还没看到,但核废水成了船上绕不过的话题。他猜测收鱼的价格要降,“不看好这个行业了”,200多天后捕的海鲜,他估计自己都不敢吃。要是海产卖不动,他打算来年把船卖了,做点别的生意。

“现在都在想卖船”,一位连云港从业20多年的渔船中介说,最近两年渔业资源变少,网具多了,本来就不景气。船主们一点点从小船换大船,很少有不欠债的,一旦还不起贷款,渔船被拿去抵押,就又得从零开始。

据这位中介观察,卖船的人多,买的人少。比起去年,一艘三四百万的船,今年大约要降价50万。最近渔民们在他的中介公司闲聊,说的都是打工渔民面临失业,老板面临破产,但没人知道排海的实际影响会在什么时候来,达到怎样的程度。

9月4日,马哥出海捕鱼的船。图源视频截图

在海产链条的下游市场,需求变化显露得更加明显。一家湖南益阳的日料店营业额直接腰斩,8月24日那天,老板莫秀英连夜发了一篇声明,澄清店内存货都是排海前购买的,此后不会再购买深海鱼类水产品。老公是店里的厨师,急了:“你这不就承认用的是深海鱼了吗?”

不少日料店同行以前把“日本空运海鲜”当作卖点,一夜之间全换了说辞,产地变成大连、威海、挪威、法国。莫秀英不想骗人,但24日以后,一周才能等来一桌客人点海鲜,只吃几片三文鱼。

一位老顾客在对面街的KTV工作,给莫秀英发信息说,“我这么爱吃日料的人,老妈都打电话说不准再吃海鲜了,你们怎么办呀?”隔壁有家海鲜店,占地四五百个平方,本来都快开业了,现在也没动静了。同城的商家直接发广告说,既然日本料理不能吃了,快来吃我的烤肉吧。莫秀英听到路过店门口的九岁小孩都在说,核废水来了,海鲜不能吃。“虽然没人找上门骂,他们直接选择不吃,更可怕。”

生意不好了,舍不得花5000块做一条团购推广,莫秀英就自己学做海报、剪视频,但不敢在上面写“日式”这类字眼。有朋友跟她说,搞流量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自己的招牌砸了。

刚排海的时候,老公还嫌莫秀英杞人忧天,“恐慌就是因为你们这些人”。最近他看连着几天都没什么客人,开始每天皱着眉头。莫秀英打算把房子抵押了贷款,想等卖完库存的深海鱼虾,开始研究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反正不做水里游的了。店名也不要跟日本沾边,想改叫轻食铺,或者私厨料理。

莫秀英日料店的菜品。讲述者供图

但在南京卖牛杂的傅厨无法接受某些转型,他在为老家福建渔村的亲人们担忧。老家人大多靠养殖紫菜、海带、鲍鱼菜为生,如果之后人们不再买海鲜、紫菜,那整个村最重要的产业就消失了。现在正面临一个选择——紫菜刚收过一茬,还要不要再放苗下去?买苗、雇人工都要花钱,如果投入了几万、十几万,到两三个月后收获的时候,卖不出去该怎么办?

某种程度上,他目前是幸运的,自己不用愁这些。父亲早亡,自家在海里的地被人占走,他做不了渔民,就外出学厨闯荡。24日那天,店里打工的大姐提醒他抢盐,他没当回事,没想到第二天真的买不到,外卖平台、周边便利店都卖空了。

后来又有人喊他抢海鲜干货,这次长了教训,店里放调料的仓库有5个平方,傅厨一下子买了好几千的货,堆满半个仓库。刚排海的时候,市场上卖海鲜的老板说,海鲜卖不动了。没过几天,不少人开始囤货,海鲜反而更好卖了,还涨了价。

他的菜品里也会放一些海鲜,生蚝、花蛤价格持平,对虾原来卖22一斤,现在涨到了26块。但是客人们都不点海鲜菜品,买的海鲜卖不掉,只好店员们自己吃了。如果这样继续下去,傅厨想下架沙茶海鲜锅和海鲜沙茶面,开发新的肉菜。

最近一阵的见闻,让傅厨牵挂起在老家的姐姐。她全家都在紫菜养殖业打工,姐夫给人打挂菜的桩子,干一天400多块钱,包两餐和一包烟。这段时间,傅厨时不时就问姐姐,有没有活儿干呀,活儿多不多呀。姐姐说最近活儿少了些,现在是防台风的时候,风一吹紫菜都刮跑了,活儿少也正常。

傅厨更担心的是九月之后,要是旺季活儿还这么少,就很不正常。姐姐生了三个孩子,如果不得不外出打工,孩子们只能当留守儿童,“谁会雇带三个娃的女人干活呢?”

小时候他最喜欢赤脚去海边捡贝壳、捉小鱼,去沙地里挖沙蟹,大人们出海了,小孩就眼巴巴地盼着,等渔船靠岸,看看有什么鱼,能卖多少钱,哪些可以自己吃。在傅厨看来,排海之后,大海即将变成一个禁地,不敢再去玩,海鲜也不敢吃,“祖祖辈辈都是渔民,失去了海,还有什么啊……”

福建收紫菜的渔民。图源视觉中国

网络上的风波似乎很快过去了,这个链条上留下的是迷茫和猜测。排海对海鲜直播间的销量影响暂未显现,李雨打算观望下,先清完手里的货。流量跟着消失了,她直播时人越来越少,比风波前更少,有时只有上百人。

李雨觉得直播间“也不需要太多人”,买海鲜的主要是老顾客。有人私信她“不是你的错”,也有人留言为之前的网暴道歉,说不是故意的,只是跟了个风。只有零星的黑粉来刷恶评找乐子,她就拉黑他们。24日之后捕的海鲜李雨不敢卖,“真有人吃出问题,咱也承担不起”。她为自己家囤了些海鲜留着吃,吃了一辈子海鲜,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吃上了。

(为保护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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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镜头下,养老院的一个冬天

 小昼 极昼工作室 2023-09-17 20:58 Posted on 北京
 

文 | 魏晓涵

编辑 王珊瑚

图 Wendy

 

“我买了十个傻瓜胶片机寄到外公的养老院”

三年前的冬天,我在英国做了一个梦,梦里到了外公在湖南的养老院。每次去养老院,一定会把他接出来,找很老的理发店修脸、刮耳。弄完之后,我们就坐在一个职工单位那样的小区院子里。“真是舒服啊,好久没有这么舒服了”,梦里外公一直说。我抬头,第一次在梦里看见灼热的阳光,透过梧桐树金黄色的树叶(洒下来),被刺痛得流泪。

我很少梦见家里的老人,可能因为太久没有回国,也一年半没去见外公了。进养老院之前,他一直住在我们家,差不多十多年时间。老人像是一个家庭里的守望者,小时候觉得挺温暖的,你知道回家永远有人在等你。

真正决定长期住进养老院有很多现实的考量,我研究生出国之前,外公阿尔兹海默症的症状逐渐显露出来。一开始是记性不好;然后说胡话,变得特别不讲道理;翻箱倒柜地找他的钱,总觉得被人拿走了。但他并不是24小时都这样,有时候会变回正常。偶尔控制不住大小便,妈妈给他洗裤子,他还是有意识的,会觉得羞愧。

妈妈还是觉得老人家在养老院太可怜了,再在家里住一下,看看我们能不能照顾好他。结果就是一天晚上,大半夜听到关门的声音,老人家自己跑出去了。家人疯狂地找,还好他腿脚不是很快,走到(小区)大门口就被找到了。被找到的外公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特别特别慌,说没有人管他。

即使是一个中产阶级的家庭,子女也没法24小时陪着他。你没有亲自照料过一个老人的生活,就不会知道那是多么繁琐。他的身体会变形,不能按他平常的鞋码来买鞋,因为脚会肿得塞不进去,必须不断买不断退,直到买到一个他喜欢的。平时爸爸要上班,妈妈在家陪着外公,也有自己和下一代的生活要忙。妈妈觉得这样不行,外公身边一定随时要有专业的护工,到了那个阶段没有太多选择,只能送到养老院。

 

进养老院的过程预热了三四年,一开始外公肯定不愿意,尝试了很多——在四个子女家轮流住,因为没长期住过不习惯;再后来在小区里单独租了房子,总有矛盾,换过七八个保姆还是不行。最终送他进养老院的时候,他其实已经有点神智不清了,也不再发表自己的看法。

我猜外公大概觉得自己被“抛弃”了吧。不管我们做过多少种尝试,也算对老人倾注了很大的注意力,但仔细看他的轨迹,还是逐步把老人家排除出了我们的生活重心,我觉得他一定是明白的。

生活中很多重大的事情,都是平静地发生,我们总以为会有一个仪式感的场景,但很遗憾就是没有。送外公去养老院那天,他已经不在乎了,也没有感觉了。它只是在你心里起了很大的波澜,妈妈一个人在家里哭,“我好失败,不能让爸爸在我身边养老了”。

周末回家妈妈说到这件事,就会红眼睛。那几年我忙着考研究生,没有一天休息,外公也几乎从我的生活中退场了。他的阿尔兹海默症逐渐加重,以前做饭很好吃的外公不再能做出记忆中的饭菜,我突然意识到,生命中一个很爱的人已经离开了,但他的躯体还在世界上,你甚至没有机会去缅怀。

做那个梦的时候,我在英国读研究生,因为疫情也回不去,看不了他。不知道他在养老院过的是一种怎样的生活?我想留下一个他的视角下,生活的痕迹。买了十个一次性的傻瓜胶片机寄到外公的养老院,邀请他帮我记录一个养老院的冬天。

 

“他肯定大方地把相机分给了其他人,我才得到一张他瞌睡的照片”

外公没有接触过摄影,生病之前他只拍一种照片,就是全家福。我特地选了一次性傻瓜相机,按一个键就能拍的那种。然后拜托护工把拍完的相机收回来,寄到一个冲洗的地址,也没有提太多要求,怕增加人家的工作量,对老人家有意见。

收到照片是两个月之后,我都快忘记这件事情了,妈妈突然传来一大批文件。我把它打开,那种感觉特别神奇,像参加了一个班级聚会,那些相片是一张邀请函,邀请我进入到他们的下午,通过他们的视角看到他们的生活。

那个养老院在一座二线城市的城郊,规模比较小,老人家才二三十个,失能的偏多一点,每个人都有一台轮椅。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离舅舅家不远,方便有什么事能赶到。远处有山,绿化很好,外面围着一圈铁栅栏。

栅栏像是一种“隔离”,不仅是物理层面,从社会层面也是,把他们作为人稍微复杂一点的需求全部抹掉了,保证人活下去的需求。很多事住了养老院你才会知道,那里没有带骨头的东西,鱼吃不到,虾也吃不到,没人给你剥,排骨可能隔很久能吃到一点,口味都很清淡。水果给的是最简单易得的,比如你今天想吃个榴莲,那是在做梦。

外公是养老院里为数不多能自由活动的老人。他肯定大方地把相机分给了其他人,所以我才得到了一张他瞌睡的照片。老人的日子没有昨天,没有明天,每一天都是今天,只是被短暂的假寐分成一段段的碎片。

不像年轻人会拍一些风景,他们很喜欢拍人,每一张都有,有一些脸是模糊的,老年人的视线就是很混乱的。如果是一个站得很高的视角,那肯定是护工拍的,想记录他们照顾老人的样子;有一些特别矮的视角,那是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拍的。

照片里过曝的冬天的阳光,和我梦里的阳光一样耀眼。他们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发呆,照片里很多老人显得呆滞,眼睛都不聚焦了,口里含着饭咽不下去,胸前有一个很大的饭兜兜。他们的生活确实就是这样,无聊空洞,不知道是不是人生的最后一个冬天。

当一个人过得被动,没什么生存能力的时候,你会觉得他生活得应该很差吧?这样的照片居然只占了一半,照片也比我想象中拍得好很多,花成一团的“抽象派作品”比较少。我还是低估了老人家,他们也会享受阳光,和别人聊天,会拿着相机笑得很开心。

我一边看一边笑,人到了老年哪怕是落入到住养老院的境地,生命还是会给自己找很多的“出路”。有一张扒栏杆的照片,一个平时很虚弱的老人,嗖的一下就站起来,可能想要翻墙出去,身边的轮椅也看不见踪影,有一种“逃离疯人院”的悲壮。

 

“养老院的阶级以子女关注程度作为区分”

进了养老院之后,外公的生活反而变得更规律,早睡早起。养老院还每天带他们做操。有长辈在养老院的群里,就会传出一些外公做操的视频。他们有活动室,也兼食堂,晚上放点《新闻联播》什么的,老人的味道特别明显。但我外公是一个很爱干净的人,他的房间更多是一种清凉油的味道。

外公住的是单人间,他特别喜欢在自己的房间转悠,打开他的柜子,摸摸他的衣服。他还是像以前一样,会把东西摆得特别整齐,春夏秋冬都要戴个帽子,冬天是羊毛的,春天就是透气一些的草帽,尼龙或者亚麻的。

在养老院如果多花钱,就可以像外公一样拥有一个单独的房间,护工可以在旁边支个小床,24小时陪着他。我们每周都要给老人寄牛奶、营养品、衣服,向护工询问老人的情况,这无形中增加了他们的工作量,于是又要给他们买点衣服、吃的或者首饰包包,逢年过节的红包也得给。

这里的阶级以子女关注程度作为区分,节假日被子女开车接出去玩的,平常子女来送饭的,每周都会收到子女网购物资的等等。养老院里也有智力残缺的、被家庭抛弃、和家里关系不太好的老人,是不会有子女来看你的。

外公三项都有,成为了本院话事人,号令三军。糊涂的时候会和别的老人打架,成为一只捍卫领地的老猫。有时候我英国这边凌晨了,还能看到国内的早晨发来一段外公跟别人打架的视频。老人家打架是会用轮椅冲着对方的,像小孩子开碰碰车一样,而这样的“老年斗殴”每天都会在养老院更换主角轮番上演。

如果看到照片里外公一个人站着,其他老人家都是坐着,那估计是他在训话。印象中外公在我面前特别和颜悦色,几乎不会说重话。但他在养老院的视频里就表现出那种“老年版狂飙”的气质。

一堆有点神经衰弱的老人家凑在一起,打架都是想象不到的原因,比如可能只是路过,外公就觉得他老欺负我,偷我东西,天天往我房间里闯。我妈和舅舅其实也挺心焦的,就像小时候在学校打架会请家长一样,养老院会打电话告诉你家老人今天又吵架了。我妈就赶紧给对方子女赔礼道歉,给护工送点礼,再劝外公,那个人脑子不好很可怜的,外公被说服了,其实他不清楚他们俩差不多。

这样的外公让我感觉很陌生,但这也是他(不太在亲人面前展露)的一面吧,我还是很爱他。他可能觉得自己是领导在开晨会,其实以前他完全没有做过领导,就是一名普通的矿工。年纪大了,可能思维就回到最本质的需求了,不会想着和别人经营一个长期的关系。生命的衰落不一定是无声无息的,有可能是很暴躁的。

我觉得社会对于“养老”的要求,我们家人是做到甚至超过的,但对一个人晚年的需求的照顾,还是远远不够。比如老人也会渴望亲密关系,我听说过,养老院里有的老人家觉得护工是我的老婆,为什么要去你的卧室?

养老院我去过三四次,每次待的时间都很短,也从来没有走完过。我不太愿意回忆养老院的场景,它特别像我童年的那种寄宿学校。寄宿学校的小孩也和老人一样,没有人再亲你抱你了,也没有依靠了,会比较谁的妈妈来看自己了?谁是第一个来接自己的?

我很欣慰的是,在照片里看到了外公拿着照相机笑得很开心的样子。我好像很久没见到他笑得这么开心了,每次去养老院,他总是红着眼睛流着泪问,你下次什么时候来啊?待多久啊?过得好不好啊?我总会有意识地亲亲他,抱一下他,拉着他的手,其实心里面很悲伤,我想他不知道已经多久没被人亲过了,上一个亲他的人会不会还是我呀?

 

“这里是招待所呀,过两天就要接你回家的”

去养老院看他,我和表哥都会推着他的轮椅出去走走。外公胆子真的很小,假如前面有个减速带,要慢慢推过去,不然他会吓得不行。我们有时候有点想玩,就像小时候推超市购物车一样,推得太快,就听见外公在轮椅上骂尽了他平生所有的脏话。

生病之前,记忆中的外公属于那种“运动型男”,穿着回力鞋、老头背心,走路飞快。有时候会跟别人吵架,看上去很凶,但吵完架去摸他,会发现他的手发凉在抖。逐渐理解他的生活之后才知道,那个年代一个矿山单位的小工人,像个大家长一样养育四个孩子其实不容易,如果他不把自己撑起来,显得自己很大的话,生活就会更艰难。

后来失去劳动力之后,老人家就会想要争夺家庭成员的关注,当时奶奶也在我家住,她俩就会在很小的事上吵架干仗,比如争夺电视机的主导权。每次年轻一辈出门他都会很紧张,问你去哪儿?后来已经到了我出门拿个快递都会问几句的程度。

长大之后才理解,他是想掌握每个成员的动态,害怕被抛弃。我印象特别深的是,有一次我在卧室睡觉,外公遛狗回来,问有人吗?我睡得迷迷糊糊没有回答,就听见他开始跟狗说话,“又是我们两个人”。

生病之后,外公的记忆总是错乱的,和养老院的他视频,他总是要反应一下,去看他,有时候把我认成他的小女儿,或者把我认成护工。

不清醒的时候他会问,“我这是在哪儿了?”外婆已经去世很多年了,他还会问我老婆呢?记忆中他好像觉得自己正处在壮年。我妈就按照他的记忆告诉他,你现在出差了,这里是招待所呀,过两天就要去接你回家的。外公马上接受了这个设定,很快能安抚他。

他养老院的房间里唯一关于家庭的东西只有一个电话簿,巴掌那么大的,记满了他要联系的人。里面有一张很老的全家福,照片上我妈妈都还是个宝宝,那是他记忆中的一家六口人。

外公已经不和我们说想回家了。他要回到哪个家呢?女儿家,儿子家,还是自己一个人租房子的家,或者当初那个六口之家?我觉得外婆去世的时候,他可能就已经没有属于自己的家了。

我们还是带他回到了住了一辈子的那个矿山单位上。那年清明节,我们去给外婆扫墓,把外公接出来出了个“远门”,去了老家,带他见了年轻时的三四个朋友,那个年代的老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那是我印象中外公进了养老院之后,唯一一次很有尊严的、像一个正常社会成年人的样子。他穿得干干净净的,坐在沙发上似乎都挺拔了一些,不再跟人吵架或者惶惶不安,恢复了侃侃而谈的样子。

他们不太说得出离别的话,但会默默地抹眼泪。老人家的眼睛有点干涩,不像年轻人有那么丰富的眼泪,就不停地用很粗糙的手,去搓自己的眼皮。道别的过程特别漫长,可能前一个小时就说要走了,又没走喝了杯茶,送到门口,又要再聊个十几分钟,上车前一直慢慢走,走一步拜拜一声。

外婆的墓地在山上,车开不上去,外公也去不了了。我们带他回了以前住过的平房,外公在那里度过了他的青壮年,我出生也在那里,我们的小家庭是依附在那个大家庭之上的。

那个平房已经被拆掉了,整个一排楼变成了一个很大的坑,像是给人挖的坟。但外公特别平淡,说着都挖掉了,紧接着问,那我分的房子在哪儿?告诉他之后他马上就忘掉了,对他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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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強手相,你的雙手創造你的人生 -FormatRun58- 给 FormatRun58 发送悄悄话 (214 bytes) () 09/25/2023 postreply 20:4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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