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707)

来源: FormatRun58 2023-09-19 19:04:53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88441 bytes)
 

从工地和设计院跑路的工程人

2023-09-19 12: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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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公青

为养家糊口而被迫写作的小职员, 希望有一天能过上不被闹钟吵醒的生活

说实话,从事现在的工作是我没预料到的。我大学的专业是道路与桥梁工程,一个地地道道的理工类专业。身边的很多人都不相信,我曾干过工地,铺过路,架过桥,画过图纸,不过都没能坚持下来,最后当了逃兵,而且还逃了两次。

1

2014年夏,我从武汉一所工科院校本科毕业。刚走出校门,对未来一片迷茫,就想着离父母远点,出去闯荡挣钱。

那时工作也好找,一家“中字头”的大型施工单位来学校招人,他们在招聘现场直接承诺:新员工,第1年到手工资不少于6万,转正后可达8万,往后随工作年限增长和职级晋升,工资继续上涨,除此之外,每年还有5天带薪年假。这待遇在一众施工单位中算是不错的,我赶紧递交了简历。

面试时,招聘大哥见我是个男的,本科成绩也还行,就问我:“我们单位现在在西南那一带有不少项目,那边条件可能会有点艰苦,你能接受远离家乡,去那边搞工程吗?”

我一听,正合我意:“领导,没问题的。我正想出去锻炼下见见世面呢。”

“好!年轻人就要不怕苦、有干劲。我们单位是正规国企,平台大、起点高,绝对能给你提供广阔的发展前景,放心来吧,小伙子!”

大哥一通话说得我热血沸腾,我都开始畅想升职加薪、当上大领导的美好未来了。二话不说,当场就把“三方”签了。

办妥入职手续后,单位给我们同批新人安排了五星级酒店,每日好吃好喝,办各种团建活动“破冰”,做游戏、搞比赛,玩得不亦乐乎。团建时有不少女生,不过后来她们基本都靠着家里的关系去了办公室。

就当我还沉浸在一派轻松愉悦中时,领导一个电话找上门来,说贵州有个项目比较急,缺人,让我赶紧收拾东西过去,还说给我安排了一个师父,会手把手地带我。就这样,没几天,我就被“发配”到工地上了。

 

那个贵州的项目是在两个山头之间架一座铁路桥。很多人以为住在山里每天可以看到花草树木,听到虫鸣鸟叫,欣赏美丽风景。可工地这种犄角旮旯可比不得已经开发成熟的旅游景区,尤其是我刚被从五星级酒店抓来,着实感受到不小的落差。

首先是“吃”——山里物资运输极其不便,每天能吃到的菜种类变化无几,食堂师傅的厨艺粗犷到不行,做出来的菜大多重油重盐重口,我们经常吃不习惯,只能回去吃泡面。有同事向领导反映,建议换个好点的厨师,结果却总是不了了之。后来,我们才知道承包工地食堂的老板是公司某位领导的亲戚,而厨师又是老板的亲戚。

其次是“住”——我们住在工地项目部宿舍,3人一间,地方不算拥挤,还带空调。但临时搭建的板房常常漏风,晚上山里妖风四起,能吹得整座工棚嘎吱作响,即使开着空调,也不怎么暖和,有时半夜会被冻醒。

最后是“行”——山里没有公共交通,工地又在山顶上,上山的路只是简易的施工便道,又窄又陡,我们自己根本都不敢在上面开车。司机师傅是本地村民,每次都在盘山路上七拐八拐秀车技,在车上的我们心惊肉跳,真怕一不小心就葬身谷底。车子没法直接开到山顶,到了半山腰,我们都得下车。通向山顶的路乱石遍布、杂草丛生,边上就是悬崖,没有任何护栏,我们这些做技术员的尚算轻松,顶多背点资料文件,如果是测量队的,什么水准仪、水准尺、棱镜都得自己背上去,每次他们都累得满头大汗。要是碰上下雨天,路面变得泥泞湿滑,我们就得加倍小心。到了山顶还不算是终点,因为我们真正工作的地方是铁路桥的桥顶。桥面混凝土还未开始浇筑,整个桥只是一个纯钢架子,到桥顶的路程虽然不长,但远比前两段路吓人得多,我们几乎每天都得从拱脚沿着离地面2000多米高脚手架徒手爬到拱顶,无任何防护,透过一根根钢管的缝隙,可以清楚地看到脚下的万丈深渊。

尽管条件艰苦,但我觉得趁着年轻,应该多吃点苦,在工地上学好技术,将来一定能干出成绩。老同事说,搞施工是一门很吃经验的工作,在工地上不待个十年八年的,根本混不出名堂,更不要说在技术上有什么造诣。

那时我多少有点理想主义。理想固然美好,现实却残酷,作为技术员,每天在工地上干的最多的事就是盯着工人干活,重复且毫无意义,跟着领导呢,除了学了点人情世故,在技术水平上并没有多大提升。待的时间越长,我越发觉自己根本就不适合干这行,甚至产生了诸多的不适应,特别是工地上无处不在的酒文化——说真的,工地上那喝酒的阵仗,我现在都心有余悸。

2

刚来工地时,领导为了欢迎我,安排我和几个同事到山下县城的饭馆聚餐。出发前,领导给一个同事使了下眼色,让他带我去拿点“好东西”,我便跟着他去了项目部的一个库房。那库房门被一堆杂物遮掩着,非常不好找,门上还上了把钢制大锁。我有点好奇:搞这么大阵仗,难道这库房里真装着宝贝不成?

同事环顾一周,见四下无人,才拿出钥匙打开库房大门。进门后,我大开眼界——库房里放的全是酒,而且都是好酒!“茅子”“五粮液”“剑南春”……里面还专门装了台机器,全天候维持恒温恒湿,就为了保护这些好东西。

就在我惊讶之余,同事叫我:“别傻愣在那儿了,快来搬酒!”

我赶紧过去帮忙,好奇地问道:“你说,放这么多好酒在这儿,应该不是给我们喝的吧?”

“那不废话!这么贵的酒,我们哪能随便喝?我们领导求人办事都得靠它们呢!”同事解释道,“今天也就是你第一次来,领导说要开几瓶好酒招待下你,平时我们可喝不上这里的酒!”

听完,我还有点小激动,毕竟长这么大,我都没尝过“茅子”的味道。谁知同事翻了一会儿,找出几瓶“赖茅”递给我:“小陈,你资历还不够,我们就喝点便宜的哈,等你以后当上项目经理,你就能拿真正的‘茅子’喝了哈。”

到了饭馆,大家按主次坐好,菜还没开始上,酒就已经开好了。服务员拿来了白酒杯,大家自觉地盛满,我估摸了下,一杯大概半两不到。看大家都满上后,领导开始冲我发话:“小陈啊,你第一天来,得先做个表率。”

我心领神会,端起酒杯准备一饮而尽,旁边一位同事急忙阻止了我:“先别急啊,小陈,你这一杯也不够意思啊,起码得先来个三杯吧。”

我心里叫苦不迭——我是酒精不耐受体质,偶尔小酌一下还行,从没一次这么大量地喝过。但为了在领导面前表现,我只能豁出去了,硬着头皮连干三杯,当时就感觉喉咙和胃里如烈火灼烧一般,整个人都开始摇摇晃晃,感觉就要不行了。

看到我这痛苦的模样,领导和同事们却乐坏了:“小陈,你还是要多历练下啊。没事,以后喝酒的机会有的是。”

顿时,我心里“一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

接下来是敬酒环节。工程人的饭局上,大家喝酒的速度都非常快,刚敬完一轮,又是下一轮。

“大家给我好好干,我这个位置以后还要靠你们来接班,将来的西南市场都是你们的天下!”领导借着酒劲,各种“画饼”,“今年我们单位准备接几个大活儿,产值肯定能再翻一番,你们的待遇以后都会往上提一提的。”

“领导,我们能干出这些业绩,那都离不开您的英明领导啊!”有同事立马拍马屁道。

酒桌上有两个年轻同事喝高了,也开始彼此用“总”来称呼:

“李总,你是我们这里的技术大拿,以后要多指导下呢!”

“说笑了,王总,你才是我们的前辈呢,以后高升了,可不能忘记我们这帮小弟哈!”

大家都喝得很嗨,只有我感觉天旋地转、头晕目眩,一句话也没听进去。那晚喝下去的酒,估计比我出生以来喝的加起来还要多得多。不一会儿,胃里突然一阵翻江倒海,我暗道不妙,赶紧借口尿急跑去厕所,好酒好菜一点没剩,全吐了出去。

吐完回到酒桌,我看着带来的白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心想大概可以结束了吧。事与愿违,领导又开始作妖:“小陈,你再去搞点啤酒来,我们中场休息下再搞白的。明天是周末,今晚大家尽情喝,我们不醉不休。”

听了这话,我都要哭出来了,但是没办法,无奈地去叫了酒。

就这样,我们8个人,按“白+啤+白”的顺序,清空了所有酒瓶,一共干掉了4瓶白的,2箱啤的,每个人都喝得醉的醉、吐的吐,我更是直接晕倒不省人事,被同事们抬上车运了回去。

第二天,我睡到了大中午才清醒,醒来后依旧晕晕沉沉、恶心难受,过了两三天才有所缓解。

 

后来和大家聊天得知,要做工程人,“能喝”是一项必不可少的技能——一方面,工地大多远离城市,工友们日常娱乐活动不多,喝酒是排遣无聊寂寞的最佳方式;另一方面,工地上拿项目谈生意都离不开酒宴招待,在领导和业主面前就得拼命喝,喝的越多代表你越够意思、越能促进感情拉拢关系,以后就越好办事——这便是工地酒文化的精髓。

在工地上不会喝酒,就根本没办法融入、就没法成事。我们项目部很多同事都是海量,尤其是项目经理,深不见底,每次陪甲方吃饭都能喝倒一片。像我这样天生不能喝酒的,在这种环境中,显得格格不入,以后的发展也多少会被限制。

3

施工地环境复杂,各种人员、材料、机械混作一团,事故多发,这也是为什么领导会时刻把“注重生产安全”挂在嘴边。尽管我们单位是正规国企,但同样存在不少的不规范操作,加上年轻人普遍经验不足,在一些施工流程上掉以轻心,往往一个小错误,就会引起重大的工程事故。

刚来报到时,师父带我去看现场,他一边走一边热情地介绍,还时不时地提醒我:“小陈啊,你刚来,还不清楚这里的情况,平时走路一定要小心脚下,要是被扎了或绊了,我们这大山里还不好找医生给你治呢!”

话音刚落,就听到师父一声惨叫:“我去,这谁把钉子放这里了!”

我连忙上前查看,原来是他踩到了一个木条上的钢钉,脚被扎得鲜血直流。

“快叫人,送我去医院!”师父大叫。

我急忙招呼了几个同事过来把他抬上了车,送到山下县里的医院。

有了师父的现身说法,之后我每次一到工地上都特别小心,去哪儿都戴着安全帽,走路必仔细看着脚下,生怕哪天也负伤了。

一次,盯一段桥下路基的施工时,为了尽快完工,我们连续作业了好几个月,用最短时间把路基土给堆了起来,哪承想,堆好的当晚突发暴雨,雨水裹着山石土块冲下来,瞬间就把新做的路基全毁了,劳动成果付诸东流,给单位造成了近百万元的损失。

那是我在工地上第一次亲身经历自然灾害。看到一片狼藉的施工现场时,我受到了不小的心灵冲击,不住感叹,幸亏事故发生在凌晨,现场没有工人,未造成人员伤亡。其他同事也纷纷庆幸说,泥石流一来,想逃都来不及逃。

除了生命危险,还有莫名其妙的“背锅”风险。泥石流发生后的1个月,单位内部流传出一个消息——在其他项目上,一个新进技术员发现工人搭建脚手架时存在违规操作,便出言制止,但因为他刚来,没什么话语权,再加上那天监理有事没去现场,就没有人帮他说话,几个老师傅嫌改动太麻烦,压根没放在心上,依旧自顾自地继续作业。那年轻技术员见管不住老师傅们,就没再吭声。结果,脚手架完工后,承重能力不达标,在施工过程中出现了断裂,几个工人一踏上去,直接坠亡。政府立马派人来进行事故调查,最后的结果令人难以置信——判技术员督促指导不到位,负事故主要责任。

知道这个事后,我们几个新员工都炸开了锅,纷纷替那技术员抱不平。但冷静下来仔细分析,我们发现,法律规定就是如此,“安全生产无小事”,只可惜那技术员刚出校门就要蹲好几年监狱,后半辈子恐怕都要毁了。

这样看来,干工程属实“高危”,我们能做的就是吸取这血淋淋的教训,遇到不规范操作及时制止,施工师傅实在不听,就及时上报领导,只有这样,才能在复杂的工地环境中自保。

 

作为一个施工人,我的作息时间完全取决于工地现场的情况。

如果完成了重要工序,比如墩柱浇筑、上部结构架设、全桥合龙之类的,我们就能稍稍清闲些,保证周末双休,平时可以待在宿舍。要是赶工期或者碰上一些突发性灾害,滑坡塌方、洪水、火灾之类的,我们就得随时在岗,随叫随到。若像桩基挖孔、下钢筋笼、浇筑混凝土等工序,则必须连续作业,且要在夜间气温低的时候开展,这时候我们就得晚上加班。

刚来2个月,一次凌晨打混凝土,为了不发生意外,我整晚都精神高度紧绷,目不转睛盯着工人干活,生怕把料打废了。这一打就是3天,我也跟着熬了3个通宵,领导看我困得不行,才给我换了下来。回到宿舍后,整个人昏昏沉沉,简单洗漱下我就赶紧上床睡觉,生怕自己会突然猝死。

4

工作第一年的劳动节,正好工地上的事不多,领导说可以放假回家。我高兴坏了,在山里待了好几个月,总算是可以回去见见父母了,我赶紧买好车票,收拾东西。结果第二天早上,工作群里突然出现了一条通知——某相关部门局长要在劳动节带队视察我们工地,检查施工进度和安全生产情况,要求负责现场的几个员工待命,留下来值班,其中就有我。

我们气到不行,直接跑去质问领导,领导急忙安抚我们说:“这次节假日值班,大家的付出,上面都是能看得到的,会给大家积极争取值班补贴,按3倍工资标准发放。”

一听有“3倍工资”,我们心里舒服了不少,都老老实实答应值班了。

视察当天,那个相关部门的局长在甲方的陪同下一大早就“莅临”了,一起来的还有几个记者,举着相机对着领导一顿猛拍。我和几个同事严阵以待,虽然早有准备,但还是有点紧张,生怕被看出什么问题来。我们的项目经理全程陪同,驾轻就熟地给局长一路讲解,局长问的几个问题,他都对答如流,送走局长后,项目经理一刻也没闲着,又继续陪着甲方和几个局领导不知去哪儿潇洒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次视察不过是那位局长为博人眼球,宣扬自己的伟光正形象而搞出来的一场“秀”——我们单位和甲方、政府部门的关系搞得妥妥帖帖,老早打好招呼了,要检查什么,摸得一清二楚。

当然,这些我一点也不关心,我只盼着我那3倍工资的值班补贴。我们还是太嫩了,后来除了发了点水果,值班补贴是一分钱也没看到。有头铁的同事又去质问领导,领导答复说值班补贴已经包含在每月的绩效里发放了,只是没明写,大家不要再问了。我们知道是被领导忽悠了,但无力反驳、只能认栽。

加班工资没有,入职承诺的福利更是打了几番折扣,不仅没值班补贴,5天带薪年假也被各种限制——我们不允许在赶工期休年假;不允许一次性休完所有年假,每次只能隔很长一段时间后休个一两天;更不允许扎堆休年假,只能一个个排队休。

为了保证工程进度,应对各种突发情况,领导需要你在哪儿,你就得在哪儿。工地上没有“朝九晚五”,更没有“下班回家”,吃住都在这里,即使下班了,也不过是回到项目部。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只不过是领导手上的一枚棋子,一个电话就必须到位,哪怕是周末节假日,未经领导同意,也不可离开工地,否则会被算为擅自离岗,要挨批评的。

每天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渐渐地,我开始担心自己这样会不会与城市生活彻底脱节?同事们基本上有空就是打牌、喝酒、玩游戏,工地上唯一的女同胞就是食堂阿姨。我会不会也变得和他们一样?

那段时间里,我满心不安,不知道是否还要坚持。

 

不知不觉,我在贵州的工地上干了1年多,度过了实习期,顺利转正,但这丝毫没有减轻我的焦虑。

2015年年底,大家都翘首以盼单位能发一笔可观的年终奖,安心回老家过个好年。当收款短信提示音响起的那一刻,我们几个新来的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工作,翻到短信页面,想看看转正后到底能发多少薪水。

可看着看着,大家的脸色都凝重起来:

“这怎么回事啊,是不是发错了?”

“这也太少了吧,领导当初在酒桌上说的话都是吹牛吗?”

“当初入职承诺的可不是这个数啊?”

各种抱怨吐槽响彻整个屋子,我们几个新人互相透了底,原来大家的年终奖都不到1万,再算上各种补贴福利,全年到手也仅6万而已,同转正前的待遇大差不差。我们起初以为,是不是单位少发了一笔?可等了许久,始终没见到第二笔奖金的影儿。

别的同事有没有找领导对质不知道,反正我当时就气得直接给领导发了条短信,说自己这1年多来吃不好睡不好,连年假都没敢多请几天,任劳任怨,结果过年就发这么点钱,这和当初入职说的相去甚远,今天怎么也得给我个说法。

没多久,领导回我信息了,他说今年项目是接了不少,但好几个甲方资金紧张,有几笔钱没能立即收上来,再加上今年人力、物料都在涨,成本大幅上升,导致项目收益不如预期,希望我能理解。还说项目既然已经做了,钱肯定不会少的,明年春天就可以收回来,今年过年就先克服一下。

我已经被领导忽悠惯了,一听就知道这不过就是缓兵之计。说实话,我真的受够他们这套“假大空”话术了,本来对工地层出不穷的事儿就很不爽了,再被领导搞了这么一套,越发激起了我想要离开的心。

5

2016年春天,我下定决心要辞职。当时我暗自复盘了下毕业时的种种选择,又向几个同学打听目前的行业状况,给自己定了个目标——去读研究生!

当领导听说我要辞职考研时,并没有多惊讶,只是象征性地挽留了下,说干完铁路桥项目,就调我去搞市政工程,工作环境会好很多。

我笑了笑婉拒了领导的好意,直接提交了辞职申请。辞职流程走完,我立马提桶走人。走出大山工地重新回到城市的那一刻,我感觉无比的轻松,仿佛卸下了一个压在身上已久的大包袱。

辞职之后,我就专心备战考研,虽然过程辛苦,但结果是值得的。舍不得放弃老本行,研究生专业我就选了道路与铁道工程,与本科道路与桥梁工程内容相衔接,打算以后继续在工程行业干。

2019年秋,我研究生即将毕业,开始了新一轮的求职。这次,我比本科时多了个心眼,咋地也不再去施工单位了,特意选了一家全国排名靠前的大型路桥设计院——这样就可以坐在办公室画图纸,不用再回到艰苦的工地了。

新单位也是国企,总部设在上海。我先被分配到武汉分公司,办公地点在市区一栋写字楼里,每天就坐在办公室里用CAD画图,偶尔也会加班,但总算是有了自己的时间,不用被一直按在工地上,我感觉比原先好了不少。然而就当我以为会在武汉设计院干一辈子的时候,第二次逃跑的“种子”却悄然埋下了。

 

入职没多久,我收到去上海总部培训的通知,想着刚好可以去大城市转转,当即答应了下来。

到上海后,我见到了好几个一批进来的新同事,他们来自各个地方分院。上海总部的领导给我们分了组,每组安排一位项目负责人带教,美其名曰“通过参与实际项目,达到培训目标效果”,实际就是在各个负责人手下干活。

我们组有3个人,只有我是应届毕业生,其余2位都是社招进来的,有些工作经验。负责培训我们的是总部的一个负责人李姐。她看上去很年轻,说起话来轻声细语,完全不是我想象中国企领导的样子。除了带我们仨,李姐还有个徒弟,也是上海总部员工,跟着她2年多了,由于他来得比我们早,也算是前辈,我们都称呼他“大师兄”。

大师兄蛮有意思,没事就和我们八卦领导。一次,我和他在食堂吃饭,聊着聊着,就说到李姐。

“想不到李姐这么年轻就已经是项目负责人了。”我感慨。

“别瞎说,她哪里年轻了?人家在总部都工作好多年了呢。”大师兄回我。

我有点惊讶:“哦?这我真没看出来啊!”

“你看不出来很正常,那是人家有钱,舍得花钱保养。”大师兄接着说道,“听说她老公是我们集团领导,在上海有好几套房呢。”

“那你说李姐平时脾气应该可以吧,我看她说话都还挺温和的。”

“李姐平时确实不怎么骂人,不过她管起人来还是有自己手段的,你后面可要小心点哦。”

当时,我不明白大师兄这话的含义。后来得知,在我们设计院里,大概有四成的“老资历”平时都是不愿意干重活儿的,连领导都很难叫动他们,这些活儿自然就落到了年轻员工头上——设计院常用的幌子就是“培训”,把各分院的新员工召集到总部来“洗脑”,让大家觉得“必须做一些有挑战性的工作才能成长”——这样一来,就老老实实地去干脏活累活了。

像我这种新进员工,在单位没什么地位背景的,领导说什么就做什么。试用期不用发全额工资,我每月扣除五险一金,到手就6000块,至于年终奖,单位老早给我们打了预防针,说第一年只发个几千块意思一下,不要多想了。

这薪水在二三线城市可能勉强过得去,但是在上海,就远低于其他行业了。我们同批来的基本都是硕士学历,还有好几个是985名校出身,却只能拿着这样的收入,每天累死累活,真是纯纯的廉价劳动力了。

6

培训伊始,李姐对我们客客气气,没安排太多工作,实际上是在暗中试探、默默观察。我是组里唯一的应届生,资历最浅,也最老实听话,她很快就露出了狼外婆的真面目,专挑我这个软柿子捏,疯狂压榨。

“小陈,帮我把这个图纸打印一下。”

“小陈,把这个横断面图出一下。”

“小陈,这个纵断面,你画一版给我。”

办公室里一会儿一个“小陈”,接连不断、此起彼伏。我每天回宿舍的时间从晚上7点拖到9点,最后直接变成11点。到了周末,李姐也不会放过我,经常一个电话把我叫到单位加班画图,我根本没有时间出去玩,“在上海转转”的幻想算是彻底破灭了。

不比小组里另外两个同事,我之前一直在学校里,设计经验不足,很多东西都不太懂,不得不经常去请教李姐,但每次找她她都很忙,各种电话接个不停,回答了几次后就开始不耐烦了,后来索性对我说:“小陈,你还是要自己多研究,如果什么都问我,那我也没时间干活了。”

我向大师兄抱怨:“李姐这太不地道了,想请教点问题,她还有点不高兴。”

大师兄反而笑着说:“那可不,李姐现在是大忙人,哪有时间给你解答问题啊。”

“她能有啥忙的啊,杂事儿不都交给我做了吗?”

“她忙的可和你不一样哦。”大师兄边说边在电脑上打开几个图纸,一脸神秘地指给我看,“你可别和别人说哈,这些图是我在帮李姐画的,都是给别的单位做的私活儿,李姐每天电话里就是在忙着对接这些事呢。”

我多少有点明白了。我也听说过,在设计院里很多项目设计费都不高,单位接过来,经院长、总工、经营这一轮轮薅下来,下面真正画图的人根本分不到几个钱,所以有技术、有关系的老资格们会想办法跳过上面那帮领导,直接自己偷偷接活儿,“去除了中间商赚差价”。对于派私活的单位来说,直接对接画图的设计师,报价就可以更低,不用花大价钱就能把活儿给干了,简直是双赢。

但我们单位明面上是不允许员工接私活儿的,因为个人没有相应的资质、没有合同约定,也不是公司性质,纯靠口头承诺,出了安全事故,这责任就大了。不过李姐胆子确实大,不仅自己揽私活儿,还利用徒弟帮她干活儿,估计也是仗着有个当领导的老公。

一想到这儿,我质问起大师兄:“师兄啊,你这太不地道了,李姐把单位分的脏活累活全让我干了,你倒好,跟着李姐挣钱,估计也分了不少好处吧?”

“好师弟,你可别瞎说,你以为我那么想做这个吗?我也怕担责啊!”大师兄赶紧解释,“李姐毕竟是我领导,我不敢违抗她。而且你以为我轻松吗?我除了帮李姐干私活儿,手上还有咱们单位自己的项目,每天几乎都要搞到晚上12点到凌晨1点才能睡觉呢!”

听到大师兄也每天加班,我总算是平衡了些:“师兄啊,你比我还是好点,你虽然忙,但帮李姐挣钱,她也不会亏待你啊,怎么也得给你点辛苦费吧?”

“可拉倒吧。李姐那些都是小打小闹,大项目她也不敢接啊,每次都是设计些小破路,挣个几千块,我也分不到多少。她老公才厉害呢,人家是大领导,转包分包都他说了算,随便给别的单位分点活儿,光中介费都不得了呢!”

“师兄,你说等我们以后当上领导,是不是也能有各种搞钱的路子啊?”

“那你是想多了。”大师兄哗啦给我浇了盆冷水,“我们没赶上好时代,现在基建已经搞得差不多了,工程行业整体在走下坡路,各个设计院都在收缩,领导位置以后只会越来越少,像我们这种没背景没关系的,当上个小领导,估计都得等到猴年马月了。”

大师兄一语道破了设计院的窘境——上面的领导们一个个都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各种搞钱,下面的年轻人每天做苦力,不仅得不到培养,上升空间还被堵得死死的。

“既然我们一辈子永无出头之日了,那这图画的还有啥意义?难道一辈子就给李姐他们当赚钱工具了?”我又激动了起来。

“没意义也得干啊,总是要吃饭的嘛。”大师兄无奈道,“不过你也别太担心,你应该也看到了,我们单位基本上都是老员工吃新员工的红利,等我们再混点资历,工资也会慢慢涨上去,还能带几个小兵帮我们打打杂,就不用搞得像现在这么累了。”

我不太认同他说的:“师兄,现在的年轻人可都不傻吧,哪里会愿意留在这里天天给别人做‘奉献’啊?”

“你看我不就是么?每年毕业生那么多,想留下来的大把!现在工作不好找,跳槽也是有成本的,我们单位好歹也是行业里的‘大院’了,比起那些‘小院’还是稳定不少的。如果你决定一辈子搞设计,那就只能慢慢熬下去了。”师兄叹道。

万万没想到,大师兄工作也才2年,就已经有如此深刻的“打工人觉悟”了。他说的确实很对,要在设计院立足,如果自身没有超强的工作能力,熬资历是最好的办法,等你熬到可以吃新人红利,那就算是成功了。

可是,我现在就是被吃红利的小虾米。

往后的工作,我再没有了刚入职时候的冲劲,加上被李姐各种催折,每天上班真的跟上坟一样。

7

几个月后,我终于迎来了一丝转机。

一天,李姐突然找到我说:“小陈啊,你这段时间辛苦了。我们之前做的方案,马上要开始投标了,为期1周。我希望你能帮我个忙,留下来和我一起完成投标。这周会比之前还要辛苦,但我答应你,熬过这周,你就能彻底解放,可以回分公司了。”

听完这话,我真是又喜又忧,喜的是终于可以逃出她的“魔掌”了,忧的是接下来的一周,我能撑得住吗?但我也没得选,只能强打鸡血,在领导面前作出承诺:“李姐放心,不管多累,我一定保证完成任务!”

第二天,李姐把我们小组3个人叫到一起开动员会——这次投标要求是设计一条高架快速路,总投资大约20多亿,要是中了标,我们单位就可以分到2千多万的设计费——所以她要求大家先把手上其他的工作放一放,全力以赴投入到投标工作中来,还特别强调,这次投标特别紧急,1周后必须出好所有图纸。

李姐给我们每个人都分了任务,因为项目前期一直由我跟着她在做,所以这次投标我就成了主力,负责深化图纸方案,包括整条路的平纵横设计的出图,外加一个全互通立交的比选方案。有之前的研究成果打底,刚开始一切还算顺利,可就在我这边出完了好几张关键的方案图纸时,噩耗突然传来——因为我们方案里标注的交通量有明显不合理的地方,总工把我们的投标方案给否了,要求我们马上重新修改。

我们赶紧找交通建模的同事问怎么会这样,才得知他也在同时忙好几个项目,分身乏术,就找了个“小朋友”随便预测了一下交通量,没想到,测得不对,直接导致我们这边部分平面的线型和立交节点的设计废了。

要是早发现交通量测错了倒也还好,可此时我们都已经出了好几张整体图纸了,设计图纸平面图一改,总图、效果图等相关图纸都得跟着改,牵一发而动全身,本来只需要收尾的活儿,几乎是要从头再来。

距开标只剩3天,要大改肯定来不及,但李姐坚持:“总工的要求,我们必须全力完成,就算是不睡觉,也得改出来!”

她下了死命令,我们只能重新来过。第二天一大早,我们3个就来到单位开始疯狂改图。为了争取更多时间,吃饭全点外卖,饭来了,吃两口对付一下胃,即刻又投入到工作中。我放弃了睡觉,铺了一张折叠床,困了就躺一会儿,醒了继续画图。头一天晚上熬了个通宵,第二天就吃不消了,听别人讲话都晕晕沉沉的。

但是再难也得挺过去,为了回武汉,我必须迈过这道坎儿。

最终,我以3天只睡了5个多小时的代价,换来了领导满意的图纸方案。图纸全部打印装订好的那一刹那,我还是有那么一点成就感的。然而,一腔心血并没有结出硕果——我们的标书综合评分排名第二,比第一名只差了0.2分,落选。

 

尽管投标结果不尽如人意,但李姐信守承诺放我回了分公司。

2020年秋,回到武汉已经半个多月了。经此一番,我的心态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年届廿八,我更加惜命了——自己的身体确实比不上当初在工地上班的时候了,先前多次高强度熬夜加班,现在心脏有时都会不太舒服。

为了安心,我鼓起勇气去做了个体检,还好心脏没什么大碍,但就这半年多的时间,原先干干净净的五脏六腑,长出了肾囊肿、胆囊息肉。

“身体是自己的,工作是干不完的”,我开始养生,每天上班就泡上一壶菊花枸杞,按时吃饭,定期锻炼。院里有很多同事晚上加班多了,就习惯把白天的工作拖到晚上做。我为了能早睡早起,则尽量控制在白天完成工作,坚决不拖到晚上,不在我职责内的工作更是能推则推。

我的变化引起了分公司领导的不满,他专门查了我的打卡记录,发现我的加班时长比之前大幅减少,就叫我过去谈话:“小陈,感觉你最近工作量不饱和啊,我那天晚上看到大家都在加班,怎么你的工位上却没人呢?”

“领导,我把活儿都干完了就回去了,不信我可以给您看我这几天的工作成果。”

“行了,之前的事我就不管了,我相信你不是那种摸鱼的人。你也看到了,最近其他同事都很忙,公司承接了一个河南的项目,马上要出施工图,正缺人手,你既然有时间,那就派你去那边帮忙吧。”

好家伙,又是“帮忙”!领导这是认定我上班偷懒,开始给我加活了。我清楚地知道,这次出差绝对不会轻松,但是我要再推脱不去,估计他就得发火了。

8

到河南,一下火车我就被接到了单位办事处开始工作。办事处就在当地租的一间三室一厅里,比武汉办公室磕碜得多,项目负责人姓熊,我们称呼他“熊总”。此人圆圆胖胖,日常和我们说说笑笑的,跟李姐一样,看起来没什么领导架子,起初也给我一种“能处”的感觉。

当时是出图的关键期,总部领导对工作进度三天两头地敲打,要求我们必须按时交出可供施工的完整图纸,否则年终奖就得打折扣了。为了把我们的劳动力压榨到极致,领导们还给出了个损招,美其名曰“封闭画图”——在工程设计行业里,有些不人性的单位确实会在一些特殊时期,将各个专业的技术人员配齐后,关在酒店或居民楼里,规定工作时长,限制出行自由,直到完成任务为止。短期的封闭画图是可行的,大家集中专心办公,确实能加快进度,但是战线一旦拉长,这么干就会对人的身心产生极大摧残,所以大多数设计院不到特殊时期,一般不轻易使用。

领导出了损招,下面的虾兵蟹将唯有听令行事。我们每天从早上9点画到晚上11点,中午休息1小时,只有星期天可以休息上午半天,过节也不例外。上班期间,所有人未经批准不得擅离办事处,除病假丧假外,直到完成图纸。

“简直是丧心病狂、泯灭人性!”这是我和几个年轻同事的第一反应。

几个老员工却习以为常,过来安慰我:“小伙子,我们这行就是这样,会比较辛苦,不过也就苦这一段时间,等出完图,你们就轻松了。”

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话了——真的“熬过这段时间”就能不忙吗?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忙是永远都不会结束的,等忙完这阵,就意味着下一阵。

封闭画图持续了1周,6、7个大男人挤在20来平米、通风极差的小客厅里,除了吃饭睡觉,整日都要坐在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上密密层层的方案图,感觉眼睛都要瞎了。每天超长时间工作,没有足够的休息、没有出行自由、更没有娱乐活动,我压抑得不行,同事起初还能挤出点笑料解乏,可到后头大家累得不行,就都垂头丧气、寡言少语了。

单位专门在办事处边上给我们租了住的房子,但只有深夜我们才能回去,回去只想立刻躺下。吃饭更是个麻烦事,好几个同事提议请个阿姨做饭,但上海总部不想额外增加成本,我们只能在外面买快餐,卫生不行,经常一吃就拉肚子。

最令我难受的还不是这些琐屑,而是我原以为会好相处的熊总。这次封闭画图效果极差,出图进度一度滞后。一旦进度稍有差池,他总作为项目负责人要先负主要责任。于是,熊总再不像初见那般嘻嘻笑笑了,脾气日益暴躁,经常因一点小事就斥责我们,总认为是我们背地里摸鱼偷懒了。即使我们每天熬到晚上11点,他犹觉不够,要是走得比他早,就会反问:“你们怎么回事?我都还没下班,你们怎么敢走那么早?”有的同事画累了想玩会儿手机放松,被他看到后,就会问:“你的图画完了没?你知道现在时间多紧张嘛?没画完图还敢偷玩手机?”

一次,我在外面又吃坏了肚子,没完成当天的任务,熊总当着大家的面直接发飙:“小陈,你昨天什么情况,图纸才画这么点?”

“熊总,我昨天一天都在拉肚子,身体很不舒服,实在是画不动了。”

“你这么年轻就画不动图?我看你是加班加少了!你不要解释,要是下次再这样,我就向总部报告,扣你年终奖!”

说真的,当场我就想打人,不过最终还是忍住了,毕竟他也算是领导,我不想和他撕破脸皮。

熊总的坏脾气愈演愈烈,他经常一边办公一边在我们面前对领导各种抱怨和谩骂。我们担心他压力太大,劝他回去休息,他急忙解释:“没事,我就是抱怨几句,发泄一下心中的不快。”我们的心暂时放下来了,可没过几天,他又急匆匆地跑过来说:“唉!我这几天都失眠睡不好觉。昨天我半夜起来做了个抑郁症测试,显示我有轻度抑郁,等搞完这个项目,我一定要去看下心理医生。”

9

压抑的工作模式加上不正常的领导,让一些年轻同事渐渐生出离开的念头,开始偷偷在网上看招聘信息。我也偶尔会在手机上浏览下其他设计院的信息,好死不死,却被熊总看到了。

不出意外,他又大发雷霆:“你上班期间不好好干活,看别的单位信息干什么?”

“没啊,我就随便看看。”我急忙解释。

“你是不是想跑路?我看你一开始就没想长留,你只是把我们单位当作一个跳板,积累了经验就要跳槽,你真是浪费了单位对你的培养!”

听到这,我真是火大了,立刻顶了他:“你说的都是狗屁!我来这里,就没人好好培养过我,我现在就告诉你,我就是要跳槽,明天我就辞职!”

一旁同事看到这番情景,急忙把我俩劝开。之后我就一直没再理熊总,自顾自地干事。

冷战了几天后,熊总居然主动找上了我,忧心忡忡地对我说:“小陈,那天我确实冲动了,给你道个歉,希望你不要介意。”

“没事,熊总,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我接受了这个道歉。

“你可千万别走啊,我们现在正是人手不够的时候,你要是走了,别人来也没法立刻接手,这项目负责人我可真就当不下去了!”

说完,他竟当着我的面哭了起来。我第一次遇到一个大男人因我落泪,搞得我一脸懵逼。

后来,总部也知道了这边的情况,怕熊总真出什么精神问题,就把他调走休假去了,我们也终于不需要封闭画图了。熊总算是解脱了,可我们还得继续完成工作。本以为图纸交了就能回去了,结果甲方怕后期修改大,强烈要求我们留几个人下来做施工配合,也就是说,至少还要在河南再待个大半年。

我一听回不去,心里变得异常焦躁,情绪好像被熊总传染了一样,每天吃不下、睡不好。我害怕说不定哪天自己也会变得像熊总那般,因为顶不住压力而精神错乱,只能给分院领导打电话,申请回去。分院领导回复说他们权限不够,让我找总部领导沟通,我又联系上总部领导,坦言再这么干下去我也快有心理问题了,想赶紧回去。谁知总部领导压根不信,让我再坚持下,等他们找到替我的人。

眼看领导们一个个地都在踢皮球,我知道回去是无望了,那就只剩一条路了:“这破单位,谁爱待就待去吧!”

一怒之下,我又辞职了。

如果说第一次辞职是入错了行,那第二次就是遇人不淑了。在设计院工作的这段时间,高强度高压力确实让我的技术水平得到了挺大提升,但这种速成式的极限操作也让我身心俱疲,不说幸福感,就是工作的成就感、认同感,也寥寥无几。现在想想,倘若当时我能碰到好一点的领导,能循序渐进地培养我,我应该会在设计院干得更久。

 

辞职后,我决定休息一段时间。2021年春天,我回到老家和父母住在一起,每天无所事事。

有部电视剧台词说得很好:逃跑虽然可耻,但是却很有用。没了领导催促,不用加班画图,每天睡到自然醒,这种感觉真的爽爆了。但逃跑是有“有效期”的——我爸妈看到我颓废的样子,恨不得立马把我赶出家门,表情凶恶。

所以,我又开始找工作了,在网上看了不少设计院,但都不是很想去,因为听说净是些性价比不高的血汗工厂。就在我迷茫之际,老爸一句话点醒了我:“你不想加班就去政府部门吧,当公务员肯定能轻松点。”

对啊,也不一定学什么就得做什么。我一门心思准备起了公考,没日没夜地复习申论、行测,上网课、做试卷,最后“上岸”去了老家的城建部门。

公务员是不是就可以每天轻轻松松、朝九晚五?考之前,我也是这么认为的,现在发现还真不是。我考的是专业技术岗,结果给我分配了个文秘工作,每天各种给领导写稿子,同样躲不开加班熬夜。我也曾向领导反映,请他调我去业务科室发挥专业特长,但领导次次以“人事调动是个大事,得好好研究”搪塞过去——说白了,写材料这个苦差没人愿意干,我要是调走了,很难再找到一个人。

三线城市小科员每个月到手工资还不如在设计院,反腐倡廉之下,灰色收入没了,福利待遇大不如前,也就是勉强糊口。但公务员的工作强度确实比工地和设计院小,加班频率也没有那么变态,工资虽低,还能稳步增长。

有时我也会想,如果当初没辞职,混到项目负责人的话,工资待遇会比现在高不少。但我深知,自己在政府部门写惯了材料,早已无法回到工程行业了,更没法适应每天疯狂加班的工作强度了。

考上公务员没多久,我遇到了我的妻子,步入了婚姻殿堂。如今,“小陈”变成了“老陈”,即将为人父,我再也不敢贸然辞职了。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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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一天,从四点半开始

2023-09-18 09:3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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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微意

有幸认识诸位,总得用笔记录下来

一条大路从村子中间穿过,将胡桥村划为南北;一座破旧的小学矗立在村中间,将村子分为东西。村西头有一百多户人家,无论你去哪家人嘴里打听我的母亲,他们都会说:“海兰是个做死的命!”

我人生中不能确定的事情很多,但对于乡亲们的这句话,我深以为然,并担忧着这一天的到来。而且,我无比确信的是,如果有一天我母亲真的过劳死,很大一部分的原因,得归咎于3份早餐。

1

2006年,我上初一,我哥上初二。镇上的中学离我们家2公里,走路不到半小时,我和哥哥年纪都偏小,于是选择走读。那时的中学6点就要上早自习,一直上到7点半学校食堂才会开饭。我和哥哥每天早早地起床洗漱,宁愿在学校的铁门前等小卖部老板开门,也不愿意在家多睡会儿。

那时我父亲在遥远的辽宁,干劲十足地建设现代化新沈阳。为了让我们在早自习的时候有力气读书,母亲会在4点半起床,给我们准备洗漱用水和一份早餐前的“早早餐”——米汤冲鸡蛋。从我记事时起,我家一直养着十几只鸡,除了最冷的腊月,每天都有鸡蛋可以捡。那时电饭煲还没有在乡下普及,母亲把米淘洗干净后加水在汤罐里煮,大约过个20分钟,汤罐里响起“咕嘟咕嘟”声,米汤泛起的泡沫会顶起汤罐的木盖子,再稍微煮一两分钟,米汤就煮好了。

母亲先把两枚鸡蛋分别打进两个杯子,再撒一些白糖,而后提起汤罐两侧的绊(铁质提手),左手在上,右手在下,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住汤罐盖,漏出一条缝来沥米汤。汤罐逐渐倾斜,米粒被木盖子拦住,滚烫的米汤如瀑布般从缝隙里冲入水杯后,母亲赶紧招呼我和哥哥用勺子搅拌鸡蛋,蛋黄和蛋清混合在一起,瞬间变成了絮状。

米汤冲鸡蛋做好了,可母亲手上的活儿还没完。她把剩下的米汤倒进大碗,将木盖上残留的米粒拿筷子扫进汤罐。汤罐又重新摆到了灶台上后,再在湿润的米粒堆上扎上十几个孔,盖上盖子,烧上几把火“冲饭汽”。这样蒸出的米饭十分干爽,底下还会结一层金黄的锅巴,拿温热的米汤冲进去,搅碎,香喷喷的锅巴粥就做好了——这是母亲和奶奶的早餐。

灶门口暖色的火光跳动,光影中的母亲看着我和哥哥一边吹气一边喝米汤冲鸡蛋,提醒道:“慢点喝,烫。”我哥听话,不紧不慢地喝,我总担心迟到,不等凉下去就火急火燎地往嘴里灌,舌头都烫麻了。

“这里还有饼干,先吃饼干。”母亲看着我这猴急的样子也没办法,只好让我先吃其他东西。她用来搭配米汤冲鸡蛋的饼干各种各样,有字母饼干、小熊饼干、橙子味饼干、鸡蛋脆饼,还有很多是我叫不出名字的。时至今日,我也不知道母亲是从哪儿找到这么多种饼干的,那时候,我们镇上连正经超市都没几家。

吃饱喝足,我和哥哥就拿着母亲早充好电的手电筒去学校了。电筒的光亮刺破黑暗,照亮眼前不过5米的路。抬头,北斗七星清晰可见,把我们引向更远的远方。

2

第一个“远方”很快到来,那是我们县的县城。

2008年,县一中为了和市里的黄冈中学抢优质生源,提前招录120名初二学生去读一中的理科实验班,四年一贯制,直到高中毕业。我很幸运成为了其中的一员,但县一中距离我家70里远,只能住校。

哥哥在中考之后选择辍学,开始了学徒生涯。我以为不需要给我们哥俩准备早餐后,母亲就可以多睡一会儿了,但在学校的电话亭里打电话回去才知道,这仅仅是我的一厢情愿。

“姆妈你还这么早起来吗?”

“嗯,还是4点半起来。”

“你起这么早准备什么?”

“你爸啊。还要给你爸做复健。”说这话的时候,电话那头的母亲先是轻叹了口气,之后语气轻柔地讲,“你初一的时候,早上喝了鸡蛋去上学,你奶还没起来,我一个人在家还能睡个回笼觉。现在你爸这样,你说我哪有心情去睡回笼觉?”

电话这头的我听了,立刻红了眼眶。

本来,做泥瓦匠的父亲,已经是个小工头了。可沈阳太冷,工地10月就停工,一年前,从工地回到家的父亲,闲不住,在老家又找了份事做,一次傍晚收工,他坐我表叔的摩托车回家,路上烟雨朦胧,他们迎面撞上了大卡车……父亲从医院里捡了一条命回来,但左腿植入了20多公分长的钢板,疤痕像蛇一样盘踞着。

因为这块钢板,父亲的左膝不能弯曲自如,出院后的小半年里,我们要给他掰腿、做康复——反复按压他的小腿,令他的膝盖骨做一些弯曲的活动。那个寒假,父亲横躺在床上,双腿悬在床边,我一手压住他的左大腿,一手往下摁小腿,让他的左膝尽量弯曲。我每下压一次,父亲就会像耕地的牛一样低沉地“哼”一声,一句话也不说。

这样的复健工作只持续了不到一年,任凭母亲再努力,父亲的左膝盖也还是落下了终身残疾。泥瓦匠的工作是做不了了,只能在家种地,家里的经济压力陡增。

胡桥村是个小村子,分到每个人头上也就八分地。种地撑不起一家五口的日常开支,更何况我还在读书,学手艺的哥哥一时间也没钱应付生活,家里还要还父亲做手术欠下的外债。父母思来想去,和大伯一商量,决定先挪用预留给奶奶准备后事的2万块钱买一台碾米机(用来给谷粒脱壳的机器)。碾米的生意并不好做,那时候隔壁村已经有机器了,碾一袋米收7毛钱。

碾米的第一步,需要人工把一袋约80斤的谷子扛起来倒进碾米机的米斗里,谷粒通过机器里的胶辊、米筛,粗糙的壳子才能磨掉。父亲那残疾的左腿,怎么禁得住每天给客人扛谷袋呢?

但他和母亲硬是把这门生意做起来了。他们腾出厨房旁边的一间十多平米的库房,架起碾米机,机器启动的那一下,周围的地面震动起来,四面的邻居都能感受得到。起初大家不适应,有些抱怨,但转念一想我父亲要靠这吃饭,也就理解了,反倒都来支持他的生意。

为了回报乡邻们的善意,父亲咬牙坚持给来碾米的乡亲们倒谷子,一袋一袋,一次一次。多的时候,他一天要往米斗里倒三四十袋。母亲心疼他,从一开始就埋怨:“就知道做好人,给人驮谷袋倒谷子,以后老了浑身都是病,看你怎么办!”可父亲不听,只要来碾米的乡亲一招手,他就会拖着左腿,热情地上前帮忙。

父亲初中毕业,文化不高,没事就喜欢看新闻,对时事政治熟稔于心。来碾米的多是中老年男性,除了庄稼生产,他们最热衷谈论的就是家国大事。很多人第一次来我家碾米就和父亲相谈甚欢,相见恨晚,有时米都碾完了,父亲还要靠在门框上跟人多聊一会儿。母亲性子急,看不惯,总是责怪他:“饭都凉了,还拉着人说话,有这时间还不如多做两件事。”

母亲埋怨归埋怨,正是靠着周到的服务和“贴心的交流”,父亲的口碑很快就积累起来了。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胡桥村有个碾米老板,人热情,服务好。四季农时教会了乡亲们要赶最早的黎明,他们在冬季的凌晨4点半就来我家屋外喊父亲碾米了。父亲舍不得生意溜走,赶紧起来,母亲自然也跟着起来,因为碾米机一旦开启,“轰隆隆”的噪音让人很难继续睡下去了。

我曾问父亲:“为啥大家这么早就来?”

父亲答:“年底了,在外打工的孩子们回了,做父母的想让他们早点吃上当年的新米。”

3

父亲碾米基本是从清晨忙到上午,腊月的时候甚至要忙到中午,其他时间,他就打理自家地里的庄稼。母亲没地可种,闲得心发慌,她想为我和哥哥攒钱,于是就找到她大姐,拜托她问问在镇子上做包工头的姐夫还招不招小工。

我大姨说:“做小工是挑砖、和水泥,这些都是男劳力做的,女的吃不消。”

母亲说:“大姐,你还不知道我?我之前一个人在家种地,挑水、挑粪都是我做,挑砖这事肯定也能做。”

我大姨把丑话说在前头,说大姨爹脾气臭:“要是事情做差了,他怕是也难给你好脸色。”

最终,母亲在大姨爹那里找到一份小工的活儿,但大姨爹要她很早就得去工地——农村盖房分大工和小工,人家大工主要负责砌墙、抹灰,小工就做搬砖、和水泥等杂活,每天都要早早到工地上准备水泥砂浆,不然大师傅来了没料可做。

为了把工地上的活儿干好,母亲延续着早起的习惯。4点半,月光还未散去,太阳远未升起,四下一片漆黑,起床的她熟练地从枕头底下掏出一支手电筒,缓步移动,打开房门,穿过正屋的大客厅,穿过楼梯走廊,穿过后屋的客厅,到水井边打冷水。她不会开灯,因为灯一亮,楼梯间底下的鸡窠里就会发出“叽里咕噜”的声响,继而唯一一只公鸡就会仰天长啼。如果我和哥哥在家,这一声声啼鸣会让我们惊醒。奶奶也会被叫醒,不过老年人睡得早起得也早,倒也不用太担心。

母亲摸黑打了井水回到房间,掺着前一晚烧的热水开始洗漱,这时父亲也起来了,他们房间里的灯骤然亮起来。白色灯管射出的灯光透过粉红色的薄纱窗帘,从屋外看,像是一面旗帜,宣告着胡桥村最勤劳的女性,要开始一天的劳作了。

 

洗漱完毕,母亲的第一项工作是放鸡。

鸡是很不可思议的动物。白天人只要靠近它们,它们会立马闪避躲开,敏感得很,而到了晚上,夜幕来袭,无论是公鸡还是母鸡,都会安安分分地挤在角落里,人伸手去抓,便乖乖就范,任凭处置。

我家的鸡窠是父亲用旧衣柜拆下的木板打造的,四脚安装着滚轮,六面都呈栅栏状,木板与木板之间留出大概三公分的空隙用来通风,这样鸡才不易患病,唯一的坏处是鸡屎容易从空隙中掉出来。每次母亲将楼梯间的鸡窠小心翼翼地推出门时,母鸡就在鸡窠里面“咕咕咕,咕,咕咕”,公鸡则蓄势待发,一旦见到光亮,便扯开嗓子啼叫,鸡窠所经之处,沿途会留下一地鸡屎。

十来只鸡获得了自由时,已洗漱完毕的父亲也已经钻进后屋的机房开始给乡亲们碾米了。这时母亲还不能准备早餐——父亲车祸后,母亲找算命先生算过一卦,先生说我父亲这次之所以能死里逃生,多亏了家里的先人坐得高(祖先有灵性,会保佑人)。母亲懂算命先生的意思,自那之后,每天早晚都要给家里的先人敬香,连带着敬天地和灶神。每逢初一十五,她还会去村里的三座庙里拜土地公、土地婆和其他菩萨们。敬完香,把一串鞭炮点响,是母亲对一天生活的美好希望,她希望这个家庭的祖先,这个村子的菩萨,能保佑一家人平安工作,平安生活。

晨光熹微时,母亲终于可以准备早餐了。如果我和哥哥不在家,主食一定是顶饿的米饭。吃米饭,就需要起锅做菜,早上时间有限,母亲便做一些比较容易熟的菜,像炒各类小青菜、土豆丝等,再搭配一些腌制的咸菜,日日如此。

早饭做好,奶奶通常还没起来,父亲还在机房里忙着,母亲要赶去工地,便第一个吃。她怕炒菜凉了,不会把菜从锅里盛出来,只舀出来一些和饭吃下,再喝点米汤。她不习惯坐着吃饭,总是一个人端着碗靠在厨房的门框上,一边匆匆忙忙吃,一边看着正屋门口,看着屋前的小巷。有时候早起的邻居拎着大桶衣服走过,看见母亲,便搭上几句话,感叹她这么早就忙好了早饭。

奶奶若起得早,也不会和母亲一起吃饭——年纪越大,她越和急脾气的母亲对付不来,坚持要和自己的儿子一起吃饭。可父亲碾完米时,菜已经凉透,饭也结成了硬块,只能泡开水,即便如此,奶奶还是坚持等。

忙忙碌碌中,时间到了6点半,母亲就该出发了。

4

2010年我读高一下学期时,明显感觉到自己跟不上理科实验班的学习节奏,尤其是化学,令我头疼,期末测试只考了38分。

文理分班的日子很快就到了,我想从理科实验班转去文科班。因为没有这种先例,班主任让我先给家里打个电话。但我没有对父母说,他们没读过高中,也没经历过分班,我不想让他们对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感到担忧。

转文科的事落地后,我才给家里打电话,电话那头,父亲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叮嘱:“换个新环境,先适应,再考虑成绩。”母亲则说:“成绩好不好是其次,身体要好,换了班就换了,饭还是要好好吃。我问了海峰(我们村上一届理科实验班的学生)他爹,他说海峰一个月吃饭要500块,你怎么就200块?”我没有说话,只是想哭。母亲在那头继续说:“不要担心家里没钱,你读书的钱,我和你爹都准备好了,饭也要好好吃,一个月不说500块,300块钱总还是要吃的。”

我身体向来不好,低血糖一直如影随形。在母亲看来,鸡蛋是最好的营养品,上初中的时候,她给我做米汤冲鸡蛋,读高中后,每次放假回家,在正式的早餐之前,她都会单独给我做一碗冰糖红枣蒸鸡蛋。3个鸡蛋打在碗里,放上3颗红枣和几粒冰糖。等煮的米沥了米汤,就把碗放在米堆上,盖上盖子“冲饭汽”的功夫,蛋就蒸好了。

米汤的温润和冰糖的甜味会很好地盖住鸡蛋的腥味,这是在学校吃不到的滋味。

 

我在文科班很顺遂。2011年下半年我进入高三后,“陪读”的风气渐渐在县城盛行起来。我们班上有一大半的同学都在校外租房子住,有的还是父母一起陪读。母亲也不止一次向我提起要来县城陪读,“只要你答应,我们便会放下手中的一切事过来”。

但我知道,父母手中的事情又怎能轻易放下?我在县城拼命读书的那3年,母亲也在工地上拼命。她从一名只能挑砖、和水泥的小工,成长为能开吊砖机的技术工了。一起做工的大师傅们,先是怀疑:“哪有女的来做小工?挑砖吃得消?”后来是感叹:“海娥(我大姨)屋的老三(我母亲)不容易,挑砖、和水泥比男的都利索。”到我高三时,只有佩服:“海兰真是厉害,三楼开吊砖机,她一个女的都学会了。”只要我母亲休息超过两天,大姨爹就会打电话过来问她什么时候能复工——因为吊砖机没人能开。

父亲同样忙碌。3年时间,他成功地将碾米生意从本村扩展到了四里八乡。一到腊月,他凌晨就要开碾米机,午饭都没时间吃也是常事。他最初的竞争对手、那个隔壁村的碾米师傅,后来也成了父亲的客户,他说:“老胡啊,还是你细心,这米碾得亮堂堂的,还不少称。”

一般来说,100斤的谷子能碾出60多斤米。父亲把碾米机当成宝贝,每隔两三个月就保养一次,这样出米也多,100斤谷子能出米70斤往上。如果父亲来县城陪读,他好不容易积累下来的客户肯定会被别人抢去。

所以,父母哪有时间来照顾我呢?

母亲说:“要不让你哥过去照顾你半年?下学期我们再过去。”

哥哥离开学校后,先是跟着跟着大伯家的二姐学裁缝,二姐说他“屁股尖,坐不住”,半年不到他就跑了。后来他又跟着大姨爹学泥瓦匠,大姨爹说他“半个月都学不会提刀灰,没屁用”,不到3个月,他又跑了。最后父亲拜托四妈家的细哥给介绍了个做水电的朋友,哥哥跟着人家在武汉学徒,才稳定了下来。

我说:“那不行,哥的水电工作刚步入正轨,还没出师,这一走就是半年,师父肯定不高兴。”

我让父母安心在家。但到了高三的最后一个寒假,我还是没拗过他们,从学校搬出来租了房子住,这样晚上可以多点时间学习。高考前的最后一个月,我担心再不让他们来陪读一段时间,要是高考没考好,他们肯定会自责一辈子,于是松了口。母亲先来陪了我半个月,之后父亲陪了我半个月,一直到高考。

高考完的那天晚上,父母已经回了老家,我一个人在学校的操场上散步,给他们打电话。母亲带着轻松的口气说:“你考完了我才敢和你说,你当年从理科实验班转到文科班,你爹一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说你是不是长大了也不听话了,这么大的事儿都不提前和他说。”

仔细想想,我没和父母说的事情多了去了,可父亲和母亲不也一样吗?——从2013年开始,他们就瞒着我和哥哥,租下了村里叔伯和朋友家的18亩多田地(加上我们自己家的,足足有23亩)。那时种一亩地一年只能挣400块左右,挣得多点,也只有800块,好点的年景能挣1000块——而我在武汉读的大学,一年的学费和住宿费将近8000块,每月还需要生活费,加起来,得2万一年。

父亲和母亲更像停不下来的陀螺了,他们终日忙碌在碾米机房、工地和田地之间。从凌晨4点半劳碌到晚上8点半,无论何时去看,他们都在干活。但他们从没有向我抱怨过自己的劳累,我只能从村里人的口中听到“你父母不易”的叹息。

5

2016年6月,我大学毕业,进了黄石一家国企上班。在外人看来,这是一个稳定的工作,意味着我父母可以喘口气,歇一歇了。

可是,国企虽然稳定,工资却很低,就在我实习期间,还经历了一次工资调整。看着那些有20多年工龄的前辈们为了工资是增加10块、还是20块而争执不休时,我又想到了每天凌晨4点半起床的母亲——就这点工资,我何时才能让父母不操劳呢?要是一直待在这里,以后买房、结婚,肯定还得扒父母一层皮,甚至还得扒哥哥一层皮。

那时恰逢互联网行业烈火烹油的时候,我在转正之前的国庆节选择了辞职。这一次,我提前告知了父母,父亲还专门咨询了读了博士的小表叔,但依然没拦住想要趁年轻赚钱的我。

虽然是裸辞,但我自信会很快在武汉找到工作,就临时借宿在哥哥那里——哥哥已经出师,靠接单子养活自己,在武汉租了个很小很小的单间,300块钱一个月。然而现实很残酷,一连3个月,我一直奔波在听宣讲会、投简历和面试的路上,却没收到一个offer。

武汉的大学多集中在武昌区和江夏区,很多时候,我要在5点多钟起床去找工作。那段时间,在公交车、地铁上昏昏欲睡之时,我很想知道,每天4点半起床做工的父母是如何保证一天都有精神忙碌的?

 

2017年年初,我终于接受了一个并不太满意的offer,它来自广东佛山的一家陶瓷厂,做管培生。农历春节过后,我就赶去了佛山上班。

陶瓷厂是销售型企业,培训了2个月后,我被分配去做招商工作,经常要参加酒局。我从大学养成的每周六固定打电话回家的习惯,也被一场场的酒局打乱了。母亲察觉出了异常,我只好把自己的处境告诉了她。母亲放心不下,给我算了个命,算命先生说我不能喝酒,会出事。我答应母亲不再喝酒,但做这份工作,实在做不到,我只能努力让自己不喝醉。

2017年年底,老总组织全公司聚餐,和我同宿舍的室友酒精过敏,一口啤酒下去都能面红耳赤,但为了不给他们部门的老大丢脸,他硬是在老总、其他部门领导来“串门”时连喝了好几杯啤酒和白酒。我也喝得飘了起来,后来还架着他去厕所吐。他在里面吐,我在外面等,我站不住,就直接坐在厕所门口。来上厕所的同事和领导来来往往,我还得赔笑,说自己“没事儿”。

那天晚上回宿舍,我和室友说:“不能这么喝了,没有什么工作比自己的身体更重要。”

没过2个月,室友便辞职北上,在编程培训班学了半年后,在他姐夫的帮助下做了程序员。又过了3个月,招商部业绩不好,全部人员要打散分配到各销区去。我趁机提出辞职,部门老大认为我是难得的笔杆子,多次挽留,但我还是再次裸辞。

2018年国庆节后,我在深圳找到了一份互联网行业相关的工作,收入开始稳定下来,而母亲那边的活计则开始走下坡路了。因为国家政策约束,农村建房越来越难,大姨爹能接到的工程越来越少,甚至想要去相邻的九江郊区接一些房子做。但城里的建设标准和乡下又不一样,活儿越来越难找。

“我和你爹算了一下,16年做了220多个工(一天就是一个工),17年做了200个出头,今年到现在10月份,才做了150个工,你大姨爹手上已经只有1套房子(的工程)了,其他事还没接到。”母亲说。

“没事做就多休息休息,身体第一,姆妈,再有2个月,你都50()了。”

“50也还年轻,我和你爹还说,你过两年结婚买房子,我们凑凑还能给你出个卧室的钱,现在看只能凑个卫生间的钱了。”

父母不仅身体操劳,心里也一直操劳,电话这头的我好笑又心酸:“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房子我自己攒钱,你们挣的钱你们自己存起来,能帮就帮,帮不了也无所谓。”

但父母不会觉得孩子的事情是“无所谓”的,他们总会有方法让生活有新希望、新奔头。

2018年年底,他们俩一商量,目光又落在了碾米机上。

转眼10年已经过去,当初父亲买的最新款的碾米机也已经步入了风烛残年,时不时地坏,有时正在碾米,竟突然罢工。父亲要给老客户们赔不是,然后戴上那副可折叠老花镜和头灯,一点点摸索到底是哪个零件出了问题。但总维修也不是办法,这两年,隔壁村的年轻人已经买了新款碾米机来抢生意了。

电话里,父亲跟我说起了换新碾米机的想法:“退一步说,不是为了你和你哥今后要用钱,就是为了我和你姆妈以后老了手头有钱,不花你们的钱,现在还是要这碾米机存点钱。”

我没阻拦他们,也知道拦不住,只问:“新机子5万块钱,你们有钱吗?我支付宝里有活期的,你们要是存款不好动就跟我说,我转给你们。”

2019年的春节过后,赶在元宵节前,父亲终于换了新的碾米机。新机器进门,“九千响”的鞭炮和“八十响”的四喜大烟花响彻空中。家有喜事,极少喝酒的父母在晚饭时喝了些白酒,边喝边说辣口,我和哥哥陪着他们。奶奶年岁大了,晚饭已经不吃了。

那晚的月色很亮,照在收拾一新的机房门上,春联清晰可见——“生意兴盛路路发,招财进宝日日来”。

6

新机器碾米的速度提高了不少,老主顾们又回头找我父亲碾米了。母亲还是跟着大姨爹做工,能挣一天钱是一天钱,没工可做的时候,她就忙地里的活儿。我和哥哥都能挣钱了,父母肩上的担子轻了些,就把租来的田地渐渐还回去,只留下9亩多。那一年国庆节,哥哥和谈了2年多的女友订婚了,婚礼定在2020年的农历春节。

定下婚期后,哥哥更是起早贪黑地挣钱,结果在给业主装客厅大灯时,灯具的水晶配饰意外掉落,重重地砸到了他眼睛上。那天我正在上班,哥哥的徒弟,也是我小姑的儿子,带着惊恐的哭腔给我打来电话,说哥哥要马上手术,急需用钱。我立马转给了2万块钱过去。

好在送医及时,哥哥的双眼保住了,只是在以后的日子里需要多次手术修复。哥哥是民工,接的活儿是装饰公司的项目经理派的私单,没有劳动合同,也没有临时协议。他出事后,我们联系那个项目经理,那人就人间蒸发了。哥哥只能自掏腰包治疗,前后花了7万多块钱,攒的结婚钱都快花完了,还要在家养伤。

我安慰父母说:“好事多磨。”他们也说:“眼睛保住了就好,平平安安就好。”

然而,远在深圳的我并不知道那段时间父母度过了多少不眠之夜。他们担心大儿子的眼睛,又忧虑他的婚事。新媳妇还未进门,随时都可能生变,他们要与未来的亲家沟通,让人家对这次变故予以理解,还要请女孩对自己的儿子予以信心。

好在这么多年来,父母在周边有着不错的口碑。女孩的父母知道他们的为人,毅然决定与我家共同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灾祸。生活的车轮一点点驶过,留下的痕迹很深,但也在慢慢弥合。哥哥的眼睛慢慢康复,令人不安的疫情也在慢慢消散。

2021年春节,大年初六,哥哥终于将嫂子迎进了门。时隔9年,继为我办升学宴之后,我家再次办起了酒席。

那天父亲喝了很多,拦都拦不住,酒席散场的时候,他还要拉着人喝。大家都知道,此刻只有我母亲能拦住他,但母亲没有,她只是在一旁收拾,偶尔看看父亲还站不站得稳。

我想:让父亲喝吧,他和母亲这么些年的辛苦,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我,哥哥,和所有人一样,都只是旁观者。

婚后,嫂子跟着哥哥一起去武汉打工,已经成了公婆的父母,依旧保持着凌晨4点半起床干活的习惯。想着不久的将来可以抱上孙子,他们的劲头就更足了。不过,要是哥哥和嫂子放假在家,父母早起只能忙其他事,不能开碾米机——机器一震动,在二楼睡觉的嫂子就会醒来,虽说儿媳脾气好,但做公婆的不能不知道分寸。

母亲不再关心一天能做多少事、一年能做多少个工了,她开始经常畅想以后的好日子:

“等你嫂子怀上了,在家养胎,我就不做小工了,照顾你嫂子。有了孩子我就看孩子,没事了我就和你四妈一样,有戏看戏,没戏就看牌。”

“你要是结婚了,肯定住在城里。你要我去我就去,你不要我去带孩子,我就在家。”

我知道,这种清闲的生活只会停留在母亲的想象中。等她真的做了奶奶,她依然会是村子里最忙碌、最劳累的奶奶,她会操心孙子孙女有没有好好吃饭,操心哥嫂的收入够不够养孩子,操心住在城里的我会不会和妻子有矛盾……

这种循环,我至今无法破解,母亲也无法破解,只能期待未来的日子能给出答案。

 

2021年,已经离职的部门领导鼓动我辞职跟着他一起创业,在深圳做留学生意。虽然在疫情期间做这个项目听起来不靠谱,但想着有一个机会能离财富更近,我答应了。2年多过去,很多事情不尽如人意,但现在也算是步入正轨,挣大钱的希望还在,让相隔千里的父母早点享福的希望也还在。

直到今天,母亲还是每天凌晨4点半起来收拾、做早餐,父亲还是4点半起来碾米。不过奶奶经不住岁月的侵袭,夏天的6点左右她还能起来,冬天太冷了,她索性一整天都不起来。

这15年里,我读书、毕业,离开湖北跑到广东打工,又去了东北走父亲曾经走过的路,现在在深圳带起了小团队。老家离我越来越远,我每年在家的日子加起来不到1个月。

我是个游子了,再回家就成了客人,母亲总想着心思给我做新鲜菜式。她从来不是一个美食家,我小时,她做的菜都是很普通的家常菜,味道没有任何新奇之处,她自己对于饭菜从来不讲究,剩饭剩菜也能扒拉几口,填饱肚子就行。不过,做了小工之后,她吃上了“百家饭”,在外面边吃边学了很多新菜。

一天晚上,母亲给我打电话,说起了可乐黄豆焖猪蹄。她给我详细拆解了这道菜的做法,远在千里之外的我能够真切地感受到她的开心:“你哥和你嫂子都很喜欢吃,等你回来,我也要给你做。”

我实在想象不出黄豆、猪蹄加上可乐在一起炖该是怎样的口味,后来回家,母亲真的给我做了一大锅。我带着好奇尝了尝,味道超乎我的想象——猪蹄软糯还带着豆香,可乐烧干后又加深了配菜黄豆的色泽,更丰富了肉的滋味。

既然两个儿子都喜欢吃,这道菜就成了母亲的“保留节目”,每次只要我回家,母亲都会做上一大锅,一家人能吃上好几顿。

7

在家的日子十分难得,但无论多不情愿,总有离开的一天。

无论是上大学,还是工作后,我都尽量选在节假日的早上离开家,这样返程坐车就有余裕。到了出发的那天,我6点多钟起床,母亲却已经起来快2个小时了。她早早洗漱完毕,等待着,要把敬香的机会留给我。我并不相信那些虚无缥缈的鬼怪神仙,但我相信自己的祖先,也相信我主动敬香,能让母亲相信这一次离别后我能平安。

拿上9根香,放在大蜡烛上点燃,然后分3炉,分别插到正屋大厅靠右边的条几上的香炉里、大门口左侧的小香炉里,以及厨房灶台边窗户上的小香炉里——它们对应着祖先、天地和灶神,灶神在我们这里叫做“司命”。

正屋大厅里的香炉是专门买的,六寸大小,刷古铜色油漆,而大门口和厨房的小香炉,都是母亲用吃完的八宝粥瓶子做的,太不起眼,有时敬香结束后没及时收起来,很容易被人一脚踢飞。我就曾不小心踢飞过一次,烧剩下的香棍和香灰洒落一地,我惊慌失措,忙不迭地将它们归拢,口里默念“天地莫怪”。

香插好后,还要烧“无表纸”(音译,一种15厘米见方的黄色糙纸,专门用来在初一十五烧香用,和春节、清明节祭祖烧的大张的黄表纸不一样),每3张一刀,依旧是大厅、门口和厨房插香的位置各烧上一刀。

最后,点上一挂百响的小鞭炮,等“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消失,就可以磕头了。

我在做,母亲在旁边看。磕头的时候也这样,我先磕,母亲在旁边站着,说一些许愿的话,比如:“祖人在上,细伢胡诣出门在外,保佑他工作顺利,步步高升。”

其实,我磕头的时候已经在心里默默许愿了。刚毕业的那两年,我希望自己能够找到个有奔头的好工作,而最近几年,我只希望家人们都能够平平安安——父母老了,奶奶的腿脚愈发不便,眼睛也看不太清了,哥哥的眼睛曾受了重伤,我在外工作还要攒钱买房。

祖先、天地、司命,三处磕头完毕,我的敬香仪式就结束了。但母亲会再去重磕一次头。她跪在拜席上,祈祷很长时间,每一句心愿诉说出去,像是必定会实现。虽然这个仪式在过去的15年里已经重复了数千次,但她依然会很用心地去做好每一次。

上完香,母亲给我端来她提前做好的冰糖红枣蒸鸡蛋,里面有整整3个鸡蛋。我一边吃,一边隐隐担心自己的胆固醇会升高。母亲不知道这些,见我吃完,她才会安心的去准备送行早餐——面条煮饺子。

我家在湖北,不南不北,既没有亲手和面做面条的传统,也没有亲手擀皮儿包饺子的习惯。所以,面条和饺子,母亲会提前一天从小卖部里买回来。

说实话,我并不喜欢吃面食。我在武汉读大学的4年,愣是没爱上热干面,总觉得麻酱在嘴里塞得满满当当,令人手足无措。毕业后寄宿在哥哥出租屋里的那段时光,他忙着工作,我忙着找工作,我们很少能坐在一起吃饭。

为了省钱,我早餐不吃,中午就找个沙县吃个飘香拌面,或者在小饭馆里点一份花饭,晚上就在哥哥出租屋旁边的夫妻店里点一份最便宜的原汤面,什么料头都不敢加。偶尔投出去的简历有了反馈,我才会加一片干子犒赏自己。好在那家店的免费小菜很多,咸菜、泡椒萝卜片、碎藕丁、酸豆角,每次我都把四种小料加满,看起来就是丰盛的一碗面。

我这样一连吃了三个多月,从此对面食产生了恐惧。

但那段经历,我从没和母亲讲过,蒙在鼓里的她一直用面条煮饺子为我送行。她先接一大锅水,大火烧开了就下饺子。怕溅出水花烫着,她总是把饺子倒进碗里,再从碗里倒进锅里。冷冻的饺子咕噜噜下水后,得立马用锅铲拨开,否则极易粘锅。转身,母亲又得去烧火,家里面用的柴火,冬天是棉花杆,夏天是芝麻杆、黄豆萁,都是父母从田地里挑回来的秸秆。

饺子在锅里浮沉,母亲撒一碗冷水让它们安静了下来。还没等饺子再次翻滚,母亲就把面条下进了锅里。一把,两把,三把,直挺挺的面条进锅,瞬间变软,母亲拿起筷子将它们拨开,水中就绽开一朵接一朵白色花朵。

母亲将火调小了些,又往锅里打了5颗蛋,到时候家里一人一颗。伴随鸡蛋下锅的还有一些青菜叶子。此时膨胀的面条已经翻不动了,母亲往锅里舀了一勺多盐,用锅铲打散,一锅面条煮饺子就做好了。

桌上的饭菜已经很丰盛了,有新做的土豆炒肉,有母亲自己腌制的辣酱萝卜丝,还有前一晚剩下的土鸡汤。我舀了些鸡汤倒在已经铺得满满的面碗里,快要溢出来了,连忙吃了几筷子面条。面条煮得久了,几乎失去了弹性,饺子除了皮厚一些,没什么缺点——只是,母亲每次做面条煮饺子,饺子都会碎开,不知道是哪个步骤错了。

我已经不太习惯在早餐的时候配这么多“大菜”了,大学食堂早餐样式也多,但我常年只吃装在杯子里的粥、鸡蛋、玉米、面窝,还有包子。工作之后,我吃的就更简单了,有一年多的时间,我和朋友租住在深圳的“老破小”里,买了个京东爆款两人用电饭煲,每天晚上提前定好时间煮白粥,第二天起床就可以吃白粥配酱菜。后来我们工作忙了,连粥都不愿意煮了,就买一些面包、饼干当早餐。

担心我在外吃不好,每次返程之前,母亲总希望我多吃点,再多吃点。但我根本就吃不下太多,一碗就饱。母亲不再强求,但碗里的那颗浸润了面汤和鸡汤味道的荷包蛋,她要我一定吃掉。就这样,一个早晨,我在母亲的注视下,至少吃了4个鸡蛋。

8

早餐过后,再清点一下行李,我就该出发了。如果哥哥在家,他会开车送我到车站,如果他没在,就是父亲开着他的电动三轮车送我。

我用一张张车票追逐未知的幸福,母亲用一碗碗面条煮饺子祝福我能追上这些幸福。她打开了后屋的机房门,看着我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村西头那排水杉树下。我知道,她也没有太多时间伤感,很快就要转身骑着电动车去工地了。等夕阳拂过村西头那排水杉树,她才能回到家,麻利地将电动车停到客厅里,马不停蹄地从楼梯底下找出农具,趁着太阳还没完全落下,赶到地里帮我父亲再做些庄稼活儿。

等到夜色逐渐笼罩胡桥村,母亲会先一步回来准备晚饭。昏黄的灯光在我家的小厨房里亮起,成为村西头众多灯火中的一盏。等父亲从地里回来的时候,夜幕已经完全笼罩了村庄,奶奶早已入睡,他们就面对面地坐在八仙桌前吃晚饭。灯光砸在漆黑的夜里,转眼跌入黑夜。时间渐渐流逝,一切归于寂静。

直到次日凌晨4点半,我的母亲又会准时起床,洗漱、放鸡、敬香、做早餐。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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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8月高調追思逝者的TA最終落網 -FormatRun58- 给 FormatRun58 发送悄悄话 (214 bytes) () 09/19/2023 postreply 19:27: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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