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让我成为一个更好的大人
吴薇薇你好,你有没有在家看电视?看动画片了没?我想你了,我喜欢你,再见。
2015年,我就职于一家会计事务所。我的老板张老师,接到一家慈善机构的项目询价,他们需要做一份全面的审计报告。
这家慈善机构是专门服务智力残疾人的非营利性机构,负责脑瘫、智障、自闭症、唐氏综合症等综合性智力障碍儿童及青少年的托养、教育、康复及培训。
张老师了解机构性质之后,破例报出了低于行业底价的“友情价”,让慈善机构的人员有些意外。在那之前,有多家会计事务所为那家慈善机构报出了高于市场均价两倍以上的“高价”。他们当即选择合作。
之后的两个月,张老师派我专职负责跟进这个项目。
到机构的第一天,工作人员带我和同事参观教学楼。特教老师告诉我们,这里的孩子行动会慢一点,让我们也放慢脚步。
他们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蜗牛宝宝”。
走到2号楼时,特教老师向我们展示他们做的手工工艺品。老师说这些工艺品售价10元钱,“钱虽然少,却是对家长极大的鼓励。”
她说完,另一位特教老师牵着一个男生迎面走来。
男生步履蹒跚,一字一句地做自我介绍:“你好,志愿者姐姐,我叫小年。请问这样你会不会生气?”说完他自来熟牵起了我的手。小年有些口齿不清,笑起来很好看。他的手指软软的,轻轻地握着我的手心。
特教老师在我耳边轻声说:小年今年20岁,是轻度智力障碍患者。
我回答小年:“我不会生气。”他高兴得手舞足蹈,又询问我的电话号码。
我告诉他,他从书包里摸出一个小本子,认真地记下。特教老师笑着对他说:“你有事再和志愿者姐姐打电话哈,不要随时打给人家。”
后来,我时常接到小年的电话,对他家的座机号码倒背如流。小年每次都是问同样的问题:“吴薇薇你好,你有没有在家看电视?看动画片了没?我想你了,我喜欢你,再见。”
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少年无来由的表白,让我感到不适,不知道如何做回应。
审计项目结束后,我便从那家会计事务所离职,我认为自己不适合做审计。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也再没接到小年的电话,渐渐忘记了这件事情。
之后的大半年,我尝试了各类职业,都是草草收场。也摸索着尝试创业,开了一家DIY蛋糕店做老板,最终也以失败告终。
初恋在那时与我分道扬镳,失恋和失业的双重打击,让我一蹶不振。我连续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星期,期间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直到前任老板张老师再次给我提到那家慈善机构,引荐我去机构工作。
他对我说:“你是个很有耐心又善良的女生,去那里吧,那里适合你。”我一下提起了精神,带着试一试的心态打算接下这一份工作。
入职之前,有为期5天的志愿者体验日。
第一天,我被分到“转衔班”。转衔班是针对8—16岁的孩子,是从3—8岁“早疗班”转到16岁以上“大龄班”的过渡班级。
一个转衔班有六个学生,两位特教老师会根据小朋友们的情况量身定制课程。
班级有正常的作息时间表,类似幼儿园的接送模式。早上家长把孩子送到机构,他们在班级里完成吃饭、午休、做操、上课学习、实践等事宜。特教老师全天陪同,直到放学后家长再来接小朋友们回家。
和幼儿园不同的是,一般老师把一件事重复10遍,他们就能学会。而在机构的蜗牛宝宝们,一个指令,可能需要重复学习上千遍。
我以为我准备好了。没想到,正式跨入班级的那一刻,实实在在感受到的处境,让我一下子慌乱了。
有个小朋友两手捂着眼睛,从指缝间偷偷看我,嘴里喊着:“陌生人,陌生人。”喊完又咯咯地笑个不停;有个小朋友冲过来紧紧地抱着我,我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样的反馈动作,只能傻愣在原地;有个小朋友笑着叫我“姐姐”,找我要糖吃;还有一个小朋友用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圆,让我陪他吹泡泡。
在特教老师的指导下,我教一名10岁的唐氏综合症小朋友翔翔扣衣服上的扣子。在此之前的一个月,特教老师都在教他这个技能。
我耐心地教了他很多次,最终他独立完成了一次,这让工作半天信心一点一点丧失的我,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那堂课,给我的内心造成了巨大的冲击。那是一个陌生的世界。
在之后的四天,我分别体验了后勤部、早疗班、大龄班、职业重建班的工作。
每一份工作,都只能用震撼来形容。它们比我预想的要艰难很多倍,耐心和细致,只是最基本的工作素质。
我认识了后勤部的张阿姨,她既是这里的生活老师,也是一位自闭症孩子的妈妈。每天悉心呵护机构的孩子们,照顾饮食,清理粪便。
她永远是一副干劲十足的样子,会把每天照顾蜗牛宝宝的心得发到朋友圈,她觉得这样的传播可以帮到更多的人。从她身上,我汲取了许多力量。
志愿者五天的体验时间,我每一天都过得小心谨慎,很怕自己出错。尽管工作很繁杂,每次看到小朋友澄净的眼睛,我的心也会明净许多。
通过五天的观察,机构认为可以留下我这个没有经验,但是非常有耐心的人。他们愿意栽培我,认为爱心比技术更可贵。张老师得知这个消息后,替我感到高兴,他知道我那段时间情绪处于低迷期,需要在一个新的环境调整自己。
在经过几个月的专业理论学习和实践演练后,我成为了一名特教老师。
正式成为特教老师后,我接手了大龄班。第一天,就碰上了一个十分棘手的家伙——王哥。
王哥19岁,轻度智力障碍,我们在同一天来到机构,他入学报道,我入职工作。
我鼓起勇气,在学生面前做自我介绍,刚张口:“小朋友们好,我叫吴薇薇......”王哥打断了我的发言。
他站起来,走到我的面前,用手指着我的鼻子说:“你不得行!你莫得资格教老子!老子都会。”
王哥口出狂言,还用脏话骂我,对于初出茅庐的我来说,实在是觉得备受打击。我站在教室里手足无措,眼泪不自觉夺眶而出。
由于家庭条件优越,父母对王哥溺爱有加,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是家里的小皇帝。王哥读书时曾是学校的“校霸”,走到哪儿,身后都跟着一群小弟。在机构里,他也是这副驾驶。
“吴薇薇,你好戳哦。”
“吴薇薇,你看你,啧。”
“吴薇薇,你莫得文化。”
入职的前两个月,我都很怕见到王哥,他轻而易举地摧毁了我的信心。
后来,我渐渐摸索到对待“社会我王哥”的方法。
王哥会做两位数乘以三位数的乘法,却始终掌握不到除法的要领。我经常教他做除法,他当时学会了,第二天又忘得精光。
反复几次,他就耐不住性子了,拒绝我再教他做除法,“老子就不学了!”
我不甘示弱,假装严厉地对他说:“必须学!我就是要教你!学不会,不下课!”
他不情不愿地坐回到我旁边,“那你教哥撒!”
我像哥们儿一样搭着他的肩膀,送他个台阶下。王哥很吃这一套,“你教了我就会了撒,你之前又没教。”
王哥喜欢隔壁班的小花,是全机构公开的秘密,他随时都在问我:“吴薇薇,你晓得我喜欢哪个不嘛?你晓得我和小花是啥子关系不嘛?我的小花哪去了呢?”
我说:“你们是同学关系撒。”他就翻我白眼:“你就装哈(傻)嘛。”
和我熟络之后,王哥经常对我说:“吴薇薇,哥请你吃火锅嘛。哥请你吃冷锅鱼,你不去就是不给我面子。”
我和他开玩笑,“王哥的面子我哪敢不给,你不要光说不请撒,你邀请我,我肯定去。”
我以为他说完就忘记了,像所有健忘的孩子一样。
后来我才知道,王哥并非先天性智力障碍。他在小学六年级时,出了一场重大的车祸,由于过多的手术,严重影响了他的记忆力,智力因此受损。现在,头部还留着一条显眼的伤疤。
王哥的妈妈每次来接王哥,都会小心地叮嘱特教老师们,一定要避免王哥摔跤,怕他受二次伤害。
有次聊得多了,他妈妈感慨道:“我这辈子不会再要二胎了,我怕自己生了一个健康的宝宝之后,就对王哥不好了。”
她的样子有些让我心疼。站在远处地王哥突然朝我高声喊:“吴薇薇,你不要跟我妈讲我的坏话哟,小心我不请你吃火锅了。”
他的妈妈回头看向他,腼腆地笑着,眼里满是温柔。
有那么一瞬,我有些出神,原来他一直记得。
入职三个月后,我摸索到王哥的套路。拿下王哥后,让我对于这份工作信心大涨。就在我和王哥建立了亦师亦友的关系后不久,我从大龄班调配到转衔班。
再次见到了翔翔,他貌似忘记了教他扣衣服扣子的我。
我们机构的老师们,给唐氏综合症的宝宝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唐宝。
翔翔14岁,有着唐宝们固定的面容:眼睛小,眼距宽,鼻子凹陷,手指短且粗,身材矮小。很多教科书把唐宝们的形象画得很吓人。
翔翔每天进教室时会挺直腰板,毕恭毕敬地行一个礼:“大家好。”他还会教其他小朋友,告诉他们要讲礼貌,也要每天早上向大家问好。
我给他封了一个“最佳小助手”的称号,他因此很开心。
到转衔班不久,翔翔学会了穿衣服。每次午休结束,他要自己穿衣服,虽然动作很慢,有时甚至要消耗一个小时。我都愿意等他。
穿好衣服之后,我会带领小朋友们做操。翔翔有强迫症,接受不了音乐循环播放,他记住了做操时音乐的播放顺序,最后一首歌结束之后,他会变得焦躁不安,大声地告诉我,“关掉,关掉。”
等我照做后,翔翔会给我一个甜甜的笑容,对我说,“翔翔有听话哦,要奖励翔翔饼干哦。”
翔翔很喜欢卫生老师张阿姨,她偶尔会带翔翔出去散步。有天傍晚,张阿姨牵着翔翔回来时,整个人失魂落魄的,脸上还挂着泪。
送翔翔回教室后,张阿姨回到办公室,我们围簇过去询问情况。她始终不说话,将头埋在双膝上,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发出喑哑的哭声。
到了晚上,张阿姨又恢复精神抖擞的样子,才跟我们讲起下午的事情。
我们机构大门外有两个居民住宅小区。那天,两条地下停车库通道出口处,车子拥堵,排成两条长龙。
张阿姨牵着翔翔正要回机构时,有的司机等得不耐烦了,按起喇叭,两排汽车较劲似的,喇叭声瞬间震天响。
翔翔被吓坏了,抱头蹲在地上,尿了裤子。他突然跳起来,挡在车流的前面,原本稍微挪动了几步的车辆急刹停了下来。
张阿姨赶紧跑过去,从后背抱住翔翔,大声致歉,“对不起,孩子是唐氏综合症宝宝,希望大家不要再按喇叭了,会吓着孩子。对不起啦。”
排在最前面的货车司机,伸出头对着他们吼道:“娃娃都这样了,还带出来做啥子!锁到家里嘛!”
“我听到那人说这话,当时就懵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当街嚎啕大哭起来。唉,丢死人了。”
我们都没说话,张阿姨却笑了,“哭出来就好了,哭出来就还能坚持下去。”
如今,我可以自然地拥抱每一个孩子,对于蜗牛宝宝们给我带来的任何出其不意,我都能见招拆招,我很享受和他们斗智斗勇的每一天。
前不久,我在机构的超市里意外地碰到小年,他在那里上班了。
小年看到我,高兴地说:“吴薇薇,我上班了,我赚钱了。”
他说他最近在努力地学习检查商品的保质期,例如“2016年7月生产,保质期180天”,他得先把180天,转换为6个月,再掰着手指头推算到期时间,这对常人来说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于他而言,却是个极大的挑战。
我不是小年的老师,他时常跑到老师的办公室,帮所有的特教老师按摩肩膀。我也和他越来越熟悉。小年一边按摩一边说:“老师,您辛苦了。”笑起来的样子,还是很好看。
到办公室的次数多了,我发现小年每天都穿同一套的运动服,又脏又旧,脖子上挂着一根几乎看不出是红色的绳子,拴着一把钥匙,背着个破旧的书包。
去年冬天,小年仍旧穿着那套单薄的运动服来上课,特教老师给他买了一件毛衣和一件外套,很合身,他穿一会儿就脱下来,认准了他那套运动服。
小年的老师说:他的身体,感知不了任何温度。
小年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遗弃了他,他跟着爷爷一起生活。我不知道这个感受不到温度的孩子,会如何感受人间的冷暖。
自从知道这件事以后,我就很在意手机是否有信号,尽量保持手机时刻畅通。
我等着小年再给我打电话,那时我会告诉他:“小年你好,我在看电视,在看动画片,看的是小猪佩奇,我也想你了,我也喜欢你。再见。”
谢谢你们,让我成为一个更好的大人。
口述|吴薇薇
作者|张小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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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布泊向导之死
文 | 徐巧丽
剪辑 | 沙子涵
编辑 | 陶若谷
他躲起来了?
●沙漠中的贾小宁。讲述者供图
“我贾哥不可能出事,这人脚底抹油。”朋友小苏说。在敦煌市七里镇,穿越罗布泊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邻居老田也觉得他还活着——是不是因为车队出了事,他躲起来了?最多跑到阿克塞去,那地方还有草。或者是二墩村,沙漠第一绿洲。
这次的穿越路线,贾小宁经常跑,少说也有十多次。六七年前,他就跟队进罗布泊,做一名厨子。他不像别人胆子大,骑四五米的刀锋,会哇啦地叫“别开上去,危险!”遇到连续的沙梁,他宁愿走回头路。罗布泊里,疏勒河的终端哈拉奇湖像个泳池,朋友去里面游泳,他会拉着不让去,兜售自己的人生哲学——“淹死的都是会游泳的”。
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死在罗布泊?朋友们都想不通,“他偏偏死在了最简单的地方。”
发现尸体的刘杰看到,贾小宁的裤袋里,没有手机,也没有卫星电话。
一直在道歉
“有个傻逼,带了九辆车进去,说是走北线穿越大海道,不知为啥走了南线奔彭加木碑去了,只带了两天的油和食物……”
这个夏天,罗布泊的故事在网上被咀嚼了千万遍,都致力于刻画一件事:一个无能向导,带一群新手,在最热的季节进沙漠,又接连发生低级错误,致使多人身故。迷路、缺水、闹矛盾,是热度很高的猜测。排在点赞第二的评论,责怪贾小宁没使用华为手机,“(如果用了)能通过北斗卫星发送消息,也不至于命丧于此啊”。
找到贾小宁尸体的第三天,刘杰被中国探险协会委托做事故分析报告。他是协会会员,玩无人区穿越已有十年。那时,他已经和车队组织者周方君谈过话,也掌握不少物证,被认为是最接近真相的人。
按初步调查,车队一共11台车,进罗布泊的第三天,被迫分成两路;贾小宁在这个过程中一直在犯错。
先是频繁陷车。次数最多的,是一辆广东「酷路泽」——贾小宁在出发当天临时加进来的车,跟车主们介绍,是他的朋友。“那几乎是一辆素车,连轮胎都没换过,一直在拖后腿。”周方君说。他是成都一家越野车改装店的老板,这次的车主几乎都是他的客人,他讲述了车队进罗布泊后发生了什么:
沙丘绵软,一个连一个,要想成功翻越,必须踩死油门冲过去,一次不够,有时还得冲两次。一次救援少说要耽误15分钟。
踩死油门带来了另一个问题。7月22日,进罗布泊的第二天下午,一辆没装副油箱的道奇「霸王龙」车主在对讲机里喊,“感觉我车子有点慢,是不是有点问题。”
车队一共有三辆「霸王龙」,特点就是油耗高,但只有一辆加了副油箱,其余两辆早早出现了缺油的问题。
贾小宁拿出自备油加上,原以为解决了,但车子跑着跑着,又停下来。周方君才想起问,确定加的是汽油,不是柴油?贾小宁闻了半天,说,“是汽油,但有可能是92的,存的时间也比较久。”而「霸王龙」需要95的油。
一天下来,贾小宁一直在道歉,“对不起大家,这次没服务好,请大家多关照。剩下的都会安排好,把问题全部给解决掉。”晚上临时扎营,边说边干了两杯白酒。周方君和车主们还拍着他胸脯,笑笑,“没关系,出来玩,总是有些状况的。”
状况到了第三天上午变得更加糟糕。白色「霸王龙」逐渐慢下脚步,随后是蓝色「霸王龙」,十多分钟后,广东「酷路泽」也熄火了。整支车队停下。
贾小宁和修理工小卢下来处理。就在给白色「霸王龙」倒完一桶油的时候,贾小宁发出懊恼声,“把柴油加进去了。”
又是他。周方君说,倒错油后,贾小宁神情烦躁,不住挠头,和小卢一直在讨论,该怎么办,要不要放油?
地表温度不断升高,「霸王龙」车主原本躲在车的阴影处,也去了同伴的车上乘凉。已近正午12点,失去空调的庇护,沙漠腹地的高温真正彰显出它的威力。小卢仰躺到车底下,捣鼓油箱,贾小宁站在一边,时不时躺下去看看。
情况没有变得更好。小卢又把油管捣鼓坏了,试图修补。实际上,要想彻底清洗油箱、修补油管,无法在户外,只能在汽修厂操作。等待时间久了,车队的人发出抱怨。贾小宁说,“实在不行的话,我就出去一趟,把车拖出去。”
听到这里,尽管其他车的朋友已经把位置腾了出来,白色「霸王龙」两位车主还是决定出去——进沙漠后,他们一直觉得,罗布泊和想象中不一样,女车主甚至全身都裹着防晒装备,只有耳旁露出一点未被口罩遮盖到的皮肤。
他们达成了共识。贾小宁开一辆蓝色江淮皮卡,带修理工小卢、两位车主,从罗布泊撤出。那时,广东「酷路泽」也被判断为“要再继续走,可能要出更大的问题”,打算一起撤出。
“没事,你们甭着急,我把他们带出去,两个小时就回来了。”周方君记得,贾小宁说过很多次这样的话。临走时,他还把自己车上的锅碗瓢盆、米面、一部分水和一只鸡卸了下来,连同随队厨师,全都留给大部队,让另一名向导老段,带大部队继续穿越。
周方君以为,贾小宁会很轻松地追上来,没有约定碰面的时间、地点。
直到次日才发现,已没人能够再联系上他们7人。贾小宁的卫星电话,是「酷路泽」车主找送油人租借的,跟他合用。但是,在分离前一晚,出租这部电话的人正好来送油,他们把电话还给了对方,带出了无人区。
事后得知,7人撤出的路上遇到一个大沙丘,「酷路泽」过不去了,留在原地。贾小宁一车往出口行驶,承诺返回救援。自此,蓝色皮卡载着贾小宁4人,消失在沙丘背后。
●本次穿越路线(陆巡为文中广东车「酷路泽」)。讲述者供图
大单子
听完复盘,我产生了一个疑问,整件事情似乎是一环扣一环,扣成了一个死局,但为什么所有的巧合都指向了贾小宁?8月18日,我来到敦煌七里镇。二十年来,他在这片土地上居住,谋生,我试图在这里寻找答案。
对于七里镇的人来说,罗布泊意味着一条出路。一位修理工说,穿越一天挣的钱,抵得上修五天的车。
技术强、有能力的向导,跑一趟下来可以赚几万。他们走沙漠,靠眼睛辨颜色——平路反而暗藏危险,有些路颜色发黑,那是经年的风把石子覆盖到绵土之上,开上去,车就会陷下去;如果泛白,那是风把一样细的轻沙汇集到了一块儿,也不敢往上走;那些脏路、烂路,哪个地方起了包,眼睛看着就是硬的,反而说明结实、安全。
贾小宁没有跑沙漠的本领。但他朋友多,客人多,渐渐就成为一名掮客。善于付出时间,经营客人与向导之间的关系,但吝于付出金钱。朋友老韩有次抢了他的单子,他大骂对方挖墙脚,“*****,你离了我要饿死!”
这是他今年带的第一支规模较大的车队。行程开始前,原本他来找刘杰一起搭档,刘杰拒绝了——“去了之后,你不带队都不行”。在他看来,进罗布泊是拿钱换技术,贾小宁不懂奥维地图,也不懂GPS,胆子也小。
还有就是抠。向导带队,惯常是安排一辆拉油车,随队供给。但贾小宁习惯走到哪缺油了,再让送油车送,这样能省不少钱。送过几次油的小范摸清了他的套路:开始先答应1000元一趟,出来后结算,砍价到800元。他一直舍不得买卫星电话,总是去租。去年,他终于花几百买了个对讲机,已是一件“奢侈品”。
这两年,他时常喝醉酒,坐在沙发上掉眼泪,一个人叨叨。妻子大概知道,他自尊心强,总是受气。
49岁了,还是大舅子口中无房无车无存款的“三无”人员。妻子是城市户口,贾小宁出身自甘肃庆阳山村。两人重组家庭后,心脏病、胆结石、乳腺增生都找上了妻子,挣钱压力落在了他身上。他脾气暴躁,干啥都烦,常常酗酒。逢人吃饭,能不掏钱就不自己掏钱。妻子和女儿逛街买化妆品,他也要念叨,“又浪费钱了”“赚个钱也不容易”。
在无人区挣钱,是一个冒险的行业。许多东西都是不成文的。例如拖车费,如果是在腹地,有向导会要价10万,客人听了心里不舒服。但在七里镇却是另一套说辞——“那个地方给我10万我都不去”,越接近核心区,风险越大,“车拖不出来,我们就成干尸了”。
贾小宁不止一次和妻子提起害怕,太危险了。可妻子劝他别去,他又反对,“咋不去了,又没钱花,不挣钱咋弄。”
今年贾小宁特别缺钱。越野市场竞争激烈,罗布泊穿越价格一降再降。以前10人起团,今年五六个也带。6月,一个团到了敦煌,嫌天气太热,吹了单子,贾小宁曾急切盼望,“7月赶快组两个团,再不动,今年就过去了。”
“要不要来敦煌玩玩?”这是他揽客的方式。5月,他发了一份行程表给周方君——7月下旬出发,5天穿越罗布泊,将打卡飞机残骸、彭加木碑、小泉沟、哈拉奇湖,最后到达阿克塞结束行程。9800元一个人。
行程表用词简略,错别字频出,但也埋下不少精心的细节,例如每天都有耗牛肉、羊肉,每餐4个菜,还有火锅、烟花。这让周方君轻易原谅了那些错别字,“越野不像正规旅行社,没人在乎错别字,知道意思就行了。”
这是贾小宁今年接的第一个大单子。他和许多朋友得意地提起过这次穿越,至少提前半个月,就开始招兵买马。
他找朋友借了一顶足以容下10人的大帐篷,又找朋友借了后勤人员送物资。还要找一位技术好的向导做搭档,刘杰拒绝后,他找了老搭档老段——沙漠更像老段的家,曾有一次,碰上一名拿着罗盘迷路的大学生,带他从反方向出了沙漠。朋友们都赞叹,科学败给了经验。
还差修理工。原本常合作的那一位车坏了,他找到了家门口的修理工,32岁的小卢。这是小卢第一次进罗布泊,但贾小宁给他打电话,他马上就答应了。小卢原本有辆面包车,今年4月,他买了一辆蓝色江淮皮卡,车贷每月2000。两个孩子读小学,房贷每月6000,他想接点散活,多条出路。
7月22日早晨,小卢吃完了牛肉面,开着新买的蓝色皮卡,从自己的汽修店出发。妻子担心他的安全,他满口保证,“去帮贾哥拉物资,走的多半是石头路,三天后就回来。”
早上10点,贾小宁把40斤牛肉、40斤羊肉和两三只鸡,大桶小桶的饮用水,都放进了小卢的车上。邻居老田见到贾小宁和他打了招呼。看到边上还停了一辆广东车牌的「酷路泽」。
知道他心大,老田嘱咐了一句,“这么热的天,你进去一定要把药带上。”贾小宁摆摆手,说,“我没时间。”这语气,老田觉得他肯定不会买了,到附近药店买了一盒藿香正气水,塞给他。
仰仗沙漠,又畏惧沙漠
7月23日晚上九十点,太阳终于舍得从连绵起伏的沙丘中隐匿,漫天星空中,一轮红色的弯月刚从地平线上升起,染红了周围的天空。红月亮两个小时后又落下去,摄影师谢言拍下了这一幕,“当时觉得挺好看的”,事后想起来,充满不对劲的诡异。
这是车队分离的前一晚。送油车载着几桶多余的油离开,大家都觉得,没问题了,可以安心休息了。
贾小宁仍有些焦虑。这是谢言感觉到的,他是随队的旅拍摄影师。雇主出了他的酒店、机票钱,罗布泊“门票”,还有一路上的车马费,没有3万多下不来。出发前,雇主还调侃着威胁他,“如果回来你没给我出什么拿的(得)出手的视频,你会死。”
在车主们的想象中,这原本是一趟沙漠打卡之旅——罗布泊的乐趣就在于城市里的钢筋混凝土消失的那一瞬间。男人喜欢在沙漠中体会“过山车”的感觉。而越野车,作为人的延伸,在几层楼甚至于十几层楼高的坡度翻上翻下,仿佛置身海洋般自由。
越野圈的人,不在乎时间,一得闲就出去玩。暑假是一个难得的时间点,可以带上孩子,一个朋友叫上另一个朋友,10天,车队就凑齐了。他们从成都出发,把车托运到敦煌,托一辆4000元,“(车主)家里都不差钱,至少有好几个车。”周方君说。
这趟对他来说,不仅是玩,更是巩固一下关系——车队会在他店里改装,轮胎轮毂、减震器、灯光、油箱、绞盘、保险杠,花费两三万到十万。但微妙也恰在这里,他只能提供建议,要不要加副油箱?要不要改装轮胎?车主不想加,也不好提醒太多次,“消费属于自愿”。对于贾小宁的失误,他和车主也都没明说,“有些东西点到即止,没必要破坏关系”。
23日夜里1点多,摄影师谢言起来拍摄银河,看到帐篷外,贾小宁还在用老式诺基亚模样的卫星电话,联系第二趟车送油。他一瓶一瓶喝啤酒、白酒,凌晨2点多还没睡。
过去的一天令这位向导十分狼狈。陷车,缺油,加错标号,行程耽误了,车队临时驻扎。但在车主眼中,他给人感觉还是很自信,说话都是“没问题,你放心”。
在罗布泊,向导与客人之间的信任会备受考验。沙漠会放大人的欲望。首先是胃口。贾小宁转行前是个厨子,他每次带去数十斤的肉,会在前两三天就被挥霍一空,连面食都不会留下。出来后客人还会抱怨,说好的顿顿都是肉呢?
然后是脸面。客人把车改装完,只想比赛谁的车性能好,不听劝,也多少出过事,翻车、受伤。对于向导来说,安全是第一位的,而这两年的客人,不再以安全为第一位,转而关注哪种车能越过更高的沙丘。“这个坡这么高,我车能上去,你上不去,我就在上面看着你。”一位向导向我解释沙漠越野背后的竞技与攀比。
去年,贾小宁开着一辆二手「坦途」拉两个客人进罗布泊,客人一看,就发火了——就开这个破车拉我们,是看不起我们?他向妻子吐露,“心里一下子难受”。那趟出来,就把这车退了,换了一辆二手的黄色「猛禽」。
他仰仗沙漠,又畏惧沙漠,口碑毁誉参半。说他好的,会说他懂得付出,客人前一晚喝了酒,没来,他会坐在约定的地方一直等,饿得不行了,也不敢离开。家里的黑色软皮沙发上,也有不少人领教过他的厨艺,羊肉做法是一绝,红烧、黄焖、羊肉包子……他常把朋友领到这里,亲自做饭。
●贾小宁的“会所”,如今茶具都已清空。图/徐巧丽
回头客潘贤记得,2021年,自己也经历了类似这次「霸王龙」车主的情况,在彭加木碑打卡后,大部队要继续往前走,潘贤中暑了,想撤回。贾小宁马上揽了这个活,“我送他回去,因为他是我朋友”,开车把潘贤送回酒店。
不过,就连他的家人也感慨,“他性格上肯定有缺陷”——脾气急躁,占理的时候,会又哭又闹,凌晨1点打电话给大舅子,硬要他给家务事评理。处理事情上,他心又比较大,不在乎细枝末节。筹备穿越沙漠的事,一忙起来就不写物资清单,还会忘记给手机充电。
最谨慎的可能就是开车了,不管是否愿意跟他合作,大家一致认为,“出事的蓝色皮卡应该不是他驾驶的。”
在七里镇,我还见到了许多给贾小宁送过油的人。他们有不同的习惯,有人以铁桶装柴油,以塑料桶装汽油;有人在柴油桶上绑塑料袋以做区分。但也有人不做标记,相信自己的记忆和认知。周方君回忆,这次送油,第一趟车,柴油上绑了塑料袋,但第二趟车并未做标记,是送油人凭记忆区分的。
事故发生后,这些错误都算在了他的头上。在车主的讲述中,他们不明白,贾小宁为何车技不行,连续加错油,还决策失误,带着一辆没改装的车、一辆动力不足的车,且在没有卫星电话的情况下单独撤出?活着的人默契地构建了一个版本:一系列巧合导致贾小宁判断出错,最终发生意外。
向导老段拒绝透露任何消息,他的女儿希望撇清父亲和贾小宁的关系,称父亲出发之前,根本不知道要穿越罗布泊。老段女儿还称,大部队联系不上贾小宁后,父亲一直想去找失联的人,是车主们拖延了时间。
有车主承认,确实想到过贾小宁会出事,“但那时候是想自保的。”但她认为,小分队失联后,曾收到老段的提醒,没出事之前,不要报警,“我们也是不想报警的,因为要解释我们为什么出现在这里面”——所谓的罗布泊穿越都是非法。
生与死
8月15日,刘杰再次来到蓝色皮卡最后陷车的地方。旁边摆放着三箱啤酒和一桶8L的水,散落着一包香烟、一个打火机。他推测,出事后有人载着这些东西,瞒过检查站,越过沙丘,给逝者祭奠。
事故发生后,他已经直播了半个月,热度依然不减。每天晚上,至少有400人在线,把玩每一丝细节,推测每一种可能。重重疑点在每个人面前铺开——车队为什么要分开?出事的这一组为什么没有卫星电话?物资分配是怎样的?最好奇的是,计划撤出的7人,为什么广东「酷路泽」大难不死,蓝色皮卡车全部遇难?
刘杰多方辗转,找到了与贾小宁最后接触的广东「酷路泽」三人。据他们讲述,小分队出发10公里后,「酷路泽」就在一处陡峭的沙梁面前停下了,还是动力不足,翻不过去。当时,贾小宁承诺,先送「霸王龙」车主出去,就回来接他们,大概1到2个小时。
24日、25日,三人一等就是两天。直到7月26日,三人没有了饮用水,也不见贾小宁回来,决定自救。
早上7:00,天刚亮,车主派出17岁的儿子和朋友,徒步往「霸王龙」事故车的方向走,大约7公里。到了之后,发现一辆「霸王龙」的后备箱没上锁,拿了39瓶矿泉水,2瓶啤酒。他们在「霸王龙」车边,捡起石头拼了一个指向自己「酷路泽」车所在方向的标示。
11:30,太阳尚未直射的时候,两人顺利回到了自己车上。随后,三人慢慢开回和「霸王龙」的分离点,准备把「霸王龙」的备胎点着。“轮胎只要点着了以后,会冒很大的黑烟,把衣服,车上的垃圾塑料纸,都捡回来燃烧。”刘杰转述,但还没到这一步,当天晚上,他们就等到了回来探路的向导老段,获救。
而继续撤离的蓝色皮卡,开了22.8公里,在快要出无人区的路段陷车。据拖车人说,车况一切正常,油箱也是满的。陷车的地点并非软沙,刘杰以为这种地点不会轻易陷车,直到他看到,蓝色皮卡的轮胎在沙漠中更容易陷车,车前轮和后轮,都有一个沙坑。他猜想,贾小宁曾徒手挖坑,想把车子挖出来,但失败了。
●三名遇难者与皮卡车、贾小宁的距离。讲述者供图
前面三具尸体被找到时,距离望舒村出口约15公里,各自相距两百多米。最前面的是白色「霸王龙」车主。随后是车主的朋友,她的身旁,放着一瓶喝了一半的水,浑黄色,清理尸体的小范以为是尿,拿起来看,才发现水中有一块牛肉干——在沙漠中,这是既能补水,又能补充能量的方式。
最后是修理工小卢。贾小宁的手机最终在他身上找到,是一只华为手机。他们和大部队分开的7月24日,晚上6点,还有人给手机智能助手发过“确认重启”的指示。这表明,24日晚上6点,还有人活着。
贾小宁在徒步大约8公里后出事。小范告诉刘杰,陷车的蓝色皮卡外面,还有四个人的脚印,但再之后,就只有三个人的脚印了。
沙漠中的脚印,会被一场风沙掩盖。刘杰推测,贾小宁可能是25日白天弃车出走,朝出口方向去找救援。26日白天,久等不到,车上三人同时弃车。一开始,三人的方向和贾小宁一致。但在一个地点,三人拐了一个接近90度的弯,自此偏离了贾小宁的方向。那个地点,恰好横亘着几座沙山,他们越走越远,最终与贾小宁相差3.2公里。
没有目击者,这些只是众多推测版本中的一种。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贾小宁的死亡报告写着,他死于热射病。
为什么四人选择弃车徒步往外走?刘杰不知道。他只知道沙漠中,白天地表温度可以达到六七十摄氏度,“如果他们不弃车出走,而是坐在车上吹空调,没准能等到救援。”
擦肩
事情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仍有谜团未解。活着的人缠绕其中,他们寻找、猜想、解读,拥有一套自己的叙事。
贾小宁的家人坚持认为他有一部自己的卫星电话,不知为什么后来不见了——他出发前一天晚上,妻子收到一个卫星电话号码,丈夫让她第二天早上8点叫醒他。这个号码成为家属的执念,非要拿着它去营业厅查询最后的通话记录,认为这是解开死亡谜团的钥匙。
王清萍没想到他的结局是这样。做向导之后,贾小宁的生活也有了些变化。变得爱干净,不再酗酒,还养成了一个新习惯:爱喝茶。茶具一套一套地买,人也更有奔头,每次从罗布泊出来,累得精疲力尽,全身都是沙子,弄得卫生间也到处都是土。洗个澡,睡一觉,第二天就又出去了。
去年,她感觉贾小宁大方了不少,请人吃饭、喝酒,后来才知道,丈夫带了38辆车成功穿越罗布泊,当然,那趟车队的组织者,本就有丰富的经验。今年9月,他还攒了两个大团,邻居老田说,“完全可以不必在最热的季节进罗布泊。”
●资料图
办葬礼那天,他的黄色「猛禽」车被人“趁火打劫”,王清萍接到电话,“嫂子,没想到贾哥出事了,先把车开走了,到时候他付的钱我退给你。”那几天混乱得很,王清萍起先感恩刘杰找到丈夫尸体,后来,她觉得这是炒作、赚钱,又要求他删除照片视频。
半个多月后,贾小宁尸体的照片,抵达甘肃庆阳的一个小山村。亲戚们看到了照片,责骂“倒霉,死得不吉利”。王清萍没敢和婆婆提起丈夫的死,只反复叮嘱她不要回老家。
修理工小卢在网络上收获了一致的同情。但自从遇难以来,小卢的妻子只有一件事可以做:等。她不认识圈里人,只能去问同是修理店的朋友,是不是出啥事了?他瞒着她说,没啥事。
等到尸体被送出来,她也就知道了。接着是处理后事。先是还6000房贷,她找弟弟借了钱。随后,把小卢送到定西老家安葬。半个月后回敦煌,她又开始转让开了10年的汽车修理店。她想多周转点钱,供养两个孩子,但那辆蓝色的江淮皮卡,停在一家修理厂的门口,原本12万的车,如今降价到8万,仍旧卖不出去。
车队组织者周方君认为自己经历了一个被黑导游欺骗的故事。事后,他去文旅局反应情况,但只得到回复:证据不足。这一趟旅程他得不偿失,如今与其他车主的关系也尴尬起来,就连死者的葬礼,也没叫上他。
时间回到7月24日的罗布泊。和贾小宁7人分离后,在技术向导老段的带领下,穿越车队打卡了彭加木碑、小泉沟。第二天,他们预计前往罗布泊大峡谷,还剩20公里,车队一辆柴油车没油了。
老段提议,大峡谷周围埋了200升的柴油,往返3小时,可以带回柴油。2辆车6个人出发,去程就花了3小时,找油挖油,找路又花了一两个小时。沙漠的温度下午7点后就慢慢冷下来,天也黑了,直到晚上9点。6人不敢冒险,只能原地过夜。
次日返程只用了1个小时。开始有车主怀疑老段绕路,或者想把车主丢下挣拖车费。老段不再被信任,车子来到原计划的出口处,发现有数道沙梁梗阻,车队又陷入频繁陷车的窘境。周方君决定从原路返回,奔波150多公里,重新回到白色「霸王龙」趴窝点附近,此时,车队又缺油了。
晚上,老段去接送油车,要求车队原地不动,等他回来。一个车主怕被老段丢下,硬是跟着老段一起去。
当晚物资告罄,周方君车上仅剩四五瓶矿泉水。厨师建议,大家凑10瓶、20瓶矿泉水,给大家煮面。谁都不敢凑,各吃各的干粮,大人吃面包,方便面留给孩子。“那时候就一个念头,要出去。”老段出去时,周方君让他们看一下「霸王龙」还在不在趴窝点。这个嘱咐,救下了守在「霸王龙」等待救助的广东「酷路泽」三人。
7月27日凌晨5点,「酷路泽」三个人回到了大部队,眼眶都是红的,不住地说,“不知道还能坚持几天,但是情绪是要崩溃了。”直到那时,周方君才意识到,必须要出去。
返程的路,车队沿着贾小宁往外撤的路线,到达望舒村。摄影师谢言举着手机到处找信号,好不容易恢复了几格,上午9点53分,拨出了第一个报警电话。
那时,他们近乎崩溃地寻找出路,并不知道,4名遇难者就躺在这条路线的某一处,生与死在某个时刻短暂擦肩。
(文中周方君、谢言、王清萍、潘贤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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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妈妈,在深圳超级商场做保洁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张小满 Author 张小满
也没有人会在乎我的母亲,这个从陕西农村来的52岁阿姨为什么会在这里做保洁?她是谁的母亲?她为什么而来?——除了她的家人。
一个周日,我陪母亲上班路上丨作者供图
作者 | 张小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