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705)

来源: FormatRun58 2023-09-14 20:33:01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261797 bytes)

谢谢你,让我成为一个更好的大人

 张小冉 全民故事计划 2023-09-08 08:21 Posted on 北京

吴薇薇你好,你有没有在家看电视?看动画片了没?我想你了,我喜欢你,再见。

 

 

 

 

2015年,我就职于一家会计事务所。我的老板张老师,接到一家慈善机构的项目询价,他们需要做一份全面的审计报告。

 

这家慈善机构是专门服务智力残疾人的非营利性机构,负责脑瘫、智障、自闭症、唐氏综合症等综合性智力障碍儿童及青少年的托养、教育、康复及培训。

 

张老师了解机构性质之后,破例报出了低于行业底价的“友情价”,让慈善机构的人员有些意外。在那之前,有多家会计事务所为那家慈善机构报出了高于市场均价两倍以上的“高价”。他们当即选择合作。

 

之后的两个月,张老师派我专职负责跟进这个项目。

 

到机构的第一天,工作人员带我和同事参观教学楼。特教老师告诉我们,这里的孩子行动会慢一点,让我们也放慢脚步。

 

他们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蜗牛宝宝”。

 

走到2号楼时,特教老师向我们展示他们做的手工工艺品。老师说这些工艺品售价10元钱,“钱虽然少,却是对家长极大的鼓励。”

 

她说完,另一位特教老师牵着一个男生迎面走来。

 

男生步履蹒跚,一字一句地做自我介绍:“你好,志愿者姐姐,我叫小年。请问这样你会不会生气?”说完他自来熟牵起了我的手。小年有些口齿不清,笑起来很好看。他的手指软软的,轻轻地握着我的手心。

 

特教老师在我耳边轻声说:小年今年20岁,是轻度智力障碍患者。

 

我回答小年:“我不会生气。”他高兴得手舞足蹈,又询问我的电话号码。

 

我告诉他,他从书包里摸出一个小本子,认真地记下。特教老师笑着对他说:“你有事再和志愿者姐姐打电话哈,不要随时打给人家。”

 

后来,我时常接到小年的电话,对他家的座机号码倒背如流。小年每次都是问同样的问题:“吴薇薇你好,你有没有在家看电视?看动画片了没?我想你了,我喜欢你,再见。”

 

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少年无来由的表白,让我感到不适,不知道如何做回应。

审计项目结束后,我便从那家会计事务所离职,我认为自己不适合做审计。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也再没接到小年的电话,渐渐忘记了这件事情。

 

之后的大半年,我尝试了各类职业,都是草草收场。也摸索着尝试创业,开了一家DIY蛋糕店做老板,最终也以失败告终。

 

初恋在那时与我分道扬镳,失恋和失业的双重打击,让我一蹶不振。我连续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星期,期间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直到前任老板张老师再次给我提到那家慈善机构,引荐我去机构工作。

 

他对我说:“你是个很有耐心又善良的女生,去那里吧,那里适合你。”我一下提起了精神,带着试一试的心态打算接下这一份工作。

 

 

入职之前,有为期5天的志愿者体验日。

 

第一天,我被分到“转衔班”。转衔班是针对8—16岁的孩子,是从3—8岁“早疗班”转到16岁以上“大龄班”的过渡班级。

 

一个转衔班有六个学生,两位特教老师会根据小朋友们的情况量身定制课程。

 

班级有正常的作息时间表,类似幼儿园的接送模式。早上家长把孩子送到机构,他们在班级里完成吃饭、午休、做操、上课学习、实践等事宜。特教老师全天陪同,直到放学后家长再来接小朋友们回家。

 

和幼儿园不同的是,一般老师把一件事重复10遍,他们就能学会。而在机构的蜗牛宝宝们,一个指令,可能需要重复学习上千遍。

 

我以为我准备好了。没想到,正式跨入班级的那一刻,实实在在感受到的处境,让我一下子慌乱了。

 

有个小朋友两手捂着眼睛,从指缝间偷偷看我,嘴里喊着:“陌生人,陌生人。”喊完又咯咯地笑个不停;有个小朋友冲过来紧紧地抱着我,我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样的反馈动作,只能傻愣在原地;有个小朋友笑着叫我“姐姐”,找我要糖吃;还有一个小朋友用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圆,让我陪他吹泡泡。

 

在特教老师的指导下,我教一名10岁的唐氏综合症小朋友翔翔扣衣服上的扣子。在此之前的一个月,特教老师都在教他这个技能。

 

我耐心地教了他很多次,最终他独立完成了一次,这让工作半天信心一点一点丧失的我,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那堂课,给我的内心造成了巨大的冲击。那是一个陌生的世界。

 

在之后的四天,我分别体验了后勤部、早疗班、大龄班、职业重建班的工作。

 

每一份工作,都只能用震撼来形容。它们比我预想的要艰难很多倍,耐心和细致,只是最基本的工作素质。

 

我认识了后勤部的张阿姨,她既是这里的生活老师,也是一位自闭症孩子的妈妈。每天悉心呵护机构的孩子们,照顾饮食,清理粪便。

 

她永远是一副干劲十足的样子,会把每天照顾蜗牛宝宝的心得发到朋友圈,她觉得这样的传播可以帮到更多的人。从她身上,我汲取了许多力量。

 

志愿者五天的体验时间,我每一天都过得小心谨慎,很怕自己出错。尽管工作很繁杂,每次看到小朋友澄净的眼睛,我的心也会明净许多。

 

通过五天的观察,机构认为可以留下我这个没有经验,但是非常有耐心的人。他们愿意栽培我,认为爱心比技术更可贵。张老师得知这个消息后,替我感到高兴,他知道我那段时间情绪处于低迷期,需要在一个新的环境调整自己。

 

在经过几个月的专业理论学习和实践演练后,我成为了一名特教老师。

 

 

正式成为特教老师后,我接手了大龄班。第一天,就碰上了一个十分棘手的家伙——王哥。

 

王哥19岁,轻度智力障碍,我们在同一天来到机构,他入学报道,我入职工作。

 

我鼓起勇气,在学生面前做自我介绍,刚张口:“小朋友们好,我叫吴薇薇......”王哥打断了我的发言。

 

他站起来,走到我的面前,用手指着我的鼻子说:“你不得行!你莫得资格教老子!老子都会。”

 

王哥口出狂言,还用脏话骂我,对于初出茅庐的我来说,实在是觉得备受打击。我站在教室里手足无措,眼泪不自觉夺眶而出。

 

由于家庭条件优越,父母对王哥溺爱有加,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是家里的小皇帝。王哥读书时曾是学校的“校霸”,走到哪儿,身后都跟着一群小弟。在机构里,他也是这副驾驶。

 

“吴薇薇,你好戳哦。”

 

“吴薇薇,你看你,啧。”

 

“吴薇薇,你莫得文化。”

 

入职的前两个月,我都很怕见到王哥,他轻而易举地摧毁了我的信心。

 

后来,我渐渐摸索到对待“社会我王哥”的方法。

 

王哥会做两位数乘以三位数的乘法,却始终掌握不到除法的要领。我经常教他做除法,他当时学会了,第二天又忘得精光。

 

反复几次,他就耐不住性子了,拒绝我再教他做除法,“老子就不学了!”

 

我不甘示弱,假装严厉地对他说:“必须学!我就是要教你!学不会,不下课!”

 

他不情不愿地坐回到我旁边,“那你教哥撒!”

 

我像哥们儿一样搭着他的肩膀,送他个台阶下。王哥很吃这一套,“你教了我就会了撒,你之前又没教。”

 

王哥喜欢隔壁班的小花,是全机构公开的秘密,他随时都在问我:“吴薇薇,你晓得我喜欢哪个不嘛?你晓得我和小花是啥子关系不嘛?我的小花哪去了呢?”

 

我说:“你们是同学关系撒。”他就翻我白眼:“你就装哈(傻)嘛。”

 

和我熟络之后,王哥经常对我说:“吴薇薇,哥请你吃火锅嘛。哥请你吃冷锅鱼,你不去就是不给我面子。”

 

我和他开玩笑,“王哥的面子我哪敢不给,你不要光说不请撒,你邀请我,我肯定去。”

 

我以为他说完就忘记了,像所有健忘的孩子一样。

 

后来我才知道,王哥并非先天性智力障碍。他在小学六年级时,出了一场重大的车祸,由于过多的手术,严重影响了他的记忆力,智力因此受损。现在,头部还留着一条显眼的伤疤。

 

王哥的妈妈每次来接王哥,都会小心地叮嘱特教老师们,一定要避免王哥摔跤,怕他受二次伤害。

 

有次聊得多了,他妈妈感慨道:“我这辈子不会再要二胎了,我怕自己生了一个健康的宝宝之后,就对王哥不好了。”

 

她的样子有些让我心疼。站在远处地王哥突然朝我高声喊:“吴薇薇,你不要跟我妈讲我的坏话哟,小心我不请你吃火锅了。”

 

他的妈妈回头看向他,腼腆地笑着,眼里满是温柔。

 

有那么一瞬,我有些出神,原来他一直记得。

 

 

入职三个月后,我摸索到王哥的套路。拿下王哥后,让我对于这份工作信心大涨。就在我和王哥建立了亦师亦友的关系后不久,我从大龄班调配到转衔班。

 

再次见到了翔翔,他貌似忘记了教他扣衣服扣子的我。

 

我们机构的老师们,给唐氏综合症的宝宝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唐宝。

 

翔翔14岁,有着唐宝们固定的面容:眼睛小,眼距宽,鼻子凹陷,手指短且粗,身材矮小。很多教科书把唐宝们的形象画得很吓人。

 

翔翔每天进教室时会挺直腰板,毕恭毕敬地行一个礼:“大家好。”他还会教其他小朋友,告诉他们要讲礼貌,也要每天早上向大家问好。

 

我给他封了一个“最佳小助手”的称号,他因此很开心。

 

到转衔班不久,翔翔学会了穿衣服。每次午休结束,他要自己穿衣服,虽然动作很慢,有时甚至要消耗一个小时。我都愿意等他。

 

穿好衣服之后,我会带领小朋友们做操。翔翔有强迫症,接受不了音乐循环播放,他记住了做操时音乐的播放顺序,最后一首歌结束之后,他会变得焦躁不安,大声地告诉我,“关掉,关掉。”

 

等我照做后,翔翔会给我一个甜甜的笑容,对我说,“翔翔有听话哦,要奖励翔翔饼干哦。”

 

翔翔很喜欢卫生老师张阿姨,她偶尔会带翔翔出去散步。有天傍晚,张阿姨牵着翔翔回来时,整个人失魂落魄的,脸上还挂着泪。

 

送翔翔回教室后,张阿姨回到办公室,我们围簇过去询问情况。她始终不说话,将头埋在双膝上,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发出喑哑的哭声。

 

到了晚上,张阿姨又恢复精神抖擞的样子,才跟我们讲起下午的事情。

 

我们机构大门外有两个居民住宅小区。那天,两条地下停车库通道出口处,车子拥堵,排成两条长龙。

 

张阿姨牵着翔翔正要回机构时,有的司机等得不耐烦了,按起喇叭,两排汽车较劲似的,喇叭声瞬间震天响。

 

翔翔被吓坏了,抱头蹲在地上,尿了裤子。他突然跳起来,挡在车流的前面,原本稍微挪动了几步的车辆急刹停了下来。

 

张阿姨赶紧跑过去,从后背抱住翔翔,大声致歉,“对不起,孩子是唐氏综合症宝宝,希望大家不要再按喇叭了,会吓着孩子。对不起啦。”

 

排在最前面的货车司机,伸出头对着他们吼道:“娃娃都这样了,还带出来做啥子!锁到家里嘛!”

 

“我听到那人说这话,当时就懵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当街嚎啕大哭起来。唉,丢死人了。”

 

我们都没说话,张阿姨却笑了,“哭出来就好了,哭出来就还能坚持下去。”

 

 

如今,我可以自然地拥抱每一个孩子,对于蜗牛宝宝们给我带来的任何出其不意,我都能见招拆招,我很享受和他们斗智斗勇的每一天。

 

前不久,我在机构的超市里意外地碰到小年,他在那里上班了。

 

小年看到我,高兴地说:“吴薇薇,我上班了,我赚钱了。”

 

他说他最近在努力地学习检查商品的保质期,例如“2016年7月生产,保质期180天”,他得先把180天,转换为6个月,再掰着手指头推算到期时间,这对常人来说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于他而言,却是个极大的挑战。

 

我不是小年的老师,他时常跑到老师的办公室,帮所有的特教老师按摩肩膀。我也和他越来越熟悉。小年一边按摩一边说:“老师,您辛苦了。”笑起来的样子,还是很好看。

 

到办公室的次数多了,我发现小年每天都穿同一套的运动服,又脏又旧,脖子上挂着一根几乎看不出是红色的绳子,拴着一把钥匙,背着个破旧的书包。

 

去年冬天,小年仍旧穿着那套单薄的运动服来上课,特教老师给他买了一件毛衣和一件外套,很合身,他穿一会儿就脱下来,认准了他那套运动服。

 

小年的老师说:他的身体,感知不了任何温度。

 

小年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遗弃了他,他跟着爷爷一起生活。我不知道这个感受不到温度的孩子,会如何感受人间的冷暖。

 

自从知道这件事以后,我就很在意手机是否有信号,尽量保持手机时刻畅通。

 

我等着小年再给我打电话,那时我会告诉他:“小年你好,我在看电视,在看动画片,看的是小猪佩奇,我也想你了,我也喜欢你。再见。”

 

谢谢你们,让我成为一个更好的大人。

 

口述|吴薇薇

作者|张小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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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布泊向导之死

 小昼 极昼工作室 2023-09-10 21:26 Posted on 北京

 

文 | 徐巧丽

剪辑 | 沙子涵

编辑 陶若谷

 

 

他躲起来了?

在6.12万平方公里,相当于哈尔滨城市面积的沙漠中,寻找一个失踪的人,并非易事。沙漠里没有路,要用奥维地图确定坐标,车往前开,拖拽出一条轨迹,就是路了。7月29日中午12点55分,一辆银灰色「狙击手」驶向沙漠深处。毒太阳刚刚开始,直直照进前窗,开大空调也挡不住车里的燥热。
刘杰坐在副驾驶,三名遇难者的经纬坐标他已经知道,打算以此为中心,3公里为半径,画一个圆,在圆内找。如果找不到,再转去附近的水源地查看。他相信那个人还活着,只是藏在了某个地方。
前一天,他正在睡觉,接到一位北京朋友的电话,“一个姓贾的人在罗布泊失联了。”
刘杰脱口而出,“是不是贾小宁?”九天前,贾小宁来过他在敦煌的俱乐部,说要带一支成都车队穿越大海道。大海道位于罗布泊的北方,是正规景区,刘杰想,那或许是贾小宁放出的“烟雾弹”。
车队出事后,警方、民间救援队,一波又一波进入沙漠,还是找不到贾小宁。他的女儿没有办法,翻捡爸爸的关注列表,给一位抖音名以“无人区穿越”开头的北京朋友发了私信,询问能否进罗布泊找人,北京朋友随后想到了刘杰。
进沙漠12分钟后,他在距离圆心3.2公里的地方发现了尸体。凭借军绿色的迷彩太阳服,刘杰认出了贾小宁,那是早前他去俱乐部穿的上衣。在接近六七十度的温度下,贾小宁全身已被晒得黢黑,半个身子埋进了沙子。
他是这列车队的向导,也是最后找到的遇难者。地图显示,还有12公里,走到望舒村,有电也有了信号,就能重新恢复和世界的联系。
那段路地势平坦,没有很高的沙山沙丘,是进出罗布泊的一道口子。说是村子,实际无人居住。原先是简易的研究基地,五六年前,有人投资建起了宾馆。贾小宁对这里很熟,进罗布泊前放几个油桶在这儿,晚上找几个空房,将车队带过来休息。

 

沙漠中的贾小宁。讲述者供图

“我贾哥不可能出事,这人脚底抹油。”朋友小苏说。在敦煌市七里镇,穿越罗布泊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邻居老田也觉得他还活着——是不是因为车队出了事,他躲起来了?最多跑到阿克塞去,那地方还有草。或者是二墩村,沙漠第一绿洲。

这次的穿越路线,贾小宁经常跑,少说也有十多次。六七年前,他就跟队进罗布泊,做一名厨子。他不像别人胆子大,骑四五米的刀锋,会哇啦地叫“别开上去,危险!”遇到连续的沙梁,他宁愿走回头路。罗布泊里,疏勒河的终端哈拉奇湖像个泳池,朋友去里面游泳,他会拉着不让去,兜售自己的人生哲学——“淹死的都是会游泳的”。

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死在罗布泊?朋友们都想不通,“他偏偏死在了最简单的地方。”

发现尸体的刘杰看到,贾小宁的裤袋里,没有手机,也没有卫星电话。

 

一直在道歉

“有个傻逼,带了九辆车进去,说是走北线穿越大海道,不知为啥走了南线奔彭加木碑去了,只带了两天的油和食物……”

这个夏天,罗布泊的故事在网上被咀嚼了千万遍,都致力于刻画一件事:一个无能向导,带一群新手,在最热的季节进沙漠,又接连发生低级错误,致使多人身故。迷路、缺水、闹矛盾,是热度很高的猜测。排在点赞第二的评论,责怪贾小宁没使用华为手机,“(如果用了)能通过北斗卫星发送消息,也不至于命丧于此啊”。

找到贾小宁尸体的第三天,刘杰被中国探险协会委托做事故分析报告。他是协会会员,玩无人区穿越已有十年。那时,他已经和车队组织者周方君谈过话,也掌握不少物证,被认为是最接近真相的人。

按初步调查,车队一共11台车,进罗布泊的第三天,被迫分成两路;贾小宁在这个过程中一直在犯错。

先是频繁陷车。次数最多的,是一辆广东「酷路泽」——贾小宁在出发当天临时加进来的车,跟车主们介绍,是他的朋友。“那几乎是一辆素车,连轮胎都没换过,一直在拖后腿。”周方君说。他是成都一家越野车改装店的老板,这次的车主几乎都是他的客人,他讲述了车队进罗布泊后发生了什么:

沙丘绵软,一个连一个,要想成功翻越,必须踩死油门冲过去,一次不够,有时还得冲两次。一次救援少说要耽误15分钟。

踩死油门带来了另一个问题。7月22日,进罗布泊的第二天下午,一辆没装副油箱的道奇「霸王龙」车主在对讲机里喊,“感觉我车子有点慢,是不是有点问题。”

车队一共有三辆「霸王龙」,特点就是油耗高,但只有一辆加了副油箱,其余两辆早早出现了缺油的问题。

贾小宁拿出自备油加上,原以为解决了,但车子跑着跑着,又停下来。周方君才想起问,确定加的是汽油,不是柴油?贾小宁闻了半天,说,“是汽油,但有可能是92的,存的时间也比较久。”而「霸王龙」需要95的油。

罗布泊事故发生地,还留着帐篷和烧烤架。讲述者供图

一天下来,贾小宁一直在道歉,“对不起大家,这次没服务好,请大家多关照。剩下的都会安排好,把问题全部给解决掉。”晚上临时扎营,边说边干了两杯白酒。周方君和车主们还拍着他胸脯,笑笑,“没关系,出来玩,总是有些状况的。

状况到了第三天上午变得更加糟糕。白色「霸王龙」逐渐慢下脚步,随后是蓝色「霸王龙」,十多分钟后,广东「酷路泽」也熄火了。整支车队停下。

贾小宁和修理工小卢下来处理。就在给白色「霸王龙」倒完一桶油的时候,贾小宁发出懊恼声,“把柴油加进去了。”

又是他。周方君说,倒错油后,贾小宁神情烦躁,不住挠头,和小卢一直在讨论,该怎么办,要不要放油?

地表温度不断升高,「霸王龙」车主原本躲在车的阴影处,也去了同伴的车上乘凉。已近正午12点,失去空调的庇护,沙漠腹地的高温真正彰显出它的威力。小卢仰躺到车底下,捣鼓油箱,贾小宁站在一边,时不时躺下去看看。

情况没有变得更好。小卢又把油管捣鼓坏了,试图修补。实际上,要想彻底清洗油箱、修补油管,无法在户外,只能在汽修厂操作。等待时间久了,车队的人发出抱怨。贾小宁说,“实在不行的话,我就出去一趟,把车拖出去。”

听到这里,尽管其他车的朋友已经把位置腾了出来,白色「霸王龙」两位车主还是决定出去——进沙漠后,他们一直觉得,罗布泊和想象中不一样,女车主甚至全身都裹着防晒装备,只有耳旁露出一点未被口罩遮盖到的皮肤。

他们达成了共识。贾小宁开一辆蓝色江淮皮卡,带修理工小卢、两位车主,从罗布泊撤出。那时,广东「酷路泽」也被判断为“要再继续走,可能要出更大的问题”,打算一起撤出。

“没事,你们甭着急,我把他们带出去,两个小时就回来了。”周方君记得,贾小宁说过很多次这样的话。临走时,他还把自己车上的锅碗瓢盆、米面、一部分水和一只鸡卸了下来,连同随队厨师,全都留给大部队,让另一名向导老段,带大部队继续穿越。

周方君以为,贾小宁会很轻松地追上来,没有约定碰面的时间、地点。

直到次日才发现,已没人能够再联系上他们7人。贾小宁的卫星电话,是「酷路泽」车主找送油人租借的,跟他合用。但是,在分离前一晚,出租这部电话的人正好来送油,他们把电话还给了对方,带出了无人区。

事后得知,7人撤出的路上遇到一个大沙丘,「酷路泽」过不去了,留在原地。贾小宁一车往出口行驶,承诺返回救援。自此,蓝色皮卡载着贾小宁4人,消失在沙丘背后。

 

本次穿越路线(陆巡为文中广东车「酷路泽」)。讲述者供图

 

大单子

听完复盘,我产生了一个疑问,整件事情似乎是一环扣一环,扣成了一个死局,但为什么所有的巧合都指向了贾小宁?8月18日,我来到敦煌七里镇。二十年来,他在这片土地上居住,谋生,我试图在这里寻找答案。

对于七里镇的人来说,罗布泊意味着一条出路。一位修理工说,穿越一天挣的钱,抵得上修五天的车。

技术强、有能力的向导,跑一趟下来可以赚几万。他们走沙漠,靠眼睛辨颜色——平路反而暗藏危险,有些路颜色发黑,那是经年的风把石子覆盖到绵土之上,开上去,车就会陷下去;如果泛白,那是风把一样细的轻沙汇集到了一块儿,也不敢往上走;那些脏路、烂路,哪个地方起了包,眼睛看着就是硬的,反而说明结实、安全。

贾小宁没有跑沙漠的本领。但他朋友多,客人多,渐渐就成为一名掮客。善于付出时间,经营客人与向导之间的关系,但吝于付出金钱。朋友老韩有次抢了他的单子,他大骂对方挖墙脚,“*****,你离了我要饿死!”

这是他今年带的第一支规模较大的车队。行程开始前,原本他来找刘杰一起搭档,刘杰拒绝了——“去了之后,你不带队都不行”。在他看来,进罗布泊是拿钱换技术,贾小宁不懂奥维地图,也不懂GPS,胆子也小。

还有就是抠。向导带队,惯常是安排一辆拉油车,随队供给。但贾小宁习惯走到哪缺油了,再让送油车送,这样能省不少钱。送过几次油的小范摸清了他的套路:开始先答应1000元一趟,出来后结算,砍价到800元。他一直舍不得买卫星电话,总是去租。去年,他终于花几百买了个对讲机,已是一件“奢侈品”。

这两年,他时常喝醉酒,坐在沙发上掉眼泪,一个人叨叨。妻子大概知道,他自尊心强,总是受气。

49岁了,还是大舅子口中无房无车无存款的“三无”人员。妻子是城市户口,贾小宁出身自甘肃庆阳山村。两人重组家庭后,心脏病、胆结石、乳腺增生都找上了妻子,挣钱压力落在了他身上。他脾气暴躁,干啥都烦,常常酗酒。逢人吃饭,能不掏钱就不自己掏钱。妻子和女儿逛街买化妆品,他也要念叨,“又浪费钱了”“赚个钱也不容易”。

在无人区挣钱,是一个冒险的行业。许多东西都是不成文的。例如拖车费,如果是在腹地,有向导会要价10万,客人听了心里不舒服。但在七里镇却是另一套说辞——“那个地方给我10万我都不去”,越接近核心区,风险越大,“车拖不出来,我们就成干尸了”。

 

贾小宁不止一次和妻子提起害怕,太危险了。可妻子劝他别去,他又反对,“咋不去了,又没钱花,不挣钱咋弄。”

今年贾小宁特别缺钱。越野市场竞争激烈,罗布泊穿越价格一降再降。以前10人起团,今年五六个也带。6月,一个团到了敦煌,嫌天气太热,吹了单子,贾小宁曾急切盼望,“7月赶快组两个团,再不动,今年就过去了。”

“要不要来敦煌玩玩?”这是他揽客的方式。5月,他发了一份行程表给周方君——7月下旬出发,5天穿越罗布泊,将打卡飞机残骸、彭加木碑、小泉沟、哈拉奇湖,最后到达阿克塞结束行程。9800元一个人。

行程表用词简略,错别字频出,但也埋下不少精心的细节,例如每天都有耗牛肉、羊肉,每餐4个菜,还有火锅、烟花。这让周方君轻易原谅了那些错别字,“越野不像正规旅行社,没人在乎错别字,知道意思就行了。”

这是贾小宁今年接的第一个大单子。他和许多朋友得意地提起过这次穿越,至少提前半个月,就开始招兵买马。

他找朋友借了一顶足以容下10人的大帐篷,又找朋友借了后勤人员送物资。还要找一位技术好的向导做搭档,刘杰拒绝后,他找了老搭档老段——沙漠更像老段的家,曾有一次,碰上一名拿着罗盘迷路的大学生,带他从反方向出了沙漠。朋友们都赞叹,科学败给了经验。

还差修理工。原本常合作的那一位车坏了,他找到了家门口的修理工,32岁的小卢。这是小卢第一次进罗布泊,但贾小宁给他打电话,他马上就答应了。小卢原本有辆面包车,今年4月,他买了一辆蓝色江淮皮卡,车贷每月2000。两个孩子读小学,房贷每月6000,他想接点散活,多条出路。

小卢的蓝色江淮皮卡。图/徐巧丽

7月22日早晨,小卢吃完了牛肉面,开着新买的蓝色皮卡,从自己的汽修店出发。妻子担心他的安全,他满口保证,“去帮贾哥拉物资,走的多半是石头路,三天后就回来。”

早上10点,贾小宁把40斤牛肉、40斤羊肉和两三只鸡,大桶小桶的饮用水,都放进了小卢的车上。邻居老田见到贾小宁和他打了招呼。看到边上还停了一辆广东车牌的「酷路泽」。

知道他心大,老田嘱咐了一句,“这么热的天,你进去一定要把药带上。”贾小宁摆摆手,说,“我没时间。”这语气,老田觉得他肯定不会买了,到附近药店买了一盒藿香正气水,塞给他。

 

仰仗沙漠,又畏惧沙漠

 

7月23日晚上九十点,太阳终于舍得从连绵起伏的沙丘中隐匿,漫天星空中,一轮红色的弯月刚从地平线上升起,染红了周围的天空。红月亮两个小时后又落下去,摄影师谢言拍下了这一幕,“当时觉得挺好看的”,事后想起来,充满不对劲的诡异。

这是车队分离的前一晚。送油车载着几桶多余的油离开,大家都觉得,没问题了,可以安心休息了。

贾小宁仍有些焦虑。这是谢言感觉到的,他是随队的旅拍摄影师。雇主出了他的酒店、机票钱,罗布泊“门票”,还有一路上的车马费,没有3万多下不来。出发前,雇主还调侃着威胁他,“如果回来你没给我出什么拿的(得)出手的视频,你会死。”

在车主们的想象中,这原本是一趟沙漠打卡之旅——罗布泊的乐趣就在于城市里的钢筋混凝土消失的那一瞬间。男人喜欢在沙漠中体会“过山车”的感觉。而越野车,作为人的延伸,在几层楼甚至于十几层楼高的坡度翻上翻下,仿佛置身海洋般自由。

越野圈的人,不在乎时间,一得闲就出去玩。暑假是一个难得的时间点,可以带上孩子,一个朋友叫上另一个朋友,10天,车队就凑齐了。他们从成都出发,把车托运到敦煌,托一辆4000元,“(车主)家里都不差钱,至少有好几个车。”周方君说。

这趟对他来说,不仅是玩,更是巩固一下关系——车队会在他店里改装,轮胎轮毂、减震器、灯光、油箱、绞盘、保险杠,花费两三万到十万。但微妙也恰在这里,他只能提供建议,要不要加副油箱?要不要改装轮胎?车主不想加,也不好提醒太多次,“消费属于自愿”。对于贾小宁的失误,他和车主也都没明说,“有些东西点到即止,没必要破坏关系”。

23日夜里1点多,摄影师谢言起来拍摄银河,看到帐篷外,贾小宁还在用老式诺基亚模样的卫星电话,联系第二趟车送油。他一瓶一瓶喝啤酒、白酒,凌晨2点多还没睡。

过去的一天令这位向导十分狼狈。陷车,缺油,加错标号,行程耽误了,车队临时驻扎。但在车主眼中,他给人感觉还是很自信,说话都是“没问题,你放心”。

在罗布泊,向导与客人之间的信任会备受考验。沙漠会放大人的欲望。首先是胃口。贾小宁转行前是个厨子,他每次带去数十斤的肉,会在前两三天就被挥霍一空,连面食都不会留下。出来后客人还会抱怨,说好的顿顿都是肉呢?

然后是脸面。客人把车改装完,只想比赛谁的车性能好,不听劝,也多少出过事,翻车、受伤。对于向导来说,安全是第一位的,而这两年的客人,不再以安全为第一位,转而关注哪种车能越过更高的沙丘。“这个坡这么高,我车能上去,你上不去,我就在上面看着你。”一位向导向我解释沙漠越野背后的竞技与攀比。

去年,贾小宁开着一辆二手「坦途」拉两个客人进罗布泊,客人一看,就发火了——就开这个破车拉我们,是看不起我们?他向妻子吐露,“心里一下子难受”。那趟出来,就把这车退了,换了一辆二手的黄色「猛禽」。

他仰仗沙漠,又畏惧沙漠,口碑毁誉参半。说他好的,会说他懂得付出,客人前一晚喝了酒,没来,他会坐在约定的地方一直等,饿得不行了,也不敢离开。家里的黑色软皮沙发上,也有不少人领教过他的厨艺,羊肉做法是一绝,红烧、黄焖、羊肉包子……他常把朋友领到这里,亲自做饭。

 

贾小宁的“会所”,如今茶具都已清空。图/徐巧丽

回头客潘贤记得,2021年,自己也经历了类似这次「霸王龙」车主的情况,在彭加木碑打卡后,大部队要继续往前走,潘贤中暑了,想撤回。贾小宁马上揽了这个活,“我送他回去,因为他是我朋友”,开车把潘贤送回酒店。

不过,就连他的家人也感慨,“他性格上肯定有缺陷”——脾气急躁,占理的时候,会又哭又闹,凌晨1点打电话给大舅子,硬要他给家务事评理。处理事情上,他心又比较大,不在乎细枝末节。筹备穿越沙漠的事,一忙起来就不写物资清单,还会忘记给手机充电。

最谨慎的可能就是开车了,不管是否愿意跟他合作,大家一致认为,“出事的蓝色皮卡应该不是他驾驶的。”

在七里镇,我还见到了许多给贾小宁送过油的人。他们有不同的习惯,有人以铁桶装柴油,以塑料桶装汽油;有人在柴油桶上绑塑料袋以做区分。但也有人不做标记,相信自己的记忆和认知。周方君回忆,这次送油,第一趟车,柴油上绑了塑料袋,但第二趟车并未做标记,是送油人凭记忆区分的。

事故发生后,这些错误都算在了他的头上。在车主的讲述中,他们不明白,贾小宁为何车技不行,连续加错油,还决策失误,带着一辆没改装的车、一辆动力不足的车,且在没有卫星电话的情况下单独撤出?活着的人默契地构建了一个版本:一系列巧合导致贾小宁判断出错,最终发生意外。

向导老段拒绝透露任何消息,他的女儿希望撇清父亲和贾小宁的关系,称父亲出发之前,根本不知道要穿越罗布泊。老段女儿还称,大部队联系不上贾小宁后,父亲一直想去找失联的人,是车主们拖延了时间。

有车主承认,确实想到过贾小宁会出事,“但那时候是想自保的。”但她认为,小分队失联后,曾收到老段的提醒,没出事之前,不要报警,“我们也是不想报警的,因为要解释我们为什么出现在这里面”——所谓的罗布泊穿越都是非法。

 

生与死

8月15日,刘杰再次来到蓝色皮卡最后陷车的地方。旁边摆放着三箱啤酒和一桶8L的水,散落着一包香烟、一个打火机。他推测,出事后有人载着这些东西,瞒过检查站,越过沙丘,给逝者祭奠。

事故发生后,他已经直播了半个月,热度依然不减。每天晚上,至少有400人在线,把玩每一丝细节,推测每一种可能。重重疑点在每个人面前铺开——车队为什么要分开?出事的这一组为什么没有卫星电话?物资分配是怎样的?最好奇的是,计划撤出的7人,为什么广东「酷路泽」大难不死,蓝色皮卡车全部遇难?

刘杰多方辗转,找到了与贾小宁最后接触的广东「酷路泽」三人。据他们讲述,小分队出发10公里后,「酷路泽」就在一处陡峭的沙梁面前停下了,还是动力不足,翻不过去。当时,贾小宁承诺,先送「霸王龙」车主出去,就回来接他们,大概1到2个小时。

24日、25日,三人一等就是两天。直到7月26日,三人没有了饮用水,也不见贾小宁回来,决定自救。

早上7:00,天刚亮,车主派出17岁的儿子和朋友,徒步往「霸王龙」事故车的方向走,大约7公里。到了之后,发现一辆「霸王龙」的后备箱没上锁,拿了39瓶矿泉水,2瓶啤酒。他们在「霸王龙」车边,捡起石头拼了一个指向自己「酷路泽」车所在方向的标示。

11:30,太阳尚未直射的时候,两人顺利回到了自己车上。随后,三人慢慢开回和「霸王龙」的分离点,准备把「霸王龙」的备胎点着。“轮胎只要点着了以后,会冒很大的黑烟,把衣服,车上的垃圾塑料纸,都捡回来燃烧。”刘杰转述,但还没到这一步,当天晚上,他们就等到了回来探路的向导老段,获救。

而继续撤离的蓝色皮卡,开了22.8公里,在快要出无人区的路段陷车。据拖车人说,车况一切正常,油箱也是满的。陷车的地点并非软沙,刘杰以为这种地点不会轻易陷车,直到他看到,蓝色皮卡的轮胎在沙漠中更容易陷车,车前轮和后轮,都有一个沙坑。他猜想,贾小宁曾徒手挖坑,想把车子挖出来,但失败了。

 

三名遇难者与皮卡车、贾小宁的距离。讲述者供图

前面三具尸体被找到时,距离望舒村出口约15公里,各自相距两百多米。最前面的是白色「霸王龙」车主。随后是车主的朋友,她的身旁,放着一瓶喝了一半的水,浑黄色,清理尸体的小范以为是尿,拿起来看,才发现水中有一块牛肉干——在沙漠中,这是既能补水,又能补充能量的方式。

最后是修理工小卢。贾小宁的手机最终在他身上找到,是一只华为手机。他们和大部队分开的7月24日,晚上6点,还有人给手机智能助手发过“确认重启”的指示。这表明,24日晚上6点,还有人活着。

贾小宁在徒步大约8公里后出事。小范告诉刘杰,陷车的蓝色皮卡外面,还有四个人的脚印,但再之后,就只有三个人的脚印了。

沙漠中的脚印,会被一场风沙掩盖。刘杰推测,贾小宁可能是25日白天弃车出走,朝出口方向去找救援。26日白天,久等不到,车上三人同时弃车。一开始,三人的方向和贾小宁一致。但在一个地点,三人拐了一个接近90度的弯,自此偏离了贾小宁的方向。那个地点,恰好横亘着几座沙山,他们越走越远,最终与贾小宁相差3.2公里。

没有目击者,这些只是众多推测版本中的一种。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贾小宁的死亡报告写着,他死于热射病。

为什么四人选择弃车徒步往外走?刘杰不知道。他只知道沙漠中,白天地表温度可以达到六七十摄氏度,“如果他们不弃车出走,而是坐在车上吹空调,没准能等到救援。”

 

擦肩

事情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仍有谜团未解。活着的人缠绕其中,他们寻找、猜想、解读,拥有一套自己的叙事。

贾小宁的家人坚持认为他有一部自己的卫星电话,不知为什么后来不见了——他出发前一天晚上,妻子收到一个卫星电话号码,丈夫让她第二天早上8点叫醒他。这个号码成为家属的执念,非要拿着它去营业厅查询最后的通话记录,认为这是解开死亡谜团的钥匙。

王清萍没想到他的结局是这样。做向导之后,贾小宁的生活也有了些变化。变得爱干净,不再酗酒,还养成了一个新习惯:爱喝茶。茶具一套一套地买,人也更有奔头,每次从罗布泊出来,累得精疲力尽,全身都是沙子,弄得卫生间也到处都是土。洗个澡,睡一觉,第二天就又出去了。

去年,她感觉贾小宁大方了不少,请人吃饭、喝酒,后来才知道,丈夫带了38辆车成功穿越罗布泊,当然,那趟车队的组织者,本就有丰富的经验。今年9月,他还攒了两个大团,邻居老田说,“完全可以不必在最热的季节进罗布泊。”

 

资料图

办葬礼那天,他的黄色「猛禽」车被人“趁火打劫”,王清萍接到电话,“嫂子,没想到贾哥出事了,先把车开走了,到时候他付的钱我退给你。”那几天混乱得很,王清萍起先感恩刘杰找到丈夫尸体,后来,她觉得这是炒作、赚钱,又要求他删除照片视频。

半个多月后,贾小宁尸体的照片,抵达甘肃庆阳的一个小山村。亲戚们看到了照片,责骂“倒霉,死得不吉利”。王清萍没敢和婆婆提起丈夫的死,只反复叮嘱她不要回老家。

修理工小卢在网络上收获了一致的同情。但自从遇难以来,小卢的妻子只有一件事可以做:等。她不认识圈里人,只能去问同是修理店的朋友,是不是出啥事了?他瞒着她说,没啥事。

等到尸体被送出来,她也就知道了。接着是处理后事。先是还6000房贷,她找弟弟借了钱。随后,把小卢送到定西老家安葬。半个月后回敦煌,她又开始转让开了10年的汽车修理店。她想多周转点钱,供养两个孩子,但那辆蓝色的江淮皮卡,停在一家修理厂的门口,原本12万的车,如今降价到8万,仍旧卖不出去。

车队组织者周方君认为自己经历了一个被黑导游欺骗的故事。事后,他去文旅局反应情况,但只得到回复:证据不足。这一趟旅程他得不偿失,如今与其他车主的关系也尴尬起来,就连死者的葬礼,也没叫上他。

时间回到7月24日的罗布泊。和贾小宁7人分离后,在技术向导老段的带领下,穿越车队打卡了彭加木碑、小泉沟。第二天,他们预计前往罗布泊大峡谷,还剩20公里,车队一辆柴油车没油了。

老段提议,大峡谷周围埋了200升的柴油,往返3小时,可以带回柴油。2辆车6个人出发,去程就花了3小时,找油挖油,找路又花了一两个小时。沙漠的温度下午7点后就慢慢冷下来,天也黑了,直到晚上9点。6人不敢冒险,只能原地过夜。

次日返程只用了1个小时。开始有车主怀疑老段绕路,或者想把车主丢下挣拖车费。老段不再被信任,车子来到原计划的出口处,发现有数道沙梁梗阻,车队又陷入频繁陷车的窘境。周方君决定从原路返回,奔波150多公里,重新回到白色「霸王龙」趴窝点附近,此时,车队又缺油了。

晚上,老段去接送油车,要求车队原地不动,等他回来。一个车主怕被老段丢下,硬是跟着老段一起去。

当晚物资告罄,周方君车上仅剩四五瓶矿泉水。厨师建议,大家凑10瓶、20瓶矿泉水,给大家煮面。谁都不敢凑,各吃各的干粮,大人吃面包,方便面留给孩子。“那时候就一个念头,要出去。”老段出去时,周方君让他们看一下「霸王龙」还在不在趴窝点。这个嘱咐,救下了守在「霸王龙」等待救助的广东「酷路泽」三人。

7月27日凌晨5点,「酷路泽」三个人回到了大部队,眼眶都是红的,不住地说,“不知道还能坚持几天,但是情绪是要崩溃了。”直到那时,周方君才意识到,必须要出去。

返程的路,车队沿着贾小宁往外撤的路线,到达望舒村。摄影师谢言举着手机到处找信号,好不容易恢复了几格,上午9点53分,拨出了第一个报警电话。

那时,他们近乎崩溃地寻找出路,并不知道,4名遇难者就躺在这条路线的某一处,生与死在某个时刻短暂擦肩。

(文中周方君、谢言、王清萍、潘贤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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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妈妈,在深圳超级商场做保洁

全民故事计划 2023-06-28 08:21 Posted on 北京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张小满 Author 张小满

没有人会在乎我的母亲,这个从陕西农村来的52岁阿姨为什么会在这里做保洁?
 
前 言
没有准确的数据统计深圳有多少座面积超过5万平米,需要一支保洁队伍来做卫生清洁,维持光鲜的大型商超。
 
深圳是一个狭长的多中心城市,从不缺购物的地方。我们租住的房子在福田区中心区,以我的日常经验观察,每隔两公里便会有一座购物商场。在这里生活的人,几乎都会把“搞钱”作为待在这儿的重要目标之一。年轻人如是,年老的人亦如是。
母亲工作的商场在香蜜湖,豪宅聚集的地方。这个商场附近是超过十万一平的公寓楼、市值万亿、最赚钱的银行和难进的国际幼儿园及中学。
 
这让我想到《寄生虫》里的场景,在人来人往的繁华商场,几乎没有人会去关注这些五六十岁的清洁人员是怎么在这个超级城市生活的。

也没有人会在乎我的母亲,这个从陕西农村来的52岁阿姨为什么会在这里做保洁?她是谁的母亲?她为什么而来?——除了她的家人。
 
母亲负责的保洁区域是商场负一楼电梯、地板以及扶梯。这是整个商场最难打扫的地方。这里聚集了众多餐饮类店铺,还连着地下铁的出入口,每到上下班和吃饭时间,人流量巨大。
保洁这份职业的工作职责就是它的字面意思,保持清洁。对母亲来说,这两个字是动态的,意味着一连串动作及一系列流程。
就保洁员的微妙心理来说,她们希望商场里人越少越好。这样的话,就不会有那么多脚印,手印要去擦拭;也不会有那么多奶茶杯,脏纸巾、头发、广告纸、口罩需要捡拾。
然而,对商场来说,顾客是上帝,只要不是发生疫情封控,它就敞开大门,从早上十点到晚上十点。
保洁员们需要保证,每一个顾客走进商场看到的都是干净的一切,这是引起购买的前提。她们几乎不能停下来——这也是管理处采取两班制的缘由——早七点至下午三点,下午三点至晚上十一点——有的保洁员会选择连上两个班,一天工作16个小时。
母亲选的是白班,她上到下午三点就可以下班了。
打扫卫生间被母亲认为是商场里最适合她的岗位,因为不用过多走动且面积不大。但这个岗位需要连上16个小时。况且这个岗位早已被别的阿姨占据,不会轻易退让。虽然知道自己的岗位任务艰巨,但母亲还是决定先干起来。
每天早上,母亲六点半起床,收拾完下楼,出小区,走一段马路,过红绿灯,扫健康码,跟保安打招呼,坐货梯,到商场负一层管理处,这时大概六点五十。录入指纹打完卡,主管会给他们开一个简单的早会,分配一天的活。然后母亲就要立即开始工作了。
母亲最集中工作的时间在上午十点以前。十点,是商场开门的时间,母亲和她的同事们必须确保给顾客呈现一个干净得发光的商场。
主管对保洁员的要求更严格,不能在眼见的范围内有一丝可以看到的污渍。母亲先花一个多小时拖地板,然后用半小时擦电梯,给电梯消毒。这中间,她去地下车库的水龙头前洗两次拖把。
擦栏杆是所有流程里最简单的活,被母亲放在了最后,这是她做事的逻辑,把最难的最先做完。
十点半,有半个小时休息时间,一些保洁员没来得及吃早饭,便会抓紧时间吃点东西。同时这也是午餐时间,上白班的保洁员是没有中午休息时间的,唯一的便是这半小时的吃饭时间。
为了方便,母亲头天晚上就会准备好自己的饭食,放在帆布包里,到吃饭时间拿来在微波炉热好。
十几个保洁员只有一个微波炉,谁先热到饭要靠抢。
吃完饭之后,母亲所有工作内容便是拿着清洁包在负一层来回转悠。遇上有污渍的地方,用毛巾擦干净,一圈又一圈。
到下午三点下班前,这五个小时的工作显得很无聊,对母亲来说,这也是异常难熬的时光。长时间来回走动对她来说不仅无趣,也会影响她的腿。
但是在当初入职的时候,她为了得到这份工作,向经理隐瞒了自己腿曾经患过滑膜炎的事实。
她也不能随意跟商场里的其他人说话,被主管看到了会被批评不务正业,某种程度上,这压抑了她爱表达的天分——她必须时刻在场,况且,商场里到处是监控。
按照保洁公司对保洁员的规定,保洁员在工作的8小时时间内,不能停下来休息,商场公共区域里也没有可以坐下来休息的凳子。
母亲只能趁监管不在的时候,溜去女洗手间进门处的长凳上休息几分钟。
负责给这家商场做保洁的是一家环境类外包公司,专门承接各个商超、写字楼、小区、政府单位的保洁绿化工作。他们是乙方,商超是甲方。
 
商超的管理处有一支专门监督保洁们的队伍,他们大多是年轻女孩、男孩,他们的工作任务是在需要清洁的区域巡逻,发现保洁打扫不干净的地方——有时候纸团,有时候是口罩,有时候是饮料杯,有时候是树叶,有时候是撒泼在地板的污渍,五花八门。
 
他们会把这些遗弃在地板上的垃圾拍照发图到群里。每次“垃圾”被监督人员在有领导的大群公开发出来,母亲的主管就会如临大敌,毕竟是让甲方不满意了,她会立马艾特相应责任区域的保洁员去打扫。严重一点则会罚款。
 
这就跟我在公司犯了错,老板也会立马让我把错误弥补回来一样。权力都是分层传递的,我们都在这个系统里。
 
保洁很讨厌这些年轻人,说他们没有同理心。
在一次检查中,母亲被一位女孩当面指责地板上的黑色污渍没有擦干净。母亲当场就哭了,说着对方听不懂的方言,她的大概意思是,那块污渍根本就擦不掉,她要让女孩自己来试试。
检查的女孩听不懂,有些悻悻然,她没再投诉,以后也很少再去母亲打扫的区域检查。后来母亲听到女孩们在背后议论说,山里来的人很难缠,耍赖打滚,母亲又独自生了一场闷气。
但她也常遇到好人。
有好几次,母亲都被监管的年轻女孩抓住她坐在洗手间供顾客等人的长凳上休息。她跟女孩儿解释,自己腿不太舒服,她很幸运地获得了谅解。
后来,当再发现她在洗手间的凳子上或马桶盖上歇息时,女孩大多都只是温和地提醒她,不要休息得时间太长,或者假装没看到。
母亲对此很感激,有时候我会在商场里偶遇那个总是对母亲“视而不见”的女孩,母亲会认出她,要求我跟她说谢谢。
对母亲来说,她还需要慢慢适应深圳人与人之间的复杂性。人是不能以纯粹的好坏来区分的。
下午的时间太漫长,有一些保洁员会趁监管不注意,利用这些时间来捡垃圾卖(主要是纸盒),获得一些额外收入(被管理处发现了会被开除)
母亲心里痒痒,但她无法行动。因为她的腿不能支撑她到处奔波。每当谈起这些,她总是恨自己没用,恨自己为什么老了老了腿不中用了。
我告诉她,你能坚持把这份工作做下来已经很不错,人不是总要跟人比,挣跟别人一样多钱。

 

一个周日,我陪母亲上班路上丨作者供图

 
后来,一个阿姨因为捡纸皮被主管发现,果然在大群里通报开除了。
 
母亲也就没再提过想去捡纸皮卖钱的话,虽然她还是很羡慕小区附近那对专门捡纸皮的夫妻。他们有自己的三轮车,自己的库房,一个月可以赚几万,在深圳给儿子买了房。
 
我说,妈妈呀,你忘了他们比你年轻,比你来深圳早十多年,比你有更多的“关系”。
 
母亲认识的人多了,就逐渐发现,原来在她年轻的时候,深圳是一座希望之城,是一座只要来了就有可能发财的城市。
 
如果她那时候打工,有人能带她来深圳,而不是去工地,去矿山,去农场……她的命运或许会不一样吧。
 
现在是她的女儿带着她来这里,虽然心里还想着努力赚钱,但身体已经跟不上了。
 
母亲常开玩笑说,要是年轻的时候能在深圳买块地,她的子女们就不用如此辛苦了。
我亲爱的母亲,她的想法是如此的天真又实际。就像我在深圳遇到的很多人,他们回忆起关于人生的重大选择,都会带着一种哀伤又调侃的情绪提到,如果那时候,我把我的钱都用来在深圳买房就好了。
可是人生哪有那么多如果呢。我的母亲也只能认命。
虽然工作中尽是条条框框,需要不断擦拭被顾客污染的栏杆,捡拾被顾客丢掉的垃圾,但这依然是母亲做过的最轻松的工作,不需要付出沉重体力,她表现出在农村生活时那柔韧的乐观。
 
在来深圳以前,母亲在建筑工地上做过小工,在矿山上帮工人做过大锅饭,开过小卖部,在新建成的楼房里刷过漆,在国营农场里养过鸭……这都是需要下力气的工作。
 
时间久了,母亲摸清了工作的门道,流程也熟练了,她便开始跟周围的人打交道。
虽然她的普通话不好,但她一点也不害怕,几乎所有的保洁员都是从农村来的,大部分都是女性,都五六十岁,普通话都不怎么好。
深夜,即将下班的保洁丨作者供图
 
母亲是天生的跟人熟络的高手,还在农村生活的时候,她能在干完农活回家的路上,在沿路每一户人家的门口唠嗑。
 
初来深圳的母亲对一切都感到新鲜,她也常把她在工作中的一些见闻告诉我。
 
我注意到深圳老年保洁员群体,便是由于我的母亲,她是我的另一双眼睛,帮我看到了这个城市一些被遮蔽的现实。
 
和商场里同是做保洁的同龄人熟悉之后,母亲发现,他们当中的很多人都是靠着超市卖剩的面包水果度日。
有时候,附近酒店自助餐剩下的白米饭也会被这清洁工捡来当做第二天的主食。
有一个患有糖尿病的大叔,每天的三餐就是将这些捡来的,冻在冰柜里的白米饭拌上老干妈,用开水化开了吃。
整个商场不止一个像母亲这样隐瞒身体疾病而来做保洁的人,胃病、糖尿病等,大多是一些慢性病,短时间内不会影响人的生命。
也正是因为如此,很多人便不把自己身体上的毛病当一回事,硬撑着,硬熬着。
有很多保洁员为了挣多一点钱,会选择连上两个班,从早上七点开始上班,直到晚上十一点下班,16个小时,一个月5000块。像母亲这样只上8个小时的是极少数。
上16个小时班,就意味着没什么休息时间,常常有保洁员在商场的角落里靠着墙就睡着了,开着会就睡着了,他们尽可能找时间想办法休息,比如频繁地去厕所,但去多了也不行,被监管发现,会被在群里通报批评。
这些保洁员里,有一部分是因为儿女在深圳工作,跟随儿女,比如我母亲。有一些是为了摆脱无意义的婚姻,有些是为了给儿子挣钱娶媳妇。更多是跟我母亲一样,给自己攒点养老钱,同时给自己找点事干。还有人是为了活下来。
一位62岁的大叔被老乡带到这家商场前,曾在北京扫过五年马路,北京的冬天太冷了,冻得手脸皲裂,痛得不行,一个月也只有三千多块。
他来深圳,最大的理由是,深圳冬天不冷,他很担心在北京有一天冻死在路上都没人知道。
保洁员也会形成自己的共同体,他们不仅会互相介绍活干。有时候也带着乡土社会特有的“关系”色彩。
 
母亲工作的商场,有一个大型高端超市,她在这里认识了那个负责处理过期蔬菜水果的江西保洁大叔。这个超市算得上是香蜜湖富人区的专用超市了,是一棵包菜可以卖到三十块的超市。
超市里的蔬菜、鲜肉很少打折,以原产地和新鲜为招牌,保质期仅一天,吸引周边的人购买。
卖不完的即将过期的蔬菜水果会在晚上十一点左右被江西大叔一车拉到停车场附近,他会从垃圾车里挑出还可以吃的蔬菜,分给在商场里打扫卫生的其他老年保洁。有些过期的肉他会拿来低价卖,这是很有风险的行为。
母亲是从被他送过菜的保洁员口中知道这些事的。
每天十一点左右,打扫完超市最后一遍卫生后,分菜的大叔会在停车场附近准时出现。
上夜班的保洁员这时候正好下班。他们常用黑色的垃圾袋带回江西大叔给他们的菜,冬瓜、番薯、水果辣椒、莲藕、快过期的鲜切面……各种各样被划伤的菜,临过期的食品被带回家。
它们并没有坏,只是过了一天,它们已不够新鲜。超市的菜要想卖到足够贵,而且不被投诉,就只能每天都上最新鲜的东西。
那么不够新鲜的就会被丢弃,整推车地往外扔——这是人们获得“新鲜”背后的代价,却恰好是部分老年保洁们第二天的能量之源——生活如此充满随机性。
江西大叔送菜也分人,更多时候,送菜是一场交易。有时候,他需要对方用捡来的纸壳、废品跟他换菜。猪肉、牛肉等一些肉类制品他是不会送人的,他偷偷低价卖掉。这成为他保洁工作之外的另一份额外收入,多的时候一天可以赚百来块。
不到两个月,江西大叔拿即将过期的肉往外卖的事就被超市主管知道了,他被开除了(不排除是被同事举报)
不久后,他去了不远处的商场重新找了一份保洁工作。没有人会问他的来处。新来的负责处理超市过期菜的保洁员,再也不敢送菜给他的同行们。
母亲还在商场里认识了做抛光的刘师傅。
抛光,是指用专门的工具给地板磨得光滑,不留印子。工人师傅们在晚上十点,商场关门后开始工作,八九点钟,等商场检查的监工来验收,验收完毕,师傅下班,商场开业。
每天早上八点多,当母亲拖地板到男厕所附近时,她就会看到刘师傅,这往往是刘师傅准备“起床”的时候。
刘师傅是一个外包临时工,抛光的活三四个小时就干完了,那时天还未亮,他干脆就随身携带一个小折叠床,住在负一层的男厕所里。监工来验收完了,他就立马起身收拾,把床放在不被注意的角落。
母亲和刘师傅在清晨遇见的时候,经常这么打招呼——刘师傅说一声,哎呀!母亲回一句,哎呀!刘师傅再回一句,这就是生活呀!——这是两人之间的秘密,母亲没有告诉监工刘师傅在厕所住的事,他们心照不宣地结成了同盟。
租房太贵了,刘师傅告诉母亲,他在深圳一直“借”地方住。之前自己没有带床的时候,他曾经偷偷在“金爸爸”餐馆的沙发上住过几晚。后来被发现了,管事的说,再“住”的话就会被罚一千块。
害怕被罚钱,刘大哥买了便携床,搬“家”进了男厕所。母亲认识他的时候,刘师傅已经在这家商场做抛光半年了。
刘师傅曾经在这家餐馆借住,后来这家餐馆搬走了丨作者供图
 
刘师傅不到四十岁,是个东北人,总是乐呵呵的。他有一儿一女,都在东北,老婆留在老家带孩子,几乎是他一个人养着全家。
 
除了母亲所在的这家商场,他还兼了附近另外一个商场地板的抛光工作,每天上午八九点这边的商场验收完,他收拾好自己的工具,在附近小区楼下买一根玉米一个包子做早餐。吃完马上就赶往下一处,晚上再赶过来,两点一线——时间就是金钱——他充分利用每一分钟。
 
好在,付出也是有回报的。虽然没有社保等其他保障,每个月刘师傅也还是能拿到万把块,维持一个家运转是可行的。
 
在老家打工无法实现这个看起来简单的目标,因为疫情,东北的工作很难找。
 
一个简单的背包,里面装着他工作用的抛光剂等工具,一张便携床,一个水壶,就是刘师傅落脚这座城市的证据。
 
 
与以往不同,2020年是一个意外之年。很多人不是主动来做保洁,而是被动卷入进来,把保洁工作当人生的一个过渡期。
 
这一年,商场保洁里的临时工尤其多。很多暂时找不到工作人把保洁作为一个新路子。
一位来自湖南的男人,家里的养鸡场因为疫情倒闭了,他想着先来做几个月,形势好点了再把养鸡场重新开起来,但没想到一做就做了半年,到母亲离职时他还在。
一位负责清洁商场外围地板的大叔,疫情之前,他在香港开货车,香港封关后,他在深圳回不去了,就一直在商场做日结临时工(220一天)。后来商场不招日结了,他无法接受长期工的低工资,就离开了,母亲就再也没见过他,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回香港。
这就意味着,保洁员这个职业的稳定性很差。
入职的时候,母亲的入职合同里写,一个月有四天休息时间。但现实中,母亲总是请不到假,经理总是以各种理由拒绝。
比如,你看别人都没休息,你再多做一天,明天给你假……性格不够强硬的话,在这个群体里面会吃亏,最脏最累的活会被分配给最不会表达自己诉求的人。她们更不会利用法律相关手段维护权益。
在没有制度保护,工资低,住宿条件极差,纪律又严苛,又没有假期的情况下,大部分保洁员都会受不了,干几个月就会离开。当然,离开的大多是比母亲年轻的。
母亲的目标是做到年底,过年前十天再离职。无论条件多差,对比起她之前干的活都不算什么。她跟我说,只要不是被开除,她是不会辞职的!
因为人员流动性大,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如果在岗的保洁员能介绍一位新保洁员入职,并且能干满两个月,会有一百元的奖励,即使如此,依旧招不来长期工。
商场的经理也经常换,母亲才进去没几天,招他的经理就辞职了。
保洁员的队伍里没有年轻人,并且永远缺人,最终只有来自农村且年龄偏大的人能留下来做长期工。
整个下半年,这家商超的保洁员人手都不够。一开始,人手不够的时候,管理处还会从外面找临时工,有一些是从“三和”来(一个临时工需要付给劳务中介20元中介费),一天220元。
这招致了全日制保洁的不满,他们要求涨工资。后来,商场效益看起来也不怎么好,管理处就干脆不找临时工了,全日制保洁的活就变得越来越多,一个人顶几个岗位。
外包用工的模式几乎可以应用到深圳的每一个大型商超,每一个“美丽”的公园,每一栋高档的写字楼。
深圳几乎所有的保洁和绿化都是一群来自全国各地50至60岁左右的老年人。他们来自广西、湖南、四川、江西、河南、陕西……如果你有心留意,会发现,他们是如此巨大,如此卑微又被忽视的一个群体。
他们大部分是农民,当然也有特例,母亲后来认识了一个在深圳有几套房的阿姨也跟她一起做保洁,这个后面专门来写。但绝大部分还是像我母亲这样的群体,在维持一座超级城市的“干净”。
两年后的一天,我读到了《毫无意义的工作》一书。书里说,社会中似乎普遍存在这样的情况:一个人的工作越是明显地对他人有益,他得到的酬劳就越低。
我立马就想到了我母亲正在做的工作,想到了保洁员群体。你可以想象一下,如果深圳没有人来打扫卫生,处理那些遗弃的垃圾,会怎样?往更细处想,你所在公司的厕所,连着两天没有人来打扫,你如何忍受?
深圳福田香蜜公园里的绿化工丨作者供图
 
母亲住在我租的房子里,小小的两室一厅,一个月的房租加水电费得六千多块。母亲给老家亲戚打电话,尤其是我还在她旁边的时候,她总是很大声地跟亲戚表达,她很幸运,要不是女儿在这里,她都没有机会来看这座城市,来做这份“轻松”的工作。
 
母亲发挥了她吃苦耐劳的品质,坚持做到了2020年底。直到2021年春节临近,母亲才辞去工作,休养身体。她很开心,她达到了她的挣钱目标,每次工资到账的那一天,都要让我查查数目有没有错。她还在深圳发现了很多新事物。
第二年春天,她在电话里拒绝了商场经理让她再去工作的邀约。她在政府大楼里找到了新工作——仍旧是做保洁。
 

作者 | 张小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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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士坦丁堡1453年,科技改變世界之戰,從此人類命運完全改寫 -FormatRun58- 给 FormatRun58 发送悄悄话 (214 bytes) () 09/14/2023 postreply 22:1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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