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700)

来源: FormatRun58 2023-09-01 19:21:15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57139 bytes)
 

五爱街夜场女王,栽了

2023-08-29 11:0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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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胖子

还没活太明白。

1

五爱市场里的公共厕所常年敞着窗,不敞味儿太呛了。朝里走是水磨石的地面,白色正形瓷砖上了墙,靠墙根儿的地方略微发黄。左右两边各有一排蹲坑,间隔一些时间,总闸会“哗哗”放一回水将秽物冲净,有时也冲不净,所以想要方便的人总要先朝坑里探探,看清楚了再决定蹲哪个坑儿。

这里没有隐私,常是一排或几个白得如面盆般的屁股高高低低地悬在坑位上,形态各异。有些屁股的主人不嫌味道重,方便时还会跟同伴唠几句闲嗑儿,交流一些行里的信息,抱怨或咒骂几句也常有。也有人全程屏住呼吸,急慌慌地方便完,就像后面被狼撵一样,一路小跑着出去喘口大气。

那两天,床主小钻儿快“来事儿”了,身体已经给了她一些信号儿——先是鼻翼起了一枚亮晶晶的火疖子,红红的、透透的,气儿一吹就能破一样。另外,她大便不畅,感觉吧,有,但到了厕所一蹲,它又莫名其妙地没了。于是,小钻儿要反反复复地跑厕所,而且一蹲就半天,没服务员时,她就叮嘱我们左邻右舍的帮她看着点儿档口。

她隔壁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常打趣她:“知道不?哥们儿,我今早上吃的都已经拉出来了,你这是昨天的还没出来吗?”

 

这天快下行了,小钻儿仍旧往厕所跑,结果蹲得腿都麻了,却还是无果。因为着急下行,她慢慢地站起来,可一瞬间又感觉“有”了。她只好再次蹲下去。

四周明显一暗,那是许多家档口已经拉闸下行了。就在这时,一个人影闪进了女厕所,小钻儿因为太过专心,并未看清来人是谁。等她调整了一下蹲坑姿势,就发现厕所紧里头一个隐蔽的坑位上冒出了一个屁股。哪怕是于暗处,也掩不住那个屁股又白又润,是恰到好处的丰满,它挺括得像两口精钢锅,结结实实地倒扣在女人的骨盆上。

女人们的屁股,小钻儿见过不少。有的肥而墩实,肉感十足,看起来厚重得如同一个碾盘,一点美感也没有;也有发尖的,由胯至两个屁股蛋儿一点点儿地瘦削下去,小巧玲珑,但手感却不太好,硌人;还有一种是上瘪下圆型的,如同一枚鸭梨,越朝下,肉越厚,那肉并不往挺了生,而是朝下挂着长,像两嘟噜猪下水,坠坠地垂着。

从前,小钻儿一直以自己那挺翘的屁股为傲,所以她常年穿牛仔裤、短上衣。有时闹疯了,她就撅起屁股在我们眼前夸耀般地晃。而此时,她的目光被眼前这个更加完美的屁股牢牢吸引住了,她猜测,这屁股应该属于一个年轻而美丽女人。

自认长相出众的小钻儿总不想在外貌上输给任何一个女人。平日里,她看身边女人的眼光很挑剔,总爱看对方脸上或身材上的短处,嘴里当然没什么好话:“脸蛋儿挺好,可惜个儿矮。”再不然:“个头儿、脸蛋儿哪儿哪儿都挺好,只是腰粗。”或者是:“手,手长得不好看,五根手指头伸出来像五根小棒槌。”“脚,你发现没?她大脚拇趾头有大脚骨节。要我是她,夏天肯定不穿凉鞋。”

好胜心使小钻儿极想看看那女人到底长什么样,她前探上半身,伸出脖子去瞅,但厕所紧里间光线暗,又有半边隔板遮着,她实在看不清楚是谁。“行里新来的?还是来买货的顾客?”小钻儿更倾向于希望对方只是个顾客,那样就在外貌上对她不构成任何威胁了。

2

小钻儿洗了手,回到档口,呆呆地坐着,与她交好的姐们儿就喊她:“走,下行了。等啥呢?有心事儿啊?”新来的服务员也问,她张张嘴,过一秒的犹豫要不要说,但嘴既然张开了,势必就要朝外吐出些什么。

“我寻思是多大个美女呢!你们猜怎么着?”小钻儿讲起刚才的事,先卖了一个关子。周围的人都猜不着,她才缓缓解开谜底——那个拥有完美屁股的女人,是行里趟子头儿卖茶叶蛋的老太太。

那时,小钻儿还不知道她姓甚名谁,只知道这老太太茶叶蛋做得好,入味儿,也不贵,常不到中午就卖光了。即便如此,第二天她也不多准备些带来卖,她的茶叶蛋永远定时定量供应,像跟钱有仇似的。

我们几乎全部都光顾过老太太的生意,买茶叶蛋时,一面递钱,一面报数量,“大姨,俩”,或者,“大姨,仨”。老太太听罢,用一柄银得发亮的、长柄的、圆圆的小漏勺将蛋捞上来,麻利地将蛋装进薄薄的白色塑料袋里递出去,之后才将钱接过去点清楚,塞进围裙前面的一个大口袋里。她低头默默做事,从不跟人客气套两句瓷,也不嘱咐人家“好再来呀”照顾照顾她的生意,总之,一句废话都没有。

我们都喜欢老太太干净、利落、话又不多,但小钻儿却忍着恶心,说起她刚才在厕所里看到的那令人震惊的一幕:老太太方便完之后,伸出一只干枯而焦瘦的老手,从荷包里掏出了用来清洁的物品——竟不是卫生纸,而是类似于抹布一类的东西。

开始,小钻儿以为自己眼花了,又以为是老太太在匆忙之间忘记带纸了,这也情有可原。但没多久,她惊诧地发现老太太在水龙头下搓洗那块抹布,洗干净了,以备下一次使用。

隐在淡蓝色的脏污的半帘后的小钻儿简直震惊了。她从小就爱吃鸡蛋,得意那口儿,所以我们那片儿,她算是老太太的常客。刚才的那一幕实在令她难以接受,一想,不不不,根本就不能往下想。如果可能,她真想抠喉咙将自己从前吃的茶叶蛋全吐出来。但那根本不可能。

 

当把这件事对第一个人说完,小钻儿感到如释重负。对方的表情和反应当然也给了她很大的鼓励,那种震惊、难以置信,之后是厌恶、恶心,错综复杂而又瞬息万变,到最后,又落到对小钻儿的感激以及佩服上来:“太恶心了,幸亏你告诉我。”

这事儿一传十、十传百,小钻儿的档口也变得热闹起来,闲暇时不时会有人上门来求证:“是吗?是你亲眼看见的?怎么回事儿?”她们支棱着耳朵,如饥似渴地打听细节。

小钻儿在这些迫切与渴望的目光里渐渐迷失了自我。她把腰板儿拔得直直的,下巴翘得昂昂的,把自己抬得高高的。她越讲越生动,越讲越细致,越讲越夸张,到最后连她自己也分不清楚那些动作、表情、眼神,究竟是真真切切地发生过,还是一种经由了加工的夸张想象。

“我的天!现在还有这样的人?”听过小钻儿的讲述后,听众们不由自主地发出惊叹,就像发现了一片新大陆。

是呀,生活于她们来说实在是太过平淡了,每天不是上货、卖货、答对顾客,就是回家围着老公孩子公婆打转,她们贫瘠而缺乏想象力的生活实在太需要新鲜的刺激了。

她们得出结论,判了老太太的罪:“真看不出来啊。难怪说人不可貌相。从外表哪儿能看得出来?我可再也不去了。”

3

老太姓陆。很快,她的茶叶蛋就对行里人失去了吸引力,卖不动了。好在还有来逛街的、不知情的人去捧场,所以她的生意倒还能勉强支应下去。

当然,行里也有跟小钻儿不对付的女人对她说的话存疑,即便如此,她们也选择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也不去陆老太那里买茶叶蛋了,“万一是真的呢?”再说,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真相是什么已经不再重要了,重要的反而是第一时间跟当事人划清界线,站好队伍。不是吗?大家都嫌弃陆老太埋汰才不去光顾的,谁再去买她的茶叶蛋,就证明她们不怕埋汰,是跟陆老太一样的人。大家都是聪明人,不会让自己陷入到那种尴尬的境地中去。

小钻儿依旧到处宣讲陆老太的埋汰,这使那些与她不对付的女人抓住了报复她的机会——陆老太知道自己的生意为什么突然一落千丈吗?“幕后黑手”是谁,她清楚吗?就算陆老太真有那种行为,也不代表人家的茶叶蛋不干净呀,你小钻儿凭什么在行里煽风点火的?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呀,知道内情之后,陆老太会怎么做呢?

在五爱市场混的,哪有善茬子,没吃过猪肉也看见过猪跑了。按五爱街人的套路,老太太知道内情后,轻则指桑骂槐,重了得去小钻儿的档口堵门儿,掐腰儿,蹦着高儿地把小钻儿骂个狗血喷头。若小钻儿要是敢对骂,那事儿可就大了,正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陆老太可是土埋到脖颈子的老棺材瓤子了,只要往那儿一躺,讹也讹死她,兴许发一笔横财,往后都不用再卖茶叶蛋了。

于是,别有用心的人开始行动了,她们过去询问,陆老太先是老脸一红,却红得点到为止,并没有半点儿遮遮掩掩。须臾间,陆老太的神色就恢复如常,她伸出一只枯败的老手掸了掸裤腿上的尘,紧接着微笑地轻轻点头,承认小钻儿所看到的就是事实:“哗哗那么扯(卫生纸),看不惯。一捆一年都用不了。”

话说到这儿,来人倒尴尬了,寻了个借口,像耗子一样赶紧溜。之后又不免又跟相熟的朋友抱怨:“老太太太傻。真的又咋?不认谁也拿她没招儿。是我就咬死不承认,顶门儿就骂她,还不把她给骂败?”

但陆老太就是光明磊落地认了,她既没去找小钻儿的麻烦,也没到处跟人申冤诉苦、央求大家替她主持正义或是可怜可怜她、帮衬帮衬她的生意。她每天仍旧如常上行卖茶叶蛋,蛋还是那些蛋,并没增多,也没有减少。卖得快些,她就早点走,并不恋栈。卖得慢些,她就一直坐到下行。

如果还有剩,她就把小推车子推去附近的街头巷口。有些地方容她,她就从从容容地卖蛋;也有些地方不容她,有人出面来撵她走,“去去去,老太太这儿卖什么茶叶蛋?这是卖茶叶蛋的地方吗?”她不跟人横,也不跟人辩,只默默将小车子推走,再另外找地方。

 

小钻儿很快就遗忘了陆老太的事儿。

那时的小钻儿年轻,爱玩儿,在众人还不知道什么叫“夜店”的时候,她就已经是夜店的座上宾了。在众人刚刚见识过夜店的灯红酒绿时,她就已经成为了夜店的VIP。当时沈阳的夜店分几种,有的素净,大伙儿过去就聚一聚,唱唱歌,有的半荤不素,大家过去能看看表演,起起哄,爱闹的还能上台跟主持人互动,痛快痛快嘴儿,还有一种夜店就不单纯了,每当夜幕降临,那里开张营业,不仅吞掉客人们的时间、金钱,同时还负责满足客人们的欲望。

这里所说的“客人”,是指女客人。

那家店开在领事馆附近,很隐蔽,只做熟客生意。外人想进,除非有熟客带进去,否则免谈。小钻儿是这家店的VIP,那时的她有钱,又舍得花钱,人还盘儿靓、条儿顺、玩儿得开。她在夜店里大把撒钱,喊出的口号是:“钱是王八蛋,花完咱再赚。”

富婆小钻儿一掷千金,自然得到了“牛郎”们的青睐,如同女人们吃同一个男人的飞醋一样,围绕在小钻儿身边的牛郎们也为她争风吃醋,明争暗斗,各出奇招。他们目的只有一个——讨得小钻儿的欢心。

小钻儿也明白这些男人都是图她的钱,但她却对这种拿钱买别人的时间、尊严,拿钱去砸开别人一张僵脸的感觉欲罢不能,“像是吸了大麻,上瘾,戒不掉”。她陷在那些虚幻的快乐里面,一戳就破的谎言与虚荣,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她俘虏了。更何况还有感官上的愉悦。

小钻儿不但是五爱市场里唯一公开光临夜店找牛郎的女人,也是唯一一个从不讳及谈论女性生理欲望的女人。她曾在公开场合问行里的那些男人在外地、一年才回一次家的老板娘们:“你们不想吗?我想。”她也曾公然谈论自己的私房事,说她那个身处广州、有老婆的“老东西”就算在沈阳也不行,“侍候不了我,得亏一年也就回来那么一两次”。

小钻儿从不相信身处外地的男人们会像他们留守在沈阳的原配一样,一年到头任劳任怨地操持家里外头不说,还要夜夜一个人睡素净觉、为远在千里之外的配偶守身如玉。所以,每当有女人信心满满地说“咱家那谁可不是那种人”的时候,她都会不屑一顾地撇撇嘴,继而冷嘲热讽,笑她们这些“城市留守妇女”是在自欺欺人。

“每天都苦巴苦曳的,像根木头桩子一样地等,那不就是守株待兔吗?”

初中毕业的小钻儿把在学校学过的大半知识都还给了老师,唯有“守株待兔”这个成语,她常挂在嘴边。她用这个成语攻击那些表面正派的女人们,同时也为自己的行为寻找到了一个看似合情合理的借口。因为这一张嘴,小钻儿不知不觉在行里得罪了不少人,但她并不在意——在五爱街,她算是“天之骄女”,差不多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大家常见她笑,少有人见过她哭。

4

那段时间,行里很多人都收到了一张影碟,悄悄在私底流行。我也收到了一张,开始不知道是什么,打开一瞧,那“动作片”的女主角竟是小钻儿。

我赶紧关了。影碟从影碟机里吐出来,我拿起来本想一掰了之,后来想想,还是将它带到了行里。

我找到小钻儿,问她是否得罪了什么人?

“怎么了?”

我没说话,只是将套了黑色塑料袋的影碟递到她手里,嘱咐她拿回家去自己看。小钻儿不是傻人,她沉默地接过光碟,跟自家服务员交代了两句,就径直转身出了档口。

过了一个小时左右,她给我打来电话,声音已经变了:“你怎么有——”

小钻儿从来不认为自己会出事儿,毕竟她是金主,店家要是敢“琢磨”金主,那是不想混了。而且这种名声要是传出去,会大大影响店里的生意,这是特别明睁眼漏的道理,叫个人只要不傻就懂。

“我找人打听了,陆。”我只说了一个姓。

“陆?”小钻儿没反应过来。

“茶叶蛋。”我说。

小钻儿这才醒酒了似的,但仍旧不敢相信一样反问我:“她?”

她哪里想得到是陆老太,那个老太抠门到揩屁股都不用手纸,家里不定穷成个疯样。

“就是她。”我停顿了一下。

说实话,这是行里的大雷,开始我也不敢相信,但消息来源十分可靠。我朝档口外走去,到了消防通道,这才站下。电话里很安静,小钻儿一直没说话。

我清了一下喉咙,讲:“你常去的那家店,她儿子开的。老太太,早年,明廉大炕有一号,头牌。”

作为地道的沈阳人,小钻儿再清楚不过“明廉大炕”这四个字背后所代表的含义。我提醒她这事儿得速战速决,别扩大,小钻不断说:“是是是。”

挂断电话,我长出一口气:玩儿吧,火能玩儿吗?水火无情,这么大个人,这个道理都不懂。以为腰里有几个钱、脸蛋儿长得漂亮就可以为所欲为?早着呢。任性的代价有时无法估量。

我心里有些感慨,不知道小钻儿这事儿该如何收场,人家摆明了不要钱,就是想毁她。钱不能解决的事儿多少有些棘手,现在这烧红的炭块儿已经烫掉了小钻儿的一层皮,后续人家还想干啥?不知道,但肯定够她喝一壶的。

我在消防通道坐了一会儿,刚起身,电话又进来,低头一看,还是小钻儿。听得出来,她已经有些急了,说话虽没带哭腔,但明显有了怯意,嗓子也是哑的。她语无伦次,我不知道她想表达什么,看来人是懵了。

 

我到小钻儿家时,她正在屋子里驴拉磨一样地走,走一圈儿,又一圈,再走一圈,又一圈,几乎一刻也不停。她嘴唇上已经起了火疱,偶尔停一下,她就扶着椅背或者墙壁,头微微的仰着,闭上眼睛,似在极力反思。

“万万没想到呀,陆老太,明廉大炕,头牌,她儿子。也曾经是个人物呀。”这号人物曾经犯在她手里,如今她又犯在人家手里,“真是‘山水有相逢’。”

她不停地絮絮叨叨,自言自语,又说自己实在是太恨,恨这个陆老太:“不是有神经病吗?她儿子那么有钱,她还在行里卖茶叶蛋?三毛五毛地挣、五毛一块地攒?不是有病是什么?”

人到这时,还是不恨自己。小钻儿的另一重恨,给了行里人,她说平常大家在一起嘻嘻哈哈,吃喝玩乐,不少人围她身边转,她的衣服首饰、包包、鞋、脸上抹的、身上喷的,都是贵价货,谁见说一声喜欢,她眼都不眨就送了人。但是现在真有事儿了,没一个肯站出来,连出声儿知会她一声的人都没有。

“竟一个都没交下!”小钻儿颓唐而疲惫地坐下,然后哭了,嚎啕着,“我活得太失败了,我活得太失败了!”

5

没多久,我陪小钻儿去找了一趟陆老太。陆老太听说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先是一惊,那表情不像是装的。她说自己不知道儿子做了那样的事儿,马上就给儿子打了电话。但她儿子不肯收手,说要玩死小钻儿。老太态度坚决,劝儿子“杀人不过头点地”,不仅要求他将所有碟片一片不落收回来,还要求他不准再打五爱街人的主意,尤其是女人。

“你是男人不?”老太问自己儿子。

小钻儿没想到事情会办得如此顺利,她双膝一软,“噗通”一声给陆老太跪下了。她抱着陆老太的大腿,说自己这辈子不信神、不信佛,只信钱,从前连爹妈都没有跪过。陆老太拽她起来,小钻儿不肯,她一面哭,一面扇自己耳光。那耳光很脆,很响。

陆老太十分不理解,她说小钻儿:“找男人睡个觉你还花钱?”她将重音放在“你”字上。小钻儿没作声。陆老太瘪瘪嘴笑笑,又说:“就这,你还觉得自己是活明白了、想开了?”

小钻儿跪着,也愣着,张口结舌。她瞪着红肿而迷茫的肿眼泡儿,一颗心又像遭人撵的兔子似的,怦怦乱跳。

“你可能看过几个男人,你可能也看透过几个男人,但你没有看透过自个儿。”陆老太干枯的老手伸过来,摸在小钻儿圆润却瘦削的肩膀上,“作啥呀?天作有雨,人作有祸。那不证明你本事,只证明你是冤大头。我们当年都把他们看成冤大头的。那时不得已呀,但这年头多好啊,卖个茶叶蛋都能吃饱饭。”

小钻儿不明所以,她皱着刚被自己揉得发红的眉心,大惑不解地看着眼前的这个苍老的女人。陆老太拿手指点了一下小钻儿额头,说她人样子长得蛮好,却“好的不去学。”

 

后来,小钻儿离开了五爱街,去向不明,陆老太还是像从前一样卖茶叶蛋。行里人不买,她就卖给来逛街的顾客,卖得快,她早早收摊回家,若卖得不理想,她就一直守到下行。

五爱市场里的灯次第熄灭,灭了一盏,又一盏。陆老太像灰泥鳅般从市场里钻出来,风吹乱她白透的发,一根又一根,针样,发尾不屈不挠地扎煞着。她推着小车,默默地,并不叫卖。煮蛋的黑红炭火烘烤着锅身发乌的小铝锅,一路咕嘟着,茶叶蛋的蛋皮裂出一条又一条黑色的纹路,万般动人。

风声过去,有好事者去问陆老太:“你儿子那么有钱有势,你还在五爱街卖茶叶蛋?”当然,也有人劝老太趁早休息:“我们要是像你,早啥也不干回家享清福去了。”

陆老太总是不停重复同一句话:“这年头多好,卖茶叶蛋都能养活自己。”

但多数人还是不能理解这话的深意。

6

谁也想不到,仅隔半年后,陆老太的儿子就被抓进去了。听说牵扯到了人命官司,事儿挺大,判了死刑。很多人认为陆老太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一定挺不住,不会再来五爱市场卖茶叶蛋了。没想到老太依然故我,每天天不亮便来上行。

那几年五爱市场生意太过火爆,政府便于浑南区作出了新的发展规划,拟筹建一座新的服装交易市场,当然,采取预售制。陆老太拿出多年来卖茶叶蛋所得的十数万,也购置了属于自己的服装档口。

众人自然讶异,有服务员咂舌,说万没想到卖个茶叶蛋能攒下这么老些钱。那时,所有人的眼睛里只有“个、十、百、千、万、十万”这样的计数制,却没有人提及,陆老太那些钱固然是因生意获利所得,但也与她一向勤俭、口挪肚攒有关。

人太容易赞叹“果”,而选择性地忽略“前因”。

然而,没过多久,沈阳一起贪腐大案造成的事后效应凸显出来,陆老太投资的浑南服装交易大厅惨淡收场。投资者们当然不甘心,他们本来是希望通过那次投资实现人生梦想,复制曾经在五爱出现的一个又一个发财神话。他们想在下一幕类似的剧集中充当男女主角,但可惜命运弄人。

许多人至今还记得当时的惨况,那些钱是部分人的全部家当,还有人跟亲戚举了债,最惨的是于民间高息拆借,血本无归不说,反被“民间资本”各种手段追债。走投无路的人们结伴告状,但好消息遥遥无期。很多人一蹶不振,原本是牵驴的,现在也不牵驴了,原本是卖麻辣烫的,现在也不卖麻辣烫了,整天不是告状,就是哀叹自己倒霉。

陆老太是少有的几个仍旧坚守在自己“岗位”上的投资失败者,有人好奇问她怎么不跟着一起去告状?她笑笑,伸出枯得如枯枝一般的老手来,指指面前正咕嘟着的茶叶蛋说:“这年头多好,卖茶叶蛋就能活人。”

 

这一年冬天,天高云淡,空气冷冽,上午十点左右,一个小姑娘去陆老太那里买茶叶蛋。小姑娘递过去钱,“俩”,但老太闭着眼,低着头,似乎睡着了。

坐着睡觉、站着睡觉、在隆隆的火车声中睡觉、在喧闹得如一锅沸水般的服装批发市场里睡觉,对于五爱的小买卖人来讲并非难事。附近档口的人善意地提醒小姑娘:“扒拉她,岁数大了,一扒拉就醒了。”

小姑娘换了手拿钱,腾出另外一只手,轻轻地扒拉了一下陆老太,可她竟然身子一歪,栽倒在地上。

有人大喊:“快来人呐,快来人!老太太中风了。”

都以为她是中风了,不想,却是死了。毫无声息,当然,也毫无征兆。

据事后扶过陆老太的人说,当时摸,她的身体尚有微温,似乎刚走没多久。众人没敢动,两个上了点年纪的女人自发站在老太的尸体前后,手臂伸出来,挡住看热闹的人。她们要求大家退后,之后又喊熟人报了警。

没多一会儿,警察到现场了,联络了社区,社区工作人员很快到位——陆老太是由社区出面负责殓葬的,据传,她名下的房产最后都收归公有。

当时,一个刚来五爱市场当服务员的小姑娘在人群里挤着,伸着长而白晳的脖子朝里张望,年轻而美丽的脸上写满了可惜和遗憾。她感叹,老太太命苦,那么大岁数谁也靠不住,还在五爱市场卖茶叶蛋,“我可不,行里找个有钱的,就啥也不用干了”。

一旁年长的女人听了笑笑,而那些年轻的、有丈夫的女人听了,就恨恨地剜了这女孩一眼。更年轻一些的小姑娘没有看到那叮人的眼神儿,像浪一样涌上去,由后面抱着前一个小姑娘的瘦肩膀,跟她说着行里的闲话:“有钱谁能这么大岁数还出来卖?知道不?XX档口的XXX,跟三楼精品屋的大老板好上了,给她买老多东西了。”

“傍大款呗!”

“傍大款。”

“这年头儿,爹亲娘亲,不如人民币亲。要不到老就是这下场。”

声音不大,说出来就散了,淹没在嗡嗡嘤嘤的巨大的、混乱的五爱市场的噪声内。一个中年女人冷笑着说:“这下场?这下场算是好的。年轻人不知好歹。”年轻的姑娘显然不服气,但是她们像并没有听到一样,仍旧张着头向里望着。望了一会儿,又互相推搡着离开了,脸上竟是淡淡的笑意。

然而,中年女人这话,被旁边的,另外的年轻的女孩子听到了。她白了一眼那个中年女人,似自言自语一般吐出一句话来:“老娘们儿,嫉妒。”

她怎么会是嫉妒呢?她是过去的你,你是未来的她。

我在人群最外围,看着这一幕。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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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工厂开始的编辑之路

2023-08-28 12:20:30
15人评论

作者邓安庆

作家 , 著有《纸上王国》 《柔软的距离》《山中的糖果》 《我认识了一个索马里海盗》

前言《从北到南,我只想找到一份工作》3月13日在网易人间发表后,一直有读者"催更"。有一些读者想知道后来我是否还在"折腾",答案只能说"是"。幸运的是,我后来找到了改变命运的机会。

1

2008年,我从襄樊的广告公司辞职,跑去西安找事做,经过一番周折,终于在视力矫正公司找到了一份文案工作。工作了一周,发现公司老板极不靠谱,喜好吹牛,便跳槽到马路对面的策划公司,还是做文案。一个月后,公司缩减员工规模,我被辞退了,又找了一个多月,才得到第三份工作,是在一家企业培训公司做总裁秘书,帮着总裁写他心心念念的成功励志学书籍。做了不到三个月,又一次被辞退……转眼间,我已经到西安八个月了,之前借的钱都花光了,低得可怜的工资也所剩无几。

在一次跟家里的通话中,我又一次选择了报喜不报忧,母亲沉默了片刻,问:“你是不是心情不好?”这一问让我猝不及防,声音抖了一下:“没有……”母亲说:“回来吧。”

回去的火车票钱还是家里打过来的,我没说钱的事情,但家人却猜得到。还没有到春节,大家都没有回来,整个垸里仿佛只剩下我一个年轻人。父亲从中风的阴影里走了出来,也能做一点小工贴补家用了,母亲既要忙十几亩地的耕种,又要照顾父亲。我待在家里,心里很不是滋味,提出再换个城市找工作试试。母亲担忧地看着我,试探地问:“要不在家里这边找个事情做?”其实不是我不愿意,实在是家中没有什么“上面”的亲戚,什么路子都没有,三本的学历也拿不出手,所以无事可做。

待了一段时间,我受不了,坚持要出去,却连一分钱路费都没有。母亲叹了一口气,给我的姨娘(我们那边对母亲姐妹的称呼)打了电话,然后跟我说:“你过去拿一下吧。”

在姨娘家的堂屋如坐针毡,等姨娘从房里拿出一沓钱递给我时,我脸一直是发烫的。姨娘说:“这是一千块,你拿好。”我低声嗫嚅:“我会还的……”姨娘回:“不急。你先用着。”之前父亲生病,家里已经向姨娘家借了不少钱,我这一次借,对姨娘来说只是增加了一次而已。想到此,我更不敢抬眼看姨娘。

沿着长江大堤往家里走,越走脚步越沉重。钱放在贴心口的口袋里,再加上之前离开襄樊时向朋友借的三千块钱,这两年不仅没有挣到钱,反而欠了这么多,也只有我这样无用的人才会如此吧?沿着大堤下去,来到江边坐下来,看看浩浩汤汤的江水发呆。

我是一个无用的累赘。这个念头又一次从心底浮起。

之所以说又一次,是因为在整个的读书生涯里,它一直伴随着我。吃饭、买书、玩乐,都摆脱不了一种深深的负罪感。我觉得是因为我的存在,才让家里变得捉襟见肘,所以在高中时很长一段时间,我只吃饭不吃菜,衣服破了自己补补也不让家人知道,生病了自己忍着不会吭一声。每当母亲踩着三轮车,走三十多公里的路来给我送换洗衣服和鸡蛋时,我内心都充满了强烈的自责。我不想让他们这么辛苦,同时也在暗暗发誓,一定要考上好的大学,毕业后找到好的工作,然后让他们安心地享福。后来大学考得太差,我还坚持要上,父母亲因此要承担高昂的学费;毕业后,东奔西走找不到好的工作,父母亲好不容易供我读完大学了,还要继续为我去借钱……这些年来,我的存在对于父母亲来说,不是无用的累赘是什么?

2

年后,拿着姨娘借的这一千块,我坐火车到了苏州。听朋友说这里的工作机会很多,薪资也不错。江南是富庶之地,苏州更是如此,机会至少会比西安更多一些吧?

依旧是去人才交流市场投简历,上招聘网站搜寻招聘消息,再把电子简历投到那些招人的公司。偶尔有公司通知我去面试,基本上第一轮就把我刷了下来。等我的钱只剩下最后一百块时,又一次接到面试失败的通知,我坐在租房里,狠狠地哭了一顿。我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办法从这样的困境里爬上来了,挂在门上的背包里,还有十几份打印好的简历,都没有机会投出去。

我还这样活着干什么?真的是一点价值都没有!没有人需要我,一个都没有。我不如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好了。

下定决心后,内心一阵轻松,甚至有些雀跃。我穿好外套,锁好门,下楼时房东正好上来。她问:“出门了?”我点头说是,继续下楼。房东又说:“外面下雨了,你记得带伞。”我说好,出门走进了雨中。

我没有伞,就是有也不会带。雨下得有点大,头发、衣服、鞋子没过多久都湿了。沿路的洗衣房、网吧、小卖铺,无所事事的人们目送着我一直走出城中村。马路上的大货车开过时,激起一排水花,我也不躲,径直往前走去。要去哪里,我不知道。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前,往前,雨水罩着我,几乎看不清前方的路,浑身湿漉漉的、沉甸甸的,直至走到运河的桥上我才停下。来到桥中间,我趴在栏杆上,雨水坠落在浑黄的河面上,运货船一艘艘地驶过去。我自问了一句:“想好了吗?”然后,双脚踩在栏杆上,深呼吸一口气:“那就跳下去吧。”

可我没有跳下去,虽然心里这么想着,身子却死死地贴在栏杆上。

雨依旧不依不饶地下个不停,我冻得瑟瑟发抖。桥上车辆来来往往,桥面震动,我身子一软,靠在栏杆上不敢动弹。我恨自己的懦弱和犹疑,恨自己到最后一步还是如此不堪。桥对面有一个骑电动车的人停了下来,他穿着雨披,扭头一直盯着我。我忽然间泄气了,站起身往镇上走去。鞋子里全是水,走一步,“滋”一声,那个骑电动车的人慢慢地跟在我后面,直到我走下了桥,到了马路上,他才开走。

回到出租房后,洗了个澡,换了衣服,躺在床上缩成一团。雨声渐小,浑身发烫,甚至发抖,我知道肯定是发烧了。没有药吃,也没有水喝,想开门去卫生间也没有力气。我强迫自己睡了过去。

醒来时天已经黑了。窗外对面的楼房亮起了灯,楼下房东一家也在吃饭。我没有饿的感觉,也不想动。摸出手机,十几个未接电话,一看全是家里打来的。我心跳加快,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情,赶紧拨打回去。

刚响了两声,母亲就接了电话,开口就问:“你出么子事了?”

我讶异地反问:“你为么子这么问?”

母亲说:“今天一天我一直觉得心跳得几快哩,总感觉你那边有事要发生。”

我清清嗓子回:“我没得事。”

母亲警觉地问:“你感冒了?”

我又一次惊讶于母亲的敏锐:“小感冒。真没得事。”

母亲还是不放心地说:“真要有事,要跟屋里说,莫一个人闷着,晓不晓得?”

我说晓得。

她接着嘱咐:“去吃点药。钱够不够?我让你爸再给你汇一点过去。”

我说:“不需要,我够用。”

顿了片刻,母亲忽然说:“实在找不到事情做,就回来。”

我“嗯”了一声。

挂了电话后,我强迫自己起床,跑到卫生间喝了点自来水,又一次奔回来躺下。浑身骨头疼,眼睛发胀,太阳穴突突地跳。我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捂着心口,心脏正有力地跳动,但它本该在下午的那个时候停歇。

说来可笑,就在准备从桥上跳下去时,我想的不是给家里人通个电话,也不是跟朋友交代一声,反而操心着手机是该放在口袋里还是扔到桥上,毕竟坏了挺可惜的……说到底,我还是不想死的。

此时我忽然想到母亲提到的“今天一天,我一直觉得心跳得几快哩”,莫非真的存在母子连心这回事?这让我骇然不已。如果我真的跳下去了,母亲怎么办?父亲怎么办?我不敢深想下去,同时一阵阵后怕。那个骑电动车的人,某种意义上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而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他是谁了。

3

几经周折,我在苏州的一家木材加工厂里找到了一份文案的工作,工资能拿到两千块,还能提供食宿。我心里头十分高兴。离开租房那天收拾行李,棉被、枕头都没有扔,这些都是从家里带来的。

家人们知道我找到工作的消息,也松了一口气。母亲再三嘱咐:“好好做啊,莫想七想八的。”说着说着又补充了一句:“人也要灵活一点儿,莫又像在西安时那样莽莽撞撞,要晓得看领导脸色行事。领导不喜欢你,么能做得下去?”我连说晓得。

坐上公交车,走的就是那天往桥上去的那条路,上桥后我瞥了一眼当时趴在栏杆的那一处,空空如也,心口一疼,就扭头看向前方。春天来了,马路两侧的油菜花也开了,柳枝远望去如青烟一片,空气中弥漫着暖暖的花香气。越临近工厂,心情也越来越舒畅,甚至有些兴奋。以前在襄樊的广告公司,我曾经被派到工厂采访,也见过流水线,但那只是待短短一两天,而这次我却要在工厂工作和生活了,希望可以做得长久一点,毕竟,我已经被辞退怕了。

这个木材加工厂挨着京杭大运河,为港商投资,占地颇广,是一个庞大的工业城。工业城的周遭十分荒芜,远处群山隐隐,马路上来来往往都是运货的大卡车。我白天在工厂的办公室上班,晚上在工厂的宿舍睡觉。每天上班都要穿过巨大的厂房,机器轰鸣,工人在浮满灰尘的生产车间里机械地重复着流水线的规定动作。硕大的机器黑沉沉地窝在厂房内,使人显得小小的,游移在机油和白乳胶的气味中。

到了厂房的最里侧,沿着铁梯上到二楼的“空中办”,便是我上班的地方了。我要负责的事情很多:公司产品的宣传,撰写领导发言稿,与律师事务所对接官司文件,在公司研发部和专利事务所之间来回沟通……

我完全不敢开小差,因为老总的办公室在最里面,几个部门的办公室一律排在他之前,墙壁中间装着透明玻璃,所有电脑都对着他,他只要一抬头,每个人在做什么一目了然。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没有想到会在工厂里待着,更没想到会做与喜欢的事情毫无关系的工作。我总是找各种借口往外跑,去给律师事务所送文件啦,去科技局送材料啦,去专利事务所送样片啦……找一切能找的理由逃离办公室。办完事情后,也不急着回去,慢慢地在市区溜达。

其实在街上散步是不从容的,一方面生怕遇到老总打电话让我回去,或是遇到同事;一方面身着土黄色工服,左胸上还绣着工厂的集团标识,太惹人注目。经常在路上遇到大批走过去的游客,他们会前往寒山寺、拙政园、网师园,而我来了这么久,这些景点一个都没去过,门票太贵了。对他们来说,苏州是美丽的旅游城市,对我来说,我生活的地方是大片的工厂和成批与我一样身着厂服的工人,我们在此谋生,无暇也无力游玩。

 

闲逛太久,不得已回到工厂。刚一落座,秘书就让我去老总办公室一趟。站在一角,老总并没有跟我说话,翻看了半晌文件,接了三个电话,安排秘书打印了六份文件。他越不说话,我越紧张。我忽然想起在西安那家策划公司时见过的事情——有个和我一起进入公司的同事,老板对他很不满,但对他不说也不骂,也不派工作任务给他,直接视他为空气;公司所有的人都围在圆桌子边开会,老板吩咐了这个嘱咐了那个,唯独对他不理不睬,每个人的任务满当当,只有他没有。我们清楚,他被“踢”定了,果然,第二天,他就在我们公司消失了。等到我被辞退时,秘书站在我的办公桌前,全程盯牢我,生怕我拿走公司任何一件东西。收拾东西时,老板从我面前急匆匆地走来走去,刻意地低着头,好似看文件,其实是在躲避。那时候我怀着一腔恨意,想冲上去揪住他,问他个究竟,或者举起身边的石佛像砸碎电脑,可是我好乖好乖地低着头整理要上交的文件,因为一个月的工资还在他们手上压着,不能冲动……

金鱼缸的水泡一窜窜浮漾在深碧的水波上;窗外的停车场停了很多货车,小广场上五彩的旗帜飘扬;墙壁的左侧有一条水痕,蜿蜒曲折至墙顶……我的眼睛搜完所有可看的了,又重新回到办公桌上,老总的眼睛没有在我的身上停留,他还在看文件。半个小时过去了,身体已经透明成空气,而我又寄存希望,这无非是老总忘了我在这里而已。

我吞咽胆怯,放出勇气:“那个……总经理,我……”

老总这才抬眼瞟了我一眼:“你一下午去哪里了?怎么不向我汇报?”

汇报,一个时辰接着一个时辰,老总要知道我每一刻的行踪,每一刻是否在为工资付出相应的劳动。你的白乳胶文案,你的强力胶照片,你的实用新型专利申请,你的细木工板胶合板科技木雕刻机重组装饰薄木切片,哦,还有你的本年度的宣传策划方案,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

我支吾不能语。

回到办公室后,我身子在发抖。这一次我不会又要被辞退了吧?经常做这样的噩梦:老总把我的稿子丢到一边,气得敲桌子,指着我的脸说:“哎呀,不行,你做的怎么这么糟糕?!明天不要来了!”恍惚之间,我悬置在空洞之中,没有着落,没有工作的虚无感让人悔恨:工作时何不再认真些,何不再拼命些?总比这样空空的强。这种落空感,是频频从我梦中逃出的恶魔。我的确不努力,不是吗?的确与这个工业城格格不入,不是吗?我就像是飘在水上的气球,想要强迫自己沉入水中,稍一松懈就会飘上来,再使力就会爆掉。

但我不能任性,也没有资格任性,必须强压着自己去熬过每一天。否则,再一次回到无业的那一段日子,更是不能忍受。

4

我一直担心的被辞退,并没有发生。事情的改观源于一次职工表彰大会,有一位在厂里待了十五年的老员工,念演讲稿时潸然泪下,给当时在场的老总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老总知道这位老员工文化程度不高,不会写稿子,便问人事经理,这才得知现场所有优秀员工的稿子都是我一人所写。

大会结束后,我顺利转正。老总把公司所有涉及到宣传的文案工作都交给了我,还让我负责主编企业的内刊(报纸)。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突然开窍了,还是工作经验累计所致,交给我的文字工作我完成得都不错。从此之后,老总再也没有怎么为难我,也放心地让我出去处理事务。

工作安定下来,心态日渐松快,与同事也日益熟稔。因为住宿吃饭都不花钱,钱也攒下了一些,还清了姨娘和襄樊朋友的借款,一桩心事总算了结。

埋头写文案时,我常听见隔壁的声响,那里是人事部,隔着一层玻璃,能看见手臂被旋切机或是冷压机弄伤的工人,拿着伤残报告,向人事经理要赔偿。那没有手掌的手臂徒劳地伸到人事经理的面前,经理不耐烦地挥手让他们回去等消息,不要在这里妨碍办公。有一个工人拎起裤脚,被有毒的溶液浸泡的坏腿呈现出红黑交杂的模样,我当时就被吓得叫了一声。

老总抬头往这边看过来,我赶紧装着继续写文案。可是我的眼角看见那个工人跪在办公室,最后人事经理叫人把他拖走了。因为要把文件送到马路对面的总裁办,我走出了厂房,穿过马路时,炙热的阳光在地面水泥颗粒上绽裂铺开,叉车迎面开过来,伸出的长长铁臂放着块木板,木板上搁着中暑的女工。我知道,又一个人晕倒在流水线上了,这是要送到厂里卫生所去。还有些女工因为晕倒没有及时发现,手臂被割伤了,头发被绞断了。这些时常发生。

我跟这些工人虽然同处一个工业城,可待遇完全不同。我不用一天十二小时站在机器旁边,而是待在宽敞的办公室,一天八小时,不用加班,领导不在,还可以偷偷打个呵欠(领导不允许中午睡午觉,不准趴在桌子上睡,不准靠在椅子上睡,吃完饭要立马回到办公室,不准聊天)。每当下班,我们办公室的一梭人鱼贯穿过厂房上空的空中走廊,底下的工人们就抬起头看我们——嘿,他们要去吃八块钱的套餐啦,竟然还有水果!——他们只有一荤一素,再加上一碗米饭和一份白菜豆腐汤。

经过浸染车间时,能远远看到各种颜色的水雾从浸染池子里蒸腾而上,刺鼻的气味直冲脑门。里面都是男工,大冬天也都光着膀子干活。他们的眼白都是黄的。我想,人在这种环境中,还谈什么喜欢不喜欢?我自己的那点郁闷,在这里变得轻薄起来。

工人们从全国各地奔波到此,一个月上二十九天班,每天上十二小时,接单多时,有些人需要连续上二十个小时班。我编的企业内刊需要有版面留给员工,便借此机会下到车间里去,采访线长、组长、机长、厂长,也采访那些流水线上的工人。他们一听说是要采访,咧着嘴笑说,有“啥可采的,不就是天天这么过呗。”我的本子上总是记下这样的只言片语,回到办公室只能编一些冠冕堂皇的话,假装成工人,表达对工业城的忠诚和热爱。但老总嫌写得还不够热烈,又亲手改动了,最后的稿子里,工业城简直如天堂,工人们幸福快乐地在这里工作生活——我们还有自办的大专,专门让那些上不了大学的人拥有专门的技能和大专学历,这是别的工厂不可能有的,怎能不感激呢!

傍晚,沿着工业城的马路一路走一路看,下班的车铃声叮叮当当响个不停。我驻足看着他们涌过来,然后消失于宿舍区,心中浮起一种渴望——“我想写一个工业城系列。我要把他们写下来。”不是像内刊上那样粉饰,而是呈现,我想在纸上把工业城搭建起来,让这些人物各自携带自己的经历,活动在这座城里。他们是活生生的人,除开工作,也有家庭,也有纷争,也有抱负。

素材遍地都是:办公室的各种人等,隔壁人事部常有的打斗纷争,工资晚发引起的工人起哄罢工,某厂厂长的媳妇趁着厂长当班的时候下了老鼠药在饭里……这些都勾起我了解和观察的欲望。白天上班,晚上书写。写得烦闷时,我常常趴在阳台上看看运河的船只,嗡一声船笛长鸣,再渐渐开向远方。一开始在本子上写,后来去附近的网吧写。我在这边敲字,隔壁的下班工人一边抽烟一边打游戏。他们不知道我在写他们。

写完后,我发在网上。没有什么人看,更没有什么读者留言。但对我来说,能够去写,就已经很开心了。我不指望能发表,更不会想出版自己的书。这些对我来说,太过遥远。

5

2011年2月25日,我收到一封邮件,发件人介绍自己是北京某家出版公司的策划人:“一直在看你的文字,现在已很少有像你这样认真严肃写作的人。你有意向出版自己的作品么?我们可以聊一聊。春怡!”

我当时第一反应是:“这不会是个骗子吧?”我从未在文学刊物上发表过文章,也不认识任何编辑,我只是个默默无闻的作者,出版社怎么会想要出版我的作品呢?但我又转念一想:“我本来就一无所有,有什么好骗的呢?”于是,我加了编辑的联系方式。在跟编辑的交流中,她说自己一直在关注我的创作,希望我能把这些年来写的文章整理好发给她。我完全是受宠若惊的状态:“我写的东西真的可以出版吗?”她给出肯定的回答。我大受鼓舞,连连说好:“这就去准备,明天发你!”

晚上,当我告诉家人这件事时,父亲迟疑地问:“出版是么子?”

我解释道:“就是跟课本一样,把你写的文字印成书。”

母亲在旁边担心地问:“要你出钱么?”

我说:“我不用出钱,他们还要给我钱。”

父亲连连说好,母亲还是放心不下:“有这么好的事情?”

我兴奋地喊道:“就是有这么好的事情!我真的要出书了!”

母亲说:“你自家要考虑好,莫上当受骗!”

我嘴上说好,心里也不免有点担心:“编辑此刻会不会已经反悔了?”

可以想见,出版我的书,不能指望有什么销量。我写的这些文字,坐在网吧整理时,自己都深感稚嫩散乱,出版价值不高……但我硬着头皮勉强分出几个主题,凑成了一本书的量,连夜发给了编辑。编辑讶异地回:“这么快?”我说:“就怕写得不好。”编辑回:“要相信自己。”

说实话,这么多年来,我从来都不相信自己。以前接触过四五十岁还在写作的作者,他们过得很苦闷,感觉是在一个黑乎乎的隧道里走了很久很久,开始前头还有一点点光在吸引着他,到后面这光渐渐地淡下来。一个作品总是需要读者的,否则你不知道自己写得怎么样。但是很多情况下,作品写了也就写了,没有人看,像是野山坡上的一朵花,开了也就开了,谢了也就谢了,没有人知道。无人问津,还继续写下去,精神当然非常难得,可是实际很难有几个人能坚持下去。当我拿到编辑寄过来的出版合同,签上我的名字、终于可以确认的的确确能出版自己的作品时,我明白,与那些同行者相比,自己何其有幸,能在27岁这一年实现一个从未奢望过的写作梦。太不真实了,可又是如此真实。

 

三个月后,编辑告诉我书已经印好了。样书寄来时,正逢周末,快递员说等上班期间再送。我已经等不及了,问清快递员所在位置,连倒了几趟公交车,来到一个偏远的小镇上,从一堆快件中找出了我的那一份。我不敢立马就拆,直到坐上了公交车,才小心翼翼地拆开,取出那本书。封面设计成素雅的折纸效果,再翻看里面,每一篇曾经都还只是在本子上写的、在网吧的电脑上敲的稿子,而今真的变成了铅字,马上也要被许多陌生的读者看到。

这个感觉太奇妙了。我把书放在心口,过一会儿又翻看一遍,怕翻得太多弄脏封面,再次放下,又再次拿起。反反复复,笑了又笑。真想跟坐我旁边的人喊道:“这是我写的书!”

但我忍住了,扭头看窗外。雨水敲打在车窗上,行人撑着伞,小心地走在路边。这对他们来说只是寻常的一天,对我来说,却是意义重大的一天:我的人生从那一刻开始,彻底地改变了。

6

出书的事情,我没有告诉厂里人,依旧继续上班。我已经在这个工业城里工作了两年半,这不算什么,很多人在这里干了十几年,还在附近买了房、安了家。

有一天,编辑告诉我,版税已经打到我的卡上了,我查看了一下,生平看到自己的积蓄从几千块涨到了上万块。赶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家人,父母亲这时终于意识到我靠写作也能挣钱了。

有了这笔钱,我想要离开这里的想法也开始萌生了——我还是想要做编辑,而不是在这里每天写着无聊的文案和发言稿。但这个想法我不敢跟家人说,怕他们又担心我。直到有一天,几个同事来我宿舍玩,看到了我床上的书,我出书的事情就传开了。这让我害怕,因为里面写了一些工厂的事情,而且不全是正面的。要辞职离开的心,更加坚定了。

正好北京的两个朋友告诉我,北京一家出版公司正在招聘编辑,我赶紧投了简历过去,还请了假去北京面试。不知是不是因为出了书的缘故,面试结果很成功,薪资也比工厂翻了一倍还多。再次返回工业城,我就跟老总提出了辞职。他叹息了半天:“你稿子写得好啊!以后找谁来帮我写发言稿呢?”我没说话,只是等着他在辞职报告上签字——以后再也不用看到他了,这让我心生愉悦。

从“空中办”下来,车间里工人们依旧在流水线上重复着上一秒同样的动作,马路上依旧跑着运送货物的大货车,宿舍隔壁房里还睡着前一晚上完夜班的舍友。一切都照旧,而我却要走了。

收拾好行李,离出发的时间还早,我坐在阳台上看着不远处的京杭大运河,来往船只不断,沿着这条运河一直往北走,就是北京了。我不知道去北京以后会遭遇些什么,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重返苏州,这些都是不确定的,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一定会越过越好的。这种自信,说它莫名也好,盲目也罢,都以一种不可抵挡的方式在我心中扎下了根。

工业城,再见!北京,我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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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竟然錄到了人魚歌聲!牠們嘗試和人類溝通全過程曝光! -FormatRun58- 给 FormatRun58 发送悄悄话 (214 bytes) () 09/01/2023 postreply 21:4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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