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三伯的晚年赎罪
1
我在乡镇中学念初一后,每天骑自行车上下学,往返需要一个小时。有时遇上下雨天,土路泥泞,无法骑车,只能步行。母亲怕我在路上花的时间多了耽误学习,就打算让我住校,一周只回家一次。她先去学校看,发现所谓的宿舍其实是一个大教室改造的,几十个男孩住在里头,晚上打打闹闹,根本没法学习,于是就找了一个远房亲戚帮忙。
那人把我们带去她公公的老屋,院子里长满了野草,房子的墙壁裂着缝儿,里面又暗又潮,还没电,透着一股子霉味。我吓得不敢进去,母亲却说“收拾收拾就行了”。亲戚说,她公公去世前一直住在这里,我听了差点哭出来,等母亲知道老人死于肺病,生前常年咳嗽吐痰,这才勉强放弃了这间房子。
后来,母亲又找了几个镇上的亲友询问,大家都没有多余的房子。奶奶说:“要不去找找陈东吧,毕竟是孩儿的三伯(同一支脉而已,非近亲),还在学校教书。他有个摩托车,上完课他就回家了,也不在学校住,让他三伯把宿舍给孩儿住。”
这个叫陈东的三伯,是个民办教师,教初中物理,听说他在学校里肆无忌惮,连领导的话也不听。要是惹恼了他,不管对方是谁,他都敢硬着来。平时他有一搭没一搭地上课,学校几任领导想开除他,但他闹得特别凶,只好作罢。
能住教师宿舍当然好,但母亲果断拒绝了奶奶的提议,说她无论如何不会和陈东接触——那时,我们村里的人都不愿意和陈东有过多往来,虽然他身为教师,但“不正经”的名声早已传遍了周围的村庄。
三伯年轻时长得帅,浓眉大眼,通官直鼻,身材高大壮实。他的老婆是全村最漂亮的女人,但依旧拴不住他的心。据说他到处沾花惹草,糟蹋了不少大闺女、小媳妇,除了我们村,周围的关村、张村都散播着他的风流韵事。
此外,他做事也不太地道。早年,他要和我父亲一起做生意,弄回了一批树苗,让我父亲在庄稼地里种上,承诺等树苗长成了他来收。结果树苗长成后,他不管了,我父亲找不到销路,只好把那一亩多的树苗全砍了当柴烧。那块庄稼地被树苗吸光了肥力,之后的好几年,粮食产量一直上不去。
到了90年代初,三伯开了一个家具厂,来我家借了一千块钱,但好几年过去,他一直不还钱。我母亲在一个春节前去他家要账,他说没钱,就收拾了一堆卖不出去的家具送到我家,说是抵账了。我母亲气得不行,从此不愿再和他说话。
但为了让我抓紧时间学习、顺利考上高中,母亲终究还是妥协了。那天夜里,她和父亲商量,让他去找我三伯说说。第二天,父亲出门没多久就带回了一把职工宿舍的钥匙,正当母亲在为三伯这突如其来的大方感到惊讶时,父亲支支吾吾地说:“三哥要房租,一天一块钱,一个月三十。如果他要用宿舍,咱儿子必须随时准备离开。”
母亲马上就跳了起来,骂道:“这都是什么‘一自己’(本家的意思)亲戚?连拐了弯的亲戚都不如!”
2
我还是住进了三伯的职工宿舍。那是一处平房,室内面积在三十平方左右,里外有两张床,中间被一道帘子隔开。我睡在里间,后墙上有一扇不大的木窗对着一片果园,许多坟茔散布其间,到了晚上往外看,有点恐怖。
我住进去后,三伯几乎没有露面,倒是不断有老师走进屋来探听我俩的关系。我说陈东是我三伯,他们似乎都不信,后来甚至在传我是他的私生子。
一个月后,已入深秋,天变得很凉。一天夜里,月亮很亮很亮,把夜照得像白天一样,我正在宿舍里睡觉,房门突然被打开了。迷迷糊糊之中,我听到帘子外面有一对男女在说话,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就把我给彻底吵醒了。我不敢出声,静静地听——原来是三伯带了一个女人进来。那女人很娇嗔,温柔地说着缠绵的话,三伯很急迫,两人很快就摔在了床上。
我惊恐不安,一动不敢动。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在外面猛踹房门,帘子那边的男女顿时乱成一团。我猛地坐起来,三伯这才看见我,他啥也没说,只顾着穿衣服。等穿好衣服,他起身准备开门,但那女人惊慌失措,小声地哀求他千万别开门。
动静越闹越大,始终躲在里面也不是办法,我打开了后窗,暗示他们可以翻窗逃走。那时三伯已经快五十岁了,身体不够灵活,尝试了几次都没能爬上去。砸门声愈发急促,外面人声嘈杂,应该是有不少老师都起床看热闹了。没办法,我让他俩赶紧钻到床底,我去开门。
一个男人和一个老太太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他们进门就开始四处找人,先翻两张床,正要查看床底时,我说:“他们跳窗跑了。”男人听了,立马趴在后窗上看,屋后的果园被月光照亮,一阵秋风吹过,残存的树叶发出哗哗的响声,就像有人在奔跑。眼看抓奸失败,那男人恼羞成怒,甩手给了我一巴掌,然后就带着老太太离开了。
外面的人群也渐渐散去,四周安静下来,三伯和那个女人才从床底钻出来,偷偷摸摸地溜走了。等他们都走了,我坐在床上,哭了许久。
第二天早上,我红肿着眼睛走进教室,第一堂课还没结束,就听见外面有个老太太拿着喇叭在叫喊。当时乡镇中学没有围墙,教学楼前面的广场连接着人来人往的马路,学校没有保安,所以老太太骂了许久也没人管。
我仔细听才听清,那老太太是在骂三伯不要脸,勾引她的儿媳妇,两人在哪儿哪儿做了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有些细节,她描述得极其详细,污言秽语让人听了脸红。同学们都哈哈大笑,课也上不成了。课后他们又来调侃我:“骂你三伯啊,你咋不回嘴呢?”然后又是一阵哄堂大笑。我羞于抬头,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
那天我过得浑浑噩噩,下午放学的时候,我想回家把这两天发生的事情说给母亲听,让她来决断我到底要不要继续住在三伯的职工宿舍里。我身边没有自行车,只能走路,走到半路上,一辆摩托车停在了我的身边。
“上来!”三伯的语气不容置疑,震慑力很强。
我老实坐上了他的摩托车,车子启动,在土路上飞驰,耳边的风很大。
他突然大声说:“昨晚谢谢你啊!”
我没有说话,他继续说:“这两天发生的事,不准对任何人说。”
我还是没说话,最后,他用命令的口气说:“听到没有?!”
我勉强“嗯”了一声。
3
尽管老太太大闹学校,但三伯并没有受到严厉的处分,领导只是让他回家休息一段时间,避避风头,岗位依旧给他留着。
这当然不是他自己的本事,而是他两个儿子的功劳——三伯的大儿子在县教育局工作,二儿子在县委办公室任职,小女儿也即将要从军校毕业了。
这一次,三伯自知理亏,没有再跟领导大闹,安静地离开了学校。他拿着两个儿子给的钱开了月饼厂、养猪厂,但最后均以失败告终。
三伯的三个孩子都恨透了他,一来是他名声不好,二来他让三姆受尽了委屈。但无论怎么说,他曾经养活了一家人,且在孩子们求学的阶段严加管教,最终成就了兄妹三人。所以,三个孩子在面上对三伯还算孝顺,几乎是有求必应。
因为这些事,村里人对我三伯的态度很复杂。大家表面上对他恭恭敬敬的,会夸奖他“有能耐”、“能干大事”,但背地里又鄙视他——他经常在男人堆里炫耀自己的“战绩”,讲如何拿捏女人(确实有一些已婚女人回娘家还会偷偷给他织一件毛衣、送一条围巾什么的)。一次,三伯喝多了,还不小心把自己与酒友老婆的风流事抖了出来,搞得两人当场互殴。
听奶奶说,陈东年少时很争气。他出生于1948年,读书刻苦,从村小毕业后考上了县城的中学。下雪天,他就穿着一双露脚指头且不对称的破棉鞋,背着一袋红薯面干粮,徒步二十里去县城上学。
到了1966年,埋头苦读的陈东突然像变了个人一样。他带头把村里的“地主”再次拉出来游街,还带头去剪姑娘们的辫子。因为写得一手好字,又会写诗、写文章,他承担起写各种标语的任务,一时风光无限。
那个夏天,天热得透不过气来,奶奶听到村口突然传来“嘭嘭”两声巨响。有人说“开枪了”,于是大家吓得赶紧往家跑,扒着门缝儿往外看。只见陈东带着地区来的人直奔剧团领导的老家——那是当时村里唯一的一座二层小楼,西厢房是个仓库,陈东很精准地从仓库里找到了那位潜逃回老家的领导,很快,人就被带走了。后来,听说那位剧团领导死了,他的妻子也死了,村里人不敢议论,也不敢打听,可陈东却骄傲了许久,他觉得自己立了大功。
再后来,“串联”开始了,全国各地的学生一直往北走,在北京会合交流革命经验,他们在路上搭车、吃饭、住宿都不要钱。陈东离开村里后,到没到北京,路上遇到过什么事,谁也不知道。只晓得他再次回到村里,就成了村里最骄傲的后生。
那段时间,村里女孩对“见过大世面”的陈东都十分崇拜,上门给他提亲的人不计其数。陈东挑花了眼,就和不同的女孩暧昧不清。村里人传言,说他糟蹋过不少女孩,而那些女孩都还心甘情愿。
4
结婚后,三伯依然处处留情,我三姆从年轻时就没少和他吵架,也没少挨他的打。但无论如何,三姆总在人前维护丈夫,说他是个正经人,说“那些脏事都是别人诬陷的”。她还说自己脸上的伤是干活时不小心碰到的。村里人又不傻,只是不愿揭穿罢了。
这样憋屈的日子过久了,三姆终于心灰意冷,正式提出离婚。三伯也不挽留,他大手一挥:“离,离了你别后悔!”
离婚后,三姆害怕给孩子们增添负担,选择离婚不离家。三伯认定她离不开自己,就对她颐指气使,叫她干活就像使唤丫鬟一样。我母亲说,三姆本来是想通过离婚争口气的,没想到却落得这样的下场。她看不下去,曾在私底下劝三姆要活得有骨气一点:“孩子们都大了,也有出息了,跟他受那窝囊气干啥?”三姆说:“不能给孩子们拖累啊,何况我一辈子靠他活着,一点挣钱的本事都没有,没有他,我也活不下去。”
我母亲从此不再劝了。
三伯自持已经离婚,更加频繁地找女人,但他不再年轻,手头也没什么钱,农村妇女也对他不那么“敬仰”了。后来,他想出了许多新点子,比如在报纸上登征婚启事,给电台打电话自称“丧偶”,还去北京见一个相亲对象,结果人没见着,被骗了两千多块钱。
大概是因为长年累月经受这种精神折磨,三姆瘦得就像一根干柴,她的眼窝凹陷似两个洞,薄薄的一层皮肤紧紧地贴在骨头上,再也不见当年的风姿。我奶奶曾说过,三姆刚嫁来我村的时候,一出场就惊呆了众人。那时年轻的她身材高挑,穿着大红的靠身小袄,头上还别了一朵花,把一张瓜子脸衬得又白又红。
一个半夜,三姆心脏骤停,在羞愤中去世了。她的死让儿女们痛不欲生,觉得是父亲的无情杀死了母亲,又觉得自己对父亲太过顺从,无形之中成了他的帮凶。于是,大堂哥在葬礼上打了三伯,二堂哥和堂姐跪在母亲灵前,只用仇恨的眼神看着他,并不阻止。
这个曾经令人羡慕、仰望的家庭,在葬礼上丢尽了脸面,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5
2000年前后,县里出了政策,民办教师只要通过资格审查就可以“入编”了。仗着大儿子在县教育局当副局长,明知道自己在家休息了多年、并不符合要求,三伯依旧趾高气昂的去学校准备办理“转编”手续。
但“转编”结果没等来,三伯先等到大堂哥因为严重违纪被调查的消息。有人说,这事其实早有预兆——那年,三伯想开一家粒子厂,至少要投入二十万元的资金。他没有钱,就去找大儿子要,大儿媳不同意,他就在儿子家大闹了一场。之后,他又到教育局去闹,还在气头上说大儿子:“他家里藏了许多钱,就是不孝敬老子。”
我大堂哥一落马,乡镇中学就以“此人多年不在岗”为由,把三伯“入编”的机会给取消了。三伯不服气,跟着一群没能“入编”的民办教师四处上访,但很快就被二儿子拦了下来——大哥已经锒铛入狱,可他还要在体制内工作呢。
二堂哥继承了三伯高大帅气的外表,但他身上并没有傲劲,言行举止有些唯唯诺诺的。自从他大哥出事后,他就不得不在单位里夹着尾巴做人。他把这一切都归罪于父亲的不正经,心里恨极了三伯。
二堂哥虽然住得离老家近,但三姆死后,他就很少回家了。我读大四那年在县电视台实习,偶然碰见了他,他托我给三伯送点罐头回去。当我把东西送到时,却被三伯一把扔了出来,他咆哮道:“啥破玩意,这点东西就想打发老子了?老子把你们养活这么大,费了多少的心血!”
水果罐头被这么一扔,玻璃罐子碎了一地,牛肉罐头外面的铁皮盒还是好的,我就低头去捡。这时,三伯突然自言自语:“不回来就算了,总得让我见见孙子吧。”
我一转身,他竟然哭了。
听说,堂姐婚后就跟着丈夫去澳大利亚定居了,几乎与三伯断了联系。三伯年轻时肯定想不到,他六十多岁时,会成为一个有儿有女的孤家寡人。
失去了教师的身份,失去了儿女的倚靠,三伯也失去了村民们的敬仰。他再也不是那个谁见了都要递烟的人了,有时他晚上出门溜达,还会有人在他身后吐口水。时间久了,他就不愿意出门了。
一次,三伯坐在自家大门口晒太阳,一条狗在他面前停了下来,他拿起一根棍子驱赶,刚好被站在不远处的狗主人看见了。那个女人上前骂骂咧咧的,三伯说,是狗一直往自己这边凑。那女人毫不客气:“那是因为你骚,老不正经的,骚胡得很!”说完又朝他脸上连吐了几口唾沫。
此情此景,惹得村口的妇女们笑得前合后仰。
三伯老了,不中用了,成了村子里的“边缘人”。直到陈二狗惨死,他才重新出现在大家的视野里。
陈二狗是村里一个单身汉,自从妻子死后,就一直独自生活。那天,他从城里收购了一批钢筋,大约有五六米长,农用三轮车放不下,他就用绳子捆了拖着走。
三轮车开到“挤谷堆”半坡的时候,爬不动了,“突突突”喷出许多浓烟——“挤谷堆”半坡地势南高北低,北边是平原,南边是山岗,地势在这里猛的抬升,形成了一个约四十度的斜坡,从北至南,长约一公里。骑自行车的人到了这里,要下车推着走,三轮车开到这里,也容易发生事故,周围村庄里的人都觉得“挤谷堆”有点邪乎——陈二狗爬坡时,一根钢筋松动了,“呲呲啦啦”从三轮车里滑了出来。他停下车去捡,背起钢筋正要往前走,一抬头,满车的钢筋像利箭一般齐刷刷地朝他“射”了过去。他躲闪不及,数根钢筋插进了他的头部、面部、胸部、腹部。他当场毙命。
陈二狗的尸体被运回村里时,钢筋还插在身上,大家看着他的惨状纷纷叹息,但没人愿意伸手把他从车上抬进院子里。
这时,三伯主动站了出来。他几乎趴在地上,拽起陈二狗的胳膊,和他背靠背,用“趋”的步伐往前挪,远远看去,就像一只孤独前行的刺猬。
村里人说,陈东之所以这么好心,估计是在年轻时糟蹋过陈二狗的媳妇,“这是来赎罪。”
6
陈二狗死后,三伯变得越来越沉默。他放了几只羊,偶尔带着羊去旱沟吃草,他就坐在岸边一动不动,像块石头。
一天,村里来了一个神经不正常的女人,谁也不知道她的家在哪儿。为了得到这个女人,三伯和另一个老光棍在旱沟里扭打成一团。年轻的孩子们聚在岸边看笑话:“你们快看,两只老山羊为了一只母羊打架了。”
最终,三伯赢了,他把女人领回了家。这件事在村里传开,人人都骂他不要脸:“狗改不了吃屎,离了女人就不能活。”
那段时间,三伯经常去逛村口的超市,就为了给那个女人买东西。他一进超市,大家就羞辱他、嘲笑他,可他不在乎,买了好吃的就走。
这个女人在三伯家住了将近一年后,她的儿女终于找来了。那天,两个年轻人走进了三伯家,三伯随手就把门反锁了。大家都说,“陈东这顿打是跑不了了”,可万万没想到,门开以后,两个年轻人走了,并没有带走他们的母亲。
时间久了,大家才知道,三伯把女人带回家后悉心照料,并没有碰过她。女人的精神时好时坏,她的孩子上门寻亲的那天,她的精神刚好正常,就对儿子说自己迷路走到这里,多亏了陈大哥救命,否则她早死了。看母亲穿戴整齐干净,还胖了,她儿子立即跪下来感谢,还给了三伯一千块钱。
女人也是单身,她不愿意离开三伯,儿女就同意他们搭伙过日子了。此后,他们经常提着礼物来探望,直到一年后女人死去,他们才与三伯彻底断了联系。
村里人都觉得这事新奇,还有人说,这是老天爷又给了陈东一次赎罪的机会。
可即使再努力“赎罪”,三伯也无法修复亲子关系了。
那年我回村,听说三伯摔断了腿,就带了一些礼物去看他。三伯家的院子里已经杂草丛生,三伯穿着一件背心,就坐在屋檐下的破旧沙发上,旁边只卧了一只猫。
我问他怎么把腿摔断了,他说他想去摘挂在墙上的玉米,梯子歪了,他摔了下来,好歹留了一条命。
我又问:“二哥回来看您了吗?”
他说,他们父子要想见面,估计只能等他死了。
2021年冬天,三伯死了,走时身边一个孩子都没有。当时疫情紧张,县城封城,村里封村,二堂哥和堂姐都回不来。二堂哥就给村里的直系亲戚转了一些钱,让人帮忙把三伯的后事办了。说是办后事,其实整个流程简单的不能再简单——乡里派车来拉走尸体,之后送回一堆骨灰,村里找两个壮汉挖了墓穴,悄无声息地把骨灰盒埋了。期间,没有哭声,没有唢呐声,没有纸钱,没有白幡,更没有披麻戴孝的子孙。
我特别感叹,三伯的一生从贫穷开始,又以贫穷结束,期间经历的风光时刻似乎只是一场幻梦,并不真实。他的后半生众叛亲离,十分孤苦,曾经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入土之前活得十分卑微。难道,他真是在赎前半生犯下的罪吗?他此生后悔过吗?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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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作者杜梨是一位备受读者好评的青年潜力作家,这本《春祺夏安》主要分为四个主题:宫里、家里、柔软、无常,分别讲述职业见闻、家族事迹、动物救助、人生岁月等当下和过往的故事。温暖真实,俏皮欢脱。 “在经历了互联网和新媒体的工作的压榨后,没有比做万寿山保洁和佛香阁保安更陶冶情操的了。”“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都是服务员,只不过服务的对象和阶层不一样罢了。” 每个世代都有相似的情景,跨过山海,又隐入尘埃。在平凡的日常里走到春暖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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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颐和园工作了快一年,因着工作岗位的不同,见识了湖光山色,也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我和我的密云同事戏称要开一档节目,叫《颐和园的故事之你是保安,我是保洁》,以赞美这皇家园林赐予我们的广阔视野和强健心胸。
去年冬天,我和两位同事一起扫过转轮藏边的万寿山,因山石上落了一个秋天的叶子,我们要将它全部打扫干净。那天,我们穿着蓝色工服,整整扫了5个小时,用3把破笤帚把山扫得一尘不染,每个人都像在黄土里打了一遍安塞腰鼓。而今年春天,我们将落在台阶缝隙里的落叶碎渣沿着坡扫进山里,这些劳动令我十分快乐。
我也曾在佛香阁看护铜鹤、铜瓶和观世音菩萨,在山门进行疏导和巡视全院。
通往佛香阁的台阶为100级,较为陡峭。有大爷痴迷于悬崖边的探戈,踩在台阶边拍照。我小碎步前去提醒,他又悬空半步,仿佛他玩的就是我的心跳。
一般游客爬上来,会气喘吁吁地坐在石台上休息,游客一多,容易发生拥挤踩踏。这时我就像火车站外任何一个给大巴车拉活儿的掮客。“您好游客,请往里走,里面都可以坐啊,里面都可以坐。”
在经历了互联网和新媒体工作的压榨后,没有比做万寿山保洁和佛香阁保安更陶冶情操的了。现在的我来到了门区,穿上了“御赐”的保安黄马甲,愈加体会到了为人民服务的愉快。
前不久,因接到热心群众要求公园延长开放时间的投诉,北京市决定将市属11家公园提早开放和延时关门。“596”,没有节假日和双休,也成了公园职工的工作常态。每晚10点多,天坛公园的员工刚刚下班,而颐和园的警犬早已上山。
于是,住在城区的有孩同事早上4点多起来给孩子做饭,无孩同事早上5点起床洗漱。
怀柔的同事早上4点50起床,从怀柔上大广高速,开车将近80公里,如遇堵车,一个半小时后光荣上岗;来自密云的同事凌晨3点半起床,拼车到西直门或西坝河,之后换乘公交车,和敬老卡用户一起上车。
老人们上车后,车上瞬间汇聚成一片欢乐的海洋。敬老卡用户们互相问候:“您今天去哪儿啊?”“今儿就去圆明园吧!”
没有人知道车上的年轻人来自密云,正要去往圆明园的邻居——颐和园。
密云人睁大眼睛望着窗外,伊想:我真想留在北京啊,住在市里,成为城里人。但伊的工资并不允许伊租房,伊便每天像赶羊一样赶着自己。
有时,伊会怀念在密云检察院的工作,离家走路10分钟就到,可惜没有编制。
终于,早上5点50分,密云同事准时抵达门区。
当我开车去上班时,道路的右边站着穿着各色泳裤的大爷们,一位大妈穿着连体的玫红色泳衣,站在大爷们中间显得卓尔不群。他们的皮肤一律都是浅橘色的,略略发着粉红——那是无论春夏秋冬,都泡在京密引水渠里游泳,太阳和北风所赋予的柔润光泽。
引水渠的西面拉着一条横幅:“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引水渠的东面则挂着一块告示牌:“汛情无常,水位多变,文明亲水,注意安全。”
到了冬天,他们在岸上的热身是一定要做够半小时的。抻腰,压筋,旋转,跳跃,他们一层层地剥去衣服,彼此寒暄着,感官却要敏锐地捕捉周围的声态,眼看围着的游客越来越多,听见几句“这大冷天的,真行,嘿”的赞美,身体便不由自主地发起热来。准备工作就绪,他们在水里下一圈,两分钟就回来了。
老年女子游泳队则会打出健身横幅,穿着泳衣站在冰面上,摆出活力万千的姿势,拍出连丝巾舞者都望尘莫及的绝代芳华。
哪怕对面就是柳浪游泳场,老年人也要享受在这条引水渠中露天游泳的快乐,这似乎让他们发福的肉体焕发出不老的青春。可就算南如意门码头的铁栅栏能阻拦游船直接开进昆明湖,抑或起了大风,昆明湖翻起了波浪,游船接到指示不再起航,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大爷大妈。
每天早晨不到6点,公园的门前就排了一长串来晨练的大爷大妈,他们有老年卡,一律免票。如果6点门没有开,他们一准儿打电话投诉。晨练、唱歌过后,他们便回家睡觉,美滋滋地泡上一壶茶,颐养天年。
本地的北京大爷大多目不邪视,从裤腰里掏出拴绳的老年卡,往机器上一碰,不管刷没刷上,一定要意气风发地冲进公园,似乎公园里有特价菜大甩卖。他们大多是附近的拆迁户或退休老干部,溜达着就过来了。颐和园这道门一定要过得痛快,如果因为各种问题,让他们的冲刺延宕了一两秒,他们就会开始挑理。“怎么我天天从这儿过都没事,就你拦我?”
曾有新来的同事比较认真,检查了大爷的年票照片,大爷便站在北宫门门口,骂了他10分钟。也有大爷在经过票亭的时候,突然探身进来,笑眯眯地送我一把野杏。
为此,检票员有时会刷多点儿票杆,让大爷们得以鱼贯而入。而有人偏爱让检票员为自己单独刷卡,只为享受那一刹那的人工服务,听那一声电子音的问候:“请进。”这时,我们一定要予以满足,让他们获得百分百的满足体验。
有时,大妈立于杆前不走,责备同事不给她单刷。同事给她刷卡后,她才满意:“这还差不多!不然你们都不干活儿!”而另一位大爷在同事为他刷过“请进”后仍然愤怒,骂骂咧咧地穿着单薄的运动裤站在北风里,恨恨地盯了同事40多分钟,任凭同事怎么劝都不离开。
6点15分,昆明湖南岸晨跑的老年人会冲着水里嗷嗷吆喝,大喊加油。此时,引水渠里的老年人也不甘示弱,大声喊着嘿嘿,一起加油,让路过的游客无比艳羡。
从东宫门进的老年人会去万寿山上唱歌,而从南门进来的老年人会去绣漪桥旁的小亭子里唱歌。他们敲起三角铁,拉起手风琴,吹起萨克斯,翻开自制的歌谱,站在公园里拿着话筒,激情澎湃地唱上一个半小时,追忆自己逝去的青春,与昆明湖水形成美妙的共振。
南堤的围城下,游泳的老年人越过游船,沿着京密引水渠一路向西游去,在深绿色的、富含水藻的河面上翻腾着,偶尔在水里吐几口水。还没睡的夜鹭站在引水渠顶上,认真地看着他们游泳,想看看能不能捞点儿小虾米。
最近,一位个子稍矮,穿着豆绿polo衫,戴着黑框眼镜,肤色黝黑的北京男子,带着他的妻子和三个孩子从门口过。其中两个孩子因身高超高和年龄超龄被我拦了下来,我要求家长去买票。他立即在他的孩子们面前对我破口大骂:“就你他×的事多,怎么别人都不拦?”“我们就进去走一走,怎么还要收钱?”“公园就应该是免费的,本来就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不过就是给你们一口饭吃,凭什么收钱?”
我做完解释工作后,他的妻子去买票,而他开始了叫骂,我对此保持沉默,而摄像头在记录。我背对他,控制好情绪,微笑着对其他游客进行服务。而他的女儿在问:“爸爸,我们真的要买票吗?”
老同事会豁达地告诉我:“知道了吧,咱们挣的就是这份受气的钱。”
是的,你要为人民服务。在检票岗,你并不会被大众看作一个活生生的人,而只是一个堵住大门的门闩罢了,人的异化应运而生。
去年寒冬,有位大爷举起拐杖,杖击年轻女售票员的头。有20多岁的青年游客指着售票员骂,甚至还有殴打员工的情况出现。被殴打员工可以报警,而难听的话则无法衡量,只能自我消化这种伤害。
公园门区就像一面照妖镜,它能照到一切中产阶级和知识分子所忽略的热搜处,和抖音的社会风情处处相连。没有针对游客不文明行为的反制,工人和干部头顶是单向的投诉热线,似乎没有舆论和热搜,只有一种正确。那么逃票的人能想到,逃票是对买票游客的不公吗?也许他的思维还停留在20世纪的“大串联”。
延时后,经常会有老年人来问开关门时间,得知早6点开,晚上8点关后激动不已。“延时真是伟大的发明呀!我过去就老骂你们颐和园关得早!延时真伟大!”
也有老太太拿出主人翁的气势:“终于延时了!早晨4点半开才合适,就这样你们一天也开不够15个小时!”
我笑了笑,觉得公园不如24小时通宵开放。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人们在颐和园奇妙夜里偶遇前清往事。而我,也渴望牵着颐和园的黑背警犬,在深夜的昆明湖边走一走。
来来往往如此多的人,我只在临近下班时,碰到过对我们延时表示关心的一对夫妇。“哎!这一延时,我都特别心疼您,多辛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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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如何来到了颐和园的呢,那是一个蝉鸣的夏季,我早已从新媒体领域辞职,第一次考博失利,我无法从繁重的复习和写作中缓过来。我妈正抱怨她买了公园年票,因为疫情一扇公园的大门都没摸过,感到十分亏。
一打开颐和园公众号,北京市公园管理中心的招聘信息就推到了她的眼前。于是,她提议我去报考颐和园,说离家又近,环境又好,还是事业编,何乐而不为?
我还想在考博的路上猛冲一把,怎奈爸妈把我赶出家门的愿望与日俱增。我提着花生、毛豆和汽水赶回家,赶在最后一分钟交了报名表。经过4个月的笔试、面试的拉锯战后,我接到了颐和园的电话:“喂,×××吗?这里是义(颐)和园……”
“义(颐)和园”这地道的老北京发音让我陷入祥云中,我感觉我与这座皇家园林的距离更近了。
在一个工作日的下午,我和一帮“95后”的孩子一起走进清颐和园外务部公所,领了一身我们当时梦寐以求的蓝色冲锋衣,胸前有着颐和园的标志——佛香阁的刺绣,那感觉比第一次戴红领巾还快乐。直到我们发现衣服偏小,塞不进厚衣服。
我们之中有在法院待了4年的刑事书记员,有在检察院待了2年的干事,有各个高校学园林和考古专业的应届硕士生,还有因旅行社倒闭来报考颐和园、高考数学只扣了7分的天才少女。随后我们和天坛、景山、北海、动物园、玉渊潭等公园的新人们一起参加了入职培训,从在陶然亭跳广场舞的老人到动物遗传和饲养技术的展示,我们获益良多。
在提到动物园拿碎石子堵住了游客喂猕猴挂面的路径后,游客又开始给狼喂挂面造成的舆论热搜时,领导不由得感叹:“我就想知道,那狼它吃挂面吗?”
最重要的是我们被告知:进入了公园系统就意味着我们再也没有周六日和节假日了。
我们那时尚年轻,还不理解一切美丽的东西都需要付出代价。穿上那件蓝色冲锋衣(我们称之为“蓝精灵”)开启这轮岗的一年,看似通往幸福工人生活的一小步,却是我们投入为广大人民服务中的一大步。
初冬,在第一轮轮岗中,我们被分配到了各个宫殿里值守巡视,看护室内文物。为了保护古建和文物,各个宫殿里都没有现代的供暖和照明设备,一切以防火安全为原则。在数九寒冬,值守的人们只能裹紧单位发的羽绒大衣,这大衣量身定做,须加肥加大,里面还要穿上两层羽绒、毛衣和保暖内衣,腿上穿三条裤子,穿上厚底登山鞋,浑身上下贴满暖宝宝,手里再揣上单位发的热水袋,方能挺过西郊全方位的冷辐射。
分配前,领导贴心地对我们说:“一定要注意保暖,所有的宫殿都非常冷。如果你被分去仁寿殿,一定要多穿衣服,仁寿殿的地面都是用石头铺的,冷气渗入骨髓,根本受不了。”
仁寿殿是慈禧和光绪住园期间临朝理政,接受恭贺和接见外国使臣的地方,为颐和园的主要建筑,一进东宫门就是它。1898年光绪在这里接见了康有为,拉开了百日维新的序幕。
有一年6月,一位著名的国际政要驾到,工作人员想尽办法让仁寿殿里升温,精心准备了两小时,殿里气温只上升了一二摄氏度。那位外国政要进殿两分钟就出去了,估计心里在想,真不愧是Summer Palace(颐和园)!
入冬后,我从佛香阁下班,经过排云殿,穿过长廊,去找仁寿殿的同事。那个精瘦的男孩从宫殿中出来,俨然变成了一座魔山。他穿着大氅般的黑色羽绒大衣,里面鼓鼓囊囊地塞了好几层,他像是衣服成了精,长出了头,又像是被五行山压住的孙悟空。
我震惊地问:“我的天,你这衣服多大号的?”
他说:“你猜。”
我说:“3XL。”
他说:“翻倍!6XL!”
这就是我眼中的“夏宫”,一个在冬日滴水成冰的地方。打100摄氏度的开水,往万寿山一送,几分钟就能嗦了。
3
前6个月,我被分到了佛香阁守阁。佛香阁始建于1758年,最初是乾隆皇帝为母祝寿所建。到了1860年,英法联军入侵颐和园和圆明园,佛香阁被毁于一旦。到了1891年,慈禧挪用了北洋水师78万两白银在原址上进行重建,历经战乱和敌占,新中国成立后经历多次修缮,才有了今天的佛香阁。
那天,班长给我们从上到下培训了一遍在殿里如何保暖,并着重强调了岗上服务和面对游客的突发情况。
我问老同事:“平时游客找咱们找得多吗?”
他说:“放心吧,一定会找你的,而且他们会叫你:服务员。”
果不其然,在接下来的6个月里,我听到了无数遍服务员,并回答了无数个同样的问题。比如:
“服务员,我问一下,哪儿是万寿山?”
“您好,正在您的脚下。”
“哎,你好,佛香阁在哪儿?”
“您好,就在您的眼前。”
“这后面是什么字,泉香界?”
“繁体字,众香界。”
“这就到顶了是吧?”
“是的。出于疫情防控考虑,智慧海目前不开放。”
“那我为什么听到山上有人声?”几个游客振振有词,坚称明明在这里听到了人的欢笑声,大有群起而攻之之势。
我望了望身后那严丝合缝的大红山门,不由得起了鸡皮疙瘩。“后山有条路的确穿过智慧海后门,那里确实有游客,不过您要先下山。”
每天,我们开阁签表,消毒拍照,拖一遍佛香阁,守着千手观音。阁里很黑,只有早晨和傍晚时,才能微微照进太阳光。那时,身上斑驳的菩萨方能泛出温柔的金色光芒,稍纵即逝。大部分时间,阁里幽暗阴冷,没有任何现代供暖设备。休息室里的饮用水有100摄氏度,而洗手的水冰得冻手,简直冰火两重天。
我们穿得像一座座红塔山,拖着沉重的肉身,在窗边踱步几小时,头被风吹成岩块,手冻得像冰雕。山上常起大风,把五环的尾气吹过来,将佛香阁逼成冬宫(此处的冬宫,以及后文出现的冬瓜门、仁政殿、乐乐堂、香香阁、知春湖等均为化名)的修炼地。在寒潮过境时,我站在窗边,北风每天第一个对我说话:“给你头拧掉。”
一次在阁里,我和同事正站在窗边。突然走过来一位大妈,她卷发蓬松,眼神闪烁,脸色微微起波澜,说:“你们在这儿站着,害怕不害怕?这里面黑漆漆的,都见不着光。”
“还行吧,我们都习惯了。”
“我一街坊就是‘文革’的时候从佛香阁这儿跳下去的。他被批斗以后想不开,回到家里,家里人也不理他。他想不开,就从这儿跳下去了,当场就死了。那时候我还小,上午胡同里来人通知去认人了,我们才知道。你说那人得有多绝望啊。”
我们面面相觑。“是吗?”
有天,一行八个中老年游客非要进入未开放的区域,他们嚷道:“我们是老北京。”“我们××协会的。”“耽误我们时间了知道吗?”“给我们赔门票,赔精神损失费!”将我和同事拦在岗下,骂了半个多小时,直到领导出面协调解决。
其实,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都是服务员,只不过服务的对象和阶层不一样罢了。为人民服务挺好,只是它需要无尽的耐心和空旷的精神。秘诀就是,想象自己是一堵墙或者一扇门。
佛香阁里乾隆皇帝最初供奉的佛像在英法联军入侵时被烧毁了,慈禧供奉的三尊泥像也在“文革”时被砸坏了。现在阁里供奉的是一尊千手千眼、铜胎镏金的观世音菩萨,建造于万历二年,高5米,重万斤,脚踏盛开999朵莲花的宝座,是1989年从鼓楼的万寿弥陀寺运来的。
据老同事说,这是拆万寿弥陀寺时,从寺庙的墙里挖出来的菩萨,大概是有人怕“文革”时菩萨遭到破坏,便将菩萨封在了墙里。
多年前佛香阁开放时,游客会疯狂往菩萨身边投钱,硬币砸在菩萨身上,甚至淹没了整张案几,菩萨脚下的地毯里还有硬币,经历了岁月的镶嵌,再也拽不出来。即使现在,也有游客往阁里投币,在阁前摆放大量瓜果蔬菜和各种零食。
我有时会纳闷,菩萨他吃糖吗?不过雍和宫也有供奉好丽友派的,看着挺可爱。
如果游客不收走,瓜果就会被保洁师傅拿走扔掉。有的糖果被装进了佛香阁的抽屉,怕有人到佛香阁后因低血糖晕倒,福泽遍施游客。有个年轻的姑娘问我,可不可以把水果都分给周围的游客。我说:“您可以问问。”于是我手里多了三根香蕉。
正在此时,两位银发老太太问我苏州街怎么走,并盯上了我手里的香蕉。她们说:“她刚才给了我们橘子,我们还没这香蕉呢!”
我立刻顺水推舟:“您快拿着吧!”
她们道了谢,高兴地下山了。
有些异常执着的游客,非要我们把钱递到菩萨手里,被我们劝导后,仍然红着眼睛往阁里冲。这时,无论给对方提雍和宫还是八大处,都不好用。那是些被生活折磨的,布满皱纹的脸。他们把一卷卷有零有整的钱扔在阁门口,围着佛香阁开始转,直到心满意足才离去。
我们也会遇见表现异常的游客,他站在阁门口浑身剧烈震颤,在夕阳下发出奇怪的叫声,而他的监护人跪在门前,流着泪向菩萨叩拜。
好奇的北京大爷会问我:“这是怎么啦?是练功呢吧?”
我们询问对方是否需要帮助,监护人说不用。两人转了几圈后,离开了。
一位来自日本的老年人对我说:“你天天守在菩萨身边,生活一定会很幸福。”我看向闭目的菩萨,想起每次对他的祈祷,都会让我的生活沉重半分。我问男朋友:“为何我每次祈祷过后,菩萨好像都不太高兴?”
他答:“大概菩萨也不想上班,每天这么多人求他,他估计也很累。”
4
最令人头疼的,大概是夜晚的清人工作了。佛香阁在万寿山顶,有热爱摄影的老年人不停地追逐变幻的光影,想在千篇一律的皇城摄影中杀出重围。他们会专门守着夕阳西下的圣光,在佛香阁的大回廊里徘徊。他们对着同一扇门拍上二十几张,互相琢磨怎样调光圈,怎样调快门,品味这夕阳四散的余味。
如果你这时在佛香阁区域内喊:“佛香阁6点钟就要静园了,请游客抓紧时间参观游览。”
就算你喊破了喉咙,拜菩萨的游客仍在拜菩萨,转圈的游客仍在转圈,自拍的游客仍在陶醉,吃东西的游客正在吃最后一口,精心打扮的汉服美人感觉出片率不高,而老法师们会继续在佛香阁和山门平台上扫射:“哎,这个角度不错!”“再给我来一张这边的!”“你看这儿景致多好!”“那边的人不是还没走吗?他们走了我们再走。”
而山下的游客还在从排云殿往上爬,刚到德晖殿的游客不紧不慢,我们得哄着游客,提醒大家注意安全,慢慢往下走。
等到终于将游客送下排云殿,佛香阁的员工经历了10个小时的巡院,终于可以下班,排云殿的员工还需要等待游客空山。静悄悄的万寿山北面,空无一人,只有斑鸠的咕咕声,还有松涛在涌动。
那么一定有什么东西是弥足珍贵的,可以让我忽视这些喧嚣的法器。
也许是打开佛香阁门的清晨,看晨雾把昆明湖装点成不同的模样,有时雾大,看不见十七孔桥,我甚至忘记了它的存在。也许是走到景明楼的码头,看见大爷在团城湖上拍小??,游船队的员工问我要不要乘船去南湖岛。也许是游客都散去后的夜晚,鸳鸯飞上岸,在草丛里认真地寻找食物,而它的妻子站在京密引水渠边,看见我们眼神闪躲,默默躲到小柏树下。
但更多的,是关于人的光点。那天,北京的沙尘暴吹飞了佛香阁的两个大垃圾桶,我巡视发现后,迅速跑过去抢救。我刚把一个垃圾桶扶到回廊墙边,转头就看见,一个3岁的小男孩,抱着那个比他矮一点儿的垃圾桶,在大风中,摇摇晃晃地走向我。
(本文选自杜梨《春祺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