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698)

在人间|非洲,失意大学生的就业天堂

谢婵 在人间living 2023-06-19 22:58
 
 
撰文|谢婵  编辑|马可
出品|凤凰网在人间工作室
 
 
月薪3-4万,当养鸡场场长,工作地点坦桑尼亚。年初这则招聘启事,打破了我们关于“穷苦非洲”的刻板想象。
 
真实的非洲社畜生涯2023,到底长什么样?
 
贫穷、战乱、社会治安可怕,这是22岁的中国女生茉茉对刚果金首都金沙萨的最初印象。她在这里的一家中国通讯企业工作近四个月了,从未单独外出,更谈不上在街上闲逛。如果必须外出,她就跟同事结伴,坐公司的车点到点;否则很可能被抢劫,或者被骚扰。
 
不过生活久了,非洲的另一幅面孔在向他们展开:不卷不内耗,生活舒适,简简单单的快乐。跟绝大多数在非洲工作的中国人一样,茉茉和同事们住在当地富人区,是公司为他们租住的别墅。通勤和就餐都不是问题,公司有司机,有车队,有食堂,有来自中国的大厨。另有一些中国企业给员工租的别墅里配备了豪华的泳池、花园,甚至还有保姆。
 

■ 图源茉茉。

 

在非洲,跟茉茉一样的中国人有近15万,他们分散在中方同非方合作建设的20多个工业园里,这些工业园里的中国企业超过3500家。为了安全,很多在非洲的中国公司都会要求员工出入打报告。

 
“在非洲,你是少数人,你是外国人,你觉得你很特别”,五年前就到非洲做销售工作的中国人陈龙说。
 
中非之间活跃的贸易往来创造了大量的就业机会。作为使用法语人数最多的洲,非洲一直都是法语专业毕业生最大的海外就业地。现在,越来越多不同专业、不同背景的人“选择”被外派到非洲工作。
 
对许多在国内就业市场受挫的年轻人来说,非洲是退路也是出路,一个“更划算”的选择。
 
 图源茉茉。
 
 
 
茉茉2022年7月毕业于广州一所985高校,管理类硕士。
 
她一直记得2022年12月7日,她临行去非洲工作的前一天。她的家乡广州还处于疫情风暴中心,因为核酸有效期过了半个小时,她被酒店拒绝入住;她又走到麦当劳门前,看见椅子都被掀起来了——城市里早已经禁止堂食。她最终只能找到一个公交站,在凳子上坐了一整夜。
 
那个晚上,她在心里想,去了非洲之后,也许自己会感染新冠病毒,也不知道下次再回国是什么时候了。但第二天刚落地刚果金,她就看到了国内放开的消息。
 
她此行是到一家在非洲的中国民营科技企业工作。
 
■ 图源茉茉。
 
在非洲的中国企业可以分为三类,一类是高科技企业,比如华为、中兴、OPPO、大疆之类的,第二类是做基建的国企比如中建,第三类是做贸易的民企。茉茉所在的公司属于第三类。
 
很多人对非洲的印象是战乱和疾病。企业在招聘的时候也会担心这一点,会跟候选人反复沟通,确认他们真的了解这边的情况。
 
茉茉现在的工作就是给企业做招聘,本地员工和中国员工都招。她问了周围很多同事为什么会来到非洲,每个人都告诉她是因为这里能赚高薪。她详细了解过,外派非洲的薪资主要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正常薪资,硕士每个月 1.5万到2万,这部分和国内同岗位的薪资区别不会太大;另一部分更可观的,是海外补贴,企业会综合外派国家的各方面条件给予补贴,撒哈拉以北的非洲地区靠近地中海和欧洲,在地理风貌和生活习惯上都跟那个“穷苦落后” 的非洲关系不大,南非等老牌国家的经济发展程度在非洲也不算太差,其次是西非国家,条件最为艰苦的则是中非的一些国家。通常,“你所去的国家越混乱,越危险,你能获得的补贴越高。
 
 图源茉茉。
 
综合下来,应届生去非洲,起薪基本上是大陆同岗位薪资的2-3倍。再加上公司解决了大部分生活起居上的问题,娱乐和消费又很匮乏,许多外派非洲的员工将此视为一个绝佳的储蓄机会。许多法语专业生毕业之后会选择去非洲工作几年,为自己攒一笔留学资金,之后去往欧洲或者其他发达地区生活。
 
这颇有一种“挣快钱”的意味。事实上,年轻人很少考虑更长远的问题。外派去非洲,所签下的劳务合同一般都是三年起的,到期之后公司才会考虑允许员工回大陆工作,如果要提前回国,也许只有辞职这一条路。但据茉茉观察,许多应聘者早已经不再在乎这一点,“现在没有人会想长久跟一个公司绑定一起的,许多人想的是我能赚半年的钱就赚半年的钱,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图源茉茉。
 
去年毕业于国内一所211院校法语专业的曾可依也来到非洲,在喀麦隆一家私营企业做销售。她原本打算考研,但考虑到家境,她还是选择先工作了。刚来的时候,她压力比较大,销售行业从头干起,每天下班回到宿舍还要再学习,每个周六上午都要上班。跟当地的客户打交道也不容易,每个区域都有自己的法语口音,这些跟以前在课堂上学到的不太一样。
 
在此之前,她对非洲没有任何想象。她到这里,有一个很明确的目的就是挣钱,“我和我同期的同学都想要一个物质保障,就等着在这里工作两三年,回去买一套房子”。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只想拼命储蓄,要把钱攥在手里才安心。
 
出国之前,张兰兰想到的非洲就是疟疾、贫穷、偶尔有暴乱。但一个在阿尔及利亚工作的朋友有时会在朋友圈发一些当地图片,有海,有白色的房子,“我感觉建筑还挺美”。在国内一家电商企业工作四年后,张兰兰裸辞,一个月后收到了位于阿尔及利亚的一家中资企业的offer,负责翻译和采购。工资还过得去,吃住都不需要自己花钱,她发现到非洲很容易攒钱。这份工作最吸引她的一点是,上几个月的班就可以带薪休息一个月,假期公司还会支付回国的机票。
 
 
 图源茉茉。
那是一块遥远的土地,在去到非洲之前,每个人对那儿的印象都差不多:很热、大片的沙漠、发展落后、不安定、疟疾肆虐……也有一些人对这里有错误的预期,茉茉去了非洲才三个月,已经听到了不少八卦,有人一下飞机就吵着要回去的,也有来了一周就在谋划辞职的,也听说过回国之后换工作不顺利又重新回非洲的案例。
涌入非洲的背后,是国内竞争越来越激烈的就业市场。
 
茉茉来非洲的一部分原因是以前学校做课题的时候去过非洲,另一个原因跟就业大环境有关。
 
在研究生毕业之前,几乎有整整一年的时间,茉茉都在等待一份更好的offer。
 
 图源茉茉。
 
茉茉并不是那种心高气傲的求职者。她要求不高,只要平台还过得去,薪资也在合理范围,她都能接受。但一年过去了,在这一年里拿到的所有工作机会里,她发现,竟然没有一份工作能比得上那份要将她外派去遥远的刚果金的工作。
 
去非洲远不是茉茉的首选。她先是经历了考编大潮。她记得,一个双一流高校在招聘网站上放出了一个行政岗位的工作机会,2000多人报名,出现在报考名单上的全是985、211高校,其中也不乏海外名校。她去考了几场,全部落选了。她的许多同学会选择保留自己的应届身份,再考一年。但她想到自己已经27岁了,在家里备考一年势必会面临很大的心理压力,而且,“万一明年也考不上呢”。
 
紧接着,她把目光投向了民营企业。和很多年轻人一样,她对企业的印象并不好,他们在还没进入社会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未来来面对什么,无非是加班、被压榨。上一份实习的时候,她亲眼见到整个公司的人几乎每天都是9点才下班,公司的前辈们已经习惯了要晚走这件事,但对还未进入职场的茉茉来说,她很难接受这就是以后的工作常态。
 
茉茉对企业和整个职场环境都没有信心还有一个原因。她知道自己找工作没有优势,性别是原罪。实习的时候,她一直待在HR岗位上,去招聘网站上筛选简历的时候,公司里会让她筛掉女性候选人的简历。那一刻,性别歧视由潜规则变成了赤裸裸的一道坎。
 
茉茉并非真的会陷入“毕业即失业”的境地:她并不会饿死,但也要接受,“你已经无法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了”。
 
她海投了许多工作机会。投出去的那些简历里,只有一半会收到回复。关于非洲的工作就是在这个阶段投出去的,她只花了两个月就拿到了offer。
 
曾可依也是在中国和非洲之间,选择了后者。尽管她早已经知道法语专业的毕业生日后最大的海外就业市场并不是法国,而是非洲,但她起初并没有真的想过这条路。她是应届生,临近本科毕业的时候,恍然发现自己大学四年里有三年的时间都在疫情和封校里度过,前几届的学长学姐们考过的那些证书,她一样都没有。春招、秋招,她更是一头雾水。
 
她起初还是在国内的就业市场里探索了一番。她去面试国企,但一直没有回音,后来将目光转向电商行业,整个人越来越迷茫,“我就想我真的热爱电商这个事业吗?还是在薪水也不是很合理的情况下。”最终,她决定接受那份来自非洲的offer,“几乎是在没有选择之下的选择”。
 
曾可依认为自己这一代是焦虑的一代。跟国内同学交流的时候,能很明显的感觉到大家的心理。当她从媒体上听到“寒气传递给每一个人”的时候,曾可依特别担心自己找不到工作,因此她认为赚钱是最重要的。
 
不过,并没有一种生活是100%完美的。
 
 图源曾可依。
 
在非洲,医疗问题和安全问题都很棘手。陈龙2018年毕业,在非洲一家中资企业做互联网运营工作。他身边许多同事都经历过感染疟疾,体温像打摆子一样,一会儿36°,一会儿39°,人烧得迷迷糊糊。有一次,他的脚上长了个鸡眼,去了当地最好的一家医院,俄罗斯人开的,医生能提供的方案也只是开个药膏涂一下,于是他就一直忍着疼痛走路。这次回到非洲之前,他特意买了个手机链,平时出门都会将手机链死死绕在自己手上,这样就算抢劫也很难抢走。
 
曾可依时常怀疑,自己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吗?她在非洲没有任何的生活,在喀麦隆就有种寸草不生的感觉。有些习惯还是很难断开的,比如想喝奶茶和点外卖,但这些在非洲都做不到。她前段时间还把小红书卸载了,看着那上面的帖子,感觉这跟自己的生活毫无关系。来了非洲之后她也常常感觉跟国内的环境脱轨了,同龄人、朋友、家人都在中国,好像自己独自进入了另外一个人生轨迹。
 
第一次踏上非洲,张兰兰就被迫待了十一个月。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面临的只有天价机票和航线熔断。刚去不久的时候,她还经历了一段抑郁的日子。那阵子,她不怎么爱吃饭,端来的饭吃两口就不想再碰了,紧接着,她开始失眠,有时候也感觉胸闷气短。
 
 图源曾可依。
 
她去看了心理医生,一见到医生,她就开始哗哗流眼泪,医生问她,“你是不是不喜欢这个国家,我可以给你开个病例条,这也你就可以回到自己的国家了。”
 
事实上,她也并不想回国。每种生活各有痛苦之处。留在非洲生活的好处是远离了老家亲戚的说教。她每一次回到老家山东,都要经历催婚,在他的家乡,考公和考编文化盛行,像她这样的,媒人连介绍对象都不愿意,“你总得先回国,找个稳定工作,我才好给你介绍人”。她快30岁了,但内心里其实根本不为婚育这件事焦虑:“但是其实我会觉得上大学之前的时间不是属于我自己的,都是在父母和老师的眼睛下活着,真正属于你自己的时间是毕业以后能挣着钱了,那种时间才是属于自己自由的时间,这样的日子也没过几年呢,让我这么快就结婚生小孩,我真的很难做到”。
 
她后来回头去看,那阵子抑郁也许是因为自己太久没有从工作的环境里抽离出来了。企业考虑到员工的人生安全,通常会限制员工的出行自由,出入园区需要请假报备。张兰兰所在的国企管理尤其严格。她所在的办公室并不是一个完整的园区,而是一栋大楼,生活起居都在这栋楼里,也就是说,大多数时候,她都不能离开那栋大楼。
 
 
在非洲那些日子,孤寂、痛苦、无聊都是常态,当初去到非洲的时候,包括张兰兰在内的许多人都想过一种能深度体验当地风土人情的生活。但事实上,这种美好的幻想并没有成真,大多数时候,中国同事们聚集在一起,出入有司机,活动地点也仅限几个商场和餐厅,在当地街道上自由行走自由交流的时刻少之又少。
 
不过非洲也有非洲的好。比如当地人热情,工作也不卷——之前她在国内的电商企业,前半年因为是新人,一直在学习,每天加班到晚上八九点,那时候她加班业绩好,收入也好,付出和收获成正比,也还能接受。但是越往后,节奏就越来越不能自己掌控了,一直在加班,公司不断派新的活,没有一点喘息的空间。特别累的时候,她的肩颈特别疼,晚上睡不了觉,早上又会被疼醒——比起那份国内那份既螺丝钉又肩颈炎的工作,张兰兰在非洲的社畜生涯轻松得算是天堂。
 
出国之后,她陆陆续续听说国内几个同学被裁员的消息。她庆幸自己抓住时机出来了。
 
休息的时候,张兰兰常常去一片海滩——“要是交给我们中国人来开发,这里早就成旅游胜地了”。有时她和同事在海边走着,看见当地人牵着两匹马,一番交流后,对方同意让她骑着马拍照。她确信,这就是记忆里最快乐的时刻了。
 
度过了最初的恐惧期,陈龙开始探索外面的世界。他发现非洲也有很多KTV,中餐厅,还找到了踢球和炸金花的中国人。后来他买了一辆车,经常从一个城市开往另一个城市,路上碰到刁难的警察,“就给一点钱解决,心态好了这都不是什么事”。
 
虽然身为外国人,陈龙感觉自己在这里“很特别”。况且工作不卷,住在公司配备的别墅里,有保姆有泳池。
 
“后来就慢慢习惯这种生活了,回不去了。”他说。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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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丨90后为独居老人整理遗物,揭开孤独死的残酷真相

张小莲 在人间living 2023-06-30 06:12 Posted on 北京
 
 
撰文|张小莲  编辑|马可
出品|凤凰网在人间工作室
 
 

西卡第一次打量自己的人生:万一离开这个世界,自己能留下什么?她想了很久,好像除了物品,什么也留不下。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物品和生命的联结。

“因为他过世了,他用过的所有东西难道就变成垃圾了吗?我觉得不应该那样去对待一个人。他的物品可能代表着我们一起度过的时光、我们的关系和联结,代表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些时刻,难道有些东西不值得留下来吗?”在西卡筹办的遗物展上,一位参展观众对人死后烧掉遗物的习俗感到不解。

西卡,90后,上海的一名整理咨询师。遗物整理是她的业务之一。这个对多数人而言仍很陌生的工作,被她这样描述:就像平日一样,正常地吃过早饭,正常地出门,去一个正常的家里,这个家不久前有人过世,但跟旁边邻居的家门也没什么区别,你正常地进门、打招呼,然后就开始整理东西。

“观念是我们遇到的最大的困境”,西卡深知,中国人传统的生死观无法一下改变。遗物被视为不吉的背后,是对死亡的避忌。

人们总是以金钱去衡量物品的价值,不值钱的东西难免被遗弃,甚至销毁。值得玩味的是,西卡在每一家的遗物里都整理出了钱,一个破破烂烂的袋子可能就装着几千元,“就像逝者留下的一个trick(诡计),你要是不用心整理我的东西,不好意思,这个钱可能就被你扔了” 。

 

而在西卡眼里,逝者留下的可能不是钱,而是一份情谊,一个念想,是带着温度的生命痕迹。

虽然整理的是死者的人生,但常常指向跟生者有关的话题,比如养老、亲子关系、弱势群体(孤老、心智障碍者)等等。正如直面死亡,是为了在终有一死的短暂人生里,更好地活着。

 

西卡出生于某国企职工家庭,从小作为“别人家的孩子”长大,保送上海外国语大学,毕业后从一家知名会计事务所的税务师,跨行转入BAT大厂做广告策划。身边的亲友都不理解,为什么放着体面的班不上,要去做家政保洁?

但对西卡来说,这是一个已经酝酿多年的决定。

2014年,西卡第一次打量自己的人生:万一离开这个世界,自己能留下什么?她想了很久,好像除了物品,什么也留不下。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物品和生命的联结。也是她第一次意识到从小接受的教育只告诉她如何变优秀,却唯独没有教过她该如何认真对待生命。

这让她困惑于自己工作的价值,自觉“读了这么多年书”,只成为了庞大机器上一颗“可有可无”的螺丝钉,在日复一日的忙碌中越来越不快乐。她不想变成“社畜”,但不知道未来的路要怎么走,“人生的意义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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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西卡读了日本整理专家近藤麻理惠写的《怦然心动的人生整理魔法》,西卡一下被击中了,她恍然觉得自己活这么大,好像很多时间都浪费在不太喜欢的事情上,比如满足他人的期待,追求世俗的成功,在女性规训中不自觉地受限……当她试着给自己做整理后,发现整个人的状态、心境和思维模式都在发生变化,“可能真的是有魔法吧”。

一次健康危机后,西卡开始自学、实践,并于2019年辞职创业,成立了自己的家居整理团队,不过,她更想做的是遗物整理。在日本,普通的遗物整理是作为整理行业的一个分支,另一种则涉及孤独死、自杀等非正常死亡现场的特殊清扫,二者均属于成熟职业。但在国内,当时家居整理的概念尚未普及,遗物整理更是挑战禁忌的空白领域,她只能从最容易被接受的开始做起,“先让公司活下来,再慢慢推进”。

2020年春天,“求路无门”的西卡终于等来一个契机。

那年清明节前,西卡在网上看到了一篇题为《武汉遗物》的报道,里面记录了几位在武汉疫情期间逝去的人和留下的遗物。最打动西卡的是一位78岁的老先生,被送进金银潭医院时,已病重到不能下床走动,离世后,护士在他包里发现了一沓很厚的手抄五线谱,约30来张,都是他自己作的词曲。

看完后,西卡便有了志愿为这些家庭整理遗物的念头。在纪录片导演周轶君的支持下,她联系了近百个家庭,最终三家同意,其一便是那位“五线谱爷爷”。他热爱音乐,有小提琴、萨克斯、大小号、古筝、琵琶、二胡等近十样乐器,生前心心念念想在小区里组个乐队,总在老伴出去买菜时在家尽情奏乐唱歌,但只要遇到下雨天,就会放下乐器,拿着伞等候在老伴下车的公交站。

第二个家庭失去的是一位59岁的父亲,确诊入院两个月后去世,他的儿子希望重新调整书房的物品,将父亲的遗物更多地展示出来,放在最重要的位置。

 

当西卡将家中属于父亲的物品全部清出,依次铺在地上时,他的儿子才发现,父亲的个人物品最少,连爱好的书法都只用水贴练习,没留下一点痕迹。在一些零散的手稿中,父亲抄写了很多诗词,儿子感到很遗憾,从来没有问过他喜欢谁的诗词、有什么特别的感受,“没法再去跟他互动了。”

整理中途,儿子在父亲的一堆遗物旁边坐了下来,静静地待了一会儿。对他而言,这不仅是物品整理,也是心理整理的过程。他不想扔掉父亲的任何一样东西,也不愿注销那个用了近30年的手机号,怕之后忍不住给父亲打电话,听到却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西卡认为,遗物整理就像在生与死之间搭一座沟通的桥,让逝者得以纪念,生者得以慰藉。在武汉的尝试也让她意识到,照搬国外的理论经验或用一套模式化的流程是行不通的,“因为每个家庭太不一样了,需求也不一样。”

 

从武汉回来后,西卡将遗物整理正式纳入公司业务,目前有三位固定成员,汪悦是最早加入的兼职。她是一名民商事律师,五年前与西卡在徒步旅行中认识,对遗物整理有强烈的兴趣。2021年7月,他们终于接到第一个委托。

一位无儿无女的八旬孤寡老人,生前通过遗赠扶养协议将价值千万的房子等遗产,全部赠给照顾他十余年的护工小翠。老人去世后,小翠辗转找到季晨所在的公证处办理接受遗赠公证事宜。

 

作为公证员,季晨需确认遗赠扶养协议的有效性,还要核查老人的法定继承人中是否存在“双缺人”,即缺乏劳动能力又没有生活来源的遗产必留份权利人,但小翠对老人的近亲属情况一无所知。另外,老人的遗产种类繁多,按2021年施行的《民法典》新规,小翠作为遗产保管人不得不承担起临时“遗产管理人”的职责:清理遗产并制作遗产清单。为了寻找老人近亲属的线索,同时保证遗产清单的客观准确,季晨提示小翠需要委托第三方专业人员来清点老人的遗物。

季晨想到了西卡。2019年,两人在首届安宁疗护大会上相识,常常交流遗物整理相关话题。“其实我们的工作就需要遗物整理,只是之前不太重视,这是法治的进步”,季晨说,过去遇到需要清点遗产的案子,都是公证员自己去做,但做得比较粗略,“拿摄像机一扫,房间一看没啥,这杯子不值钱,走了。”有时因时间有限,他们会快速“翻箱倒柜”,翻完了也不一定放回原位,他对此也感到很遗憾,觉得不够尊重物主。

在季晨看来,遗物整理分化成一种职业是社会发展的需要,“过去的财产传承很简单,一个人去世后房子给子女,也没有什么承载精神内容的物品,因为以前没有手机电脑,可能就一点日记照片。”如今人们的财富类型繁杂,一个不起眼的旧杯子,也许就是有上百年历史的古董。

与之相应,立法也改变了,“以前的立法只盯住财产”,现行《民法典》新增人格权编,个人对自己的器官、健康、去世后的遗体和隐私信息等有自我决定权,“以遗嘱的方式,对去世后除财产以外的涉及到人格的事物做出提前的安排,(包括)精神和肉体、殡葬仪式。”

而在继承编里,除了“制作遗产清单”的新规外,遗产继承第二顺序的兄弟姐妹若先于死者去世,其子女亦可代位继承。但逝者早年离开原生乡源,与血亲之间中断联系数年的情况并不少见,这时往往需要去寻找继承人。

季晨一年承办的超200例继承案件中,只有在遗赠、继承人下落不明、无人继承、遗嘱信托、保障弱势继承人群体合法权益等特殊情形下,才会针对性地委托专业整理人员参与遗产的清点,“估计不超过5件”。上述遗赠扶养案,便是民法典施行后第一个委托的案例。

逝世老人名叫唐启忠,出身于民国一名门望族,在历史动荡中经历抄家、坐牢、被判死刑等磨难,家族逐渐没落,兄弟姐妹分散各地,均已离世。季晨不仅要从遗物中寻找小翠履行了扶养义务的证据,还要寻找唐启忠血亲的线索。因此,西卡的整理工作是关键的第一步。

2021年8月,西卡等三人走进唐启忠的家,一套位于上海内环的老旧两居室,家具仍是上世纪的样式,灯泡也快坏了。顺着昏暗的光线,她们看到藏书上千的书房里,“黑压压”的四个书柜,柜顶、地上也堆满了,一捆一捆码得整齐,还按类别写了标签,本人的学术著作也夹杂其中。

现场三人各有分工,西卡负责翻找整理,汪悦负责在电脑上记录,另一人则负责拍照录像,以防产生纠纷。西卡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很多信件、日记、照片藏在缝隙里或夹在书页中。两天后,她们整理出一份长达54页的遗物清单。

 

其中,200多封的信件引起了季晨的注意。他发现有个人的来信最频繁,共有63封,来自唐启忠在北京居住的胞弟唐启生。他抽出尤其厚的一封,足有12页,写于1997年,扫一眼看到“我的这个孩子是‘孤独症’(或名‘自闭症’)”,顿时脑袋“嗡”了一下。他知道唐启生已在2011年去世,但不知道他有孩子且患有自闭症,而妻子早已病故。

十年过去,信中那个叫“小明”的孩子如今在哪儿?他还活着吗?季晨迫切想要知道小明的下落,不仅事关遗产继承,更因为他接触过不少来做遗嘱监护的自闭症家长,他们无不担心自己离世后,“长不大的孩子”无人照料难以生活。

他和西卡当晚又回到唐启忠的书房,翻出小明的出生照和一份唐启生病故家中的“情况说明”,得知在其去世后小明被送进了北京郊区一所敬老院。季晨辗转联系上这家敬老院,通过视频通话,他终于看到了33岁的小明——不是想象中“骨瘦如柴”“病恹恹”的凄惨模样,而是“长得高高大大,胖胖的,比较惹人爱” ,不禁悲喜交加。

小明有每月四五千元的残疾人福利补贴,父亲还留下十万余存款和一套60平的房子,不属于“双缺人”。而唐启忠的其他侄辈均无异议,其遗产便由小翠全部继承。至此,季晨的工作已经结束。

但在职责之外,他和西卡都想再做点什么:季晨联系到北京的孤独症公益组织去定期探望小明,这是十年来小明第一次有人探望;公益组织还成立了用于改善小明生活的基金,小翠也加入了月捐,给小明买衣服;西卡和朋友则用小明父亲写的63封信办了一个遗物展,让更多人关注小明们的处境。

“我们挖掘了一个被遗忘十年的人,从我们手里转接到另外一批人去帮助那个人,这个工作太有意义了,所有人参与了都很开心,这种兴奋、喜悦一直存在。”季晨说,不是每个案子都会有这么圆满的结果,之后委托给西卡的几个案子,有的是找不到继承人,有的是几个继承人之间有分歧,“大家各怀心思,互不信任。”

西卡也觉得第一单是一个人性向善的案子,可遇不可求。西卡说,文字资料的整理非常耗时间,收费也会更高,有些案子的直系亲属不想多花钱,就让她全扔了,只留下值钱的东西。但当她和小翠沟通此事时,对方欣然接受,说老先生生前大部分时光都在书房中度过,书是他的珍爱之物,确实应该好好整理。西卡听了很感动,“她真的有站在逝者的角度去考虑”。

 

如果说家居整理遵循的是生活逻辑,遗物整理遵循的则是生命逻辑。“遗物是一个人一生的写照,就像一面镜子一样”,西卡一直觉得,“物品是会说话的” 。在对待遗物上,她和小伙伴更多了一份敬畏和“福尔摩斯”的细心,更注意物品上的一些提示和线索。

 

整理唐启忠的遗物时,西卡冥冥中感觉老先生在指引她。他把所有书籍分类归置,所有证件放在同一个抽屉,所有掉落的牙齿都保存在一个空药瓶里,并记下每颗牙掉落的时间。他会在重视的物品上做标注,写着“内有照片,请勿卷折”的白纸包着一张工作集体照,妻子的遗像被安放在抽屉的一个纸盒里,盒上写着“亲爱的XX(妻子名字)走好”。他甚至还保留了一个巧克力包装盒,背面写着“XX(同上)遗物”。

汪悦则发现,唐启忠是一个喜欢戴帽子的老克勒。他足足有12顶帽子,照片里的他一直是金丝眼镜、洋帽加一件深色风衣的打扮。他还是一个“有知识、很好学”的学者,出版了自己的书,藏书中有英文、俄文、法文。他有写日记的习惯,早年写在日记本上,随着身体越来越不好,就在日历上写,片言只语记下当天比较重要的事,字也渐渐开始抖。

“遗物整理注定我们接触的物品主人不会跟我们有任何交集”,汪悦说,但通过物品可以跨越时间和空间认识这个人,“很奇妙”。

汪悦参与了几个案子发现,无论什么学历工作、拮据或富有,这些老人都有一个共性,就是不喜欢扔东西,囤着没用的购物袋、鞋拔子、超市宣传页、居委发的通知、各种水电煤账单和医疗单据,像唐启忠家里光脸盆就有十几个。这大概是某种年代的烙印。

另一个共性是老年人的性生活,西卡说“这是一个需要被正视的问题”。她在有的老人家里发现了性用品,而且放的位置非常隐蔽,“他们都会藏一藏” 。团队里的小姑娘看到会很惊讶,有种微妙的怪异感,西卡一开始也不好意思向委托人汇报,意外得到对方坦然的回应后,反倒觉得自己“有点狭隘了”。

“如果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就很好理解,就是你也会变老的,老年人他也年轻过,也有欲望,他和你没什么不一样,为什么、凭什么他过了60岁,就要变成一个没有性别的人?我觉得这是一种对人性的不尊重。”西卡认为,子女需要去直面父母真实的人生,才能更好地和他们相处。

她原来对母亲有种囿于“妈妈”这个身份的苛刻,觉得“你是我妈,就应该包容我、迁就我”,但做了整理师后,她开始把母亲当作一个更完整的人去理解,“其实她也不过就是一个小女孩长大了而已”。由此带来的改变是,她和母亲的交流变得通畅了许多,“什么都敢聊”。她鼓励母亲去追求未竟的梦想,50多岁的人生“也可以是一个新的开始”。母亲也开始慢慢接纳她的事业,退休后拾掇老房子开书法工作室,还主动让她过来帮忙“断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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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遗物整理也让西卡变得更加包容,不会轻易评判他人,“每个人都有难言之隐,每个家庭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去年九月,一位独居上海的外籍商人,因在外地的亲戚联系不上他,拜托一位上海的朋友上门,才被发现死在了自住房里。他唯一的孩子幼时随前妻移民国外,没有联系,对他的情况也不了解,经由律师把重要财产证件保管到银行后,便通过网络找到西卡,远程委托她全权处理父亲的遗物。

这是第一个不经由公证处也不涉及财产继承的个人委托。在季晨看来,能找到公证处的还不算孤独死,“没有找到我那才是最孤独的。孤独在哪里?他的愿想无法得到平安的落地” 。

汪悦回忆,她们去整理时,冰箱里很多食物都过期、腐烂发臭了,还有疫情时政府发的物资。她们要从开不了机的电脑里刻录的数据和所有的中英文纸质文件中,搜寻重要的财产线索,“一张也不能落”。8本满满的名片夹,厚厚的个人简历……光鲜的工作成就,映照出家庭生活的黯淡。

他留存了历年给孩子支付学费、抚养费的汇款账单,甚至有次跟孩子去旅游时的住宿单据都还留着。除此之外,似乎找不到两人之间更多的交流,但思念仍有迹可循。他在一个笔记本记下的理财账户,密码只有四个字的提示:孩子生日。西卡特意截图发邮件给委托人,提醒她重点看一下,但没有收到任何反馈。

汪悦记得,当时西卡总希望委托人把一些有纪念价值的物品留下来,但对方觉得没有太大必要,让她该扔的扔掉,该捐的捐掉,能卖的就卖掉。西卡感到有些失落和遗憾,“可能这就是它们命中的命运吧。”

不过,有时一张废纸也可能会被视若珍宝。在一次男士遗物的整理中,西卡翻到一张便利贴,字写得龙飞凤舞,也不是财产相关的信息,很容易被扔掉,但上面写的一个地名引起了西卡的注意,她突然想到之前听一个家属提过,他们小时候在那个城市一起长大,便拍照发给了那个家属,对方特别惊喜,连用了几个感叹号。原来这是多年前他们兄弟姐妹在各自的家里看同一个节目时写下的经历,还打电话互相分享过。“她说,这是他留给我的一个念想,你能帮我留下来,真是太好了,太感谢你了。”西卡没想到,一个小小的纸片,也能触发一段这么宝贵的回忆,“就会觉得遗物真的没有大家想象的这么冰冷。”

 

有些逝者贴身用的东西,委托人不想留存,西卡觉得“就这样丢掉于心不忍”,就会向家属申请捐给自己。如今她收集了不少别人的遗物,眼镜、拐杖、票据等,还有一本唐启生写的书,是她当时特地从旧书网上买来收藏的。这些物品可能都会在她日后举办的遗物展上出现,告诉大家“普通人的物品也值得被凝视”。

 

一个人的离世,对其他人意味着什么?尽管经历过几位至亲的离世,这个疑问至今缠在汪悦心头。

最早离开她的,是她的爷爷。高二有一天汪悦放学回家,看到爷爷躺在床上,脸上盖着一沓厚厚的黄纸,她掀起一角看他,“跟睡着了一样。”她不懂这沓黄纸有何意义,只觉得这个行为很随意,“原来一个人死亡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 。她独自躲到厕所哭,明白这意味着永远地失去。

汪悦大学毕业第二年,奶奶独自在家摔了一跤,第一个发现的父亲破门而入时,人已经没了。当时母亲接到父亲的电话,对方一直嚎啕大哭,问什么也不回应,她一开始还以为是弟弟,根本没想到丈夫会哭成这样。听到母亲的描述,汪悦一下想起了爷爷去世时父亲的状态,当时操办后事的父亲一直红着眼,但仍克制着情绪,“他失去父亲时还很隐忍,但失去母亲时他就像个孩子一样。”

去年,汪悦陪西卡去录制一个死亡话题的节目,聊到宠物殡葬,养了两只猫的汪悦当场“哭得人都快没了”,她完全没法想象她的猫有一天会离开她。其实高二经历爷爷去世后,她无数次设想过如果父母离世她该怎么办,本以为早已有所准备,那天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对死亡仍存在逃避,“可怕的是你从来没有想过它,它就发生了” 。

 

汪悦记得北京清华长庚医院疼痛科主任路桂军说过,国内的死亡教育是欠缺的,“我们不知道怎么面对自己的情绪,或者说面对死亡。”路桂军一直深耕安宁疗护、生死教育领域,曾在2021年清明节给自己认认真真办了场葬礼,到了亲人诀别环节,他一个活生生的人躺在冰棺里,感受到妻儿抚摸他的脸的手在颤抖,一下就“受不了了”,立即叫停了葬礼和拍摄。这一幕也深深触动了汪悦。

在汪悦看来,思考死亡最大的作用,不是探寻死亡,而是回看活着的意义。怎样活,才对得起随时面临的死亡?她想在原则之下“随心所欲”地活着,不留遗憾,想做什么就去做,不再等人作陪,开始享受一个人旅游、看电影、吃美食、散步。为此庆幸的是,在2020年那个元旦,她独自去台湾看了五月天的跨年演唱会,圆了一个心愿。

“想做的事要早点去做,因为你不知道意外哪天会来。”西卡说,经历过疫情的人对此感受更为深刻,去年春天,她身边一些朋友、委托人因为一时没有陪伴家人,而没能见到最后一面,“一生就错过了” 。

季晨发现,疫情加重了人们的死亡焦虑,更多年轻人开始考虑生死问题,当他们困在一个空间里出不了门,“他思考什么?就思考人生。”

3月21日发布的《2022中华遗嘱库白皮书》显示,立遗嘱人群越来越年轻化,其中不乏“80后”“90后”,乃至“00后”( 2020年至2022年共有357人)。许多人不再把立遗嘱看成是人生终点要做的事情,而是一次对过往和未来的重新审视。

 

季晨观察到,相较于年轻人和老年人,中年人更为“回避死亡”,不敢参加葬礼,忌讳探望病人。但这些年他亲历了很多“迷茫的死亡”,也参加过不少葬礼,早已视如平常,“每一次去收拾别人的后事,都是对自己的一个警告,一个提示,一种减少死亡恐惧的安慰剂。”

他至今没写遗嘱,只把财产密码告诉了家人。“可能是觉得还没到时候,每个人都有求生欲,比较自信自己不会死。”其次,他也不是很在意死后怎么葬、物品怎么处置,还跟家人开玩笑说,等他死后火化,晚上悄悄去百年大学里找棵树,刨个坑把骨灰埋了,“回归大地,又融为了这个星球的一部分。”

他对身后事的不在意,更多是觉得,“活在当下最重要。”

 

对多数老人而言,与死亡相关的抉择,总逃不开一些观点的束缚,亦或亲属间的拉锯。

季晨给老人讲意定监护中的医疗事务代理时,有些人听不懂“创伤性治疗”“安宁疗护”,只能用上海话翻译为“一脚去”,意思是一觉睡过去,“蹬腿蹬得爽快点”,减少痛苦;有些人甚至把“安宁疗护”理解为安乐死,“经常跟监护人说,拜托你跟医生讲打一针,让我死掉就行了,我说你不要害人家。”

大部分老人都希望死后尽可能不给监护人带来麻烦,让其顺利继承财产和执行遗嘱。所以即便不强制,他们都会在季晨的建议下做“生前资料的准备”,提前把财产和家庭成员的线索、亲属关系证明、人事档案等资料,记录和保管在一个容易找到的地方。

这种准备属于“生前整理”的一部分。“生前整理”指一个人提前对自己的物品和财产进行整理、安排归宿,应对随时可能发生的意外,以减轻亲属的负担。西卡介绍,在日本,许多人都会做“生前整理”,相关的笔记本随处可买,人们可以按照表格登记物品、资产、医疗、人际关系等方面的内容,包括葬礼的期望。

“立遗嘱还是会给人一点沉重的感觉,但生前整理笔记就像中间的一个过渡,可以是一个尝试的开始”。但抱着这个观点的西卡,也不好主动问别人要不要做生前整理——“这不咒人家嘛?太冒犯了。”她觉得中国人的生死观,像一张巨大的网罩在大家头上,很难突破。她原来有个家居整理的老客户,得知她做遗物整理后,就明确表示介意,不愿再来了。

生前整理比遗物整理更难落地。截至目前,约有十个人找西卡咨询过生前整理,最终一个也没成。在西卡看来,遗物整理会有一些刚需,如租房、卖房。但做生前整理首先要有一个强大的内心,“因为你整理的是自己的一辈子,不是别人的”。其次要有足够的财力和时间,可能还涉及财产公证等法律问题,一些人一听这些,“哇,好麻烦,那我就先拖一拖吧。”

这些老人的出发点是想梳理自己的人生,把一些财产和物品送给子女,但这动作一出来,往往招来不好的联想:“你现在就给我啥意思?是不是有事瞒着我?”或是子女不能理解,觉得不吉利,老人也会在意周围人的眼光;还有的老人,子女不止一个,想法也不一样,万一中间再起冲突,想想还是算了,“别惹事了”。“他们背负了太多的责任感”,西卡说。

这种观念带来的压力,可能也会压在子女头上。西卡曾碰到一个95后小伙,他父亲已经被下三次病危通知了,西卡劝他,都到这个节骨眼了,别把精力都花在痛苦的医疗上,好好跟爸爸聊聊天,了解一下他的财产债务情况。“但他就觉得不行,我要是开口问了,是不是就咒我爸爸死了?”

唯一的“例外”,是一个100多岁的老太太,“太开明了,说自己活够了。”老太太一生从事服装生意,衣着精致时尚,人也迸发着生命力,讲起自己的那些漂亮衣服,脸上都神采奕奕。但她的身体已无法承担长时间的生前整理工作,两人约定,未来一天有缘分,西卡再来帮她做遗物整理,她也很乐意展出自己珍藏的服饰。

 

尽管成单率低,西卡对行业未来依然保持乐观。不久前,国内一家知名的生前契约公司找到西卡谈合作,希望做一个关于生前整理的长期项目。她觉得,至少自己在做“一个往前走的事儿”。她还打算研究一下数字遗产的整理,其中涉及的法律问题更为复杂,比如逝者的社交账号能否被继承?家人有没有权限查看?

上述白皮书显示,自2017年起,越来越多中青年人群立遗嘱时会考虑“虚拟财产”,截至2022年年底,中华遗嘱库共计收到458份遗嘱内容涉及“虚拟财产”,包括QQ、微信、支付宝、虚拟货币、网络游戏账号等。

由于“现在很多资产、权益都已经网络化、数字化”,汪悦也考虑过,如果自己在父母之前去世,留给他们的东西如果不提前整理,他们可能无从下手。她决定先从整理照片开始,结果把自己吓一跳,电脑和两部手机里共有一万五千多张照片,她删了一晚上,还有一万出头,后面删到来气了,索性备份后一下全删了。

西卡设想,如果一个人生前委托别人整理数字资产,也未尝不可。但这或许是一个更具挑战的漫长探索。

文中季晨、唐启忠、唐启生为化名,部分案例故事来自公开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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