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697)

来源: FormatRun58 2023-08-25 19:30:50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74027 bytes)

太平间里,一门关于遗体的生意

 小昼 极昼工作室 2023-08-16 20:28 Posted on 北京

文 | 张宇

编辑 王一然

 

太平间里的生意

之前,我在崇明老家参加白事,大家都直接在自家宅基地上操办,做道场、吃席。但在上海市区,人一般会在医院去世,遗体从病房转到太平间,然后被运往殡仪馆和墓地。

我实习的这家殡仪公司,在一家三甲医院承包了护工和太平间业务。两个业务分别站在死亡界线的两边,互相配合,这让太平间里的生意,开始于死亡之前。

护工很多时候是种情感劳动,不仅要照顾病患,擦身体、清理排泄物,还要和家属打交道。不能问病人病的多重、什么时候死,而要说“你们对老人很好,专门请了我们照顾”。多谈亲属对临终者的关怀和孝道,对方就会自然而然透露家庭关系、经济状况。

曾有位74岁的上海本地阿婆去世,在太平间工作的同事阿发和徒弟阿财穿上白大褂,拿起医用担架和裹尸袋,前往病房。照顾阿婆的护工告诉阿发,这家有一子二女,儿子在事业单位上班,收入稳定、肯花钱,人也好说话。

阿发找到这家的儿子,说太平间不干净也冷清,给阿婆换身寿衣更显尊重。对方没怎么犹豫,挑好一身红色中式寿衣,接着付款了。等护工给遗体擦身、换衣后,阿发阿财和家属一同将遗体运送到太平间冷藏。然后他们把亲属请到业务洽谈室,推荐购买了一套治丧礼仪用品,其中包括灵堂布置、骨灰盒、鲜花、锡箔等。

当时入职面试时,副总经理说殡葬几乎没人讲价,两万块的一条龙服务基本都是一口价,不然会有些丢脸。

在太平间做生意,技巧就是把对方放在道德高地,(和对方)说家里亲人走了,出于孝道,得(办得)体体面面的。套餐里一个成本价三块的口器(放在死者口中的礼器),只要对方有钱,或者对逝者感情深,那就可以开高一点,当然不能(高得)太夸张。

 

殡仪用具里的随葬品

家里条件不太好是能直接看出来的。有个外来务工者,大夏天在工地突然生病去世。儿子和儿媳从外地赶过来,对两万块的服务套餐面露难色。推销的同事知道这单生意没什么好做的,宁愿降价快点了事。

告别室也是个盈利点。这家医院太平间环境不好,位于地下一层,毛坯库房风格,光线昏暗没有窗,空气中充斥着福尔马林味,人好像变成了一块肉,被放在冷冻柜里。

很多亲属看到太平间环境,很难把刚去世几小时的亲属放进去,于是公司建了一些环境比较好的告别室。普通停尸房能免费停放24小时,超过后一天收费几十块,豪华告别室一天就要一两千。

所谓豪华其实就是稍微有点“人”的气息:木质装修、打扫整洁,有雕花供桌、椅子,还有仙鹤西去的字画。最重要的是,被放入停尸房的遗体是冷冻状态,人放进去再拿出来,像冰锥一样非常硬,告别室里的冷藏柜能把遗体保存得比较正常。员工会在这时过来道德劝说,强调“太平间不干净,停放着很多遗体,可以再租个告别室清静”。

公司一位高层曾经说,我们需要“获客”,也就是找到遗体。当时这两个字对我冲击非常大,这是完全市场化的思路。

殡仪公司与民政部门的殡仪馆之间有竞争关系,谁先接触到遗体和家属,谁就有优先的商业操作权。城市里的遗体是一种卫生安全隐患,一个人从去世到火化,一般就两三天,医院只照顾生者,管理死者的民政部门短时间内又没法及时衔接。

遗体进入“两不管”的真空地带,承包太平间的殡仪公司就能占据先机,推销产品,垄断后续生意,只给殡仪馆留下追悼会和火化这两个盈利空间。

不是所有家属都信任太平间里的人,但他们有对策,比如在腾挪遗体时,提前把裹尸袋反套在担架四角,做好准备工作,不磕碰、不劳烦遗体,搬运前后都恭敬地三鞠躬。太平间墙上贴着“工作人员坚决不收受红包”的标语,有家属给红包都会拒绝。

这种专业性其实也是种“伪装”。同事和我讲,这个工作有点像酒店里打扫卫生的人,角角落落到底都打扫了没有?肯定没有,但面上的灰要擦掉。把遗体装到袋子里这个动作很直观,在家属看得到的地方,最明显的几个动作不出差池,就能获得信任。

而且民营殡仪公司没有专业资质,严格来讲,擦身和穿衣等专业动作需要殡仪馆专业人士操作。所以太平间里的核心任务其实就是推销生意,这也是专业性服务的目的。

太平间是这家公司最重要、利润最多的业务。但他们很拼,想冲破关系网,去社区、养老院这些地方开拓业务,提前部署。

这是一个隐秘的等待过程,因为这些空间中都是活着的人,你表现出来自己是一个殡仪公司,大家会反感。所以他们到社区推销,就包装成社区志愿者,探望老人,和社区建立联系。

面对潜在客户,他们必须等待,隐藏最直接的动机,长期追踪。这是殡葬行业很重要的点——抹掉与死亡有关的符号,披着“生”的外衣,寻找“死”了的人。

 

禁忌与忍耐

我在公司的职位是经理助理,相当于老板的秘书。入职时,另一位会算命的秘书给我算了生辰八字,这是每位职工入职时都需要有的步骤。他要了我的出生日期和手机号,算出来我命中没什么钱,因为手机号里“0”太多。还说我性格比较认真,适合文字工作。我觉得这是一套话术,我后面被安排到文字工作,后来发现,这也可能是种职场策略。

很多同事没有把殡葬行业作为自己最后的归宿,转行转业的特别多,比如有些人和医院打交道多,过段时间可能就去做医药代表了;有个同事后来还去开了餐饮店,但大多数转行都和卫生部门有关。

在这个行业,他们觉得自己被死亡“污染”,所以迷信很普遍,已经渗透到血液中了。公司里人人都带着祛灾除厄的手串,他们劝我,我就象征性也带了一个普通金镯子。

有时候我好奇同事们在遗体储藏室的工作,跟过去看,和我一起去的两个大哥他们不愿接触遗体,被分配到太平间联络员的工作也很不情愿,希望离得越远越好。

社会一直觉得这是一个充满禁忌和污秽的行业,从业者作为生者要和死者打交道,承受很大心理压力,比如阿财,他刚去太平间的时候饭都吃不下,瘦了二十多斤。有时候晚上有突发情况,觉都睡不好。

 

某殡仪馆的接灵车

很多人从事殡葬是因缘际会。有的家里亲戚在卫生部门,被推荐过来;驻扎太平间的同事觉得收入高,就坚持下来了。但相同的是,他们都希望和死亡撇清关系。坐办公室的员工一再强调自己不接触遗体,别人问起来就说是做咨询的,太平间里的就说自己是医院后勤。

和我关系比较好的一个女同事,是太平间的联络人。她是从河南逃婚到上海的,来这儿干了十几年,美容院、养老院都干过,后来流动到殡葬行业做了两三年。但她厌恶这行,也不理解我为什么要研究这个。当时我刚生完孩子,她问:“你做这个调查,不会影响你孩子吗?”我说我是唯物主义者。

有个姐姐在另一个二甲医院的太平间驻扎。那儿的太平间和办公室离得远,她会把办公室收拾得非常生活化,放一支香水时常喷,平时没事也不下到太平间去。她其实在有意识地把生活和工作分开,朋友圈毫无工作痕迹,展示的形象很“干净”,也希望离开这一行。

离遗体越近,逃离殡葬的心思好像就越强。毕竟这种生意需要提前部署,筹划的过程会带来道德紧张,让他们觉得是不是吃死人饭了?会不会有不好的影响?

但更多的人只能隐忍。比如常驻太平间的阿财阿发,吃住都在太平间,每天和遗体共处一室。去病房接人,是为数不多离开地下室,到地面上走一走的机会。正常人这样的生活是很压抑的。因为除了面对遗体,还要面对失去亲人的家属。

大多数家属都比较克制情绪。有一位逝者家属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一个年轻人得绝症去世,还捐献了器官。当时他妈妈真的很悲痛,没人能劝得了。想象中,殡仪员工会心理辅导,特别是这种情绪强烈的家属。但阿发阿财不会,在短促的时间和逼仄的空间里,他们只能用夹杂权威和道德的劝说,干脆利落地推进生意,打断家属在情绪上的拖延。

 

生与死

人非草木,做这项研究,我压力其实很大。有次我做了个梦,梦里有一个人用判官一样、很森冷的口气和我讲:“你做调查,利用了这些死者,你怎么不去给他们烧纸钱?”当时我真的很害怕,因为他一下子说中了我的担忧,一种道德上的紧张。当晚我就立刻烧了两大袋纸钱。

我先生还有学术圈的朋友都很支持我,但去太平间这种事,我就不会和爸妈讲;导师最初也对这项研究有所担忧,毕竟中国人对于陌生人的死亡怀有非常大的恐惧,作为人类学学者,我们也是人,难以脱离大环境的价值观。

最重要的原因是不容易进入田野。殡仪公司我是交简历、面试进去的,但殡仪馆一般需要殡葬专业的人,我很难用制度化身份进入,只能每天到那边去,坐在里面,参加不同人的追悼会,观察家属的反应、追悼会的流程、场景的布置。把殡仪馆的每一层都走一遍、看一遍,问工作人员问题。保安会过来盯着我,但他们没法赶我走,因为我只是个文化观察者。

殡仪馆里冲突多过温情。有些遗体停了很久都没火化,基本都是遗产处理之类的家庭矛盾。殡仪馆需要承担电费这些支出,有时候家属还会借着殡仪馆的服务发泄怒火,带来很多压力。

我也天天去殡仪馆门口,和一条龙商户闲聊。扎进里面,多问多看,时间长了,就会有一些收获。比如有家卖鲜花的商户,我发现他们和殡仪馆里接灵车的司机认识,能第一时间获得业务消息。

殡仪公司的人也不会完全信任我,他们知道我是做研究的,就会很警惕。去太平间调查的机会基本靠自己争取,比如跟联络人说想给老板了解些情况,就跟着他们一起过去;太平间里,年轻的阿财刚入行,很多东西不熟练,人生经历也不丰富,有时候会把礼品单子拿给我看,说那个东西成本就三块,但我们可以卖到什么价格。

太平间是已经确定下来的业务,但怎么找医院的人、怎么走进社区,我作为外围人员接触不到。之前我用“全城猎尸”来形容这个行业,因为我看到其中的目的性和竞争性手段,说实话有些不高兴。这件事需要这么复杂吗?

很多人对于殡葬的基本认知就是殡仪馆,但他们不知道,殡仪公司在看不见的角落里,在死亡发生之前,就把很多事情安排好了。遗体的流动不是一个平滑的过程,里面充满了复杂的控制和算计。

上海某墓地

有人觉得我说的过分,是要把殡葬人都驱逐掉,这样的话谁来替我们收尸?但我没要站在殡葬行业的对立面。我介绍的主要是市场化的殡仪公司,不包括生命教育、墓地那些。而且市场化是有必要的,是理性化制度的补充。

死亡随时发生,殡仪公司可以随叫随到,不受朝九晚五工作的约束,给家属指导白事,这会带来很强的情绪抚慰。毕竟人对于死亡有朴素的情感,逝者的遗体不单纯是理性层面的细菌炸弹,它的社会文化属性还在。现代社会节奏太快,理性制度不断压缩传统的丧葬仪式,市场化因素就可以趁机填补。

没有仪式,人就没法从中理解死亡发生后的身份变化,审视社会关系的断裂。这其实是一种生命教育的缺失,容易让现代人的精神危机更严重。

公司的副总经理告诉我,他最初进公司的时候想改变这个行业,有种雄心抱负。但时间久了,他觉得还是要现实一点,关键看做生意的门道,去不断适应其中的潜规则。

现在很多年轻人说愿意投身这个行业,做出改变,我觉得很好,像遗体防腐这些技术,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但如果纯粹因为猎奇大可不必。课程中他们没机会接触社会利益层面,之后进入行业能否保持初心很重要。

对我来说,做这个研究,让我从“死”中看到了“生”。当你看到遗体被安置的状态,就会觉得我们每个人其实没有那么重要,都是凡夫肉身,那就像存在主义的想法一样,生活本身无意义,但可以在无意义中体验生命,过好当下的每一天。

(图片均由讲述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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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沙河服装市场,没有女性主义

 佟畅 真实故事计划 2023-06-04 20:10 Posted on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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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河市场是广州三大服装批发集散地之一,这里汇聚国内商贩,也活跃着来自中东、非洲的客商。女性是这座市场的支柱,她们开档口,做试装小妹,被称为“市场女”。

怀着小小雄心的女性在沙河市场涌动,她们中许多人文化程度不高,试图通过服装市场赚钱、独立,改变自己的命运。可容貌审视以及对女性污名与消费,同样无处不在,市场女为了生存,必须忍受这一切。

 

工作时,陈月穿着一条吊牌露在外面的崭新工装裤,里面还塞着一条安全裤。

这个身材瘦高的21岁湖北女孩在一家售卖工装裤为主的档口打工。每天早上8点,一到档口,她要脱下自己的裤子,换上店里卖的工装裤,这恐怕是她一天里最慌张的时刻。

档口正对着走道,三面挂满裤子,没有任何遮挡物。她只能钻到角落,扒拉架子上的几条裤子勉强挡一下,飞速换装。为了减少尴尬,她每天都会穿安全裤,那是她精心挑选的款式,不能太贴身,那样起不到遮蔽身体的作用,也不能太宽松,那会影响外裤的版型效果。

陈月的档口对面,是几家卖上衣和裙子的店。那些店的小妹看起来已经完全适应公开换衣的行为,她们换上衣时会背对过道,流畅地把外衣一脱,露出里面的美背内衣,随后自然地套上新衣服,没有丝毫扭捏或不安。陈月猜测,也许是因为她们年纪大些,已经习惯了。

 

图 | 在档口前忙碌的小妹

在沙河服装市场,不论实际年龄大小,在档口打工的女性都被呼作“小妹”。在这里,小妹是一个角色,一种处境。

小妹们展示、推销的“靓女装”将涌入全国大小女装店。看似简单的女装,实则暗藏玄机。一件普通的上衣,通过收腰和正肩的设计,穿上身后会特别突出女性的胸部曲线。这样的衣服在市场里很热门,在广州的街头,也常看到年轻女孩穿这样的衣服。

 

图 | 风格鲜明的“靓女装”

女装售卖的不只是衣服本身,也售卖对“完美女性”的幻想。

在沙河沿街大小角落,女装档口遍布。水手服模样的小尺码上衣挂在一家小店门口,衣服上贴着照片,照片里穿同款上衣的,是一个身材纤弱、化着甜美妆容的女孩。一些小店招牌上写着“校花”“公主”的字样,内墙贴着的模特照里,女孩跪坐在床上,向前挺胸,脸上打着粉色的腮红。

档口小妹站在门前,是店里的“动态模特”。想要成为小妹,要先接受严格的凝视。“招靓女”——这是档口门楣上的招工告示里常见的词,具体意味着要体重90斤,能穿s码,会“穿版”。

 

图 | 主打淑女裙的档口

五月底,季颖辞去了银行的工作,打算追逐开女装店的梦想。为了积攒经验,她打算先去应聘档口小妹。

在市场里转了好久,季颖接连碰壁。临走前,她选中最后一个目标。档口前,戴着帽子的小妹背对着过道,正在划动手机。季颖走上前,问她店里是否在招人。小妹转过身,她戴着口罩,脸上只露着眼睛。这双看不出表情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季颖十几秒,随后她用很轻的声音说了句“不招了”。

打量的眼神让季颖很不舒服,她觉得自己被瞧不起了。只在市场里转了几个小时,她就接连被拒绝,这种打击,让她再也不想做小妹了。她身高159厘米、体重98斤,本来自觉身材样貌处于中上水平,但和市场里的小妹一比,竟然显得有点胖了。小妹们都瘦得厉害,粉底厚重,贴着长翘的假睫毛,化着眼线。季颖承认,浓妆确实衬得一些衣服穿着效果更好,这也令淡妆出门的她自惭形秽。

 

图 | 档口前的招聘启事,对小弟和小妹有不同要求

小妹会主动选择化妆上班。有人觉得这稀松平常,有人意识到护肤品和化妆品消耗得很快,成为一笔固定的支出。化学品日日冲刷皮肤,也在她们脸上留下暗伤。

陈月的老板总是督促她化妆。她很不喜欢粉底在脸上挂一整天的感觉,尤其是搬动包裹后脸上冒汗,和粉底融在一起黏糊糊的。有段时间,档口还有个小妹和她一起工作,另外的小妹性子比她软弱,尽管也不喜欢化妆,但她不敢抱怨。陈月会连续几天化妆,然后趁老板不留意的时候放飞自我,那个小妹也这样。但过不了多久,她们又会被老板敲打。

看到其它档口的小妹都妆容精致,她忍不住想,也许有的人确实爱美,也许她们对这样的处境早已麻木。

 

图 | 下班前,小妹们坐在一起对单子

小妹各有各的不同,但选择这个行业的原因大体相似。中学或专科毕业后,能接触到的工作有限,若是不想忍受枯燥的流水线,那么在服装业发达的广州,来档口工作便是一条好的出路——薪水6千起步、每天5点左右就能下班。

一个休闲装档口的小妹喜欢把“轻松”挂在嘴边,很多人和她一样,享受着规律的早下班时间。但这背后,却暗含代价。

对于来来往往打货的人来说,小妹的容貌和身材也是消费的一部分。每天中午到下午三点前是市场生意最好的时段,拥有纤瘦貌美小妹的档口最为火爆,人头攒动,形成对比的是,坐着朴素中年人的店备受冷落。

29岁的小吴已经结婚生子。她身材瘦小,工作时穿着t恤和短裤,带着口罩,露出的圆眼睛化着粉色眼影,令她看起来像是个初入社会的女孩。十几岁时,她在技校读药物制剂专业,打过一次暑假工后就再不想去工厂上班,也不想去药店柜台,就在朋友的引荐下来到档口。

她深深体会到,作为小妹,销售能力是一方面,但长得漂亮、身材好,拍照好看就已经赢了。

 

图 | 市场里张贴的模特图

档口里不断循环的生活消耗着小妹的青春。市场外的摩天大楼里,女性白领们到30岁就会遇到阻塞上升的窄门,而在市场内,这个更挑剔女性样貌与身材行业里,年龄歧视更为残酷。

老板曾跟陈月说,就喜欢招年纪小的小妹,不想招有家庭的。老板觉得,小妹一旦成家,在档口就很难不看私人手机,总要抽点时间处理家事。若是小妹怀孕,就得重新招人,若是小妹已经有了孩子,就可能会时常请假。老板觉得这些事很麻烦,档口忙碌,一天都不能离人。

档口的工作简单,就是给来打货的人介绍产品、开单子、再把单子整理好交给仓库发货。发展路径也简单,无非是从普通的销售变成老板。很多档口小妹抱着将来自己开店的梦想,但细问下来,她们却很少有明确的规划。她们模糊地知道,开一个热门档口需要一两百万年费,这是个高昂的数字,足以让她们不再去想下一步,于是就耗着,岁月蹉跎。

一名中年“小妹”守在名为“少女坊”的档口门前,店里今年流行紧身款上衣,她不习惯,还穿着普通的宽松白T恤。被问到想不想做老板时,她随口说“那肯定是想的啦”,但她很快又补了句,“在沙河入场的门槛很高。”

更为现实的期望是“能一直有工作”。中年小妹走在职业生涯的边缘,盘算着,如果不能在档口做了,还可以去仓库做配货员。

 

图 | 街头拉货的工人

幽深的档口,是个吞吃人格的地方。

已经工作了一年多,陈月还是在档口活得很紧张,每天像是被一根拉紧的弦拽着。她不敢多喝水,上厕所排队时间一久,她就怕被老板骂。很多小妹一进女厕,都会敲敲隔间门,问句,“美女,快吗?”当对方轻声回答“快”,才会稍稍安心下来等待。

店里装着监控,老板要求小妹不能看私人手机,小妹们也很少交流,怕话多了会被老板骂。有天,陈月发现邻近档口的小妹是她老乡,她热情地上去打招呼,对方却爱答不理。

身体不自由,陈月也常感觉精神上也“低人一等”。老板常指责她“没有小妹的样子”,老板还教导她,就算老板错了,她也不能反驳。

老板曾觉得一个小妹说话不尊敬,就把她开除了,后来又招了一个性格恭顺的。陈月发现,老板们喜欢招潮汕地区多子女家庭的女孩,她分析,这样的女孩家里兄弟姐妹多,长辈重男轻女,从小习惯了听话与服从。

 

图 | 没客人的时候,小妹会坐在档口前回复客户信息

一些恶劣的顾客也拿捏住她们“小妹”的处境,知道店里有监控,或是看到老板就坐在店里,清楚小妹们必须得态度好,进而提过分要求。有的客人明明不打算拿货,却还故意让小妹在大庭广众下换衣服给他们看,他们知道小妹不敢轻易拒绝。陈月想,似乎,一些拿货的人很享受被捧着的感觉。

来档口之前,陈月曾被老板安排到工厂做配货。如今她在市场里怀念在工厂上班的时光。工厂虽然消耗体力,但工友处在正常且平等的氛围里,干活期间可以说说闲话,累了就一起喝点饮料。

陈月是大专幼师毕业,实习期间,她就感觉做幼儿园老师是一个很难有自我提升的简单工作。毕业前,她想找份小学老师的工作,但在一个看起来不正规的招聘会上,她备受冷遇。

这间一平米的档口是陈月看世界的窗子。形形色色的客人里,时常还有外国人的面孔。有个常客是个一头银发的法国老太太,每次来打货,都穿着简约优雅的衣服,还有外国人每次路过都会上前和她击掌,这给她紧绷的生活带来一丝乐趣。

有的小妹和外国顾客恋爱,跨国爱情在外人审视下,竟然也暗藏风险。这里中东和非洲客商最多,有小妹几年前嫁给非洲商人,成了纪录片主角,但后来她的故事被恶意剪辑,她成了崇洋媚外的代表,非洲老公也被丑化,这些小视频仍在流传,评论者众,是流量密码。

 

图 | 人流如织的沙河广场

在服装产业的每一环,女性从业者都要在挑战与风险中学着自适。27岁的玉子从小被男生嘲笑是“大象腿”,带着浓重的身材自卑长大。为了修饰身材,她对穿搭和选购衣服很有研究,后来渐渐萌生出自己做一个服装品牌的愿望。为了进入行业,玉子选择先去做女装带货主播。她身高168厘米,体重134斤,在女装界,这属于“微胖”——一个被构建的观念。

想在直播间卖出去衣服,微胖主播首先要证明自己是真胖。面对镜头,玉子穿着紧身吊带衫和五分打底裤,调整站姿,找角度挤出肚子上的肉。她的腰不算粗,但为了效果,每次上播之前她都会吃很多,好给看客们展示自己的“大肚腩”。

来广州谋生前,玉子在心里不能接受如此直露的展现。但很快她想通了。想入行,就得接纳这个行业的规则。“有一点类似于笑贫不笑娼”,说出这个形容后,她又笑着承认自己有点夸张。

玉子努力让自己显胖,有的主播则在刻意显瘦。她见过一个业内“头部”微胖主播,真人比网上的照片视频里要胖很多。很多主打“微胖纯欲风”的主播对外展现的形象都不合常理,她们有着明显的曲线,胸部和臀部丰满,腰却纤细,全是修图的功劳。

售卖微胖女孩衣服的店,对女孩的身材也提出了同样的要求,必须得“肉长对地方”,才能穿出效果。

 

图 | 玉子工作的直播间

玉子未来想做自己的服装品牌,设计能真的修饰微胖女孩身材的衣服,方向也包含“纯欲风”。以前,她很讨厌这种风格,觉得这样的衣服很土,穿着也不舒服,完全是迎合男性的审美,后来她发现,这类露肤度高,颜色浅淡的衣服,确实能显得人更修长,也能衬得皮肤白皙。有很多女性会主动选择这样的衣服。

在这个信息爆炸的世界,人们有时难以界定自己的观念到底是天然形成,还是无形中受到了环境的塑造。女装对于女性的身材与审美的规训,也是如此复杂与暧昧。只是在沙河服装批发城,没人去严肃思考理论,只有层层叠叠的靓女装,响动整日的推车滚轮摩擦地面,“哗啦——哗啦——”。

 

图 | 打包好的衣服被发往全国各地

除了到档口拉送货的工人,男性在沙河并不多见。周五下午,一个拿着手机直播的男人在档口间穿梭,给他直播间里的女性选购衣服。市场里不允许外人搞直播,为了躲避保安,男人蹲在一排衣裙下面,举着手机拍店里的商品。

男人体型偏胖、衣着随便,他的助理却是个打扮精致的瘦女孩,充当着人形衣架,举着两件米色带碎花和蕾丝的田园风、“好嫁风”上衣给观众展示。

男人蹲在地上,用密集的话语催促着观众下单。“喜欢就拍,穿不了也得拍”,面对大多是女性的观众,他刻意维持着一个强势的形象。

 

图 | 街头售卖的田园风女装

与女装城一街之隔的,是两栋男装批发市场。同在一片烈日下,男装市场内却一片萧瑟。每年六七月是服装售卖的淡季,而在五月底的周末,男装档口已提前入冬。这里的档口普遍要比女装档口宽敞许多,却大都空荡荡的,无人问津。

守在男装档口前的,大多是开店的中年夫妻,也有一些档口雇了小妹。但总体看来,不论女装还是男装档口,都几乎没有年轻男性在里面工作。

一个烫着卷发小妹坐在卖男士牛仔裤的店面柜台后。她化着浓妆,明亮的顶灯衬得她脸色苍白。店里空调不足,她用手里的纸张做扇子,百无聊赖地扇着风。

以前她也想去女装档口做小妹,但苦于没有熟人引荐。她说,女孩子都喜欢买新衣服,女装的款式翻新得快,好卖,不容易积货。男性则往往更注重衣服的质量,购买衣服的频率小。

她快30岁了,尽管短暂身处“冷宫”,仍未放弃开一家女装店的梦想。

 

图 | 男装城里也挂着女装的广告

市场外,在互联网的角落,档口小妹免不了被流言消费的命运。一些沙河市场的网络账号每天都会发布“揭露行业乱象”的推文,用一些污秽擦边的言语,截切的聊天记录,暗示档口小妹和老板有不正当关系。

小妹也消费这些故事。有一天,和陈月在一个档口工作的小妹笑盈盈地给她看手机,她一看,正是那种账号的文章,小妹把这些故事当八卦分享,陈月却眉头一皱,感觉那文章很变态,“带着一种侮辱的意思”。

眼看同类被侮辱、贬损,却仍以看戏的心态笑对,这种“钝感”也被认作是生存智慧。很多小妹不想失去档口的工作,为了活下去,乃至实现遥不可及的梦想,她们用麻木在四伏的危机中保护自己。

陈月感觉到老板并不喜欢自己,一旦找到更恭顺的女孩,很可能就会把她开除。但如果那样,她还是会换个档口再来。

下午五点后顾客稀少,市场会关掉空调。陈月却往往还要在档口忙半个小时。冷气消散后,档口变得像一个密闭闷热的铁笼。汗水让衣服与皮肤黏连,陈月忍着不适,把货物一件件打包。看着它们被拉走后,她换回自己的裤子,走出市场。

*本文讲述者信息有模糊

- END-

撰文|佟   畅 
编辑 | 苑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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