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95)

来源: FormatRun58 2023-08-22 19:04:15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211859 bytes)

一封性侵举报信背后的男孩们

真实故事计划 2023-03-20 20:12 Posted on 北京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等深线 Author 苑苏文

"

那所市中心的重点高中,是林行走出山村的第一站。2009年秋天,瘦小寡言的男孩搬进了宜宾三中的宿舍,行李里塞着一张充了钱的电话卡。他从小留守,抚养他的奶奶年事已高,父母在东部打工,每周给他家人拨去电话,但心事从来说不出口。

“高中的时候,老师就是全部。”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林行开始小声讲述。他面前,是北方开阔的金秋,话语中的秘密埋在北风里,路人的耳朵无法捕捉。

林行现在28岁,比15岁时高了10厘米,重了30斤,他定居在大都市,朝九晚九,收入不菲,但在未成年时,他孤独得像一块干瘪的海绵,老师是全部精神养分的来源。

只是,他的高中班主任梁岗,除了给他化学知识和空泛的人生道理,还给了他用欺骗包裹的伤害。

高中班主任梁岗,1981年生,性别男。他有一双肥厚的手,白天,这双手在黑板上写化学方程式,晚上,这双手被用来向自己班里的男生实施性侵害。2020年春天,一篇公开发表的举报文章里,包括林行在内的12个曾经的男学生讲述了梁岗对他们的侵害。

晚自习时,梁岗常叫男生去心理辅导教室“单独辅导”,在那里,他给男生们按摩放松,手滑向他们的内裤。这间心理辅导教室对面,距离不足10米,就是人挤人的高四复读班。这样的情况和场景,多次出现。

林行被梁岗单独叫去这间“黑乎乎的,开着热风空调的教室”,他难以反抗,“任由摆布”。

多年以后,长大成人的他对权力关系有了更多认识,才找到了自己和同学没有反抗的原因。“当时知道这是一个很不好的事情,但是很模糊。”林行说,在他当时有限的认知里,只有女性才会被强奸,后来他查阅当时尚未修订的刑法,猥亵14岁以上的男性并不是犯罪。“不知道怎么去给它定性。”不论是法律还是性教育方面,这都是一片空白。

林行发现,舍友们一个个被梁岗带走,不反抗,回来也不说话。“我知道他们可能会遭遇跟我类似的情景,但是大家都不说,这个事情也不知道怎么说,我们太小了。”林行在举报信中写道。

羞耻感令他们说不出话。还是小男孩时,父母就教育他们要坚强、不示弱,那些被老师侵害的烦恼,全被“不能说”的枷锁困住。林行的一位舍友回忆,后来,他们宿舍进行了卧谈,大家讲了梁岗所施加的“怪异行为”,但只谈到“被骚扰”,林行遭遇的真正的严重侵害情节,这位舍友也是看了举报信后才知道。

十年后的举报信,比卧谈会更加敞开心扉,但仍然没有说出全部。参与举报的12人中,8人曾就读宜宾三中,其中5人来自林行的宿舍。这间宿舍共住了8人,同学们一致回忆,未参加举报的3人中,有两人从没宣称受过侵害,他们分别是警察的儿子和“不修边幅的钢铁直男”,还有一人被公认“受伤最深”,“一提到梁岗的名字就不想说话”,但他沉默了。 

举报信中,除了8名宜宾三中的校友,还有4人曾就读于成都石室中学北湖校区,那是梁岗在2012年6月后执教的学校。

 

班主任

 

宜宾市位于四川省南部,金沙江、岷江和长江交汇处,临近云南和贵州。宜宾三中有近百年历史,是川南名校,高级别重点中学。2003年,从西华师范大学毕业后,梁岗到宜宾三中担任化学老师,后来成为2006年及2009年入学的两届学生的班主任。

班主任梁岗站在了讲台上,2009年,他只有28岁,已经是“明星教师”。开学第一课上,他向同学们自我介绍,然后开始讲自己的励志故事。

他讲,自己也是三中校友,高考时考了高分,但志愿报错了,以第二高分进了西华师范大学,但他没有气馁,在学校里努力让自己优秀起来,成为学生会主席,还学了IT技术。参加工作后,他每天写做班主任的心得体会,去北京拜师,进入“教育界“,去全国各地给老师们讲课。

上述场景,是坐在讲台下的张宇宙回忆的,他来自五十公里外的县城,中考时超过三中录取分数线50分,被分配到了梁岗担任班主任的尖子班。他回忆,第一眼见到梁岗时,感觉他形象普通,“个子不高,偏胖,圆脸”。但那些励志讲述,令他对班主任产生好感。“我们当时就觉得这老师很有魄力,敢作敢为的,很崇拜他。”

在化学课上,梁岗时常还分享自己的感情经历,这对十五六岁的中学生充满吸引力。张宇宙回忆,梁岗经常讲,自己与妻子认识半年后才第一次牵手。同学们都跟着他的叙述走入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意境中,他们太年轻,无法意识到这种行为可能不太正常。

“就觉得这个人有血有泪的,很有内涵,对他的崇拜之心就更强烈了。”张宇宙说,他听得“一愣一愣的”。但当他长大后再回想这些,他认为这可能是老师的一种心理控制,“他或许想先把这群学生忽悠着,让大家很听他的话,然后再慢慢逐个击破,实施他的犯罪行为”。

高一上学期结束后,根据期末考试成绩重新分班。整个年级有3000多人,分成了40个班,学生大多寄宿。张宇宙回忆,重新分班后,除去选择文科的少部分人,理科班分了A部和B部,两个部分各自有一个尖子班,再各自有4个第二层次的重点班,他此前班级的20多人分到了第二层次的23班里,在新的班级,同学们排名在年级前200名。巧合的是,梁岗也到了23班当了班主任。

林行从一个“差班”转到了23班。他从小跟随父母在外流动,在高中时从外地转入宜宾三中,因此最初在一个较差的班。但在高一上学期期末考试中,他考了年级79名,得以转入23班这个重点班,他在这个班成绩排名前五。

林行也搬到了张宇宙的宿舍。那是个八人间,还有王伟、黄正义、陈诚,一位父亲是警察的男孩,两位是不修边幅的“钢铁直男”。

刚入学时,王伟对梁岗有一种天然的亲近,他的母亲也是一位老师。王伟向记者回忆,中考结束,他母亲带他报名的时候,得知班主任是“年轻有为的男老师”,还感到高兴。

“我妈经常看书,觉得一个男生的成长过程当中,必须要有一个所谓的成年男性的榜样,她觉得我们班主任梁岗这么年轻,这么优秀,我高中跟着他的话,至少自己的三观会更成熟一点。”王伟说,同为老师,母亲还带着他提前去找梁岗打了招呼,请后者多多照顾。

 

恶魔

2010年9月,23班升入高二,此前的高一下学期期末考试,林行拿下了班里第一名。梁岗按成绩点名,语气中对林行充满赞许。看起来就像班主任对优秀学生的正常关照,梁岗与林行的互动增加了。梁岗会让他帮忙收钱。这是一种对好学生的信任。

林行从小留守乡村,父母四处务工,与他沟通很少。他把班主任的关注视作鼓励,“觉得自己蛮有优越感的”。但逐渐地,这些“特殊关照”显露了别有用心的一面。

夏天还没结束的一天晚上,晚自习结束后,梁岗提出要带林行回家,要请他帮忙操作电脑,统计班上同学成绩。林行回忆,老师告诉他,这是学习电脑统计软件的机会。

宜宾三中不允许寄宿生出学校。梁岗给林行签了请假条,带着他走出校门。梁岗是学校里比较知名的老师,门口的保安看到他带学生出门,也不会阻拦。“只要班上请假的同学不是特别多,学校也不会去过问。”林行说。

梁岗家住离学校很远的打金街。林行随着老师进了居民楼,进屋后发现“师娘”不在家。林行回忆,睡觉前,梁岗要求他洗澡,“还特意嘱咐我洗干净点”。家里只有一间卧室,卧室里只有一张床,梁岗提出一起睡。林行说,他当时想两个都是男人,他以前也和男长辈一起睡过,“怕什么?睡就睡吧”。

林行回忆,睡到半夜,他发现梁岗用嘴和手在猥亵他。他在举报信中这样描述自己的感受:“我很害怕,脑子里很乱,我觉得很恶心。我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做梦!时间走得很慢,很慢。我当时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行为,该如何定义它。那天我无处可逃,只得他摆布。”

林行更多描述自己震惊的情绪,这很难编造。“我根本吓得都不敢动啊!”他这样写道。

时隔10年,对细节的回忆仍在刺痛受害者。“梁岗身体里有头恶魔。”他写,那天过后,他一直安慰自己那是做梦,他还曾鼓起勇气告诉梁岗,他们之间只需要简单的交谈,不需要太亲密的动作。“他知道什么意思,但没有直接回应,只是笑笑”。

但在入秋时,梁岗又带林行回家。林行称,他这次知道保护自己,谎称自己有传染病,于是那晚梁岗没有靠近他,他在客厅沙发上过夜。

林行留意到,自己宿舍的男生陆续被梁岗带离,彻夜不归。

不同于学霸林行,王伟是班里比较调皮的男生。他称自己那时“爱接话,下课了没事就到办公室看一看,找老师玩”。受教师母亲的影响,他把梁岗当成榜样和朋友,衣服破了,东西掉了,都会想叫班主任帮忙。

这是一种天真的信任,但梁岗辜负了王伟,把他带回了家。他在举报信中回忆,侵害从2010年开始,具体时间记不清。晚自习下课前,他被梁岗叫去聊天,聊到深夜,对方建议一起回家“继续聊”。王伟称自己没有多想,“我又对这一位对我关爱有加的班主任非常信任”,于是跟着梁岗出学校回家。

梁岗妻子依然没在家。梁岗告诉王伟,他妻子出差去了。记者获悉,梁岗的妻子在医院工作,时常上夜班。王伟回忆,他被要求去洗澡,但在洗澡过程中,梁岗突然从浴室的门冲进去,要和他一起洗,“让我很突然,但又不知道怎么拒绝”。王伟说,他赶快冲了一下跑了出来。

夜晚,老师和学生睡在一张床上,林行经历的一切又再次重演。

 

卧谈

黄正义阳光帅气,性格外向。在梁岗的推荐下,他被同学们投票选为23班高一下学期的班长。他不愿接受记者的采访,匿名举报之后,他也没去报警。他的老同学告诉记者,黄正义如今在体制内工作,担心卷入这种事情后,对职业发展不利。

黄正义是宿舍里的“吹哨人”,他在深夜的卧谈会上,最先打破了沉默。卧谈会的具体时间难以确定,但应该是发生在林行、王伟以及其他同学被带走过夜之后。黄正义提起了梁岗的“怪异行为”。

卧谈会之前,黄正义刚被梁岗从学校带回家过夜。在举报信中,黄正义匿名讲述了那晚自己的经历,文风诙谐,故事结局是梁岗没有得逞。

但在林行的记忆里,黄正义并没有表现得如此云淡风轻。“第二天回来之后,他整个人都傻掉了,愁眉苦脸的。”林行说,他发现了黄正义的异常,猜想他可能有了和自己一样的经历。

林行说,黄正义很活泼,爱开玩笑,但与老师共度一晚后,整个人却变了。“他当时眼神就很呆滞,现在我的脑海中还能想得起来,他本来皮肤就稍微有点黑,那天回来显得很无精打采的,眼神也很彷徨。”

卧谈会上,他们描述自己受到侵害的尺度更加轻微。看起来只是试图搞清楚班主任的异常,像是讨论难解的数学题。

对于梁岗的动作,同学们无法理解,不知如何定性,他们用开玩笑的语气将其解读成“怪异行为”,“癖好”。他们缺乏性教育,不懂性取向的区别,“我们只是说他男女通吃,就不敢再描述下去了。”林行说,当时没有人能解释,在课堂上经常谈论与“师娘”的恩爱,在桌子上放着师娘照片的班主任梁岗,为什么会对男生有如此行为。

卧谈会几乎每周都有,“都没有把这个事件上升到性侵的高度。”王伟回忆,甚至某个晚上,有人被带走了,他们卧谈起此事,也只半开玩笑地说“梁岗的魔手又伸向了谁”。

这种无所谓的气氛,既是互相提醒和安慰,也是一种逃避。“看到有人发生不好的事情,有人就会说‘啊你也被摸了,你也不干净了,就那种开玩笑的’,” 王伟说,同学们也只能在卧谈会上一同大骂恶心,“就觉得好像踩到狗屎的感觉”。

张宇宙自称受害轻微,因此他相信了卧谈会上的就是所有。“已经到我接受范围的尽头了。”他称自己当时认为,梁岗不敢对学生做更加过分的事。“我以为大家在宿舍发发牢骚就完了,没想到那么严重,后来我想,估计也不好意思说出来,尤其是那种性行为,就算发生了也不可能讲的,会有羞耻的感觉。”

张宇宙被侵害,发生在高二上学期快结束时。梁岗获得一个“四川省中学最具风采班主任”的奖项,在成都领奖。据当地媒体记录,颁奖晚会是2011年1月8日。梁岗去领奖时,带去了张宇宙和王伟。

张宇宙是当时的23班班长,他回忆,在去往成都的路上,他和王伟都为梁岗感到高兴,“感觉脸上有光”,但在领完奖的晚上,梁岗要求三人一起洗澡,还把双人间的两张床拼在一起,自己睡在两人中间。

半夜张宇宙醒了,发现梁岗的手在他身上游走,之后他把被子裹紧,才能安稳睡到天亮。第二天他与王伟说起此事,对方称也被摸了,后来在宿舍的卧谈会上,他才发现还有其他受害者。

 

惩罚

尽管男生达成了共识,梁岗喜欢对小男生“上下其手”,但无力阻止梁岗对他们继续侵害。

梁岗找了一间空的办公室,建立了心理辅导室。在晚自习时,他有时会叫同学8人一组去教室里静坐、互相倾诉,以及手拉手唱歌,也会叫同学单独辅导。他立了规矩,在心理辅导室发生的事情要保密。

在封闭的心理辅导室里,梁岗给独自前来的男学生按摩放松。参与举报的同学们都称,自己在这间教室遭到了性侵害。

黄正义说,那次拒绝后,直到高中毕业,梁岗都很疏远他。有一次他上早自习迟到,梁岗拒绝让他进教室。“他也没继续关心我,什么奖学金啊,带学生出去参加讲座啊,入党啊,都没跟我说。”

王伟从心理辅导室逃走,但之后遭遇了惩罚,再之后,他用出走“报复”老师。

王伟说,在心理辅导室,当时梁岗已经对他实施性侵。之后,他镇定下来,明确表达反感,离开心理辅导室。“这个事情发生之后,梁岗对我的态度就急转直下。”王伟说,高三的一个早晨,矛盾爆发,他多吃了一碗面,早晨迟到了几分钟,梁岗不让他进教室,让他去教师办公室面壁罚站一个上午。“从早自习七点半开始,一直站到上午十二点。”他回忆,自己对着墙哭了一上午。

“我觉得没有理由这样做,高三时间紧迫,耽误我的学习,惩罚力度也太大了。”王伟说,激动之下,他离校出走。

曾经担任班委的张宇宙回忆,王伟离校后,梁岗带着八九个班委满宜宾市地去找他,“就怕他出事”。王伟的母亲也到了学校,每天坐在老师办公室里等消息。两天后,王伟找回来了,“大家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离校出走。”张宇宙说,王伟回来后只是宣称心情不好,没有多说。

如今,王伟为自己离校出走的举动感到后悔。“当时本来是想让梁岗认识到他的错误。但是后来我觉得其实受伤最大的不是他,而是我的爸妈,我的外婆他们。”他称,离开学校后,没有做出格的事情,只是找了个宾馆睡了两天。 

林行说,高三时,23班对迟到同学基本上是经济惩罚,很少罚站。“请大家喝水,加一桶水费钱就可以了。”而对王伟被罚站和出走的事情,他也有印象,“梁岗让他罚站的”。

 

苦恼

心理辅导室的遭遇,令林行想要毁灭自己。那是2011年冬天,高三的第一学期。他学习状态不好,想找班主任梁岗聊聊,梁岗却把他叫到心理辅导室。这间教室在高三教学楼里,对面就是高四复读班,教室里有桌椅、沙发,开着热风空调。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任由他摆布。”林行说,这之后很多年,每当想起此事,想起自己没有反抗,他都苦恼抑郁。从心理辅导室出来,他还想过“走极端”。

高三,张宇宙也有过极端想法。面对记者,他最初称,这应该与梁岗的“惊悚一夜”无关,但他想了片刻又表示,自从他拒绝与梁岗亲密接触,对方就开始疏远他,作为班长,他无法获得班主任的认可。

张宇宙曾向梁岗寻求安慰,但却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那是高三上学期的一天,晚自习结束后,梁岗把他带了出去,张宇宙此前未被梁岗带走过夜,当时也不知道其他同学遭遇严重的性侵。于是陪梁岗走向学校门口的路上,他抓住机会,向班主任倾诉自己“心理扭曲,感觉像是戴了个面具”。接下来,梁岗回应说“我也有责任”,并拒绝让张宇宙陪他走出学校,让他回宿舍。

 

沉默者

卧谈会上,没人听过陈诚分享自己的经历,他沉默了。“他就是不愿意说这些事情,就算是我们笑他,说他,他也笑一笑就过了。”王伟说。

但所有人都知道,陈诚被梁岗带走过夜的次数最多。林行告诉记者,他认为陈诚是他们宿舍受伤害最深的。

陈诚是班长,被梁岗“偏爱”的班长。他的任期是高二下和高三上两个学期,按规定,每个班长只能工作一个学期,就要换届。陈诚还获得了入党的资格,每周他都抽出一个晚自习去党校学习,当晚不回来,同学们猜测,他借住在梁岗家。

当班长的一年间,陈诚变化很大。舍友们回忆,陈诚比较白,身高在一米七五左右,当班长前,他帅气阳光,性格外向,但后来逐渐变得阴郁沉默,成绩也开始变差。

王伟告诉记者,晚自习后,陈诚经常不知所踪,凌晨才回寝室。宿舍的人常背地里叫他“可怜的陈诚”。而当每次陈诚晚归,即使宿舍厕所的热水也停了,但陈诚仍然要接凉水洗澡,很多次把他吵醒,当时他没有想太多,只是抱怨两声继续睡去,但现在,当他回忆起那时的打水声,有了新的解读。

 

道歉

2012年6月,23班毕业。林行去了遥远的北方上大学。巧合的是,这时梁岗也离开宜宾三中,应聘到成都石室中学北湖校区当化学老师。

2013年12月28日,央视《新闻调查》播出《性侵犯:隐蔽的罪恶》,两名男士对镜头露面作证,高中名师、华东师大二附中老师张大同在20年间,以“检查身体”为由,性侵多位男学生。这集深度报道指出,这类悲剧背后,是性教育的缺失和男性被性侵的法制空白。

林行当时上大二,刚刚有了人生第一台电脑,他看到这集报道后,认清了梁岗侵害行为的恶劣性质。他把报道的链接发给陈诚,希望一起举报梁岗,但对方仍然沉默。

“你想说什么?”这是陈诚收到视频链接后,发给林行的第一条消息。“你知道我想说的是什么,我们应该做点什么。”林行回复。但陈诚却劝他:“向前看吧,没必要。”林行告诉记者,那集视频他下载了下来,至今仍保存着。

在这不久,梁岗到林行所在的城市讲课,联系了他。根据林行的网络日志,那是2014年3月22日晚上,林行收到了梁岗的信息,对方让他去机场接,并且晚上到酒店睡觉。林行拒绝了,理由是晚上宿舍要查寝,他无法离开。

实际上,那天是星期六,宿舍没有检查。“我就知道,如果我去接他,晚上肯定跑不掉。”林行和梁岗约好第二天见面。第二天一早,林行去了梁岗所在的酒店,在到酒店的路上,林行决定这次要个道歉。

林行回忆,他7时30分就到酒店了,当时梁岗还没起床。此后两人聊天叙旧,逐渐聊到了高中时的亲密接触。林行点出:“我知道以前发生过一些什么事情,我知道那是什么性质的。”

林行记得,梁岗听了这句话后,向他道歉了。“他说‘对不起,没想到给你造成这么大的伤害,对不起’。”林行回忆,这之后,梁岗向他解释,那段时间他妻子流产,腹中的双胞胎去世,令他备受打击,他希望有像林行一样优秀的儿子。说完这些,梁岗开始夸赞林行的优秀,并表达认可。

“他说的这些话让我觉得很舒服,我就放下了戒备心理。”林行说,梁岗还向他倾诉失去孩子的痛苦,“他说‘想哭,要是哭一场就好了,但是他哭不出来’。我就觉得好可怜。” 

林行说,当时听到这番话,他内心有了轻松的感觉,也试图去原谅老师。但后来他和其他同学交流后才发现,他们也听过同样的话术。“应该有好几个同学都差点成为他的儿子。”

高中毕业后,梁岗与同学们紧密联系。其间,还会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举报

2020年3月4日,李滔在成都石室中学的百度贴吧发帖《北湖校区梁岗老师性骚扰男学生》。李滔是成都石室中学2015届的学生,梁岗自2012年6月起在这所中学任教,担任他的化学老师。

帖子里附上了一封邮件,是李滔写给石室中学校长的举报信,信中陈述了梁岗对他实施的侵犯。

李滔告诉记者,事情发生后,他有一两周吃不下饭,几个月里都很精神涣散,“你知道就是故意想去忘掉,却偏偏忘不掉,反而记忆会更加深刻,就感觉更加羞耻。”他难以把这段经历向朋友倾诉,“第一步就把自己否定了,我当时觉得我不配当一个受害者”。他担心朋友的不理解,质疑他为什么不反抗。那个学期,他挂了4门课。

“我虽然有拒绝,但是没有很激烈的反抗,我一直在想,当时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不直接穿上衣服就走?越想越沉浸在自责的情绪里面了。”李滔说。

林行把李滔的帖子转给陈诚,陈诚却依然只回复“不想提了”。但张宇宙、王伟等其他同学同意把自己的经历说出来。之后他们召集舍友,一起联系李滔。

李滔建了个维权的微信群,林行和王伟加入时,里面已经有超过十人。最后群里的人数达到20多人。“全都是受害者。”张宇宙说。此后,共12个人写了自己的经历,组合成了一封长长的举报信,在4月30日发表了出来。

李滔说,看到其他人的经历,他才原谅了当初没有反抗的自己。“我觉得这是一个人性,与我们从小受的教育有关系。学生和老师是有伦理关系的,从小我们都被教育要尊重老师,没有反抗不能怪当时的我。”

 

“坏狼”

二人的联名举报信在晚间发布出来,引发大量关注和讨论。压力迅速传导至梁岗那边。

记者从知情人士处获悉,4月30日晚11时30分左右,梁岗就接到自称宜宾政府机构工作人员的电话,对方提醒他看看帖子,“如果是造谣就报警。”梁岗告诉对方,举报内容除了2位同学说的之外,其他人都是编造的。他未否认的2位同学,曾经在2018年底报过警,在司法机关留有记录。

从那封信里,梁岗第一眼认出了匿名的林行。此时,一位曾经是宜宾三中2012届23班的女生联系他,问他是不是真的,这个女生是一名法律工作者,劝老师“如果是真的,要去自首”。梁岗向女生否认,并问到了林行的手机号,给林行拨去了电话。

梁岗的语气疲惫,带有哭腔。“我希望得到原谅。”他对林行说。林行的语气中却有愤怒,他语速极快,用四川话回答:“你晓不晓得你对我造成了好大的伤害,我到现在都忘不了。”梁岗说“我晓得,但是……”林行质问:“你是我最喜欢的老师儿,你为啥子这样做?”梁岗只是回答:“对不起,我晓得,但是我告诉你有部分不是真实的。”

这段对话被林行录了下来。“梁岗在电话里面跟我说,他对我的好就是没有目的。我觉得这句话应该反过来听,他对我的好都是有目的的。”林行告诉记者,那通电话里,梁岗试图用师徒感情打动他,但林行明白,师徒感情只是表面的一层糖,而真正发生过的事情,是糖里的毒药。 

林行还质问2014年梁岗向他道歉的事情,梁岗没有否认。“我的确,没有就是,在这个事情上没有把它处理好,稍微过分一点。”这位曾经的老师说,在接下来的交谈中,他追问举报背后的策划者是谁,但林行不愿透露。

“我需要对话。”梁岗哀求。“你不需要跟任何人对话,你需要的是跟你自己内心里面的那头狼对话。”林行把重音放在“狼”上面。

林行的反驳,用到梁岗曾教导他的人生哲理。有一次,梁岗对他们讲到,人的身体里有两头狼,一头是好的,一头是坏的,要学会与坏的那只对话。

林行说,现在他也要鼓起勇气,去面对梁岗身体里的那头“坏狼”了。

举报信发出的当晚,梁岗显然没有做好面对“坏狼”的准备。他不断地翻找电话本,搜索每个匿名举报者的信息,给他们打电话。凌晨过去,迎来了5月1日,在宜宾的妻子给梁岗打来电话,问他“什么情况,怎么办?”

梁岗当时与妻子分隔两地,独居成都。梁岗供述,凌晨一点,电话那头的妻子在哭泣,他满脑壳都在想策划人是谁,开车出门,漫无目的地四处兜风。他用手机刷到和自己有关的新闻,下面评论骂声一片,他甚至想开车钻到卡车底下撞死,但他妻子不断给他打电话,让他多想想她和娃娃。

天亮之后,梁岗回家,开始有记者敲门。他咨询在2018年底有同学报案时,他聘请的律师,律师建议他冷处理。新的一天是5月1日,梁岗说,他从成都开车回宜宾。他称,自己之前一晚没合眼,从下午2点钟从成都出发,开到晚上9点钟才回到宜宾。梁岗供述称,在宜宾待了几天,有人请他看八字,“想挣点钱”,就开车回成都。

5月4日晚上,他在成都被警方挡获。2020年5月6日,梁岗因涉嫌强制猥亵罪,被四川省成都市公安局成华区分局监视居住。2020年5月22日,成都市成华区检察院批准逮捕,执行逮捕。成都市公安局成华区分局于2020年7月22日向成华区检察院移送起诉。

 

证人

早在2018年,因遭遇梁岗猥亵,就有2名成都市石室中学的毕业生报警。

2018年11月2日,梁岗因涉嫌强制猥亵罪被四川成都成华分局刑事拘留,但在2018年11月29日被取保候审。2019年11月28日,取保候审一年期满后,检察院作出继续取保候审的决定,并于2020年1月20日作出不予起诉决定。

2020年1月20日成华区检察院出具的《不起诉理由说明书》上载明,梁岗为寻求精神刺激,违背他人意志强制猥亵他人,其行为触犯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七条之规定,应当构成强制猥亵罪追究其刑事责任。但他如实供述犯罪事实,系坦白,可以从轻处罚,自愿认罪认罚,可以依法从宽处理。

这份司法记录,是梁岗最初只承认猥亵过两名学生的原因。

2020年8月31日,成华区检察院撤销对梁岗的原不起诉决定,将原案与本案合并审查,并于2020年9月4日形成起诉书。

梁岗的妻子为他聘请了两名律师。记者打通其中一名成都律师的电话,对方称“我们这边不接受采访”。知情人士称,梁岗自认为在生活中是一个好丈夫,他支持妻子长期上夜班,帮妻子写职称论文,每月出房贷的钱。

但梁岗在结婚前,曾交往的另一名女友却说,“走不进梁岗的内心”。知情人士透露,梁岗在与前女友确认了恋爱关系后,很长时间没有提出过更亲密的举动。梁岗的学生也说,他时常向同学讲与妻子“交往半年才牵手”的故事,用来证明他们“纯洁”的感情。

梁岗与男同事交往中,也时常有越界之举。记者获悉,他曾经在宜宾三中的两名男同事曾作出证言,称梁岗行为不检点。

对于前同事的描述,梁岗全部予以否定。知情人士称,梁岗告诉警方,那是宜宾三中同事嫉恨他,组织学生污蔑他。而对大多数同学的指控,梁岗或不承认,或称是同学们主动的。

而举报信发出后,曾有人质疑,十五六岁的男孩子体格已经不算弱小,为什么不反抗。但一位曾经受过侵害的同学告诉记者,自己毕业后当了老师,发现老师的智识对学生是压倒性的,才理解了当年不懂反抗的自己。

更多梁岗曾经的学生看到举报信后,走进派出所,控诉自己遭遇侵害。

但成都市成华区检察院据此只起诉了梁岗在2016年至2018年期间的犯罪事实。在《起诉书》中,在2009~2012年间,林行和宜宾三中同学们的指控未被记载为“犯罪事实”。 被害人代理律师万淼焱告诉记者,这与立法滞后有关,直到2015年11月1日起施行的《刑法修正案(九)》,才在刑法第 237 条强制猥亵妇女、儿童罪的条款中,将猥亵妇女改为“猥亵他人”,令强制猥亵罪的对象也包括14岁以上,不再是儿童的男性。

起诉书记载,2016年至2018年间被害人有7名,6人毕业于成都石室中学北湖校区,1人毕业于宜宾三中。七起犯罪事实中,6起发生在被害人上大学之后,1起发生在被害人高中期间,当时,有两人未满18周岁。

发出举报信的当晚,在与梁岗的通话中,林行曾经提出“你唯一能见到我的地方是法庭”。此案开庭前,林行无法获得被害人的身份,他申请作为证人出庭作证,在开庭前三天,法院并未通知他。

2020年11月12日,此案在成都开庭。前一天,林行仍然买了机票,飞回成都。开庭时,他在法院门口站着,进不去,也不愿离开。后来,他被安排到一个空房间等待。

林行曾经设想过自己在法庭上与梁岗“对线”的场景。在想象中,梁岗身穿囚服,在法庭上辩解称“学生都是自愿的,有一些描述不是真实的”,林行反问梁岗:“你给我讲一下,具体哪些不是真的?”

就像在课堂上,学生挑战老师的普通场景一样。

*林行、张宇宙、王伟、黄正义、陈诚、李滔均为化名

- END -

文 苑苏文‍‍
编辑|孟庆伟

===============================================================

 

 

恶疾奇袭,她让儿子辞去工作

2023-08-16 11:48:57
0人评论

作者正好

借我一支笔,故事正在发生

1

我极少与父亲联络。父亲怕我,越老越怕,他的衰老伴随着我的健硕。我站在道德高地,有着蓬勃的语言能力,父亲总是理亏的。我习惯了父亲在家庭的缺位,也就对眼前妄图享受家庭温暖的父亲横眉冷对了。我把他当成家中的幽灵。

“你知道了吗?”去年11月,来自父亲的电话让我心脏快跳一拍,对话单刀直入,“奶奶住院了,医院刚下病危通知书。”

父亲的话像一头犀牛闯进我的大脑,脑子瞬间成为浆糊。那时候,疫情防控逐步放开,老年人是防护的重点人群,按道理应该闭门不出,避开第一波感染高峰。祖母竟在此时住院。

“我前天还联系奶奶,她状态不错呀。”我急言。

父亲顿了顿,我的反应正中他下怀。

祖母发烧,不得已去医院。祖母眼里,医院是“销金窟”,退休金扔进去,一点声响也没有。奈何高烧不退,家人怀疑祖母感染新冠,医生见她脸色苍白,额外勾画几项体检,正是这几项体检“坏了事”——祖母的血液指标不及标准三分之一,直接被送进看护病房。姑姑慌了神,急与我父亲联系。

父亲是独子,不上进,也是独子。

“给你妈买张动车票,她先回老家。”父亲接着吩咐我,语气杀伐果断,“你能不能请假?最好陪着回去。”

我觉察出了不寻常,他试图安排我与母亲、分配任务,他的安排让我不适。

“请假这么简单?”我抗拒,“医院就爱唬人,病危通知书就是逃避责任。”我不知是宽慰自己,还是宽慰父亲。

放下电话,我行尸般走进暮色。路灯“啪”的一声点亮,在暮色里撑起昏黄色的伞,城市街道繁华。年轻的行人与我侧身而过,我却错过了他们的表情。父亲的话在我脑海响个不停。

一阵饭菜香顺着街道飘,味道并不分明,杂糅着、混沌着,让人想起冒烟的灶台和忙碌的主妇。

不知祖母在县城的医院能否吃好饭,我想家想得紧了。

2

祖母是外乡人,跟随祖父到县城生根时,只有18岁。是曾祖父先相中了同是街坊的她。曾祖父家贫,忧惧儿子讨不到老婆,便提前筹备,轮番派家中亲戚上我祖母家说亲。后来,曾祖父干脆亲自出马,甚至吹嘘,“儿子出息了,在县城政府部门工作,是财政局副局长”。

我祖父自幼丧母,家中三个同父的兄弟,各有各的母亲。曾祖父的续弦,离异,带着女儿嫁进门,自然不会像亲生母亲一般待他。祖父被放养长大,家庭供给仅维持温饱,但这个野孩子,成绩却好,一路考进省城财经中专,毕业之后分配到三明县城工作,不再是农民。

但是,祖父绝没有他父亲口中的“出息”。毕业那年,为了省钱,祖父一路从省城步行到三明县城。工作之后,47元的工资还要寄一半回老家贴补家用。在单位,祖父虽一手算盘打得全县有名,却并不热心事业,还是刺头儿,爱打抱不平,什么事儿都好说两嘴。于是,他一辈子也没成为谁的“领导”。

说亲时,外曾祖父把我祖父招上门,亲自一探虚实。外曾祖父是乡间有名的木匠,手巧,还有一间门面做些小生意,一家温饱有余。祖父老老实实地交了底,说自己只是一般干部,月工资只有47元。外曾祖父却相中了这个诚恳的青年,他告诉女儿:“是个老实人,跟他走不会吃亏。”

外曾祖父心疼女儿,不仅没找祖父家讨一分钱彩礼,还给祖母准备了大份嫁妆:两个纯金头钗,四个金戒指,共有两钱半。祖母带着嫁妆就进了门。后来,几个姑姑出嫁,祖母又把金戒指送给了女儿。

祖母年轻时貌美,是有些声名在外的。我见过她和祖父的结婚照。祖母两条麻花辫又黑又粗,脸颊涂着过分的腮红。一旁的祖父咧开嘴笑,脸上绷得像是鼓面,也没有岁月的斑斑点点。祖母反复提及与祖父的初见:祖父穿着锃白的裤子,笔挺的,这让她听从父亲的话,一步子迈到异地他乡。

然而,外曾祖父的话并不完全正确——我们家的男人老实可靠,但性情疏懒,脾气臭,骨子里还有一股懦弱。倒是女人,平日里弯曲如流水,遇见事儿了,却能坚冰般支棱起来。我的祖母如是,母亲亦如是。

沾了祖父的光,祖母到三明县城后,组织先是安排她到县城电影院卖门票,之后学习会计和打字,去了乡镇合作社工作;最后,祖母留在商贸系统卖猪肉,帮忙称重收费。祖母从农业户变成了城镇户,身份变了。

 

1967年,县城的气氛乱了,“保皇派”和“造反派”冲突不断。祖父害怕被攻击,一路从三明县城逃到江西,之后又前往省城。祖母独自留下。彼时,我大姑妈四五岁,我父亲两岁,二姑尚在襁褓,祖母在混乱中照顾着一儿两女。

有一晚,两派人马在县城中心武斗,互丢石头,冲突激烈。祖母忧心忡忡,她早早把家里值钱的首饰都缝进棉袄的夹层,藏在胳肢窝下面。眼见着人群要冲进宿舍,她一手抱起我二姑,一手牵着我父亲,身后还粘着我大姑,跟着同事下楼藏身。地下室,年幼的父亲被吓懵了,祖母正欲安抚,襁褓中的二姑又啼哭起来。那一夜,祖母在一片手忙脚乱中度过。

到了1969年,大环境更加严苛。先是祖母丢了工作,紧接着,祖父也被下放到大田公社。那时祖母家安在城中村一栋木质小屋。木屋有两层,木质台阶踩上去咯吱咯吱响。木屋里老鼠霸道,在楼板窜行,但凡你面露恐惧,它会扑上来欺辱你,着实可怖。

被下放之前,祖父每月把工资交到祖母手里,便算尽了丈夫和父亲的职责。他是不做家务的,拉扯孩子、操持家里,祖母理所当然承担。祖父的时间用来走象棋,他的象棋以工资为筹码,朋友领回家,大杀几回合,才算尽兴。每月赌本见底,他还要再向祖母讨要。

祖父被下放后,祖母生活日益艰难,常有奔波。她的肚皮上一直留着一道疤,是一次饭后赶路,得了阑尾炎后留下的。更难的还是“财政”:那一年,大姑升小学,小姑又呱呱坠地,父亲和二姑尚且年幼,一家人花销花样百出,入账却捉襟见肘。

生活一再考验祖母的持家能力。日子再难,她也尽力不苦着孩子,只从生活的骨头缝里扣出丝毫,聚少成多,艰难维持体面。她常和我说起父辈们的懂事:大姑年纪大,总能力所能力地帮忙照顾弟妹,父亲年纪虽小,却不吵不闹,从不惹麻烦。

后来听到这些,我在心里多少有些不屑,对于父亲的负面评价,让我暗自思忖:一个在教育上“半盲”的慈母,是否该为“不上进”的儿子负责呢?

日子虽难,祖母终究挺过来了,回望过去,她甚至有些庆幸:祖父惯常敢说敢干,大鸣大放期间,常有人诱导别人表达不满,以祖父的性子,保不齐就被打成“右派”。早一步被下放,未尝不是一种保全。去到公社,祖父仍是会计能手、业务骨干,甚至因为蹲点农村工作出彩,有宣传文章登上《福建日报》。

祖母把这些都当成自己的福报。

3

80年代,祖母遇到了好事:单位分配了一套楼房,在青廉巷。能够逃离可怖的木屋,祖母喜上眉梢,开心得像个小姑娘。

青廉巷在县城中心,沿着芦烽山山麓往上爬,两边的楼房按照当时最时兴的结构建设,里面住着单元职工,不乏南下干部,有院长、各局局长,政府的中坚力量。他们刚从工作岗位退下来,在繁忙之余享受闲暇。长子长女把孙辈领回青廉巷请父母看顾,幼子幼女则未出社会,仍挤在一起。

青廉巷的每间房子都塞得满满的,所幸砖混房年轻,簇新的水泥白墙,经得起生活打磨。临近饭点,天南海北的香味从各家厨房逸散出来,飘荡在长长的青廉巷,攀着山麓往芦烽山去。

祖母的房子在青廉巷山腰,是财政局的公房,落地一楼。门脸对面,联排建筑豁开一个口子,漏出芦烽山。暮春,芦烽山被春树染成深浅不一的颜色,山峦叠翠,在薄明的烟霞里轻轻浮动。晌午,阳光能透过豁口铺洒开来。公房有独立的厨房和洗手间,三间大卧房,两间朝南,配置豪华。祖母的满意挂在脸上。

几年后,公房改革,惯常节省的祖母一反常态,爽快地拿出积蓄,把名字印上房产证,得了宝似的。祖母常在门前夸耀:“青廉巷数我家房子好,太阳一露脸,阳光就洒上卧房的床。”祖母的嘴角也闪着金灿灿的阳光。

 

临近退休时,祖父闯了祸,差点拿不到退休金。

90年代,祖父被外派到厦门工作。当时各地商贸系统陆续在厦门开设窗口,准备迎接市场经济浪潮。工作是个肥差,领导是看中祖父的业务能力,说是派去了“县城最好的会计”。其实领导也有私心,他把自己的夫人也安排去厦门窗口做出纳——她原本是食堂帮厨,临时接受出纳业务培训,匆匆上岗,业务不熟,需要有个“好会计”帮衬。

祖父看不惯,经常嘲讽“新手出纳”,甚至说,“简直比刚出社会的出纳还不如”。没多久,祖父就被调回县城。然而,原单位早已在机构改革中销声匿迹,回到县城,祖父反而失业了。这是迟到的报复。

祖父的臭脾气蔫了火,祖母却不干了。她在祖父的单位上下走动,最后直接坐在副县长办公室门口。办公室里有客人,谈笑风生一个多小时仍没有消停。好容易领导得空,也不愿意接待祖母,推脱有会。祖母气急,说道:“我又不是来找你聊天,是因为你分管这项工作,我才来找你。”

祖母神情是雷打不动的坚定,像一颗软钉子。就是这颗软钉子,解决了祖父的大问题。

“要不是我,老头子退休金都拿不到。”祖母说,神色自得。这样的祖母形象,在我心中很特别,惯常和风细雨的人,少见地露出了獠牙和利爪。那时候她还年轻,腰杆子像新拔节的竹子,再大的事情也压不弯、打不垮,她什么也不怕。

祖父在厦门工作也成就了件好事:我父母结婚用的家电都是从厦门买来的。彼时结婚,男方得备三大件:电视、冰箱和三用机,每一件都是稀罕物,不仅价格贵,而且要凭购货券购买。厦门是“计划单列市”,处在市场经济潮头,祖父借了单位的势,给我父亲备好三大件,全是进口货。

结婚时买的日立电视和松下冰箱在家中服役近20年,质量上乘,母亲则说,那台“三用机”才最热门,当年父亲身边朋友结婚,都要借去充门面。

小货车把三件大家伙运上青廉巷,祖母喜气盈盈地站在家门口,把还是新媳妇的母亲迎进门。长长的鞭炮在青廉巷炸响,火光里,祖母脸色泛红。鞭炮的硝火味直往人鼻子里钻,祖母眼里都沁出泪花了。

4

我的童年也藏在青廉巷。

90年代我出生时,祖母尚不足50岁,提前内退照顾长孙。相册里,祖母抱着我,我们都是丰盈的。我年龄小,未被打磨,奶白的手臂伸向镜头,莲藕似的,一节一节,粉红色的嘴角挂着流涎。祖母则盯着我,笑得开怀。她留着利落的短发,腆出肚子让我坐在上面。祖母那时身高不止1米5,身姿挺拔,身量丰盈,就像贝壳里的珍珠,那么年轻。

祖母格外照顾我,也有我父亲的原因。那时,我父亲涉赌从单位离职,成了脱离体制的浮萍。正逢市场经济浪潮席卷,他下海搏击,先后卖过瓷砖、卫浴,开过KTV,先后去过上海、俄罗斯。浪潮之下,那些生意很快就变得悄无声息,一同失去踪迹的还有我父亲。我年幼时,父亲长期离家在外,无法承担家庭责任。祖母心疼我母亲,对我的照顾便更多一些。

青廉巷都是我的同龄人,我们是老干部的孙辈,是万千宠爱的独生子女。祖母去接我放学,夕阳下,牵着我的手,欢笑声从校园里涌出来,声音舍不得各回各家,而是奔流在青廉巷,直到天色渐沉,巷子又漫出饭菜香。坡道上,满是意犹未尽的孩子,香味乘着笑闹声、祖母的呼喊声,飘得很远。

屋内,祖父坐在昏黄的白炽灯下,眯眼品着烧酒。祖母家惯常光线不足,灯光像夜色中的小火堆,把祖父的脸映得通红。祖母一早炸好花生米,端上小小一碟,配祖父的二两烧酒。花生米的香气从祖父的嘴里喷出来,几乎把他的臭汗脚味掩盖过去。

我最爱祖母的红烧鲫鱼。鲫鱼刺多,但鲜甜无比。祖母在热锅里把鲫鱼两面煎香,淋上酱油,再焖煮几分钟,趁热端到我面前。我不客气地用筷子剐下鱼腹的鲜肉,最甜最没刺的部分,配进两口米饭。祖父祖母慈蔼地看我。

祖母说:“慢点吃,担心鱼刺。”祖母把鱼背上的肉夹进祖父碗里,再把鱼尾放进自己碗里,我怀疑鱼尾才是最美味的部位。

 

青廉巷的夏夜是不肯休息的。被送到这里“过暑”的孩子招朋引伴,凑在一起,借着山势,玩一种叫“闯关”的游戏。一方孩子负责守关,他们从低到高,各自守住一片区域,他们只能横向移动,但凡碰到闯关的人的衣角,便算守关成功。另一方孩子负责闯关,他们讲求策略地往前冲,恨不能把三十六计全部用上。整支队伍只要有一人能突破层层关卡,闯关便成功了。孩子在青廉巷跑跳,像是沸腾的水珠。

夜色沉了,祖母唤我回家,人群四散。

洗完澡,祖母拿出易拉罐装的碳酸饮料。每年暑假,祖母总会提前买好饮料,囤在厨房的桌子下。她不是整箱买来,而是各买几瓶,有可乐,也有芬达,五颜六色。在我满头热汗的夜晚,那是我喝过最好的饮料。

晚风从山岚吹来,空气清爽,青廉巷里满是盛夏青草的馨香。月光从卧房的窗前淌下,铺在白天被阳光洒满的床上。夜深了,祖母拥着我入睡,她的手臂那么有力,把我箍紧。我咂咂嘴,香喷喷的青廉巷入梦了。

5

平素里,祖母慈眉善目,温和如水,但在我心中,祖母才是家中的顶梁柱。晚年,祖父得了老年痴呆,病中都是祖母前后照料,她不愿给子女增添哪怕一丝负担。

2013年正月,祖父像往常一样去公园老人角下象棋,临近中午却没回来。祖母火急火燎地从灶台上撤下来,撤下围裙,嘴里嘟嘟囔囔,脚下生风地往公园去寻。隔了半晌,她垂头丧气地回来,摊着手说:“先吃饭,吃完再去找,人丢不了。”

此时,外出的子女才明白,祖父得的老年痴呆病严重至此了。我父亲不依,坚持外出寻人,傍晚才把脏兮兮的祖父带回家。祖父沿着家相反的方向,走了十几里,几乎走出县城。所幸旧相识看见他,把消息传来,父亲才拦下三轮车直追。祖父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已认不出父亲。

正月里的县城,湿冷的空气是跗骨的蛆,咬得人骨头疼。回到家,祖母望着疲倦的祖父,用力拍他的臂膀,转瞬眼神又变得温柔。家人们松了口气,想到之后照顾祖父的问题,又提起心来。

年假结束,祖母把我父亲往外赶。她说得云淡风轻:“老头子我还能照顾,你去赚你的钱,别担心,两个妹妹会在家里帮我。”

彼时,父亲年逾不惑,仍如浮萍漂泊,始终没有找到正经工作安定下来。在我需要父亲、母亲需要丈夫的那些年,他人不着家,惹来巨债。我忘不掉债主催债上门时的热气腾腾,对父亲的态度才会冷下去。

纵使如此,祖母也从未说过儿子半句不是,她最常讲的,仍是我父亲“孝顺”。她从退休金里“克扣”一部分,帮儿子缴纳社保。“退休金月月都会来。”祖母常说。这份陪伴到生命终结的保障,是母亲送给走钢丝的儿子的礼物。

祖父的事情一发生,祖母首先想到的是不能拖住儿子,儿子还年轻,要打拼。然而,照顾一个患有老年痴呆症的老人,是一场长跑,是看不见尽头的体力劳动。岁月把祖父往回赶了,他回到少年,又回到幼年,回到最需要人照顾的时刻。祖父的腿脚愈发不便,祖母上午把他安置在沙发上,中午把他移到饭桌前,晚上还得把他送回床上,祖母伺候他的起居,巨细无遗。祖父已消瘦不少,但在身高只剩1米5、体重不足百斤的祖母面前,仍是庞然大物。

在离家千里的亲人看来,祖父只是沉默了。他不爱说话,坐在角落。你笑着逗他“我是谁呀?”就像逗一个孩子。他浑浊的双眼盯着你的脸看半天,给出一个不一定正确的答案。大家还以为祖父是吉祥物了。

祖父虽痴呆、行动不便,却不肯用尿不湿。坚持去厕所,是他对生命尊严的最后坚持。晚上,祖父大声叫唤,用力拍床栏,变成坏脾气的“恶魔”。祖父起夜的需求把祖母的夜晚切割开,熬鹰似地打一场旷日持久的战。

祖母先把祖父拖起来,坐在床沿,帮他穿好衣服,再弯腰套上鞋子。祖母双手牵住祖父,闷哼一声,将他拉起,在床边站定。定一定神,再一步一步从房间挪到厕所。卧室到厨房的距离竟像是百米跑道了。

祖父每晚如此,在卧室、厕所间来回折腾两三趟,但祖母不曾抱怨。电话里,她总挑拣生活的好来说,把日子粉饰太平,让父亲放心。

6

几十年过去,公房被祖母住老了,青廉巷也逐渐与繁华无关了。穿过县一中的400米操场,在西北角爬坡而上,才能找到它。热闹的砖混房屋有了岁月的痕迹,青苔让水泥变了颜色,红色的砖块还会冷不丁地裸露出来。巷子两边间或种着梧桐树,挺拔清秀,干直叶阔。梧桐格外敏感,秋风刚过,枯黄的梧桐叶便萧萧作响,萧索地铺了一地。梧桐的叶落,总比别的树木更早一些。

祖母家对面搬进一对耄耋老人,身体健旺。秋阳晒上山坡,老翁还能在家门前劈柴。他身材精瘦,精神抖擞,穿着蓝色单衣,慢悠悠地挥着斧子,力道正好把碗口粗的木桩劈开。老妪坐在台阶上做手活,纳鞋底,或补衣服。阳光明晃晃地打下来,老翁突然唱起不知名的山歌。歌声在青廉巷里绕,逗得一旁的老妪乐呵呵的。

那对夫妇都很热情,虽不说普通话,看到你时却会拉着你话家常。上下翻飞的语调围着你转,热情是掩不住的。老翁在后院开了一小块田,种些时令蔬菜、辛香料。小小的菜地,肥力却旺,总是郁郁葱葱。老妪经常摘一些送给祖母,蔬菜还娇滴滴的带着露水。

有一阵子,隔壁安静下来,很久没看见老翁劈唱歌。祖母心有戚戚地告诉我,老翁脑溢血,爽快地走了,老妪则被子女接走,没了音讯。

那时,祖母已被祖父困在家里迈不出房门了。祖母的苦还在孤独,老年痴呆把祖父变成一具冷漠的肉体。青廉巷的漫长时光,是为告别所做的彩排。

年轻人陆续撤离青廉巷,街道上只能零星看见蹒跚的老人,这里成为老人街了。小年轻当然看不上砖混的老房子,他们往高层楼房挤,往县城中心挤。青廉巷一间一间安静下来,变得空荡荡。

祖母坐在沙发上,仰头看着破旧的房子,掰着指头数:青廉巷送走了多少老人呢?她长长地叹着气。一同欢天喜地搬进公房的老同事、老朋友,大多已经归于沉寂。祖母走进邻居家的菜地,无人耕种,那里很快变得荒芜,那些蓊郁的蔬菜,连同着青廉巷天南海北的饭菜香,都不见了踪影。

 

2018年初,祖父过世。县城的冬天是老人的催命符,只有那钻进骨头缝的刺骨冷气,才解释得了为什么人们把喜气盈盈的春节叫“过年关”。青廉巷的老人们家门紧闭,冷风却执着地拍打门板,从缝隙里往里钻。冬天常有雨,细细的,不大,但冷雨被冷风裹挟,冰粒子一般,在空荡荡的青廉巷来回扫,整个夜晚都呼呼作响。

一觉醒来,祖父的身体凉了,除夕却已近在眼前。父亲乱头苍蝇一般,左支右绌,疲于应付。死亡是个大话题,此时却如此具体,桩桩件件都事关祖父体面,而父亲闲散惯了,操持不来。

凌晨,我裹在黑色的羽绒衣里守灵,胸口别一朵蜡白色的花。寒冷让我来回踱步,我的心里也刮起阵阵冷风。房间和青廉巷都是空荡荡的,没有声息。屋外,路灯孤零零,撑着冷白色的伞,也为祖父守灵。我瞪大眼睛抬头,芦烽山消隐在夜色里,只有大概的轮廓,黑色幕布倾盖,再没更多光亮。

出殡那天,父亲因琐事在家里发脾气。那时他脾气极差,一点就着。祖母微张着嘴枯坐,她再不能哀嚎出声了,一张脸能吞噬光线。父亲突然说,“我没爸爸了”,眼泪哗哗流下来,惹得祖母的脸也皱了起来。房子里还放着百米跑道,只是跑道上再没别的选手了。

青廉巷,又多了一位寡妇。

那年清明,给祖父扫完墓,我与祖母谈及死亡,说如果能像祖父那样死去,也算福分。祖父的八十五载,操心的事少,游戏人间。晚年,他被祖母妥帖地照顾,几乎没有住过医院。他只是在冬日的某个夜晚,途经一段睡眠进入另外的世界。如果死亡无从避免,我渴望如此步入,我说。

祖母听了我的话,若有所思,沉默在我们之间发酵,像馒头噎在嗓子眼。

后来我才逐渐明白,自己太过年轻,言语轻浮是对死亡的大兵压境缺乏体悟。我自恃死亡遥远,说出的话轻飘飘,脚不沾地。祖母不一样,她的人生已走得很长,长得没有了同行人,长得难免兔死狐悲。

我的幼稚还在于对时光的笃信,误以为年纪增长,便能接纳死亡,水到渠成,误以为死亡不过是早有准备的必然结果。事实上,死亡不能准备,它钝刀切肉似地消磨人,冷不丁地带来冲击。

死亡住进青廉巷的空房间,住在祖母旁边。

7

祖父走后,祖母寡居,时间没有因为带走了祖父而放过她。她眼见着变小了,变成了瘪瘦的、快被时间风干的老太。

我在省城谋了份工作,回青廉巷的时间更少了。我艰难地应对琐碎日常,像旋转的陀螺,家中灶台总是冷的。昏天暗地的工作之余,我用外卖、用快餐果腹,潦草地应付三餐。华灯初上,我会想起祖母喷香的红烧鲫鱼,想起弥漫在青廉巷的饭菜香。

返乡的日子,我带着美食造访青廉巷。清晨,我带早餐,和祖母一起喝豆浆;下午,我在县城中心甜品店,买回红豆饼和小蛋糕;傍晚,县城美食街开张,我则带去些紫菜包饭。

青廉巷已是美食的禁区。原有的一家杂货铺随着年轻人陆续离开关张谢客。水果摊、小吃摊也绝不会穿越县一中操场跋涉而来。整条街上都是老人,现代社会的孤儿,无人把他们当做目标客户。美食被拦在长长的坡道下,无法触达。

我属意传播美食,怀揣打开通道的野心,一再走向祖母。

她站在家门前迎我,一手扶着墙,半边身子往前探,四下张望。守候是徒劳的,她的眼睛既有青光眼,又有白内障,还严重近视,她的眼睛百病缠身,蒙着厚厚的荫翳,早就不灵光了。往往是我走到近前,喊一声“奶奶”,她的眼神缓慢聚焦,嘴角才咧开来。皱纹密布的脸上绽开一朵花。

 

留给祖母的美食越来越少了。年节,家人以探望她的名义聚到一起。子孙蜂拥而入,把祖父腾出的空间填满,吃几顿饭,再相继离开,重新把一无所有的房子奉还。父亲掌勺,几个姑姑打下手。祖母围着灶台转,但是灶台已经没有了她的位置。

“妈,你去里面坐,我们来做就行。”声音响起,有时是父亲,有时是姑姑。音量总是大的,语气是隐含怒气的。子女们举着让母亲休息的旗帜,夺了祖母的权。

房内,几个姑丈和孙辈围着电视。男人的话题从工作聊到社会热点,甚至高屋建瓴地谈谈政治,孙辈则被手机摄走了魂魄。祖母没法参与聊天,年纪把她推得老远,她把身体放进沙发,百病缠身的眼睛愈加黯淡。

祖母的话却越来越少,为数不多的对话,也是浅浅的,围着简陋日常打转,怎么也走不进心里。祖母如古老的座钟,死板地、没有灵魂地滴滴答答往前走,残忍地记录一泻千里的时间。

张罗好饭菜,子女把祖母请上桌,饭桌上,祖母很乖。子女都往她碗里夹菜,一个夹进一块肉,一个说你尝尝这条鱼,都是好东西,都是子女们的好意,她照单全收。但很多食物她已无法染指,牙齿背叛了她,她只能鼓着腮帮子,艰难咀嚼。祖母佝偻着,筷子茫然地往前探,腰杆子怎么也挺不直。

我们的相聚,名不副实了。

我总想起儿时的青廉巷,祖母为我备下碳酸饮料。她穿过长长的巷弄把它们抬回家,藏在桌子下。我执意搜罗美食,找出新奇的,祖母仍能享用的那些,送上青廉巷,是希望祖母顿顿好饭。

然而,青廉巷在缓缓地往下沉,任我如何挽留,都无转圜。我发现,死亡不仅是一个结果,它更是一个过程。时间留给我的,是一个越来越陌生的祖母。

8

接到父亲急电后,我心事重重,接连办砸了几件差事,惹得领导很不痛快。我盯着手机,不敢错过丝毫祖母的消息。疾病把祖母从青廉巷连根拔起,塞进病房。需要做的检查铺满长单。现代医学惯用排除法,一步一步检查,像是排地雷,迟迟不愿给个痛快。

医院令人恐惧,我见识过。冰冷的机器令人恐惧,穿过一层一层乳白色的、留有透明观察口的门,人被送到机器前接受审判。人已经不是人了。机器不理会你的情绪,处理情绪不是它的议题。戴着浅蓝色口罩的医生也让人恐惧。他不说话,冷漠的眼神让人脊背发凉,他的欲言又止,更是令人如坠冰窟。

祖母一定吓坏了。她以为不过是冷风侵袭,得了感冒,现在却因为严重贫血而住院。她被逼着面对恶疾,等待各种医学检查,等待医生的排除法。医生怀疑祖母消化系统出了问题,严重问题,极可能是长期便血导致严重贫血。家人被说服了,祖母患有眼疾,厕所的灯光又昏暗,不见得能发现异常。这下,倒显得恶症突发而至、毫无征兆了。

听了医生的话,姑姑掉了泪。现代医学面前,家人不知所措,只能无力地拜托医生多费心。医生把胃肠镜检查排上日程,这项检查基于医生的推测,检查结果便有了断定生死的意味。

住院后的第二天,祖母等待做胃镜。祖母的状态让我母亲心惊,她眼睛浮肿、步态虚浮,“嘴歪眼斜”——母亲甚至说。胃镜的检查结果出来,没有发现大问题,但谁也不能放下心。检查单还有一长串,闯关游戏远没结束。

母亲把祖母挂吊瓶的视频发在家族群,祖母心事重重沉默着,不看镜头;衣服皱巴巴,疾病让她无暇顾及体面。母亲感叹:“这个冬天,难过。”

祖母避开贴身照顾的母亲和姑姑,找到父亲。

祖母问:“你什么时候回家?”祖母说:“你要回来照顾我。”祖母离开青廉巷,躺在病房里,语气第一次有了哀求的味道,让父亲五味杂陈。

 

父亲征询我的意见。我不相信祖母会提出这个要求,我自大地认为,祖母只是被突发而至的疾病吓倒,尚不至于需要父亲贴身照料。

“现在辞职,难道回家啃老?”我义正词严,有了质问的意思。

不愿父亲回乡,还有一重原因,是我反感父亲从不承担家庭责任,甚至,我们还得为他的胡作非为付出代价。

前几年,父亲在省城郊区找到一份保安工作。他终于自食其力。他规律地上班,规律地下班,不出意外,再过几年,他会拿到属于自己的退休金。刚上班那阵子,祖母还反复叮咛,嘱咐他“好好表现”,好似儿子是刚参加工作的小伙子。如今,刚安稳下来的生活,又要被抛弃了吗?

“她倒是愿意。”父亲自觉理亏,声音怯生生的。

“至少该靠自己拿到养老金。”我冷声道,我见不得父亲推卸一丁点责任。

父亲低声应允:“身边朋友也是如此劝说。”

人过中年,保安的工作亦是难得,过了这村未必还有这店了。如果回老家,生活回到原点,父亲必将再次仰人鼻息。我觉得提出这个要求的祖母,不像祖母了。

我与母亲打电话,自认为保住了父亲的工作,以为能得到母亲的夸赞——母亲是家里最希望父亲安稳工作的人,这个被丈夫拖累半辈子的女人,渴望丈夫成为正常的上班族。

出乎意料,母亲没有附和。她低声说:“人生不一定会按照计划走,奶奶有可能一口气没提上来,就……”

母亲的话停住了,愧疚却早已攀上我心头。我自责:如何能说出这样冷漠的话。

9

医院始终没能确定祖母贫血的原因。乐观来看,贫血可能是偶然现象,但悲观想,祖母得了一种查不出病因的疾病,无疑是重症。祖母一定这么想。

我不敢和祖母联系。我不愿听见祖母虚弱的声音,我的骨子里也流着家族男人的血。语言一无是处,我轻飘飘安慰,祖母强撑精神应答,无法解决任何问题。我也担心泄露了秘密,子女们正商量把祖母送进省城医院。

祖母出院了,回到青廉巷,身后跟着陪护的儿媳。但无缘无故的贫血,以及长达两页写满病症的出院小结,像卡在心口的刺,谁也无法粉饰太平。

母亲上次在青廉巷居住,还是生我时祖母伺候她坐月子。30多年,让地板脱了漆,白色墙壁混杂了各种颜色,阳光也无法让房间亮堂起来。30多年,也让母亲离开工作岗位,和当初伺候她月子的祖母同龄了。

作为主角,祖母缺席了子女关于自己的议题。姑姑的担忧是有道理的,几天前的肠镜和胃镜检查,祖母的状态把大家吓坏了。“知道得越少越安心。”他们说。

家族群出现了一个我不认识的祖母。她紧紧裹着粉色棉绒睡衣,这是过去睡觉时才上身的。睡衣把她吃进去,看得出很暖和。家人恨不得把她塞进恒温箱,顾不上体面。祖母的面庞像是嵌在笨拙的身体上,下巴被刀削过似的,陡然陷进去,极不协调。她双手交叉放在身前,眼帘低垂,什么东西在她的脑海里转,让她满脸愁容。

 

今年年初,父亲在电话里告诉我:“儿子,我要辞职了”。

从病房回到青廉巷的祖母,愈发急切,几番去电,催促父亲回老家。祖母的黏人不同寻常,都有些蛮不讲理了。她撇下以往对儿子的体恤,不顾现代社会的辞职程序,把安排儿子回家列成计划表,倒计时似地催促进度。她给儿子的指令很明确:辞职,回家照顾自己;她给的日期也很明确,尽快,最好是现在。

父亲用方言说,老人“畏死”:“你祖母以前多坚强?什么都扛得住,你想想当时爷爷生病,她一个人,谁都不麻烦……”

看来不止我察觉到祖母的转变。

父亲接着说:“还是年纪大了。”

电话两头又归寂默。

父亲打算辞职,但还是征求我的意见,听得出,他希望得到我的肯定答复。我不再敢托大,我明白其中沉甸甸的责任。家庭议会的每项议题都凶险异常。父亲说,我回去,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我不确定这是否过于乐观,但为了祖母,都值得。

 

今年清明,回家给祖父扫墓,父亲已经住进青廉巷。几个姑姑各自出资,拼凑出一笔钱,给父亲当生活费。她们说:“照顾老妈,我们出点钱,你出力。”

我沿着长长的青廉巷往祖母家赶,巷子蜿蜿蜒蜒,两边曾簇新的小楼房变得斑驳破旧。小时候玩闯关游戏的坡道被水泥重新铺过,但邻里玩伴,早已四散东西。祖母招呼吃饭的声音,连同孩子的笑闹声,一并消失无影。

父亲出门了,他骑着电动车去市场买菜。他会按照医生的要求,科学配置每日饮食,鱼肉蛋奶,一个不落。在家的日子,他负责祖母的饮食起居,照顾得意外周全妥帖。

祖母正在看电视。她的病突然就好了,暴跌的血液指标恢复,疾病走得与来时一般突然,像是命运玩的一次游戏。只是年龄不会恢复了,衰老与死亡,推着祖母沧桑巨变,时间车辙往前滚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祖母招呼我吃水果,像是招呼客人。我试图与她交谈,但话题总是断断续续,我走不进老人的世界了。祖母告诉我,街坊都很羡慕自己,自己的儿子孝顺。这一次,我在心里没有反驳,我看得出她开心,我也为她开心。有儿子近伺左右,漫长的时光便有了依靠。

那天中午,餐桌丰盛异常,父亲因为我的到来准备了一桌好菜。眼前的父亲,难免也有了衰老的迹象,他沉默着给我让菜。沉默依旧是父子之间的主色调。我心里放下了些什么,眼神便温和下来。

我看着重燃的灶台,锅里依然蒸汽袅袅,还没出锅的高汤,正散着香气。多好啊,我默想,寡淡的青廉巷,多了一丝饭菜香,祖母终归得到顿顿好饭。

所有跟帖: 

揭開神童們背後的操控之手,你絕對不知道的真相! -FormatRun58- 给 FormatRun58 发送悄悄话 (194 bytes) () 08/22/2023 postreply 19:17:45

请您先登陆,再发跟帖!

发现Adblock插件

如要继续浏览
请支持本站 请务必在本站关闭Adblock

关闭Adblock后 请点击

请参考如何关闭Adblock

安装Adblock plus用户请点击浏览器图标
选择“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安装Adblock用户请点击图标
选择“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