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87)

来源: FormatRun58 2023-07-31 11:54:58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17044 bytes)
 

虾籽面里,是我读不懂的父亲

2023-07-31 11:3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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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乂叶

90初生人,非典型“蓝天守望者”,愿以笔端勾勒心底的城。

我家位于长江中下游的皖南沿江平原,一个靠种地为生的小村庄,村里人向来对梅雨季节避之不及。小时候总听见村里人说“圩田好种,梅雨难过”,持续不断的降水很容易让农田积水,一旦排水不及时,庄稼的根就极容易发霉腐烂,一整年的收成就泡汤了。早年也没有抽水机之类的机械农具,每到梅雨季节,父母几乎整天泡在田里。

因为不能找小伙伴们玩耍,我也很讨厌下雨,但与此同时,馋嘴的我看着不断落下的雨滴,心里又满是期待——每到这个时候,父亲就会下厨房给我做好吃的了,那也是一向严厉的父亲最温暖慈祥的时刻。

长江里的鱼,其鲜美让古往今来无数食客为之倾倒,但最让我念念不忘的却是长江里的青虾。倒不是那虾肉有多好吃,让我魂牵梦萦的,是那一碗虾籽面。

1

平时我家都是母亲掌勺,只有在青虾抱卵的季节,父亲才会进厨房一展身手。

虾籽面,顾名思义,是虾籽做浇头的面条。而这虾籽,就是长江里的大青虾所产。奔流不息的江水使得青虾肉质纯粹,丝毫没有河虾身上那种污泥味,产出的虾籽更是洁净如玉。每年四月,青虾开始抱卵,梅雨季节以后到达产卵高峰,颗颗饱满,晶莹剔透。只是青虾产籽量极低,一般两三斤虾才能采集到一两虾籽。

尽管我家不以打鱼为生,但父亲在水上讨生活的本事一点也不差。门前流过的长江支流和村头方圆几百亩的天然湖泊,让他可以从小就在水里打滚,扎鱼、钓黄鳝,样样在行,尤其是扳虾,在村子里算是一绝。

扳虾,就是捕虾的意思,因为需要用到的虾罾,也叫扳罾。扳罾是用竹篾条或者细树枝绑扎支撑起来的方形渔网,《楚辞·九歌》中记载的“扳罾何为兮,木上作渔网”,说的就是它。这种古老的渔具现在不多见了,相对于鱼罾的宽大,虾罾就显得小巧玲珑得多了。

制作虾罾时,要先把纱布剪裁成两尺见方的块状,用缝纫机卷好边,做成罾网——当时整个村子的男人里,只有父亲一个人会用缝纫机——然后用麻线将两根竹篾条十字交叉绑定,做成罾架。罾架四个角和罾网的四角相连,用麻钱绑牢,再在罾网的底部中心处系上一块小孩拳头大小的石头——下罾前,将喂食裹在石头上吸引青虾,拉起罾网的时候,又可以使之成为倒锥体,网里的青虾便难以脱逃。最后取一根约五尺长的竹竿作为扳杆,用麻线将其一端和罾架十字中心处绑连起来,这样,一把精致的虾罾就大功告成了。

长江青虾向来挑食且敏感多疑,很难上钩,稍有风吹草动便立刻遁走。父亲每次扳虾之前都会炒“喂食”——就是按比例配好的饵料。父亲说,要想捕青虾,必须得拿出上得了台面的食物,普通的饵料吊不了它们的胃口。他将铁锅里的菜籽油烧得冒烟,然后倒入油饼和麦麸,滋啦一声,香气随即扑了上来,充分爆香后再加入一点点水,调成浓糊状。我站在锅边,被香味迷得晕头转向,羡慕虾子竟然能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

扳虾要在晚上,梅雨季节气压低天气闷热,水中含氧量不足,青虾会爬到离岸边不远的浅水处觅食或者产卵。父亲提着老式的手电筒,带着虾罾和喂食,来到支流河口。他将喂食裹在石头上,放入虾罾中间,按照算好的距离将虾罾轻轻放入河底,扳杆斜插在岸边,再用手电筒在接近岸边的河面来回打光。父亲说这是因为青虾喜光,黑夜里的光亮会吸引它们爬上来,尤其是产卵的虾子,喜欢往岸边扎堆。

提罾收虾是个技术活儿,急不得。提急了,罾网中的虾子便会随水流越过网缘逃走,所以动作一定要缓慢且稳当,在罾网完全离开水面的刹那,要迅速提起。陷入美食陷阱的虾子尽管意识到危险,拼命挣扎,但高耸的网罾四壁已将它们牢牢困住,几番无效的挣扎后,筋疲力尽的虾子也只好认命,随即被扔进提梁木桶里。

父亲每次都能带回小半桶的青虾,小时候我极度佩服他能速度极快地就将公虾母虾区分开来扔进不同的竹篓子,他教过我好几种方法,但我仍然显得笨拙无比。

父亲将装有母虾的竹篓浸入清水盆里,反复摇晃漂洗,筛选出一颗颗亮晶晶的鲜虾籽。再把混有虾籽的清水倒入垫着蒸布的蒸笼中,淋上葱姜水和黄酒去腥,上锅中小火蒸熟后,取出已经微微发黄的虾籽,在阳光下晾干。然后倒入铁锅中用文火慢慢煸炒,软软的虾籽逐渐变脆且呈深黄色,鲜香扑鼻。用指尖沾上几粒放入嘴中,轻轻咀嚼,便在舌尖爆开。

 

在父亲处理虾籽的时候,母亲也快把筒骨汤熬好了,那是虾子面的另一个精髓所在。虾籽面好吃的第三个要素就是面条。平时家里吃的面条一般都是粮店里买来的挂面,但吃虾籽面的时候,必须是自己手工做出来的小刀面,用父亲的话来说就是,“凡是机器做出来的面条都是妖魔鬼怪,算不得真正的虾籽面”。

我曾经很惊讶为什么父亲这样一个土生土长的南方人竟然能做出如此出色的面条。后来工作后,有一次父亲喝多了,我们父子俩难得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聊天,他略带得意地说:“别看你妈别的菜做得好,但这小刀面啊,她光喜欢吃,就是做不来。”我开玩笑说:“哟,没想到你做面条是为了我妈啊,听着还蛮温柔浪漫的嘛。” 父亲红着脸争辩:“哪讲是为了她啊,我这是在展示我的手艺,我一般不下厨,下了厨也不差的。”

父亲做小刀面有自己独特的窍门。面粉得是七成小麦粉加上三成绿豆粉混合而成的,倒入瓷盆中,一边加水一边搅和面,面粉呈絮状之后开始揉踹。加了绿豆粉的面团很硬,得花大力气才行,一盆面要和上二十来分钟,直到父亲的手上不再沾有面粉,盆上也不再粘有面块,面团也十分光滑了,才算和好。父亲说这叫“和面三光”:盆光、面光、手光。

和好后的面团要放在案板上,盖上笼布醒半个小时,慢慢地就晕出淡淡的黄绿色。将一大块面团分成几个小剂子后,父亲在案板上撒点干面粉,拿出那根不知道揍了我多少次的擀面杖开始擀面。等到面皮被擀到和案板差不多大的薄薄的一片、提起来都能透光时,父亲便将面皮一层层折叠起来,大约七八公分宽、两三指厚的样子,拿起菜刀,深吸一口气,左手放在叠起的长方形的面卷上,四指并拢,轻轻压着面,一边紧贴着顶着菜刀,一边快速后退,锋利的刀在父亲的手中不断翻腾飞舞,很快,面就被切成了粗细均匀的条状。

待父亲放下手中的刀,手在面上一拨,提起来一擞,在案板上一甩,发出“啪”的一声,面条便被整齐地码在案板上。擀好的小刀面,形状扁曲,内硬外柔。抓起一把来,在手里一攥,再马上松开,面条也立刻会蓬松成原状,父亲说,这才叫“上了劲”的面。

 

下面前,先在碗里放入一小勺猪油,一勺酱油,一把细细的小香葱沫。锅里清水,大火煮开,把面条抖散后放入锅内,等二次沸腾后加一点冷水,再沸腾后捞起盛入碗中。从砂锅里舀一瓢熬好的筒骨汤,最后放入一大勺虾籽。面香、汤香、虾籽香,瞬间就被激发出来,只闻一下,便觉得沁入心脾。

沿着碗边喝一口混着虾籽的高汤,汤的厚重、虾籽的鲜香还有被高温激发出来葱的清新完美融合,再嗦一口劲道的面条,略一咀嚼,滋味便口腔里炸开。

父亲说,吃虾籽面是要讲究层次的,但我通常都是忍不住大快朵颐,顾不得烫嘴,哪怕额头冒汗,嘴里依然吸吸溜溜,直到面碗见底,母亲总笑话我是猪八戒吃人参果。虾籽面吃完之后,我会留一小口汤,端起碗轻轻摇晃,将汤与沉淀在碗底的虾籽充分混合,然后一口吞入嘴里,用舌头托着虾籽顶住上颚,那种美妙的感觉让人难以自拔。

“哟,这小伢子前面吃得一团糟,最后这一下还开始装样子了。”父亲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

吃虾籽面是那时我在父亲面前最安心的时刻。他的脸上没有让我害怕的暴躁,也不用担心挨打遭骂,我一边享受美食,一边幻想,他如果能一直保持这副温和的样子就好了。

2

从有记忆开始,我对父亲的印象就是脾气暴躁,发起火来让人发怵。他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常说“打出来的孝子,惯出来的逆子”。

父亲不苟言笑,对我更是严厉。小时候我几乎没有牵过他的手,也没有被他背过或被他抱过,更别说在他面前调皮撒娇了。电视剧里那些看似平常、温馨的父爱,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一种奢望,我曾经偷偷地为此感到沮丧和伤心。

作为男孩子,我难免有时候调皮捣蛋,不经意间就闯了祸。每当邻居跑到我家里告状后,一顿打是免不了的。父亲腰间的皮带,扫地的扫把,还有那根让我又爱又恨的擀面杖,总之逮着什么是什么,打到我哪儿算哪儿。他还不许我哭,一哭,就打得更厉害了。

所以,从小到大,我们父子之间没有过什么感情交流,有的只是训斥和打骂。平时在家,我一见到父亲过来便如坐针毡,坚持不了几秒就得赶紧找个理由仓皇逃离。我与小伙伴们一起玩闹时,有些喜欢恶作剧的,会突然对我说“你爸来了”,每次我都被吓得一激灵,四肢僵硬、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大一会儿才能缓过劲儿来。

不仅是我怕他,我的堂哥堂姐们也怕他。父亲见到他们,总会问作业写完了没、考试考怎么样。我们在一块儿玩耍时,只要听到我父亲远远地咳嗽一声,一个个立即屏气息声,等他走了,我们才又慢慢活泼起来。

 

那时我和父亲近距离接触最多的时候,是在他做木匠活儿时给他打下手。

父亲虽然做了一辈子农民,但除了种地之外,他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很多技能,最让人惊叹的就是木工手艺。农闲时节,他常常找来一些木头桩子,做成桌椅板凳之类的家具,样式精美,榫卯处严丝合缝,家里用不完了,就送给亲戚邻居们。

有的时候木头比较粗,他用墨盒打上线后,就拿过一把大锯子,让我去他对面帮着一起拉锯。我就战战兢兢,紧张得手都发抖。父亲的力气大,锯子划到我这边时,我总接不住,锯着锯着,我这一端就跑了线。我不得吃出吃奶的力气使劲拧着锯,想再找回去,但通常我这边还是锯得弯弯曲曲。父亲见状会狠狠地瞪我几眼,往往还会训斥几句,说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以后要是考不上大学连饭都吃不上。即使是在湿冷难耐的南方冬天,每次帮他拉完锯,我都是汗流浃背。

小时候我是没有玩具的,我曾极度渴望小伙伴们几乎人手一只的、可以上火药的左轮玩具手枪,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跟父亲说想要买一把,他皱皱眉:“那东西对学习有什么好处?”我顿时吓得噤若寒蝉,再也不敢提起。

后来有一天,我帮父亲做木工活儿的时候,他竟然给我做了一把木手枪和一柄木剑,我看着它们简直不敢相信,正欢呼雀跃,父亲就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好好学习,要是贪玩成绩下降,腿给你打断。”

父亲最重视的就是我的学习成绩,但凡某次考试跌出前三,回家一顿打骂是少不了的。

农村孩子没太多玩具,大家玩得最多的就是玻璃球,俗称弹子。在三年级的时候我的打弹子技术已经傲视全村,上了初中的孩子都不是我对手,也因此沉迷其中无法自拔。农历五月的农忙时节,父母起早贪黑在田里干活儿,根本顾不上管我。我的胆子愈发大起来,下午放学后也不直接回家了,先跟同学们过足打玻弹子的瘾再说,结果被爷爷发现了,他又告诉了父亲。父亲将我所有的弹子全部扔进了门前的河里,给了我俩耳光,说只要我再敢打弹子,就别上学了,滚回来种田。

一个月后的期末考试,我上学以来第一次没有考双百分,一下子掉出班级前五名。班主任徐老师在成绩单后面的评语上写着:你很聪明,字也写得好看,但要注意,学习可要抓紧!

我忐忑地将成绩单递给父亲,心脏怦怦直跳,腿有点发软。父亲仔细地翻看后,什么话都没说,脸色铁青地转身走去外面的柴火棚,拿出一根绳子,直接将我绑了起来,吊在了房梁之下,随后抽出皮带,狠狠地抽我。

“你考的什么东西?!上学都在干什么?!学习不照(方言,不行的意思),打弹子厉害是吧?!你敢哭一声,老子今天抽死你!”

暴怒的父亲将我吓懵,我忍着剧痛不敢哭。母亲也不敢阻拦,但又心疼我挨揍,于是悄悄出门叫来了亲戚和邻居。看着前来劝说的人,父亲愈发怒气冲天:“今天谁也不许劝,不好好收拾他一下,他永远不会长记性!”

直到爷爷赶来,我才保住了一条小命。身上的衣服已经破了好几处,浑身全是皮带的抽痕,火辣辣钻心地疼。我流着泪跪下跟父亲认错,说以后一定好好学习,再也不贪玩了。

等身上的伤养好之后,母亲给我煮了一碗虾籽面,那也是我至今唯一一次吃到的由母亲做的虾籽面,没有筒骨汤,面条也是普通的挂面。

“你阿爸脾气急躁,最见不得你在学习上马虎,我们起早摸黑地在土地里抠出几个钱,还不是为了你?就想你好好学习以后走出农村。村子里哪家小孩放假不得到地里帮忙干活,我们可让你去过?农民的苦你吃不来的。你爱吃虾籽面,你阿爸知道你快放暑假了,大半夜从地里回家,也不上床睡觉,转头就跑去江口去扳虾子。第二天中午从地里回来,饭都来不及吃一口,要趁着大太阳把虾籽蒸好晒干然后炒出来,就等着稍微闲一点的时候熬骨头汤擀面条做给你吃。你贪玩学习成绩下降,他当然生气了。你也不要怪他,你以为他发狠打你他自己不难受啊。”

我嚼着面条,泪如雨下。

3

读书的时候,我身体一直不是特别好,感冒发烧,一年总有个几回,是村头卫生所的忠实客户。那个看起来慈眉善目的老医生每次给我开的小白色圆形药片,苦得要命,让我恨得牙痒痒。那个时候我不会吃药,药片放在舌头上,喝一口水,学着父亲仰起脖子,水是进了喉咙,但药片纹丝不动,反而因为被温水溶解,苦涩的味道立刻传遍舌根,随即就呕吐起来。

每次见我涕泗横流的样子,父亲都会厉声斥责:“没出息的东西,这么点药都吃不下去!”我一边犯恶心一边害怕,至今想起来仍是心有余悸。那时候我最大的期待,除了每次考试都考好之外,就是不生病不用吃药,这样就不用面对那张让人害怕的阴沉着的脸庞了。

小学毕业那年的暑假,我突然感觉有些晕晕乎乎的,仿佛睡不醒似的,无精打采,胃口极差,吃点东西就想吐,右边肚子偏肋骨那里也胀鼓鼓的,使劲压一下还有点痛。我不敢跟家里人说,尽力掩饰着,但最终他们还是发现了我的异样。母亲领着我又去了卫生所,老医生看了看我虚弱的样子,又摸了摸我的肋骨下面,说怕不是肝或者胆囊出问题了,他这边条件有限,没办法确定,不敢随意开药,得送去县医院看一下。

母亲一下子就哭了。后来从奶奶嘴里我才知道,那个老医生有点本事的,一般村民有个什么毛病过去基本都能给解决,那些他说看不了的基本都是大病,严重的甚至没多久人就走掉了。

到了县医院,做了各种检查,最后确定是甲型肝炎,医生建议,为避免传染,最好能住院隔离治疗。看着我的检查单,父亲一言不发,脸色阴沉。我以为又要挨骂了,然而却听到他跟医生说:“我家小伢子长这么大从来没离开我们,他一个人不照的,我们得陪着他。”

甲肝治疗周期长,时不时就要进行各种指标检查,日常饮食要很讲究,营养不能落下,零零总总算起来,这笔治病的费用对当时经济条件不好的家里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负担。

当时正是农忙的时候,父亲让母亲留下来照顾我,他赶回家忙农活儿。每隔几天,他就会来医院一趟,带着擀好的小刀面,去医院门口的面摊上,花一块钱请摊主帮忙煮一下,然后端过来给母亲和我一人一碗,再倒入之前带过来装在玻璃瓶里的虾籽。母亲让他吃,他总说自己在给我们煮的时候已经吃过了。

我的身体状态逐渐好了起来,约莫过了一个月,再次检测,指标终于恢复正常。医生说可以出院了,但回家还要继续休养,要注意保证休息和饮食卫生。

出院那天下着小雨,父母带着我坐中巴车回家,但中巴车只路过镇上,下车后只能走回村里。母亲披着雨衣打着手电筒在前面照着路,父亲背着已经开始长身体的我跟在后面。我躲在雨衣里,趴在父亲的背上,他偏硬的头发时不时扎到我的脑门上,我看不到他是否还一如既往板着的脸,只能隐隐看见他被太阳晒得漆黑、有些脱皮的后脖颈,偶尔听到有沉闷的呼吸夹杂在落在雨衣上的滴答声里。

那年夏天雨水很多,但父亲却少见地没有怪老天爷怎么还不收了神通。白天忙活完田里的农活儿后,他就跟大伯一起打着手电去江口扳虾,他说雨水越多虾就越多。家里有件老旧到分不清颜色的蓑衣,听父亲说是爷爷亲手做的。再配合一顶斗笠,父亲穿戴整齐后,我赫然发现,他简直跟我看武侠小说时想象的大侠一模一样。

父亲穿上一身干净的蓑衣冒雨而出,等到回家时,蓑衣上的雨水顺着边缘滴落而下,砸在地面上,溅起一串串水珠。他摘下斗笠,抖抖身上的雨水,凯旋般大步跨进门。那时候爷爷时常教我一些诗词,其中有一句我只听了一遍就记下了:“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有的时候我半夜醒来,看到父亲轻手轻脚穿着蓑衣准备出去扳虾,都会在心里默念:“斜风细雨也须归。”

那个夏天是我迄今为止吃过最多虾和虾籽面的时期。后来上生物课,老师说虾的营养价值极高,我一度认为之所以我比很多同龄男生发育得早,十有八九就是因为那段时间吃太多虾了。

入秋以后,雨水渐少,青虾结束了抱卵的周期,我也彻底恢复健康。那件老旧的蓑衣连同斗笠静静地挂在墙上,很少再被穿上。

 

到了青春期,我和父亲的相处方式依然是没有什么讲道理一说,唯一有所改善的,是他不再用皮带抽我了,毕竟巴掌和脚踢方便得多。我也不顶嘴不闪躲,就沉默着不说话。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过叛逆期,只知道就算有矛盾我也不敢说出来,多一句话就可能多一顿打。我跟父亲之间的话越来越少,距离也越来越远了。

大人们在一起闲聊的时候,邻居们总会说:“你家儿子哦,是这一块最懂事的,放假也不出来玩,一天到晚除了学习就是学习,次次考试都是第一,以后考上大学是靠住的(方言,肯定的)啊,我家小伢子要是有这么自觉就好了。”

父亲总会大手一挥:“不是我管教这么严,他能有这个样子啊。小时候你不晓得他多皮,三天两头犯事情,打了多少次才改过来的。你看街上前阵子开的那几家游戏厅,一天到晚都有一堆小伢子在里面玩,他从来不敢进去。我老早就跟他讲了,只要让我发现到了他在里面,不管有没有玩,回来书就别念了。我跟你们讲,小伢子啊从小就要教育好,他就跟那树苗一样,你不育他就长得歪七扭八的。他要是皮就得打,不能不舍得,不打他不怕你啊。你看XX家的小伢子,不好好念书,跟家里胡大胡二的(方言,撒谎,不诚实),天天跟那几个小混子搅在一起,迟早要进劳改队……”

我远远地站在边上,看着向众人传授经验的父亲那指点江山的样子。一件件我的糗事和他的教育“高光时刻”隐隐传入我的耳中,夹杂着邻居们的赞叹声。

每次开家长会是父亲最长脸的时候,回来必然有一碗香喷喷的虾籽面做奖励。不过,我还是很少听到父亲的夸赞声,而且他总在母亲夸我的时候,提醒我别忘了继续努力,不要骄傲,好好学习是应该做的事情:“你这副瘦弱的身板,回来种地怕是得饿死。”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没有父亲严苛的管教,我是不是真的会像他说的那样,最终走进劳改所。

4

2007年,我初中毕业,考上了省重点高中。报到的那天是父亲送我去的。那时父亲还年轻,几个鼓鼓囊囊的行李提在他的手中并不显得沉重。我家在农村,学校在市里,接连换乘了两路大巴后才在郊区坐上了直达学校的公交车。

我定定地看着车窗外不断变换的美丽风景,却没有心思去欣赏。我才15岁,就要离开家人寄宿在陌生的学校里,尽管终于可以远离惧怕了这么些年的父亲,但也意味着母亲也不在我身边了,不禁有些紧张和不安。一路上,向来很严肃的父亲依旧很少说话,只是看着行李,有时转头看看我。

到学校后,父亲提着行李领着我报到,又带着我找到寝室,铺好了床铺。打扫完宿舍后,我送父亲到了校门口,他拍拍我肩膀,说:“好好学习,新环境不习惯不要紧,慢慢就会习惯的。跟同学好好相处,尊敬老师,不懂就问。学习还得靠你自己,有什么事跟家里说声——哦,差点忘了,这个给你。”随后,他递给我一瓶炒好的虾籽,又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大步走出了校门。

我就站在校门里,握着还带着体温的玻璃瓶,看着父亲的背影。校门外的路不宽,父亲慢慢地向前走着,走得不快,但一步一步很稳。

 

高二的时候,我迷上了网络,省着家里给的饭钱,时不时和同学溜出去上网。一个周五的下午,我照例偷偷溜了出去。生意火爆的网吧竟然没有空闲的机器,我只好再三叮嘱网管,有机子立马通知我。

我一边看着同学玩,一边火急火燎地等待。正看得入迷,后面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扭头:“有空闲机……”一瞬间,剩下的半截话生生咽了下去,我半转着身子,整个人僵了——那是多么熟悉的一张脸!我仿佛听到巴掌带着呼啸声而来,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

我看着父亲,绞尽脑汁想借口,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但怒骂和巴掌并没有到来,父亲拉着我走出了网吧,带我到校门口前,我低着头,看不清父亲的脸,只听得他声音竟然很平静:“我跟门卫聊天,门卫说看到你出去了,我半天才找到这里。我就问你两个问题:这样有多久了?你觉得家里的农活儿你能做么?”

我嗫喏着:“爸,我错了,我不该偷偷玩游戏,让你失望了。”

良久的沉默,我依旧低着头。

“啪嗒”声响起,我听到父亲点了一支烟——我有些疑惑,他不是早就戒烟了么。烟雾中,低沉的声音响起:“你爷爷当了一辈子老师,就想家里后辈有个考上大学的,能见见外面的世界。你大伯和我都不争气,考不上高中,一辈子也就在泥土地里讨生活。我18岁那年,送你小叔去外面读书,他也是满口答应好好读书。家里省吃俭用,所有的好东西都寄到学校里给他用,但是一大家子最后等到的是退学的消息。你爷爷跑去学校,回来后的半年里,头发白了一小半。我和你妈何尝不是……”

我身如筛糠,几乎要哭出声来。

“你长大了,我也不能像以前一样动不动就揍你,路在你自己脚下,你爷爷还总问起你的成绩呢。好好学习,你才16岁,别像你小叔一样。”父亲掐灭了没吸完的烟,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先回去了,家里的农活你妈一个人忙不过来。”

看着夕阳下父亲逐渐远去的背影,我终于失声痛哭。

门卫叔叔走过来,俯下身子问:“同学怎么啦,是不是不舍得爸爸走呀。没事儿,爸爸还会来看你的。不过也奇怪,你爸爸一向都是递烟给我,自己不抽的,今天竟然抽了,看来也是舍不得你呀!”

 

2010年6月6日,高考前夕,小雨。

父亲陪着我去看了考场,一路上撑着伞并肩而行,他没说话,我也沉默着。透过窗户,父亲盯着里面,嘴里轻轻念叨,突然伸出手指着教室里的某一处,转过头对我说:“你看,那里就是你的座位,离讲台近得很。”

我顺着看了过去,又转回了头。我突然发现,父亲一向乌黑的脑袋竟然生出了一些白发,额头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出了细细的皱纹,我先前竟未留意过——我多久没有好好看过他了啊。

回家的路上,路过一个红绿灯,我心里想着考试的事儿,没留神已经切换到了红灯,正要迈出脚步,就被父亲一把拉住了。我回过神,看着父亲的手,那是扇过我无数巴掌的手,也是高一期中考试之后再也没有落到过我身上的手,略显粗糙,满是泥土地的印记。这只手紧紧抓着我的胳膊,一如小时候出门时他紧紧抓我的手臂,防止我走丢。

刹那间,我有些恍惚。

7号还是毛毛雨。一大早,父亲就已经在轻手轻脚地为我准备早饭。隐约中,我听到父亲在对母亲说:“牛奶不要泡得太多,免得考试时要上厕所。”“炒的小菜里面不要放太多油,容易闹肚子。”“筒骨汤等下先盛出来凉一会儿,要不然吃起来烫嘴。”“荷包蛋煎老一点,泡在汤里的时候口感好。”……

我闻着一如既往的鲜香,细细咀嚼劲道十足的小刀面,也不知道他们夜里几点起来擀的。

吃完面,父亲便把电动车推出来,送我去考场。父亲开得不快,一路上很安静,我和父亲也没有说话。到了考场,父亲把车停在路边停车区。拍了拍我的肩膀:“放轻松,正常发挥就行。”我点了点头,转身进了考场。转过头,见父亲定定地看着我,对我挥了挥手,扯了扯嘴角,向来严肃的脸好像挤出了一丝微笑,那一瞬间,我觉得他还是板着脸比较好看。

8号下午走出考场,父亲撑着伞迎了过来。坐上电动车,父亲破天荒没有问我考得怎么样,只是跟我说:“这下可以放松些了。”回到家,他没来得及歇口气就赶去了田里。我才知道,这两天,父亲每次送我到考场后并没有赶回家收割庄稼,而是静静地等在考场外,直到我考完试出来。

高考结束后是整个高中阶段最轻松的时光,尽管有时候会有些担心成绩,但是担忧转瞬又被朋友间的欢闹冲走。父亲也好像也不再终日板着脸了,只是偶尔问过我考得怎么样,他的重心转移回田里的庄稼上。

终于到了6月25日,下午2点是查成绩的时间。我坐在网吧的电脑前,输入了查分网址,看到了老师给我们介绍了无数遍的考生信息输入界面。我盯着看了很久,慢慢地输入了准考证号,身份证号,略带颤抖地点击了“确认”。好一会儿,我抬起头,看到了我的照片,左边是分数。我差点跳了起来,给家里打了电话,母亲在电话那头笑得很开心,隐约听到父亲的声音传出来:“还不错。”

母亲说今年庄稼收成很好,看来是赶着给我准备学费呢。一大家子亲戚们知道我考上了,闹着给我办喜酒。村子里“恭喜恭喜”的声音在父亲耳边不断回响,我第一次看到他脸上的笑容是如此多。

 

填志愿的时候,是我长大以来跟父亲交流最多的日子。他抱着指导书籍,一点点地翻阅,跟我探讨不同的学校,不同的专业,院校位置,专业前景,报录比,没有争吵,也没有大嗓门,直到我投完档被录取。那是我记忆中第一次跟父亲平静甚至平等的交流,后来我才知道,他甚至将不同的学校和专业用笔记录了大半本。

开学报到的时候,父亲执意要送我去学校。跟着拎着大包小包行李的父亲,我踏上了火车。

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八月末的天气闷热无比,尽管车厢内有空调,但因为上车时的拥挤和车厢内臃肿的人群,在安放好行李后,我和父亲浑身已经汗湿透了,粘在身上很难受。

开车后,车厢里形形色色的人们,认识的不认识的,渐渐地都谈开了,很是热闹。火车是个很神奇的交通工具,能让不同阶级不同地域的人很自然地拉近距离,天南海北高谈阔论。平时话不多的父亲,仿佛也被这浓烈的氛围感染了,跟周边的旅客时不时地聊天,碰上同是送孩子上大学的家长,话题就更多了一些。看着他绽开笑容的脸庞,听着他和周边家长互夸孩子的话,我的心里除了对未来大学生活的期待和对家乡的不舍之外,也有一丝欣喜悄悄地探出头。

火车轰鸣着飞驰,父亲不知什么时候靠着我睡着了,我侧过头看着发出轻鼾的他,睡梦中也依然板着脸,是又梦到我调皮贪玩了吗?

下了火车,我们坐着迎新大巴到了学校,父亲像高中时那样,带着我报到,又带着我找到寝室铺好了床铺,顺便帮着打扫了宿舍。我在新的宿舍门口,看着不让我插手、坚持自己弄卫生的父亲,熟悉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了上来,那弯腰拖地的身影,跟三年前的场景慢慢重合在了一起。

耳边传来父亲的声音:“弄完了,等晾干了再进去。我就先回去了。”

“你歇一晚呗,明天再走。”我回过神,“刚坐了一夜的火车,休息下养个精神,刚好也看看学校。”

“不了,现在坐车明天早上到家,刚好打理庄稼,我不在的话,你妈一个人忙不过来。”

我知道父亲的脾性,也就没再坚持,一路陪着他到了校门口。

父亲拍拍我肩膀,还是相似的嘱咐:“大学里也要好好学习。跟同学好好相处,尊敬老师。爸妈不在你身边了,照顾好自己。家里你不用担心,有什么事的话跟家里说声。”说完,又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放在我手上:“刚入学,需要花钱的地方有些多,卡里的钱不知道够不够用,这些钱也先给你,不够的话再打电话跟我说。”

我接过温热的钱,喉头滚动,然而说出口的只是:“好的,那你路上注意安全。”

父亲扯了扯嘴角,又微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上了出租车。我站在校门里,看着父亲拉开车门坐进去,然后对我挥了挥手,夕阳照进车里,他满身金黄,我突然发现,他不再板着脸了。

我看着逐渐远去的车子,轻声喃喃:“阿爸,你辛苦了。”对着已经消失不见的出租车用力挥挥手,鼻子一阵发酸,眼前也模糊了起来。

5

上大学那几年,每次开学我都会带一瓶虾籽回学校,就着吃面条。几个舍友在尝过第一口之后,着了魔似的,每次开学前必定会再三嘱咐我:“请带上咱爸做的虾籽,这个学期的面条就指着它了。”说是一学期,你一勺我一勺,那点虾籽不出一个月就没了。然后他们边咂嘴边后悔:“你说我们要是每次少吃一点不就能多撑一个月嘛。”

毕业后在外地工作,每年回家的次数也不多。我不是特别恋家,偶尔想起来或者收到家里寄来的虾籽时,会给家里打个电话,但几乎只打给母亲,父亲的手机几乎没怎么拨打过。

有一次给母亲打电话,隐约听见他们俩在拌嘴,我问母亲出了什么事儿,怎么还吵架呢?

母亲说:“你爸又要出去扳虾,他都痛风了,医生说不能吃青虾。再说了,他腿疼起来站都站不住,还要往江边跑,摔倒了怎么办?”

母亲话还没说完,话筒里就传出父亲一如既往急促的语气:“我扳回来不吃可照(方言,可行)?搞点虾籽等小伢子回来吃面条,现在不搞,等九月份一过马上就没得吃了。”

我心里一惊:父亲痛风了?什么时候的事儿?他身体那么强壮的一个人怎么会痛风呢?难怪之前母亲给我打电话问我某种药治腿疼好不好,我当时只跟她说不舒服就要去医院看看,别乱吃药,农村土方子不靠谱,却没想到是父亲生病了。

那年春节回家,我突然发觉父亲瘦了好多,走路明显一瘸一拐。趁着去灶屋盛饭,我偷偷问母亲,父亲是不是痛风发作了。

她叹了口气:“下半年以来反了(方言,发作)好几次了,前两天又反了,床都下不了,今天吃了药好多了,他一直不让我跟你讲。你看他瘦了多少哦,好多东西都吃不了。”

我赶紧查资料,又打电话给学医的同学,了解痛风的事情。我跟父亲说去医院做个全身检查,他摆摆手:“做那个干什么浪费钱,我自己的身体我还不知道嘛。”

我第一次很硬气地跟父亲说话,最终,他拗不过我和母亲,还是去了医院,一查,果然血尿酸“600+”,其他指标诸如肌酐之类的也超出正常范围。做CT的时候,医生说,你这肾结石不少啊,之前做过碎石手术吧?父亲“嗯”了一声,说几年前做过。

我从来没听说过父亲做手术——实际上,是我从未主动了解过父母的身体状况。医生说你这肾结石最好做个手术,再拖的话就容易损伤了。父亲摇摇头:“暂时就不做了,家里马上开始春种,来不及。”

我极力劝阻,但仍然被父亲否定,在他眼里,那点疼痛可以扛一会儿,但庄稼可不能耽误。

回去后,我赌气冷着脸,决定第二天就要回去上班。母亲半夜来到我房间,红着眼说:“你爸不想耽误春种,我们没什么本事,就靠着土地挣点钱。他在家一直说你以后在外面买房成家都是要花钱的,我们能多存一点是一点,也减轻一下你的负担。”

我靠在床上愣住了,继而眼泪夺眶而出。我想起同学跟我说的,过度劳累是引发痛风的诱因之一:“加上你爸以前很爱吃鱼虾,尤其是每年做虾籽那段时间虾肉摄入量更大,高蛋白饮食造成血尿酸长期居高不下。痛风发作之后还得忙农活,没有得到及时治疗,导致现在稍不注意就容易复发。”

五十多年来,父亲从一个身强力壮的年轻汉子变成了满身伤病的老人。下地耕种,沿江扳虾,冒着大雨抓黄鳝,拖着板车卖西瓜……他肩膀上、手上的茧不知有多厚。

三十多年来,我从一个弱不禁风的少年变成了身强力壮的青年。除了读书和工作,我没做过其他事,双肩连五十斤的扁担都扛不起来。

我只记得父亲施加在我身上的疼痛,但父亲身上的疼痛和苦难,他从未说过,我也从未想过。

 

那年的六月,我带着父亲游览了黄山。那是父亲第一次出门旅游。尽管天气并不是很好,全程几乎披着一次性雨衣,但他依然很高兴,那几天的交流,比我们之前几十年加起来还要多。在光明顶上,我们父子俩第一次合影。

回去后,父亲做了肾结石手术。母亲给我打电话,说父亲在医院里跟病友们聊天,把手机里的照片反复给他们看,说他儿子孝顺,带他把黄山玩了个遍,风景真是呱呱叫。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和父亲的距离近了很多,再也没有训斥与争吵,时不时也能通个电话,家长里短地聊几句。有时候打电话给母亲,母亲也会说,“让你爸跟你说几句”。

这些年来,我也带父亲去过诸如“耿福兴”之类的老字号面馆吃虾籽面,但父亲通常没吃几口就说,这面不正宗,汤不浓郁面不筋道虾籽不脆弹之类的。我说这可是老字号,多少年的牌子了上电视台的。父亲摇摇头:“名头都是虚的,只能糊弄不懂的人。”

2021年我结婚的时候,几个大学舍友从天南海北跑了过来,还特地给父亲带了一堆特产,他们一边给父亲敬酒一边说:“叔叔当年的虾籽可是让我们这辈子都忘不了啊。”父亲一饮而尽面色红润地说:“今晚就留在家里,明天亲自下厨给你们做一顿最正宗的虾籽面。”

结婚后,爱人也特别喜欢吃虾籽面,因为我们在外地工作,我便提出来跟父亲学。

父亲把母亲的围裙洗干净穿上,灶台和案板也擦得干干净净。配好面粉开始和面,一边揉一边跟我说要点:“水要分次加,揉面的时候手腕要使巧劲。”擀面的时候,他放慢速度让我看清楚:“发力要均匀,生面粉不要加多,防止干巴。”将擀好的面皮叠好后,他拿起刀开始切面:“下刀要稳准利索,不能拖泥带水,要不然就不成形了。就跟做人一样,无论做什么事情,认准了之后,下手就要干脆利落,不能犹犹豫豫。”一条条粗细均匀的面条随着“哒哒”声跳入我的眼中。

“看,这样子切出来的面条肯定是不行的。”他故意没切好,示范了一个错的给我看。

“水开下面条的时候要把面抖散放进去。”父亲抓起一把面条轻轻抖进锅里,“别着急用筷子搅,让面条先吃一下水,这样煮好的面就弹得很。”

我看着父亲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教我做事,咧开嘴笑了起来。看着他板着脸边做边说的样子,突然觉得很,嗯,很可爱。

6

父亲还是一天天变老了,在我跟爱人还有爷爷的极力劝阻下,他终于从埋头耕种了四十年的土地中解放出来。但他闲不下来,又去找了一个清闲的工作,理由是整天待在家里无所事事,“实在太没劲(方言,无聊)了,急得慌”。

我说出钱让他出去旅游,累了这么多年也没享受过。他摆摆手:“旅游就是花钱买罪受,再说了现在正是用钱的时候,浪费那些钱干啥。”我又接他来我这儿待一阵子,结果没几天他就吵着要回去:“这里闷得慌,出门到处都是车,一点也不如老家自在。”

我拗不过他,只好又送他回了老家,回家后他打电话说在家里平时上上班,没事溜达溜达,舒服多了。我想也好,至少比种地轻松多了。

今年大年初二,我正开车往老家赶。还有20分钟就到家的时候,电话响了。我瞥了一眼,是母亲打来的,心里立刻咯噔一下,涌出一股不好的预感——早上出发的时候,我跟母亲说了大致的到达时间,按理说,母亲怕我开车分心,不会打电话来的。

爱人按下接听键后,母亲的声音传入耳中:“小伢子,你快到家了吧?妈跟你说个事哦,你别着急。你阿爸他昨天晚上骑车上班路上摔倒了,回家后右腿动不了。我给他揉了一夜还是不行,叫上你堂弟现在正把他往市里的中医院送。家里现在没人,你直接开车去中医院,路上开慢点啊。”

我火急火燎地赶到医院,父亲看我们冲进来,满脸懊悔:“唉,一不留神就摔了一下。本来你们回来我高兴哦,让你妈做了好多菜。冰箱里有一大罐虾籽去年就炒好了,等你们回来做面条吃。哪晓得成现在这个样子,搞得年都过不好。”

我跟医生了解状况,医生说摔伤的位置不好,股骨颈骨折,他这一把年纪了,保守治疗效果不好,最好是做关节置换手术。

父亲问,做了手术以后走路跑跳有没有问题?医生说休养好之后走路没问题,跑跳肯定有一定程度影响,“而且你这么大年纪了,没事也不要跑”。

他的眼神黯淡了下来。我很清楚,对要强了一辈子的他来说,以后若没法跑跳,确实是个不小的打击。前阵子他还在电话里得意地跟我说,他们单位年轻小伙子掰手腕还输给了他,要是再年轻几岁,可以掰人家两只手。

我劝他:“往好处想想,医生说做了手术之后几天就能拄拐走路,而且以后走路没问题,不影响正常生活。”

大年初六,父亲被安排上当天的第二台手术。换上手术服之后,我们推着他到了手术室的大门外,我跟他说,打麻药不痛的,一会儿就做完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和爱人搀着母亲坐在等候区,焦急地等待手术室大门的打开。我抬头看了一下墙上的时钟,已经15点40分了,距离父亲进手术室已经过去4个小时零17分钟。

母亲紧紧握在一起的双手微微颤抖,我想起手术前医生说的手术一般要3个小时,不免有些担忧,但仍轻声安慰母亲,应该快结束了,可能在等父亲的麻药散去。

终于,“叮”的一声,“22床家属来接一下病人!”的喊声伴随着缓缓打开的大门传入我们耳中,我蹦了起来,跑到手术床边。看着面色苍白的父亲,鼻头一酸。

父亲被抬上病床后,眼神涣散的他迷迷糊糊地问:“快12点了吧?一会儿我还要回家给你做虾籽面的。”

我强忍着泪水:“嗯,12点了,你先休息下,面条等会儿做。”

医生来到床边,检查完父亲的各项体征指标后说:“他现在还不太清醒,等麻药散了就好了。做手术前准备的时候,你爸就说能不能做快点,他要回去给儿子做面条吃。”

10分钟后,父亲终于清醒了些。我和爱人喊了一声“爸”,他慢慢转过头,看着站在床边的我们,努力地抬起手臂,我赶忙弯腰握住。

“老爸对不住你们了啊,本来过年要给你们做虾籽面吃的。”他看着我,语气虚弱,又望向我爱人,“你们回来我不晓得有多高兴哦,谁知道搞了这么一下子,唉。”

我转过身低头给父亲掖脚边的被子,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死死地忍住哭腔。

父亲又睡着了。我第一次见到这样虚弱的父亲,也第一次这样仔细地端详着他:双鬓微白,脸颊有些许凹陷,下巴处几天未剃的胡须更是花白一片,记忆里那个精力充沛、不时怒目横眉的庄稼大汉,竟已经这样衰老。

夜深了,楼道里很安静,病房里关了灯,母亲也侧卧在陪护床上睡着了。我借着门上小窗里透进来微弱的光看着他们,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如此在意他们。想起以前打电话,母亲说起这家的谁谁脑梗塞死了,那一家心脏病,还有一家癌症……到了他们这个年纪,脆弱的不仅是他们的身体,也是他们始终放心不下的、如我一般在外游荡的儿女。我的眼泪流了下来。

三十多年来,我第一次给父亲做了一碗虾籽面。我极力回想他曾教过我的方法,和面揉面擀面切面,但最终做出来的面条差了十万八千里。把面碗端给父亲时,父亲说哪儿来的,我说自己做的,做得不好,你凑合吃一口。

父亲大口扒拉着面条,连白水兑猪油和酱油的汤底都喝得一干二净,然后转过头对隔壁床的大叔说:“我儿子这手艺没得说,做出来的面条比外面店里都正宗许多。”

 

父亲做完手术没一个月,恢复得不错,离开拐杖也能慢慢地走动了。母亲打来电话说:“你爸急得不得了,恨不得马上就扔掉拐杖走路。”父亲的话隐隐传入耳中:“我拄着拐走路都随便走的,过几天去上班都没问题。”

我连忙说:“算了吧,你先好好休养几个月,等彻底好了再说!”

回到家的时候,他们正在看电视,电视上是母亲看了无数遍的《父母爱情》。我诧异父亲以往从来不看这类电视剧的——他喜欢看武林风。

中间切换播放广告的时候,父亲皱着眉头说:“现在电视台就知道搞钱,动不动就是广告,电视剧放得拖拖拉拉的,烦死人。”

我笑着说:“电视台也要挣钱啊,你去家里电脑上看,开了会员没广告,看一整天都行。”母亲摇摇头:“一天看那么多还累得慌呢,就这样一天看个一两集,每天还有点盼头。”

看完一集电视剧后,父亲拄着拐起身。我问他做什么,他一边拄着拐走一边说:“我把面粉都准备好了,中午做面给你吃,你妈做昨天把汤都已经熬好了。”

我说:“你这腿不方便,还搞那些干嘛,歇会儿吧,中午吃饭就行。”

“他知道你今天回来,老早就催我买筒子骨熬汤。”母亲站起身,扶着他。

父亲坐着一边擀面,一边说:“再过几个月又能扳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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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卷的风还是吹到了大理

 看客 看客inSight 2023-07-27 23:49 Posted on 北京
 
 
躺不平也卷不动,我从大理离开了
 

 

年初,电视剧《去有风的地方》大火,将取景地大理再一次送上热搜。据大理文化和旅游局统计,今年一到四月,游客数量同比增长了124%。

 

这并不是人潮第一次涌向大理。从向往“诗和远方”的背包客与文艺青年,到这两年“逃离北上广”的城市中产,永远有人因它美丽文艺的传说慕名而来,为它自由包容的氛围定居停留。

 

然而,在又一批年轻人冲动裸辞,飞往大理的同时,许多“新大理人”纷纷选择离开。

 

当房租开始飞涨、人群变得拥挤,“两万存款在大理躺平”成为了过去式。人们一定想不到,有一天,“内卷”这个词会被用来形容大理。

 

 

 

月租600?不存在的

 

很多人一落地大理,就爱上这座城市。

 

三年前,95后河南女孩李米来到大理,对它的第一印象是“很包容,不会有人在意你穿什么、做什么,比一板一眼地上班自在很多。”

 

在此之前,她本科学的是“拿命换钱”的设计专业,作息颠倒、高强度工作是家常便饭,身边的许多同学都因此生过病。她在上海和北京分别呆过一段时间,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大城市不需要我,我没有信心在那里过得很好。”

 

而大理,和她过去经历的都不一样。

 

米线6元一碗,摩托车就能逛遍小城;家家有花,户户有小院;苍山上是忽明忽暗的云,洱海边有成群的海鸥。

 

她学着当地人的样子在路边摆摊,卖自己的画,和其他摊主互相用商品交换食物,像回到以物换物的朴素时代,人与人的交往是不掺杂利益关系的纯粹。

 

李米摆摊卖画时,隔壁的摊主给她喷了一个哪吒头痛仰乐队logo的纹身

 

情人节,她跑到街上做“Free Hug(免费拥抱)”的活动,有人对她说“谢谢,情人节快乐”,有人和她分享自己的心事,有人送她玫瑰花,有人帮她贴了暖宝宝。

 

低廉的物价,缓慢的生活节奏,陌生人之间的善意和温暖,让李米感到前所未有的松弛。她决定留下来,开一家名叫“白日梦”的民宿。

 

李米手绘的“白日梦”客栈装修草图

 

苍山洱海、四季如春,但比起明媚的自然风光,身在大理的人们更多迷恋的是这片野地上多元的精神生活。

 

旅居的夫妻木柚和青青第一次到大理时,发现这里聚集了全世界的背包客,他们逛市集、听野孩子乐队的演出,木柚说:“大理不仅很美,还有其他城市没有的文化氛围。”

 

大理给了年轻人们一种“在北上广卷”之外的选择和想象:无论是创业的人、旅居的人,还是想要躺平摆烂的人,似乎都能在这里找到属于自己的理想生活。

 

初春,木柚和青青拍下窗外的梨花

 

但经历了三年疫情与重新爆火,这种想象渐渐消失了。最直接的一点是,大理变贵了。

 

原本600元到800元就能在古城里租到带独卫、供应24小时热水的单间,现在起码要上千,米线的价格也翻了倍,李米形容现在的大理:十八线的工资,一二线的消费。

 

今年三月,李米的房东通知她,“十天后装修整栋院子,整栋楼都要搬走”。一开始,她只是觉得很突然,直到搬家时发现邻居们都没走,她才怀疑起真正的原因,大概是房东嫌原本给她的租金太便宜,想要借机赶走她。但房东态度强硬,声称自己最近“不在大理”,对她的疑问不予回复。

 

李米在大理很少有如此崩溃的时刻。因为搬家太临时,新买的床和床垫都没到,她和男友在应急帐篷里睡了几晚。 

 

李米紧急搬家时的场景

 

类似的情况也发生在木柚、青青的身上。他们在去年年底租下一套房子,签约期一年,半年一付。后来他们离开大理,便把空置的房子借给朋友。房东发现后,以此为由让他们退租。

 

他们猜测是面对大理的攀升的热度,房东想要涨价。因为在他们退租之后,房租涨了一倍。 

 

物价飞涨的同时,赚钱也变得更困难了。

 

橙子是今年裸辞大潮中的一员。她从房地产行业离开,上完咖啡课程,想和同期的朋友们在大理开家咖啡店。一问才知道,租金已经比去年上涨了50%。雪上加霜的是,大理的咖啡店早已饱和,“不管是古城还是洱海边,没走几步就是咖啡店。”

 

她想过从摆摊开始,却发现因为管制,很多地方已经禁止摆摊。在著名的三月街,为了抢免费的摆摊摊位,很多人提前一天直接睡在摊位上。

 

李米在去年年底,转让了自己开了三年的民宿。疫情期间旅游业不景气,内卷严重,民宿行业的恶意竞价让她疲惫不堪,“以前大家遵循市场规律明码标价,随意让顾客凭兴趣选择,一起开店,一起赚钱。但那三年,你标100元一间,别人就敢标50。”

 

她的民宿开业在五一节,前一天晚上,她还邀请大家在小院吃烧烤庆祝,第二天开业,她就收到了同行假装游客发出的匿名差评。

 

“白日梦”客栈的小院

 

从内卷到内耗,李米形容那三年是“夹缝中生存”。她在大理只剩工作没有生活:一边开民宿,一边在咖啡店兼职,一边更新小红书,一边还信用卡的钱。

 

饶是如此,还是赔了钱,客栈第一年的装修和房租花了30多万,最后出手的时候只转了20多万。李米用“没赚没赔”简单地带过了这场“白日梦”。

 

民宿关停时,李米正好“阳了”,一个人躺在卧室的床上哭了一晚。临走,她没有再做闭店仪式,只是坐在院子里看着水池中的小鱼发呆。小鱼是她从小院建好后开始养的,最开始只有8条,离开时,已经有46条了。

 

李米民宿院子里的小鱼

 

回想这段创业经历,李米总结,“现在大理生活成本高了,投资成本也高了,如果有足够的资本可以试试,但对于像我这样年轻的创业者,一个积蓄不多的普通人,压力还是很大的。”

 

 

 

大理变成了一个秀场

 

直到选择离开,木柚和青青依旧觉得大理的美是真切的。

 

2020年之前,这对旅居夫妻一边做编剧接活,一边全世界到处跑,没想过会在一个地方停留三年之久。但当疫情中断了旅行,他们打开地图,给每一个想去的城市打电话,答复都是否定的。只有大理,愿意接受从外地进入的他们。

 

木柚和青青在院子里就能看到苍山

 

初到大理,他们租下一间柴房,向远处能望到苍山。在小院里看四季的变化,观察作物的生长,日记里写道:

 

“楼上的一个姐姐给我送了五斤玫瑰花。要知道,春天是大口吃花的季节,我生怕玫瑰蔫了,便塞进冰箱里保鲜。第二天一早,我打开冰箱,一阵芬芳扑鼻而来,那是第一次闻见春天的气息。”

 

“我们在窄路上行车,遇上一群正在路边分拣萝卜的农民,农民大爷让我们放心过去,还笑着说‘如果碾坏了就送给我们吃’。车子顺利驶过,大爷赶忙跑过来,从车窗里给我们塞进了一个又大又新鲜的白萝卜。”

 

大理的气候和土地让种植变得容易,他们学着种青菜、玉米与葵花籽,现实版《小森林》就在身边;自驾五个小时以内,就能收获高原、雪山等顶级户外景观。木柚说自己也看了几集《去有风的日子》,“说实话,这部剧特别真实,不是美化,大理就是这样的,风景是,淳朴的当地人也是。”

 

木柚青青在自家的院子里种菜

 

但大理“人均博主”的现状让他们感到困扰。正常出门遛狗,也会被不经同意地拍摄,他们不知道自己的日常是不是转头就被发到了短视频网站,“在他们的眼里,我们的生活是一种拍摄素材。”  

 

有时外出回家,发现就连家也被当成景点,有陌生人到访的痕迹。柴房到期后,他们放弃了美景和小院,租赁了一套小区里的房子,减少不必要的干扰。

 

木柚和青青的柴房小屋

 

木柚和青青觉得,大理越来越像一个秀场。“感觉有三分之一的博主都在大理生产内容。”木柚随意就列举出了几条所谓的“大理流量密码”:“我今年 22 岁,每月只花 800 元,在大理租到了 200 平的大院子”;“裸辞后来大理创业,五年买了八套房”......

 

所有人都在拍摄高度同质化的内容,像一套公用的模板:这里如何景色美而物价低,有多适合躺平,这里的人多么有趣.....“就像给全国人民画了一个大饼。”

 

青青和他们的小狗五一

 

其实在大理长居的年轻人,很少有人真正地躺平。“大理本身是一个圈子,圈子里的人难免‘攀比’,所以就形成了越来越内卷的情况。”木柚给出自己的理解。

 

在大城市,卷的是kpi,想的是搞钱。而在大理,卷的是经历,拼的是谈资。

 

有阵子流行露营,大家就卷怎样发现更小众、更优质的露营地。有人发现了一个“秘境”,一发朋友圈,人们便接二连三地去打卡,或者去发现更“秘”的秘境。

 

让木柚印象深刻的是“羊吃蜜温泉”,那本来只是当地人农忙后泡澡的天然温泉,却“活生生被搞成了网红打卡地,产生很多垃圾,现在由于环境不堪重负,又慢慢被人嫌弃了。”

 

他们观察身边的朋友,发现大多是在大城市里积累了物质和经验,来到这里换一种状态,但还是在继续工作。

 

有人在上海每天“硬着头皮去上班”,到大理后反而每月做一个报表“自己卷自己”。还有人在短暂地体验过后,发现自己“躺不平也卷不动”,再次回归城市。

 

在大理,有太多人刚开始充满激情,恨不得向世界宣告“我过上了理想的生活”。等到新鲜感消退又开始迷茫,觉得这不是自己想要的。他们忙着在自媒体上美化大理,又很快因为腻烦离开,连“放下焦虑”都成了表演的一环。  

 

 

 

 离开大理,是为了新的开始

 

“离开大理”这个决定,木柚和青青做得比想象中迅速和轻松,当大理不再是一种滋养,他们重新上路了。

 

他们选择老挝的琅勃拉邦作为旅居的新一站。这个疫情后最早开放国门的东南亚国家,坐火车或是自驾都可以直接抵达,成了很多旅居者和数字游民的选择。

 

很多人说,琅勃拉邦是20年前的大理和清迈。这里自由、野生,《孤独星球》里称它“周边都在高速发展,时间在这里却仿佛自顾自停下了脚步”。

 

老挝的用人成本很低,人均月收入600-700元,工资只有云南的五分之一。他们想更深度地体验这座城市,于是租下一栋喜欢的房子,成为airbnb(爱彼迎)房东,接待了世界各地的数字游民。

 

琅勃拉邦的午后,咖啡馆里坐着的有本地人,也有像木柚青青那样的旅居者

 

然而在琅勃拉邦呆了三个月,木柚和青青又一次选择离开。

 

疫情过后,他们对旅居有了新的想法:“之前我们的旅行总是很慢,对于一些地方,有时候说不去就不去了,但疫情让我们觉得没有什么东西是恒久的,好像走的地方越多,就越觉得自己的时间不够用,我们想让节奏更快一点,看更多的地方,更大的世界。”

 

李米在转让民宿后,也离开了大理,去巍山开了一家10平米左右的小咖啡店。

 

李米在巍山开的小咖啡馆,叫“北街咖啡馆”

 

巍山是一座距离大理一小时车程的古城,和大理气候相似,但有着更低廉的成本、更清净的生活、更友好的创业氛围。这里以本地人为主,还没有太多商业开发的迹象。

 

支付了一万元一年的店铺租金,又用一万元装修、改造,两万元添置咖啡机,李米的咖啡馆在今年的五一开业了。人流不多,好在成本也很低,图个自在。

 

平静的生活让她逐渐从民宿创业失败的内耗情绪里走了出来,“去大理的目的就是不想在城市里卷,结果没赚到钱,情绪也变得很差,也没有时间去感受那里的美。来巍山之后才终于跳出来了。”

 

李米的男友辞去杭州的编制工作,来到云南一起创业,他们形容这是“人生的新阶段”

 

没有永远的乌托邦,只有永远的围城。有多少人渴望来到大理,就有多少人从大理离开。

 

一部分人成立家庭,因为相对落后的教育环境离开大理;一部分人去了更偏远的小城,继续创业;一部分人回到老家,考进编制,旅居者们再次背上行囊,重新上路.......

 

因为现在的大理,不再适合进入新一阶段的他们了。

 

也许没有哪个地方是适合躺平的。来去之间,大理并不能为迷茫的年轻人提供一个真正的解决方案,青青说无论是去大理,还是去任何一个地方,都不是逃避生活的方式。“把去大理当成逃避问题的方式,只会出现更多问题。”

 

一批又一批的年轻人到访或者离开大理,但“无论外界怎样,大理都是不会变的。你看这么多年,人们来来去去的,苍山和洱海变过吗?”

 

有风的地方依旧有风,只是在大理找不到答案的年轻人们,重新上路了。

 

 

 

作者  坚果  |  内容编辑  铃铛  |  微信编辑  李晨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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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力波,揭示詭異宇宙空間,我們的宇宙居然是“堅硬”的 l -FormatRun58- 给 FormatRun58 发送悄悄话 (194 bytes) () 07/31/2023 postreply 15:2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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