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6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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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产家庭的留学生,看到真实世界 | 谷雨

 廖宇彬 谷雨实验室-腾讯新闻 2023-07-10 23:03

 

 

作者 | 廖宇彬
编辑 荆欣雨

出品 | 腾讯新闻 谷雨工作室

 

突然被抛入残酷的世界

当被问到为什么需要这份时薪18刀的办公室助理兼职时,加利福尼亚大学圣迭戈分校大二学生郑灵璐没有犹豫,回答,“My mom got a bankruptcy, so I do need money to support my life.”(我的母亲破产了,我需要这些钱来支撑我的生活)这是第三轮面试了,她必须要得到这份工作。

一整个月,她都在反复面试学校里的兼职。受挫是家常便饭,一次她在图书馆的研讨室里面试,预定的半小时结束后,后面的人敲门把她赶了出来,她只能抱着电脑向外走,走廊很吵,她什么也听不见,只能胡乱应付,对面的人皱了下眉,后面的细节她记不清了,“反正最后这份工作黄了”。

©视觉中国

之前的生活仿佛一个漫长的梦。母亲的生意遭受危机前,郑灵璐最享受的就是和闺蜜四处度假,不计金钱,只为体验感。洛杉矶大熊湖旁租的小木屋,围在壁炉前过圣诞,900多刀一晚的酒店连续住一周,窗外是望不到头的花园,客厅内放一台古典钢琴,每天的下午茶送到卧室。当然,母亲每次都会给额外报销。

现在,她必须拒绝好友的出游邀请,“大概存一年的钱才能和她出去玩一次吧”。

对一些留学生而言,“断供”来得猝不及防。他们的父母大多乘着时代红利白手起家,迈入中产。他们的子女得以走出国门,接受教育——当然,不必像早年留学生那样勤工俭学,永远为生计发愁。他们的账户上会每个月定期出现不菲的生活费,就连留学的目的也说得没那么功利性,“出去看看,开阔视野。”近几年,他们的父母在时代的浪潮中频频遇险,账户上的金钱变少了,甚至没有了,而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孩子们并未做好自立的准备,便被抛入真实的世界。

郑灵璐的母亲曾在一座二线城市经营5所K12教育(被美国、加拿大等国家采用,涵盖幼儿园到高中全年级的教育体系)学校。疫情初始,禁止线下聚集,很多家长选择退课,但工资房租得照付,家里开始亏钱,母亲让她别担心,“等到疫情结束会好的”。第二年,“没给任何缓冲时间”,教培行业风向变了。母亲做了备选,投资了一些实体餐饮,“但你知道的,又赔了很多钱”。

之前,母亲曾给她存下几百万留学和创业的钱,最初是“创业的钱没了,但留学钱应该还有”,直到有一天,母亲打电话来大哭,“所有的店必须关掉”,并向她解释,如果申请破产,未来可能坐飞机都不行,母亲选择注销企业,所有损失由个人承担,包括赔付许多十几年的老员工。一眨眼,供她读书可能需要卖掉最后一套自住的老房子以及动用养老金。挂下电话,这个20岁的女孩手指在颤抖,加州的小木屋再也不会有了,家里尚能承担学费,生活费砍半。

破产似乎是一夜之间的事,但若仔细回想,一切早有预兆。去年年初,英国格拉斯哥的大二下学期刚刚开始,陈婕例行和母亲通话,电话那端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家里的经济不行了,要有个心理准备”,她感觉自己头脑空白,无法思考,挂电话后愣了一会儿,完全无法接受。

©视觉中国

母亲做金融咨询,平常也会炒点股,在陈婕印象中生意一直不错,还专门给她开了200万的留学账户。但问题出在投资失误,抱着试试的心态,母亲被熟人拉进了资金盘,结果越投越多,甚至把留学的钱也投进去了。崩盘那一刻,以传销定罪,所有的钱上缴,国内抓到3个人,剩下的全跑缅甸,受害者都只能自认倒霉,家里破产了。

有段时间,陈婕感觉母亲赚得特别多,生活费也高了,但她不懂金融,以为只是投资的产品回报率高,现在想想,“哪有这么容易赚的钱呢?”

何野家里的四个工厂主要做加工,通常是先付定金,交货后付清尾款,因此要垫付很多材料费。去年疫情期间遭遇限电,规定只能特定时间开工,或者干脆不给开工,从5月份起,很多订单只能退款,出现负支出,现金流收紧,但还能负担他即将开始的研究生学费和生活费。

八月初,他同时准备国内秋招,收到第一份工作offer。父亲说,“你不是还要再读书吗?那就拒掉呗”,没过两天,又对何野说,“你要不把它接了?工作还挺好的”,他解释已经拒了,父亲的语气变了,“你这是想留美国不回来了?我这辈子都学不会英语去不了美国,国内有份稳定的工作多好”,现在回想起来,这大概是家里出事的最初信号。

等到9、10月份,他陆续收到多个研究生offer。第一个录取通知来自波士顿大学,父亲看了眼预算开销,一年60多万,直接给了两个字,“没钱”。他才知道,家里已经完全没有订单了。

何野的父亲一直致力于做“伟大的实业家”,用他的话来说,“一切房地产、同金融挂钩的产品都是投机倒把行为”,坚决贯彻“房住不炒”(因此没有任何房地产投资)——当然,鸡蛋都在同一个篮子,抗风险能力会比较差。为了垫付材料费,最糟的时候抵押了一半的房子给银行。母亲后来算账给他听,一共四个厂,只有一个还在盈利,有一个从疫情开始就亏钱,拖到现在已经是天文数字,“三年亏的钱大概够我在波士顿读十多年吧”。

本科填志愿时,出于对金融的警惕,父亲没让何野学商科,而是选择了“好专业”电子科学与技术。毕业后,何野选择出国的主要目的是玩玩,正好家里又有点钱,听说某个学长去的大学不需要语言成绩,他想都没想,随便申请了光学硕士。如今的断供,发生在他准备读二硕前。

至于读二硕的原因,是他后来才发现,自己随便申的大学排名只能挤进QS1000,因此得换回电子方向,把一硕的学历“洗”一下。他长叹一声,“但凡我本科不是华科就接受了。”言下之意,这QS1000的学校实在是给985的母校丢脸了。讲到这儿,何野的语气仍然轻松,带着点玩味和好笑,放在如今的社交网络上,这可能就是人们苦寻的“松弛感”吧。

 

 

没钱就过没钱的生活

走,还是留,是横亘在每个断供的留学生面前的难题。郑灵璐选择留下继续读书。她家里仍能支付学费和大部分房租,剩下的就要靠自己了。最初,为了控制开销,她每天掐着下午两点只吃一顿饭,饿了就去星巴克门口闻闻咖啡味儿,也在学校领过快要过期的蔬菜,“口感一般”,她说。节假日,她去蹭学校社团定点发放的免费饭,人群挤满了整条路,她排了两个小时,最后拿到了一份盒饭,如今已经记不清味道,“只是想尽办法薅点羊毛”。

那段时间,美国物价疯涨,郑灵璐搬了家,同朋友合租,3000刀只有一间卧室和客厅,她们用窗帘隔出房间,每人只剩一张床垫的位置,每天就坐在上面吃饭。她时常会想起之前寄宿时住的别墅,有自己单独的卧室和卫生间,宽敞明亮,夏天没事时就能泡在院子里的泳池里。

她每天晚上都在哭。最好的朋友知道后,经常会安慰她,但她会偶尔感到害怕,“还能同她们社交和出去玩吗?”生平第一次,她体会到贫穷带来的窘迫。如果和朋友下馆子,即使是最普通的饭馆,也意味着之后饿上两天。曾经她们很少AA,轮流请客,每个项目一人付钱,现在她会敏感地察觉到谁多付了点,谁少付了点,吃饭和打车的钱明显不匹配,这点差异非常刺眼,她会在默认请客时出声,“我跟你AA吧”。其他人投来视线,也许没有任何意思,她仍然在那一刻喘不上气。吃过饭后,朋友们打算去打保龄球,她找了个理由走掉,绷紧了脊背,努力装作从容的样子打车回家,在车上心疼这额外10刀的开销, “好像成为自己从没想过的人了”。

©视觉中国

大二的陈婕选择了回国,如果要读下去,每年至少要40多万,家里拿不出钱。她将要面对的可能是一个没有大学文凭的未来。她想过转学,相对便宜的东南亚学校没有校际合作。回国读,大部分学校要求高考成绩,只有一所不要求的,又是和她不对口的工科专业。她无处可去。如果两年内她无法回到英国,那边的学籍也将被取消。

过去一整年,她经历了漫长的心态调整期。得知破产的消息是在春节前,几个熟识的朋友约在家里做饭,她对着刚洗好的菜掉眼泪,只能告诉朋友,“最近心情不太好”。电话里,她调侃式地告诉我,学校旁边有一条河,挺深,也挺湍急,“要是当时身边没人开导,我可能真就跳了”。后来,朋友们始终保证她能身处团体活动,聊聊八卦和日常,男朋友也一直陪着她,“没什么大不了,没钱就过没钱的生活”。

家里破产前,陈婕最大的爱好就是购物,情绪一上头就给自己“反向限额”,两天必须花完5000块钱买衣服,不花光不回家。每个月都要买2-3个新款包,有时碰到喜欢的会all in,母亲后来限额一个月最多一个。回国后,她去了趟奢侈品回收店,卖掉了十几个包包。在那她才知道,她喜欢的那些花花绿绿的秀款并不保值,3w2的香奈儿只能卖1w6,而经典款至少能有两万多。纠结再三,她留下了Burberry的牛皮包和香奈儿的mini,“能搭配很多场合,也舍不得”。最后共凑了二十多万,能够维持日常生活。

回国后,陈婕的外婆突然去世,她的母亲也患了急性肾衰竭,直到今年指标才正常一点。她察觉到母亲的愧疚,要不是投资失误,她还够顺利在国外读完大学。这个20岁的女孩知道自己必须要迅速长大,“如果我崩溃了,妈妈也就崩溃了”。通电话时,她的心态已经趋于平和,“反正死也死不掉,身边有人拦着,那就活呗”。

面对剧变,何野会反复想,“为什么是我呢?”看到朋友都在环球旅游,“也会有世界不公平的情绪”。但总的来说,这个年轻人对生活抱有很强的“顺其自然”心态,从未彻底崩溃过。这很大程度源于他是个“差一点”的人,“什么都会做一点,但什么都差一点”。大学时他在b站做游戏解说视频,积累了几万粉丝,视频最高有几十万播放量,赚了大几千,出国后没法打游戏,说弃号也就弃了。考GRE时,身边备考的朋友贴着“两个月考不出来就去死”的口号,他不会,两个月不行就四个月,低分有低分的去处,再不行就去不要GRE的地方。后来他果真四个月考了四次GRE,睡觉、看漫画、健身、刷短视频一点没落,“最后也考出来了”。家里断供后,他不满,但也就这样接受了,“穷有穷的过法,反正之前家里离大富大贵也差一点。”

何野最终选择出国读二硕,靠打工支撑生活。虽然也可以在家躺着,让父母养,但QS1000这事他有点不能接受。其实还有个原因,他有一个本硕完全相同的学长,回国找到了年薪30w的工作,“我想总不能比他低吧”,他下定决心,只要找到30w就留下工作,最后一份工作薪资差个一两万,他不想妥协,出国了。

 

 

赚钱的感觉是兴奋得发晕

若选择留下,节流远不够,还需开源。以美国公立大学(私立大学更贵)为例,每年学费大概15000-40000刀,食宿费合计在12000-20000刀,书本费1200刀,其余日常开销2000-3000刀,合计至少准备30000刀以上——这只是非常理想的估计,实际不同州、不同项目之间的差异极大。何野一直在美国中部读书,开销相对比较低,第一个硕士两年共花了60万左右;郑灵璐在加州烧钱,从美高到美本,陆陆续续投了几百万进去。

钱从哪来?何野开始寻找和尝试任何可能的方式。过去他花钱随意, 150刀的电动牙刷,买,很帅的鞋子,买,耳机出新款,买,每周规律去餐厅改善伙食,还买了辆不错的车,每个月算上房租水电一共花销3000刀左右。现在他剔除一切额外开销,全部自己做饭。他想想自己二十多双鞋子,成柜的衣服,但永远只穿那么一双一件,“好像不买也行啊”。买菜常去中超,价格低,牛肉6刀一磅,20刀3袋能吃六餐,蔬菜一袋3刀能管两餐,有时晚饭做多了,还能打包当第二天中饭。他偶尔想想之前吃的40刀自助,很快释怀,“我可以自己在家做啊”。

随着Offer陆续下来,他开始联系学校,充分发挥“问一下不会少块肉”的厚脸皮精神,给七个学校发邮件哭穷,把破产写的跌宕起伏,“能不能给点奖学金”。然后上学校官网,对着研究方向,依次发邮件给5-10位老师,询问“愿不愿意帮忙找助教”。这时候哭穷就不管用了,得强调自己多牛、和老师研究方向多匹配、进组就能干活。

他给一位半导体ADC方向的教授写邮件,自己履历里唯一沾点边的是上过两门信号处理的课,那就强调自己基础扎实、造诣深厚。没做过比赛项目没关系,他室友做过,他大概看懂了流程,面试时直接套上去用,宛如读论文只看摘要、引用和结论。50多封邮件,每天发五封,花两三个小时修改措辞,有时头晕眼花,免不了闹出乌龙——在罗彻斯特大学官网上复制粘贴名字时,两位教授靠在一起,没注意复制错了,“后来教授都没理我”。

他在boss直聘上找兼职,凭借“好歹是个985本”干线上辅导老师,周末时补小学数学,时薪100人民币,如果用英语教学,课时费能多50%,虽然杯水车薪,但课程简单,最难就到方程式,闭着眼都能讲出来,备课只要几十分钟, “还蛮享受好为人师的感觉”。也做过亚马逊代购,报酬同样聊胜于无。

最终,他在美国的中餐厅找到了生财之道。厚脸皮又发挥了作用,某天在一家中餐厅吃完饭后,他觉得味道不错,直接问“这里能招学生吗”,老板爽快地同意了。“没钱什么都干得出来”,他说。

©视觉中国

不愉快的事常有。一位大哥进来就嫌桌子不干净,但这是昨晚兼职的人擦的,何野低头说“对不起”,没有辩解,赶紧再擦了一遍。后来大哥点菜选了“mixed vegetables”,大哥是位常客,喜欢洋葱和胡萝卜,其他服务生都默认,但何野不知道,最后端上来四季豆、西兰花等,大哥脸色立刻就变了,不爽地拉开凳子,“老子不吃了”,直接出去了。何野非常懵,还有点委屈,惴惴不安地想“如果他以后不来了怎么办”,老板安慰他是第一次见熟客才出问题,别担心。

一位白人来点餐,双方battle数回合,对方气愤地喊“you are not fucking listening to me”,让他叫经理来,后来终于弄懂了。对方点“干煸四季豆”,只说要“干煸豆”,何野重复“干煸黄豆、绿豆、还是四季豆?”数次循环,各说各话。

但总的来说,何野很享受这份工作,“没办法,给的实在太多了,时薪能有20多刀啊”。他非常清楚,自己想要钱,“当孙子算什么”。之前碰到有人不给小费,他不会像同事一样“忍忍算了”,而是直接去问,“我有哪里做得不好的地方吗?”,对方摆出一幅“你做得很好,但我很穷”的耍赖样,他也不忍气吞声,直接讽刺“您下次没钱就别来点服务了呢”。面子不值钱,之前有一次开顺风车,200多刀给同学送到奥兰多,他会帮忙拎包开车门,“给500刀的话,踩着我下车都行”。

在餐厅打工的第一天,何野就赚了200多刀,现金,握在手中的美元有了实感,他兴奋地头脑发晕。他算了算,上两天班再省省,就能凑够一个月的伙食费。也是从这时开始,一切都在向好的地方发展。没过几天,海量投放的邮件终于在无数拒信后有了回音,一位教授愿意帮他找TA,第二年可以转为RA(研究助理,同样有工资代付学费)。教授的五个博士生在今年要毕业四个,相当于“坑位”全空了, “6年才毕业一个博士啊,一下走了4个,百年难得一遇的盛况,恰好给我遇上了。”好运终于眷顾了他。

 

堆在桌上欣赏的工资 ©何野

 

 

 

宁愿当个没有故事的小孩

回国后,陈婕四处打听,甚至拨打了市长热线,最后得知她可以作为社会考生的身份参加今年高考,不论成绩如何,至少有个出路。高中时的朋友已经快大四了,英国的好朋友们也在继续学业,还有的人已经上班了,只有她兜兜转转,似乎又回到了原点——高考。

她常听见有人用遗憾和关心的语气对她说,“你就不应该去英国,你该踏踏实实在国内读书”,大概觉得那一百万白花了。但她并不后悔这两年的“弯路”,她知道,有些东西悄无声息地发生变化了。她曾以为人生就是毕业、结婚、生子,出国后才第一次觉知女性能够自由地选择,她也常常为穿国内女装的M或L码身材焦虑,来到这儿竟然发现能穿很多XS,英国的同学会大声告诉她,“你这也能叫胖?多正常啊。”如果一开始就留在国内,“可能会觉得如果考不上本科,这辈子就完蛋了”。现在,她早已没有这种执念,她的目标是今年能考上一个专科院校,选个比较容易找到工作的专业,当个普通人就好了。

©视觉中国

出事后,郑灵璐一直对父母非常愧疚,她才大一,什么也做不了,她也有点后悔,如果当初没出国,“留着几百万家里至少生活会好一点”。

提到母亲,她带着一点哭腔,断断续续地说,“50多岁的人,辛苦经营了几十年换来的东西,一下子全部化为乌有,没有办法,想要跨过这个槛真的很难。”去年母亲重新创业,有时她发过去十几条信息,过了快一天那头也没有回复。父母也不知道她的生活状态,开销花费瞒着往低报,“他们都觉得每月1000多刀可以生活得很好,但在加州房租经常就这个价格了”。

她想起之前申请美本时,要写个人陈述和经历,比如“证明自己具备领导力”“记忆中最深刻的东西”,她写不出来,对母亲大哭,“我活了十八年为什么一个精彩的故事都没有?”母亲笑了笑,“那是因为你过得太幸福了呀,所以没有什么坎坷”。最后,她写了“第一次来美国,如何努力学习与适应”的俗套故事。仅仅一年之后,泡沫破碎,“我宁愿永远当个没有故事的小孩,至少爸妈不会遭遇这些事情了”。

她现在考虑未来毕业后直接工作,攒够钱再来读研,“有钱才有选择的底气,不想再给他们负担了”。

或许,断供对于他们来说,也不算是一件完全的坏事。在很多西方国家,一些本地学生读本科靠的是银行提供的助学贷款,毕业后再打工还钱。至于郑灵璐想的靠自己读研,或许本就该如此。一切正如《老友记》第一集中富家女Rachel剪掉了所有父亲的信用卡,朋友们拥抱她,祝贺她,Monica对她说,“Welcome to the real world. It sucks, but you're gonna love it.”(欢迎来到真实世界,它很糟,但你会爱上它。)

那份办公室助理的兼职她最终得到了,如今已经快一年半,她早已驾轻就熟,每个月能多出近2000刀的收入,生活逐渐宽裕,可以自由选购有机蔬菜,也可以偶尔和朋友们一起旅行。最近学期结束,她每天基本要主持16个左右关于学术诚信的会议, “很累,但这大概是给钱多的原因吧”。

何野已经完全迷恋上挣钱和存钱的感觉。存到第一个1000美金的瞬间,简直飘飘欲仙不可置信,好像自己真能养活自己,“当时感觉所有的东西都没有这1000刀来的有安全感”。对他来说,这意味着3个月的伙食费。自从打工之后,他只用现金生活,每天回家,先将拿到的工资码在桌上,感受现金堆满带来的爽感,爽完了就把钱藏起来,衣服里塞一百,钱包里夹一百,筋膜枪的盒子里丢五十,记在备忘录上,“万一哪天家被偷了”,之后定期去银行里存钱,把备忘录清空,再开始新一轮循环。

何野的日子变得有盼头起来,虽然父亲卖掉了一直亏损的厂,但其他工厂的效益仍然不明朗,万一之后再有什么变故,至少他能有应对风险的能力。他已经很少想起曾经的生活。去餐厅打工的路上,能看见亮堂的柏油马路和连绵的树荫,低矮的房子分散在大片平原上,有时下班能看见紫红色的天空。他也很享受自己做饭的快乐,最近,他正通过短视频研究如何把吸油蔬菜做成好吃的减脂健康菜。 Image来源:腾讯新闻)

? 文中所有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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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00斤减到56斤,我每一秒都是饿的

 看客 看客inSight 2023-06-30 01:55 Posted on 北京
 
 
 

瘦到56斤,食物没有味道只有热量

 

 

26岁的沁文与进食障碍斗争了有六年之久。

 

在厌食的阶段,她每一秒都被饥饿感纠缠,但就是不敢吃、不能吃。体重最轻的时候,她只有28公斤,在ICU里与死亡只有一线之隔。

 

一场意外让她重拾进食的意愿。恢复时,她每时每刻都想吃东西,甚至会吃下整瓶蛋黄酱,同时又因暴食而感到恐惧。

 

然而涨到了140斤后,沁文中止三年的月经重现了,从此她再也不在乎体重的变化。

 

康复后,沁文成为了进食障碍的科普博主。四年里,她制作了数十部进食障碍的原创科普短片,举办了一场关于身材焦虑的展览,参与翻译了一本进食障碍的专著,无数次在私信和评论里倾听每一个受进食困扰的人,希望以有人情味和生命力的方式支持到这个群体的健康。

 

作为亲历者,她想让这种死亡率最高的心理疾病作为一个严肃的话题被看到。它应该被尊重、被保护,而不是成为互联网上一种猎奇的景观。

 

 

 

藏在口袋里的米饭

 

看客可以简单讲述一下你从开始节食到患上进食障碍的过程吗?

 

沁文我从19岁开始节食。那时我刚上大学,想减肥,也觉得有一点肌肉线条才算健康,我就多运动,少吃。

 
第二年的时候,有一些计算热量的减肥软件出现,我有了卡路里的概念,开始特别在意食物的热量,慢慢就出现了一些节食的行为。
 
节食最严重的时候,我的早饭只会吃代餐面包,都是没有糖没有油的。在学校食堂,我基本上只会吃两个菜,一个全是蔬菜,一个只有一点点肉。还要再拿一碗汤,刷掉菜上的油。
 
那时我的体重是100斤,按标准来说,一天应该至少摄入两千大卡。但我每天只吃500到800大卡,我觉得我必须控制在这个范围内,就这样坚持了两年。
 
开始减肥后的第三年,我瘦到了28公斤。被送进了ICU,我才准确地知道自己是进食障碍。
 
很多人都觉得可能厌食症就是不想吃东西了。但是其实我从100斤到50多斤的过程当中,每一秒都觉得自己是饿的,但是我始终不敢去吃。
 
体重数字的下降上升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我当时甚至也知道自己瘦得不好看了。发照片的时候,我会把自己脸再拉大一点,把凸起的骨头修掉一点。
 
我知道,唯一的方法就是去吃东西,但我做不到的就恰恰只是吃东西这一件事情。

 

减肥的过程中,沁文对自己的要求越来越高。可能前天只吃苹果,后天就觉得苹果的糖分也是高的。再到后面,她开始觉得自己什么都不能吃

 

看客节食的时候有感觉到哪些身体的不适吗?

 

沁文80斤的时候,节食对我身体的影响还不太大。身边人会夸我的身材是美的,能减下来是自律的,我每一天都还是挺开心的。

 

76斤的时候,我没有月经了,一把一把地掉头发,也能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心理状况不太好。我没有几天是可以笑出来的,也会醒得很早。后来厌食症状严重的时候,我连哭的情绪都没有了,只剩压抑,还出现了一些自伤的行为。
 
60斤以下的时候,我没有力气去运动了,小跑几步也跑不动,走路都有点没有力气。上公车的时候,我需要拉着门上的扶手把自己拽上去。地铁换乘的时候,川流不息的人群从旁边走过,但我只能扶着旁边的扶手,一节一节很慢地往台阶上走。
 
那个时候,我也想到自己可能患上了进食障碍,但我没有和父母说。月经停了三四个月,我才告诉妈妈,也没有提我正在节食减肥。因为我知道只要一说出来,父母一定会更加严格地逼我吃饭。

 

整个2018年,沁文的体重都没有超过65斤

 

看客父母当时是怎么逼你吃饭的?

 

沁文他们在洗手间的墙上贴上了一张我的体重表,要求我每天必须去测体重。如果我的体重又掉了,他们会让我明天必须得吃回来。数字一定要往上走,不然他们就会不开心,要送我去医院。

 

我妈妈那时候把工作都辞了,来给我做饭。她特意去学了很多好吃的菜,每一顿都做得很丰盛。我当时感觉我们家每时每刻都在做饭,这让我觉得自己特别无能,我会很害怕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面。
 
餐桌上,他们的眼神会紧紧盯着我的筷子的走向。可我看着桌子上的东西,完全感受不到那是妈妈做好的很丰盛的菜,是来自于爱的食物。在我眼里,每一道菜都是标注着卡路里的压力。它们没有颜色、没有味道,只有热量,我就尽可能去挑选那些热量少的。
 
再后来,我父母会逼我吃米饭,我就会把米饭尽可能地放在袖口里,然后藏在餐盘的后面,或者趁他们不注意,塞到口袋里。
 
妈妈后来跟我说,他们其实都知道。她洗衣服的时候,也经常能感觉到里面有食物。但是每一次只要他们说了,我就会哭,那顿饭一定以吵架为结束。
 
所以他们就不说,尽可能地让我在餐桌上再多待一会,再多吃一点。
 
其实我也知道很多时候我已经藏不住了,但是我没有办法控制。
 
那时每一天都像在跟父母对抗一样。我心里知道,我也在和我自己对抗,只不过我说不出来为什么。我只会跟爸妈说,其实我也感觉很痛苦。

 

 

 

我跟妈妈说,好想吃大馄饨

 

看客你是怎么被确诊进食障碍的?接受了什么样的治疗?

 

沁文确诊那回,我一定程度上是被父母连哄带骗送过去的。之前父母带我去内分泌科、妇科,都没什么用,没有人想到去精神科,因为大家都不知道这是进食障碍。花了很多钱,又一直查不出什么,我就很恐惧去医院。

 

确诊前一天傍晚,我坐在床上看着夕阳,感觉自己的眼前空空的、亮亮的,又害怕,又非常平静。
 
结果检查做完,我就直接被送到ICU了。后来在看住院单的的时候,我发现有整整三大张,所有的指标都是上上下下的箭头,没有一项是正常的。
 
进ICU的前几天,监测仪几乎每时每刻都会发出心率过低的警报。医生早上来给我打针,针头一直插不进去,也没有血流出来。
 
所以当时的联合治疗,最首要的是维持我的生命体征。

 

进ICU没多久,沁文旁边床位的病人去世了。她感觉到生命在这里,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住院的时候,我一直在打脂肪乳,每一滴都是一个蛋糕,直接往我的血里打,而医生又一直在强迫我吃东西。我感觉到身体在很快地发胖,营养一下子灌进来,又很容易水肿。

 

我当时就在医院里写好了遗书。我爸发现了,去找医生谈,最后提前出了院。

 

看客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不再从心底里抗拒进食?

 

沁文出院之后,我骑车摔倒被送进了医院。医生说我头上的伤口必须得缝上,但我特别瘦,打麻药挺危险的。最后他就给我直接缝针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没有任何感觉。那几年我就好像没有感知,生理的和心理的痛苦对我来说都不是什么。
 
缝完针之后,我妈妈来了。到了晚上,我们走出医院,很缓慢地走在上海的街上,路边有很多树。那时是初夏,天气还挺凉爽的。小朋友都在吃冰淇淋,小猫小狗被放在婴儿车里,大家都那么开心。那个时候我第一次感觉到我从来都没有爱过自己。
 
我就跟我妈妈说,我好想吃大馄饨。
 
好像这几年,我就从来没有说过想吃东西。其实我也不太记得那一碗大馄饨什么味道了。但是我记得我当时吃的时候没有什么压力,就只是想,我好像真的有好好地照顾一下自己了。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会每天尽可能地挑战一下自己。可能今天是多一块饼干,多喝一口牛奶。在恢复的过程中,我喜欢在身体上写字画画。那时我把之前自残留下的伤口都画成了笑脸,现在基本上没有一点点疤了。
 
看客你花了多长时间恢复到现在的体重?
 
沁文我花了半年的时间,从70多斤一下子胖到了140多斤,然后才慢慢降到现在的120多斤。
 
进食障碍患者,在恢复时都要“先破后立”。而对于厌食症患者来说,“破局”的过程就是不可避免地长胖,然后再恢复到平稳的状态。

 

现在的沁文,已经不会再去计算食物的卡路里了

 

然而刚开始长胖的时候,一打开那个口,我就有点收不住了。
 
慢慢涨到了80斤后,我一个人到国外读书,半夜就很容易想吃东西。担心做饭打扰室友,又点不到外卖,我就会偷偷摸摸去捡垃圾桶里面的食物吃。厨房里的调料,我也会喝掉。
 
蛋黄酱,直接挤到嘴里,全都喝掉。花生酱,满满一勺,刮干净吃完。我就是每时每刻一定要吃到东西。
 
有几次我在晚上吃了很多零食,第二天因为一下子摄入很多营养,就很浮肿。去了学校,同学们都挺惊讶的:怎么你一下胖了很多?
 
这就形成了一种恶性循环。我越是呆在房间里面,越想吃东西。第二天因为害怕听到同学那么说,就关在房间里请假不去学校。
 
我撑了很久,努力地维持正常人的样子,但最后我还是崩溃了。回国之后,我就完全自暴自弃了。我不和任何人说话,到门口拿了外卖就径直回到房间,一直不停地吃东西,吃到喘不过气,动也动不了。
 
有几次,吃了很多东西之后,我的肋骨根根分明,但肚子就像怀孕一样大。

 

在那段时间里,沁文在手上写下了“希望”

 

其实这个过程中我一直非常恐惧。恢复到100斤左右,也就是最开始减肥的体重时,我有点撑不住了。就好像四五年下来,花费了这么多代价,结果是一场空。
 
但2020年初秋,胖到140斤之后,我中止三年的月经恢复了。
 
这么多年,我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开心过。月经重现的那一刻,我是真的很开心,自己好像终于恢复成一个正常人了。
 
后来我再也没去想过去减肥。

 

 

 

不止我一人痛苦

 

看客饮食障碍和当下社会对某些审美标准的追捧有关吗 ?
 
沁文进食障碍的成因是非常复杂的,不能简单地将它归咎于互联网对审美的某些追求。只是在从社会审美的角度出发的时候,进食障碍往往更容易被更多人看见。
 
它其实很大程度上源于遗传因素,也可能源于我们自身的完美主义、敏感或低自尊,或是个体和家庭的关系。我做了四年科普,看到了很多真实案例,越来越觉得这是我们更应该关心的问题。
 
就我自己而言,初中就读私立学校的经历带来了一丝自卑。那里的学生家里都很有钱,开家长会的时候,就像车展一样。但我父母开的是很普通的车,他们是咬紧牙关供我读书的。
 
在学校,我能很明显地感受到阶级的存在。同学中,有钱的、长得好看的在顶端,他们很容易得到他人的许可和认可。那时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在最下层的。
 
那段童年经历让我后来很难形成自己的价值观。别人告诉我什么,我就觉得我应该受到教育。开始我只是想瘦小腿,因为初中的同学说我的小腿很像一个肉丸、模仿我走路的姿势。
 
后来我在社交媒体上刷到一句话:“你见过80斤的人腿粗的吗?“然后就开始全面减肥了。

 

2016年,沁文刚刚开始减肥。那时她会经常问朋友,自己的小腿粗不粗

 

看客做科普这几年当中,你遇到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沁文我觉得每时每刻都是困难的。我每天都要收到大量个体的消极的求助。他们把自己从小到大的经历讲给我听,最后再加上一句,”救救我,求求你了“,或者说,"我只希望你知道而已”。
 
我很希望能劝说大家去寻求帮助。但他们不敢,或是没有条件到另外一个城市就诊。
 
有一次我收到一个女生的消息,她29公斤,刚刚喝了一碗汤,觉得自己的心脏非常不舒服。现在她一个人在外地,后天就要出国读书。我觉得她的处境很危险,就劝她说,这个情况根本不可能出去读书的,赶紧告诉身边的人,你先去医院检查。她就偏不,我怎么劝都不行。
 
他们无处求救,所有的能做的事情只有告诉我,之后也得不到真实真切的帮助,这种时候我会很无助,好像我的努力也没有太大的用。

 

21年的时候,沁文办了一场身材焦虑展,参与创作的都是饮食障碍的亲历者。其中这件作品,是由一对父母代替住院的孩子送来的

 

另一方面,我做科普,是希望自己从一个讲故事的人变成一个告诉大家“我们应该去寻求帮助”的人。但我的身份夹在医生和患者之间,很难被认可。很多人希望我能给出一个答案,但是我不能代替医生做诊断,所以也不能回复一些信息。
 
我花了几年的时间去解决这种无助感。现在我知道我自己的角色,我的能力范围和我正在做的事情。
 
我会发现,大家的关注真的是以年为单位的。起初找我倾诉的那一批人,可能过了一年还会回过头来找我说:“不好意思,之前打扰你了,一直告诉你这些。”然后讲讲今天吃了什么,今天有病好一点,今天出去玩儿了,去看了小猫小狗;再过一两年,他们又会来说:“真的很谢谢你的科普,我现在真的感觉我恢复了很多”。
 

无论是经历疾病还是寻找适当的健康传播方式,我已与进食障碍走过九年。但与此同时也一直面临着过高的期待、压力和挑战。但我相信同辈支持的力量,也希望尽力发挥年轻人的创造力和行动力。只要看到大家带来温暖的好消息,就觉得一切都是那样值得。

 

 
口述 沁文  |  采访 田悦  |  编辑 Yashin  |  微信编辑  田鄢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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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人無意中看到了民國第一高僧圓寂後的去處 -FormatRun58- 给 FormatRun58 发送悄悄话 (194 bytes) () 07/27/2023 postreply 18:1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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