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81)

来源: FormatRun58 2023-07-16 13:43:29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71370 bytes)
 

精神病儿童抚养权归属罗生门

2023-07-12 13: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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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知行

风雨过后便是彩虹

1

2021年秋天,我们律师事务所接到区司法局转来的一桩法律援助案件,主任让我跟进处理,我不敢怠慢,立刻联系案子的当事人。电话接通后,我刚表明身份,对面的老太太便抽泣起来,她一边哭一边嘟囔:“感谢政府,可有人管管我这个孤老婆子了。”

老太太姓蔡,我喊她蔡阿姨。可能是终于找到了能帮忙维权的律师,蔡阿姨的情绪十分激动,她在电话里说了半天,我却只听到什么“孩子妈妈不管孩子”、“我没钱,也没能力管”之类的话。见这样下去很难详细沟通案情,我就约蔡阿姨下午来律所面谈,她不停地说“好、好、好”,并反复确认我们律所的地址和怎么坐公交车。

挂了电话,我不禁苦笑——根据以往的经验判断,接待这样的当事人是十分费精力的:老年人的听力不好,很多话要反复且大声地讲好多遍;他们又大多比较执拗,不顺着他们的话说,甚至会当场跟我辩论起来,最后只能草草收场。

到了下午,我接到前台的电话,说有当事人找,但语气不大对劲。我没多想,起身去了门口,见我出来,前台小姑娘有些尴尬地说:“林律师,这位女士说是跟您约好的。”说罢,她赶忙坐回座位,盯着面前的电脑。

见到蔡阿姨的那一刻,我不禁一愣——她满头白发散乱着,身子佝偻,衣服破旧,一手拄个拐棍,另一只手拎个敞口的编织袋,里面还有几个塑料瓶。后来我才知道,当蔡阿姨以这幅造型出现在律所门口的时候,前台小姑娘错把她当成收破烂的老太太了,她上前去劝阻才发现是当事人,弄得双方很尴尬。

蔡阿姨眼神空洞地望向我,问道:“你是林律师?”我说是,就带她去会客室。许是蔡阿姨也觉得自己的衣着打扮与律所的环境格格不入,一路都是低着头贴着过道边儿慢慢地走。偶尔她也会隔着玻璃幕墙看向里面的办公室——那里头有一些空的矿泉水瓶。

进会客室落座后,我先给蔡阿姨倒了杯水,让她歇一歇。她斜斜地坐在沙发边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仿佛整个人飘远了,只剩下一具躯壳。

我把笔记本打开,请蔡阿姨详细介绍下案件的相关情况,她想了想,缓缓开口。

 

蔡阿姨过去的日子与眼下截然不同。

她和老伴都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2000年,老两口先后退休,因为爱好广场舞,他俩的足迹踏遍了北京市内的各大公园,退休生活过得有滋有味。唯一让他们不省心的是儿子小刚了——蔡阿姨当年要孩子晚,她退休时,小刚才25岁,他大学毕业后一直没找工作,每天跟几个朋友混在一起没有正事儿,说是做点儿小买卖。那时小刚也没成家,连个对象都没有,蔡阿姨在公园里看到其他老人遛娃,心里羡慕极了,回家就免不了唠叨儿子:“趁着我跟你爸身体还健康,你赶紧结婚生个孙子给我俩带,孙女也行,反正不用你管孩子!”

时间一晃就到了2005年。这5年里,小刚的生意做的有声有色,挣了不少钱——讲到这儿,蔡阿姨空洞的眼神消失了,眼里似乎有几道光在闪烁——但美中不足的是,小刚的感情问题仍未解决,30岁了,依然孑身一人。蔡阿姨愈发心急,发动亲朋好友给儿子介绍对象,可小刚总是以“没时间”、“忙生意”为借口,拒绝相亲。

蔡阿姨急得半夜睡不着觉,还偷偷抹眼泪:“像我这个岁数的人,都是帮孩子带娃享受天伦之乐,只有我家就3个人,冷冷清清的,我连跳广场舞都没兴致了。”

老伴安慰她:“别着急,小刚就是缘分没到呢,缘分到了挡都挡不住,再说小刚还年轻,还有很多机会。”

没想到,真被老头子给说中了——2005年春天的一天晚上,小刚喝了很多酒回家,一进门就抱着蔡阿姨又哭又笑,坦言说自己始终不找女朋友、拒绝相亲,是因为心里一直暗恋着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名叫陈乐,就是小刚公司里的员工,性格爽朗。小刚说自己跟她“很聊得来”,但无奈自己在情感方面不怎么开窍,虽然每天都见面讲话,但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表白。

2005年春节过后,小刚组织员工们去度假村团建,因为度假村除了他们再没别的客人,大家玩得特别嗨,喝了不少酒。晚上,大家玩“真心话大冒险”,在酒精的刺激下,小刚终于鼓起勇气跟陈乐说了好多话。当晚,两人就睡在了一起。

团建结束后,回到工作岗位上的陈乐并没有对小刚表示出格外的亲密,似乎压根就没想过跟他确立恋爱关系。小刚回想起那个夜晚,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场梦,梦醒之后一切依旧。

但一个月之后,陈乐突然约小刚吃饭。这可把小刚给美坏了,他精心打扮了一番,还给陈乐买了礼物。结果见了面,陈乐的兴致并不高,在小刚的询问下,她说出了两件事:她早就结婚了,有老公;她怀孕了,孩子确定是小刚的。

小刚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他灌了自己不少酒,仍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直到陈乐让他回家好好想想这个事情该怎样处理,他才晕晕乎乎地离开饭店。

2

得知这个消息,蔡阿姨立刻觉得自己的血压蹿上来了,一屁股坐倒在沙发上。随后,她赶紧把老头子从房里叫出来,一家三口开始商量怎么善后。

老两口都觉得儿子在这件事上不占理,还扮演了一个很不光彩的“男小三”的角色。

“但是!这个陈乐也不是什么好人,一个已婚女人随便跟男人睡,像话吗?”蔡阿姨忿忿地说。

老伴也问儿子:“你确定那孩子是你的吗?这个女的不会是骗你的吧。”

小刚说他也不知道,但感觉陈乐不像是骗人的:“她是有老公的,这时候要说骗,也应该骗她老公啊,骗我有什么意义?”

小刚表示自己是真心喜欢陈乐,但又不想去破坏人家的家庭,所以他打算想找陈乐商量一下,把孩子打掉,不行再给她一些经济补偿,这件事就这么过去算了。看儿子蔫蔫的样子,蔡阿姨既生气又心疼,当她听到小刚打算把孩子打掉时,不知怎地,心里又莫名有些遗憾——虽然陈乐不是儿媳,但她怀的却是小刚的骨肉,自己盼了那么久的孩子已经近在眼前,可就要被舍弃掉了。

蔡阿姨看了看平时很安静的家,突然说出了一句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的话:“小刚,你哪天约陈乐来咱家,我跟她谈谈关于孩子的事情。”

 

可能是受了小刚的影响,蔡阿姨第一次见陈乐,对这个姑娘的印象还不错。

陈乐不是北京人,家里也并不缺钱,父母就她一个女儿,但她生性好强,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在北京扎根,过上更好的生活,于是高中毕业后就来到北京闯荡。陈乐曾做过很多种工作,社会阅历不浅,比起慌乱的小刚,她面对意外的发生要镇定得多。

陈乐的老公叫付辰,是她的高中同学。高中时付辰就一直在追求陈乐,但陈乐并不喜欢他,一直没同意交往。高中毕业后,付辰得知陈乐来北京闯荡,也跟来了,在他的软磨硬泡之下,身在异乡、难免孤独的陈乐最终接受了他的追求,两人年纪轻轻就结了婚。可陈乐始终觉得他们之间没有爱情,加上两人在北京租房住,陈乐就一直没同意要孩子。

几经辗转,陈乐来到小刚的公司上班,相处一段时间后,出于女人天生的敏感,她感觉小刚可能对自己“有点意思”,但小刚从来没表露过,陈乐就把他当作朋友来处。直到那次团建的夜晚,两人都喝了酒,小刚一番真情流露,陈乐也没能控制住自己。事后,陈乐感到后悔——她已婚,这件事要是传回老家,连带着她父母都会抬不起头,所以她决定压抑自己对小刚的感情,以免犯下更大的错误。但陈乐万万没想到,一次冲动过后,她竟怀上了小刚的孩子。

那天,陈乐说:“阿姨,我知道在您眼里我不是什么好女人,但这孩子毕竟是小刚的种,我不能自己做决定就把孩子打掉。您放心,孩子打掉后,我不会再来找小刚,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好了。”

蔡阿姨又问儿子是什么想法,小刚说:“我爱陈乐,要是陈乐不喜欢付辰,就离婚呗,我娶她,然后把孩子生下来,咱们家也算是添人进口了。妈,你的愿望也实现了不是?”

蔡阿姨又看向丈夫,老头子闭着眼睛,缓缓说道:“孩子要是生下来,你们带不了,我们带。”

蔡阿姨一拍大腿,“那就这么定了!”

 

听到这里,我的内心抑制不住地好奇:按理说,蔡阿姨的家庭幸福美满,经济条件又好,儿子虽然插足了他人婚姻,但最终也获得了家人的支持。蔡阿姨的心愿一一实现了,她怎么会变成今天这副模样呢?

我问蔡阿姨:“那最后陈乐跟小刚结婚了吗?孩子生下来了吗?确定是小刚亲生的吗?”

蔡阿姨的下巴颤抖起来,能看出来,她在拼命压抑着什么。突然,她伸手快速抹了下自己的眼睛,拭掉了几滴泪。

3

2005年,陈乐跟付辰没费什么周折就离婚了。两人既没房也没存款,直接回老家民政局办理了离婚手续就分道扬镳了。

2006年1月,陈乐在北京顺利产下一名男婴,这可把蔡阿姨一家人给乐坏了,他们为孩子起名恒恒,意为“幸福永恒”。但不知道为什么,陈乐和小刚一直等到2007年才领结婚证,而且没有举办婚礼。

恒恒出生后,蔡阿姨就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他身上,恒恒刚满月,蔡阿姨就推着他四处溜达,说是“要多给孩子晒太阳,补钙”。后来,陈乐和小刚忙于生意,恒恒就完全交给他们老两口来带,蔡阿姨回想起那段日子,真是她最高兴的时候了。

可惜幸福并没有像他们期盼的那样永恒——2014年12月,陈乐和小刚离婚了。蔡阿姨说,他们离婚的具体原因,她并不是很清楚,但她觉得肯定是陈乐的问题:“她又不是什么正经姑娘,正经姑娘哪会随便跟男人睡觉啊。”

离婚时,陈乐和小刚为了争夺孩子的抚养权闹得不可开交,最后撕破了脸,打起了官司。陈乐想带恒恒离开,由小刚支付抚养费,蔡阿姨一家当然不能接受,他们向法官说了很多理由,如:孩子从小就跟着爷爷奶奶长大,陈乐在北京没有固定的住所和稳定的收入,也没人帮她看孩子,对孩子的成长不利……最后,法院判决:恒恒的抚养权归小刚,陈乐每月需要支付2000元抚养费。

蔡阿姨告诉我,这么多年以来,陈乐没有按时支付抚养费,甚至在离婚后都没来看过恒恒。一开始,她觉得一个月少那2000块钱也没什么,“我们家还是养得起恒恒的,才不用他那个坏妈妈的钱!”

但后来,她就不这样想了。

 

许是打离婚官司耗费了太多精力,小刚的生意越来越惨淡,后来甚至要向父母伸手要钱还债了。他的脾气也愈加暴躁,基本不怎么管孩子,等恒恒上了小学,日常花销逐渐增加,蔡阿姨开始感觉到仅凭老两口的退休金过日子,有些捉襟见肘了。她让小刚去跟陈乐要抚养费,但小刚可能是放不下男人的面子,也可能是其他原因,总是“嗯嗯啊啊”地敷衍。蔡阿姨是一分钱的抚养费也没看到,只能咬牙苦撑。

2016年9月,小刚在一场饭局上因饮酒过量猝死。紧接着,蔡阿姨的老伴突发疾病,也撒手人寰。短短几个月,蔡阿姨接连失去儿子和丈夫,深受打击,甚至想跟随他们的脚步一起离开这个世界。但她又放不下孙子,每当孩子放学回家用稚嫩的声音喊“奶奶”,蔡阿姨就会把轻生的念头抛之脑后:“恒恒是我们家唯一的后代,我说什么也要把他养大成人!”

可现实是残酷的,随着恒恒长大,各种开支增多,蔡阿姨的那点退休金远远不够祖孙俩在北京生活。为了维持生计,蔡阿姨再也没去公园跳广场舞,而是拿起了编织袋,开始四处拾废品贴补家用。

2019年的一天,恒恒又回家要钱,蔡阿姨终于崩溃了,她再也顾不上体面,拿着判决书找到法院,请求法官让陈乐支付拖欠多年的抚养费。因蔡阿姨年事已高,加上失独、丧偶、经济困难,法院给她开了“绿色通道”,又给陈乐施压,最终,陈乐一次性支付了10万块钱的抚养费。

但麻烦远远没有结束。

之后,陈乐依旧拖欠抚养费,蔡阿姨没精力折腾,这事儿就搁置了下来。但谁能想到,恒恒竟然患上了精神疾病,并伴有狂躁、暴力的症状。他时不时发病,不分青红皂白地攻击他人,蔡阿姨被他打了不少回。小区里的邻居见了都很害怕,多次报警和找社区反映,要求把恒恒送到精神病院关起来。

2021年6月,蔡阿姨终于坚持不下去了,她把恒恒送进了京郊的一家精神病医院,每月要支付3500元的治疗费用。她实在负担不起,于是又想到了恒恒的亲妈:“林律师,我这次打官司不光是为钱,我一个老婆子岁数很大了,身体又不好,如果我走了,谁来管孙子?陈乐是恒恒的亲妈,她得管啊。”

蔡阿姨的诉求是,将陈乐确认为恒恒的监护人,并承担以后的监护职责,“这样我才能放心恒恒的将来”。

4

听完蔡阿姨的讲述,我对她很同情。更让我生气的是,陈乐作为恒恒的亲妈,竟然完全不管孩子,就像是把这个孩子遗弃了——这种情况真的很少见。为此,我还专门跟蔡阿姨确认了一下:“陈乐是因为知道恒恒有精神疾病才不管孩子的吗?”

蔡阿姨说不是,自从陈乐跟小刚离婚,失去了恒恒的抚养权,就再也没看过孩子。恒恒被确诊患有精神疾病后,蔡阿姨也曾尝试联系陈乐帮忙,但始终联系不上。

其实这个案子并不复杂,加上已经有了一个生效判决,对事实的认定非常清楚。只是,能否实现蔡阿姨的想法——把恒恒交还给陈乐抚养——我心里不是很有底。家事案件我做过不少,我很清楚法律规定只是法律规定,有些人伦问题是没办法通过打官司彻底解决的。即使有法院判决,在执行过程中,也会障碍重重。但律师的工作就是要想尽办法、最大限度地维护当事人的权益,我指导蔡阿姨签署了相关授权文件后,便开始着手准备起诉事宜。

送蔡阿姨出去的时候,我把律所里的空饮料瓶都搜罗出来,放进了她的编织袋。蔡阿姨不停地说“谢谢”,她弯下腰,用力抓紧编织袋,缓缓走进电梯离开了。

晚上回到家,我看到腻在爱人身边的闺女,不禁想到了被母亲遗弃的恒恒。孩子们来到这个世界上,没法选择父母,也没法选择成长的环境,过得是好是坏全靠运气。想到这儿,我的心仿佛被人抓了一把似的,难受了起来。

 

受疫情影响,蔡阿姨的案子立案后又过了一段时间,我们才接到线上开庭的通知。在此期间,我多次接到蔡阿姨的电话,她除了询问案件进度,还告诉我精神病院多次找她催要治疗费用,她只能勉强支撑着。除了安抚她之外,我也没什么好的办法,只能嘱咐她把相关的证据材料都留存好,再想想有没有遗漏的事实,做好随时开庭的准备。

可到了开庭的那天,蔡阿姨却被封控在家里,她又不会联网,没法参与线上庭审,只能由我代理出庭。

陈乐没有请律师,我们上线都比较早,法官还没到。镜头里,我见她面容姣好,但细看,眼圈还是有些发黑。看她身后的背景,有“安全出口”的指示牌,仿佛是在一处楼道里。我看着屏幕里的她,她也一直在打量我,想着蔡阿姨给我讲的那些事,想到被她遗弃的恒恒,我不禁有些愤怒,决心再理理手边的证据材料,不再看她。

这时,视频那边的陈乐率先打破了沉默,她声音嘶哑地问道:“您好,请问您是蔡老太太的代理律师吗?”她冲我挥手,努力咧嘴露出一丝微笑:“咱们可以先聊聊吗?这样一会儿开庭能快些,我还要赶去上班。”

我没有拒绝。一般来讲,当事人跟律师沟通时或多或少会隐瞒些事实,有些甚至只展示对他们自身有利的部分。所以,如果对方愿意主动沟通,我是乐于接受的,一方面可以更全面地了解相关事实经过,另一方面也可以避免在开庭时出现意外。

陈乐冲我笑了笑,说:“这案子我什么证据都没有。恒恒是我的亲生儿子不假,但我根本不想管他,我根本就不想跟那家人再有任何关系!当初我是不想把这孩子生下来的,是小刚他们一家人跪着求我生的,还逼我的前夫跟我离婚……我现在已经再婚了,我不希望我老公知道这件事情,你看,我连今天开庭都要找一个没人的楼道。”

我不由瞪大了眼睛——陈乐的说辞与蔡阿姨讲的情况,差距也太大了吧?不过既然她承认恒恒是她的亲生孩子,那这个案子的判决结果也不会有什么变数,我就想听听陈乐是怎么讲述整件事的。

陈乐仿佛看穿了我的想法,说:“蔡老太太跟你讲过我的事儿吧?我敢说,那个老太太嘴里没一句实话,都是瞎编的,那一家就没一个好人!”

5

陈乐说,自从来到北京闯荡,她的日子就不太好过,始终在吃学历低的亏。她先后换了好几家公司打工,直到去了小刚与朋友合伙开的这家公司,工作才逐渐稳定下来。

在陈乐眼里,小刚这个人脾气暴躁,很差劲,“只要不合他的意,他就会大吵大闹,甚至当众摔杯子摔笔”。作为公司的老板之一,小刚享有很大的话语权,其他几个老板都让他三分,员工们也害怕与他打交道,大家战战兢兢地工作,尽量避免跟他发生冲突。

但小刚对陈乐还挺客气,有事没事就找她说话,给她布置工作时语气柔和,即便陈乐的工作做得不好,他也很少发脾气。时间久了,陈乐隐约感觉到小刚似乎对自己有好感,但她已婚,再加上小刚没有进一步的表示,她就当是自己想多了。

2005年春节过后,陈乐和小刚在酒精刺激下发生了一夜情,但陈乐并没因此喜欢或爱上小刚。她想让这件事悄悄过去,但没想到自己会怀孕,也没想到自己向小刚坦白后,这个事情竟会跟她的肚子一样,被搞大了。

陈乐说,小刚一家人的反应出乎她的意料,他们十分坚决地让她把孩子生下来,还鼓励她与付辰离婚。他们承诺,只要陈乐愿意离婚,小刚就立马跟她结婚,以后孩子也不用她管,他们还给她一笔钱。

双方聊完之后,他们一家人没给陈乐任何考虑的时间,小刚就去找付辰摊牌了。他希望付辰认清现实,主动离开陈乐,还给了他一些经济补偿,所以陈乐离婚就没费什么周折。这一系列事情发生得太快了,陈乐说:“那段时间我就像个木偶一样,小刚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完全没有自己的想法,我也不知道能做什么。”

稍稍冷静下来,陈乐觉得自己还是不够了解小刚,也不想稀里糊涂地跟他结婚。相处了一段时间后,她发现小刚在生活中也偏执易怒,精神状况不稳定,她有些害怕,就迟迟没跟他领结婚证。恒恒出生后,陈乐短暂地体会了初为人母的喜悦,但很快孩子就被蔡阿姨“抢”走了——老太太总有各种理由把孙子带走,陈乐觉得,蔡阿姨把恒恒当作向其他人炫耀的工具了。

之后,婆媳矛盾越来越多,小刚对陈乐也日渐冷淡,甚至有几次要动手打她。虽然两人于2007年领了结婚证,但陈乐说,她对小刚没什么感情,答应领证,只是希望能给儿子一个完整的家。

这段婚姻勉强维持到了2014年,小刚对陈乐的态度愈发恶劣。一开始,陈乐向婆婆抱怨、诉苦,希望她能管管小刚,但婆婆却告诉陈乐要多忍耐:“男人都是要哄的,你就事事顺他的意不就好了?”

陈乐不想再忍耐下去,最终,她向小刚提出离婚。

陈乐婚后一直与公婆同住,跟小刚名下都没有房产,蔡阿姨一家同意给她大半的存款,但条件是让她放弃恒恒的抚养权。陈乐不答应,双方就大战一场,闹上法庭,最终,陈乐输得十分彻底。

陈乐说,当年她拿到判决书后曾找到蔡阿姨,表示恒恒的抚养权虽然归了小刚,但她还是想履行做母亲的职责,以后会定期来看孩子,带他出去玩:“我不想让恒恒缺失母爱。”可蔡阿姨一口回绝了,还夸口说,不要陈乐支付抚养费:“我们家有条件,能把恒恒养好,至于你的母爱——你配做他的母亲吗?”

蔡阿姨的话彻底伤了陈乐的心,她不愿再跟这家人有任何关系。从此,她不联系小刚,也不去看恒恒,就当自己没生过这个孩子。到了2019年,陈乐突然接到法院的通知,说蔡阿姨要求她支付这些年拖欠的抚养费,她想起蔡阿姨的那副嘴脸,强忍着恶心凑了10万块钱交到法院,全程都没跟蔡阿姨联系。

而现在,蔡阿姨再次提起诉讼,要求陈乐支付恒恒的治疗费用,并履行监护人职责。对此,陈乐回答得很干脆:“这孩子我当初就不想要,是蔡老太太一家人逼着我生下来的;离婚的时候,也是他们家坚持要孩子的抚养权,现在就算小刚不在了,恒恒也应该由蔡老太太继续养;我已经再婚了,没时间,也没条件管恒恒。”

我叹了口气,本打算再给陈乐讲讲法律规定,但这时法官上线了,开始开庭审理本案。

6

一般来说,像这种家事案件,法官不会过多地去核查之前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只要确认恒恒是陈乐的亲生孩子就够了。再加上之前已有的确定抚养权的判决书,本案的判决结果很快就出来了:陈乐作为恒恒的亲生母亲,本就是恒恒的法定监护人,应当履行监护职责;陈乐应当补齐后续应付而未付的抚养费,还要向蔡阿姨支付其垫付的治疗费用。

对于这个判决结果,陈乐没有提起上诉,至于她有没有按判决内容及时、足额给蔡阿姨钱,我也不得而知。因为拿到一审判决后,对我来说,这个法律援助案件就算是结束了。蔡阿姨、陈乐、小刚、恒恒,都变成了只存在于案卷材料中的人物,他们之间的恩怨情仇,往事的真真假假,我也无暇再关心了。

判决结果下来后,蔡阿姨又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一是对我的工作表示感谢,二是有件事想再跟我咨询:“林律师,恒恒现在还住在精神病院,一有事医院就老联系我,这可怎么办啊?万一我不在了,谁管这孩子啊?”

我说:“蔡阿姨,法院已经判决确认陈乐是恒恒的监护人,如果医院再联系您,您可以要求医院直接联系陈乐,也可以置之不理,倒逼着陈乐去管恒恒。”

蔡阿姨听了之后沉默半晌,说道:“他妈妈心狠,我可做不到。”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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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相亲,发现结婚不如买金

2023-07-11 10:27:22
19人评论

作者高小晓

超低情商的国企野生报道员

1

我手捧一个半空的塑料乒乓球筒,从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编了号的乒乓球,放在右手侧男人举着的筒子里,然后迅速地向队尾跑去。由于脚下踩着12公分“恨天高”,我差点儿摔了一个狗吃屎,队伍中两个年轻小伙儿窃窃私语,“咋穿那么高的鞋”。

这是一场七夕未婚青年在周六的联谊活动,是单位工会送给我们的温暖。到了自我介绍环节,尬意袭来——我是现场年龄最大的未婚雌性生物。

那年是2018年,我30岁。在我们这儿,如果一个女人过了30岁还没结婚,那她“指定有病”。至于病情严重程度,在亲人、同事、同学以及周围邻居口中各有深浅。

“我这就是不方便明说,都30岁了还没结婚,那就是精神上有点儿不正常。”

说这话的,是坐我对桌、负责工会女工业务的小慧,因为要举办七夕未婚青年的联谊活动,领导让她统计大龄未婚员工信息,她当时正在和下级车间核对名单。

小慧是我们单位“知音体”故事的女主角。她和我同岁,高中时同届,头年高考成绩不理想,复读一年后也只考上了大专。在她爸爸的帮助下,4年后,她以本科学历毕业并顺利入职我们央企工作。端上铁饭碗后,她不喜工作,浑浑噩噩,还与带教她的师父上演了《回家的诱惑》。她师父再三表示自己有老婆孩子不能离婚,但小慧依旧无怨无悔:“就算你不离婚,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她师父是一个没权、没钱、初中毕业就去当兵的人,老家在农村,工作是在单位一线车间倒夜班。家人和朋友轮番苦劝,但她痴心不改,死了都要爱。最终,她和师父喜结连理,结婚时,三金首饰是她父母出的,婚礼办得甚是隆重,还办了2次。

“她老公是不是长得老帅了,要不,她能干出这事儿?”办公室张大姐得知我见过小慧老公,好奇地问。

“正常个头、壮实,长得挺厚诚,怎么形容呢——看到他时,我想给他一把锄头,对他说:‘老哥,今年地里的收成就靠你了!’”

所以,在听到小慧暗戳戳地“点”我时,我简单梳理了一下——一个在原配婆娘们口中“不太正常”的人,说30岁没结婚的人“不太正常”?

生活里除了恶俗还有恶毒,我感觉有个什么东西砸了下来,在这个不太友好甚至有点儿险恶的“大坑”里,有一堆垃圾,而我躺在垃圾下面。

 

有病的消息被小规模扩散后,一定就会有好事的野生大夫来打探病因,再变身信息科主任,去更大范围的邻里街坊、亲朋熟人之间开展嘴对嘴的信息传播,引来热心肠的人要为你治病——我二大娘就是其中之一。

那天,我接到二大娘电话,她开门见山下命令让我跟一个男的处处,不停称赞说“人特别优秀”。我问那人做什么的?她说不知道,是你二大爷在麻将馆认识的,反正是个男的。我随即拒绝了二大娘的好意,结果她当场发飙,语气提高了两个调调:“我们单位也有一个30多不结婚的,天天下班逛街,那都有病,你可别和她学,那是走邪路。”

我“嗯嗯”应付了几句,挂断电话,结果我妈那边就接到了二大娘的催婚来电,大意是先表达了一下对我拒绝她好意的不满,还说,要不是我四姨求她,她才不想管我的事儿。

对家里那几个亲戚,我向来没好感,所以没有太在意,倒是我妈很生气,原因是二大娘提到了我四姨——平日里,四姨只要遇到熟人就说我有个外甥女到现在还没结婚,让对方帮着找对象。

我妈问她姐姐什么意思,怎么不关心自己儿子,反而天天到处找人给我介绍对象?四姨的儿子小我1岁,也没对象,工作不好,收入不稳定,最近还做了甲状腺手术,术后需要长期服药。我猜测四姨可能吃多了,闲的,我妈听后更加生气了,她一直很介意别人说我没结婚,没想到竟被自己亲四姐背后捅刀。

接着我妈玩起了暴怒呼叫转移,质问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婚。我不着调地回答:“我努力,至于什么时间,你找个‘走马仙儿’问问吧。”

没想到这激起了我妈的战斗欲,自此她便开启了复读机模式:

“你什么时候结婚?”

“能不能找个对象?”

“你到底什么时候结婚?”

“到底能不能找个对象?”

……

我并非不想结婚。30岁之前,我有过两段自由恋爱,但最后都无疾而终。随着同龄人相继结婚生子,说不焦虑是骗人的,我感觉自己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在加速变老。纵观身边条件相似的已婚已育同学,大都是与高中时期的早恋对象结婚,或许,对于一个身处东北四线小城的大龄未婚女中年来说,我已经错过了“超前种植,稳定就摘”的婚姻出路。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在某央企下属吉林省的二级单位里干企业宣传,这是一份稳定且旱涝保收的咸鱼工作,可以整日混吃等死,每月按时薅社会主义羊毛。加之,我还有一位同是天涯焦婚人的好友小邴,她是我的初中死党,研究生毕业后进了哈尔滨某国企下属的设计院,不知是今生有缘还是前世造孽,性格天差地别的我们,依旧保持着线上线下的高密度互动。

31岁生日那天,我吃着老妈做的面条,又听她唠叨起别人家孩子婚后的幸福生活。我迅速开启“同龄人婚姻不幸”的搜索模式,试图用小李婚后掏空她爸积蓄贴补婆家、阿祝已经离了两次婚等例子进行反驳。结果,被我妈精准回击:“人家都结第三次()了,你一次都没结上,也不检讨检讨。”

自此以后,我也被迫加入相亲大军,比小邴整整晚了3年。

2

我原以为相亲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只要凑合一下,半年就能扯证,但实操的时候才发现:相亲,不但需要掌握各种辨识真假的技巧,还需要处理小型商务谈判般的理智。用小邴的话来形容,就是:“一入相湖深似海,从此皆是算计人。”

在小城的相亲体系里,“资源互换”始终是核心原则,你挑剔着别人,也得承受着别人的挑剔。小邴告诉我,她的设计院近几年入职的多是些企业二代、企三代,人家都是早早结婚,夫妻俩相互知根知底,处级干部子女找处级干部子女,科级干部子女找科级干部子女,像她这种外地来的,给她介绍的对象也多是外地大学男生,大多来自农村家庭,家里还有几个兄弟姐妹。她虽不求攀高枝,但找个条件相当的都很难——在她的科普中,我也明白了为啥她这个根正苗红条件优渥的设计师还没结婚。

虽然有小邴蹚雷在前,但我的路还得自己走。为了能给我介绍到靠谱的对象,我大姨特意找到她单位素有“相亲界月老”之称的一个老同事,据传,大叔有“介绍一对,登记一对”的全红战绩。在大叔的推荐下,我迎来了自己的第一位男嘉宾。

“切记,相亲第一面,别浪费男人钱。”带着小邴对我的指示,我把见面地点定在了化工学院的操场。

相亲对象瘦瘦的,穿着一件贴身T恤,外面披着休闲西装。在将近30摄氏度的大太阳下,我们在操场上溜达了一圈又一圈,聊天方式是他问我答,聊天内容主要围绕个人收入、家庭情况、消费习惯……当他讲到“工作中,领导说一你说一”的时候,我看见一颗大滴汗从他左侧太阳穴上滑落到眼角处。

“你不热吗?要不找个地方坐坐吧。”我问。

“不用啦,这才几点,到树下吹吹风就行。”他边说边指了指操场西边的柳树。

“学校的智慧餐厅有空调,而且东西挺便宜的,我们去那里坐吧。”

不知是不是我这句话戳中了他的愤怒点,还是我过于敏感,总之,在去往餐厅的路上,他的话明显变少了。到了餐厅,我在饮料水吧点了一杯草莓冰沙奶昔,8元钱,他请客。

“你看现在的学生,年纪轻轻不好好学习就知道高消费。”他用眼神示意我看猪脚饭档口前的几个女孩。

我抬眼望过去,女孩们个个衣着光鲜、妆容明艳。我说:“快乐要趁早。”

相亲对象张了张嘴,没有再多说下去。

 

当晚,正当我打算按照小邴说的“不相中就冷处理,千万别和介绍人吐槽”执行的时候,月老大叔先一步微信我妈,说男方嫌我思想幼稚,不是过日子的人,以后不要再联系了。之后,月老大叔继续发力,相继给我推送来了没有编制但年轻小帅的弟弟、有稳定工作但收入只有我1/3的哥哥、有稳定工作且收入比我高的离异同事,可惜全部未遂。

经历了以上种种磨难后,我渐渐悟了:找对象这事,没有稳定工作的女人难,有稳定工作的女人也难,有稳定工作的老女人更难。我妈也从满怀期待变成了无可奈何,一副哀怨的表情堪比之前被催婚的我,就差把“我姑娘可咋整呀”刻在脸上了——果然,打败魔法的只能是魔法。

小邴适时发来贺电,恭喜我成为趟过相亲河的老女人,并鼓励我再接再厉,说距离她相亲100次的纪录,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然后,小邴对她爸妈想要她找个老家的公务员直接扯证办席然后各过各的的血压想法进行了无情狂喷。

小邴她爸是一所初中的副校长,妈妈是中学老师,她的单位是一个高度工业化、制度严格、人际复杂的地方。因此,我隐隐把她当成天灯,总感觉她经历的当下,或许就映照着我的未来。我试图用我新学的一个词安慰她:咱们的“生活半径”太小了。但安慰效果并不明显,小邴在电话那边继续咆哮,说她脑压都上来了。

我不是没遇到过有着跟小邴爸妈同样想法的人。那场相亲,来的是一位替儿子相亲的阿姨,她儿子在外地县城的水利局上班。阿姨看起来60多岁,衣着光鲜,烫着泡面头,我们约在世纪广场的射箭馆附近见面,她手里拿一个小本本,里面应该是记录了各种要相的女孩的信息,具体类目不详,我偷瞄到我被标记为“13号”。

阿姨表示,只要条件谈好了,我和她儿子可以直接登记。我问那我们婚后异地怎么生活?阿姨十分豪爽地承诺,为我提供全款婚房,“你在这边和我住,他在外地过他的”。我不太理解,继续发问,不在一起过那为啥要结婚呀?阿姨十分坦诚,说要办个酒席给亲戚朋友看看,然后由我生个孩子,传宗接代。

我大受震撼,祝福阿姨尽快找到合适的儿媳妇。阿姨表情平静,揣起小本本进了射箭馆。我循向望去,见射箭馆门前人潮涌动,出于好奇,也进馆一探究竟——原来,那天市总工会在这里要举办一场相亲联谊活动,阿姨估计是听到风声了,才特意把见面地点定在这附近。

看着她在休息区记录信息的样子,我心中涌起一丝敬意:姜啊,还是老的辣,贼啊,她永不跑空。

我原以为这个相亲的插曲已经够震碎三观了,可没想到,我单位竟然真的有人这么生活——有两位女同事,大家乍一看都以为是单身,了解过后才知道——她们是“持证单身”,老公都是外地事业单位公务员,办完婚礼,她们便开启了“丧偶”的新婚生活。

3

相亲8个月后,我和我妈都日趋疲惫。我已经以一己之力成功打破月老大叔的不败纪录,喜提“红线终结者”的尊称。

我正在考虑自己要不要也去干红娘时,突然就遇上了一个合适的人:一个火车乘务员,正式编制,每周往返于吉林与上海之间,家里有全款婚房,大我1岁,学历大专,年收入和我相当。

简单了解后,我们开始进一步交往,每周大概见面3次,主要是吃饭、压马路,费用轮流。乘务员穿着时尚,每次都好似要去米兰走秀,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像个市场卖肉的,我只能尽量搭配。

每次见面,他都要对接头暗号——

他说:“空气在颤抖,仿佛天空在燃烧。”

我回:“是啊,暴风雨要来了。”

下次他问:“请问今天会下雨吗?”

我再回:“今天不下明天下。”

下下次他问:“先生不喝酒吗?”

我再再回:“有阿司匹林吗?”

……

在每次三四个小时的约会中,我说的话不超过十句。他滔滔不绝、边说边演,像个脱口秀演员,话题主要围绕着他的校园记忆、吃喝玩乐、旅游篮球,从不讲工作的事儿,每当我试图和他聊这个,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断我,然后开始说:我当年,巴拉巴拉……

他的父母只是工薪阶层,他的收入也仅是稳定有余,小康甚远。我看着他兴高采烈地宣讲着自己新买的潮牌、球鞋、驴包以及出国旅游计划,脑中浮现出他爸妈紧衣缩食为他攒钱买房的画面。

我和小邴吐槽,说对这个乘务员没感觉,小邴宽慰说,这是好事,不烦不喜欢,正好适合过日子;我和小邴再吐槽,他在家时间短,小邴再宽慰我,正好眼不见心不烦;我和小邴再再吐槽,他嘴巴可能是租的,着急还,说话像机关枪“突突突”,小邴再再安慰我,正好你可以歇歇,耳朵一堵眼神飘忽,一天就过去了。

我还想吐槽,小邴没有安慰了,说:“就你事儿多,凑合过得了。”

“那你咋不凑合过?”我反问。

这反倒打开了小邴的话匣子——最近,她又和一个相亲对象黄了。本来这次相亲,她已经下定决心“将就、将就、我就将就过”,结果处了一段时间,还是崩了,起因是男方老家什么二舅母还是三姨姥之类的远房亲戚到哈尔滨看病,住到了男方家里,还想去小邴家住住。小邴在哈尔滨有房,她父母出资给置办的,没有房贷。这下,小邴将就不了了,说男方家属于“耗子抱窝”,婚前就这样,婚后一定是个大坑,还是无底洞那种,果断分了。

果然,劝别人是一回事儿,轮到自己又是另一回事儿,行动永远比嘴巴诚实。

 

考虑到我妈的感受,我还是与乘务员将就着。不得不承认,乘务员不但善于打扮,长得也很年轻,连约会地点都选的是年轻人最喜欢扎堆的财富广场那片儿,与他的心理年龄无限趋近。

相处到第三周,我终于忍不住打断他的机关枪嘴,问:“你先停一会儿,我插播一个问题——你对我们的未来有什么计划?”

“先结婚,然后我就可以启动游遍全世界的梦想,我要先去东欧……”他又开始没完没了地介绍起自己心中这个无比伟大的梦想。

“你再等会儿——我问的是‘我们’,不是‘你’,是‘our的life’,两个银!”我又一次打断他。

乘务员停了3秒钟,然后继续演说:“我还想开一家只属于80后的杂货店,里面摆满了我从全国各地收集回来的旧物件……”

那一刻,我终于知道他为什么也一直没结婚了。

在他蚊子嗡嗡般密集的语速中,我已在脑海中勾勒出我与他的未来:他,潇潇洒洒闯九州;我,破衣烂衫抱孩子熬粥。闻着南洋小馆里浓郁的菜香,我却没有胃口动筷子了,压力再次袭来,绞得我胃中翻滚,我没忍住呕了一声。

他听到后,话锋一转说:“你恶心呀?我知道有一种药可以治恶心,那是当年我去俄罗斯旅游的时候……”

这人就是有这种本领,任何话头都接得上,然后从“我当年”延续下去。

 

乘务员父母可着急,希望儿子尽快结婚,车房自然提上日程。国庆假期,我们相处刚满一个月,乘务员已经开始告知我要买什么婚车了——没错,是“告知”,他不停叭叭他看中的那款宝马的性能,我只能推脱说,以我们的收入,养宝马勉强了点儿。但他不以为然,依旧手舞足蹈地说那款30多万的国产宝马有多么多么好,并计划好每周使用4天。在我们等电影开场的间隙,他甚至把手机举到我脸前,给我看他选好的颜色——宝蓝色。

“等会儿——开4天,你的意思是这车给你开?”我问。

“你不是不会开车嘛,没事儿,你要去哪儿我送你。”他答。

我努力压住一路上狂飙的血压,试图岔开话题。我问乘务员,为什么要选我和同学聚会的时间看电影?他的回答竟然是:买了剧场的特价票,不给退。他又问我和同学在哪里聚会,得知是马路对面的星巴克后,竟然开始了理财教育:“你以后别去星巴克,那不值那个价儿,外国咖啡都不是那个味道,要喝就到XX庄园……”

我看着乘务员,耳旁传来噼里啪啦的响声,那是算盘珠崩落地面的声音。原来,永远长不大的彼得·潘,也可以成为葛朗台。

电影开演,荧幕上吴京旋转跳跃、攀爬腾挪,我脑中晃荡着问号:“我这到底是图啥呢,就算我是一只癞蛤蟆,也不能再找一只癞蛤蟆呀。”荧幕上子怡对吴京含情脉脉,我脑中晃荡着又一个问号:“我该如何与一个比我还幼稚、还不靠谱、还不着调的男人,面对以后生活里的鸡毛蒜皮?”

“我赶时间,先撤了,你慢慢欣赏你偶像的作品。”说完,我暂时摆脱了乘务员。

4

赶到星巴克后,同学早已来到,还给我点好了拿铁和红豆燕麦松饼。好不容易抓到个人,我将近一年的相亲奇遇都倒给了他。同学开始给我指点迷津,说男人最重要的是责任心,在外面逢场作戏是一回事儿,但心里得有家、有孩子、有媳妇儿,工资卡得放老婆手里。

我点头如捣蒜,聊着聊着,他提到了工作上的困境以及一些排解压力的小乐趣——他现为深圳某合资银行风投部门的小主管,常居深圳,住着自己贷款购买的小户型,每日打拼,身边莺莺燕燕,而他媳妇带着儿子住在老家的大户型,对他从过去的全方位盯防,到如今的放任不管,爱干啥干啥。

算算,眼前的这位老同学,竟是我朋友圈里公认的最有责任心的男人。他和他媳妇相识于“高四”,一路异地,他入职银行后,两人走入婚姻殿堂,是大家口中艳羡的对象。

我下意识地问:“你和你媳妇感情还好吧?”

“凑合过呗,还能离咋的。”他好似回忆起了那几年,表情痛苦,说媳妇一天天地盯着,两个人几乎都要离了。幸好,儿子出生了,媳妇注意力转移,专心带娃。现在他回趟家,手机都得藏好了,就怕媳妇看到了,日子没法子过了。

看着他,我也默默掏出手机给乘务员发了条微信:“咱俩不合适,祝愿你早日找到自己的另一半。”

告别老同学,我一个人晃悠到广场北门,酒吧门前的野生歌手举起了麦克风,手冲咖啡、网红杯面等新兴小吃与大鱿鱼、烤冷面等传统小吃的香气缠绕飘荡在空气中,身着汉服、Lolita的大学生在人群中游走,脸蛋稚嫩,活力满满,而我只有每月定时破土而出的青春痘勉强算是和他们唯一的相似之处了。

心中不由一阵酸涩,我真的老了。

 

与小邴又一次孽缘聚会,我们选在长春红旗街万达广场吃火锅。海底捞等位队伍长长,我们果断去了小肥羊。聊起最近的境遇,小邴说她遇到个奇葩的相亲对象,第一次见面就送了她一条白金项链,还说:“()收了,咱俩就定了,马上登记。”小邴猜,那男的应该对每一个符合他标准的女孩都拿出同一条项链,说过同样的话,只要她们是有稳定工作的独生子女、父母在体制内、在哈尔滨有房子……

我建议她加入单位的“设计院大母牛吃嫩草俱乐部”,她抗议,说那是姐弟恋。这个“俱乐部”并没有实体,只是小邴单位里的小圈子,“成员”都是外地独生女,相似的成长环境、消费理念让她们非常投契,时常聚会,最后,姐姐们大多都会与单位里的外地弟弟结婚——弟弟们普遍都来自农村,家庭不富裕。我戏称她们为大母牛吃嫩草,是现实,也是无奈。

望着海底捞店外的人群,小邴突然来了一句:“你说,他们为什么一定要去海底捞?其实味道都差不多。”

“可能是服务,也可能是名气,还可能是大家都去,我也要去呗。”

“适合自己才重要,什么都一样,适合自己才重要。”小邴自言自语反复念叨着。

菌汤锅的香味随着雾气散开,凝结在镜片上面,我看不清小锅里面咕嘟的食物,感觉像极了我的相亲——能闻到,吃不到。爱因斯坦曾说过:精神分裂就是不断重复同一件事,却期待不一样的结果。我爱我的精神,舍不得她分裂,我想,要不暂时按个暂停键吧。

“实在不行,咱们就单练吧,一个人过也挺好的。”我说。

5

显然,我的想法对我妈来说有点儿超前了。作为一名早早结婚的60后,我妈40岁之前的生活挺开心的,她一直秉持“婚姻是女人的归宿,有男人有依靠”的想法,直到我爸去世。寡妇带孩子,我妈受尽了生活的毒打,但她寄希望于男人的想法始终没有改变。

我知道她是怕我孤独终老,怕她走后没有人照顾我,但结了婚就会有人照顾我吗?杨德昌的《海滩的一天》里有一句台词:不管是小说还是电影,总是两个人结婚以后,都是圆满大结局。大结局以后呢?没有人教过我们,也没有给我们任何练习的机会。

我无从得知自己婚后会不会幸福、会不会有人照顾我,但我知道我妈爱我,只要我坦诚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她最终都会理解。亲情就是这样,有时是炸弹,有时是港湾。至于她如何接受,可能需要一个过程,那是一个我给自己松绑的过程,也是一个她给自己松绑的过程。

就在此时,生活的不确定性展现出它狰狞的一面,一则新闻改变了我世界观的运行轨道:“今天是2019年12月29日,在武汉市发现一例聚集性不明原因肺炎病例……”

没多久,市里出现了一例确诊病例,而我突然发烧,很严重,体温在38度与39度之间左右摇摆,布洛芬等常规药物全部失效,神经、皮肤、内脏、骨头组团疼痛。当时我正好来例假,上面流着泪,下面流着血,血泪齐飙的我看着武汉的新闻,心中隐隐猜测着,是不是中了?

我妈让我去医院,但当时一旦确诊,就要被拉到传染病医院,于是我决定怒视病毒,继续苟着。烧到第四天,依旧没有退烧的迹象,我就在被窝里放了4瓶冰冻矿泉水瓶物理降温,体验着冰与火的快乐。到了第五天凌晨3点左右,我拿出自己的存折和细软捏在手里,一面为没有花完的钱伤心,一面感叹生病才知健康好,谁照顾都替代不了。

所幸,第六天,我的体温终于恢复正常,到现在,我也无法确定当时到底得了新冠还是甲流,亦或者其他流感。病愈之后,我了悟了,比起打卡式地完成人生任务,我更想去探索其他可能性,毕竟在这个你连明天早上能不能下床都无法确定的时代,没有什么是真正的保障,婚姻不是,稳定的工作也不是。

我妈的态度也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就像老墙面上裂开的缝儿,虽然不足以推倒墙体,但好像有点儿光透进来了:“你健健康康开心就好,其他的事儿顺其自然吧。”

此后,我相亲的次数明显减少,合适就看,不喜欢也不勉强。我和我妈似乎都进入了一种“life finds a way”的状态,但我知道,她心里还是期望我能找到合适的人结婚生子。

 

时间随着疫情划到2020年9月,央企发起“改革三年”,我们单位开始了专业化整合。以前我在车间办公室,每天打打杂,没什么压力,11月末,我告别了混吃等死的状态,申请去筹备组,满怀期望打算在这里开拓新生活——既然婚姻之路曲折而茫茫,那我就在工作中上演一出大龄女中年的职场爽剧吧。

然而事与愿违,在我面前展开的不过是毫无波澜的驴拉磨日常,我并没有因圈子扩大而体验到生活多样性,反而陷入不断重复的怪圈。比起工作,领导与同事们更关心的,还是我为什么还没有结婚。

新机构运行8个月后,在一次聚会时,科室一把手突然说起:“小高儿呀,同事得好好处,大家难免有误会,你看你刚来的时候,还以为你不喜欢男的,后来发现你挺喜欢追着帅哥跑的嘛……”

我听后,记忆开始倒带——之前确实有几位男领导总在我面前提及同性恋、女同性恋等内容,我当下一度以为他们“恐同即深柜”,没想到竟然是试探我,大意了!

比起试探派领导们,关心派领导则充满了爹味儿的指导。

“高儿,不小了,得抓紧时间考虑终身大事儿了。”午后阳光斜照在科长的右脸上,他语气平和,态度真诚。

“嗯,随缘、随缘。”我点头附和。

“你得考虑生孩子的事儿了,再过两年身体也不适合了,你看璐璐,虽然找个工人,但是现在过得挺好的。”

同事璐璐小我1岁,第一次婚姻只维持了不到1年,没有子女。离婚后,年过30的她很想要个孩子,为了能尽快再婚生子,她组了一个登山局,每次会约上不同的人一起爬长白山,在爬山中相互了解,再交往。但两年下来,璐璐都没能如愿走到最后,来参加登山局的人也越来越少,只剩下一个男同事始终陪在她身边,不离不弃,最后两人就扯了证。我亲眼见到过璐璐对孩子的渴望,为了备孕,她不喝咖啡、可乐,一切不利于怀孕的事儿,她都会尽量避免。功夫不负有心人,她如愿怀上了宝宝。

“是,他各方面条件都挺差的,房子、车子都是女方的,但是他对璐璐好,男人对你好才是最重要的。”阳光刺眼,科长还在继续叨叨。

看着他时开时闭的嘴唇,我的思绪回到了之前与璐璐的一次聊天。

“我怎么可能想特意宣传自己?”璐璐有些激动,她把手机拿出来,不停翻着相册,解释着当天的情景——因为她与老公在装置现场的一张合影,他们就被选为企业典型人物进行宣传,这引起了技术质量科的不满。我问她这件事情的经过,她说自己绝对不是特意抢功,还指着一张照片强调:“你看,我老公是戴红帽子的,我是戴白帽子的,我是不可能想让别人知道我嫁了一个戴红帽子的人。别人看见了,会怎么想我?”

作者注:在施工现场,工人戴红色安全帽,管理人员戴白色安全帽。

那张照片里,璐璐夫妻俩头靠着头,笑得很甜,我看看璐璐,不知道接什么话。

“高儿,你有啥想法?”科长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我们四目相对,思考片刻后,我回答:“我想找老头儿!”

“啥?!”

“对,找老头!老头好、老头妙,老头有社保,挣得多,破事儿少,没准儿噶()得早,最好是离休老干部,85岁往上,95的更好。等哪天,我就去江边老头儿乐。”

“为啥呀?”

“因为我不正常!”

6

在我们这东北四线小城,大龄未婚女青年大概只有出家和找老头儿两条路可选,显然我都不想走,我find了另一个way,我称它为:空巢老女的焦虑性买金。

对于我这个爱好,我妈表现出惊人的支持态度——面对女儿可能要孤独终老的事实,存点儿黄金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作为我买金的第一监督人以及部分黄金的出资人,她只给出了一个要求:“咱们要买就买大牌子,周大福、周生生,别的不买。”

什么年代吹什么样的风,我终于也迈入我曾厌恶的“大妈囤金坑”。33岁生日那天,我在财富广场逛街,走到周大福专柜,见前面竖着一个促销牌子:买10克,每克减30元。“现在买黄金特别合适,而且黄金保值,不但能戴还能收藏,手里有金心不慌……”柜姐趁机推销,我缓缓低下头盯着眼前款式各异的金首饰,说不上来为什么,那一刻,柜姐的话竟让我产生了情感上的共鸣。

以前,我觉得买黄金是一件特俗气的事儿,不管是雕龙刻凤的太奶奶风金首饰,还是东北往事的大哥风金链子,总之都是俗里透着土,土得掉了渣。但到了33岁,再看那俗气的金灿灿,就感觉它俗中带着亲切,亲切中饱含着温暖,大概就是老人们常说的“你年龄到了”。

“我想试试这款。”那是一个茉莉花吊坠,5个花瓣镶嵌在金叶子上,娇小而不失厚重,第一眼就合了眼缘,我感觉它好像在对我说:“嗯哼,来呀,买我吧。”

柜姐说,它是周大福“花月佳期婚嫁系列”,还有其它配套首饰。最终,我买了吊坠,并给它配了条9克的金链。

“一般吊坠都搭配3到4克的金链,你挑大的是要准备三金吗?”柜姐问。

我在心里默默回了句:“嗯,嫁给安全感。”

岁月无情,尤其是对于一个女人,时间会击穿你所有的幻想。此时,钱就扮演起极为重要的角色,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没钱穷开心,说得好听点儿是乐观,说得难听点儿就叫盲目。对于我来说,没有家庭和丈夫做依靠,就更渴望钱带来的安全感,以对抗不确定的未来。

我为了能以更优惠的价格购买黄金饰品,甚至加了3个买金群、2个VIP尊享卖金群——大家都是省内喜欢买金的人——还有各大商场黄金专柜的柜姐自发组织的信息交流群。每天早晨,卖金群里的销售开始吆喝今日金价、最新款式以及优惠活动;到了晚上,买金群里的人则分享新入的宝贝,以及在各大商场、线上平台的“薅金攻略”。

“暴富小金条项链:小财迷最爱,纯实金砖配AB链身,时尚感拉满满哦。”

“明后3天,解放路店老庙搞活动,同是天涯买金人,冲呀!”

“今晚2点58开抢,XX(电商平台)打折促销黄金项链,一折!一折!一折!”

混群的时间一长,大家难免聊起家长里短。群里的人职业各异、年龄不同,有30+的职业女性,有全职宝妈,有在上学的Z世代,也有即将步入婚姻的女孩。在你一言我一句的闲聊中,大家都有意无意指向安全感——

“现在这个世道,买金就是本能。”

“房子能暴雷、男人能跑掉,只有金子摸得着。”

“以前我喜欢潘多拉,现在我喜欢金子做的潘多拉。”

“我给女儿攒金子,金子有价值也更保险,我想让自己的心里有点儿确定感。”

以前心情差时我就会去购物,疫情来了,购物欲越来越低,但情绪上头总想着要对自己好一点儿。吃吃喝喝会变胖,买一堆衣服又穿不了几次,买金让我有一种花了钱又好似没花钱、宣泄了情绪又不用担心浪费的奇妙感觉。女人是感性动物,比起存折股票上的数字,直接可见的黄金细软更能给人以心灵上的慰藉。

入坑买金的2年,是一段纯粹而快乐的时光,让我重拾生活的火花。每天下班后,我可以暂时远离身边人与人叠加出来的身份认同,沉浸于买金攻略。我妈也会加入其中,不过她往往上一秒还与我热情地讨论金价走势,下一秒就陷入沉默,把我的兴奋劲儿带走一大半。

好景不长,我收获了安全感,也招来了一些意料之外的麻烦——为了优惠,我时常凌晨蹲守在直播间,这耗费了我大量精力,各种直播平台和电商鱼目混珠,经常使用文字游戏,让我头痛不已,什么珐琅彩金、古法工艺、文化IP,还有5G、硬3D……花里胡哨,平添大笔工艺费。我本就收入平平,这一路折腾下来,保值没保值不知道,但是钱包是见底了。

就在此时,我妈适时出现,场外喊停:“买差不多就行了,要多少是多?”

7

2022年4月13日,我34岁生日,疫情之下,全城静默,除了每天核酸,全员足不出户,我就躺在床上刷着手机。

“其实一个人过也挺好的,这年头谁都靠不住,只能靠自己。”我妈竟突然冒出了这话。我猜测这次可能真的是发自她内心的想法,也和我三姨有很大关系。

我姥生了8个孩子,前3个都是男孩,但都活不到3岁就夭折了,后面连着生了5个女儿,长大了都是居家过日子型的,早早结婚生子,伺候老公孩子,在90年代国企改革大潮下纷纷下岗,只能依附老公过活。

手心向上的日子从来都不好过,尤其是我三姨。她要先顾着老公和女儿的衣食住行,几年间都没有买过一件新衣服,就大概两年前,她花了30多元在早市买了一件外套,还被三姨父骂了一礼拜。

三姨从小就是家里最能干活儿的孩子。1963年,我妈出生,姥爷要上班,姥姥要干活儿,照顾我妈这事儿自然落在了三姨身上。我妈是老幺,自小备受姥爷疼爱,遂养成了很多坏毛病。她上小学时要三姨每天背着她去学校,如果不背就不去,三姨白天要洗衣服生火做饭,还要照顾顽皮的妹妹。晚上,姥爷下班会从单位里带回来半根油条,我妈吃得满嘴流油,几个姨姨们只有看的份儿。婚后,三姨不但要照顾自己一家,还要经常回娘家帮忙干活儿,为了省钱,她每次都是步行,来回要两个半小时。

有一次,三姨看见我去旅游的照片,特别羡慕地说:“去了这些地方,这辈子都值了。”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三姨对生活的期待,和平日里逆来顺受的那个她很不一样。

其实,三姨并不是完全没有收入,她提前从国企退养,每个月社保给开2000多元退休金。三姨父在央企倒班,平均下来每个月有1万块,家里自住一套80多平米的房子,无贷款。表姐在上海外企上班,年薪20万,在浦东全款买了一套小户型。可即便如此,三姨兜里很少有超过20块钱的时候。为了节省家庭支出,她从来不买化妆品,连擦脸的护肤霜也只买老式铁盒的“万紫千红”,还舍不得用。夏天,三姨会去野地摘野菜晒成菜干,等冬天菜价贵的时候再吃。

三姨喜欢去早市买菜,她说那里的菜便宜。三姨带我去过一次早市——身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那却是我第一次逛早市,刚过6点,早市上已经人潮涌动,五颜六色的果蔬平铺在地上,零食干果、鱼虾、日杂等各类商品应有尽有,东北式的早餐摊散落其中,不乏近几年流行的南方早点。常年逛早市,三姨早逛出了心得,买菜时,她习惯从街的一边开始挨家问价,再从街的另一边绕回起点,最后买最便宜的那家,“拐角这几个摊位是农村自留地的,更便宜”“西红柿要挑尾巴绿色的”“这种成堆不让挑的更合适,可以做咸菜,也可以冻冰箱里慢慢吃”……因为回家要和三姨父报账,每次她都尽量压缩采购费用。但三姨对我很大方,我人生的第一部手机——联想翻盖手机,就是三姨送我的,那年是2006年,我高二。

那天,三姨带着我去吃早餐,一碗大碴子粥配上一碟酱豆腐咸菜,再来一个油炸糕,碳水的快乐让我忘却了困意。回去时,我拎着两口袋葡萄干、松子跟在三姨身后,有那么一刹那,时间好像暂停了,胖胖的三姨穿梭在喧嚣的市场里,像一个热爱生活的仙女,会发光。

有段时间,我妈说到三姨身体很差,腿脚浮肿,连下楼做核酸都费劲,即便这样,三姨父还是让她每天干活儿。解封后,三姨就被救护车拉走了,具体什么情况三姨父没细说,我们只知道他决定消极治疗,把三姨接回家休养——实际就是硬挺,能耗多久全看天意。至于我表姐,那是“别人家孩子”,自然按照她爸的意思。我妈去看三姨时,她独自躺在小屋里,精神不错,很开心地告诉我妈,她感觉自己快好了,过几天就能下地做饭了,而三姨父正和保姆在客厅吃蝉蛹,那是四姨买给三姨补身体的。说实话,三姨生病后,三姨夫和表姐的态度让我心里发寒,也让我清醒——在这个不确定的时代,我唯一能确定的事情就是不管选哪条路,生活的暴击虽迟但到。连我妈都感慨:“谁都靠不住,人最后还得靠自己,女人得工作呀,得挣钱呀。”

没多久,噩耗传来。那是6月普通的一天,三姨突然就走了,等我妈她们姐妹几个接到通知的时候,人已经被“白事一条龙”送去了殡仪馆。姨姨们追问三姨是怎么走的,三姨父就说反正早上他起来就发现人已经凉了,至于死在了上半夜还是下半夜,他不知道。

三姨出殡后的两天,天格外地蓝,阳光晒得刺眼,让人有些恍惚,可惜三姨看不见了。

记得三姨的一位老同学曾对我妈说,她特别羡慕我三姨,觉得三姨家的生活一定很好,家里没有负担,收入稳定,孩子学习好,工作也好,在上海有户口、有房子……老一辈人的婚恋观,更多的是看重付出和忍耐,“大家的日子都是这么过的”,像我三姨一样。埃比克泰德曾说过,“我们登上并非我们所选择的舞台,演绎着并非我们所选择的剧本”,三姨演绎了贤妻良母的一生,个中滋味或许只有她自己清楚,不知道她曾经在夜深人静时会不会花片刻去思考:结婚为了什么?这辈子又是为了什么?

每个人都是被迫来到这个世界,又被迫离开这个世界,只是下线方式各不相同。总之,在别人欣羡的目光中,三姨杀青了。

 

今年1月,我和我妈挺过了放开后的第一轮感染潮。春节,我站在市里大桥头等着看烟花,气温很低,但周围人很多。烟花载着每一个人的祈愿在天空绽放,我不停地朝双手哈气,镜片逐渐反霜。我再次回想起与小邴吃火锅的那个下午——3年过去了,我俩依旧没有走入婚姻,一切好像没有变,但一切好像都变了。

人生就是一团迷雾,谁也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在复杂多变的混沌世界里,过稳定的生活的愿望像一个美丽的泡泡,而现实则是一根针。最近网上流传着关于东北人的新段子,“长子趟雷”,从被嘲笑到被模仿,再去不断尝试,这可能就是一个东北娘们的宿命吧。生活的暴击既然无法避免,那就向前走、穿过它。我相信,那些渴望的、逃避的、犹豫的,终会在明天又以另一种方式呈现。总之,后疫情时代,婚与不婚,都不再是我的必选项,现在,我只想把一件件散落在地的小事捡拾起来,放进一个叫做生活的万花筒中,旋转、窥视,感受每一天。

文中人物名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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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实际年龄和生理年龄一样吗?史上最奇葩的生理年龄测量方法来了 -FormatRun58- 给 FormatRun58 发送悄悄话 (194 bytes) () 07/16/2023 postreply 15:27: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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